第181章 逛逛白鹤斋(修文)

    吃了饭稍坐一会儿, 江竹就端出了谢逍公熬好的药给叶安年。

    黑乎乎的一碗药汤,光是闻都能嗅到一股酸苦的味儿。

    许是孕期嗅觉异常灵敏,叶安年盯着那碗药直皱眉。

    江竹提前给他倒好了漱口的水, 还拿了甜嘴的蜜饯出来。

    “一口气干了,不要仔细咂摸药是什么味道。”

    叶安年“嗯”了一声,深呼吸, 然后端起碗一饮而尽。

    紧接着, 脸就皱了起来。

    好苦, 还是又酸又涩的那种苦味。

    好像黄连里面加了搅碎的生果子然后倒了一碗醋做出来的。

    “快漱漱口。”江竹把杯子递给他。

    叶安年接过来喝了一口, 咕噜了几下之后,吐在一旁的渣斗里。

    而后, 嘴里就被塞了一颗甜甜的梅子。

    那种让人舌根发麻的酸苦味道顿时被压了下去。

    一连又吃了几颗,才感觉好一些。

    江竹递上帕子给他擦嘴, 然后问他想不想出去走走。

    想来,他到这里也确实没有四处逛过,直接就被江竹带到他的院子来了, 便点了点头。

    江竹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夹棉的披风出来,就拉着叶安年出了门。

    虽然眼下已经入了五月,但山上有风,比平地上温度要低一些,多备件衣服是必要的。

    出了壹舍小院, 穿过月洞门, 两人就又来到了书斋后面的那座大园子。

    圆月形的水潭清澈见底,潭中水草丛生,几尾红色的锦鲤在潭中穿梭嬉戏, 蜿蜒盘绕的曲桥连通着八角凉亭。

    江竹却没有带着他上桥,两人自右手边沿着水潭边上的小路慢慢走着。

    不多时, 就走到了一处花圃旁边,叶安年又看到了熟悉的月洞门。

    江竹带着他拐进去,里面是一座三层的小阁楼。

    那阁楼上挂着牌匾,上书“栖云阁”三个字。

    不同于江竹的壹舍,这座院里布置的十分简单,一眼就能望个分明。

    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直通小阁楼,鹅卵石小路的左右两边都用竹篱笆围了起来,是几亩种满了草药的药田。

    “这里是老头子住的地方。”江竹道,“他平时几乎都在这里,你要是闲的无聊,可以来找他下棋。”

    叶安年没有回应,却是盯着江竹看。

    江竹被他盯的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道:“怎么了么?”

    叶安年摇摇头,唇角勾了勾:“我以为你是真不喜欢他。”

    江竹愣了一下,随即“切”了一声:“我是烦他,但他不是喜欢你么。”

    “老东西虽然讨人厌,但身上好东西不少,他既然喜欢你,你就多来呗,把他藏的宝贝都骗过来。”

    “嗯。”叶安年应道。

    他也不戳破,被江竹领着在小院里转了一圈,两人就离开了。

    前面又是同样的月洞门,门楣上刻了“草药堂”三个字,是供弟子们学习医术的地方。

    再继续走,就看到了通往前院的小路,一共两条。

    位于整座院子的中轴线上,立了个影壁墙,上面是画的云景山水,简单大气。

    而通往前院的小路,就分布于影壁墙的左右两侧。

    这会儿白鹤斋的弟子们都在上课,郎朗的读书声传出去很远。

    书斋前面就是宽阔的场院,每天清晨的时候,这些弟子都会在场院里练功练剑,这会儿外面空无一人。

    两人没做停留,沿着水潭边的小路继续向前。

    没多久,就看到了白鹤斋弟子们的宿舍,在月洞门上刻着“舍院”二字。

    “如今住在这里的弟子,林林总总差不多有一百七八十人。”江竹介绍。

    叶安年往里看了一眼,见里面全是错落有致的二层、三层小竹楼,看样子确实能住不少人。

    再往前是连水居,子妤和子末住的地方。

    两座二层小楼相对而立,中央是一个人工修缮的小池塘,池塘边堆叠着一座小型的假山造景,两边是对仗工整的花坛,布局规矩而整齐。

    沿着水潭走了一圈,两人又回了壹舍。

    他们逛了这半天下来,其实还有后山的药圃没去,但叶安年走的有点累了,只能改天再说。

    想起还有给家里的信没写,叶安年拐去了书房,江竹赖在旁边给他磨墨。

    这次见面之后,他总觉得江竹变得比以前粘人了许多。

    “下午带你去镇上逛逛,白云镇有好多新鲜玩意儿,是甜水镇那边没有的。”江竹道。

    叶安年手上的笔顿了一下:“这时候下山不好吧。我让柳卓扑了个空,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放心,卫之淮那狗东西应该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柳卓办砸了这件事,卫之淮也不会再派他过来。”

    “那好吧。”

    想着自己既然短时间内回不去,可以买点东西给两个孩子,到时候让张路一起带回去。

    没多久,就有个穿着校服的小弟子跑来找江竹了,说是子妤那边有斋里的事找江竹商量。

    叶安年的信才写了一封,有他在旁边捣乱反倒写的慢,正好把人赶走了。

    房间顿时清静下来,叶安年一口气把信都写完,江竹还没有回来,

    他闲着无聊,就随手拿了江竹放在桌上的书来看,大多是各种医书,还有一些名医的脉案之类。

    翻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

    叶安年正要把手上的书册合上,余光却瞥见一个让他无法忽视的词“内热而外寒”。

    他心头一跳,把这张夹在书里的纸单独抽了出来。

    纸上,凌乱的写着很多字,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有的被圈上,有的被划去。

    寒冬发作、烈火灼心、毒性烈、渗透血液、攻心而亡……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辨认,却越看越觉得遍体生寒。

    好像之前的很多事,都一一对上了。

    脑中恍然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却已经站在了栖云阁的月洞门处。

    叶安年轻吸了口气,提步迈了进去。

    小院里,谢逍公正在侍弄他的药田,听见动静一抬头,就看见了脸色十分不好的叶安年。

    “小叶子?”

    老头子的眼睛亮了一下:“怎么突然过来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一边说着,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锄头,从药圃里走了出来,拉着叶安年就往阁楼里去。

    叶安年被他拉着进了一间放满了各种草药的屋子,各种奇怪的药味混在一起,直钻嗓子,勾的他又泛起了恶心。

    “谢前辈,”他用袖子捂住了口鼻,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走,“我没有不舒服。只是有点事想问你。”

    见他这副表情,谢逍公才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人去了另外的屋子,忙不迭端了装满各种梅子和山楂糖的果盘出来,给叶安年吃。

    “难得有小叶子需要我的时候,”面前的老头儿笑眯眯的,“想问什么,说吧。老头子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关于江竹的。”叶安年道,“他没有病,是中毒对不对?”

    谢逍公愣了一下。

    不待他开口,叶安年又继续说,“他之前骗我,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谢前辈,你不用瞒我,江竹的毒还能解么?他现在,……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

    “咳,”谢逍公有点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中毒?什么中毒,什么时间?我怎么不知道?”

    “不用装了。”叶安年从袖子里抽出那张纸,放在桌子上,“我都知道了。”

    谢逍公盯着那纸上熟悉的字迹,懊恼的嘀嘀咕咕:“这臭小子,也不知道藏好一点。”

    叶安年无奈:“你们该不会,就只瞒着我一个人吧。”

    谢逍公心虚的没说话。

    不过,老头子眼珠儿一转,开口道:“那倒不是,除了你,斋里的其他弟子,也都不知道。”

    叶安年差点被他气笑了。

    “所以,他还有多少时间?三年、两年、还是一年?”

    叶安年眼神犀利的盯着谢逍公,老头子却根本不敢看他。

    磨叽了一会儿,见叶安年仍然不肯罢休,“啪”地一拍自己大腿。

    “哎呀,这是我要操心的事,你如今有了身子,好好养着就是了。到时候,我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相公还不行吗?”

    叶安年却没有这么容易被骗过去。

    “你若真的有办法解,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谢逍公:……

    这孩子太聪明了也不好,若是子末,他随便搪塞几句就能骗过了。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又是怎么中的?”

    见谢逍公不说话,叶安年垂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

    他努力让自己平复心绪,然后平静道:“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再想瞒我也没有用。”

    “三年前他毒发的时候,你出现了。之后的两年,你年年冬天都会去,他几乎没有再毒发过。”

    “但今年冬天才刚过去,你三月的时候就以自己生病为由把他骗回来。为什么?”

    “咳,”谢逍公心虚的咳嗽了一声,“你们成亲这么久,都不说回来。我,我这不是想他了嘛。”

    叶安年没理会他这拙劣的借口,定定地望着谢逍公:“他应该没有多少时间了吧。”

    “还能……撑到今年冬天吗?”

    谢逍公挤出来的笑容僵在脸上:“胡说什么,他肯定要看着你们的孩子出生的。”

    “那就是明年一月,正好是快过年的时候。”叶安年深吸了口气。

    他没再多问,站起身就往外面走。

    谢逍公顿时慌了:“小叶子……”

    叶安你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既然知道了,我总要心里有个数的。”

    “要不然,到了分别的时候,会来不及……”

    第182章 吵架

    他抬步往外走, 谢逍公着急忙慌地追出来。

    “哎呀,你看你小小年纪,别总说丧气话。老头子我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

    “就算解不了毒, 至少也能让他再撑上几年。”

    叶安年心里稍松,若当真无解,哪怕几年也是好的。

    “嗯, ”他轻轻应了声, “多谢。”

    “谢什么, 他可是我的亲徒弟。”谢逍公一拍胸脯, “我比谁都希望他能活着,希望你俩能好好的。”

    叶安年没再说什么, 辞别谢逍公回了壹舍。

    老头子望着人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是撑到年底, 但,倘若这中间再次毒发,那真是神仙难救了。

    这会儿也没心情再去侍弄药圃, 谢逍公转身回屋,把自己左边的衣袖撸上去,查看自己身上鸩毒蔓延的情况。

    他用内力把鸩毒都封在了左臂上,但这才两个月的时间,毒就已经侵蚀了他整条手臂, 正在往身上蔓延。

    从左手腕处一直到上臂, 都已经变成了黑色,看起来十分可怖。

    “还有一个月。”他嘟囔了一句,“希望能成功吧。”

    ……

    江竹被斋里的事务烦得头大, 忙了半天,已经晌午过了。

    便顺路去了一趟大厨房, 给叶安年炖了一份冬瓜排骨汤。

    一楼的厅堂安安静静,他拎着食盒一路上了二楼。

    进了卧房,叶安年果然在,坐在桌边随意翻着一本书看。

    听见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看一下。

    江竹莫名感觉他有些不对,放下食盒走了过去。

    “年年,饿不饿?我做了好吃的给你。”

    叶安年没有回答,手上翻书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其实根本没看进去书里写的东西,只是随便做点什么,好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一些,不总去想那件事。

    但,现在江竹回来了。

    他将书合上,从椅子上站起来。

    江竹没来由心慌了一下:“你怎么了?”

    “不是说,什么都告诉我么?”叶安年突然问。

    “嗯。”江竹点点头,他是说过。

    见叶安年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是从斋里其他人口中听到了什么。

    遂道:“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都告诉你。”

    “那,鸩毒呢?”

    叶安年望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江竹猛地愣住,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但叶安年已经将他的反应看在了眼里。

    “没想到我会知道是吗?”

    “我是从你书里夹着的那张废纸上看到的。”

    江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所以,是不是你们人人都知道,就只是瞒了我?”

    “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年年……”

    叶安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他没有大吵大闹,声音平静的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还有别的吗?我不知道的事。”

    “没有了。”江竹回答的很快,他想去拉叶安年的手,却被对方不动声色的躲开。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江竹顺着他,走到床边,帮他放下床帐。

    叶安年不管他做什么,蹬掉鞋子躺下去,面朝里缩进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江竹杵在床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们好像还是第一次吵架。

    可说是吵架,却没有大吵大闹,甚至连一句语气重的话都没有。

    但越是这样,越是折磨人。

    叶安年闭着眼睛,却没有一点睡意。

    他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件事。

    如果一早就知道,那他可以更加珍惜的和江竹去度过这段时间,一起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而不是一门心思放在开铺子做生意上。

    可是他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卫之淮那边,还不知道会怎样。

    烦,烦透了。

    “明天,我跟张路他们一起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叶安年突然道。

    没有人回答,房间里安静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叶安年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听到动静。

    他咬了咬唇,翻身坐起来,江竹就站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他。

    “你……”

    “我们聊聊吧。”

    “好。”

    这会儿正是晌午休息,虽然离得远,叶安年还是隐隐能听见前面白鹤斋弟子们笑闹的声音。

    江竹带着他去了一楼的茶室。

    这里很安静,竹帘卷起,透过窗子能看见院子的一角,翠绿的南天竹,一丛一簇,茂盛葱郁。

    “说吧。”他道。

    江竹却没有立刻开口,起身煮了一壶茶,给叶安年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舒展开的茶叶打着旋飘在杯中,清透的茶水映着两人的影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他顿了一下,问:“倘若是你,你会一开始就告诉我吗?”

