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连保底

    安珀又来造纸厂了。

    按理说,领主巡视工坊,所有的管事都该得到消息,准备好好接待即将大驾光临的领主。但安珀的行程从来不对外公布,很多时候,她一时兴起就会跑来造纸厂。

    在大部分管事都还忙着自己手里的活,根本不知道领主到来的时候,安珀可能已经看过了新沤下的一批亚麻,在学徒工们上课的教室外转悠一圈,又跑到厨房里教了厨师一道新菜。

    不过她今天刚到造纸厂外,就遇到了安娜。

    安珀正好有事找她。“城堡的织房产出了一批细呢,我这次过来正好给你们带了几匹,我看你也没有几件像样的衣裳,你和范妮商量着分一分,裁几件新衣服穿。”

    安娜受宠若惊,没有想到领主会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做女仆时的粗布衣,看着那些柔软细腻的呢布,她甚至没敢上手去摸,安娜觉得自己满是硬茧的糙手一定会勾起上面的毛线的。

    “需要我把范妮叫过来吗?”安娜不知道安珀是不是有事交代范妮。

    “她在做什么呢?”

    安娜:“今天是学徒工们回工坊的日子,范妮去核对人数了。”

    安珀摆了摆手:“那让她先去忙,我这次主要是来找你。”

    她先抛出一个问题:“你对造纸厂的用水有什么想法?”

    这个话题太宽泛了。安娜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一会儿才说:“造纸厂每天需要消耗大量的水,沤麻需要用水浸泡,酸化亚麻的时候更是要用流水一遍遍的冲洗。我想这就是您把造纸厂建在河边的原因。”

    “但是水里的杂物会进入纸浆,最后留在造出的纸上,”安娜看起来有些苦恼,“我们用了很多办法,比如建造过滤池和沉淀池,但是从河里引来的水依然不适用于制造上等纸,纸张会有杂色,让前期的漂白功亏一篑。”

    “所以我们制作上等纸的时候,在打浆机里加的是从远处挑来的泉水。”安娜也在为这件事发愁,因为挑水不仅费人力,还增加了工坊的不安定因素,那些雇来的挑夫素质不一,总是对着女管事嬉皮笑脸,还有几次假装迷路走到女学徒工的宿舍外。幸好范妮早有预料,雇了两个十分健壮的农妇轮流守门,一见到这些心思不正的挑夫就厉声呵斥,将他们吓走了。

    “我把造纸厂选在河边,这也是看中水力能带动机械,现在看来,动力用水和工艺用水确实得分开。”安珀这次来造纸厂是要带给安娜一个消息,她还要在这附近建一个羊毛漂洗坊,不过羊毛加工和造纸都是水污染大户,就算对污水进行了一定的处理,河水也不适合用来打纸浆了,这会影响纸张的质量。

    全部雇人来挑水也不现实。沤麻和冲洗可以用河水,打浆必须要保证水的纯度。

    “我记得好像有工匠提过,要从泉水那里引一条水渠过来,他们去泉水那边看过了吗?”

    安娜点头:“工匠们说落差太小,做地下水渠难度很大,都不敢动工。”

    安珀陷入了沉思。要干脆把羊毛漂洗坊放在造纸厂的下游吗?但是安珀是打算把这里建成一大片工业区的,不可能永远保证造纸厂在最上游,还不如一劳永逸的解决水源问题。

    她这里的工匠就是翡翠领最好的匠人了,如果他们也没有把握,那八成是不行……等等,她这个月的人才招募名额,好像还没用?

    安珀打开系统面板,在里面输入[发展方向:水利工程]后,立刻弹出了一整个有着无数信息条的页面。

    先按照专业能力评分排序,再按照顺序挑选招募成功率最高的人,一个十分合适的人才映入眼帘。

    [???,专业能力评分:95,综合能力评分:60,招募成功率:85%。]

    安珀十分满意的点头,95的专业评分,这绝对是个SSR,再看这十分突出的招募成功率,还是十连保底的那种。

    就是你了!

    她刚选中这位SSR,打算一睹他的尊姓大名,外面突然传来了喧闹声。发生了什么?

    ————

    两天的时光转瞬即逝,吉莉安恋恋不舍的离开家,重新回工坊去。

    学徒工基本都是在离工坊比较近的几个农庄招募的,因为人数多,用了好几辆马车才把所有人都接回来。一下车,除了清点人数和确认工号以外,还要检查学徒身上有没有再染了虱子。

    吉莉安这两天都仔细的用头巾包住了头发,顺利的通过了检查,她往人群的方向走了两步,想找到同个宿舍的哈塞娜。

    “……0315,你头上有虱子,到这边剪头发。”

    吉莉安脚步一顿,这不就是哈塞娜的工号吗?她一抬头,看见一个包着头巾、有些瑟缩的背影,当即说道:“哈塞娜,你包着头巾竟然也染了虱子吗?真是太倒霉了!”

    她转到前面,突然惊叫起来:“你不是哈塞娜,你是谁?!”

    那个女孩用头巾遮着半边脸庞,惊慌的看了吉莉安一眼,立刻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压低着声音说道:“嘘,你认识哈塞娜对吗?我是她叔叔家的堂姐,她吃不了苦,不愿意来做工了,叫我来替她。你别说出去……”

    这绝不可能!哈塞娜从来没有抱怨过工坊的活累,她在休假之前还憧憬着完成课业之后去做一个木匠学徒,好弄明白造纸坊的打浆机是怎么运作的!

    吉莉安没有迟疑,立刻大声喊道:“范妮小姐!哈塞娜没有回来,有人顶替了她!”

    远处的范妮一听见这话,腾的一下走过来,步子大得十分不优雅。

    她仔细地打量了一遍那个女孩,确认她的的确确不是哈塞娜,随即大踏步登上马车,吩咐道:“把她给我带到马车上来,我们去哈塞娜家!”

    哈塞娜的堂姐不愿意回去,她先是乞求:“求求你了,让我留下来吧。我也能做这份工的,我比哈塞娜更灵巧,更聪明!”

    等被带上了马车,见没有人理会她,她又大声咒骂起来:“你们招工都不看招了什么人的吗,那个父不详的小杂种,怎么配拿这么高的薪水?是她自己觉得羞愧,不愿意再来的!”

    范妮嫌她吵闹,让人把她的嘴堵起来。

    马车碌碌的向着哈塞娜家的农庄驶去。

    ————

    太阳已经逐渐没入到树林的后面,只留下几条带着余温的光线穿过树林和群山,这些光线一条一条的消失,星星从苍白的天空深处现身,到处都是一团团雾茫茫的黑影,农奴的茅草屋里,有着比外面的世界更加浓重的黑暗。

    “你就老实待在家里吧!领主的马车已经把米拉接走了。”

    哈塞娜被大力推倒在屋里的泥地上,她的头发凌乱,眼神里依旧透着倔强和不屈,直到现在也没有放弃从家里跑出去。

    于是她面前的两个人按住她的小腿,一把抢过她脚上的鞋子。“你去啊,走不了多远,你就会被当做逃奴抓起来!就算侥幸躲过去,跑烂了你这一双脚,也跑不到工坊去!”

    这两个人是哈塞娜的叔叔和婶婶。他们和哈塞娜一家住在一起,因为哈塞娜的祖父老约翰太穷了,只有两间草屋,哈塞娜的父亲前几年又病死了,她的妈妈无法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三代人不得不生活在一起。

    哈塞娜是家里最不受宠爱的孩子,连堂姐和弟弟妹妹都会随意的使唤她,如果她露出不满,他们就会叫嚷到:“这是我们的家,你不该在这,你该回你自己家去!”

    这话一说出来,哈塞娜就会噙着泪把他们支使给她的活做了。

    这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哈塞娜不是她爸爸吉姆的亲生孩子,吉姆一大把年纪才攒够结婚税,娶了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寡妇嫁给他才七个月,就生下了哈塞娜。

    所以在听说领主在招聘学徒,并且会预付半个多银币的工钱以后,全家人都一致同意让哈塞娜去做工。

    至于哈塞娜的妈妈,那个可怜的女人的想法一向没有人在意。

    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哈塞娜竟然走了大运,这份工作和他们想的不一样,不用当牛做马的伺候工匠师傅一家老小,也不必忍饥挨饿。哈塞娜回来的时候,甚至比离开家之前胖了一圈,脸蛋都红润了不少。

    最让人看不惯的是,哈塞娜这样一个农奴家的孩子,出去一趟竟然还学会了贵族小姐们那些作态,喂完牲畜要打水洗手,包在头上的头巾一刻也不肯解下来!瞧瞧,她这副样子,不就是明晃晃的嫌弃好心养大她的家人吗?

    尽管哈塞娜没有透露多少在工坊的经历,这家人还是通过农庄里其他去做工的人家打听到,领主给他们这些学徒吃肉呢!还发了新衣服、教他们识字!

    这就不得不让人动起脑筋来。哈塞娜凭什么有这样的福气?反观他们自己家的姑娘,穿的还是上一代人淘汰下的旧衣服,大字不识一个,更别提吃白面饼和馅饼吃到饱了。

    所以他们立刻萌发了一个主意,要用哈塞娜叔叔家的女儿米拉把哈塞娜换下来。

    在他们简单的头脑中,这个打算并不大胆,也没什么风险,完全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反正是招学徒工,能干活就行,到底是谁并不重要。实在不行的话,让米拉从此改名叫哈塞娜也没关系。

    “妈妈!”哈塞娜跪在地上哀求道:“让我去做工好不好,我可以把工钱都给你们。我的课程还没上完,我还交了新朋友,让我去吧妈妈!”

    她的妈妈看着哈塞娜,眼神里有些慈爱,神情又带着一丝畏怯,她埋下眼睛,扭了扭身子,又把脸转回来,声音不大:“哈塞娜,留在家里也挺好的,妈妈可以照顾你,也不用在外面看别人的眼色。”

    “妈妈!”哈塞娜突然提高了声音,她的身体因为激动不停的哆嗦,因为她在这个瞬间突然明白,她的妈妈竟然是真心不想她去工坊的。

    “你从来没有照顾过我!”哈塞娜的喉头翻涌着苦味,她觉得恶心,又有一种长久憋闷积攒的愤怒,让她想要大吼大叫。那一张张带着嘲讽笑意的粗野的面孔,一张一合往外喷下流话的嘴巴,那一双双拦住她不让她走向光明未来的手,反复闪回在她的脑海里。

    “你只照顾弟弟和妹妹,你爱他们,你把他们搂在怀里,轻轻的哼着歌,哄他们睡觉。你也爱叔叔家的米拉,把你的衣服改小给她穿,尽管她对你也不怎么尊敬。”

    “你唯独不爱我。”哈塞娜第一次如此声嘶力竭,“‘不用在外面看别人的眼色’?我这一辈子都在看家里人的脸色!我是这个家的下等人,是所有人的仆人,妈妈,你真的看不到吗?!听着,我绝不把这份工作让给米拉,我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工坊去!”

    哈塞娜的叔叔被她的疯狂吓到了,脸上十分惊骇,大力的压着她:“她怕是疯了,快去找个绳子把她绑起来!”

    哈塞娜挣扎的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月的好伙食给了她充足的力气,叔叔和婶婶两个人才勉强按得住她一个。

    在女人低低的哭泣声和“不是这样的”的絮絮辩解中,掺杂进了哈塞娜叔叔大声的呵斥:“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快去找绳子啊,别光杵在那哭!”

    一根麻绳被一只颤抖的手递到了哈塞娜面前,她突然就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第22章 两脚一蹬

    范妮赶到的时候,黑夜的暗影已经吞没了最后的一缕晚霞的金光。

    车夫点起了火把,追着范妮的脚步,不敢叫她一个人落单。

    同行的庄园管事在范妮的反复叮嘱下,把哈塞娜家周围的农奴们都叫出来了。其实他觉得这么做有点多余,既然是工坊的学徒被扣下来了,那直接冲进去把人带走就行,那只不过是一户农奴而已,天都黑了,何必这么兴师动众。

    范妮不这么觉得,这么做的确省事的多,但她不想让农庄里传出领主随意掠去农奴做工的谣言,尤其是这家人看起来不怎么聪明,胆子却大的很,指不定要编出什么荒谬的话来。

    范妮一直等到人都来的差不多,才把米拉往前一推,冷淡的说道:“你们家的女儿不是我们的学徒,她今天误上了工坊的马车,我把她给你送回来了。”

    哈塞娜的叔叔对着农庄的管事点头哈腰:“没有上错哇,她就是要去工坊做工的!”

    管事指了指范妮:“这位才是工坊的管事范妮小姐。”

    哈塞娜的叔叔看范妮是个女人,将信将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哈塞娜不愿意离开家里,我们商量过,才叫米拉去替她的。”

    农奴们传出低声说话的嗡嗡声,这些人里有的很清楚哈塞娜在家里的处境,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低声向不了解情况的农奴解释,有的看见这种情况也忍不住动了脑筋,自己叔叔的表弟家的小儿子也在领主的工坊里做工,这可是个好差事,就算是能花上一笔钱,让自己家的孩子去顶替他也值得。

    范妮只字不提米拉:“哈塞娜不来上工,那赔偿你们出吗?”

    哈塞娜的叔叔一怔:“什么赔偿?”做工都是赚钱,怎么还反倒要赔人家钱?

    范妮抬高了声音,让附近的农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有条不紊道:“在我们工坊做工,吃的又好又饱,难道是给你白吃的?你们家里的孩子瘦成什么样,有没有力气,自己心里清楚。本来是想着养得壮点好做工,你们家倒好,刚养起来一个又换下一个,过几天,连你和你老婆是不是也得去工坊吃饭?”

    农奴们哄笑起来,哈塞娜叔叔的做法在他们看来也好理解,有这种好事肯定是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打算的。

    但范妮说的也绝没有错,哪有去别人家做女仆,做了一个月回家一趟,等假期结束主家一看,女仆没回来,回来的是女仆的爹。碰上这种事,再好脾气的主家也要翻脸的。

    哈塞娜的叔叔面红耳赤:“我们肯定是不会去的……米拉和哈塞娜都是年轻女孩,谁做工不是一样,米拉还比哈塞娜壮实呐!”

