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过区区小唐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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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允将要逃往的河曲草原, 在后世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附近。

    党项羌以后世河南县为中心,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黄河南岸游牧。

    后世人对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河南蒙古自治县的名字可能很陌生,但另一个名字肯定很熟悉——“河曲马”的“河曲”。

    这“河曲”不是山西的河曲县, 而是取黄河上游支流众多, 河道弯曲之意。

    河曲马在更古老的时候叫“秦马”, 就是秦国纵横天下的战车部队和骑兵部队所用的“秦马”。

    河曲马的马种以后世的角度来说,不如从西域来的“胡马”高大威猛,算不上顶尖的良马。但在我国古代王朝, 河曲马是骑兵部队所配备的最常见的优良马种。王朝官方的河套平原的养马地多是养的河曲马。

    伏允为了躲避大隋、铁勒和突厥的搜寻,行动很小心谨慎,所以速度很慢。

    海拔两三千米的高原, 长途奔袭对长期生活在低海拔地区的人负担很大。

    虽然李玄霸说自己在张掖已经习惯了高地环境,李世民仍旧放缓了前行的速度。

    他们带来的私兵, 一半早早跟随李世民和李玄霸来到张掖, 通过在草原上狩猎习惯了高原环境;一部分跟随李渊攻打吐谷浑,刀子上都见过血了,自然也已经适应了高原环境。

    叶护带来的奴隶就更不用说,一直在高原上生活。

    李玄霸作为这个唯一拖后腿的人,心情很不好。

    他就在心中把唐肃宗丢掉了陇右、剑川、西山三州, 导致能养河曲马的养马地全部丧失,唐朝失去了数万匹好马, 从此中央军队战斗力骤降,节度使成为了实质上的割据军阀的事好心地告诉了二哥。

    李世民板着脸让骑兵加速。

    累点好,累点好啊。阿玄骑马骑累了, 就不会在心里叨叨一百多年后大唐的无能。

    一百多年后的大唐关我什么事啊!我能管住自己的儿子就不错了!

    李世民管不了一百多年后的子孙, 但记住了“河曲马”。

    听阿玄说吐谷浑人很会养马, 河曲马就是他们改良的。现在若杀了伏允, 隋末吐谷浑应该不能再复国,给大唐制造麻烦了。

    等大唐平定天下后,就招揽吐谷浑人内附,让他们专门给大唐养马。

    李世民和李玄霸这次稍稍冒一点险,就是用最小的代价解决掉隋末吐谷浑复国这件事。

    隋朝虽然在吐谷浑上设置了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但只控制了东边面积最小的河源郡。

    杨广后来派吐谷浑可汗伏允和隋朝和亲公主光化公主所生的儿子顺去管理这四个郡,顺刚出西平,随行部众就被杀了,他只能返回大隋。

    宇文述最初追击伏允就是从西平郡出兵。隋朝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打败了吐谷浑,结果实控地点还是出不了西平郡。这吐谷浑就和白打了似的。

    伏允在隋末复国之后,领土一度扩张到了河西走廊。贞观九年,吐谷浑的政治架构才被大唐完全瓦解,成为大唐的附属国。

    只要杀了伏允,吐谷浑部族的贵族就会为了争夺可汗的位置自相残杀,不会那么容易在隋末复兴。

    虽然李世民和李玄霸还不到十一岁,但他们犹豫之后坚定决心。

    抓住这次机会,伏允必须死!

    古代王朝平稳期,男子常十五虚岁,十四周岁的时候从军。

    到战乱之时,许多史书记载的名将十二三岁就上了战场。

    李世民今年十一虚岁,已经是在战乱时会被“抓壮丁”的年龄。

    他杀过很多猎物,但还没杀过人。此次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李玄霸见过死人,但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身边的人主动去杀人。

    比起李玄霸的凝重,李世民只有兴奋。

    他在休息时不断擦拭着自己的弓,嘴里碎碎念“一定要猎个大的”。

    李玄霸想起二哥在历史记载中的“鲜血盈袖”狂暴状态,有点担心。

    现在二哥还小,可千万别“狂暴”了。

    十岁的少年远远射箭还行,冲上去砍杀就是送菜。二哥应该心里有数吧?

    李玄霸不知道二哥心里有没有数,所以他念了一路。

    李世民被李玄霸念得头昏脑涨。

    他决定,以后带兵打仗绝对不把弟弟带在身边。敌人不可怕,弟弟的碎碎念真是太可怕了。

    在李玄霸的碎碎念心声中行军了五日,他们终于看到了回纥人留下的记号。

    半日的找寻后,李世民、李玄霸带兵与回纥五百勇士汇合。

    领兵者名为骨措特勒,是回纥首领麾下第一勇士。

    回纥首领派他来拦截伏允,可见对此事的重视。

    骨措特勒听闻唐国公两位小郎君也会来时,本以为他们只是带几十护卫来混个功劳,还头疼要如何保护这两位贵人。

    当李世民和李玄霸率兵到来时,骨措特勒悄悄数了一下李世民和李玄霸带来的兵卒的数量。

    除了那一百明显是叶护带来的奴隶的凑数的人,其余四百壮卒皆身披铁甲,携带长弓,一人骑着两匹马,马背上各有长短锐利铁兵一把。

    除了一人骑两匹马这件事,回纥的勇士也一样之外,李世民和李玄霸带来的兵装备碾压他们。

    再看看他们那壮硕的身材和彪悍的气势,骨措特勒满头雾水。唐国公府两位小郎君难道不是私自行动,而是接受大隋皇帝命令,把大隋的精锐带来了。

    骨措特勒立刻收起倨傲轻视之心,客客气气地把最肥美的水草之地让给唐国公府的私兵放养战马。

    他悄悄把叶护拉到一边,询问这次行动是不是大隋皇帝的命令。

    叶护道:“这些确实是两位郎君自己的私兵。甚至不是唐国公府的私兵。”

    虽然有一百私兵是唐国公的私兵,但这一路同行,叶护相信那一百私兵也是自己两位朋友的私兵了。

    骨措特勒满脸不信。

    叶护道:“比起这些兵是隋朝皇帝派来的,他们是唐国公两位小郎君私下豢养的勇士,不是更让我们尊敬吗?有这样的盟友,回纥几十年都不用忧愁了。”

    骨措特勒想了想。还真是!

    两位郎君十一岁就豢养了四百全副武装的勇士,将来还能有什么成就,他简直不敢想。

    若是在草原上,谁十一岁就豢养了四百勇士,将来肯定是一方首领。

    骨措特勒道:“你确定这些兵真的是李二郎君和李三郎君自己的兵?”

    叶护指着放养的骏马道:“我确定。他们的马都是向我买的。”

    骨措特勒倒吸一口气:“这么有钱。”

    其实这些马都是叶护勒紧裤腰带半卖半送的,但现在他咬死道:“李二郎君和李三郎君随意做出的给贵人洗澡洗头的小玩意儿,就能被大隋两京贵族抢破头。大隋皇帝直接将其列为贡品。你说他们有没有钱?”

    骨措特勒想起回纥首领上次给他的拇指大的香皂:“对哦,他们有香皂。”

    骨措特勒看着叶护的眼神充满了羡慕。叶护怎么这么好运?

    他想了想,决定给叶护卖个好:“叶护,你虽然是旁支远亲,但也姓药罗葛。若你这次再为首领立下大功劳,恐怕会引起王子们的不满。”

    其实王子们已经很嫉妒了。

    叶护淡然道:“我知道。我与李二郎君和李三郎君已经说好,他们回中原时,我也会与他们一起去中原。”

    虽然同姓药罗葛,但草原部落特别看重血统,他就算有大隋支持也不可能当首领。就算两位朋友将来成为大隋的权臣,帮他成为回纥首领,他也肯定会被暗杀。

    何况以他的性格,大概是是做不来杀伐决断的部落首领的。

    但部落最重要的人不一定是首领,还能是与一个强大中原王朝联系的纽带。

    叶护与李世民、李玄霸商量后,决定成为“回纥部族出生的大隋人”,争取在大隋为官。

    那时他那个目前没有多大用处的“药罗葛”姓氏,就会为他在回纥和大隋都争取到极大的利益。

    两位朋友已经帮他把他从未想过的未来规划好了。叶护不需要多强大的想象力,就能想象出这条路有多美好。

    叶护半开玩笑道:“你们继续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吧,我要去中原过每天都穿着丝绸的好日子了。”

    骨措特勒:“……”他X的!自己还真的有点羡慕!

    与叶护嘀咕完后,骨措特勒对待李世民和李玄霸的态度更加恭敬。

    当得知李世民和李玄霸师从大隋带兵最厉害的“高宰相”时,他甚至愿意听李世民和李玄霸的派遣。

    在骨措特勒看来,自己只要能抢到伏允的一些物资就算完成了首领的嘱托。

    伏允不到两千人,人倦马疲;自己这方一千勇士以逸待劳,最次也不过是让伏允逃跑。战果绝对比首领预定的强。毕竟首领以为战力只有他们带去的五百人。

    或许把指挥权交给不会指挥的李世民和李玄霸,他的人会死得更多。但听了叶护的话,他愿意用这些命换取大隋的贵人开心。

    李玄霸道:“二哥,你第一次领兵,有信心吗?”