    叶安年被他问的愣了一下。

    过了许久才回答:“会。”

    江竹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如果是我,我会告诉你的。”叶安年平静的看回去,“这样,我们才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度过剩下的日子。”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走走,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待在一起。”

    叶安年的神情很认真,江竹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以为叶安年会怪他,会生气。

    但到头来,叶安年却只是平静的说想和他一起好好度过剩下的日子。

    “对不起。”他道。

    叶安年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一言不发的看着院子里的南天竹,肩膀却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江竹心中一紧,起身走过去,却见叶安年脸色白的吓人。

    他吓了一跳,伸手把人拉过来:“你怎么了?”

    叶安年没有回答,他微微张着嘴,喘息的有些急促,捂着胸口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骨节泛白,掌心冰凉。

    江竹抓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搏,脉跳的很快,还有心悸的征兆。

    “年年,”他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别这样,慢慢呼吸……”

    “你……”叶安年紧咬着唇,“你不许……死。”

    “好,我不死。”

    “别说话,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可怀里的人却抖的更厉害了,喘息的也越发急促,因为喘不过气,窒息感迫使叶安年双眼都蒙上了一层水雾,泛着薄红。

    江竹拧紧了眉,突然捉住他的下巴,吻了下去。

    他吻的很轻柔,有规律的给叶安年渡气。

    许久之后,叶安年才渐渐平复下来。

    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江竹放到了茶桌上坐着。

    “有没有好一点?”江竹俯身帮他把散下来的碎发拢到耳后。

    叶安年轻舒了口气:“没事了。”

    “那出去透透气?”

    叶安年点点头。

    江竹伸手把他拉起来。

    “我的毒你不用担心,老头子既然叫我回来,说明他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嗯。”叶安年声音还有点哑。

    “实在不行,我就把那老东西的内力都抽干,”江竹眨眨眼,“他内力深厚的很,凑一凑也够我撑个几十年了。”

    “到时候咱们把他埋的好一点,年年都去看他,也算是尽了孝道。”

    听他又开始胡扯,叶安年还是被逗笑了。

    算了,逃避没有用,日子还是得一天一天过下去。

    闹了一场不愉快,总要换换心情。

    有子妤跟着,两人下山去了白云镇。

    小镇不大,却着实要比甜水镇热闹,捏面人的,卖糖画的,杂耍卖艺,说书听曲儿,什么都有。

    三个人逛的随意,遇到感兴趣的就停下来凑个热闹,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到晚上掌灯十分,两个人手里就已经大包小包的拎满了带给家里两个孩子,和余虎、文恒的东西。

    眼见天色不早,子妤就提议早些回去。

    江竹却不肯,把自己手里和叶安年手里的东西都塞给她。

    “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就这么回去也太可惜了。你要是着急,就带着东西先走,我带年年吃饭去。”

    子妤:……

    明知道她不可能独自回去。

    最后,三个人还是一起去了江竹说的那家小面馆。

    倒是离白云山不远,就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

    面馆地方不大,三人进去的时候,已经坐满了人。

    伙计在面馆里转了一圈,才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发现空位,把三人带了过去。

    “这家的面味道是一绝,比我做的都好吃。”江竹笑眯眯的看着叶安年。

    叶安年不冷不热的白他一眼。

    江竹“嘿嘿”一笑,舒服了。

    “三位客官想吃点什么?”那伙计问道,顺便把店里的招牌面都报了一遍。

    叶安年选了酸菜肉丝面,江竹要了炸酱面,子妤却只要了碗素面。

    面做好还要些功夫,江竹闲着无聊,翻出叶安年给福崽和丁秋买的书来看。

    却听叶安年道:“那桌的人,怎么总是看我们?”

    他的话把江竹和子妤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两人顺着叶安年示意的方向瞥了一眼。

    果然就见斜对着的那桌人,坐了三个中年汉子,一直在往这边看,被发现了,就别开头去,还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小声说些什么。

    子妤皱了皱眉,突然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别……”叶安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直接,有点担心子妤会跟他们发生冲突。

    但子妤已经径直走了过去,跟那三人攀谈起来。

    “没事,她有分寸。”江竹拍了拍叶安年的胳膊,安慰他。

    不多时,子妤就回来了,那桌的三个人却也起身离开了面馆。

    “怎么回事?”江竹问。

    子妤瞥了一眼坐在江竹身边的叶安年,有点犹豫。

    “说吧。”江竹道。

    子妤这才开口:“最近城里好像贴满了你的悬赏令。刚刚那三人,就是看到你长得跟文书上的画像很像,才会多看几眼。”

    “悬赏令,”叶安年闻言皱起了眉,“你又没做什么。”

    “是之前月凉城的事。”子妤解释道,“斋主离开之后,沉寂了很多年,但朝廷一直死咬着不放。如今斋主回来,太子一党怕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叶安年有些担心的看了江竹一眼。

    后者却用杯盖拨着碗里的茶叶,问子妤:“赏金多少?”

    “赏银五百两。”

    “啧,”江竹闻言皱了皱眉,“我就值这么点?”

    叶安年:……

    第183章 法源寺(捉虫)

    三人回到白鹤斋时, 天已经彻底黑了。

    谢逍公搬了个小凳子,提着盏风灯,就坐在门口的那棵古松树下守着。

    见了三人, 气道:“还知道回来呀?”

    子妤面无表情:“我说了早些,斋主非要去吃面。”

    见谢逍公的脸拉下来,江竹勾勾唇, 一揽叶安年的肩膀:“年年第一次去白云镇, 吃碗面怎么了?”

    “少拿小叶子当借口。”老头子哼哼, “他现在有了身子, 你还这么折腾,有什么闪失看我不抽死你!”

    “真有闪失, 不劳你动手,我自己抽自己。”

    谢逍公气的撸起袖子就冲过来打他。

    “胡说什么呢!呸呸呸!晦气!”

    “这事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吗?!你小子再胡说八道, 老头子我用药毒哑了你!”

    “明明是你先说的,讲不讲道理啊!”江竹抗议。

    “倚老卖老没天理啦!”

    他闪身躲过谢逍公的一巴掌,一边喊一边往书斋里面跑去。

    “闭嘴!臭小子要气死我!”

    谢逍公紧追不舍。

    两人一前一后, 瞬间没了踪影。

    叶安年:……

    子妤:……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师徒俩很久没有这么闹腾过了。”

    子妤突然开口。

    叶安年看了她一眼,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在,子妤也没想要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道:“都会好起来的。”

    继而看向叶安年:“少君,咱们也进去吧。”

    “嗯。”叶安年点点头。

    ……

    第二日, 张路就要跟子末一起回甜水镇了。

    叶安年把信和给两个孩子带的东西都收拾好, 交给了两人。

    张路信心满满的保证:“东家放心,这事咱一定办的妥妥的!”

    “辛苦你们俩了。”叶安年拍拍他的肩膀,目送两人下山去了。

    这之后, 他便彻底清闲下来,自己在白鹤斋到处逛。

    京城里的悬赏令愈演愈烈, 甚至开始往周边蔓延,白鹤斋的很多铺子都受到了影响。

    江竹也因此忙了起来,白天就很少有时间陪他。

    怕他无聊,找后勤弟子再院里的葡萄架上搭了个秋千椅,还给他弄了些黏土和颜料,让他没事可以捏泥人、画画之类的打发时间。

    叶安年却突然对这些没了兴趣,日日往隔壁栖云阁跑,找老头子喝茶下棋、侍弄草药,顺便闲聊一下朝廷里的各种杂事。

    “当年他打伤卫之淮一走了之,白鹤斋也受了这么大的影响么?”

    叶安年落下一子后,问正在思考下一步棋的谢逍公。

    “那是自然啊。”老头子捋着下巴上的胡子。

    “他那时候可是被狗太子全国悬赏。好在他和子妤演了一出被逐出白鹤斋的戏,才暂且将形势稳住,又有法源寺的住持出面,这事慢慢就淡了。”

    “要不然,这会儿哪还有什么白鹤斋啊。”

    “我走这……啊,哈哈哈!老头子我又赢了。”

    手上的黑子落下,谢逍公笑的一双眼睛眯成了缝:“小叶子,你今天都输了十几局啦!”

    “是前辈厉害。”叶安年勾勾唇,随口夸道。

    “哎呀,”谢逍公摆摆手,“还是跟你一起下棋有意思。”

    见他心情不错,叶安年趁热打铁:“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卫之淮还在记恨当年被江竹打断腿的事么?”

    “记恨自然是记恨的,他若是不能解决了白鹤斋,将来即便登基,那位子怕是也坐不安稳。”

    “帝王向来多疑,即便是有从龙之功的功臣都难免被秋后算账。”叶安年倒是不惊讶。

    没想到谢逍公却摇了摇头:“倒不是这。我受老皇帝之托,替他保管一个东西,卫之淮千方百计也想得到。”

    “可以问问是什么东西么?”叶安年有些好奇。

    谢逍公“哈哈”一笑:“这就是老头子我的事了。小孩子家家的少打听,小心掉脑袋。”

    叶安年:……

    “只要撑过这一两个月,等到淮安王回来,东西就能交出去了,”老头子像是安慰他,“到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嗯。”叶安年点点头,很识趣的没有多问。

    晌午江竹回来一趟陪叶安年吃了饭,就又匆匆的走了。

    叶安年不去管他,感觉有些困了就回卧房睡了一觉。

    醒来时,谢逍公坐在外面隔间的桌前,摆弄他前几天闲来无事捏的泥娃娃。

    见他醒了,老头子笑嘻嘻的凑过来:“小叶子,法源寺住持喊我过去喝茶呢,一起去吧?”

    叶安年想想这个他最近经常听到的人,也有些好奇,便点了点头:“等我换个衣服。”

    片刻后,一老一少出了白鹤斋的大门,溜溜达达往山下走。

    此时,坐在书斋小书房里,被斋中事务缠身的江竹从一堆文卷中抬起头,瞥见两人离去的背影,哀叹了一声。

    他的年年啊,就这么被老东西拐走了。

    今日的法源寺依旧香火鼎盛,两人自山道下来,一个小沙弥接引了他们,直往寺院里的一间禅房而去。

    房门虚掩着,小沙弥上前叩了叩门就退了下去,谢逍公带着叶安年推门进去。

    里面布置简单,摆着一尊小型的镀金佛像,供桌上摆着贡品和香炉,整个房间都被悠远的檀香味道充斥着。

    那佛像前面的蒲团上,盘坐着一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背对门口而坐,手里有节奏的敲着木鱼。

    听见门口的动静,木鱼声停了下来。

    “牢系鹿儿防猎客,满添茶鼎候吟僧。老衲这里不养小鹿,只能煮上一壶新茶,恭候二位来品了。”

    “呦,看来尘芥师弟又弄到好茶了。”谢逍公毫不客气,拉着叶安年在一旁的茶桌前坐下。

    “庐山云雾,”尘芥自蒲团上起身,走到里间拎了一只茶壶出来,“是谢师兄心心念念了许久的。”

    他拎着茶壶走到茶桌前落座,见叶安年脸上微讶的表情,笑了笑:“看来,谢师兄还未同这位小施主说过。”

    “老衲同谢师兄,还有当今圣上,乃是同门师兄弟,年轻时一同拜在鹤归尊者的门下。”

    “切,”谢逍公却不屑的翻了个白眼,“我若是知道跟他做师兄弟,要被他那天杀的狗儿子算计,老头子我宁可进丐帮。”

    当朝皇帝卫霆州、谢逍公、还有法源寺的尘芥住持,年轻时机缘所致,三人先后拜入了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鹤归尊者门下。

    鹤归尊者学识渊博,武功造诣出神入化,医术上也是无人能敌,年轻时曾在江湖上风光无两,后来年纪渐长,看淡了一些俗事,便归隐山中不再出来了。

    谢逍公他们三人就是鹤归尊者归隐前夕收入门下的,他这一生也就只收了这三个徒弟。

    谢逍公和尘芥住持品茗叙旧,聊了许多三人年轻时候的趣事,叶安年在一旁听的出神,感觉就好像在听武侠话本子一般神奇。

    不过,不知是不是有孕的原因,他坐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有些腰酸,借口去方便,想出去转转,尘芥便叫来了之前的小沙弥给他引路。

    法源寺其实不大,叶安年走了这么两回就差不多摸清了路线,见前面香客多,小沙弥又忙,就让他先走了,说自己可以找回去。

    小沙弥给他行了个佛礼,便先走了,叶安年便一个人自己闲逛着。

    法源寺位于白云山的半山腰,自上往下望去,能俯瞰下面的白云镇,视野开阔,景色也不错。

    正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叶安年皱了皱眉,一回头,果然看见了柳卓那张熟悉到让他厌恶的脸。

    “年哥儿,咱们好歹是老相识了,你上次不告而别,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还是说,你不相信我呢?”