    范妮不依不饶:“这半个多月的伙食费是一笔,教哈塞娜识字的钱是另一笔。我们工坊里的活难做,不识字是不行的。为了教这些学徒工识字,领主给他们请教师,发纸笔,还耽误了不少做工的时间,现在哈塞娜不来上工了,招的新学徒又要重新学习,这笔损失必须让哈塞娜出。”

    哈塞娜哪有什么钱,她那点可怜的工钱如今都不在她手里了!

    哈塞娜的叔叔也只是个没见识的农奴,被范妮的步步紧逼弄的手足无措:“这、这怎么能行呢,也不是我要她识字的……”

    “难不成我还能把她认的字从脑子里挖出去不成,哈塞娜要是不愿意上工,”范妮指着院子里唯一一只羊说,“就先拿这只羊抵债了。要是还不够……”

    她在火把的光亮下环顾着这间杂乱的小院,寻找着什么值钱的家畜。

    看农庄的管事真的来牵羊,哈塞娜的叔叔只好不甘心的咬着牙说:“她愿意!哈塞娜又愿意去了!”

    说完,他就一头钻进了低矮的茅草屋。

    不一会儿,赤着脚的哈塞娜从里面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她看见范妮,立刻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扑到她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别怕,我们回工坊。”范妮拍拍她的后背。

    天已经黑透,但在哈塞娜眼中,范妮此时的出现不亚于火样的圆轮从天边升起,通红的火焰照彻了大地,白昼又回来了。

    “我是愿意、愿意回工坊的。”哈塞娜抽噎着解释道。

    “我知道。”

    等马车回到工坊时,精疲力尽的哈塞娜已经带着满脸的泪痕睡着了。

    把哈塞娜从家里带回来以后,范妮翻来覆去一晚上,给安珀递上了一份关于学徒契约和违约金的报告。

    “现在学徒们都已经识字,应该立下契约,如果此时辞工,应当赔偿部分工坊培养他们的前期费用。学徒们也希望和工坊订立长期契约,写明工作待遇和时长,也能保证他们的利益。”

    安珀当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她按照自己的记忆写了一个合同范本,把修改具体细节的任务交给了范妮和安娜。

    范妮和安娜当即研究起来。安娜对这件事不太感冒,只勉强给范妮当个参谋。

    她的思绪一会儿就飘到别处去:“范妮,我听说布兹在追求你,你快要结婚了吗?”

    范妮被安娜直白的话吓了一跳,但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于是她小声说:“没有的事,我们的地位是不相配的,万一他只是想玩玩呢,我是绝不会掉进这种陷阱的。”

    布兹是城堡守卫队的成员之一,当初被安珀派到造纸厂来做监工,后来顺势留在了造纸厂,管理那些男学徒,也负责这里的治安。

    安娜不理解:“怎么会不相配,你们赚的一样多。而且我觉得,你迟早还会涨工钱的。”

    范妮脱口而出:“可他是骑士家的小儿子,是贵族之后!”

    这话说出口以后,她的耳边像是猛地敲响了一架钟。就在几个月之前,也没有很久,但仿佛是很久了,那时她还在绞尽脑汁想要接近安珀,想做她的贴身侍女,为的就是有一桩好姻缘,能凭借这个经历得到丈夫的爱重。

    就连答应为造纸厂东奔西走,也是存着让领主高兴的心思,并没有想过做什么管事。

    那时候梦寐以求的,现在送到了眼前,可为什么又退缩了呢?

    安娜在一边嘀嘀咕咕的:“也只有个贵族的名头了吧,布兹没有爵位继承,也分不到多少财产。他连匹马都没有,正念叨着要攒钱买一匹。”

    这是范妮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如果她高高兴兴的接受布兹的追求——在外人看来,范妮无疑是十分成功的,一个洗衣妇的女儿,竟然有了一桩相当得意的姻缘,可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要像一个普通的已婚妇人那样,在家里操持家务,伺候丈夫,然后生下孩子,过上了外人眼中和和美美的生活呢?

    但经过这几个月,范妮心中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代表[工作]的那端沉了下去,原本重要的[婚姻]渐渐失去了重量,高高扬起。

    她喜爱如今的工作,并且认为自己有机会更进一步。她虽然被叫做管事,但是考虑到资历还浅,工号里至今还是代表“正式工”的“02”,而不是真正的管事应有的“01”。在未来的一年内,范妮是有志向改动一次工号的。

    她动了动手里的笔,突然奋笔疾书,写下了一长段文字。

    “我们管事也应该签这种契约,如果随意辞工,必须要罚钱。”

    安娜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范妮竟然在脑子有了如此多的想法。“我们也需要吗?反正我是不会离开这的,别的地方都不要女人做事。”

    “不,我的意思是,这样一些女管事的丈夫就不会随便命令她们待在家里了。”范妮说完,又苦恼的皱着眉,“可这样也没有多少约束力。得找领主出面才行。”

    ————

    女管事结婚后不再工作,也确实是个需要重视的问题。

    因为安珀现如今身边可用的女人,绝大多数都处在待嫁的年纪,勒令她们不许嫁人是不人道的,而且她们比以前更容易嫁出去了。

    教育和工作经历让她们在婚嫁市场上更受欢迎,这些姑娘从原来大字不识变得知书达理,能写会算,而且在工作中增长了见识,变得落落大方,一些原本眼光很高的家庭现在都会欢迎她们的加入。

    用不了几年,她们都会面临一个问题:结婚后还工作吗?要是生了孩子,无暇工作怎么办?要是丈夫的想法很古板,认为结婚后妻子就应该照料家中,强烈反对她们离家工作呢?

    以范妮为首的女管事,希望安珀能保证她们婚后工作的权力。

    她们中的有些人也意识到自己仿佛给安珀添了麻烦,因为雇佣男人就没有这个问题。于是一些以安娜为首的人十分焦急地向安珀表达忠心,声称自己愿意终身不嫁。

    “不不不,”安珀摆手,“我不能迫使你们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如果非要终身不嫁才能为我工作,”安珀的视线转向有些惶恐的范妮几人,“那么愿意嫁人的是不是要被辞退呢?毕竟她们有突然离开岗位,使我蒙受损失的可能性。”

    “那招学徒工的时候是不是就要申明,只挑选没有结婚意愿的姑娘?而我作为领主,这样明晃晃的表达出对不婚的喜爱,是不是也在向领民表达一种暗示?这么过上几年,翡翠领是不是就没多少新生儿降生了?生下孩子的女人,是不是要躲躲藏藏,省得招来领主的厌恶?”安珀神情轻松,“没有必要,我这里是工厂,又不是修道院。”

    “可能你们觉得,我费力培养了你们,你们转头钻进家庭,是对我的背叛。别太小心了,姑娘们。结不结婚是你们自己的事,我愿意承受一点不算多严重的损失,换取你们的自由意志。不过我希望那是你们的意志,不是你们丈夫或家人的意志。”

    先是宽慰了众人一番,安珀又提出在管事的契约上加上一条,如果婚后与配偶在是否外出工作上发生严重争议,可以凭此契约到安珀这里申请离婚。

    此条规定不分男女,所有管事都一视同仁,将来结婚的时候也必须提前告知配偶他们签订过此项条款。

    女管事们欢天喜地的离开了,她们热烈的讨论被路过的教士亚历山大听到,吓得他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安珀大人!离婚需要得到教会的批准,这种理由是绝不会通过的!”他十分激动的申明这一点。就算是领主,也不能代行教会的权利啊!

    现如今,婚姻法是由曦光教会管理的,而教会只承认婚姻解除的三种情况:夫妻双方中的一方死亡、夫妻双方达成协议离婚(相当少见)、一方因通奸等严重罪名被教会剥夺婚姻资格。

    因为不允许妻子工作而离婚,这是闻所未闻的!

    “我当然清楚了,”安珀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否则我到翡翠领的第一天,就把合法结婚年龄提高到二十二岁。”

    有个教会挡在中间,真的很烦。

    听到这种魔鬼的宣言,亚历山大两脚一蹬,直挺挺的躺倒了。

    ————

    天气难得的晴好,空气里没有阴雨绵绵的潮湿气味,暖融融的阳光照在人脸上,让这个英挺的年轻人打了个喷嚏。

    “啊嚏!”温德尔捏着鼻子,“佛蒙达真的臭死了。我得赶快办完事回翡翠领去。”

    天气一热,街道上的人畜粪便、皮匠倾倒的臭水混着各种垃圾被热气一蒸,混合出一种发酵后刺鼻的酸臭味,从温德尔身边经过的人,身上的气味也令他皱起眉头。

    路边的老鼠在墙角的阴影里碌碌跑过,温德尔得时不时低头,看有没有臭虫钻进自己的靴子里。

    曾经温德尔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那时的翡翠城不比佛蒙达好多少,他身边的那些年轻力壮的守卫队成员,聚集到一起时身上散发的气味也不比现在的路人好闻多少。

    但领主很明显的表现出了对他们的嫌弃,以至于不洗澡的人根本得不到领主的召见,于是他们也纷纷清洁起来,然后发现这样其实还挺舒服的,对大家的鼻子都好。

    现在温德尔已经适应不了曾经的生活了,他觉得自己正在粪坑里跋涉,连猪圈都比这干净。

    赶紧完成领主交给他的任务吧。

    温德尔停在一家酒馆外,仰头看了看看上面的招牌,确定了这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他一踏进去,眼前一黑,恨不得把鼻子留在翡翠领。

    逼仄的酒馆里通风不足,却坐了满满的客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有五年以上没有洗澡了。

    屏住呼吸,咬着后槽牙,温德尔在里面的客人中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一个大胡子矮人,面前是一大杯浑浊的麦酒,胡子上沾着一圈酒沫和谷物碎渣,和酒馆里其他的客人别无二样,除了他只在桌子上露出脑袋和一小截肩膀。

    温德尔在他面前坐下来,试探道:“威尔·穆尔斯坦因?”

    矮人有些警觉的看着他:“小伙子,收起你的打量吧!好像我是个稀罕物件似的!听着,我不是矮人,也不是什么地精,我只是长得有点矮,这又怎么能怪我呢?只能怨我那个小个头的老爹。”

    这话不太有说服力。面前的人十分壮硕结实,皮肤是淡褐色的,像凝固的火山岩那样粗粝,还有着一副标志性的浓密又修剪整齐的大胡子。

    但威尔·穆尔斯坦因确实算不上太矮,温德尔估计他站起来可以到自己的胸口,而不是像一般的矮人只到他的腰腹。

    领主果然有预知的天赋,她不仅预言了威尔·穆尔斯坦因的位置,还点明他是个混血矮人,或者说半矮人。

    “听说你是这里最好的工匠,我有个活想雇你来做,报酬相当高,”温德尔身体前倾,自认为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是修一条水渠……”

    没想到威尔还没听完他说的话,立刻大吵大闹起来:“我不会修什么水渠!你找错人了!”

    他的嘴唇在胡须后面不停蠕动:“我也不是什么工匠,我什么都不做!哈,你那是什么眼神。你难道不相信有人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吗?我每天都在这儿喝酒,老板和这些客人都能为我作证。”

    威尔越说越激动,挥舞起他面前喝空了的酒杯,那是个皮质酒杯,内侧用黑沥青做防漏涂层,这种硬皮杯子是酒馆斗殴最趁手的武器,因为怎么也打不坏,比对面的脑袋还结实耐用。

    温德尔默默退了一步,他没想到半矮人的反应这么大,他真的只是想雇他去修一条水渠啊!

    因为威尔的态度十分不配合,简直称得上顽固,温德尔只能悻悻地离开了酒馆。

    但其实他没有觉得多气恼,反而十分自豪。肯定是领主早就预知到这个半矮人有多难搞,所以才把他派来做这件事,这代表着领主对自己十分看重,在她心中,换了别人是完不成她的嘱托的。

    温德尔哼着歌走了,路过一家店铺,他走进去,用五个铜子作为代价,把威尔·穆尔斯坦因的事迹打听的明明白白。

    谁叫大家都认识这么一个不承认自己是矮人的矮人呢!

    毫无疑问,威尔是个工匠,他在这方面很是精通,木匠会一些、铁匠也会一些,也会自己捣鼓些小机械,不过威尔更有名的是给整个佛蒙达城设计了下水道,雨天积水会顺着微微倾斜的路面流进下水道,粪便和污水也有地方排放。

    温德尔一脸的怀疑,佛蒙达哪里像有下水道的样子?

    店主娓娓道来:“前几年是很好用的,后来有一年总是下暴雨,下水道就坏了,不仅不进水,反而往外冒水,好多地方都堵上了。领主很生气,当众宣布威尔是个蹩脚的工匠,下令禁止其他人雇佣威尔工作。现在威尔只敢在私底下帮人修修工具,赚到一点钱就往酒馆跑。你要是想让他修什么东西,趁着天黑去找他就行。”

    这么说来,威尔更应该答应去翡翠领修水渠了。他在佛蒙达都没法光明正大的干活,和下水道的老鼠一个待遇。

    “领主都断了他的生计,威尔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谋生?”

    店主一摊手:“我怎么知道呢?也许人就是不愿意离开家乡。”

    温德尔把铜币放在柜台上,满心疑惑的离开了店铺。

    这个半矮人听起来也不怎么靠谱,他真的是安珀要找的那个技艺高超的匠人吗?

    一直等到天色昏沉,温德尔再次找到威尔家门外,隔着大门,按照告诉他消息的那个店主说的,又把自己想雇佣威尔修一条水渠的话说了一遍。

    回应他的是一块掷在门上的泥巴:“我再也不会修什么水渠了!”

    第23章 一窍不通

    当威尔第二天来到酒馆时,酒馆老板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嘿,威尔!你走运了,还记得昨天那个来找你的外地人吗?他今早走了,但是给你留了点好东西。”

    威尔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不明意义的咕噜声:“哈!哈!不会是写着诅咒的卷轴或者藏着暗器的宝盒吧。”

    酒馆老板直截了当的说:“我觉得对付你完全不值得动用这些昂贵的道具。”

    他从背后掏出一个酒瓶,“看,一瓶上好的烈酒!他本来想和你分享的,但是你不接受他的雇佣,他只好走了。他保证是个有钱人,出手才这样阔绰。你看他的衣服没有补丁,身板如此健壮,说不定还是个贵族呢。威尔,你错过了一笔大生意。”

    威尔伸手去拿那瓶酒。

    老板把手向后收了收:“不会吧,你真敢喝这种不明来历的酒?你就不怕被人用乌头毒死?”