    李世民拍着胸膛道:“我非常有信心。”

    李玄霸道:“好。我先拿出我的底牌,你看完我的底牌后就自行决定如何袭击,我不插话。”

    李玄霸拿出了自己的底牌——霹雳弹。

    所谓霹雳弹,就是只能听个响的黑火|药。

    李玄霸不懂现代火|药的配方,只知道最简单的黑火|药。黑火|药的威力非常小,还不如弓弩。

    黑火|药将来也能做成火铳,但也就是替代弩而已。

    汉代弩的技术发展到了巅峰,晋朝也常用弩,到了隋朝,用弩的已经很少了。

    弩的优点是弩手不需要培训就能投入实战,容易组建大型兵团。

    弩的最大的缺点,一是上弦速度太慢。

    南北朝时民族融合,骑兵多学习胡人骑射,射箭速度和威力都很强。弩手还没有上弦,对方已经发了好几箭。

    二是灵活和威力不能兼得。

    李玄霸的马上挂着一副手|弩防身。但这种只用双手操控的手|弩连布甲都射不穿,除非朝着脖子、眼睛等要害射,否则就连射中没穿甲的人,也就是扎个血窟窿疼一下。

    如果弩要上强度就得做大。汉弩都是用双脚上弦,只能由步兵使用。隋唐的精锐部队以骑兵为主,弩就用得少了。

    不过隋唐时步兵也会装备弩。宋元时也会用攻城弩。

    弩的真正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是因为火铳的出现。火铳比弩更轻巧、更灵活,骑兵和步兵都能用。

    最初的火铳只需要黑火|药就能制作。李玄霸试图往这个方向钻研。

    但他只是一个连大学都没读过的人,短时间内实在是钻研不出来。

    李玄霸有了香皂铺子作掩护后,试验了几年黑火|药,也就将黑火|药撞进放了陶片的薄铁皮罐子,做出了响声特别大,威力就是个笑话的“霹雳弹”。

    霹雳弹唯一的技术含量,就是可以用压力引爆。

    也就是……咳,会吓人一跳的土地|雷。

    他们选择的伏击地点是一处山谷。伏允现在走的这条路,必须从山谷传过去。

    李玄霸在山谷出口埋好霹雳弹,又在两边放好滚石。

    伏允的马怎么也能踩响一两个霹雳弹。当霹雳弹响起时,他们就把滚石推下去。

    滚石说不定还能触发几个霹雳弹。

    虽然李玄霸说是秘密制作,但又没故意瞒着李世民,李世民知道霹雳弹是什么。

    只是李玄霸说“秘密”,他就假装不知道。

    现在李玄霸把这个“惊喜”揭露,李世民终于能拿着几个霹雳弹炸鱼玩。

    霹雳弹既可以踩爆,也可以点燃引线引爆。

    李世民的胆子大概大得能把整颗地球都包起来。他点燃引线往河里丢,看着炸起的水花和翻白眼的鱼儿哈哈大笑,一点都不害怕,还嫌弃弟弟吝啬,给他玩的霹雳弹太少。

    唐国公府私兵吓得目瞪口呆,有点腿软。

    回纥的勇士大部分是部落里的青壮牧民和奴隶,地位很低,比大隋百姓更愚昧无知。

    他们听到霹雳声,吓得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李世民让他们起来,他们都不敢起来,一直喊神灵的名字。

    直到李世民佯装发怒,他们才战战兢兢起身,垂着头不敢直视能发出霹雳的神灵的真颜。

    叶护也吓得咬了舌头。

    他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还会打雷!”

    李玄霸递出一个霹雳弹:“不是打雷,只是一点小玩意儿,与你们把木柴生火的方法类似。玩吗?”

    叶护捧着霹雳弹哆哆嗦嗦,没敢点燃霹雳弹的引线。

    李世民抢了叶护的霹雳弹,对准鱼群又炸了一个。

    “哈哈哈!这次炸的鱼多!快把我炸的鱼捞出来!”李世民指挥私兵,“今天我们吃鱼!”

    李玄霸问道:“叶护,你们吃鱼吗?”

    好像后世有些草原民族不吃鱼。不知道现在吃不吃。

    叶护严肃道:“神灵霹雳炸的鱼,我必须吃!”

    李玄霸无奈:“别人害怕,你怕什么?我都说了只是普通的武器。你想玩都能玩。”

    李世民伸手:“我还想玩。”

    李玄霸一脚踹向二哥,让二哥滚。

    李世民躲开弟弟的飞踢,遗憾道:“好吧,不玩了,剩下的用来吓唬伏允。嘿嘿,你说他会不会被吓得尿裤子?”

    李玄霸道:“不会。他顶多以为真的打雷了。”

    李世民遗憾道:“阿玄,你多研究霹雳弹,做出更大更响的霹雳弹。将来争取把敌人吓得尿裤子。”

    李玄霸敷衍:“哦。”

    他知道有一种已经被淘汰的最早的现代火|药,叫硝化|甘油。顾名思义,估计是用强酸来处理甘油。

    但硝化|甘油太容易爆炸,生产和运输都十分危险。在现在的生产条件下,所有实验都是在完全没有防护的条件下完成。他想把硝化|甘油实验出来,就是拿人命来填。

    等硝化|甘油实验出来,生产和运输硝化|甘油也是用人命填。

    这样危险的科技,还是等有配套的科技出现时,再让这个时代的人自己去发明吧。

    李玄霸虽不认为自己算什么纯粹的好人,但也做不到草菅人命的程度。

    二哥统一天下已经够顺利了,他顶多往里面加点吓人的霹雳弹。

    等唐朝建立之后,他就把初高中的化学物理数学课本写出来。之后能不能比西方人更早发明出现代火|药,就看后人自己的本事了。

    不吃透这些知识,他跨时代把这个时代的人不能理解的东西搞出来,等他死后这些东西就消失还算好了,最差的是成为毁灭文明的祸端。

    后世华国虽然早已经进入了现代文明,但非洲和一些太平洋小国还处于奴隶制社会。那些国家拿着现代文明国家卖给他们的现代兵器,把整个国家霍霍成什么样子,有目共睹。

    李玄霸相信二哥是个好皇帝。但总会有皇帝把科技过于超前的武器当做巩固身份的手段,甚至将其冠以“神罚”的名义,压制民间反抗的念头。

    那时,他就成华夏文明的罪人了。

    黑火|药在秦汉时就已经出现,唐朝就有了文字记载的配方,他才敢拿出来。

    李世民不知道李玄霸想了这么多事。他只是单纯地很喜欢霹雳弹的“热闹”。

    他又提议:“阿玄,你把这个威力做小一些,把铁壳子换成纸壳子,我们过年炸着玩!这不比爆竹响声大!”

    此时已经有了过年烧爆竹的习惯。但此时的爆竹顾名思义,就是把竹节丢进火堆里烧得噼里啪啦响。

    李玄霸心情复杂道:“好。”

    鲁大爷讽刺的“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这黑锅就要落在二哥你头上了。

    很好,唐太宗黑料加一。

    李玄霸把霹雳弹埋好后,这场伏击战就与他无关了。

    他在帐篷里蒙头大睡,补足自己在路途上耗费的精力。

    李世民和叶护各留了十人保护他。

    李玄霸的护卫尴尬地发现,叶护留下来一同保护三郎君的人,全都跪在帐篷外虔诚地用额头贴着地面,非要跪足一刻钟后才敢起身。

    “看见三郎君被当作神灵对待,为何我不仅不骄傲,还很尴尬?”

    “不知道,但我也觉得有点尴尬。”

    李玄霸沉入梦乡时,李世民让骨措特勒带着四百人堵住山谷来路,自己带领唐国公府四百私兵守在山谷出口,剩下两百人分裂山谷两边投掷落石。

    李世民让人将耳朵贴在地面。

    当马蹄声响起时,他立刻在火堆里丢入草药,一团红色的烟雾腾起。

    山谷两边壮卒见到烟雾,立刻将落石推下。

    李世民听着山谷中霹雳弹的声音咧嘴笑。

    阿玄还是太嫩了,听到霹雳弹的声音再袭击就晚了。

    不过弟弟已经很努力了,不能当面说弟弟的不足。

    他将弓挽在胳膊上,将一支箭夹在指间:“随我冲锋!”

    说完,他一马当先朝着霹雳弹响声不断的山谷冲去。

    唐国公府的私兵见二郎君居然冲了出去,脑袋一懵,赶紧跟着冲了出去,连大量霹雳弹爆炸而生出的恐惧都顾不了了。

    二郎君别冲啊!忘记三郎君的话,让你别冒险了吗!

    他们使劲抽打马屁股,脑门上全是汗。

    李世民快接近谷口的时候,伏允已经带着一队人冲了出来。

    无论是霹雳弹还是滚石,都没有拦住伏允。他的神情十分镇定,丝毫没有被吓住。

    李世民双脚紧紧夹着马腹,弯弓搭箭:“寒钩乌镝!”

    天空中出现两声突兀的雕鸣,两道阴影急速俯冲。

    寒钩和乌镝的爪子狠狠刺进两个没有戴头盔的吐谷浑骑兵头顶,带起一道血雾后又急速升空。

    当吐谷浑骑兵惊恐地拿起弓箭,对着天空要射这两只突然出现的金雕时,李世民手中的箭矢脱手,正中一个骑兵仰起的脖子正中间。

    李世民保持着冲刺的速度不变,箭矢不断脱手,每次脱手,定能让一人中箭。

    他不管谁是吐谷浑可汗,谁露出的破绽最大,他就射谁。

    李世民射箭的时候,他身后的私兵纷纷弯弓搭箭,箭雨倾泻,虽不如李世民的准,也给吐谷浑骑兵以强大的压力。

    伏允也立刻弯弓,并喊着还击。但李世民带着骑兵瞬间就冲到了他的面前,贴面射击的压力让刚被霹雳弹吓得惊魂未定的吐谷浑骑兵不由自主往一旁躲避。

    伏允正想射箭,旁边一个躲避的骑兵的马撞了一下他的马,让他身体一歪,箭矢落在了地上。

    李世民看出了谁是伏允,但没有朝着伏允冲来,而是领着骑兵从溃散的吐谷浑骑兵中穿过。

    他连看都不看,完全不瞄准,轮流向两边射击。

    他身后的唐国公府私兵有样学样,跟随自家才十岁的小郎君左右射箭,斜穿过几倍于他们的吐谷浑骑兵。

    当李世民刚穿过吐谷浑溃散的骑兵,立刻拉动缰绳,沿着骑兵溃散的边缘贴着跑。

    “围!”

    李世民下令后,唐国公府的私兵都围着吐谷浑骑兵溃散的边缘边跑边射箭,把已经散开的吐谷浑骑兵又逼回了较为紧凑的阵型。

    伏允很疑惑。但既然军队已经聚拢,他正好突围。

    虽然面前的人很少,但后面显然有更多的伏兵,他不会恋战,只想逃跑。

    伏允让身边亲卫用旗帜下令突围时,李世民一箭把他的亲卫从马背上射落,然后又朝着已经聚拢的吐谷浑骑兵冲来。

    吐谷浑被驱赶了两次,这次比之前更快地散开。

    之前他们还试图抵挡一二,有的想射箭还击,有的想用刀去砍杀马背上的“隋军”。

    现在他们收起了兵器,全心全意头也不回地逃窜。

    伏允脑袋嗡嗡作响,见大势已去,也立刻策马狂奔。

    他已经不去想自己的部族了,只想自己逃掉。

    这次李世民瞅准了伏允追来。

    他大喊道:“我乃唐国公府李世民!伏允速速投降!投降不杀!”