    见他这副做作的样子,叶安年就觉得头疼,突然觉得江竹的毒舌有时候还挺好用的。

    于是,他揉了揉太阳穴,直接道:“我就是单纯的烦你,现在就很烦。”

    柳卓:……

    这话突然就没法接了。

    但上次他就把事情办砸了,这次是他好不容易跟卫之淮求来的机会。

    “咳,”柳卓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我好歹也是为了你。”

    “我现在好的很,你可以不用操这份心了。”

    柳卓:……

    他气的默默握紧了拳头,但一想到自己天天到这法源寺来蹲人,又很快调整了心态。

    “多余的闲话我也不说了,你来白鹤斋这么久,想必对眼下的形势也是清楚的。倘若你不知道这些,没有被卷进来也就罢了。但如今既然知道,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以后,别站错了队伍。”

    “老皇帝如今已经不行了,如今掌权可是太子。你跟太子对着干,将来能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呢?”叶安年倚在石栏上,抬眸看了柳卓一眼,“我站在你们那边,然后收拾东西离开白鹤斋么?”

    “如若是这样的话,不知我同江竹和离之后,柳大人你能不能收留我和福崽呢?”

    柳卓被他这阴阳的话,噎的脸色一僵,但随即道:“倒也不用如此,你好好待在白鹤斋,只需要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找一个雕金镂刻双龙的盒子,应当就在白鹤斋内,你找到了,悄悄拿给我。”

    “刻双龙的盒子。”叶安年莫名想到谢逍公说的,老皇帝托付他保管东西的那件事。

    “那里面是什么?”他不动声色的问。

    “是对太子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柳卓道,“总之,你找到后拿给我就行了。”

    叶安年挑眉:“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将来太子登基,定然会重赏你的,保你和你弟弟一世荣华,这还不够吗?若是你还舍不得江声晚,太子说了,也能不计较同他之前的恩怨,放你们一马。”

    见叶安年不做声,柳卓继续道:“年哥儿,你可想清楚。江声晚身上的鸩毒是太子下的,解药也只有太子才有。你若是想救他,最好答应我的条件。”

    “那你呢?”

    “什么?”柳卓被他突然的问话搞懵了。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呼……”

    柳卓有些烦躁的捏了捏眉心,叶安年太精明了,什么都要问个清楚才肯罢休。

    “太子答应我,若是这事能成,等将来他登基了,让我做一朝丞相。”

    “倒是件划算的买卖。”叶安年笑了笑。

    “所以,你到底答不答应?”柳卓急着问。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叶安年勾了勾嘴角,“先等我找到那个盒子再说吧。”

    听他这样说,柳卓悬着的心总算是撂下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支信号筒递给叶安年。

    “那等你找到了那个盒子,就放信号给我,咱们次日还在法源寺碰面。这东西只闪光,没有声音,到时候你趁天黑找个没人的角落放就行。”

    “好。”叶安年接过信号筒,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小叶子!”

    “小叶子?”

    不远处隐隐传来谢逍公的声音。

    “那我就先回去了。”叶安年道,不等柳卓回答,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柳卓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高高扬起嘴角。

    他总算是没有白跑这一趟,可以回去交差了。

    第184章 前往月凉城

    叶安年寻着声音回到之前的禅房, 谢逍公和尘芥住持正在门口站着。

    见了他,谢逍公拍着胸口,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你小子别乱跑啊, 要是把你丢了,回去晚晚要找我拼命的。”

    “晚晚?”叶安年乍一听这名字,懵了一下。

    “是那臭小子的小名儿, 我取的。”谢逍公解释道, 还颇有些得意。

    江声晚, 晚晚。

    叶安年:……

    他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江竹怕是烦透了这个小名儿。

    眼看天色渐暗,叶安年也找到了, 谢逍公就跟尘芥住持告辞。

    尘芥住持一直将两人送到了法缘寺大门口,两人要走的时候, 他突然对叶安年道:

    “小施主是心目清明之人,眼下的困境只是一时。”

    叶安年被他的话惊的愣了一下:“住持的意思是……”

    “这世上没有无解之事。”尘芥住持道。

    叶安年看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多谢大师指点。”

    二人自法缘寺回来, 江竹正在白鹤斋门口等着。

    一见叶安年,拉过他就跑了,留谢逍公一个人愣在原地。

    “怎么了?这么急?”

    江竹不回答,拉着他一路回了壹舍。

    小院里,新搭好的秋千椅上铺了鹅绒软垫, 江竹拉着他一起坐上去, 然后用脚一蹬,秋千椅就荡了起来。

    “没怎么,就想跟你一起荡秋千玩玩。”江竹道。

    “这几天斋里事情多, 咱们都好久没有待在一起了。”

    叶安年无奈:“晌午不是还一起吃了饭?”

    “就那么一会儿,话都没说两句。”江竹揽过他的肩膀, 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你最近整天跟那个臭老头混在一起,都不亲我了。”

    “怎么,你连你师父的醋也吃啊?”叶安年揶揄他。

    “嗯,”江竹点头,“每天看你们俩待在一起,我都要酸死了。”

    叶安年:……

    “那,等你不忙了,我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江竹问。

    “月凉城。”

    这三个字一出,气氛顿时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江竹才道:“怎么突然想去那?”

    “我想亲眼去看看,跟你一起。”叶安年神情认真,看着江竹。

    “好。”江竹沉思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再过几天吧,等我把斋里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处理完。”

    “嗯。”

    腰间一紧,江竹突然勾住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隔着衣服,伸手在叶安年的小腹上轻轻抚摸着。

    眼下月份还小,叶安年的肚子还是平坦的,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这几天还有没有难受?”

    叶安年摇摇头:“谢前辈的药挺管用的。”

    “胃口呢?还好么?”

    “好多了,清淡一些的都可以吃。”

    “那就好。等后面月份大了,可能会辛苦一些。”

    江竹勾住他的下巴,在他眼尾处那颗鲜红的孕痣上吻了吻:“不用担心,我会把你照顾的很好的。”

    脸颊被温热的气息包裹,痒酥酥的,叶安年的耳尖爆红,垂下眼眸别开脸去。

    江竹干脆把他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脚下用力一蹬,秋千荡的更高了。

    叶安年勾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枕在他肩上,腰身被抱的很紧,身侧是轻轻拂过的晚风,既安逸又踏实。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明明已经成亲好几年了,但每次亲近,叶安年依然会觉得不好意思。

    脸红,心也跳的很快。

    赵乐调侃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还像是新婚,还说,等以后有了孩子就会不一样了。

    他问赵乐有什么不一样,赵乐却没说。

    叶安年便不去想这些问题,反正他们两个在一起多一天都是赚的。

    ……

    这之后,江竹又忙了几天,就把白鹤斋再次交给了子妤,带着叶安年走了。

    两人共乘一辆小马车,连车夫也没要,随身的换洗衣服和物品也带的很少,一切从简,轻装上阵。

    找了个好天气,天没亮就甩开卫之淮的人,离开白云镇,直往月凉城去了。

    路上很顺利,他们白天赶路,晚上找客栈或农家借宿,不紧不慢,五天就到了。

    月凉城是东陵国最南边的一座小城,城中不过一千多口人,自那次被屠之后,一直破败着。

    不知是不是城中景象太过凄惨,原本被南越国视为肥肉的小城,如今却无人问津,几乎成了座“鬼城”。

    两人到达城外的一座村子时,已是傍晚。

    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村口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叼着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的抽着。

    见江竹赶着牛车一路往南,好心提醒:“前头没得路了,你们打哪来的?做啥子的?”

    “老人家,”江竹勒停马车,和老头攀谈,“我们打东边儿来的,就是往月凉城去。”

    “呦~”老头儿皱眉,“那破城早就没得人了,你们还去啥子呦,这眼瞅着天儿都要黑了,快回吧!”

    江竹正琢磨要怎么回话,车帘一动,叶安年探出头来。

    “劳您操心了,我们之前有亲戚住在城里,多年不见,也没个音讯。如今既然来了,怎么也要去找一找。”

    “您放心,我们就进去转一圈,找不到就走,不会久待的。”

    老头儿倒是不担心这,反正那破城早就空了,他们就算待上几天几夜也是找不到人的。

    “嗯。”他随口答应了一声,“你们要是夜前儿没处下榻,就往村西头那家叫门。我家里头就一个老婆儿,能收留你们一宿。”

    “那就多谢您了。”叶安年道。

    两人辞别老人,继续赶车前行。

    终于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进了城。

    城门和围墙都已经多有坍塌,城门楼上那刻着“月凉城”三个字的牌匾,也从中间断裂开来,只剩下一半,还挂在上面,另一边早就不知所踪。

    马车“哒哒”的走着,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城内,显得清晰又诡异。

    江竹坐在马车前面,慵懒的靠在车壁上,他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搭下,随意的晃着。

    叶安年掀开车帘,看着满城的残垣断壁。

    街道两边的店铺酒楼,如今已经坍塌了大半,青砖白墙都是黑黢黢的,虽然时隔多年,还是透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地上到处都是碎砖断瓦,街边的废墟里,偶尔甚至能看见一两根人骨。

    空气中满是腐朽古旧的味道,夹杂着直冲喉咙的焦糊味儿,即便用帕子捂着口鼻,那味道依旧直往鼻子里钻。

    江竹赶着马车沿着几条主要的街道转了一圈,再次回道城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

    “呜呜”的风声好像有鬼魂在哭,原本凄凉的景象,一时间变得可怖起来。

    叶安年即便坐在车里,还是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回去吧?”江竹敲了敲车壁,问叶安年。

    “嗯。”叶安年答应了一声,又问,“明天再来好不好?”

    “你不害怕?”江竹讶异,他以为这样的景象叶安年定然是会害怕的。

    “有点。”叶安年老实回答,“但还是要来。”

    江竹有些闹不懂了:“这破砖烂瓦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叶安年道,“来吧。”

    “好,来。”

    江竹自然答应,他们大老远赶来,就是因为叶安年想看,既然来了,就让他看个够呗。

    赶着马车又回了之前那个村子,两人摸黑找到了老头儿的房子。

    江竹让叶安年等在车里,自己下去敲门。

    不多时,房门就打开了,老头儿站在门口,看见江竹并不惊讶。

    “就知道你们要回来,先进来吧。”

    江竹谢过老人家,把叶安年从马车上扶下来。

    两人随身只带了些饼子和点心做干粮,叶安年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老头儿,当做他们留宿一晚的报酬。

    老头儿却不肯收:“破家破院的,哪值得了那么多钱?你们住就是了,左不过多添双碗筷,不费事。”

    说话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拉着脸从里面走了出来,见三人因着一张银票推来推去,朝老头儿翻了个白眼,一把将银票抢了过去。

    “蠢的很!人家愿意给,你拿着就是,不然人家觉得麻烦了咱们,反倒睡不安稳!”

    老头儿被骂了两句,闷头抽烟,不说话了。

    江竹打了句圆场,牵着叶安年进了门。

    老两口正巧在做饭,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什么。

    既收了钱,老婆子脸上的笑都亲切了起来,让两人进屋里坐着,自己在灶房忙活。

    屋里摆的是一张炕桌,老头儿叼着烟袋盘腿坐在炕上。

    叶安年闻不得烟味,折腾了一天,胃里翻腾的厉害,脸色也白了下来。

    江竹赶紧带着他出去,没走多远,叶安年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今天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嘴里都是酸苦的。

    待那股难受的感觉过去,他有些脱力的靠在江竹身上。

    江竹轻轻给他拍背:“好些了么?”