    威尔冷哼了一声:“我觉得对付我完全不值得动用昂贵的乌头酒。”

    “而且,”这个清楚酒馆老板德性的半矮人仰起头,眼光在老板精明的脸庞上扫过,“你一定偷喝了不少吧?”

    老板的脸皮比硬皮酒杯还结实:“我只是倒出那么一点,冒着丧命的危险替你试验了一下有没有毒。否则万一你死了,还要赖在我头上。”

    威尔闷不作声的爬上了座位,啜饮了一大口瓶中的液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畅快的叹息。

    “火热、浓烈,上等的好酒!”

    威尔一口一口的喝,深色的脸庞透出酡红的颜色,他的身体热起来,思绪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他在完成一件杰作,那绝对称得上杰作,是一整个城市的地下宫殿,地上的城堡有什么稀奇的,要在地下勾勒出错综的通道,还要它们中的每一条都履行着各自的职责,那才是一个超凡的匠人值得自豪的成果。

    还有城市广场中央的喷泉,引的是离佛蒙达很远的夏布利山谷中最清澈的泉水,整条水渠有十几千米长,最高点与最低点的落差仅有十几米,最后变成喷溅出来的澄净水流,供起了半个城市的居民用水。

    他摇摇晃晃的走出酒馆,身心仍然沉浸在那种激动中。他的家人、学徒都对他交口称赞,居民感谢他带来了便捷,邀请他修筑工事的人纷至沓来。

    “你愿意去翡翠领修一条水渠吗?”

    威尔随口说道:“没问题。”

    话音刚落,他就被温德尔扛了起来,丢进了马车。

    “回翡翠领喽!”

    ————

    “我要回佛蒙达。”醒酒的威尔硬邦邦的对安珀说。

    温德尔皱眉:“佛蒙达的领主那么对你,你还回去干什么?我们领主愿意出更高的薪水雇佣你,而且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迁怒你。”

    安珀看着这位大胡子半矮人:“威尔·穆尔斯坦因先生,什么样这条件能打动你呢?你只管开口。”

    威尔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的写着固执。

    安珀和温格尔轮番开口劝说,威尔的脾气硬的像茅坑里的臭石头,无论如何都不肯留下来工作,坚持要回佛蒙达。并宣称“就算把他埋到地里,他也绝不会为水渠出一点力的。”

    温德尔气恼的说:“你已经答应过我了。不守信的人是要堕入深渊的。”

    威尔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我喝醉了,不记得我答应过你。不过没关系,那就让我堕入深渊吧。”反正他又不信奉曦光之神,不祈求去祂天上圣光普照的神国,他们矮人信仰的矿洞和铁匠之神,本来就在地底下。

    安珀伸手拦下想要冲上去和他用拳头讲讲道理的温德尔,声音和气的说:

    “巧了,我们翡翠领就有通往深渊的近路。”

    ————

    威尔没想到,这个年轻的领主小姐说的是真的。

    她没有对他施以酷刑,但比这还让威尔难受。因为安珀派人把威尔绑在了一辆手推车上,和一群工坊学徒一起送去了泉水源头进行实地考察。

    这些年轻学徒的蠢话一个劲的往威尔的耳朵里钻。

    “挖水渠很简单的,我经常挖一条水渠让田里的积水流出来。这不过是一条更长的水渠而已。”

    威尔怒气冲冲的说道:“放屁,你挖的那是臭水沟!”

    学徒们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们被要求不许理会这个半矮人,于是他们自顾自的研究起来。

    学徒:“让我来看看从哪里开始,等等,工厂的方向是哪边来着?”

    有个人给他指了一个和造纸厂的方位偏离了快九十度的方向,没有一个学徒觉得不对。威尔两眼一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兴冲冲的动工了。

    挖了一小会,学徒们发现自己脚下的坑里开始渗出水来,没过多久,地上多了一个脏兮兮的泥水坑。

    “啊,渗水了,怎么办?”

    “渗水就对了,我们挖的就是水渠啊。”

    “可是这样挖下去会弄脏衣服。”一个学徒发现了不对劲,“不对,不对,不应该这样挖的。”

    被迫观赏这些学徒愚蠢言行的威尔十分痛苦,这会才稍稍欣慰,终于有个聪明的小子意识到他们在做蠢事了。

    这个聪明的小子大声说:“我们把裤子脱了再挖吧!”

    威尔一口气卡在胸口,只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在这片风景优美的山谷,泉水从河岸上那条狭小而深邃的溪谷的裂缝中涌出,带着细微悦耳的潺潺声流入河中。溪谷的斜坡上,生长着茂密的橡树丛林和天鹅绒似的青草地,而在这片美景上空,飘荡着半矮人洪亮的骂声。

    “大石头挖出来就行了?你怎么知道它是块石头,万一它底下是座山呢?”

    “下游比上游还高!你给自己挖了个澡盆!”

    “倒着挖!真是个天才的主意,你出生的时候一定是屁股先出来的吧?!”

    学徒们十分委屈,但碍于安珀的要求,又不能反驳,好在没过多久,半矮人的骂骂咧咧就停止了。

    学徒们在地上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地面崎岖的像蜂巢,一个学徒不慎被绊倒,不小心撞上了载着半矮人的推车,激动的半矮人正试图站起来看看学徒们又在搞什么,脚下一个不稳,一头栽进了面前的泥水坑。

    “咕噜噜,蠢货,咕噜噜,我要是有你们这样的学徒,我就咕噜噜……”

    第二天,半矮人的嘴上长了个大泡。

    ————

    还没用上一个星期,威尔就屈服了。

    “我把水渠造好,你就允许我回佛蒙达。”只要不让他继续和那些满口蠢话的学徒们待在一起就行。威尔宁愿被鞭子结实爽利地抽上一顿,也不能忍受一群猴子在他面前发表着关于如何修造水渠的“高见”。

    “宽容一点吧,威尔,我们的孩子们只会做一点木匠活,对这方面的确一窍不通。不然我也不会请求你的帮助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安珀好奇:“威尔,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回佛蒙达呢?”

    威尔顿了顿,沉默了半晌,才有些难以启齿的说:“喷泉建造好以后,佛蒙达的领主宴请贵族来观赏,结果那个初夏少见的暴雨连绵,污水从下水道喷涌而出,领主十分丢脸,因此迁怒于我,佛蒙达的下水道也因为无人清理淤泥废弃了。”

    “要是老领主死了,我说不定能劝说新领主让我去修好堵塞的下水道。”威尔激动起来,“我们矮……矮个子工匠的工程,能用上百年!”

    “不用等老领主……”安珀俯下身轻声说了几句话,威尔立刻惊异的看了她一眼,欲盖弥彰的揉了揉耳朵:“啊,被那些乌鸦一样的学徒吵的,我都听不太清东西了。那我就先去设计水渠了。”

    说完,威尔就一溜烟的跑了。

    ————

    银橡树商队又满载着货物回到了翡翠领。他们并没有按照计划的那样走到更南的地方,就已经把携带的新纸全部卖掉了。

    这种纸张在贵族中很受欢迎,轻便雪白,而且没有异味。教会也愿意购买,用于抄写圣箴。

    于是在售出了手里这批货后,银橡树商队马不停蹄的再次向着翡翠领的方向出发,在返回的途中收集了一些安珀可能会感兴趣的不常见的种子,又在产粮多、粮价低的领地买了大批粮食。

    安珀曾经说过,粮食运来多少她都照单全收。虽然倒卖粮食赚的少,但是稳妥,出手快,银橡树商队在空余的驮马背上挂上了沉甸甸的粮食,匆匆赶路。

    这次,他们直接感受到了新纸的抢手,在去往翡翠领的商路上,托马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商队,往常可没有这么多商队往这里跑,翡翠领没有什么特产,平民穷的叮当响,贵族一个手就数得过来,要不是原来的领主是个冤大头,连银橡树商队都看不上这里。

    如今他们都像闻着血味赶来的灰狼,争先恐后,生怕比别人晚了一步。

    到了翡翠领,托马斯得到消息,安珀这次要邀请几个大商队的领队喝下午茶,难怪翡翠城里的旅店这么热闹。

    得知名单里有自己,托马斯这才放下心来。银橡树商队要是没拿到名额,那他在哥哥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了,对不起马修如此信任他,把大半商队交到他手上。

    是的,这次只有托马斯一个人回来,兄弟两个尝到了贩卖纸张的甜头,决定扩大商队规模,新购入了许多牲畜和板车,为了继续得到安珀的看重,马修带着另外的人员和驮马贩运纯碱矿石去了。

    上次银橡树商队为安珀带来的纯碱,安珀派人验收过后主动给他们提了价格,要他们多多的运来,不管多少她都买。商人的直觉告诉马修和托马斯,多运这种东西到翡翠领来,可以拉近他们的商队和安珀的关系。

    马上要见到翡翠领的领主,托马斯还是很忐忑的,上次他并没有见到领主的真容,忍不住幻想到:如果打听来的消息没有错,安珀女公爵应当是个年轻的贵族小姐,她是否聪明但相貌平平?又或者脸色苍白身体虚弱?

    这倒不是他随便臆想,在人们的普遍看法中,多智往往伴随着病弱,而她又这样的会做生意,愿意和贵族眼中低贱的商人打交道,托马斯翻了个身,安珀女公爵会不会也有商人的特点?比如眉宇间有种精明的神色,对每一分钱都斤斤计较?

    这对于一个贵族小姐来说可不算是优点。

    托马斯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陷入了黑甜的梦境。

    第24章 紫色披肩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会见领主的那天,在安珀的书房外,托马斯在几位商队领队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忐忑。安珀女公爵召集他们来此,是为了什么呢?

    大门缓缓推开,托马斯走进房间。

    他看见安珀女公爵坐在桌子尽头的那张高靠背天鹅绒椅子上,浮雕般白皙的一侧脸颊上,飘着一缕鬓发的发丝,丰厚松软的黑发编成发髻,紫罗兰色的眼睛像是华美的玉石,放出锐利的目光。

    坐在那里也能看得出来,安珀女公爵的身量是很高挑的。烛火放射出的柔和光线让她看起来很温和友善,看见众人进来,她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入座,那只纤细的左手上没有戴任何戒指和饰品,指甲透着健康的玫瑰粉色。

    除了美丽和养尊处优,安珀女公爵脸上有一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泰然,这在她这个年纪的贵族小姐身上不太常见。

    但奇怪的是,她身上看不见什么珠宝。在托马斯看来,像安珀这样富有的贵族小姐,在黑暗中也会像银河似的闪耀发光,她们衣饰上的宝石多的像星座,鬓角都会被脖颈上的钻石项链照亮。

    但谁也不能说安珀小姐是穷酸的。

    她虽然穿着一件简单的黑缎裙子,却围着一条颜色极正的深紫色披肩,和她眼睛的颜色极为相衬。

    那颜色如此的纯粹夺目,比任何珠宝都吸引这些商人的目光。

    紫色!多么迷人的颜色!

    在所有的染料中,紫色染料是最稀有的,它的来源是几种罕见的骨螺,个头很小,从这些海螺的腮下腺可以提取出紫色的染料,成千上万只骨螺,只能染出一件衣物。

    因为稀少,紫色也是高贵的代名词。

    据说在魔法时代,一些职业者掌握着人工饲养骨螺的方法,但现在的人完全没有继承到那个时代的遗产,好几种骨螺甚至因为大规模捕捞而灭绝。紫色染料的产量一年比一年少。

    如果安珀女公爵仅仅是有这样一件披肩,考虑到她的身份,也不算多么稀奇。

    让这些识货的商人惊讶的是,这件紫色披肩颜色簇新明亮,式样也是现在流行的,但是完全没有异味,从他们坐的位置,还能闻到女公爵身上淡淡的橙花香气。

    紫色披肩!用海螺腺体染的!竟然不臭!这怎么可能呢?

    但谁也没有不识相的乱提问题。

    他们拘谨的入座,少有这种被大贵族正式招待的时候。

    从门口走进来一个侍女——带着武器的侍女!托马斯想,他今天遇到的怪事可太多了。

    那个高大的侍女将手里的册子分发给各位商人,然后坐在了安珀女公爵身边静静等候,似乎代替了侍卫这个职务。

    托马斯翻开纸册,如今他也很习惯用这种新纸了,很轻便的一沓就能记录一下原来厚厚一本的文字,就是要防着浸水,对于重要的文字记录,托马斯用羊皮纸做封皮,再妥善地装进大小正好的皮袋里。

    这一本都是合同,有翡翠领售卖给他们的货物合同,也有向他们购买商品的名录。

    托马斯虽然没有看到其他人的合同,但他观察到每个人手中册子的厚度不一样。八成是安珀女公爵向这个商人采购的商品种类格外的多。

    每个商队都有自己的经营方向,基本只专营几个类目的商品,不同的货物运输、储存、交易都有自己的讲究,成熟的商队可不是那些带着五花八门的货物跑到农村贩货的小贩,他们只运自己擅长和熟悉的货。

    像银橡树商队,他们主打贵重挂毯、家具和采购稀奇古怪东西的委托。坐在托马斯对面的那个脸膛红彤彤、胡子高高翘起的胖商人,他的商队做皮货和呢绒生意。在托马斯斜对面的那个又瘦又黑的红发男人,他的家族做葡萄酒生意。

    但是这并不妨碍大家聚集在这里,为了新纸。

    谁也不会拒绝做纸张的生意,否则准会被人嘲笑,天上下起了金币雨,竟然有人撑起了伞。

    不管是采购还是销售合同的格式都是一样的,上面写有双方都需要承担的义务,比如何时交货、预付款是多少比例、何时结算等等。

    托马斯看到最后,神情还有些发愣。

    合同上面没有什么陷阱,不存在模糊性的文字和指向,一切都清晰明了,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个贵族出面洽谈的合同。

    但商人们还是没有乖乖签下合同,就一些细节问题,他们仍然要经过反复的拉扯,直到寸步前进的空间也没有,才肯写下自己的名字。

    可是,他们要和这样一位贵族小姐,就商品单价那一两个铜币的问题争的面红耳赤吗?