    李世民一边喊,一边手中射箭不停。

    伏允用中原官话破口大骂:“你个小唐童!等我逃出去,定要片你的肉下酒!”

    李世民大笑:“小唐童在此,吐谷浑可汗速速就擒,投降不杀!”

    说罢,他一箭射中了伏允的马屁股。

    李世民高举双手欢呼一声,继续策马:“唐国公府的勇士们!跟我冲啊!吐谷浑可汗的脑袋值千金!发财就在眼前!”

    唐国公府的私兵已经不管什么二郎君冒险的事了,闷头跟着二郎君追敌。

    “杀!”

    “冲啊!”

    其余埋伏的人此时已经解决了谷中没有冲出去的残兵,也冲出了山谷。

    骨措特勒本以为这次肯定让吐谷浑可汗逃了。

    霹雳弹的声音把他都吓得不轻,吐谷浑可汗居然面不改色,冷静地带着大半骑兵冲出了山谷。吐谷浑可汗不愧是连首领都佩服的人。

    山谷口只有年幼的李二郎君带着四百人拦截。面对两三倍的敌人,李二郎君怎么可能拦得住。

    不过这也不算李二郎君失误。他们就这么点人,必须堵住山谷两侧,拿不准吐谷浑可汗会往哪里走,就只能分兵。

    骨措特勒本来应该更快冲出来。但他的兵也被霹雳弹吓得不轻,混乱了一阵子才组织起攻势。

    好不容易冲出来后,骨措特勒看着地面上的尸体,叹了口气:“迟了。”

    叶护骂道:“什么迟了!李二郎和隋军都不在这里,他们肯定追击吐谷浑可汗去了,我们还不快追!”

    他不理睬骨措特勒,自己先冲了出去。

    骨措特勒这才回过神怎么没见到李二郎君的人影,赶紧跟上了叶护。

    他在心里祈祷,李二郎君可别有事啊。

    骨措特勒和叶护就冲了几百米,便看见了有队伍慢悠悠过来。

    会返回的只可能是友军。叶护勒马高喊:“李二郎,你没事吧!”

    李世民大笑着举起手中的长杆,长杆上挂着一个金灿灿的头盔:“我能有什么事?叶护,这个吐谷浑突厥的头盔怪好看的。可惜太大了,我戴不下。”

    叶护惊讶:“你把他的头盔捡到了?”

    李世民对身后努嘴:“不是捡到,是刚扒下来。”

    叶护顺着李世民的视线看去。在李世民的身后的马上,有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骑在马背上。

    那个中年男人很凶地瞪了叶护一眼:瞅什么瞅!

    叶护:瞅你咋滴?

    叶护咋舌:“他不会就是吐谷浑可汗吧?”

    李世民晃着长杆上的头盔笑道:“当然就是吐谷浑可汗。我会活捉的人除了吐谷浑可汗,还能是谁?其他人活捉了不是浪费粮食吗?他背部中箭了,我们得赶紧把他带回去疗伤,不然我就只能带着臭人头回京城了。”

    伏允:“……”这是在威胁他吗!

    骨措特勒跟随首领参加各部落聚会时见过吐谷浑可汗,他结结巴巴道:“还、还真是!二郎君,你怎么抓到的!”

    李世民道:“就是冲上去射箭啊,射中了就抓到了。”

    李世民身后的兵:“就是就是,二郎君说得对。”

    骨措特勒:“……听上去好像很容易啊。”

    伏允骂道:“容易个屁!你怎么敢就当挨着三四百人冲过来!居然还真的把我的亲卫冲散了!我的亲卫面对大隋的军队都不会溃散!你究竟使了什么迷惑人心的诡计!”

    李世民歪着头,头顶两个小揪揪晃了晃:“大概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唐童,所以你们轻敌了,就随意演个溃散逗我玩?嗯,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伏允:“……”

    他咬牙切齿:“妖孽!”

    骨措特勒木然道:“不,是神灵。”

    叶护抹了一把脸:“李二郎,我差点也快以为你真的是神灵了。”

    直接冲上去,吐谷浑可汗面对大隋雄兵都不畏惧的亲卫就溃散了?然后你就追着吐谷浑可汗一路射箭,把吐谷浑可汗射了回来?

    打仗是这么容易的吗?

    李世民笑道:“好了,别奉承我了,赶紧回去,不知道阿玄睡醒没有。驾!”

    李世民开开心心地哼着歌,继续晃悠着顶着金盔的长杆,让马儿一路小跑。

    李世民,未来的唐太宗,年龄十岁半,初战大捷,俘虏包括吐谷浑可汗在内的吐谷浑贵族一百二十人,亲手射死十五人,虏获吐谷浑兵卒和马匹合计上千,金银毛皮粮草等物资五十车。

    李世民所率领四百私兵无一死亡,只有几十人受了轻伤。

    “你们不准和阿玄说,我最先冲了出去。就说是我缀在最后射箭偷袭,明白了吗?”

    “明白!”

    李玄霸咬牙切齿:“没用了,我已经从吐谷浑俘虏那里得知你浪过头了!二哥,此事我一定会告诉母亲,让母亲罚你抄书跪祠堂!”

    李世民背着手,仰头望天吹口哨。

    马自己冲了出去,和我无关,我是无辜的。

    寒钩和乌镝降落在了地上。

    寒钩骄傲地挺起胸脯,炫耀自己的“战功”。

    乌镝嫌弃地抬起爪子,把爪子上的血污和泥土往李玄霸的裤腿抹。

    李世民道:“阿玄,抱怨的话以后再说。你还没夸我呢!我是不是很厉害!”

    李玄霸把在他裤腿上擦爪子的乌镝抱起来抽打了一下鸟头,又摸了摸寒钩的脑袋以示夸赞。

    他无奈道:“嗯,二哥特别厉害。但下次不要冒险,请你!更稳妥一点!命只有一条,你如果马失前蹄怎么办?就算没死,受伤难道就不痛吗!你年轻时候受的伤,等你老了你就知道难受了……”

    李世民捂住耳朵:“唉,阿玄什么就好,就是太啰嗦。”

    兄弟二人在“谈心”的时候,骨措特勒在稍远的地方跪下叩首。

    叶护疑惑:“你做什么?”

    骨措特勒虔诚道:“拜神!”

    叶护:“……”

    他看向周围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的人。

    这些人中有回纥人,有被俘虏的吐谷浑人,还有几个刚跪下又被拉起来的唐国公府私兵。

    叶护扶额。他都有点想跪下了。

    自己究竟交了什么朋友,真是……

    真是太骄傲了!

    天上的娘亲啊!看到没!儿子真是太出息了!

    ……

    裴世矩瞠目结舌:“你们去做什么了?再说一遍……”

    李世民指着旁边被绑着的人道:“还需要再说一遍吗?裴公不认识他?”

    裴世矩小口小口地深呼吸:“认识。”

    李玄霸道:“这是我和二哥送给太子表兄的礼物。裴公请如实与我们一起向陛下禀报。”

    在看到吐谷浑可汗的那一刻,裴世矩忍不住动了抢功劳的心。

    李玄霸的话惊醒了他。

    李世民和李玄霸不仅背靠唐国公府,更是陛下看重的晚辈。自己就算现在已经颇受陛下喜爱,也不能得罪这两个孩童。

    何况,才十一岁说动铁勒人出兵伏击吐谷浑可汗不说,铁勒人居然还将功劳都让给了这两个少年郎。

    “是李二郎君和李三郎君的功劳,我们一点用都没有”的谎言也太离谱了。就算李二郎李三郎再厉害,也没可能在与连大隋雄军都抓不住的吐谷浑可汗伏允对战时有多大作用

    铁勒人为了抓住伏允一定花费了很大代价,他们却愿意把功劳都让给李二郎和李三郎。这两位少年将来的成就,不知道有多可怕。

    裴世矩道:“我定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可恶的长孙晟,怎么运气如此好!

    裴世矩一直暗自与长孙晟做比较,他黯然地发现,至少在女婿这方面,自己可能赢不过长孙晟了。

    陛下,你真的拥有霍去病了,还是两个!——

    本来想存一章,太困了点错成发布,不小心发出来了,就算今天的三更四更五更了吧,泪目。

    欠账-3,55w营养液欠账+1,目前欠账2章。

    碎碎念:

    李世民采取的骑兵战术是标准的骑兵运用,贴脸射击—斜插切割—削皮切割—凿穿。

    他很冷静,没有浪。但李玄霸不信。

    第82章 李家二子回大隋

    =

    李世民和李玄霸把伏允抓来的时候, 张掖已经入冬。

    河曲海拔高,比张掖更冷。他们在与伏允战斗回来的时候,大雪已经铺满了大地。

    李玄霸虽然穿得很厚, 回到张掖时还是咳了一会儿。

    这样的天气, 大隋军队都不愿意在高原打仗。伏允才敢率领剩余的残部往河曲转移。

    谁能想到, 两个娇生惯养的唐国公府少年郎居然拉着自己的私兵和从回纥借的兵,把他堵在了半路上?

    他更不知道的是,李玄霸在刚来河曲的时候就开始搜集情报, 为这场伏击做准备。

    这场战斗从打响到结束不到一个时辰。

    但在战斗打响前,李玄霸已经准备了一年。搜集党项羌的情报,推测伏允可能转移的路线, 花重金派人实地考察和绘制沿路地图,与回纥拉近关系后借兵……一环扣一环。

    李玄霸不算算尽一切。

    如果没有李世民这个带兵天才, 伏允虽然会大败, 但可能带着残部逃走。

    之后他没有物资养兵,可能会冻死在高原上,可能会被部下哗变杀掉,可能会被回纥继续围堵后抓获,可能会很好运地带着快要饿死的几百部下被党项收留。

    没有李世民, 此战结局也不会太坏,但肯定没有一战擒获伏允这么爽快。

    “但李二郎的带兵之能, 为何不能是三郎此策中的一环?”高颎一边为煮着羊肉小火锅的小炉添火,一边道。

    薛道衡捋着胡须:“高公如此相信三郎?”

    高颎道:“是三郎如此相信二郎。”

    宇文弼一边调蘸料,一边道:“三郎丝毫不担心战斗会失败, 在开战之前竟然在帐篷里呼呼大睡, 一副按时赶到了战场就算胜利的模样, 难道不够证明他的自信吗?”