    叶安年闷闷的“嗯”了一声,下巴枕在他肩上,轻舒了口气。

    “你说你,干嘛大老远的折腾这一趟?”江竹心疼他,忍不住埋怨。

    “要来的。”叶安年却道,“这对我很重要。”

    “怎么,想看看我当年屠的城有多惨烈?”江竹打趣。

    “不是的,不怪你。”叶安年说了一句,就不再开口了。

    又过了一会儿,江竹拍拍叶安年:“进去吧?我跟他们要点温水给你漱口。”

    “你要是受不了烟味,咱们就在外面吃。虽然饭菜可能不大合你胃口,也要吃一点,等回去,我给你做好吃的。”

    “好。”

    两人正要进去,那老婆子就拿着锅铲走了出来:“这是咋了?怎么在外头待着?”

    江竹便跟她解释了一下。

    老婆子一听,眉毛就竖了起来,冲进屋里一把夺了老头儿的烟袋。

    “就说让你少抽点烟!那哥儿怀着孕呢!”

    老头儿也不与她争辩,见江竹和叶安年进来,歉意的笑了笑:“你咋不说呢,我这烟瘾大,对不住啊。”

    “没事儿。”叶安年道。

    他这会儿好多了,老婆子又支起了窗子通风,这会儿屋里已经没什么味道了。

    正说着,老婆子端着饭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一大盆玉米面粥,一碟蒜苗炒鸡蛋,一碟炒白菜,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小咸菜。

    “家里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两位将就将就。”

    第185章 小孩儿

    好在, 老婆子的玉米面粥煮的挺香,叶安年就着咸菜吃了一小碗。

    吃过饭,老婆子给两人在西屋铺好了床, 还烧了一锅热水,供两人洗漱。

    床不大,两床被子挤在一起, 床上差点放不下。

    好在现在天气已经暖和了, 江竹就撤了一床被子, 放在床脚压脚用, 两人盖一床倒也够。

    陌生的环境,但有熟悉的人睡在身边, 叶安年依旧觉得安心。

    回想他和张路出来找人的时候,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有孕, 只觉得每天都乏的很,在陌生的地方住宿也睡不安稳,又吃不下东西, 也不知道当初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睡觉,在想什么呢?”

    腰间一沉,江竹伸手把他往自己这边勾了勾。

    “换了地方,睡不着么?”

    叶安年顺势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他怀里:“是有点睡不着。”

    江竹闻言, 探了探他的额头, 温度正常,并没有发热。

    “是哪里不舒服?”

    “腰疼。”

    叶安年抬手勾住江竹的脖子,整个身体贴上去。

    两人都只穿了薄薄的亵衣, 此时贴在一起,能清楚的感觉到彼此身上灼热的温度, 透过绵软的布料相互缠绕,勾的人心里痒痒的。

    江竹被他这亲密的动作,撩拨的有些按耐不住。

    他伸手一捞,将人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然后掀开叶安年亵衣的下摆探进去,在其腰上摩挲了一会儿,又在腰窝上按了两下。

    “这里?”

    “唔,嗯……”

    被按的地方酸痛的厉害,叶安年难受的哼了声。

    “看来就是这了。”

    江竹又加了些力道,一下下揉按着。

    “你……轻一些。”

    叶安年有些受不住,皱起眉,扭着身子躲了两下。

    “我都还没怎么用力呢。”江竹无奈,想了想,问道,“疼了几天了?”

    “两三天了。”叶安年道,之前没有这么厉害,他还能忍,就没有说。

    “疼了这么久也不说?”江竹拿他没办法,“年年,你这身边有大夫都不用呀。”

    “我以为是坐车坐久了的原因,歇歇就会好的。”叶安年一脸无辜,他不想有一点不适就麻烦人,显得自己怪娇气的。

    “以后有不舒服的地方要及时说,拖久了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

    江竹拨开他散乱的头发,捏了捏他软软的耳朵:“还好我带了备用的靠垫,明天再给你加一个吧,垫软一些会好得多。”

    “好。”叶安年答应。

    他说疼,江竹就没再继续按,把衣服给他整理好,然后穿鞋下地。

    “你去哪?”叶安年问。

    “灶房还有热水,我用帕子浸透了先给你热敷一下。”

    江竹说完就拿着油灯出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一盆热水回来,盆边还搭了一方白色的软帕。

    他将帕子浸透,再拧至半干,然后掀开叶安年的衣摆,敷在他腰上。

    突然被热热的帕子贴上,叶安年被刺激的抖了一下,双手抓紧了身下的被子,本就修长纤细的手指,骨节泛白,显得脆弱又勾人。

    “烫么?”江竹问。

    “还好,”叶安年吸了吸鼻子,“就是有些不舒服。”

    “适应一下就好了。”江竹握住了叶安年的手,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轻轻摩挲着。

    叶安年突然觉得安心起来,轻舒了口气,把下巴枕在两人相握的手上,闭上了眼睛。

    最初的不适过去,腰部很快被热气蒸的舒服起来,酸痛感也减轻了一些。

    江竹又换了两次帕子,见叶安年没有最初反应那么大了,就上手慢慢揉按起来。

    叶安年这次没再挣动,侧脸枕在被子上,闭着眼睛小憩,很快就有了睡意。

    等到江竹一套推按下来,人已经睡熟了,他无奈的笑了笑,给叶安年拉好衣服,又将人翻过来躺好,最后盖上被子。

    暖橘色的烛光轻轻晃动,衬着叶安年的睡颜,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江竹理了理他散开的长发,俯身在他额上落下一个轻吻。

    一觉安稳到天亮。

    第二日,那对老夫妻一大清早就醒了。

    朝食还是煮的粥,老婆子还特意给两人煮了一碗鸡蛋。

    叶安年看着大海碗里用冷水泡着的五六颗鸡蛋,心想,这怕是这对老夫妻家里仅有的几颗了。

    吃饭时,老两口依旧很热情,还嘱咐他们晚上早点回来。

    两人连连答应,吃过朝食就出发了。

    不同于昨晚,白天的月凉城少了阴森恐怖之感,比夜晚更多了几分凄凉。

    两人把马车拴在城门口,下车步行。

    城内的路碎石乱瓦,崎岖难走,江竹从废墟里扒拉出一根比较结实的棍子拿在手里,边走边把前面路上的路障都扒拉开,两人就这样慢慢地在城里逛着。

    早在月凉城还没被毁的时候,江竹其实也就只来过一次,帮卫之淮那废物退敌。

    再后来,就是被卫之淮骗过来的那次了。

    他其实并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小城。

    如今再来,这里却已经面目全非了。

    叶安年走的很慢,路边的一面断墙,一堆碎瓦,一间破屋子,他都要停下来看看。

    江竹也不摧他,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一个上午下来,就逛完了一半。

    两人逛到晌午,就回到了小城的中央。

    城中央处有一座小广场,广场上的花坛水池都已经破败不堪了,一棵巨大的,被烧焦了的梧桐树屹立在那,虽然树干已经腐烂,有的地方已经空了。

    江竹找了块较平整的石台子,用袖子掸了掸,撩开衣摆铺在上面,让叶安年坐。

    然后拿出随身带着的点心和水,两人一边吃一边休息。

    “下午还继续逛?”江竹问。

    叶安年吃着用油纸包裹的红豆饼,点了点头。

    “年年,这破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江竹实在搞不懂他想做什么。

    叶安年也不解释,只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正午太阳最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就连周围破败的景象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多了几分凄美的感觉。

    正这时,不远处一片倒塌的破房子里,却突然传出了一阵奇怪的声响。

    因着这里异常安静,这声音便格外清晰,让人不容忽视。

    正吃东西的两人同时停下动作,朝那边望了过去。

    那声音窸窸窣窣,见两人看过来竟然还停了一下,但很快又响了起来。

    “老鼠?”叶安年问。

    “可能吧。”江竹回答,“这地方有老鼠也不奇怪。”

    然而,他话音都还没落下,突然就从那堆废墟里窜出一道黑影来。

    那黑影动作敏捷,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直朝着两人这边的方向扑来。

    叶安年被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反应,江竹已经起身挡在了他前面。

    待那黑乎乎的一团扑过来,他一伸手,就把那东西给抓住了。

    那东西浑身漆黑,被抓住后,挣扎的很厉害,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但江竹身手好,几下就将“它”制住了。

    那东西被江竹按在地上,还在拼命挣扎,朝两人龇牙咧嘴,凶得很。

    “你小心一点。”叶安年有些担心道。

    江竹“嗯”了一声,仔细打量这团黑乎乎的东西。

    突然道:“好像……是个人。”

    他把那人糊在脸上的头发拨开,这才发现,这黑乎乎的一团,竟然是个干干瘦瘦的小孩儿。

    小孩儿个头不高,才到他腰间,瘦的皮包骨头,身上的衣服脏的看不出底色,头发又长又乱,眼睛却黑亮的吓人。

    “你叫什么名字?”叶安年放轻了声音,生怕再吓着他。

    那小孩儿却不说话,眼睛只死死的盯着他看。

    “那这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叶安年又问。

    小孩儿还是不说话,不错眼珠的盯着他,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他总盯着我做什么?”叶安年纳闷。

    他起站身想凑过来看看,那孩子却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朝他扑过来。

    叶安年被吓了一跳。

    江竹却道:“没事,他应该只是饿了,你把手里的红豆饼给他。”

    叶安年依言把自己手里没吃完的红豆饼递了过去。

    那孩子一把抢过,几乎两口就吃完了。

    吃完后,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叶安年想了想,又从他们随身带着的褡裢袋里拿出一块红豆饼来,在小孩儿面前晃了晃。

    小孩儿的眼睛就随着他手上的红豆饼转来转去,跟小狗盯着肉骨头似的。

    “会说话吧?刚刚已经给你吃了一块,接下来再想吃,就要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江竹趁机诱哄道。

    小孩儿眼珠都没错,死盯着那块红豆饼,却还是不说话。

    叶安年试探着把红豆饼往前递了递,他立刻就上手去抢,但叶安年反应很快,一下子就拿开了。

    小孩儿扑了个空,嘴里“啊啊”的喊着。

    叶安年皱眉:“他是不是不会说话?”

    “阿,阿梨……”小孩儿终于吐出两个字来。

    “你是说,你叫阿梨?”叶安年问。

    但小孩儿又不理他了,只盯着他手上的红豆饼,叶安年就把饼子拿给了他。

    小孩儿却没吃,胡乱揣进自己怀里,又朝叶安年伸手。

    “嘿,你这孩子。”江竹很是无语。

    但小孩儿就认准了叶安年,伸手跟他要饼子,根本不理江竹。

    叶安年见他怪可怜的,还是又拿了两个红豆饼给他。

    小孩儿抓过饼子吃一个留一个,风卷残云般解决完,又朝他张手。

    叶安年:……

    布褡裢里还有一些,他干脆把整个油纸包都拿出来,给了那小孩儿。

    小孩儿一下抱在怀里,踢蹬着双腿就要跑。

    江竹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脖领子,给拖了回来。

    “拿了我们的东西就想跑?刚问你的问题,你回答了吗?”

    逃跑不成,小孩儿回过头狠狠瞪他。

    “算了,你别吓唬他了。”叶安年道,“这样也问不出什么,让他走吧。”

    他朝江竹看过去,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松开了手。

    那小孩儿一被放开,立刻就朝刚刚的那片废墟飞奔过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叶安年和江竹对视一眼,两人快速跟上。

    小孩儿七拐八拐的在一堆残垣断壁之间穿梭,显然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两人远远跟在后面,费了些功夫才勉强追上他。

    三人最后在一间坍塌了一半的破屋子里,找到了那个孩子。

    这间破屋,也满是被烧过的痕迹,塌了一半,只剩下另一半还勉强支撑着。

    两人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熏的叶安年顿时白了脸色。

    江竹赶紧帮他拍了拍背:“要不你在外面等我吧,我进去看看。”

    这味道实在上头,叶安年感觉自己再多待一会儿,就要吐了,只好点了点头,退到外面去了。

    屋内,那小孩儿跪在一张铺着稻草的破床前,把油纸包打开,拿出红豆饼子喂给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吃。

    江竹站在门口,距离那床有些距离,看不清床上躺着的是什么人,只看到床上隆起一个大包,一动也不动的。

    那小孩儿喂了半天,床上的人也没什么反应。

    江竹默默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上前去,在小孩儿身后蹲下来。

    “他已经死了,吃不了东西的。”

    小孩儿正拿着红豆饼使劲往床上那人的嘴里塞,闻声,猛地停了下来,回过头狠狠地瞪着他。

    江竹一脸无辜,指了指床上那个已经面色灰败的中年男人:“他都臭了。你与其浪费粮食给他,还不如自己吃了。”

    ——啪!