    幸好,安珀看起来没有和他们当面讨价还价的打算,她转提了另一件事。

    “这是造纸厂最近研究出的新型号纸张,各位看看吧。”

    琳达起身把装有新型号纸张的木盒分发给各个商人,托马斯当即打开盒子,顿时惊讶的张大了嘴。那像是纸,又像是流动的光,像是阳光下的湖面,粼粼的金粉在烛台的照耀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托马斯伸手去拂,却什么也没改变。

    那金色本就不是撒在纸面上的,而是和纸张融为一体。

    听说纸张在附近的贵族中十分流行,安珀灵机一动,将金箔碾碎后洒在明胶未干的湿纸上,想要那种金光闪闪的效果。

    一开始金箔加多了,做出来有点像上坟叠的纸钱,书写也不怎么流畅,后来调整了几次用量,最后才达到了这种有明显的金色又不过分张扬刺眼的效果。

    其实这种纸工艺复杂,又没用在提升书写手感上,论实用价值是不如中规中矩的上等纸的。

    但是装饰华贵精致,高贵逼人,就有人愿意买单。

    比如红头发的弗兰克就立刻想到,他知道有一位曦光教会的大主教,最近想要调到更繁华的教区去,正在发愁用什么既有格调又不失珍贵的礼物打点上下。

    如果是一本用洒金纸抄录的圣箴呢?

    纸上的金光还暗合曦光的教义,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礼物吗?

    托马斯也想到了洒金纸合适的销售对象。如果一个贵族发出的信件,在过去的一个月没用上新纸,或是未来的一个月内没用上洒金纸,那就代表他已经远离了贵族圈,成为老土落后的象征了。

    这种观念很快就会被他想办法被灌输到上流社会去。

    但洒金纸产量有限,而且价格也对得起它的噱头。安珀直言,她只批给翡翠领每季度交易量最大几个商队洒金纸的特卖权。

    各个商人用打量的眼神观察着周围的人,重新评估着这些对手的实力。洒金纸也许并不是那么独一无二,但在座的人都心里清楚,如果下次坐在这里人的没有自己,那商队也就和安珀女公爵拿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失之交臂了。

    谁敢保证下一次不会有更赚钱的商品出现?万一是安珀女公爵肩上的那条紫色织物呢?

    几人都是可以为商队做决策的重要人物,于是纷纷在心里增加了筹码,将今年交易的重心挪到了翡翠领。

    其实在翡翠领做生意是相当顺心的,就这几次的交易来看,安珀女公爵的货物供给稳定,质量统一,照他们的话说,在出厂前就有严格的审核标准。而且商队们互相打听,在安珀来到翡翠领这段时间内,没有出现过一次撕毁合同或者明晃晃的索贿事件。

    商人们从翡翠领运走货物,也运来商品。没有哪个明智的商人会空着箱笼跑在路上。

    安珀也给他们购货清单,为他们省了不少麻烦,上面的货品种类和数量都多得让商人们惊喜。

    所以尽管翡翠领提供的商品种类有限,他们也愿意购入更多的纸,保证下个季度的交易量。商人们翻着合同,把打算的投入资金又加码了一部分。

    等下,翡翠领这次有意售出的商品,居然有盐?!

    “翡翠领确实打算售盐,这是样货。”

    放在杜马斯面前的是一个小小的盐碟,里面堆着白如细雪的盐粒。几个人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去,捻起了碟中的盐粒放进嘴里。盐粒化开之后,商人们纷纷点头,很正的咸味,不苦也不涩,是上好的盐。

    再一看安珀报给他们的价格和数量,如果能保证都是这种精制的好盐,简直可以用物美价廉又量大来形容,谁也不会拒绝买下她的盐。

    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最吝啬的守财奴也得拿出一笔钱购买盐,这是无可代替的一种商品。农民们冬天保存食物的方式,要么用盐腌制,要么风干。码头上干力气活的工人要供给他们盐面包,不然没有力气。富裕的家庭经常在餐桌上摆放盐碟,用来显示其社会地位。

    可以说,盐的生产和贸易不仅仅与经济相关,也影响政治和社会生活。

    托马斯很顺利的推理出来,如果安珀能向商人售卖盐,那么她的盐必定是在供给整个翡翠领之后还有剩余,否则平民的生活就要受影响。

    那么这样大规模的盐,八成就是海边盐场产的。

    因为翡翠领并没有传出有天然盐矿的消息,盐沼和传统的一些晒盐方法供不起这么大的量。

    可安珀女公爵又是如何制出这么纯的盐呢?托马斯倒是知道一些制盐的偏门办法,据说可以提炼出高纯度的盐。有人把咸水湖里的水煮过后泼在燃烧的木头上,制造出来的盐会带着橡木和榛子树的香味,还有人用咸鱼的卤汁制盐。

    托马斯以前不关注贩盐的生意,看来回去以后得多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至于要不要签下购盐合同,那还用说?

    向商人们介绍完洒金纸和精制盐以后,今天的会面就到这里了,一些具体的价格,安珀叫商人们和自己的管家迈尔斯先生讨论。

    其实也没多大的砍价空间,但叫商人们放弃这个步骤,那是万万不行的。

    “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荣幸和安珀大人做高档织物的生意。”离开之前,有个商人隐晦的向安珀暗示,眼光瞟过她肩上的艳丽披肩。

    “我想会有这个机会的。”安珀微微颔首,熟练地给商人们画下大饼。

    ————

    说起安珀今天的打扮,还是费了不少心思的。平时可以穿着朴素,没人有资格对她的衣着指指点点,但接待客人时,她还是需要一些能撑起门面的珠宝衣饰,免得露怯。

    然而安珀的珠宝本来就不多,不久之前手头没钱的时候还卖了一些,用品质低的充数又怕逃不过这些精明商人的眼睛。

    就连打算上身的衣物,也没有安珀认为合适的。

    现在的这个时候,底层的平民穿未漂白的亚麻和没有染色的粗呢,家境稍好的会穿漂白后染色的衣物,而鲜亮持久的颜色,往往只会出现在富人和贵族的身上。

    所以琳达建议安珀在会见商人时穿亮红色长裙,再配上翠绿色的腰带,彰显地位。但这个配色对安珀来说实在是有些惊骇了。

    为了不打扮的像只审美很差的孔雀,安珀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每天从游戏面板里领到的医疗包上。

    医疗包每天刷新,安珀已经积攒下来对于她个人十分丰富但对整个领地没多少增益的低级药品,其中就有好几瓶紫药水。

    紫药水又叫甲紫溶剂,主要成分是甲基紫,也是一种人工合成紫色染料,色彩稳定鲜艳,最重要的是,染成的织物没有任何异味。

    安珀的紫药水不够染整个裙子,弄个披肩也不错。至于首饰,干脆不带了。

    结果确实令安珀满意,商人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每天经手无数金币的女领主是个没钱买首饰的穷光蛋。他们眼前还吊着一根名叫“紫色织物”的胡萝卜,正卖力拉磨呢。

    第25章 扫盲开始

    这些商人在给翡翠领供货的时候不免疑惑,去年的气候一切正常,也没听说翡翠领哪个农庄受灾,安珀为什么要购入大量的粮食呢?

    其实这和安珀对农庄的规划有关,除了划出去一部分土地种植紫花苜蓿,将耕地转化为牧场以外,她还尝试种了一大批甜菜。

    盐和糖都是她想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翡翠领的气候不适宜甘蔗生长,但甜菜已经是常见的蔬菜,人们把它和其他谷物炖在一起吃,只不过没想到甜菜竟然能制出糖来。

    这些牧场和经济作物的种植挤压了主粮的耕地数目,安珀还想让翡翠领的大家吃得更饱,所以从前几个月开始就已经有意购入粮食。

    另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安珀想组建军队了。

    新纸和精制盐的出现,虽然不至于一下子让身在遥远的帝国中心的皇帝本人注意到翡翠领近期的变化,但在附近的几个领地中,翡翠领已经是大出风头,没有军事力量,安珀辛苦经营出来的成果很容易被人夺走。

    然而士兵要从哪里来,可着实难倒了安珀。

    一般的领地都没有大规模的常备军,在没有频繁的战争发生时,供养一批不事生产的士兵需要巨额财富,光是为他们配备装备就是一大笔开支,更别提还要进行训练。

    领主们宁可在战争即将发生时抽调军队,召集作为自己附庸的骑士和男爵们,骑士又会带着骑士侍从和他们征召来的民兵前来。

    这种临时组成的队伍非常松散,毫无默契可言,不过既然对面也是如此,那这个仗还是可以打一打的。

    安珀宁可培养少量的精锐,也不想要这一大堆乌合之众。

    关键是,她要面向哪个阶层,才能招募到忠心的士兵呢?

    首先被排除的是农奴,很可惜,安珀在农奴中的名声虽好,但这却是必须最先排除的选项。

    农奴们虽然承受了种种剥削,但有一点,他们不必去打仗,这是受制度支持的。农奴为领主提供财富,而领主要负责保护他们。

    既然农奴不行,那么普通农民可以吗?

    也不太行,翡翠领或者说整个帝国都存在地多人少产量低的现象,农民一年到头都得绑在土地上。如果不想训练着训练着发现一大半士兵都偷偷跑回家种麦子了,那还是一开始就不要招募他们了。

    市民倒是可以,但安珀估计市民应征士兵的积极性是很低的。

    这些市民大多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差,要么是手艺人要么是小商人。既然不至于吃不起饭,又有谋生的本事,就很难被成为士兵的所能得到的好处诱惑。

    “购买奴隶怎么样?”迈尔斯提议道,“让奴隶吃饱,他们就会感念您的恩德了。”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侍卫长琳达断然否定:“奴隶的忠诚才不可靠。我们要组建军队,要是全部靠买来的奴隶组成,市场上哪有这么多奴隶?只会促使奴隶商人弄来更多原来不是奴隶的平民,如果他们因我们的需求沦为奴隶,又怎么可能献上他们的忠诚呢?”

    这样一想的确有道理。

    于是迈尔斯又说:“北境有个很出名的雇佣兵组织,精悍善战,对雇主十分忠心,据说他们在战场上见到自己的亲人也绝不留手,许多领主都雇佣他们作战。”

    安珀:“这么有职业操守,价钱一定很贵吧。”她不是雇佣这些人来打一场仗,而是需要长期驻扎在翡翠领,再好的雇佣兵也不合适。

    几个提议接连被否定,安珀正准备先出台招募令,能召集到多少愿意来做士兵的就先招多少。

    迈尔斯突然又提起了一件事。“几个从北边过来的商队带给我消息,据说北方出现了大股流民,如果不想领地出乱子,商队劝您最好在他们到达翡翠领之前就把这些人驱逐走。”

    安珀最先想到的当然是翡翠领的安全。“那些都是阿洛涅王国流放的罪犯吗?”

    翡翠领是伦斯特帝国边境,隔着北面的西奇山脉就是阿洛涅王国,阿洛涅王国刑法严苛,偷盗、作伪证等轻罪也常被重判,但监狱又装不下那么多人,每当监狱爆满,绞刑以下的罪名都可以被改为流放,也就是把罪犯从阿洛涅王国赶出去。

    这种缺德行为当然引起了安珀的警惕,翡翠领可不愿意接收这些罪犯。

    迈尔斯的话让安珀稍微松缓。“可能有罪犯掺杂在其中,但总体还是平民居多。”

    阿洛涅的国王没事干了,驱逐平民干什么?

    迈尔斯继续解释:“据我所知,阿洛涅王国年初和邻国交战,战败后失去了大片土地,失地的贵族想重新获得土地,就强占了不少平民的地。恰好国王也需要为这次战败提供合理的解释,所以他宣称是国内的异教徒导致了此次战役的失败,把这些失地的平民都冠以异教徒的名义流放出境了。”

    对一些缺德人的刻板印象增加了。

    “如果流民靠近翡翠领,不必驱赶他们,但是要提前做好准备。”安珀不仅缺士兵,也缺工人,工坊和盐场都要人做工。

    ————

    周一的农庄里,管事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不管是自由农还是农奴,每户都至少有一个人站在这里,聆听来自领主的新指令。

    管事们站在刚搭出来的一人高的台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圆锥形的硬纸皮卷,看向台下的农奴。

    不久之前,他们的关系还是针锋相对,管事们只用鞭子和农奴说话,农奴们在背地里用最恶毒的诅咒咒骂管事。

    如果管事要召集大家宣读新政,农奴虽然没开口说话,但怨毒或忐忑的眼神已经表达了一切——即将到来的不是加租、加税就是繁重的劳役。

    但今天管事菲利普站在台子上,因为站得高没有遮挡,看的很清楚。农奴们的精神很集中,仰着的脸上非但没见到什么恐惧,反而有些隐约的期待。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从管事那里听到坏消息了,上一次召集大家是为了宣布劳役减少和收购紫花苜蓿,有好些农奴抓住这个机会赚了点钱,全家还在一起吃了一顿涂抹着厚厚奶酪酱的烤面包作为庆祝。

    再上一次是让大家免费试用新农具、取消结婚税、增加早餐供给……总之全是好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农奴们已经不恐惧来自领主的政令了。

    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气,透过手里的硬纸皮卷向大家宣告一个震撼性的消息。

    农奴们有机会减少地租了。

    “领主要在每个农庄开识字班,每户至少出一个人来上学,”面对台下的嗡嗡议论,菲利普赶紧提高了声音,“先别急着讨论为什么,听我讲,你们会愿意派人来上学的。”

    “每户来上学的这个人,在最终的考试中合格的,从今往后可以减免四分之一的地租。可能你们不知道考试合格的难度有多大,我可以向你们举个例子。从各个农庄挑出去的学徒工,十个中有九个都能通过这个考试的。”

    “四分之一的地租!”

    农奴们被这个数目震惊,相互望了望,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在管事重复了几遍后,他们终于有几分相信了,开始在心里盘算,四分之一的地租用粮食付可是不少了,今年家里的地有差不多一半用领主的新犁耕过,麦苗长得比去年茂盛多了,今年可想而知要丰收,如果还能减少地租,那么年底的时候就能有不少结余。

    不仅不用愁冬天该怎么度过,还能攒下一笔钱,不管是自己家留着花用,还是干脆明年和人合买新犁,那都太令人高兴了!