    薛道衡叹气:“确实自信。以后世人会惊艳李二郎的带兵才能, 有谁会看到李二郎背后李三郎的算无遗策?”

    高颎淡然道:“看不到的不需要看到,看得到的自会惊叹。不过以我对李二郎的了解,三郎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方面的才华,二郎都会帮他被世人看到。”

    宇文弼颔首,神情有些无奈:“等二郎三郎回来,玄卿多与他们二人接触几回,就知道这两个孩子的性格,唉。”

    薛道衡好奇:“性格不太好?”

    宇文弼想了想,想不出该怎么形容:“不是不太好,只是让人头疼,又爱又气。”

    高颎失笑:“又爱又气,这形容很确切。”

    他叹了口气,收起笑容,阴恻恻道:“等李大雄回来,该罚他多写几篇‘谨慎’二字!”

    高颎一想到李世民向他学习战略时那些令他头疼的言论,头又开始疼了。

    虽然李玄霸已经给高颎用谶纬做了预防,但李世民才十一岁就真的把他“胡来”的言论变成了现实,高颎觉得自己必须好好养生,多活几年,多训斥李世民几年。

    才十一岁就这样!以后还得了?!李世民将来是要当圣君的人,若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宇文弼看着高颎满是褶子的脸皮都快气得绷紧的表情,心情和高颎一致:“高老头啊,我们要好好活,把李二郎看住……不,也要把李三郎看住。大德这孩子嘴上总说着谨慎,但冒起险来不比他二兄差。”

    高颎磨牙:“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薛道衡默默喝着温酒忍笑。高公此生唯一承认的两位弟子,在高公口中的评价居然是“一丘之貉”和“狼狈为奸”。他忍笑忍得真是困难。

    因急着从杨广身边脱身,薛道衡收了两个弟子后,没来得及与两个弟子多接触。

    真是遗憾啊。

    自己也要好好养生,才有机会亲手教导两个弟子。

    薛道衡心高气傲。既然这两个弟子如此厉害,他可不能只挂个老师的名号,定要也在弟子的成长道路上发挥出自己的本事才行。

    他对皇帝和朝堂已经绝望,此生实现抱负的方式,也只有传道授业了。

    三老头吃完小火锅后,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在飘雪中回家。

    宇文弼回到家时,宇文珠正在门口候着。

    宇文弼摘掉蓑衣斗篷,宇文珠捧来一盅热汤。

    喝掉热汤后,宇文弼身上立刻涌起一股暖意,额头冒出了细汗。

    宇文珠踮起脚尖,宇文弼弯腰,让孙女为他擦汗。

    宇文弼有了“大唐”这个念想,宇文珠又与李玄霸定亲,他就让儿子都外放做官,磨砺一下本事。

    二郎三郎重情,将来他的子孙官职一定不会差。虽然儿子们较为平庸,但平庸不代表不能成为好官。

    只要守得住本心,经得起诱惑,完得成本职工作,就是好官。

    将儿子儿媳都“赶走”后,宇文弼让他们把各自子女也带走,多走多看多学,将来长大后才比其他养在富贵乡中的勋贵子弟眼界广阔。

    唯独宇文珠,被他留在了身边。

    宇文珠将来是未来皇帝最重视的弟弟的夫人,大唐的亲王妃。她需要学的本事自己的儿子儿媳教不了。

    宇文弼牵着孙女的手往里走:“大德又送来了信。”

    宇文珠疑惑地抬头看着祖父:“李三郎的信和礼物才刚到。有信落在了半路?”

    新送来的礼物中,有两只小雕的画像和新换的羽毛,宇文珠很喜欢。她将羽毛做成了吊饰,挂在了腰间。

    宇文弼摇头:“是新的信。通过军报一同送来。”

    宇文珠握着祖父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几分:“军报?张掖遭遇贼人袭击了?”

    宇文弼微笑:“不是,是这两个混账竖子去袭击了贼人。”

    宇文珠凤眼瞪圆。

    宇文弼笑道:“他们借了回纥的兵,把吐谷浑可汗活捉了。”

    宇文珠呆滞地停下脚步。

    半晌,她焦急道:“李三郎君也去了?他的身体……”

    宇文弼摸了摸孙女的脑袋:“别急,他有分寸,身体没事。此次虽然最风光的是李二郎,但大德的运筹帷幄也初见峥嵘。”

    宇文弼和宇文珠说起李玄霸布局的始末,宇文珠的眼睛越听越亮。

    她一只手仍旧握着祖父的手,一只手不由自主抚着腰间的金雕羽毛挂饰。

    河曲草原的风雪,纵马奔驰的勇士,盘旋在天空的两只幼雕……还有那位隐藏在风雪、勇士和金雕的阴影之中运筹帷幄的病弱少年谋士。

    宇文珠在心中一笔一画勾勒出简陋的画面。

    随着宇文弼的描述,宇文珠心中的画面越来越精致,只是仍旧缺了色彩。

    她抬头看着天空中散落的细雪。

    风雪有了色彩。

    她侧头看着家中拉车的骏马和喂马的护卫。

    战马和勇士有了具体的形象。

    她低头看着腰间的羽毛,想起李三郎君送来的幼雕图。

    那两只名为寒钩和乌镝的小金雕也活了起来。

    唯有那位少年谋士的模样仍旧是一团模糊。

    他长什么模样?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除了看书之外还有什么爱好?

    宇文珠想,这次写信,她一定要鼓起勇气多问几句。

    “珠儿,你在叹什么气?”宇文弼问道。

    宇文珠想起书房里满地废弃的信纸团,摇头:“没叹气。”

    她怎么好意思告诉祖父。

    两方父母都很开明,定亲后就能互通书信培养感情。可要在信中询问对方私事,甚至主动说起自己的私事,好难为情啊。

    ……

    长孙晟在正月时才得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信。

    河西走廊入冬后,也有紧急军情专用通道能与京中通信。

    生擒吐谷浑可汗,值得大隋动用这一条紧急军情专用通道,让专人送信。

    李世民和李玄霸这两个大功臣,就以公谋私让传递军情的卫卒顺便帮自己送了家书。

    当然,额外送信的钱,两人是不会少给的。卫卒很愿意帮这两个慷慨的贵人送信。

    长孙晟拿到信的时候,长孙小妹正靠在他的肩膀。

    长孙晟微笑:“观音婢,你未来的郎君厉害吧?”

    长孙小妹捂住脸,两颊绯红。

    长孙晟继续逗女儿:“厉害吗?怎么不回答?看来是不厉害了。”

    长孙小妹放下手,嗔怒道:“厉害!”

    “扑哧。”坐在一旁的长孙无忌捂住嘴,在妹妹恼怒的眼神中道,“我被口水呛到了,没笑。”

    长孙小妹娇斥道:“兄长!我生气了!”

    长孙无忌赔笑道:“不生气不生气。我真的是被口水呛到了,没有嘲笑你。”

    “哼。”长孙小妹不再理睬可恶的兄长。

    她靠在父亲怀里,小声道:“虽然厉害,但也好危险啊。”

    长孙晟道:“是啊,真是太冒险了。”

    长孙小妹问道:“如果李二郎君回来后,我和他说别太冒险,他会听我的吗?会不会说我管太多而生气?”

    长孙无忌立刻道:“你关心他,他还敢生气?揍他!”

    长孙小妹涨红着脸道:“兄长!”

    长孙无忌板着脸道:“我没开玩笑。”

    长孙晟失笑:“四郎说得无错。观音婢,你背后有我,有四郎,想做什么就做,不必压抑。再者,你也该信任李二郎。他会是你关心他,他还说你多事的那种人吗?”

    长孙小妹立刻摇头:“当然不是!”

    她在父亲充满笑意的眼神中垂下头,手指绞着衣角道:“好啦,我知道了。等李二郎君回来我就说他。立功很好,也不要冒险啊。虽然我知道他将来肯定还会面临很多危险,但还是得好好说说他。”

    长孙晟微笑道:“尽管说。”

    长孙晟的身体已经痊愈,但他仍旧以身体不适请求致仕。

    与皇帝几番推让下,长孙晟仍旧领着右骁卫将军一职,负责洛阳东都的宫禁宿卫。

    长孙晟出行时都故意装瘸,以表示自己不良于行,不再适合去外地。以后,他就要和家人们一起在洛阳东都养老了。

    长孙晟原本想回大兴。高颎、宇文弼和薛道衡在大兴,他将来可以与三人守望相助。

    虽然他曾经与这三人为政敌,但有了共同期盼的未来,他相信要融入这三人很容易。

    不过长孙晟还是放弃了回大兴这一条更安全、更容易的路。

    他从李三郎嘴里挖到许多消息。

    比如当隋末乱世拉开序幕时,王世充将据洛阳城称王。那王世充,应该就是先帝时的兵部员外郎,如今颇受陛下喜爱的江都丞。

    如果自己能活到隋末天下大乱,有自己坐镇洛阳城,不一定轮得到王世充入主洛阳城。

    虽然这条路很艰险,但他若将来对大唐有献东都之功,女儿无论是为王妃、还是为皇后,生活都会自在从容许多。

    长孙小妹不知道自己父亲在思考几年后的事,她抱着父亲的手臂摇晃道:“除了冒险,还有一件事要说他!宇文姐姐给我写信,说起李二郎君和李三郎君养了两只幼雕。他居然没和我说过!”

    长孙晟道:“是该好好说他。他在这次的信也没告诉你?”

    长孙小妹噘嘴:“没有!”

    长孙无忌赶紧道:“小妹,这件事你可不要误会李二,他瞒着你,是担心你只关心幼雕忽视了他。”

    长孙小妹红着脸道:“兄长,你说什么胡话!”

    长孙无忌道:“我没有骗你,这是李二在信中和我说的。他还说,李三把幼雕的事告诉宇文家的小娘子后,宇文家的小娘子在信中只顾着询问幼雕,李三看上去很失落。还是他聪明。不过我已经写信嘲笑他了。你常和宇文家的小娘子通信,宇文家的小娘子知道了幼雕,你不也知道了?哈哈哈,这下他遭殃了!你尽管生气!让他回来哄你!”

    “什么哄不哄,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长孙小妹眼中飘过一抹狡黠,“李三郎君失落了?这事我要告诉宇文姐姐!唉,宇文姐姐去了大兴城,我都没法找她玩。”

    长孙晟道:“这有什么?等天气稍稍暖和,你随时可以去洛阳,也可以邀请宇文小娘来我们家玩。”

    长孙小妹开心道:“好!我约宇文姐姐一起踏青!”