    小孩儿把红豆饼摔在地上,瞪着眼睛就朝他扑了过来。

    两人离的很近,江竹来不及起身,抬手挡了一下。

    没想到,这小东西狠狠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呜咽声。

    “嘶……”

    虽然隔着衣服,江竹还是疼的抽了口气。

    皱眉道:“你是狗啊?还咬人。”

    小孩儿似乎被刺激到了,狠狠瞪着他,嘴上也越发用力。

    江竹提着他衣领子,拉都拉不开。

    “江竹?!”

    “你们这是……”

    叶安年在外面听见动静,用帕子捂着口鼻冲了进来。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而江竹一见叶安年,顿时委屈起来:“年年,他咬我。”

    第186章 回程

    叶安年上前抓住那孩子, 费了点力气才将人拉开。

    他屏住呼吸,面色不豫的看着江竹:“你怎么连小孩子也欺负。”

    “明明是他扑过来咬我的。”江竹说着站起身,撸起袖子给叶安年看, “这么深的牙印,都快咬出血了。”

    “那给你吹吹。”叶安年鼓着腮帮子给他吹了两下。

    但这屋里味道实在太冲,他一个没忍住, 扭头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江竹:……

    “你还是快出去吧。”

    把人赶出去等着, 江竹扯了自己的腰带, 三两下把小孩儿的手捆在一起, 拎出去放在叶安年身边。

    “看着点,我再去屋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说完扭头又进去了, 留叶安年在外面跟那小孩儿大眼瞪小眼。

    回想方才的事,叶安年知道这孩子会说话, 也懂得道理,应该能沟通,便试着跟他说话。

    “你叫阿梨对不对?屋里的那个人是你的亲人么?”

    小孩儿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眼睛中透着恐惧。

    “别害怕,我们是来这里找人的。但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里已经破败成了这个样子,你知道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么?”叶安年温声道。

    小孩儿紧抿着嘴, 上下打量他, 过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爹,爹爹……”

    叶安年顿时明白了:“他是你爹?”

    小孩儿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道:“火……大车,金, 金冠……”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的,叶安年实在没懂是什么意思。

    只好转移话题,问道:“阿梨今年几岁了?”

    小孩儿眨了眨眼,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十二。”

    十二岁的孩子,只会说简单的几个字,身高也明显比同龄人矮了大半个头。

    叶安年算了算时间,想来月凉城被烧的那年,这孩子才五岁。

    虽然不知为何,他和他爹两个人活了下来,却没有离开这里,但这样的环境,确实给他的成长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只能说,两个人能撑这么多年,也是奇迹了。

    不多时,江竹就捂着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样?有找到什么东西吗?”叶安年问道。

    江竹摆摆手:“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这里太味儿了。”

    叶安年便把那孩子从地上拉起来,牵着他的手,三人又回到了小城中央的那个小广场。

    回到之前那个石台子上坐下,江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铜制的腰带扣来。

    那腰带扣是个狮头的造型,已经有些磨损了。

    他把这东西递给叶安年:“从那男人身上摸到的。”

    “是他的东西?”叶安年打量着手里的腰带扣,没看出什么名堂。

    “应该不是,这狮头腰带扣,是禁军才会有的,那人就是个普通百姓,可能是无意中捡到了禁军的东西。”江竹道。

    “那人死了至少得有三天了,”回想起屋里那具尸体的惨状,江竹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还是个瘫子。那屋里挂了两只死老鼠,估计是这孩子抓来吃的。”

    “难怪他们一直呆在这。”叶安年看了一眼安静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孩儿,叹了口气。

    他和江竹下榻的那座村子,距离这里并不算很远,坐马车两个时辰也就到了,即便是走着,一天也绝对能走到。

    但是对于一个瘫痪的大人和五岁的孩子来说,却是比登天还难。

    叶安年沉默了一会儿,对江竹道:“咱们……带他一起走吧?”

    本以为江竹不会答应,对方却点了点头:“你跟他在这待一会儿,我再去城里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

    “别解他手上的腰带,有什么事就大声喊我。这里空旷,声音能传出很远,我能听见。”

    叶安年点头应下,江竹便起身走了。

    两人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江竹回来。

    叶安年有些无趣,就哄着阿梨说话,两人磕磕绊绊聊了好多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

    快傍晚时,江竹才回来,叶安年赶紧迎上去。

    “有找到其他活着的人吗?”

    “活人没找到,倒是找到了点别的东西。”江竹说着,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破布包递给叶安年。

    “啊啊!”

    “我,我……我的!”

    安静呆在一旁的阿梨却突然扑了过来。

    他的双手都被捆住了,就用嘴去叼那布包。

    江竹眼疾手快,把布包拿开,阿梨扑了个空,龇着牙瞪他。

    叶安年赶紧哄道:“别生气,知道是你的,我们只是想看看,看完就还你。”

    他这么说,小孩儿才平静下来。

    江竹把布包摆在地上打开,叶安年就看到里面放了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

    有石头、木片、破布片、一堆碎骨头、还有一根烧得漆黑的火折子。

    “这是我在一处垒起来的小石堆里扒出来的。”江竹道。

    叶安年无奈,这是掏了人家孩子的藏宝地了。

    他翻看了一下这些东西,除了那破布上的花纹有些特殊,还有火折子上有奇怪的刻痕之外,其他的都没什么稀奇。

    “这些东西有用么?”他问道。

    “有点用。”江竹果然把那块破布和被烧黑的火折子捡了起来。

    “这块布是绫缎,上面有暗绣的蟒纹,宫里品级高的侍卫才会穿这种料子的衣服,比如卫之淮的贴身近卫。”

    “至于这根火折子,这上面刻的图案也是宫里才会有的。”

    “那这些都能算是卫之淮当年作恶的证据了?”叶安年有些欣喜。

    江竹却摇了摇头:“恐怕不大行。”

    “这布料,虽是宫里品级高的侍卫会用的,但也不能证明就是卫之淮的人。”

    “至于火折子,除了证明是宫里的东西,也不能证明就是卫之淮带人做的。”

    叶安年:……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之前阿梨断断续续说的话。

    重复道:“火……大车,金冠……”

    “什么?”江竹疑惑的看着他。

    叶安年指指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孩儿:“阿梨刚刚说的。”

    “哦~”

    江竹摸了摸下巴,看着小孩儿若有所思:“看来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

    这下,想不把他一起带回去都不可能了。

    眼看天色渐晚,两人也准备回村子了。

    要带走阿梨时却颇费了些功夫。

    小孩儿死活不肯跟他们走,还挣扎着要回之前那间坍塌了一半的破屋子,去守他那已经死透了的爹。

    两人好说歹说劝不好,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江竹一生气,拎着小孩儿硬把人塞进马车里,他们这才顺利地往回走。

    阿梨喊叫了一路,吵得两人耳朵嗡嗡叫,才好不容易回到那对老夫妻的家,天色都已经黑透了。

    见他们俩带回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孩儿回来,老两口都有些吃惊。

    尤其是听说这孩子是在月凉城里捡的。

    “那地方荒废了七八年了,竟然还有人活着。”老头子抽着烟袋,很是感叹。

    老两口都是善良人,见孩子可怜也没多说什么,老婆子还去烧了热水,打算给孩子洗洗。

    这一洗不要紧,几个人都大吃一惊。

    阿梨竟然是个生的挺清秀的小姑娘。

    老婆子越发觉得孩子怪可怜见,翻箱倒柜找出来一身她女儿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给阿梨换上,还用红头绳给孩子扎了头发。

    晚上老婆子煮了粥,炒了两个菜,还贴了玉米面饼子,有了吃的阿梨倒是没有再闹,闷头吃了个饱。

    西屋床小,睡他们两人已是勉强,老婆子本想带着阿梨跟他们在东屋睡炕,但江竹怕这孩子晚上偷跑,或者闹腾出什么事来,就让老婆子在西屋床边加了张椅子,铺上被褥,让阿梨睡在上面。

    这样他睡在床外侧,可以看着她也不会吵到叶安年休息。

    好在,一夜无事。

    第二日,三人又去了一趟月凉城,叶安年把剩下的半座城仔细地转完了,又看着江竹埋了阿梨父亲的尸体。

    下午时分,三人回到村子和老夫妻俩辞别,就启程回白云镇了。

    带了个小累赘,三人赶了六天的路才到。

    回到白鹤斋时,子末都已经送完张路从甜水镇回来了。

    谢逍公正在他的栖云阁侍弄草药,听见他们回来的动静立刻飞奔出去。

    看见站在一起的三人,顿时愣了,嘴巴张的能吞下一颗鹅蛋。

    “你们……”他指着站在叶安年身边的阿梨道,“小叶子,你这生的也太快了吧,这,这才几天功夫,孩子都这么大了?”

    叶安年:……

    江竹十分无语,大概给他讲了一下这一路上发生的事。

    谢逍公盯着阿梨看了一会儿,突然凑到江竹身边,悄声道:“晚晚,你俩这是捡回来一个小冤种啊。”

    叶安年不明所以,老头子神秘兮兮道:“你想啊,这孩子的父母亲人是因为什么没的?”

    “这要是以后让她知道真相,她不得把晚晚砍了啊。”

    嗯……

    叶安年竟是无言以对。

    江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会的,等她恢复一些,能够说出当年事情的始末后,我就把她送走。”

    “那这么大个孩子杵在你俩中间也影响感情。”谢逍公摸摸下巴。

    叶安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阿梨往他身边推了推:“那就麻烦前辈帮忙照看一下了。”

    “好说。”老头子笑眯眯的,牵过小姑娘的手就回了自己的栖云阁。

    “主子!少君!”

    几人正说着,子末咋咋呼呼地跑了出来。

    见了两人,高兴的不行:“你们可算回来了!”

    “我从甜水镇给你们带回来好多东西呢!”

    说着就带着两人往自己的住所跑。

    江竹拉着叶安年在一楼的厅堂里坐下,不一会儿,子末就拖着个大包袱从楼上跑了下来。

    “喏,这都是家里那边给你们带的!”

    第187章 摘枇杷

    叶安年将包袱打开, 就看到里面塞得满满的东西,什么糕饼点心,肉干果脯, 泥人陀螺,还有做工精致的魔方、木雕小摆件,和一堆厚厚的信。

    江竹翻着那一堆厚厚的书信, 给叶安年念上面来信人的名字:“喏, 有余虎的、文恒的、赵里正的、魏风和你二姐的……”

    “呦, ”念着念着, 他突然笑起来,“福崽也给咱们写信了。”

    叶安年正在摆弄一个三角形的魔方, 闻言看了过来,有些惊喜道:“福崽都会写字了?”