    不过这个减租的确是有条件的,也有人拿不准自己家派去的代表能不能通过考试。

    有人就说了:“管事不是说了吗,十个有九个能通过,还记得玛丽家的皮特吗,个子很大,反应迟钝,看着就不怎么聪明,也一样通过了考试,现在还在领主的工厂里干活呢。”

    这么一说,农奴们又有信心了,皮特这个孩子长得很高大,有个过大的前额和下垂的嘴唇,就是说话慢吞吞的,给人一种愚钝的感觉。农奴们其实对皮特是没有什么偏见的,反而很喜欢,巴不得自己家的孩子有这样的好体格,但既然他也能通过考试,农奴们想想自己家的儿女,顿时也觉得距离减租也不是那么遥远了。

    菲利普在台上听着大家的讨论,笑盈盈地说:“每户有一个通过考试的就能减租,但领主可没说只有一个人可以来学习,要是不放心,就全家一起来吧,总不能一家子都是蠢蛋吧。不过说好了,一旦来了就不能中途放弃,必须上完全部课程,不然视为放弃减租这项福利,家里有人通过考试也没用。”

    识字班每周上六个半天,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要看教师的安排,这么拆分开来上课,家里的农活也不会丢下。上满三个月就要开始考试了。

    毫无疑问,领受这个减租重任的大多是农奴家里的孩子,孩子本来就干不了多少活,干脆送去识字班,白捡了减租的好处不说,还能认识字,识字总没有什么坏处。

    家里要是有好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那就一起送去,双重保险,今年大多数农奴还是比往年好过的,不差在孩子的这点劳力上。

    也有几个成年农奴提出异议:“我家儿子/女儿去领主的工坊做工了,家里其他孩子还太小,没法送去上学,能不能直接算通过考试了,反正在工坊里也确实考过试。”

    菲利普干脆利落的掐灭了他们的幻想:“那就让你或者你妻子来上课。每户至少出一个人,没有商量的余地。”

    在最终的名单统计出来以后,安珀很欣慰地看到每个农庄报上来的人员数量都超出农庄户数不少,有一个农庄的比例格外突出,就是鲍勃所在的农庄,有鲍勃这个凭借识字误打误撞的获得管事职位的榜样在,下面人的识字积极性格外高涨。

    安珀想减少翡翠领的文盲,这件事已经计划很久了。

    根据她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文盲伴随的并不是勤勤恳恳,老实本分,相反,他们特别固执,总有自己认准的奇奇怪怪的规则,轻易无法撼动。

    这在安珀制定面向他们的规定的时候,影响是很大的。很多不识字的人带有一种过度的警惕,因为出身底层又没接受过知识,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占他的便宜。

    这种警惕不能说完全不正确,因为一个不识字的农奴,确实是其他人哄骗和压榨的对象。

    就像在民间流传的故事中,磨坊主往往是个邪恶的反面人物,农民怀疑他们偷偷扣下了比应该拿的更多的面粉,无耻的偷窃了他们仅有的口粮。

    但究竟偷窃了多少呢,农民不知道。因为这种“不清楚多少但感觉一定有”引发的争端,占了农民的斗殴事件的一大部分,而且他们往往既打不过对方,又不占理。

    但如果他们知道一斤小麦能出多少面粉,磨坊主收取的报酬是多少,就能算出应该得到的面粉重量,获得了和磨坊主争辩的证据,而不是陷入“我不知道应该得多少,但是你一定偷了我的面粉”这种无用的争论中。

    农奴的警惕有时候会保护他们的财产,但当这种警惕面向安珀,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为了获取农奴们的信任,好让她接下来的举措更顺利的实施,安珀不得不避免向农奴们放出可能产生其他解读的信息,一切政策都得是有明显的、立刻看得着的好处,而不能是对当下有少许损害但是有利于长远发展的,那会直接击溃农奴对她脆弱的信任。

    因此让农奴识字这件事,安珀从刚到翡翠领那时就开始思考,直到今天才勉强满足了条件。

    有造纸厂产量充足的纸,可以用油墨印制教材——其实只是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有足够的教师——通过了城堡里教士的教育课程,就足以做农奴的老师了。除了第一代由城堡仆人组成的班级,亚历山大和理查森又接连教出了四批学生。

    其实工坊的学徒,就已经是教士的第一代学生教出来的,而不是到城堡由两位教士授课。

    再加上摆在明面上难以抗拒的诱惑,通过考试可以减免地租,识字班——安珀暂时还不愿意把它叫做学校,终于可以开始授课了。

    第26章 连哄带骗

    多萝西是这次被下派到农庄教学的老师。

    她带着自己的行李,和另一位女老师一同住进了农庄。因为只有一间宿舍,所以每个农庄的两位老师都是同一个性别。

    她们住进去的房舍和管事们的房子挨着,第一天还有管事的妻子们来帮她们收拾屋子。

    “多萝西小姐,安妮小姐,你们就安心住在这里,大家都知道,这里是管事们住的地方,不会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往这边来。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们,对了,今天晚上到我家吃晚饭吧,有烤洋葱和搭配肉桂酱汁的烤松鸡。”

    管事的妻子们对多萝西两个人十分关心,反复保证她们会帮忙盯着,绝不会让什么陌生男人靠近这边。因为丈夫已经告诉过她们,如果领主派来的教师出了人身安全上的问题,那么他们这些管事绝对是要被一撸到底的。

    多萝西谢过她们,并说:“史密斯太太、瓦伦太太,这次的识字班你们要来上吗?”

    史密斯太太一怔,没想到多萝西会问出这个问题:“我们?我们有自己的活要做,纺线、照顾孩子、打扫庭院什么的,还得检查农庄里女人们做的活。”

    多萝西真心实意的劝说她们:“太太们,来上识字课吧,对你们只有好处的。领主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教材、纸笔、桌椅,只要花上一点时间和心思,从此以后就是识字的人了。”

    太太们依旧不理解:“可我们识字有什么用呢?我们不研究圣箴典籍,也不做账房管事,家务活可用不上这些。”

    “用得着的,”多萝西坚持道,“把家里的收支一条条记下来,就能知道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哪个地方花用的太多,哪个地方又过于俭省了。知道冬天一天需要用多少木炭,就能推算出这一年该买多少炭,在木炭价低的时候一次性买下来,而不是用完了才知道买。”

    太太们这样一想,觉得多萝西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是要一下拿出三个月中每星期六个半天的时间去学习识字,投入的成本也是很大的。

    多萝西只好使出杀手锏:“领主大人喜欢识字的人,尤其是知书达理的淑女。管事们要是想调去更好的岗位,不知道领主会不会介意他们的妻子不识字。”

    太太们一下子警惕起来,鉴于多萝西来自黑石城堡,在他们看来就是领主的近臣了,她说出来的话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领主的看法。

    要是真的因为自己不识字而影响了丈夫的前程,那就太糟糕了。

    而且领主看重识字这件事她们也很清楚,因为管事中原来也有不少人是文盲,因而被轮换着叫去城堡学习识字,一天学不下来,工钱就只按原来的一半发。那时候太太们都急得不行,恨不得分出脑子来帮丈夫多记几个字。

    史密斯太太连忙说:“那我要学!现在还可以把我的名字加到入学名单里吗?”

    多萝西笑吟吟的说:“可以的,我这就把您的名字加上去。”

    另外一个瓦伦太太也连忙让多萝西登记上了自己的名字。

    等太太们都走后,一同来到农庄的女教师安妮好奇地问多萝西:“领主提拔管事,竟然连管事妻子的学识都要考察吗?”

    多萝西:“嗯……其实是我编的。”

    安妮小声惊叫起来:“你吓唬她们!”

    多萝西轻轻捂住她的嘴:“别出声,我又不是有坏心眼儿。我就是觉得,识字真的会改变人的一生。”

    就像她,原本只是黑石城堡里的一个普通女仆。不,连普通女仆也不如,那些机灵美貌,和管事们关系好的女仆,地位都在她之上,可以把自己的活丢给多萝西做,但在城堡里做女仆已经是顶好的工作了。

    因为城堡的两任主人自身的特殊性——一个不近女色,一个本身就是女性,在这里工作的女仆不用担心失去清白生下私生子,最后因为毁掉名声,既嫁不出去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只能沦为妓.女。像两任领主这样的主家,是所有女仆都梦寐以求的。

    在多萝西以为这样已经很好的时候,新来的领主大人要求他们全部去上课。

    多萝西一开始是很害怕的,她担心成为被辞退的那部分人。于是她努力学习,渐渐的,她也找到了识字后的乐趣。亚历山大先生把一些书籍带到课堂上,有时候会给大家朗读上面的寓言故事,有时候也会允许一些学生——通常都是最优秀的那几个,把珍贵的书籍带回去翻阅。

    多萝西曾经有幸把这本沉甸甸的羊皮书籍拿在手里翻看,获得了无上的快乐。不仅是因为她有故事可读,更是因为她竟然得到了认可,亚历山大先生认为她是最优秀的那批学生之一!

    在课程结束之后,多萝西显而易见的没有被辞退的危险。但有一个新的机会摆在她面前,领主希望她能成为其他识字班的教师,愿意给出每天三十个铜币的高薪。

    多萝西犹豫了,她是一个不希望生活出现任何变动的人,只想安安静静的缩在自己的角落里,每天重复着没有波澜的一天。否则也不会因为惧怕离开城堡,从一开始就卯足了劲儿学习了。但那翻了六倍的薪水又着实有吸引力,让她怎么也说不出直接拒绝的话。

    于是多萝西把自己的烦恼讲述给两个朋友听,没想到,她们都发出了惊喜的叫声。

    “嘿!多萝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你不想拿这么高的薪水吗,不要害怕没法胜任这份工作,领主既然看中了你,就说明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你看我和安娜,半年之前,你能想象到我们可以成为管事吗?领主认为我们可以做到,我们就真的做到了!”范妮声音轻快,极有感染力,多萝西都忍不住跟着露出了微笑。

    安娜的声音粗哑但坚定:“你当然能够胜任教师,你还辅导过我和范妮呢。你讲解的很清楚,叫我们一下就明白问题所在,又温柔有耐心,学生们都会喜欢你的。”

    多萝西心中的天平已经快彻底倾斜了,此时范妮又添上一块重重的筹码。

    “你还不知道吧,你教授第一批学生应该是我们工坊的学徒,如果有人欺负你,尽管来找我!我可以把你的房间安排在我的隔壁,每天晚上我们还可以一起吃晚饭。”

    两个朋友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多萝西放心的接受了新工作。

    教学的过程有一些困难,这倒不是来自她的学生。工坊学徒们经过调教,已经很有纪律,教起来相当省心。

    这个问题来自多萝西本人,她的声音很小,这不完全是她的生理条件决定的,也是她自身的习惯所致,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她说的话没人在乎,与她交谈的人要么充耳不闻,要么直接粗暴打断,久而久之,多萝西的声音越来越小。

    后来有两件事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麻烦。一个是安珀制作的纸皮喇叭,能把人的声音扩大。据说铁皮的效果更好,但多萝西没法那么长时间的举着沉重的铁喇叭,更倾向于用硬纸的。

    第二个是来自学生们的赞美。多萝西的确如安娜所说,十分受学生们的喜欢,在脾气暴躁的造纸匠和木匠师傅中,多萝西的温柔显得格外可贵。即便是休息的时候,学生们也愿意和她相处。

    “多萝西小姐,你说话很有道理,我们都愿意和你讲话。”

    多萝西愕然:“我说话很有道理?”

    学徒们说:“你说出来的话总是合情合理,你告诉我们‘做这个’是为了什么,‘做那个’又有助于什么,一项项都很清楚,又有条理。可见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更加聪明能干。”

    “没错,同样的道理,你说起来,我们就听得进去了,觉得那很对,换了别的人来,我们都不爱听哩!”

    在学生们海浪一般涌来的赞美声中,多萝西手足无措的微笑着。

    发出的声音有人在听,那就更要大声的说出来。

    所以多萝西一直觉得,是获得了识字的机会这一点,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越多的人愿意来上课越好,这才是她想方设法让管事们的妻子报名的原因。

    如今,面对第一次做教师有些忐忑的安妮,多萝西还能反过来安慰她。

    “你要相信大家都是好相处的人,他们不是用鞭子赶着来学习的,是带着希望,想要努力通过考试的人。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状况,休息时间可以来找我,我肯定愿意为你出主意的。”

    其实也只是个年轻女孩的安妮深吸一口气:“我会认真授课的!”

    ————

    安珀给识字班定的目标是在三个月内学会三百到五百个词汇,三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

    因为物资匮乏,没有那么多专有名词,大家需要掌握的也就是身边出现的这些词汇。家里的桌子椅子,田里的燕麦小麦豆子,抬头看见的天,脚下踩着的地,语法也不要求精准,能理解意思就行。

    这里的语言用的是字母,属于表音文字。读得出来就很容易拼写,看见陌生的单词尝试拼读,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即便是这样,教学也没那么容易。学生们的态度倒还端正,一边是有管事们耳提面命,要求他们尊重老师,另一边又有减租的好处在,学生们的确也是愿意配合的。

    但是这也挡不住有些人的注意力实在集中不起来,巴伦回家的时候,母亲就问他:“今天都学了什么?快讲给我听听。”

    巴伦说:“学了数字,从一数到十,从十数到二十……”

    母亲追问道:“然后呢?”

    巴伦回忆着老师说的话:“老师说领主喜欢成绩好的人,将来我们每个班的前五名,可以去领主的工坊做学徒。”

    巴伦母亲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领主工坊的学徒,他们农庄里就有几个。那些两颊深陷、手指干瘦的像鸡爪,神情木愣愣的孩子们,到了领主的工坊以后,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脸上有了血色,身板壮实起来,说起话来很神气,还窜了不少个子。更别提每天还有五个铜子赚。

    但巴伦的母亲还看中学徒们的一个好处:领主虽然从来没有明明说过,但事实上这些人已经不属于农奴的身份了。

    农奴租领主的地,服劳役,虽然有自己的家庭和财产,但领主想把农庄卖出去的时候,里面的农奴也是跟着一起转卖的。农奴比奴隶好上一点,但又比不上平民。

    再看这些工坊的学徒,他们哪里是农奴了?不种地,也不服劳役,为领主做工还有工钱拿,完全就是平民的样子。

    他们这些观察到第一批学徒变化的人都追悔莫及,只恨当时没有主动把自己家的孩子送进领主的工坊,以至于现在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到成为学徒的机会。

    没想到识字班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如果儿子能考上班级的前几名,他就不用再做农奴了!

    巴伦的母亲急切的问:“今天还学了什么,都记住了吗?”