    她从坐榻上跳下来,穿好毛绒绒小靴子,一边跑一边道:“我这就和宇文姐姐写信!”

    长孙无忌对父亲道:“父亲,小妹是不是太活泼了?”

    长孙晟笑容略带宠溺:“活泼些好。”

    长孙无忌摸了摸鼻子,有一点点嫉妒妹妹。

    只是一点点。

    父亲要是把对妹妹的宽容和溺爱分一成就好了。父亲最近的教导真是越来越严厉了,唉。

    ……

    李世民和李玄霸擒获吐谷浑可汗的消息继续扩散。

    杨广开心无比,赐李世民和李玄霸千牛刀,将李世民和李玄霸的散官品阶提拔为正五品朝请大夫。

    千牛刀即御刀,执御刀护卫君王者称千牛备身,即后世“御前带刀侍卫”,是勋贵子弟当大官的跳板,受左右骁卫管辖。顶头上司之一就是李世民未来的老丈人,右骁卫将军长孙晟。

    不过杨广给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千牛备身”只是荣誉称号,不会让他们真的来给自己站岗。

    杨广对李渊叹息:“若是在先帝时,李二郎和李三郎足以封爵。就是在本朝,他们若年龄再大一些,也足以封侯。现在委屈他们再熬几年资历,只能封赏你了。”

    隋文帝时期,设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侯、伯、子、男九等爵位。爵位众多,常常一门父子好几个爵位。

    杨广继位后,宣布以后只封王、公、侯三等爵位,所以在他手下当官,想要封爵十分困难。

    杨广叹息后,将李渊提拔成从四品的上镇将军。

    大隋的将军称号多沿袭自汉朝,但品阶比汉朝低,名额比汉朝多,基本成了荣誉称号。上镇将军就是一个散号将军。

    但在隋朝想要领兵,至少要有个散号将军的职位。杨广封李渊为上镇将军,就是以后会给李渊独自领命打仗的意思。

    杨广鼓励李渊:“虎子必有虎父,李二郎和李三郎如此厉害,李卿你一定也不差。朕期盼李卿你也为朕立下大功劳的一日。”

    李渊:“……谢陛下。”

    他心情复杂地带着赏赐回家,看着圣旨沉默良久。

    封将军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将军称号居然是两个儿子为他挣来的。

    李渊自言自语:“李二郎李三郎问我要两百私兵,就是为了这件事……嘶,他们好像只要了一百,还是一百庄子里没上过战场的青壮!他们原本打算带着庄子里的佃农去抓吐谷浑可汗?!”

    李渊背后冷汗直冒,破口大骂。

    窦夫人得到报喜,兴高采烈地来找李渊询问,没想到李渊正在骂两个立了大功劳的儿子:“郎君,二郎和三郎立了大功劳,为何你会生气?”

    李渊气得吹胡子:“这两个竖子,为了立功命都不要了!”

    他把李世民和李玄霸“骗”他的事告诉窦夫人。

    李渊拍着桌子道:“若不是我多给了他一百老兵,两个不孝子是准备带着一百庄稼汉去抓吐谷浑可汗吗?他们胆子怎么这么大!”

    窦夫人捂着胸口倒退几步:“什么?!他们居然是亲自上了战场?不是只说动回纥出兵吗?他们信中是这样写的!”

    李渊赶紧扶住夫人:“夫人,别激动,别激动,他们都好着呢,活蹦乱跳,一点伤都没受。已经没事了,别生气!”

    窦夫人骂道:“一定是李世民的错!我的三郎啊,怎么就摊着这样个兄长,被带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李渊道:“我也觉得一定是二郎的错。三郎什么都好,就是任由二郎乱来。”

    窦夫人道:“二郎是兄长!三郎是弟弟!三郎怎么可能拉的住二郎!”

    李渊赶紧道:“对对对,一定是二郎的错!等二郎三郎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李渊难得看到夫人生气到狰狞,吓得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不过他心底也确实这么想,肯定都是李二郎的错。三郎文文弱弱,哪会做冒险的事?

    ……

    “阿嚏!”李世民揉了揉鼻子,“不会你风寒刚好,我又得风寒了吧?”

    李玄霸没好气道:“你少带几次寒钩和乌镝去雪原上狩猎,就不会得风寒。”

    李世民嘿嘿笑着糊弄弟弟。

    马上就要回去了,就算天寒地冻万里冰封,他也要先狩猎个够。

    寒钩和乌镝一定也是这么想的。等回到京城,就没有这么大的草原任他们狩猎了。

    除了弟弟这个怪人,不会有人不喜欢狩猎,雕也一样!

    李世民转移话题:“唉,天气转暖,河水开始化冻,我们要回去了。真不想回去啊。”

    李玄霸问道:“你不想家了?”

    李世民道:“想,但还是不想回去。这里多好玩,每天都可以狩猎。”

    李玄霸无语。狩猎狩猎狩猎,你的脑袋被狩猎塞满了吗?真是可怜你以后的大臣,魏徵都劝不住你狩猎。

    张掖的春天来临,李世民和李玄霸又大了一岁时,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被喂得胖了一圈的伏允与他们同行回大隋。

    裴世矩对伏允礼遇甚重。

    吐谷浑虽然已经被大隋所破,但因为去年皇帝提前收兵,吐谷浑的故土基本被吐谷浑各部贵族控制,大隋并不能好好管理。

    裴世矩想利用伏允的声望,让伏允接受大隋的封赏,替大隋招揽吐谷浑诸部。

    伏允窥得裴世矩的打算,为了保命,也为了回到吐谷浑可汗的位置,他十分配合裴世矩,与裴世矩相谈甚欢。

    裴世矩和伏允谈天说地时,李玄霸常常作陪,研墨提笔将伏允所说吐谷浑中各部落具体情况记录下来。

    回程时裴世矩因有官职在身,张掖互市之事需要交接很多东西,所以晚走一步。

    裴世矩叮嘱李世民和李玄霸要好生厚待伏允,李世民和李玄霸应允。

    李世民私下吐槽:“好烦啊,我活捉他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好让裴公为我们作证。我可不认为他会如裴公所说乖乖听大隋的话。伏允奸诈,想要利用他无疑会纵虎归山。可恶,早知道在战场把他杀了。”

    李玄霸平静回答:“嗯。”

    回去时伏允有恃无恐,一路要这要那,要求颇多。

    李世民咬牙切齿想要揍伏允。李玄霸将李世民拉住,悉数满足伏允的所有要求。

    李玄霸继续每日与伏允谈天说地。除了询问吐谷浑各部贵族实力之外,他还详细询问了各部贵族联姻、亲疏等裴世矩没问的情况。

    伏允原本只是敷衍黄口小儿。李玄霸细问几日后,他看李玄霸的眼神日益复杂,开始闭口不言。

    李玄霸没有追问,改问起西域各国、突厥各部、铁勒各部的事。

    这次伏允侃侃而谈,毫无隐瞒。

    李世民见弟弟和伏允相谈甚欢,心里虽仍旧对伏允很警惕,但也只能长叹一声,绕着伏允走,眼不见心不烦。

    他没有责怪弟弟不站在自己这一边。

    裴世矩不肯杀伏允,又给皇帝说了不会杀伏允,他们又能如何?弟弟从伏允口中撬到许多情报,已经是尽力了。

    时至大业六年三月,李世民和李玄霸回到了关陇,离大兴城只有一日距离。

    李玄霸问道:“可汗,大隋可还能入得了你的眼?”

    伏允藏起眼中的贪婪:“大隋富庶,名不虚传。”

    李玄霸笑道:“等到了京城,可汗就没有现在这么自由了。附近风光甚好,今日我们停留在这里大醉一场,之后我便要与可汗作别了。”

    伏允叹气:“好。”

    李玄霸摆上好酒好菜,以茶水作陪:“我身体不好,不宜喝酒,只能以茶代酒,多敬可汗几杯。”

    伏允嗤笑:“喝不得酒,算不上好汉。你兄长不来?”

    李玄霸道:“他提前睡了。”

    伏允嘲笑:“他是恨不得我死,却看我死不了,难受呢。”

    李玄霸微笑着为伏允敬酒。

    伏允喝了半宿的酒,李玄霸陪了半宿。

    第二日李世民起床时,李玄霸正在补觉。

    他戳醒弟弟:“阿玄,起床,该带伏允回大兴了。”

    李玄霸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套衣服:“嗯,伏允的脑袋已经腌好,你去选一下装脑袋的盒子。”

    李世民瞠目结舌:“啊?!”

    李玄霸疑惑:“啊什么?”

    李世民结结巴巴:“脑、脑袋?什么脑袋?什么腌好?”

    李玄霸系腰带的手一顿,他皱眉疑惑道:“伏允的脑袋啊。”

    李世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伏允死了?什么时候?他昨晚上不还好好的吗!”

    李玄霸不解:“昨晚上我灌醉后让人杀的啊。我们不是计划好的吗?把他脑子里的货都掏出来后,就让他在战场上受的伤恶化身亡。”

    李世民抱着脑袋:“我们什么时候计划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李玄霸:“我没和你说过?”

    李世民甩脑袋:“你没有!”

    李玄霸神情淡然地继续系衣服:“哦,我忘记了。”

    李世民按住弟弟的肩膀摇晃:“我不信你会忘记,你就是故意没告诉我!”

    李玄霸摇摇晃晃:“我不是,我没有。”

    二哥能在战场上杀人,也能让官员在刑场杀人,但让二哥在已经向对方保证性命安全后,还下暗手杀人,他那性格就很难做了。

    史书中的秦王李世民、唐太宗李世民,对敌人、对政敌、对臣子全是都是不服就干,不会用暗杀毒杀这种阴谋诡计。哪怕他知道用阴谋诡计不脏手会更好。

    伏允必须死。自己没有心理负担,就自己下令杀呗。

    “好啦,别晃了,我没睡好,等会儿还要赶路,小心我病给你看。”李玄霸威胁道。

    李世民停止折腾弟弟,慌乱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啊?那你继续补觉吧。反正他人都死了,早一日晚一日进京已经无所谓了。”

    李玄霸:“嗯。”

    虽然二哥不喜欢用阴谋诡计,但自己人杀了他想杀的人,二哥也不会假惺惺地训斥杀人者的不是,以此宣扬他的仁慈。

    李世民道:“下次记得提前和我说,别吓唬我,你什么恶趣味?早知道我昨天就不睡了。哈哈,我去看看他的脑袋!”