    “你看。”江竹把信封递给他。

    就见那信封上从右往左, 歪歪扭扭的写着:哥哥、江大哥亲启。

    幼稚的笔迹,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叶安年忍不住笑起来:“倒是没写错字。”

    他将信封拆开, 里面洋洋洒洒的写了满满一大篇。

    叶安年看着上面两种不同的笔迹,一下就认出,这信是福崽和丁秋一起写的。

    笔画简单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福崽的字;稍复杂一些的字,一笔一画写的认真, 工工整整, 像是丁秋写的。

    信上大概是说余虎忙着铺子的事,比较辛苦,他们就跟张路回月牙村去住了, 杨池经常会过去看望、照顾他们,赵里正也经常去家里帮着照看院子, 他们都有好好上学堂念书。

    家里,铜钱、雪团子、芝麻球还有那一窝小兔子也都很好,小兔子都长成了大兔子,他们打算卖掉一些。

    狮王胆子越来越大,隔三差五就叼着猎物送来家里,顺便跟铜钱一起玩耍。

    事无巨细的交代完家里的情况,又问候叶安年和江竹在外面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

    信的末尾,果然煞有介事的写了叶安福、丁秋共笔。

    “孩子们都长大了啊。”江竹看着信十分感慨。

    叶安年也很感叹,那些泥人、陀螺、魔方和木雕摆件之类的东西,都是文恒和杨池、赵楠他们寄来的,专程让他看看自己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不得不说,大家都很努力,也做得很好。

    两人一起看了所有的信,又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整理了一遍,挑些吃的玩的分给谢逍公、子末和子妤他们。

    赶了一天的路,到底还是疲累的,处理完这些东西,两人就早早回去壹舍歇下了。

    次日,江竹便又被子妤叫走了,埋头在一堆白鹤斋的大小杂事里不得脱身。

    叶安年没心思管他,一头扎进书房,也忙了起来。

    倒是隔壁的栖云阁热闹了,有了阿梨陪伴的谢逍公,也不再天天来找叶安年下棋了,整天跟那小丫头混在一起,嘻嘻哈哈的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安逸而充实的过着。

    有时候,叶安年恍惚间会觉得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子,没有什么镂刻双龙的金盒子,江竹也根本就没有中毒。

    这样悠闲自在的日子,他们可以一直过下去。

    但他手上的图还是画完了。

    他给文老爷和余虎各写了一封信,询问了余虎他们目前有多少能动用的银两,又麻烦文老爷帮忙打听靠南的边境地段,有没有靠谱的泥瓦匠,要多找一些。

    这些事情做完,他便又闲了下来。

    晃到栖云阁去看谢逍公和阿梨。

    不得不说,老头子还当真是有些本事的。

    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阿梨就从刚开始来时只会说几个字,见人就凶的状态,变得可以好好说话和沟通了。

    只不过,小姑娘还是有些好动,喜欢到处疯跑,安静不下来。

    但结合她之前的成长环境,叶安年觉得她能恢复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栖云阁的小院里,谢逍公正在跟阿梨抽木陀螺玩。

    见叶安年过来,还不等谢逍公开口,小姑娘已经停了手上的动作,跟叶安年打招呼。

    “叶哥哥。”

    叶安年有些意外,见她乖巧的样子,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

    也唤她:“阿梨。”

    小姑娘眨眨眼,“嗯”了一声,就继续抽陀螺玩。

    谢逍公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怎么样,我教的好吧?”

    “还是谢前辈厉害。”叶安年由衷称赞。

    “那是。”谢逍公也不谦虚,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这儿受了刺激,所以说话才会不清楚。我给她扎了几次针,如今已经好多了。”

    “你跟晚晚想问什么,找时间抓紧问吧。”

    叶安年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应好,想着回去跟江竹商量一下,找个时间好好跟阿梨聊聊。

    两人正说着,一旁的阿梨跑了过来,摇晃着谢逍公的胳膊,让他陪自己玩陀螺。

    叶安年便不打扰他们,告辞离开了。

    晚上江竹回来,他便跟江竹说了这事。

    “这季节后山的枇杷也长熟了,过两日我带你去摘些,做枇杷银耳羹和枇杷糖水罐头最好。”

    江竹道:“到时我做了吃的,你把她哄过来,问话也方便些。”

    对小孩子用食物诱惑,这主意确实不错。

    叶安年欣然答应。

    然而,还没等两人去后山摘枇杷,阿梨就被谢逍公给送了过来。

    “宫里的消息,老皇帝病重,我得去一趟。”

    老头子把阿梨交给叶安年,衣服换好了,药箱也背上了,像是立刻就要走。

    叶安年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卫之淮故意放的消息?”

    “周公公的马车就停在山下,传信的小太监还在前院待客的厅堂里等着。”

    老头子看着叶安年笑笑:“他也算是我师兄,这一趟,无论如何老头子我都要去的。”

    叶安年也知道他干涉不了这些事,便道:“那前辈多加小心。”

    谢逍公点点头:“放心吧。卫之淮那混小子不敢对我?怎么样的。最多两三日,我就回来了。”

    不过是看在老皇帝的面子,大家才各自退让,勉强维持这表面的平和。

    若是真到兵刃相见的地步,怕是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送走谢逍公,江竹也不再忙斋里的事务,带着叶安年和阿梨去后山摘枇杷。

    白云山高耸入云,山前山后地势都很开阔。

    三人沿着小路下山,没多久就看到一片长势喜人的枇杷树。

    叶子翠绿茂盛,枝头缀满了黄澄澄、圆滚滚的枇杷果子。

    阿梨一见,就冲进了树林时间,一边跑一边叫,高兴的忘乎所以。

    她是想自己摘枇杷吃,奈何个子太矮,树上的枇杷根本够不着,急的在下面蹦来蹦去。

    嘴里还喊着:“哥哥!叶哥哥!”

    叶安年无奈,走过去把她拉过来,指了指旁边的江竹:“阿梨,你想吃枇杷,可以让他帮你摘,我们坐在旁边等就可以了。”

    小姑娘看了江竹一样,眉头皱起。

    她对这个人的印象一直很不好,但听了叶安年的话,为了能吃到枇杷,还是点了点头,乖乖的不再闹了。

    她是听话了,可江竹却不肯帮,一把揽过叶安年的腰,对阿梨道:“他是我夫郎,我摘枇杷只给他吃。你是我什么人?”

    阿梨眨了眨眼睛,愣住了,求助的看向叶安年。

    叶安年很是无语,白了江竹一眼:“你干嘛逗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怎么了?她之前咬我我都没跟她计较呢。”

    得,还记上仇了。

    见叶安年无奈的表情,江竹一勾唇,看向阿梨:“你求我帮你摘枇杷,总得有点表示吧?”

    “你都叫他叶哥哥了,应该叫我什么?”

    听他说起这个,阿梨的眼睛亮了亮,关于称呼的问题,谢阿公教过她的。

    “晚晚哥!”小姑娘声音清脆动听。

    “噗……”

    叶安年没忍住,笑喷了。

    江竹:……

    这臭老头是皮痒了!

    闹腾了好一会儿,三人在枇杷林里来回穿梭,不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背篓的枇杷。

    叶安年和阿梨玩累了,就找了个比较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

    夕阳西下,天边淡粉色的晚霞舒舒卷卷,放眼望去,大半个山坡上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随着晚风吹拂,一颗颗嫩绿的草药苗微微摇曳。

    怀里一沉,江竹拎着背篓走过来,捡了颗颜色黄熟,又生的个大圆胖的枇杷丢了过来。

    叶安年抬手接住,枇杷黄澄澄的,皮薄鲜嫩,他用袖子擦了擦,咬一口,果然甜的可口。

    一旁正在揪草叶子的阿梨立刻举起小手:“阿梨!阿梨的!”

    “少不了你的。”江竹又挑了一颗朝小姑娘扔过去,“馋猫!”

    而后,他一掀衣摆,在叶安年旁边坐下来,三人一边吃枇杷,一边看晚霞。

    一旁的小姑很快就吃完了一个,又朝江竹伸手,江竹给她拿了几回,嫌麻烦,所幸把整个背篓都丢过去。

    “喏,自己拿着吃。”

    叶安年一把抢过来:“吃太多要拉肚子的。”

    阿梨手里还有,便不在乎背篓里的,她一边吃着枇杷,一边望着天边出神。

    突然,她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蓦地瞪大了眼睛叫道:“火!火!”

    “起火了!快跑啊!”

    后山清静,阿梨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突兀。

    叶安年吓了一跳,却已经被阿梨拉住了手。

    阿梨扔了手里没吃完的枇杷,一手拉着叶安年,一手拉着江竹。

    “跑!咱们快跑啊!”

    叶安年瞥了一眼天边红艳艳的晚霞,知道阿梨是把火烧云当成起火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江竹一把抓起背篓,顺着阿梨的意思往回跑,叶安年跟在后面。

    三人一口气跑回了壹舍,坐在一楼的椅子上喘气。

    江竹起身,给叶安年倒了杯温水。

    叶安年接过来喝了两口,缓过来一些。

    见阿梨已经自顾自去拿背篓里的枇杷,脸上没了刚才的慌张和惊恐,他凑过去问:“阿梨,你之前也见过起火吗?”

    小姑娘挑拣枇杷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叶安年眨了眨眼。

    “阿梨小时候见过,很大很大的火。”

    第188章 那天……

    傍晚霞光漫天, 晚风拂过枝桠,树叶簌簌的响。

    守城的侍卫打着哈欠等着交班,街上卖云吞面的馆子挂上了灯笼。

    城门口的大树下, 一个穿着碎花袄裙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玩着草编的蚂蚱。

    那侍卫跟她熟识,这会儿闲来无事,凑过来逗她说话。

    “阿梨, 你阿爹还没回来呢?”

    小姑娘手里捏着草蚂蚱跳来跳去的比划着, 闻言, 头也不抬。

    “大山哥, 你好好站岗,跟我说小话, 小心你们头头看见了罚你!”

    “呦,还会吓唬人了。”吕大山‘哈哈’一笑, “我这就要交班了,我们头不管我。”

    “阿梨,等你爹回来了, 让他有空上我那一趟。我家倒座房屋顶漏了,这眼看着天热了,雨水就要多起来,不抓紧修怕是要浇塌了。”

    “知道啦。”小姑娘放下手里的草蚂蚱,朝吕大山伸出手来。

    “干啥?”吕大山眼睛一瞪。

    “给钱呐。爹爹给人干活儿, 要收定钱的。”

    面前的小人儿一本正经, 吕大山愣了一下,就大笑起来:“好你个温梨,还跟哥哥我要起定钱来了!”

    但说归说, 青年还是问道:“多少定钱?”

    “两文。”小姑娘举着小手,一脸认真。

    吕大山无奈摇头, 一边笑着一边翻自己的钱袋,数出五文铜钱放在阿梨的小手心里。

    “多的你拿去买糖吃。”

    “嘿嘿。”小姑娘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铛!

    一声铜锣声乍然响起。

    “太子殿下驾到!所有人等跪拜接驾!”

    紧接着,就是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夹杂着嘚嘚的马蹄响。

    吕大山一个激灵,伸手一拎小姑娘的衣领子,就把人扔到了粗壮的大树后面。

    低声道:“躲好了,别出声。”

    话音才落,那开路的队伍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吕大山“扑通”跪下,太子坐着八匹骏马拉的马车紧跟着进了城。

    车轮声、马蹄声、踢踏的脚步声,久久没有消散。

    阿梨躲在树后心焦又好奇,小心翼翼扒着树干探出一点头来。

    就看到那一排排穿着官兵衣服的人,有的别着佩刀,有人拿着茅枪大步往城里去。

    她想起爹爹说,南越军来围攻他们这小城的时候,就是先将城门攻破,然后带着手下的兵将大摇大摆地进入城中。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太子好像南越的敌军,让人喜欢不起来。

    然而不等她多想,人群中,一个穿着守城将领衣服的人高声宣布。

    “所有人出来排队,领衣服!”

    “站好!都站好!每个人都有!”

    “有家里有行动不便的老人或孩子的,都过来我这边登记!”

    阿梨认得那个人,那人就是大山哥的头头,叫孙锚。

    她探头往外瞧,就看见不一会儿的功夫街上已经站满了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是他们月凉城的百姓。

    他们排着队,有官兵在一个一个的给他们发着衣服。

    拿到衣服的人正欣喜往自己身上比划,没拿到的翘首以盼。

    小姑娘有点心动。

    发衣服啊,阿爹还没回来,要不要去给他领一件?

    阿娘生下她没多久就病死了,剩下她和阿爹相依为命。

    好在阿爹会些瓦匠活儿,经常出城去附近的村子给人家干活,赚一点钱。

    阿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

    然而,变故突生。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这……这是啥衣服啊!”

    “怎么是南越兵的样子?!”

    “这我可不穿!”

    这声音响起,人群中顿时慌乱起来。

    “这是太子的赏赐!”孙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这群贱民懂什么?什么南越兵的样式?你们见过南越兵吗?快穿!”

    然而,大家却依旧不肯。

    “违令者,杀无赦!”

    一道高亢粗旷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就是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噗呲!