    巴伦挠了挠头:“……老师讲完话以后,窗边飞过一只小鸟,身上有蓝色、有黄色、有白色……哇,妈妈你干什么?”

    母亲提起板子就追了过来。

    这天,各个农庄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孩子们的哭嚎声。

    事后,巴伦的母亲向父亲抱怨:“我就说这么重要的事不能交给他,上课总是走神,怎么能学得会。到时候人人都少交地租,就咱们家没得到好处。还有学徒的名额,那是多大的好事,巴伦根本就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巴伦的父亲说:“那怎么办,咱们就活了这一个孩子,脑子还不灵光。还能去别人家借一个吗?”

    巴伦的母亲想了想说:“那咱们家就再出一个人去上识字班,我去向管事求求情,看能不能多加一个名字。到时候看着巴伦,让他一定把老师讲的东西都记下来。”

    巴伦的父亲使劲摇头:“我是不行的!眼下虽然没有太多农活,但是过不了多久麦子就要收割了,我肯定忙活不过来。那就只能你去上课了。”

    虽然也有着对收获季能不能忙得过来的疑虑,但减租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要让他们放弃,就像是把磨好的面粉倒进河里一样难受。还有那几乎能让人一步登天的学徒名额,让无数个农奴夜里辗转反侧。

    像巴伦家这样的情况不是一个两个,于是在开始授课后几天内,各个农庄都收到了许多新的报名申请。

    安珀收到消息以后,特批了这些新生的入学。

    不怕想上课的人多,就怕他们不来。

    第27章 谁问你了

    这是一个炎热的日子,罕有的好天气,太阳给田野增添生气,却折磨了这一群在路上奔波的人,烈日照的脚下的泥土滚烫,散发出的热气把疲惫地跌坐在地上的人都灼痛了,只能爬起来继续走。

    他们垂着头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身上脏兮兮的,精疲力竭,似乎大脑已经不能运转,他们脸上麻木的神情叫人一看就明白,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思考了,只剩下凭借着惯性机械的移动着脚步,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因为疲惫直接倒在地上。

    这些人是被阿洛涅王国放逐的流民,一大半的人不知道被自己的国家驱赶后要去哪里,只随波逐流的跟着队伍走。还有几个有丰富知识的人,他们知道最近的几个领地该怎么走,于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指引路线。

    他们必须要尽快去到有人的地方,否则是活不下来的。

    一个干瘦的老妇人被石头绊了一跤,跌在地上起不来了。身边的人木然地绕过她,就像绕过一块石头。

    即便已经遭此劫难,还是能看出这位老妇人身板是很结实的,她骨头没有摔断,脚也没有扭伤,只不过是太累了,没办法自己站起来而已。像她这样岁数的人在队伍中是很少见的,他们大多数都没能跟上来,可见这个老妇人的身体素质着实不逊于一个年轻人。

    老妇人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喃喃的祈祷:“仁慈的曦光之主啊,您是圣洁的神,祈求您体恤我的软弱,卸去我一切的重担,并在天国接纳我……”

    旁边有一道嘲讽的声音传来:“我们就是被他们以曦光之主的名义,赶出自己的家园,被迫流离的。”

    老妇人看向这道声音的源头,怒不可遏:“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异教徒太多,我才会被误认为是异教徒!我是受了你们的连累!”

    那人冷淡的说道:“你是受了你拥有的土地的连累。”

    他们看起来并不相识,老妇人却一口咬定对方是个异教徒,难道有人会把异教徒三个字写在脸上吗?

    有的。

    这个对老妇人冷嘲热讽的人,脖子上顶着一个野兽的脑袋,嘴角有着突出的獠牙,头上的更像是鬃毛而不是头发。

    这是个兽人,也许是个半兽人,但不重要了。

    兽人停在老妇人身边,说道:“其实我也信奉过曦光之主,我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都没有我这样的脑袋。但不知道怎么,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老妇人好像受了极大的冒犯,歇斯底里的尖叫道:“我不允许你这样亵渎神明!你撒谎,诡辩,竟然把主的信徒与你们这样的野兽相提并论!”

    兽人沉默片刻:“看吧,这就是我成为异教徒的原因。”

    但他还是上前把老太太提起来,看着她稳稳当当地站好了,才自嘲道:“哈哈,你今天接受了一个异教徒的帮助,晚上别想睡好觉了。”

    老妇人立刻挣扎起来,但兽人已经松开她,走到前面去了。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这群流放者终于靠近了一个领地。

    此处的领主早就得到了消息,迎接他们的是拿着锋利兵器和长弓的士兵,还有几个骑在马上的人。

    “这里不欢迎你们,走开,到别处去!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异教徒和罪犯进入领地!”

    于是人群中断断续续的响起了许多哀求,有说自己不是罪犯,家里好几代人都是守法的好人,也有人声嘶力竭的解释自己不是异教徒,只是因为得罪了贵族,就失去了土地和财产,被迫远离故乡。

    骑士不为所动:“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

    人群还是徘徊不去。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到下一个领地了。

    那马上的骑士一边驱赶一边说:“你们往南走,那边有个叫翡翠领的领地,十分富庶,每天都有商队运着满载的货物来往,粮食多的吃不完。”

    有的流放者相信了,浑身又鼓起劲儿来,有的虽然觉得是谎话,可这个领地眼看着是进不去的,也只好跟着队伍前进。

    那几个骑士带着士兵远远的跟在流放者们后面,直到确定他们已经更换了目的地,不会再试图闯入自己的领地,这才放心的返程。

    ————

    刚才那个扶起老妇人的兽人叫做泰伦斯,他才不相信骑士的鬼话,相信真的会有愿意接纳他们的领地。

    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同行的流放者很多都有异族血脉,这也是他们被当做异教徒流放的原因。

    但大部分人的混血特征很容易被隐藏起来,只要穿上特制的裤子、戴上手套、包着头巾或者踩上有跟的靴子,就能暂时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只有他,顶着这样一个丑陋的、根本无法掩饰的脑袋,是异类中的异类。

    但很可惜的是,他做不成人,也不是真正的野兽,没法一头扎进山林,远离人群,从此过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只能一直忍受着周围人轻蔑敌视的目光,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如果是野兽就好了,”泰伦斯盯着草地里的兔子洞看,“我会四脚朝地,跑得比风还快,捉来一只兔子,用牙齿把它的皮撕下来,大口吃满是脂肪的腿肉。”

    洞里并没有跑出兔子,反倒是洞口从一个变成了两个,那是泰伦斯把自己饿的头晕眼花了。

    他的肚子刚刚还叫得震天响,现在已经偃旗息鼓了,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样把最后的力气用光了。

    泰伦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想给自己选一处墓地,那边的树下就很好,阴凉遮阳,他会听着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死去,在死前祈祷下辈子不要做一个混血兽人。

    一只干枯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把什么东西快速的塞进他怀里。

    泰伦斯下意识的攥住,低头看到半个干硬的麦饼。

    “异教徒,我们两清了。我不受你的恩惠。”老妇人冷冷的说。

    泰伦斯拿着那个麦饼,完全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麦饼塞进嘴里,早已准备多时的唾液迅速浸润了面粉,化出珍贵的甜味。

    他好像暂时不会死了。

    ————

    “你跟着我干什么!邪恶的异教徒!”

    “我想我可以扶着你。”

    “走开!离我远点!”

    长长的队伍里,出现了这样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头发乱蓬蓬的老妇人,枯瘦的脸上满是褶皱,两只眼睛深陷下去,没有什么神采。

    一个顶着野兽脑袋的高大男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她的后面,两个人偶尔交流一两句,对话里咒骂的含量很高。

    晚上,当老妇人偷偷拿出麦饼来吃时——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把食物藏在哪里,也许是那件宽松的袍子里的某个口袋,不出所料的吸引了几个饿红了眼的流放者。

    高大的兽人立刻站起来,蹲到老妇人的身边,他高大的身躯投下来的影子能把老妇人整个罩在里面。

    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又悄悄退回阴影里去了。

    “你又靠过来干什么!”

    “我也看中了这块地方。”

    “明明是我先来的,欺人太甚的异教徒,我绝不让给你。”

    “哦。”

    ————

    泰伦斯就这样一路跟着老妇人,眼看着她又救了一个快饿死的哑巴小孩,那孩子吃了她的饼,就一直跟着老妇人。

    老妇人在身上藏了很多麦饼,可到最后也吃完了。就在这个时候,人们纷纷传着消息,说那个富庶的翡翠领近在眼前了。

    当人们满怀期望的迈开步子走向前方时,看到的是比上一个领地数量更多的骑士和步兵。

    绝望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下意识的哀号,光是听这声音,就能感受到其中浸润着多么沉重的苦痛,这声哀号随即引发了更多的抽泣声。很多人眼睛里都流出泪来,这种眼泪是冰冷的,吝啬的,被沉重的推不开的痛苦压着心头一滴一滴的挤出来。只有真正伤心的人才流这种眼泪。

    他们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遭受了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失去了土地和财产,背井离乡,好不容易以为看见了希望,却又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驱赶。

    那些马上的骑士举起了一个奇怪的筒形东西,准备向他们喊话了。

    泰伦斯听见他们说:“我们领主要招人做重体力活,只管饭没有工钱,愿意做的人就到我的左边站好。”

    人群明显的怔住了几秒,然后争先恐后、连滚带爬的去到了这位骑士手臂指向的左前方。

    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一张稻草铺就的床榻,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但还有一些人站在原地没动。

    连泰伦斯都奇怪的看着这些人,因为就连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都故意忽视了骑士口中的“重体力活”,自觉的走到左边去了。人们想的都是一样的,先活下去再说。

    为什么会有人犹豫了呢?

    那些骑士很警惕的看着零星的几个没动的人:“你们走吧,不要进入翡翠领,我们会给你一块面包,走得远远的吧!”

    那些人有些慌了,试图加入左边的队伍,让自己不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骑士又说了:“你们当然也可以留下来做工,但是要走到右边去,我们会严格监管你们,直到确认你们不会作恶。”

    这群流放者中,除了无辜的平民,还有真正的罪犯。

    安珀会收留流放者,也会不断的想办法筛选出其中的罪犯。

    要求流放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选择是否要用体力换取食物,就是想筛选出其中犹豫的人。已经走到这样的绝境了,还有顾虑,是有什么更好的活下去的办法吗?

    那会是偷盗、抢劫或者杀人吗?

    这群中有几个人走到了右手边,脸上依然留有对自己刚才犹豫的悔恨。剩下的一些,从地上捡起了骑士远远掷过来的装有食物的包裹,深深的回看了一眼,走向了远离翡翠领的方向。

    目送着他们远去,骑士转向混乱的流放者们,反复高声重复着:“你们这些人,站成三排!”

    他指着这些人面前已经站好的三个士兵说:“站到他们身后去!不要交头接耳,动作利索点!”

    人群乱哄哄的找着位置,花了好一会才按照要求站好。

    有士兵搬着桌子出来,拿出厚厚一沓纸,根据询问流放者得到的信息填写表格。

    轮到泰伦斯的时候,那人问过他的姓名年龄等等信息,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结束问题,而是追问起来。

    “你是兽人?还是混血的半兽人?那你得多填一个信息。”

    一阵阵屈辱和凄凉向泰伦斯袭来,他破罐子破摔地大声说:“没错,我就是个异教徒。”

    登记信息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谁问你了?”

    他把笔悬在备注那一栏:“你是哪一种兽人混血?有没有特殊要求,比如不能和某一种兽人一起住,容易打架?”

    泰伦斯:“啊。”

    他很快反应过来,“没有。”

    “那你去那边等着吧,还按照刚才排队的顺序站好,一会儿有马车来接你们走。”

    泰伦斯犹犹豫豫的朝等待区跨出两步,不时的回头看,就好像在等着登记的人反应过来,好把他叫回去骂一顿一样。

    不过一直到泰伦斯和其他人站到了一起,也没有人用恶毒的话咒骂他。

    排在泰伦斯的后面是那个老妇人救下的哑巴小孩,泰伦斯刚想帮他解释他是个哑巴,就听见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厚重低沉。

    “名字。”

    “瓦力。”

    “种族。”

    “矮人?半矮人也行。我母亲有一小部分人类血统。”

    泰伦斯缓缓眨了眨眼,看见站在矮人后面的老妇人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28章 服从安排

    在等待马车的时候,有人给这群流放者一人发了一个拳头大的面包,顺便又警告他们一遍不许因为争抢食物打架斗殴,否则立刻赶出翡翠领。

    面包是凉的,但是很软,不用泡在汤里也咬得动。泰伦斯当然没什么嫌弃的,他连硬的像树皮的干麦饼都咔嚓咔嚓的吃下肚了。

    一路颠簸,泰伦斯被马车带到了一个院子,栅栏里围着两个茅草屋,看痕迹像是刚建的。

    拿着武器的士兵说:“男人住这个屋子,女人去那个屋子。必须分开住,夫妻也不行!还有,再强调一次,不许打架!”

    有人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只有流放者中的一小部分人,于是惊慌道:“其他人去哪儿了?”

    士兵就站过来问他:“你家人不在这吗?上车之前不是问过有没有和家人失散的吗?”

    那人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士兵:“其他人当然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你看这两个小屋住的下所有人吗?”

    士兵说的话很不客气,但就是这种态度才让大家安心。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敢问问题了:“不是要我们来干活的吗?刚才吃过面包了,我现在就能干!”

    士兵看他一眼:“别急,一会有安排。”

    ————

    很快,领主对他们的安排就下来了。

    不论男女老少,这几天都待在这个小院梳羊毛,不许离开院子一步。

    这样的要求很明显的会带来恐慌,但泰伦斯来翡翠领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的人有话直说,从来不让人猜。

    不像他之前遇到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喜欢说些冠冕堂皇的鬼话,要你猜他是什么意思,要是猜错了,他们反而还不高兴。

    翡翠领的领主派来的管事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这是为了防止传染病。

    如果他们这些人三天之内没有出现患病症状,就可以让他们离开院子了。如果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出现腹泻呕吐高热这些症状,要及时上报,否则会让所有人都得病。

    和限制人身自由的要求一起到来的,是热气腾腾的晚饭。

    流放者们的那一丁点怨气遇上稠厚的炖菜就融化了,就如同薄雪消失在明媚的阳光下。

    这炖菜是他们常吃的那种,有胡萝卜、卷心菜和洋葱,再加一些面粉增稠。人们在自己的碗里搅了搅,还意外地发现了肉丸。

    给他们吃的食物是定量的,尽管泰伦斯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下两碗,管事们也不再提供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现在还不能一下子吃的太多”。

    泰伦斯将这句话理解为梳羊毛这个活不费力气,不用吃得太饱。

    他还觉得挺有道理的,因为梳羊毛对他来说确实十分轻松,一点也不累。

    他把梳好的羊毛送到一边,又取回来一筐缠在一起有些打结的羊毛,一抬头看见老妇人也过来拿羊毛。

    一看见泰伦斯,她立刻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哼,连羊毛都不拿了,转过身就往屋里走。

    托矮人瓦力的福,老妇人现在连他也不搭理了。

    “你为什么骗他自己是个哑巴?”