    李世民手舞足蹈地跑出门。李玄霸看着笑着跑走的二哥,不住叹气。

    二哥不仅不会假惺惺训斥杀人者,甚至完全不会掩饰自己的高兴。

    这副“虽然是你做的,但我也想做,所以我俩算共犯”的态度,也是他的臣子忠心的原因之一吧。

    李玄霸打了个哈欠,懒得再换衣服,和衣躺下继续睡。

    自己都在黄酒里掺蒸馏酒了,伏允还喝到大半夜,吐谷浑人真能喝啊。

    呼……呼……——

    二更合一,欠账-1,目前欠账1章。

    昨天睡太晚,作息又混乱了,今天更新太晚,抱歉,明天争取回到0点更新。

    第83章 太子遗言和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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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参观完伏允表情十分平静安详的脑袋后, 只有一个疑惑:“为什么要把他脑袋摘了?直接运尸体不好吗?”

    李玄霸打着哈欠道:“因为皇帝又去江都了。天气渐热,把尸体运到江都去,都化成一汪养满蛆的尸水了。”

    刚入大隋地界, 李玄霸打着商人旗号的情报渠道就给他递了消息。

    李世民嫌弃:“那怪恶心的。唉, 陛下怎么又去江都了?我还以为他会等着我们回来呢。抓到吐谷浑可汗不是小事吧?”

    李玄霸道:“在皇帝看来, 江都和西京东都大概区别不大。”

    李世民摇头晃脑叹气。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他笑道:“江都路途遥远,伏允水土不服后身上伤势加重很正常。但你下次记得提前告诉我!不要故意吓唬我!”

    李玄霸敷衍:“好好好, 下次一定……那是齐王的旗帜吗?”

    李玄霸话音刚落,旗帜下一个人就策马过来。

    杨暕大笑道:“李二郎,李三郎!等你们好久!快给我看看吐谷浑的可汗长什么样!”

    李世民把挂在马背上的匣子提起来:“真要看?”

    杨暕勒马, 打量着李世民手中提的匣子:“不是活的吗?”

    李世民叹气道:“我一路上很努力给他治伤了,但他还是死了, 我也没办法。”

    杨暕道:“啊?那确实没办法。死人头就不在这里看了, 走,虽然父皇不在京城,你们也得给我在京城待一段时间再去江都。你们宅子肯定没打扫,就住我的王府。”

    李玄霸道:“我早就通知人打扫了。”

    杨暕横眉:“本王说没打扫就没打扫。”

    他给了李玄霸骑着的马屁股一鞭子:“走起!”

    李玄霸惊怒地拽紧缰绳:“你和二哥什么毛病,都喜欢抽我的马屁股!啊啊别跑!吁!停下!”

    杨暕哈哈大笑, 对李世民道:“看来你去张掖没少欺负他,他骂我都连着你一起骂。”

    李世民摇头:“胡说, 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从来不欺负弟弟。”

    杨暕“呸”了一声,道:“你看我信不信?走, 回王府再说。”

    他敛眉, 压低声音道:“好好和我说说太子兄长病逝的事。”

    李世民看向杨暕。

    杨暕的面容比起上次分别前, 多了一股郁气和戾气。

    之前他正笑着还看不出来, 笑容淡去之后,那眉间凝结的不平之气就特别明显。

    李世民不知道为何杨暕会露出这样的神态,暗暗警惕,表面平静道:“节哀。”

    杨暕颔首,扬鞭策马,毫无顾忌地疾驰入大兴城中。

    卫卒开道,侍从举旗,又有宦官唱响齐王的名号。

    京中百姓无官身的仓皇跪伏,有官身的驻足垂首,街道上无论民间还是官吏的马车皆靠边让路。

    齐王杨暕回头,朗声大笑:“你们俩太慢了,大兴城的道路不够好,跑不起来吗?驾!”

    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也扬起马鞭,马蹄扬起尘埃。

    一位青年,两位少年,肆无忌惮地打马过京城。

    有外地进京的人好奇问道:“跟在齐王身后的两位少年是谁?”

    他的好友,京中勋贵子弟艳羡道:“还能是谁?定是我大隋生擒吐谷浑可汗的少年将军,唐国公府的李二郎君和李三郎君。”

    外地友人踮脚翘首:“原来是他们!”

    一辆靠边的马车上,一双纤手悄悄挽起车窗窗帘,露出了小半张脸和一只明亮的眼眸。

    俊美的青年亲王与风尘仆仆的两位少年从她的视野中飞速掠过。

    少女探寻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位身穿皂衣、头戴圆顶胡帽的纤细少年上,手一抖,车窗窗帘被抬起了小半,露出了她全部的面容。

    马车里的少女正是准备回府的宇文珠。

    明亮的春晖照耀在双目时,宇文珠的手就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飞速缩回,车窗窗帘随即垂落。

    “原来长这样……”

    宇文珠拍了拍有些发烫的脸颊。

    ……

    李世民和李玄霸跟随杨暕回了齐王府。杨暕已经让人在浴池备好了热水,给两人梳洗一路风尘。

    李世民和李玄霸先在浴池外用香皂和皂液洗干净身体和头发之后,才进浴池泡澡。

    李玄霸先洗完,正闭目泡澡的时候,李世民一个冲刺,从浴池旁高高跳起,狠狠砸在了李玄霸旁边的水中,激起的水花溅到了李玄霸的眼睛里和嘴里。

    “啊呸呸呸……”李玄霸抓起身边葫芦瓢就朝着二哥砸去。

    李世民光着身体在浴池中蹦蹦跳跳,及腰的水完全没能阻挡他敏捷的动作,就像是猴儿似的。

    杨暕过来问他们是吃烤肉还是吃最近大兴城流行的锅子时,李世民和李玄霸正在浴池里打水仗。

    杨暕无语:“你们幼稚不幼稚?李二郎,你身体好就罢了,你不怕李三郎着凉?”

    李世民趁着李玄霸分神,一脚把李玄霸绊倒在浴池中,然后把呛水的弟弟扛起来:“浴池这么热,怎么可能着凉。阿玄,听到没,你真是太幼稚了,赶紧穿衣服。”

    被二哥扛在肩膀上的李玄霸死命挣扎,试图去踹二哥的蛋蛋。

    李世民把弟弟丢下,躲开了弟弟的致命一踢:“断子绝孙踢是吧?你真恶毒!”

    杨暕扶额。什么英雄少年将军,李二这不还是以前那个喜欢欺负李三的熊孩子兄长吗?

    “好了好了,李二你有完没完?”杨暕把两兄弟挡开,“今天吃烤肉还是吃羊肉涮锅?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羊肉涮锅吧?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李世民打断:“当然知道,我们经常吃。吃涮锅,烤肉在路上吃腻了。”

    杨暕道:“也对,你们住在大兴这么久,肯定吃过了。齐王府的厨子有一调蘸料的绝活,今天给你们好好解馋。”

    李世民和李玄霸留的头发不多,用布多擦几下就干得差不多了。

    不过李玄霸怕头疼,还是用干布把脑袋包了一圈,又换上了一顶新胡帽。

    李世民对杨暕嘲笑弟弟:“都快入夏了,他还要戴着胡帽遮风,说头顶太光,吹风容易头疼。更可笑的是,他还嫌弃浅色衣服不耐脏,做了一箱子完全看不出差别的黑衣服穿。”

    李世民指着自己色彩艳丽的圆领袍道:“年纪轻轻穿那么老气,将来弟媳肯定特别嫌弃他。”

    李玄霸看着二哥花里胡哨的圆领袍:“你的审美才堪忧。”

    虽然史书中记载过李世民特别喜欢花里胡哨的华服,连盔甲都要在亮瞎人的金银甲衣上用五彩颜料和羽毛装饰,骑着高头大马立在战场上,就像是自带标语“打这个显眼包!”。但亲眼看到,李玄霸还是觉得眼睛好疼。

    二哥这审美,若生在现代,定是要在荧光黄的衣服和裤子上镶嵌亮片、挂满金属链条那种精神小伙,说不准连头发都想染成五颜六色。

    杨暕却站在李世民这一边:“李二的审美很好。李三你衣袍的颜色确实过于老气。”

    李玄霸面无表情道:“塞外风沙大,耐脏。”

    杨暕失笑:“唐国公府还差你一身衣服?你换勤点不就行了。”

    李玄霸叹气。一天换一身衣服就是极限,他真的不想每隔一个时辰换一套衣服。在唐国公府的时候,只要他稍微出点汗,仆人立刻给他换一身新衣服。他每天换衣服都换得抓狂。

    真不明白这时候的贵族怎么能有一天换四五次衣服的耐心。

    李世民虽然率先嘲笑弟弟,但这时候为弟弟说话:“阿玄从小节俭,这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阿玄节省的衣服预算就给我做新衣服,漂亮的新衣服多多益善,嘿嘿!”

    杨暕笑得差点被口水呛到。

    李玄霸狠狠给了二哥一个白眼。

    闹腾了一阵后,杨暕与李世民、李玄霸兄弟二人不太明显的生疏淡去,恢复了以前自然的相处模式。

    太子去世不是国丧,李世民和李玄霸已经不需要守丧;杨暕九个月丧期刚过,不过他仍旧没有置备酒水和乐伎助兴,就让人上了菜,与李世民、李玄霸二人独自配着加了酸梅的饮子吃涮锅。

    待菜上齐后,杨暕屏退下人,询问起太子病逝的事。

    杨暕道:“边塞苦寒,我早就和兄长说让他留下,我去,他不肯。他病逝,我不意外,但回来的人都对此一副闭口不言的模样,让我很意外。”

    杨暕夹起羊肉,调料都没蘸就塞进嘴里,恶狠狠地咀嚼了几下:“父皇也对太子兄长的去世一副不是很伤心的模样,难道太子兄长是被父皇……”

    “慎言。”李玄霸皱眉道,“太子殿下确实是病逝。”

    杨暕看向李玄霸:“你声音那么大做什么?”

    李玄霸叹气:“齐王殿下,太子殿下去世前是我和二哥守在殿下身边。”

    杨暕停下筷子:“我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们。”

    李玄霸:【二哥,这件事由我来说。】

    正准备开口的李世民叹气。弟弟这意思是不准备把所有实情告诉齐王的意思吗?