    滚烫的鲜血飞溅,人群中没了声音。

    阿梨瞪圆了眼睛,僵在原地。

    外面的人开始窸窸窣窣的穿起衣服来。

    小姑娘捂着嘴转回身,紧紧靠着大树,浑身抖的厉害。

    外面不知何时乱了起来,有奔跑声,大叫声,痛呼声,伴随着那些官兵的破口大骂,鲜血喷溅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躲在树后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动静也小了。

    阿梨又等了好久,才屏住呼吸,探身往外望去。

    外面已经安静了下来,她看见好多穿着南越兵衣服的月凉城百姓,排着队站在街上,他们手里拿着南越的兵器,嘴巴被堵着,双手也都被绑在了一起。

    乌泱泱的人群中间,她看到了那个骑在马上的人。

    头戴金冠,身穿金色绣着龙纹的衣服。

    他在笑,仰着头哈哈大笑着,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满是邪肆和得意。

    阿梨吓坏了,眼看那太子转头朝这边看过来,她都忘了躲藏。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突然从上面笼罩下来,吕大山挡在了她身前。

    紧接着就是那孙锚的叱骂声:“臭小子,在那边嘀嘀咕咕干什么呢?!还不快滚过来伺候太子!”

    阿梨听到吕大山答应了一声,就朝那个人身边跑了过去,她赶紧藏好自己。

    不多时,天就彻底黑了。

    她缩在树后,看着那些被迫换了衣服的月凉城百姓三五成群的站在街上,而那些太子带来的官兵却换上了百姓的衣服,他们把自己捆绑起来,排成队去了城外。

    天彻底黑了下来,还起了大雾。

    城里静的吓人,阿梨嗅着空气中夹杂着血腥气的味道,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一阵可怕的寂静过后,她又听到了嘚嘚的马蹄声,那声音又快又疾。

    她听见城外有人喊着要南越军放人投降,然后就是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和城门被破开的巨响。

    阿梨傻眼了,她看着身穿东陵国士兵衣服的人举着刀枪闯进来,本该是充满希望的,但她却只觉得背脊发寒。

    她捏紧了拳头,跌跌撞撞从树后面奔了出去。

    她想要告诉那些人,城里没有南越敌军,他们都是月凉城的人啊!

    坏人都在城外,请不要杀他们!

    可是,她的声音太小了,个子也太小了,没人看见也没人听见。

    混乱中,她被人踹开,滚到了墙边,耳边是刀枪入肉的“噗呲”声,到处都是咸腥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突然,打斗声停了,那些东陵士兵开始迅速往外撤退。

    阿梨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希冀,或许是他们发现了不对。

    她想要上前去,可才从地上爬起来,身后一只大手却突然拉住了她。

    “啊……”

    她惊呼出声,下一瞬,嘴巴就被死死捂住。

    吕大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别出声!”

    “城里已经不安全了,你在这里躲好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千万不要出来!”

    阿梨还想说什么,可是吕大山一手夹着她,一手扒开了一处枯井,就要把她扔下去。

    她死死扒着井口,正要开口,就看到吕大山的身后,火光冲天而起。

    熊熊烈火几乎是瞬间就燃了起来,像是气势磅礴的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这座小城吞没。

    “着火了!”

    “大山哥,快跑啊!”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人们惊慌的嘶喊里。

    吕大山满脸是血,他一把将阿梨的手掰开,将她推了下去,脱下自己身上的湿衣服把井口盖上,又搬来一些轻巧的杂物将井口遮掩起来。

    阿梨跌落在铺满了稻草的枯井中,外面的声音渐渐离她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歇了,安静的仿佛一座死城。

    她又等了好久,直到饿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才手脚并用的攀着崎岖不平的井壁爬上去。

    井口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她废了些力气才将上面的东西掀开。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空气中满是焦糊和浓郁的血腥气。

    阿梨缩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赫然就看到了吕大山那张熟悉的脸。

    只是,吕大山已经死了。

    脸色灰败,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鲜血糊满了他大半张脸。

    他像其他死去的人一样,倒在地上,后背上插着一把刀,却依旧努力的抬着头,看着枯井的方向。

    阿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却又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哭声憋了回去。

    她既害怕又难过,不知所措的在原地站了好久。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去,城里又起了雾。

    她胡乱的从废墟里翻出一根棍子,紧紧握在手里,然后踉踉跄跄的往外面走去。

    ……

    夕阳穿透窗棱照进屋内,暖暖的洒在身上。

    小姑娘坐在桌边,手里用力捏着一个枇杷,黄色的果肉和汁水已经浸满了她的双手。

    叶安年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温声开口:“都过去了,阿梨,你现在在这里很安全。”

    小姑娘咬咬唇瓣,白着脸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过去,她从不敢去回忆那天的事。

    又或者说,出于身体对她的保护,自那天之后,她就自动模糊了那天的事,只记得大火,大火烧了整座城。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找到你爹的?”

    “阿梨在倒下的墙里把爹爹挖出来了。”小姑娘眨眨眼,似乎从恐怖的回忆里挣扎了出来。

    “爹爹出去干活,第二天才回来,躲过了一劫,可是为了找我,他被坍塌的墙砸断了双腿。”

    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从此,两个人便被迫留在了这座无人的破城里,相依为命,这一过就是七年。

    “来。”江竹端着一碗清甜的枇杷银耳羹从外面走了进来。

    “擦擦手,吃点东西。然后把这个签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旁的子妤停了笔,把一份以温梨的口吻叙述的状书拿给江竹。

    江竹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等看完,拿过桌上的印泥,和状书一起,推到阿梨面前。

    叶安年看着这一幕,总觉得他们像是拐骗小孩儿的坏人。

    见他皱眉,江竹问:“怎么了?”

    叶安年摇摇头,想了想,还是道:“还是要跟她说清楚,总得让她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

    “好,”江竹点头,“十二了,也该懂事了。”

    他想跟阿梨说明,叶安年却制止了他:“我来吧。”

    将状书的事细细跟阿梨解释了一下,小姑娘盯着写满字的状书,看了半晌。

    叶安年以为她还有问题要问,没想到她伸出手沾了沾印泥,歪头看过来:“在哪按?”

    “不过,我不会写字。”

    叶安年教她按了手印,又带着她签了名字。

    阿梨看着状书问他:“这样,那个人就能被惩治吗?”

    “会的。”叶安年拍拍她的肩膀,“你是月凉城唯一活下来的人,你要替他们见证这一切。”

    “嗯。”

    小姑娘望着状书上的“温梨”二字,点了点头。

    第189章 失踪

    谢逍公走后的第三天, 依旧没有半点音讯。

    江竹照例忙着斋里的大小事务,叶安年却已经有些着急起来。

    老头子走的时候说,最多两三日就会回来。

    如今已经是第三天了, 人没回来,宫里也没有一丝消息。

    他坐在书房里做木雕摆件,子末就趴在一旁看, 还安慰他:“说不定是老皇帝病重呢, 再说他俩是师兄弟, 凑在一起聊聊天耽搁一天两天的, 也正常吧。”

    这话也有道理,叶安年便暂时按下那不安的心, 又等了几日。

    可谢逍公依旧没有音讯。

    仿佛入了宫,这人就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下不光是他, 子末和子妤都坐不住了。

    江竹便派人往宫里送了信,回信却说老头子早就走了。

    可人却没有回白鹤斋。

    信是周公公回的,周公公是老皇帝身边的老人儿了, 断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叶安年见江竹的脸色不好,就知道这件事恐怕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老头子失踪的突然,并没有跟他提前打过招呼。

    “会不会是卫之淮搞的鬼?”

    江竹摇摇头:“单凭卫之淮的那些人马,是拦不住他的。”

    “那也许是事发突然, 他来不及告诉我们。”叶安年道。

    江竹一怔, 转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叶安年追在他身后问。

    “去栖云阁看看。”

    两人一起去了隔壁谢逍公的院子,直奔楼上老头子的房间。

    谢逍公的卧房挺大,也是朝阳。

    房间被屏风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面搁着一张大圆桌, 和几把椅子,然后就是一整面墙的药柜。

    里间是床和柜子还有一张长长的书案, 上面杂七杂八放了一堆书和纸。

    江竹走过去翻了翻,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叶安年则去床铺上翻找。

    不多时,他就拿着个小药瓶走了过来:“我只找到了这个。”

    江竹打开了闻了闻,味道熟悉,是帮他压制鸩毒的药丸。

    直接将药瓶揣进袖子里,然后拉着人往外走。

    “不找了?”叶安年问。

    “老家伙就只带走了他的药箱,别的东西都还在,也没留书信字条什么的。”

    江竹道:“多半是没料到自己不能回来,不用再找了。”

    他这么一说,叶安年就有点忐忑起来。

    心中仅剩的那根弦,“啪”一下断了。

    原本,有谢逍公在,他会觉得江竹的毒还有的解,可如今人不见了,就只留了一瓶药。

    见他眉头紧锁,江竹按了按他的眉心:“不用担心,老东西命硬得很,会回来的。”

    叶安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回去之后,江竹继续忙他的,看似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叶安年却几次看见他还在偷偷吩咐人进宫打探消息,到处去寻找谢逍公的下落。

    一连几天下来,叶安年总觉得他好像一下子轻减了许多,脸色也有些不好。

    他劝江竹多休息一下,但这人总是嘴上答应的好好的,然后一大早又不见,一忙就是一整天,直到晚上夜深了才回来。

    若是之前他们还能一起用个早膳、午膳的话,最近两人别说一起用膳了,能醒着见面的时候都少。

    经常早上叶安年还迷糊着没起,江竹就已经匆匆走了,有时候直到半夜,叶安年都睡醒一觉了,才回来。

    他也有心想晚上等江竹回来一起睡,但可能是孕期的原因,觉多嗜睡,经常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

    这天,两人难得一起用早膳。

    叶安年见他草草吃了几口又要走,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了?”江竹重新坐了下来。

    “谢前辈的事情有头绪了么?”

    “还没有。”

    见他皱起眉,江竹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用担心,我在派人找了,只是可能得多花一点时间。”

    叶安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碗,碗里的粥几乎没动。

    “我觉得你应该休息一下了。”

    江竹微怔,但很快勾起一抹笑来:“等再过几天就能好好休息了。”

    这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叶安年叹了口气,把手从江竹的手里抽出来。

    “你去忙吧,早点回来。”

    “嗯。”江竹想说什么,但犹豫片刻,还是应了一声,俯身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起身离开。

    江竹走后,叶安年在桌边坐了许久。

    他没心思去做木雕,却是想起了柳卓给他的信号筒。

    思虑再三,直等到傍晚时分,斋里众人都去用晚膳的时候,独自一人跑到后山拉动了信号筒的引信。

    霎时,一束光团直冲天际,最后在漆黑的夜空炸开,忽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虽然没有声音,但叶安年还是莫名觉得有点心虚,转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随手揪了一把野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回走。

    回到壹舍时,江竹已经坐在一楼的厅堂里喝茶了,见他进来,挑了挑眉:“难得我今天早回来,你却比我还晚。去哪了?”

    “去后山走了走。”叶安年道,状似随意的把手里的野花递了过去。

    江竹没有接,握住他的手,连同花一起放在鼻底嗅了嗅,花很香,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淡淡的掺在里面。

    “天都黑了,要散步叫着我一起啊,干嘛自己一个人去。”

    叶安年被他温热的鼻息喷在手上,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我就是随便走走。再者,你那么忙,我也不好总打扰你。”

    “哦,”江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是因为这个么?”

    “什么?”叶安年一怔。

    “没什么,先吃饭吧。”江竹拉着他的手往楼上去,“今天饭堂炖了鲈鱼汤,很鲜。”

    叶安年被他拉着上楼,蓦地松了口气。

    ……

    数日前……

    谢逍公坐着周公公派来的马车入了宫,由内侍领着直奔清心殿。

    谢逍公到时,已是傍晚,最后一抹夕阳西沉,被高大的宫墙阻挡在外。

    周公公通报完后,引着他进入殿内。

    大殿宽敞,装点的华丽庄严,却显得十分冷清。

    如今已是五月,殿内却还生着炭火,门窗紧闭。

    进了内殿,一股呛人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咳咳咳……”

    明黄色的床帐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周公公唱了个喏,就退了下去。

    “你来了。”

    床帐内的人声音虚浮,缓缓开口道。

    谢逍公拎着药箱上前,给人行了个礼:“草民参见皇上。”

    “还叫什么皇上……”龙床上的人叹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

    谢逍公赶忙放下药箱,扶了他一把。

    “谢师弟,是我对不住你。”卫霆州仰面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谢逍公没说什么,隔着床帐给他把了把脉。

    “皇上这身子还是虚不受补,草民给您重新开个温和些的方子吧。”

    “罢了,”卫霆州摆摆手,“朕这条老命还有多长时间好活?”