    瓦力:“我哪敢张嘴说话?她骂你骂了一路,我都听着呢。要是让她知道我是个矮人,还不把喂到我嘴里的饼抠出来。”

    “你骗了她的食物。”泰伦斯肯定的说。

    瓦力叹气:“你说的对,但我会成倍的报答她的。我们矮人的承诺,绝对会兑现!”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坐在地上无聊的梳羊毛,忍不住交谈起来。

    “你竟然是不留胡子的矮人。”要不是瓦力脸上没有胡子,还遮遮掩掩的包着头巾,老妇人又老眼昏花,才不会把他看成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

    瓦力恶狠狠的用两支梳子交错着把羊毛梳到蓬松。“我早就得到消息,有人想对付我们这些异族人,所以一咬牙剪掉了胡子,又做了增高鞋,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我可怜的胡子!早知道就不剪了!”

    泰伦斯点头:“是啊,他们连人类也没放过呢。”

    被驱逐出来的流放者们,至少有一半从外表上看都是纯种的人类。

    他们犯了什么罪?大概就是拥有土地却没有办法留住它吧。

    ————

    这些饿的十分虚弱的流放者比安珀想象的好管理,只要提出给他们食物,再蛮横的人也变得通情达理起来。经历过长久的跋涉和饥饿,他们的身段变得十分柔软。

    但也不是没有乱子发生,就在流放者入驻到临时为他们搭建的小屋的第一夜,就出现了两个人趁夜模仿狼叫,试图引起骚乱,而且的确让惊慌的人们在黑灯瞎火中推搡踩踏,造成了数人受伤的结果。

    好在小屋外一直有人值守,很快就点起火把平息了骚乱。

    这两个人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狼类兽人的基因,噩梦这个理由也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在小屋的两个角落里同时嚎叫,很明显,他们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趁乱跑出去。

    对于这种不听话,乱动心思的人,安珀唯一的处置就是把他们送进自己刚刚开工的煤场。

    除了计划跑出去作奸犯科,安珀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小屋。

    因为这些来历不明的流放者是几乎不可能在翡翠领境内找到工作的。在这个杀人越货只要逃走就抓不住的时代,不管是聘用仆人还是收学徒,都相当看中清白可查的家世,哪怕家里世世代代都是一贫如洗的农民,也比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外地人可靠,而且绝不是找上门请求工作就会有人搭理的,必须有可信的中间人担保才行。

    这也是大多数流放者们都老实接受安珀安排的原因,在这里至少有屋子挡雨,有食物可吃,跑出去就不一样了,很容易被抓起来当做奴隶卖掉,变成奴隶后的死亡概率可不是开玩笑的,连牲畜的命都比他们金贵。

    ————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流放者中并没有爆发传染病。倒是有几个人出现了呕吐或者发烧的症状,查明以后发现纯属是一下子吃的太饱和在来翡翠领的路上受了风。

    得到了离开院子的批准,流放者们就要开始正式干活了。除了年纪在十五岁以下和五十岁以上的,都要去盖房子。

    他们现在住的太密集了,居住条件也很差。十几个人挤在一间茅草屋的地上,身下只有一层秸秆垫着。长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现在不得病以后也会得病。

    领主派人来告诉流放者们,这些建好的房子会分配给他们居住,在他们找到更好的去处之前,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流放者们拥有的只是居住的资格,是没有权利把房子卖给或者租给其他人的,这些建筑依然属于领主所有。

    这已经很好了!流放者们很多都悲观的以为,自己要像奴隶一样一辈子都挤在茅草屋里了。

    知道这些房子是给自己建的以后,流放者们身上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每天比管事去的还早,天都黑了也不愿意收工。

    但泰伦斯对这样的生活是很有疑惑的。翡翠领的领主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好?难道她看不到流放者中很多人都长着利爪和角吗?她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

    而且说好了做重体力活,最后变成了给他们自己盖房子,领主还要为流放者们提供食物,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矮人瓦力听到泰伦斯的想法,惊奇道:“泰伦斯,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你父母给了你一个兽人的脑袋,却在里面安了一个人类智者的脑子!”

    泰伦斯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夸他还是骂他,于是冷冷的盯着矮人看。要不是大家都害怕自己的野兽头颅,以至于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才不会和这个刻薄的矮人讲这些事。

    顶着泰伦斯愠怒的目光,瓦力缩了缩脖子:“放心啦,难道我们身上还有值得让领主算计的东西吗?每天吃吃饭,干干活,睡睡觉,一天就过去了,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吗?”

    乐观的瓦力哼起一首音调奇怪的矮人歌谣,看起来对现在的处境相当满意。

    不对劲,怎么说都不对劲。泰伦斯继续苦恼的思索着,领主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在安珀想方设法安顿这些流放者的时候,造纸厂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

    趁着安珀把很多得力的下手调去管理流放者,造纸厂守卫宽松,三个小贼趁夜潜入造纸厂,想要偷窃造纸配方。

    不幸中的万幸,那天夜里刮起大风,勤勤恳恳又无比认真负责的安娜管事提着油灯去检查工房和办公室的窗户有没有关好,恰好撞上了这三个毛贼。

    健壮的安娜立刻反应过来面前是不怀好意的贼人,不假思索的抄起了铺纸的金属纸帘,既拿它当武器又做盾牌,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以一己之力包围了三个小贼,达成了重伤一人轻伤一人的成就。

    安珀亲自来表彰安娜:“你的勇敢保卫了造纸厂的重要财产,安娜,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不过,下一次如果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也请你一定保证自己的安全。”

    安珀把这次的奖励递给安娜。

    那是一块新的工牌。

    上面代表正式工的“02”已经被新的“01”取代。

    安娜成为了造纸厂第一个事实意义上的管理人员。

    安珀离开后,安娜激动的和范妮抱在一起,然后发出了“唉哟”一声痛叫。

    “都说了你的胳膊这两天不能使劲,有点拉伤了。”范妮赶紧松开安娜,让她坐下来休息。

    想起造纸厂进的这件事,范妮就生气:“不知道布兹是怎么训练的人,都没有按照规定巡逻的吗?竟然能让毛贼摸进造纸厂里。”

    安娜为布兹开脱道:“这也不能全怪他,布兹被调去管理那些新来的流放者,造纸厂里剩下的这几个守卫一时之间看顾不过来这么大的地方。”

    “反正怪他肯定没错啦,”范妮皱了皱鼻子,“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教训他。”

    毛贼跑了一个抓了两个,就不愁拷打不出来他们背后的人是谁。这两个贼也十分没有职业素养,都没怎么讯问就招出让他们来偷东西的是埃诺男爵的管家。

    “偷配方为什么要派三个人来?”琳达卷着自己带倒刺的马鞭,狠狠的抽在绑着他们的木架子上。

    “啊别打我!我都说!本来他们、他们两个是在外面放哨的,但是我摸进去以后,发现每个桌子上到处都是写满了字的纸,我又不识字,不知道到底哪张才是造纸的配方,就把他们叫进来想把这些东西全部搬走。”

    不了解造纸厂内部运行的外人总会有一种天真的想法,以为有一张被严密保护起来的“配方”,谁拿到了它就能学会如何把便宜的亚麻变成昂贵的纸张。

    其实,造纸厂与纸张制造有关的流程、实验数据、专用工具、每一批次保存的样本,可以塞满一整个房间。

    琳达眯了眯眼睛:“所以你们三个人就这么一起进去了,一点都没想过要留一个人在外面?”

    一个小贼小声说:“那个时间本来也不用放哨,没有人来的。”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琳达厉声喝道。

    那人慌张的语无伦次:“管、管家派人跟我们说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那么晚了哪还有人啊?”

    琳达在纪录上写下:“怀疑造纸厂保卫人员中有人被收买,主要排查巡逻队近期未被调离造纸厂成员。”

    在这两个贼看来,晚上去偷配方没遇到人太正常不过了。以至于他们不认为管家告诉他们在那个时间段去偷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他们也很听话,确实按照这个时间行动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造纸厂因为配方的保密度很高,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安排人巡逻,绝对不会突然出现一大段时间找不到人的情况。

    讯问还在继续。“你们有没有证据,证明是埃诺男爵授意你们前来偷窃配方的?”

    两个人茫然的对视了一眼,都拿不出证据来。埃诺男爵的管家派自己的儿子找到他们,谈起了这次的“生意”,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偷窃在前,袭击管事在后。”审讯结束后,琳达宣布对这两个小偷的处置,“投入煤场为奴隶,期限三年。”

    两个小偷愣了一下,反而露出了有些庆幸的神色。偷盗者侵占他人的私人财产,在这个时代是很重的罪行,最高可以被判处绞刑。

    相比起来,虽然要去挖煤,但至少保住了命,也不算是重刑了。

    第29章 惊弓之鸟

    顺着小偷潜入造纸厂这件事,又顺藤摸瓜的处罚了好几个负责巡逻的保卫队成员。

    为这次事件负主要责任的是那天晚上出事时间段的小队队长和泄露消息的队员。

    那个小队队长晚上犯懒,加上平日里负责管着他的几个上级最近都被调去负责流放者那边的事项,他胆子慢慢大起来,总是睡一觉才带着大家去巡逻。

    那个队员也是蠢。三两句话就被不怀好意的人套出了守卫的漏洞,说出去以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违反规定的,心虚了好一阵。

    等真的在这个时间出了事儿,他就更害怕了,琳达把人叫去挨个问话,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但也没办法据此咬死埃诺男爵就是幕后主使。最让埃诺男爵伤筋动骨的结果,也不过是把管家推出来当替罪羊。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起安珀可以查看臣民忠诚度的游戏面板功能,每天晚上睡觉前,安珀都会把变得越来越长的列表浏览一遍,看到上面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才能安心睡去。

    这个金手指用来抓叛徒和暗桩十分好用,一抓一个准。安珀有时候交给琳达一份名单,直接就能让她上门抓人,还让迈尔斯借着这个机会又炒作了一番先知的传言。

    但是用来处理这次遇上的疏漏就不太行了,偷懒的小队长和泄露消息的队员中,没有一个是背叛安珀的,但他们可以一边对安珀忠心耿耿一边又给她犯错惹事。

    得完善监察制度……嗯……更重要的是继续培养更多的人才,否则像这次把人调走一大半,再完善的制度也运行不起来……还得想办法处理那个埃诺男爵,别让他总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碍眼。

    安珀在纸上草草列了几条纲要。

    ————

    听说自己派去的盗贼被抓住了,埃诺男爵脸上只有遗憾没有心虚。

    “一群蠢货,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下次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从安珀来到翡翠领,就在忙她自己的事,完全不和领地内的贵族们交际,贵族们隐约听说过在安珀身上发生的事,更是乐的不和她来往。

    万一哪天皇帝路德维希二世又想起来这个和自己有仇的孤女,可能还会顺便把与她交往过密的贵族们一起收拾了。

    贵族们冷眼旁观,看着这位不通俗务的年轻小姐昏招频出,她竟然让农奴多吃一顿早饭,是粮食多的谷仓堆不下了吗?还是她那多余的慈悲心肠溢出来了?

    还有什么建造公共厕所、收购粪便,更是闻所未闻。贵族太太们连听到这个词,都要做出一副皱眉厌恶的表情,把扇子放到鼻下,认为这是对她们的冒犯。这位新领主竟然大张旗鼓的做这些事,翡翠领的贵族圈纷纷认为,安珀女公爵有了这样的名声,以后的婚事恐怕只能在末流贵族里找了。

    但是没想到,安珀小姐还真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研究出了如何将随处可见的亚麻变成珍贵的纸张。

    那一个个从造纸厂出发的货箱里,装的与其说是纸,不如说是满满的铜币。

    埃诺男爵才不会相信她是像传闻中的那样,生而知之,觉醒宿慧。她说不定是碰巧在哪里得到了一张配方!就带给她这样煊赫的财富!

    哪有人能不为此动心。

    一次的失败不要紧,慢慢等下去,总会有再次下手的机会。到时候他就把配方献给……辉煌的前程就要在眼前展开了。埃诺男爵唇边露出了微笑。

    派出去的毛贼被抓的第二天,埃诺男爵收到了一封来自领主的信件。

    她应该不会冒失的直接在信件里质问自己吧?埃诺男爵轻蔑的想着,那他可要好好珍藏这封信件,将来还可以展示给其他贵族看,这位新领主是如何毫无证据的污蔑一位贵族的清白。

    没想到打开一看,上面一句话都没有提起造纸厂遇贼的事,反而是很和气的请求埃诺男爵把自己在翡翠领的两处庄园、一个磨坊以及一处宅邸卖给她。

    安珀提出的价格也很公道,看上去倒像是真心实意的要买这些资产。

    “她这是要做什么?”埃诺男爵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收购土地的价格还算公道,但他从来没有过要出售庄园的意向啊?况且这些虽然不是他名下全部的资产,但却是他在翡翠领全部的不动产,他还住在这,怎么能把房产都卖了?