    李玄霸道:“太子确实不是自然病逝。”

    杨暕双目怒张,拳头握紧。

    李玄霸道:“但也确实是病逝。陛下率领隋军穿越大斗拔谷时,太子从当地人那里打探到山谷中有风雪,但不知道谁和陛下说,六月飘雪乃是无道之相,陛下乃是明君,不可能有这等奇异的事。太子跪求半日无果。”

    杨暕咬牙切齿:“山谷中果然有风雪?”

    李玄霸道:“大斗拔谷不仅在塞北,地势也比中原高许多。齐王殿下爬过山,应当知道山峰比山底温度低许多。山谷六月有风雪,其实不是什么奇异的事,唉。”

    杨暕视线垂下:“兄长就病了。”

    李玄霸道:“乐平公主也是因此病逝,所以朝中人闭口不言。”

    杨暕道:“只是这样?”

    李玄霸道:“只是这样。”

    杨暕摇头:“如果只是这样,父皇不会表现得如此反常。他该厚葬兄长,厚赏兄长之子。”

    李玄霸惊讶:“什么?陛下没有厚待太子?”

    杨暕抿了一下嘴,点头,将他的父皇为他的太子兄长处理的后事的情况告诉了李世民和李玄霸。

    总的来说,杨昭该有的待遇都有。杨广仍旧如史书中给了杨昭“元德”的美好谥号。

    但除了该有的待遇,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在原本历史中,杨昭于大业二年去世,杨广不仅给杨昭的三个儿子封亲王,还在杨昭的墓旁修寺庙。

    这一次什么都没有。

    杨昭去世之后,杨广除了仍旧把最喜爱的长孙杨倓带在身边之外,杨昭的嫡子杨侑和另一个庶子杨侗都被他冷落。

    杨广还让太子妃韦氏搬出东宫养育杨昭的两个儿子。虽然搬去的宫殿也很宽敞,待遇仍旧按照太子时一样。但谁都能看出杨广对除了杨倓之外的两个孙儿不冷不热的态度。

    有人请求为太子的三个儿子封王,也被杨广以“稚子年幼”为借口拒绝。

    杨暕不明白为何父皇如此吝啬。

    兄长的孩子如此年幼,给个爵位也就是给份俸禄养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虽说嫂子还能领着兄长的俸禄养孩子,但那点东西和兄长还活着的时候能比吗?

    听着杨暕对侄儿的待遇鸣不平,李玄霸心中颇有些感慨。

    历史中杨暕在杨昭死后,杨广就给了他太子待遇,将太子府中所有人都划给了他。杨暕行使的权力也和太子差不多,大业十一年的时候还能领兵护驾。

    但这太子的名号,却让杨暕等到死也没等到。

    那时杨暕从意气风发到绝望,对逐渐长大的侄儿行咒诅之事,彻底触怒杨广。

    现在杨暕却在为年幼的侄儿被杨广冷落鸣不平。

    历史中的那个齐王杨暕在太子杨昭刚去世的时候,是否也对侄儿亲近友善过?

    史书中不会记载这些琐事,所以谁也无从得知。

    李玄霸道:“大概是因为太子遗言的缘故吧。太子希望陛下迅速定下你的太子名分。”

    李世民手一抖,打翻了碗碟:“阿玄!”

    李玄霸对二哥摆手:“现在四处空旷无人,我们声音低一些,不会有人知道。再者,就算被陛下知道,这是大表兄的遗言,我们也应该告知二表兄。”

    杨暕已经呆滞。

    半晌,他才不敢置信道:“只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兄长希望父皇立我为太子,父皇就对兄长不喜?那父皇究竟是对兄长不喜,还是对我不喜?”

    李玄霸道:“储位之事该由陛下纲常独断,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不应该置喙。何况大表兄……”

    他叹了口气,将太子当日遗言精简了一番,把完整的大意告诉了杨暕。

    李世民瞠目结舌。

    他本以为弟弟让他别说话,是因为弟弟要隐瞒齐王。弟弟这是在做什么?就齐王这个性格,肯定会管不住嘴。如果事情传到皇帝那里去,他们能讨得了好吗?!

    杨暕也呆若木鸡。

    他没想到太子兄长的遗言居然如此……如此与兄长以前性格不符。他更没想到李玄霸居然真的敢把这话说给他听。

    杨暕扶额:“兄弟相残,叔侄相残……大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敢说了?他这是,他这是故意让父皇生气啊!”

    李玄霸点头:“太子殿下不确定陛下会听他最后的谏言,但他了解陛下。陛下若不喜他的谏言,就不会厚赏他的孩子。那么相当于变相的把他的孩子拉离了储位的漩涡。”

    杨暕颤抖着拿起筷子,吃了一块羊肉压压惊。

    大兄怎么敢啊?他不要命了吗!

    啊,这是大兄的临终遗言,确实是不需要要命了。

    杨暕吃了好几口羊肉压惊,才艰难地开口:“看来父皇是被大兄猜中了心情,恼羞成怒了。他还真想立杨倓?杨倓他受得住吗!”

    李玄霸道:“齐王殿下慎言。陛下只是不喜太子殿下对他不信任。你是太子殿下的弟弟,难道不是陛下的儿子?几位皇孙是太子殿下的儿子,难道不是陛下的孙儿?你们也都是陛下血脉相连的亲人,陛下怎么会不看重你们?何须太子殿下多此一举,恶意揣度?陛下生气是应该的。”

    杨暕脑袋有点懵:“啊,好像是啊。”

    李玄霸叹气道:“陛下不是被猜中了心思,只是在生气罢了。可以前他生气,父子没有隔夜仇,太子殿下诚心道个歉就算过去了。但现在太子殿下永远也无法向陛下道歉了,这才堵在这里。”

    杨暕道:“以前确实是大兄一直在哄父皇。”

    李玄霸:【二哥,齐王一会儿说皇帝“恼羞成怒”,一会儿说太子“哄”皇帝,真是太会说话了。】

    听着弟弟没忍住的心声吐槽,李世民手指轻点桌面代替点头。

    二表兄真是大孝子啊。

    李玄霸道:“太子殿下已经没办法道歉,就该齐王殿下去了。现在齐王殿下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遗言,应该能好好安慰陛下了。”

    杨暕指着自己:“我?我能行吗?”

    李玄霸道:“齐王殿下不行也必须行,现在齐王殿下是大隋的嫡长,太子殿下已经病逝,现在该齐王殿下承担起太子殿下曾经承担的责任。”

    杨暕道:“你的意思是,该我来哄父皇了?”

    李世民被茱萸油呛到。

    杨暕恼羞成怒道:“李二,别把唾沫喷锅子里!”

    李世民一边狂灌酸梅汤,一边疯狂摆手。你们继续,无视我。

    李玄霸平静道:“是啊,该你哄陛下了。”

    杨暕倔强道:“我和大兄不一样,不一定要和大兄做一样的事!”

    李玄霸道:“但太子这个位置是一样的。你还是齐王的时候,可以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当了太子后就不一样了。”

    李玄霸压低声音:“对有的皇帝而言,太子是继任者;但对有的皇帝而言,太子这个位置,就是僭越。”

    杨暕手中筷子落在了桌上,打翻了杯子。

    李玄霸擦了擦嘴,站起身道:“今日我和二哥还是回唐国公府吧,告辞了,二表兄。”

    杨暕伸手拉住李玄霸的袖口:“大德!”

    李玄霸低头看着袖口:“二表兄,大表兄在世的时候,我原本与大表兄先熟识,却与你更亲近。”

    他的手覆在杨暕的手背上。

    “现在二表兄要成为太子了,我们之后也只能疏远了,请二表兄原谅。李家是陛下纯臣。”

    杨暕的手缓缓松开。

    “大表兄去世前,最担忧的就是你二表兄。为储君者,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表兄,请保重。”

    李玄霸拱手,作揖。

    杨暕伸手想要将李玄霸扶起,但他的手伸到一半,收了回来。

    “表弟,你若想置身事外,刚才那些话就不该对我说。”杨暕苦笑。

    李玄霸不语。

    杨暕道:“我看这羊肉你也吃不下了。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们了。”

    李玄霸道:“谢齐王殿下,在下告辞。”

    李世民赶紧多塞了两口肉,腮帮子鼓鼓道:“齐王殿下告辞!”

    杨暕无语道:“看来李二还是吃得下的。把肉都带走吧,你们回家自己涮去。”

    李世民咽下肉,抹了一下嘴笑道:“谢齐王殿下!”

    杨暕唤来仆从给李世民和李玄霸打包,说不送,还是将李世民和李玄霸送出了门。

    他坚定道:“今日之言,绝不会传他人耳。”

    李玄霸对表兄笑了笑,与二哥骑马离开。

    李世民骑马走了一会儿后,回头看去,杨暕还立在门前,没有离去。

    “阿玄,为何要和二表兄说那些话?”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陛下知道我们听到了太子殿下的遗言,只要齐王殿下不蠢,把僭越的话掩饰了,我们就不会有事。”

    “如果他不掩饰呢?”

    “以陛下性格,会更相信我们。”

    “唉。”

    两人到了唐国公府。留守的仆从还以为他们今日不回来,慌慌张张为他们开门。

    “阿玄,这不是你全部的理由。”

    李玄霸指挥人用清水加了几片姜蒜当涮锅锅底。

    【杨暕在太子死后,朝中之人皆依附于他。他日益骄纵,属下多行不法之事。若能劝住他一二,百姓少受点苦。】

    【再者,没了那些罪罚,他自己在杨广猜忌他之前,也能少受点苦。】

    李世民问道:“无论如何……他都会被猜忌吗?”

    李玄霸指挥仆人收拾行李。

    【对有些皇帝而言,当自己日益老去之时,青壮皇子存在的本身就是谋逆。】

    李世民想问,那我呢,我们呢?

    兄长在乱世中早逝,自己才会成为太子,继而成为唐太宗吧?

    那自己继位之前,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如何?