    “再撑上两个月不成问题。”

    “那就辛苦谢师弟再帮朕这一回了,秉哲(二皇子)不回来,朕始终放心不下。”卫霆州抽出手,反握住谢逍公的,用力捏了捏。

    谢逍公:“皇上放心,草民定当尽心竭力。”

    他说着话,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卫霆州却死死拉着他不肯放手。

    谢逍公苦笑:“皇上这又是何苦呢?”

    “你还是怪朕。”卫霆州叹息,“是朕的错。是朕……害了你,也害了小蓟和江声晚。”

    “若不是朕当初……”

    他自诩和皇后伉俪情深,一心想要立大皇子卫鸿辉为太子。

    不惜挑起卫之淮和二皇子卫秉哲之间的内斗,给大皇子铺路。

    可结果呢,他宝贝的卫鸿辉扶不起来,到头来他也跟卫秉哲父子离心,又逼得卫之淮不择手段,搅得朝堂上天翻地覆。

    最终,自己落得这般下场。

    谢逍公沉默不语,空旷的内殿只有卫霆州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着。

    “谢师弟,你说朕是不是不配当这个皇帝。”

    “你或许不知,朕有多羡慕你和尘芥。当初年轻,觉得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才是最风光无两的,可坐在这个位置上,朕才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朕知道你心里怪朕。可月凉城那件事,总要有人承担。若传出东陵国太子肆意屠戮百姓的事,那皇家的威信何在,纵然将他拉下储君之位,另立他人,又如何能得百姓信服?”

    “你和尘芥一个从医一个修佛,不懂这为君之道。一国之根本,乃这天下百姓。得民心者得天下,可惜朕那三儿子不懂。”

    “师弟,朕……有悔!”

    “如今皇上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谢逍公笑了笑,“人就是这样,总是在事情过后才知道后悔,可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卖的。”

    “纵然我医术了得,能治这世上的疑难杂症,活死人肉白骨,却也配不出这后悔药来。”

    “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卫霆州长叹一声,突然哀切地沉下了声音:“师弟,你我经此一面,恐怕今生再不会相见,你知我心中郁结,就当了我这最后一桩心事。”

    谢逍公静静地听着,末了,叹了口气:“师兄,你想得师弟这一句原谅,可师弟却是没法给你了。”

    隔着薄薄的床帐,卫霆州眼里的一丝微光,迅速暗淡下去。

    谢逍公却只当作没看见:“因为卫之淮,小蓟丢了性命。晚晚的毒,如今也已经攻入心肺,算来,怕是撑不过今年冬天。”

    “说来,倒是也有件好事。晚晚娶夫郎了,是个不错的孩子,如今还有了身孕。”

    卫霆州的脸色一点一点灰败下去。

    谢逍公看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所以,这句原谅,师弟怕是没法给你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卫霆州的肩膀:“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自己做错的事要自己承担后果。”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师兄,你也要做到,一定得做到。”

    他说完,不再停留,背上药箱就往外走去。

    卫霆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急火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想叫周公公拦住谢逍公,可他才开口,周公公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启禀皇上,太子求见。”

    第190章 卫之淮

    卫霆州剧烈喘着气, 朝周公公勾了勾手。

    周公公连忙上前,递上了温水和帕子给他。

    卫霆州漱了口,又用帕子擦了嘴, 才无力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他走了吗?”

    周公公愣了片刻,才道:“回皇上,谢神医已经走了。”

    “呼……”

    卫霆州长长叹了口气:“走了好, 走了好……”

    周公公不敢打扰他, 默默站着等了片刻, 才轻声道:“皇上, 太子殿下还在殿外候着。”

    “就说朕睡下了,叫他回去吧。”

    “是。”

    周公公转身要退下, 卫霆州却又叫住了他。

    “周宁和,你瞧那桌上是什么?”

    周公公的脚步顿了一下, 扭头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白瓷的小瓶,拿起来,打开盖子嗅了嗅, 味道熟悉。

    “回皇上,这好像是您的益寿丹。”

    卫霆州伸出手,周公公就把小瓶子递了过去。

    他接过来打开盖子看了看,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不会再来了。周宁和,朕的师弟, 再也不会来看朕了。”

    周公公垂首站着, 候了许久,终于等到卫霆州叫他退下的旨意。

    他出了清心殿,卫之淮还在门口站着。

    见了他, 几步跨上前来:“周公公,父皇可愿见我?”

    周公公挤出一抹笑来:“回殿下, 不巧了,皇上刚歇下,怕是见不了您了。”

    “呵,”卫之淮嗤笑一声,“才见完那糟老头子,这么快就歇下了。”

    周公公面露尴尬,陪着笑。

    “罢了,”卫之淮一摆手,“下月就是仲夏大祀,本想跟父皇商议一下,既然父皇病还没有好转,本宫就不打扰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片刻停留,直接出宫去了。

    一出宫门,卫之淮就寻了处隐蔽的角落,召了跟在暗处的影卫出来。

    “人呢?”

    那影卫给他行了个礼,支吾道:“回主上,属下办事不利,跟……跟丢了。”

    “废物。”卫之淮骂了一声,“一个老头子你们都看不住?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影卫不敢吭声,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主上责罚。”

    卫之淮紧皱着眉,问道:“那你们可看见他往哪走了?”

    “出了城,一直往南去了。”那影卫回答。

    “他竟然没回白云山?”

    卫之淮眉头皱的更紧了,回过神见影卫还跪在那,抬脚就踹了过去:“还不快滚,本宫看了碍眼!”

    ……

    早膳过后,叶安年借口带阿梨出去玩,离开了白鹤斋,子末作为江竹发派的贴身护卫,自然也跟着。

    三人轻装简行,溜溜达达往山下去。

    五月已是柳枝新绿,山花烂漫,山道上不少香客结伴而行,道边还有卖茶水和编绳挂件的小摊贩,属实热闹的很。

    阿梨已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欣喜的不行,被叶安年拉着,还一个劲伸着脖子这边看看,那边瞧瞧。

    见她实在对道边一个卖手绳的感兴趣,便停了下来,拿起阿梨紧盯着不放的一条红色串珠手绳。

    “阿婆,这个多少钱?”

    “法源寺的平安手绳啦,一条九百九十九文,瞧你这小公子生的漂亮,这小闺女也好看,便宜卖你,只要六百六十六文!”

    叶安年:……

    他麻利的把手绳放了回去,拉着阿梨就走。

    小姑娘倒是很懂事,说走就走,就是没忍住,一直回头看。

    跟在旁边的子末见了,对叶安年道:“少君,你等我一下。”

    “嗯?”叶安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就见这孩子已经扭头回去,蹲在了那阿婆的摊子前。

    叶安年眼皮跳了跳,赶紧也折了回去。

    这手绳实在不值这个价,若阿梨实在喜欢,他回去给能给她做,没必要买的。

    子末这孩子单纯,别被骗了。

    谁知,等他拉着阿梨折回来,子末已经拿着手绳走了过来,还一下子拿了三条。

    叶安年看的嘴角直抽:“你……买了?”

    “嗯。”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你一个,阿梨一个,斋主一个。”

    “多少钱?”

    “九文钱啊。”子末眨眨眼。

    “可……”叶安年懵了一下,“她刚刚不是说六百六十六文一条?”

    “嗨,那阿婆是老熟人啦,她是在法源寺斋堂做饭的,平时没事就出来摆摆摊,卖点小东西。”

    叶安年:……

    阿梨接了手绳倒是很欢喜,当即就戴上了。

    叶安年被她闹着也戴在了手上,江竹的那条则被他收了起来。

    三人继续往下走,没多久,就到了法源寺。

    子末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还想着带两人去白云镇上玩,叶安年就借口累了,在法源寺外找了处人少阴凉的地方休息,阿梨坐在他身边,揪草叶玩。

    没多久,他就看见了一道浅碧色的身影,混在人群之中。

    他起身向往那边去,柳卓却远远地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要他单独过去。

    叶安年皱起眉,仅片刻,就牵起阿梨的手,对子末道:“我带阿梨去寺里转转,你就在这等着我们吧。”

    子末以为是小孩儿好奇,没多想就点了点头。

    叶安年牵着阿梨进了法源寺,没走几步,柳卓就从旁边的一口大钟后面走了出来。

    见了两人,皱了皱眉:“怎么还带了个孩子?”

    “掩人耳目的,”叶安年道,指了指自己的头,“她这里和正常人不大一样,我们说话不用背着她。”

    柳卓见这小姑娘被叶安年牵着,视线却全然没在他们两人身上,而是到处乱看,一副新奇的样子,也放下了警惕。

    “行吧。这边人多,咱们去后面说话。”

    法源寺叶安年之前来过,这里的主持又和谢逍公相识,也放心了些许。

    柳卓领着他径自去了后院的禅房。

    “东西可找到了?”

    “找到了,应该是你要的那个。”叶安年不动声色道。

    “咳,”柳卓心下一紧,“那你可带来了?”

    叶安年摇摇头:“不大好拿。”

    “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吧,谢逍公失踪了。”

    “那东西,在他手里?”

    虽然一早就知道,柳卓还是小心的问了一句。

    叶安年点点头:“他很是谨慎,平时都锁在他随身带着的药箱里。不过,眼下他失踪了,我也没办法把东西给你。”

    “好好,找到就行。”柳卓却是松了口气。

    叶安年正纳闷他为何是这般态度,柳卓已经带着他在一间禅房门口停了下来。

    他抬手叩了叩门,对着里面道:“殿下,人带来了。”

    叶安年瞬间明白了在里面的人是谁。

    而这时,柳卓已经对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小丫头,我就先替你看一会儿。”

    “好。”叶安年平静道。

    他状似随意的拉了拉阿梨手上刚戴的手绳,温声道:“阿梨跟他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

    小姑娘眨眨眼,乖巧的点头:“那你快点。”

    叶安年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禅房不大,供桌上摆着一尊观音像,桌上的香炉里香灰已经积满了,却没有点香,供桌前的蒲团空着,也没有人。

    叶安年见左侧有屏风阻隔,往里望了一眼,就听到有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

    “进来吧。”

    他深吸了口气,绕过屏风,就看到那坐在桌子后面的人,相貌端方,眼中带笑,看起来并不是让人难以接近的长相。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与他现在的表情有些许格格不入。

    叶安年轻蹙了下眉,俯身给他行礼:“草民……参见太子。”

    “无需多礼,坐吧。”卫之淮道。

    叶安年颔首,一撩衣摆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卫之淮勾唇:“倒确实是个美人儿,难怪江声晚这么宝贝。”

    叶安年对他这轻浮的言语很是反感,垂下眼帘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我时间不多,若是让外面的人等急了,怕是要进来寻我。”

    “嘶,”卫之淮轻抽了口气,一双眼睛眯了起来,“你这是在,威胁本宫?”

    “草民不敢。”叶安年声音淡淡的,说着不敢,却听不出一丝怕来。

    “罢了,本宫整天日理万机,也没那个闲工夫跟你周旋。柳卓说你找到了本宫要的东西,当真?”

    叶安年点点头,他刚要开口,卫之淮打断了他:“你可想清楚再说话。本宫是太子,未来的九五之尊,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草民句句属实。”叶安年眼睛都不眨一下,“东西就在谢逍公随身背着的药箱里,但如今他失踪,我也没办法把东西拿给殿下。”

    “哦。”卫之淮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忽而笑了,“你倒是聪明,比柳卓那个只会耍心眼的蠢货强些。”

    “殿下此话何意?”

    “谢逍公数十日前入宫面见我父皇,随后便不知去向。你们这是怀疑本宫带走了他?”

    叶安年垂在袖中的手蓦地捏紧了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殿下说笑了,谢逍公失踪,怎么可能会跟殿下有关系。”

    “是么?”卫之淮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可你说东西在谢逍公身上,如今他不知去向,本宫要拿东西,就得先找到他。”

    “叶安年,你是真的见过那个东西,还是在试探本宫?”

    卫之淮的声音不高,可叶安年却蓦地感觉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他下意识吞咽了一下,故作镇定道:“自然是真的见过。”

    卫之淮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沉了下去,他霍地起身,半个身子都撑在桌上,猛地俯身下去,逼到了叶安年面前。

    那双刚刚还含着笑的眼睛,阴沉的吓人。

    “当真?”

    叶安年突然被吓到,下意识向后仰去,慌张抬手整理散落下来的碎发时,手指按在了左耳的耳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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