    埃诺男爵无话可说,直接了当的拒绝了安珀发来的收购书。

    地产是贵族家庭的重要收入来源,能够带来稳定的现金收入。不是遇到紧急用钱的情况,很少有人出售地产。

    大部分贵族也并不是像平民想象中的那样挥金如土,像男爵或者骑士这样的底层贵族,连分配起遗产都要吝啬的把每一种物品列举出来。

    比如曾经在黑石城堡守卫队的一名叫弗里德的小伙子,他的父亲是一名骑士。在临死前,他在遗嘱里将两个小庄园内的牛羊等牲畜、今年收获的谷物和干草、厨房和储藏室的工具以及装饰品留给了妻子。

    他的大儿子得到了一对毛毯、一张精纺毛料制成的床帘、一顶钢盔加上配套的能组成一整套盔甲的上臂护甲、腿部铠甲、胸甲和钢手套。

    二儿子得到了一套锁子甲和一柄刀。

    至于弗里德这个小儿子,只分得了一顶钢盔。

    这倒不一定是他们继承的全部遗产,但是可以从中看到小贵族们对于财产的看重,甚至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

    埃诺男爵过得好好的,当然不会出售庄园。

    过了两天,埃诺男爵再次收到领主的信件,还是同样的内容,收购的价格却打了九折。

    “无聊的把戏。”埃诺男爵直接把信件放在烛台上烧了。

    ————

    接下来一段日子,埃诺男爵觉得不太顺心。

    作为拥有好几个庄园的贵族,埃诺男爵也经常出售过多持有的农产品,和一些农民或者商人做交易。

    仆人将宰杀牲畜后多余的动物油脂制成蜡烛,送给买家。买家是个十分高大的男人,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却披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仆人忍不住悄悄仰头偷看他兜帽下的脸,吓得一下丢掉了手里所有的蜡烛。

    “怪物啊!救命!”他连滚带爬,逢人就说自己看到了一只站立的野兽。

    又有一次,仆人把发好的麦芽带出去买,这些麦芽可以省去很多步骤直接用来酿酒,有个人好奇的凑近推车,询问麦芽的价格。

    仆人高声让他走远些,不要动这些已经有买主的货品。那人听了赶紧退后,慌乱中摔了一跤,竟然把两只小腿整个摔断了!整个人只剩下半人高,还能追着仆人跑!

    还有一次,埃诺男爵派人售卖皮毛,如同惊弓之鸟的仆人们仔细观察着来往的每一个买家,生怕再出现之前发生的恐怖事件。

    “这张皮毛多少钱?”有人问道。

    仆人先去看她的头,没问题,是一个人类的头。再去看她的腿,比例和谐,动作灵活,也是真正的腿。

    “四个银奥雷,这可是张上好的皮毛,没有任何损伤。”

    来人伸手掏钱:“我要了。”

    她递出四个亮闪闪的银币,仆人们却惊叫着退后,那只伸出来的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一只野兽的利爪,和货摊上摆放着的毛皮一模一样。

    很快,翡翠领就流传起埃诺男爵和魔鬼做交易,却吓到了被派去送货的仆人的说法。

    埃诺男爵的家人或管事再出门,人们看到马车或者衣饰上显眼的纹章时,不再露出尊敬和羡慕的神情,反而立刻躲远。谁知道那马车里坐的到底是人还是魔鬼呢?

    埃诺男爵的夫人赶紧跑到教堂祈祷,祈求曦光之主见证她的虔诚,让流言尽早平息,将散播谎言的长舌的恶人打入深渊。

    霍米斯主教主动在外等候她,这让埃诺男爵夫人稍稍安心,主教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可是在年前为教堂捐赠了一大批昂贵的蜂蜡蜡烛啊!

    没想到霍米斯主教不太客气的对她说:“您这样忠贞的夫人,不应该与异教徒交往过密,您的家族都会为此蒙羞,曦光之主的目光注视着您,愿您保持信徒的纯洁。”

    埃诺男爵的夫人是哭着回家的。

    霍米斯主教最近也很是发愁。安珀接纳了一大批流放者,他早就听说了。她愿意养着这些被阿洛涅王国放逐的流民,原本也不关自己的事。可那些人里有一大半异教徒,这就很危险了!

    但霍米斯主教也不敢随便招惹安珀,本来她和教会之间就有恩怨,最近安珀女公爵愈发疯疯癫癫,竟然派人悄悄把教堂的一面墙偷走了!

    对于这种疯癫的行为,霍米斯主教却没发布任何看法,悄悄把墙又砌上了。他很担心继续刺激安珀女公爵,她堕入深渊的那天会把自己一起带走。

    但其他人他是要管的,否则主教的威严何在!

    埃诺男爵和异教徒交易,把自己家的农产品卖给他们就算了,居然还弄得满城皆知,让人认为魔鬼行走在他庇护的土地上,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不知道安珀与埃诺男爵之间龃龉的霍米斯主教完全没把这事和安珀关联起来,只觉得是贪财的埃诺男爵自己的行为。

    他对男爵夫人的斥责传到男爵耳朵里,埃诺男爵赶紧跑来教堂捐了一笔钱,堵住了霍米斯主教憋在肚子里的长篇大论。

    本来想让埃诺男爵在北境的贵族圈里狠狠丢一次脸,看在金……他认真悔改的份上,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第30章 抵制异类

    继通过挖墙脚的方式从霍米斯主教那里要来了两个好用的教士,安珀又打上了曦光教会的主意。

    这次是真的挖墙脚(物理)。

    在一个商讨翡翠领发展方向的技术会议上,安珀提出用煤炭炼焦,再用焦炭炼钢的中长期目标。

    从安珀重启煤场,众人已经猜到她会用到煤炭。

    翡翠领是有一个小煤矿的,而且是很不错的浅层煤矿,只不过只开采了少量上层煤炭,就因为禁止民众使用煤炭没有继续开采的意义了。

    虽然大家更愿意使用烟少易燃的木炭,还是有一些穷人选择购买价格更低的煤炭。但这些穷人居住的屋子没有烟囱,一个冬天会因为使用煤炭死上许多人,那之后,法律就明令禁止使用煤炭了。

    这里的人们会烧制木炭,因此安珀说烧制焦炭,工匠们很快就能理解。但是成炉成炉地炼钢,这是他们从未设想过的。

    他们认识中的钢需要在制炼过程中反复加热锻打,耗费巨大的人力才能得到一小点,因此一柄武器,只要在刃上包钢,就能卖上一个好价钱。

    安珀给所有参加会议的匠人发了一摞厚厚的资料,叫他们回去之后学习讨论。

    虽然手握从游戏面板里抽到的相关论文,但依然有不少小问题亟待解决。

    炼钢都要高温,高温不是凭空来的,一要靠燃料,二要靠氧气助燃,现在铁匠们常用的那种炼铁的鼓风机效率太差,只能把铁加热到半融不融,安珀把论文上的图纸和数据誊抄下来,交给工匠们改进。

    工匠们的压力很大。这个图线条太简单了,凭他们的脑子,把平面想象成立体都要花上好一会儿功夫。

    半矮人威尔作为技术人才,虽然主要技能点在水利上,对其他的也略知一二。他探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个新鼓风设施很有趣,他有几个身为铁匠的矮人朋友们一定会感兴趣。

    “你的朋友们都在哪里?我可以派人将他们接过来。”安珀问。

    威尔干脆的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和你的朋友都不联系了吗?连他们现在在哪都不知道。”安珀觉得很奇怪。

    威尔无奈的摊手:“当初我们说好每个人都去不同的城市,能不能再遇见全看缘分。毕竟在一个城市里,不能出现太多个天生的矮子。”

    这就要说起为什么威尔固执地声称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矮子,而不是有半个矮人血统了。

    曾经那个各个种族自由的行走在这片大陆上的魔法时代已经过去了,眼下宽容点的领主只会禁止领民与异族通婚,激进的会把所有有明显异种特征的,不管是混血还是纯血,一律视为异教徒,采取不限于禁止为异教徒提供工作、禁止民众与他们来往,额外收税甚至罗织罪名等方式,最终实现把异教徒赶出领地的目的。

    “异教徒们”在日常生活中受尽白眼,附近有什么犯罪发生,人们往往第一时间怀疑是他们干的。就算好好的走在街上,也经常有人上前挑衅。威尔做为半矮人稍好一点的就是,他可以坚称自己只是长得矮。

    但是一群聚在一起的矮子就骗不过谁了,所以在威尔失去佛蒙达领主的信任以后,就再也庇护不了他的矮人朋友和学徒了,他们只能分散去往各个城市,慢慢的失去了联系。

    生产力越不发达的时期,人们越趋向于保守,越无法接受“异类”的出现。

    民众们有个愚昧的思想,认为是神的授意使异教徒们身上有着不同于普通人类的特征,免使信徒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异教徒来往,犯下罪过。孤立、训斥、抵制异教徒都是被神允许的。

    “你可以写一些亲笔信,”安珀说,“我让来往翡翠领的商队在各个城市留意矮人的踪迹,把你的信转交给他们。”

    “到我这来吧,我允许你们‘不同’。”

    ————

    炼钢还有个大问题是没有合格的耐火砖。

    安珀到处打听有没有能在将铁融化成铁水的高温下依然□□的砖头,大家都表示没听说过,可能只有魔法能做到吧。

    安珀很想解释,这不是魔法,硅酸铝砖和高铝砖就能做到。

    可是安珀又烧不出硅酸铝砖和高铝砖,总不能真的指望魔法……等等,万一呢,这个世界可是真的有魔法!

    安珀来到了黑石城堡的地下监狱,这里关押着一位通晓魔法的炼金术士。

    他就是带着克利福德伯爵沉溺于炼金术,让克利福德伯爵高价购买炼金材料、搭建实验室,最终喝了不明成分的药水死掉的知名炼金术士丹索锡。

    安珀见过他一次,丹索锡为她展示了真正的魔法,从指尖捏出一撮和打火机火苗差不多大的火焰,用时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

    她反复检查,术士手上确实没沾上什么易燃液体,也没有利用化学中的自燃现象,是真正的魔法。

    可是这也实在太弱鸡了。

    丹索锡面红耳赤辩解自己并不弱小,能达到他这个水平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在辉煌的魔法时代,法师们可以从浩瀚如大海的魔网中提取魔力用出法术,魔力恢复速度和法术威力都是一等一的强,但在不知名的大变故后,施法者就只能连接到自己身体内部的魔力池,容量小恢复速度又慢。

    就在他们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结果时,还有更噩梦的等在后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施法者和内部魔力池的链接都有点接触不良,加上传承断裂,现在能使用出法术的施法者根本找不到几个。

    确定丹索锡弱小到不太具有威胁力,堂堂一个施法者,连逃出人类的监狱都做不到,安珀原本是打算把他放走的。

    他虽然因为谋害克利福德伯爵的罪名被下狱,在安珀查实以后,发现主要是克利福德伯爵把实验室当成食堂,胡吃海喝,荤素不忌,把大量丹索锡标注有毒的材料都吃下肚了,最终才导致毒发身亡,并不是丹索锡故意谋害他。

    安珀放走丹索锡唯一的条件就是叫他从此不能以原来的名字行事,就当那个与谋害克利福德伯爵有关的炼金术士已经被处死了。

    没想到丹索锡坚决不同意,宁愿待在监狱里,也绝不放弃自己辛苦经营的名望。

    反正安珀不理解和谋杀一个伯爵扯上关系的人还有什么名望。但是丹索锡说,炼金术士都只有在贵族的财力支持下才能够继续研究,如果他变回默默无名,就没有人会支持他的事业,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安珀:“好吧,那你就继续待在这里吧。”

    这次安珀来见丹索锡,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打听耐火砖的。万一真有哪种魔法材料,可以达到这种效果呢?

    丹索锡作为一个炼金术士,知识还是相当丰富的。他说了一个自己也不确定的传闻:“据说火焰之神曾与曦光之主争斗,天上降下比太阳更炽热的火焰,整个城市的建筑都在大火中轰然倒塌,只有曦光之主的神殿屹立不倒。从此以后,每每有曦光教堂新建,都用从神殿里请出来的砖块为材料建一堵墙,寓意永受曦光之主的庇护。”

    这么说,翡翠领的教堂就有安珀想要的耐火砖了?

    传说肯定有夸张的成分,还是得查证一下。

    安珀去问在城堡里的两个教士,他们都没听说过这件事,霍米斯主教也从来没提起过。很可能他也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否则一定会将这种神迹拿出来好好宣扬。那些来自神殿的圣砖,也得保护起来才对。

    不过他们答应拜托教堂里管理典籍的教士帮忙查查,看教堂建立时的资料中有没有记载。

    这一查还真查到了,翡翠领的教堂是伦斯特帝国最北的教会建筑,很是彰显功绩,当年建造时候就很受重视。就在一堵平平无奇的墙面上,有着这车建筑材料从远方运来,受重重保护的记载。

    安珀当即派人趁夜把那面墙敲了,不管是不是她想要的耐火砖,先偷了再说。典籍已经被翻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禀报给霍米斯主教,到时候就不好下手了。

    不过挖墙脚这件事发生以后,霍米斯主教就再也没机会知道自己的教堂曾经有着圣砖了,因为管理典籍的教士害怕被处罚,重新把相关记录压到了最底下。

    这事一成,安珀发现丹索锡还挺有用的,更不想放他离开了。

    “丹索锡先生,你看我有成为施法者的天赋吗?”

    安珀把一张白纸放在烛台上方晃了晃,雪白的纸张上很快出现了一排排棕色的字迹。

    “无聊的小把戏而已。”丹索锡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施法者,才不会因为这种魔术伎俩就露出没见识的模样。

    “我可以把水点燃哦。”安珀往金属杯盏里倒上透明的液体。

    “那是烈酒吧。”丹索锡淡淡的说。

    安珀点头:“提纯过的烈酒,我更喜欢叫它酒精。”

    她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放在丹索锡面前。然后挨个将两杯酒精点燃。一寸高火焰跳跃着,释放出些微热度。

    “我想让它燃烧的更猛烈一点,丹索锡先生,你能做到吗?”

    丹索锡移开了目光:“就这么一小杯烈酒,能烧得多猛,你要是想羞辱我,上次我已经展示给你看了。”他能释放的火焰,就是那么可怜。

    “那我来试试吧。”

    趁着丹索锡不注意,安珀往杯子里丢了一小颗黑紫色的固体。

    手指高的火焰瞬间腾起,爆燃成半米高的气势惊人的烈焰,连空气都明显扭曲。

    “你怎么做到的?”丹索锡激动地问道。

    隔着升腾的火焰幕墙,丹索锡看见安珀深沉的目光。

    “有一种魔法,任何人都能释放。”

    “叫做化学。”

    作者有话要说:

    酒精里加了过氧化氢溶液,女主丢的东西是高锰酸钾,二者生成氧气促进酒精猛烈燃烧。

    过氧化氢溶液(双氧水)、高锰酸钾溶液都是常见消毒药品,来自金手指医疗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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