    他想问,但不敢问。

    李世民犹豫了许久,还是坚定了自己之前的选择。

    这个未来,他不问阿玄,要自己亲眼去见证。

    ……

    休息了一晚上,李世民和李玄霸就匆匆赶往江都,把脑袋进献给南下的杨广,连老师都没时间去探望。

    既然知道了皇帝已经南下,他们只能立刻跟着南下。若皇帝知道他们耽搁,就是不敬之罪了。

    杨暕没来送他们。

    之后,杨暕也没有再私下邀请过李世民、李玄霸单独去他府上游玩。

    李世民和李玄霸也一样。

    他们见面时仍旧很友好,就像是李世民、李玄霸与太子相处时一样,友好又疏远。

    杨暕是个史书中认证的漂漂亮亮没有脑袋的花瓶皇子,李玄霸已经做好了他与杨暕所说的话被泄露到皇帝那里去的准备——这是李玄霸这一生中,唯一一次算错的事。

    大业六年四月十五。

    李世民和李玄霸还在前往江都的船上,皇帝杨广昭告天下,册封齐王杨暕为太子。

    “陛下终究还是遵循了大表兄的遗言,这是不是证明陛下还是疼爱大表兄这个儿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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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乱世开端由此起

    =

    从大运河南下的时候, 李世民和李玄霸路过了洛阳,但没有上岸。

    李世民和弟弟笑称,他们算不算过家门不入。

    船停靠的时候, 李世民和李玄霸常与码头上其他停靠的人闲聊。

    洛阳附近的人聊得最多的是正月那场热闹。

    皇帝带着西域使臣从塞外归来, 为了给西域使臣显示大隋的繁华, 连街道两旁的树木都穿上了丝绸。一万余乐工在端门大街表演百戏,持续半月不止,乐声几十里外仍旧可闻。

    “城里那段时间胡人吃饭买东西都不给钱, 白拿,陛下不准我们收钱,”

    “你至少还能进城看热闹。不穿丝绸的人都不能入东西市卖东西。”

    “听说表演百戏的端门大街上, 蜜烛都燃了半月?这是真的?”

    “是真的,灯火通明啊。”

    行商聚在一起啧啧称奇, 吸引了不少游学的士子前来聆听。

    有人询问:“这耗费肯定很大吧?”

    说者笑道:“能有挖这条运河的花费大?”

    有人好奇:“你们卖东西不要钱, 官府会补给你们吗?”

    说者苦笑不语。

    有人叹息:“何必这样伪装呢?难道西域人都很傻,会被这违背常理的事骗到,真以为我中国无贫者?”

    说者叹气:“怎么可能?有个西域商人就直接嘲笑我,‘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 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

    众人听言, 都跟着叹气。

    李世民静静离开人群。李玄霸也起身离开。

    兄弟二人坐在河堤上,抱着膝盖看着水中的月影发了好一会儿呆。

    李世民起身,拍了拍屁股道:“阿玄, 回船睡觉吧。”

    李玄霸:“嗯。”

    他们继续顺着大运河南下。

    快到江都时, 他们看见运河边有一个村庄, 就停在河边, 想去换点新鲜蔬果解解腻。

    刚走到村口,他们就看见村庄在械斗,都见血了。

    兄弟二人一边派人去报官,一边问村中袖手旁观者缘由。

    这次冲着杀人去的械斗,是源自去年的一项新政。

    接连几年重徭役,百姓为了活命,有的青壮诈称老小,有的人干脆逃避户口检查不上户口。

    朝中便下了新规定,让百姓之间互相检举,若检举一个壮丁就命被告发的人家为检举人纳税服役。一时间邻里为敌乡亲成仇,此种械斗时常发生。

    官兵很快到达。为首者十分巧合,居然是赴江南当县令的房乔。

    房乔惊讶道:“李二郎,李三郎?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世民道:“送已经发臭的脑袋去江都。”

    房乔身边的衙役一脸惊恐。

    房乔笑道:“是吐谷浑可汗的脑袋?你们这次立的功劳,我来江南后都听说了。”

    衙役们不由打量这两位除了长得好看些,与寻常人无异的富家少年郎。

    李世民道:“正是,你要去看看吗?”

    房乔兴致勃勃:“好。”

    他受邀上船,先欣赏了吐谷浑可汗被腌入味的脑袋,然后与李世民、李玄霸煮茶聊了一会儿。

    李世民和李玄霸问起新规定的事。

    房乔叹息:“是裴蕴干的好事。徭役过重,百姓想方设法逃徭役,我能理解他重查户口的事。但他不敢查豪户官吏家中的隐户,只压榨寻常农人。他说检举壮丁,实际上检举很混乱。官吏为了揽钱揽功,只要检举,无论老弱妇孺皆算逃户口的壮丁……”

    他捶了一下桌子,愤愤道:“他看似一口气追查到六十四万新壮丁,实际上逼得能服徭役的百姓家破人亡,卖身卖田。瞧着吧,明年户口数量一定急速降低!”

    李世民不是很懂户口的事。

    李玄霸一边听房乔抱怨,一边在心里给偏科的二哥介绍户口和土地兼并。

    王朝服徭役和纳税的户口来源是自耕农。官吏、士族和寺庙都有办法逃税。

    因为奴仆不缴税不服役,所以当徭役赋税过重的时候,自耕农就会卖地卖身。成为“隐户”,土地兼并加剧。

    裴蕴此举是杀鸡取卵,饮鸩止渴,把本就不多的自耕农逼上绝路。

    李玄霸听房乔抱怨完后,道:“检举者应该大部分不是普通百姓。百姓检举他人,也怕自己被报复检举,同样家破人亡。检举要去官府,能用官府这条线的多是当地官吏和豪族吧。”

    房乔苦涩道:“他们不知道敛了多少财、地、人。我看啊,天下大乱已经近在眼前了。”

    李玄霸赞同。

    确实如此。

    大隋灭亡不是三征高丽那一推就能造成。

    隋朝刚从南北朝过来,鼎盛时户籍也只有不到六千万。杨广每次征发徭役就是百万人起,这个庞大王朝的崩塌很早就已经开始。

    自耕农在这杀鸡取卵的新政下没了活路,只能上山或者卖身。

    唐朝建立时统计上户的百姓只剩下不到两千万。消失的四千万百姓除了被隋炀帝祸害死的,要么上了山成了义军,要么卖了身成为反叛豪强的兵卒。

    距离隋朝灭亡,还有八年。

    隋朝开始灭亡,自今年起。

    说起隋末,后世人除了唐国公府那一家子人,只知道薛举窦建德王世充瓦岗寨。

    其实隋末各路反王可不少,光是江南这巴掌大的地方就有杜伏威、李子通、辅公佦、沈法兴等诸多割据势力。后世演义小说中归纳为“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

    大唐统一中原看上去很容易只是因为开着“秦王李世民”这个挂。把隋末割据势力地图打开看一眼,就知道天下拥兵自重者众多,逐鹿中原可不是什么简单难度。

    李世民和李玄霸与房乔短暂一聚后,继续向江都驶去。

    他们离江都已经很近了。

    与房乔离别时,李世民见李玄霸眉头紧锁,问弟弟愁什么。

    李玄霸道:“不知道我们家趁着这次新政得了多少青壮。”

    李世民生气道:“你听到新政祸国殃民,居然只在想这个?”

    李玄霸问道:“不然呢?”

    李世民气得大骂弟弟没有良心,拂袖而去。

    这次李世民和李玄霸足足冷战了好几日,到了快下船的时候,李世民才瓮声瓮气和弟弟说话。

    “阿玄,我们家确实应该趁着这次新政多买入青壮,但你的话太冷酷了。”李世民垂头丧气,“虽然我不该向你发脾气,我有错,但你看我这么生气,非要我先道歉,我不道歉你就不和我说话吗?”

    李玄霸无语:“你先不理我,还埋怨我不理你?”

    李世民道:“你是弟弟,弟弟就该让着哥哥。”

    李玄霸:“???”这什么无耻的理论?

    李世民道:“而且你的话真的好冷酷!”

    李玄霸道:“但我当时确实这么想。难道要我对你编谎话?”

    李世民垂头丧气道:“那算了,你还是说实话吧,我忍住,下次一定不生气。”

    李玄霸看着二哥的模样,心中的气消了不少。

    他本来不想和二哥多说,但二哥都先道歉了,即使道歉的话奇奇怪怪。

    【我对隋炀帝所作所为一直都很愤怒厌恶。所以我们要多收拢被隋炀帝祸害的百姓,然后带着那些百姓给隋朝一个狠的。让隋炀帝和后世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都明白一个道理,“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李世民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也很生气。你早这么和我说,我不就不生气了。阿玄,你性格怎么这么别扭?你这性格要改……唉?你跑什么?”

    李玄霸捂住耳朵。和好之后二哥就开始啰嗦,还不如继续冷战呢。

    李世民小跑几步追上弟弟,把着弟弟的肩膀道:“你那句话引自荀子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吧?”

    李玄霸:【我那句话引自魏徵《谏太宗十思疏》。那个“太宗”,就是指唐太宗。】

    李世民脸一垮:“谏这么多?他好啰嗦。我希望晚一点遇到他。”

    李玄霸一直下撇的嘴角终于上翘。

    看见二哥不开心,他就开心了。

    ……

    二月离开张掖,到了快五月的时候,李世民和李玄霸终于到达洛阳,把吐谷浑可汗的脑袋献给了隋朝皇帝。

    杨广愕然:“怎么只剩下脑袋了?”

    李世民挠头:“都是臣的错,臣在他身上射了太多个血窟窿。这一路颠簸,他就没扛住。陛下,虽然臣认错了,但你可别罚臣,臣真的尽力了!”

    杨广失笑:“罚你做什么?是他自己福气不够。唉,朕本来想赦免他。他的身体你们埋哪了?不会丢野外了?”

    李世民严肃道:“吐谷浑可汗是一代枭雄,怎么能如此折辱?天气变热,路途遥远,尸体运输艰难,我和阿玄顺路拜祭大表兄的时候,把他埋到给大表兄埋祭品的地方了。”

    李玄霸补充:“大隋太子陵墓风水好,没有亏待他吐谷浑的可汗。”

    杨广扶额叹气:“他真的是伤重不治而亡,不是你俩杀的?”

    李世民委屈道:“我要是想杀他,他还能活着走到大隋?我在战场上就把他的脑袋剁了。”

    李玄霸道:“裴公可以作证。我们已经与裴公商议好了,要把活的吐谷浑可汗绑回大隋,让他给陛下磕头认错。”

    他小声嘀咕:“把活着的吐谷浑可汗带回来,功劳比只带个脑袋大多了。”

    李世民点头:“就是就是。”

    杨广笑道:“好了,朕知道你们尽力了。不过脑袋也罢,活捉也罢,功劳都一样,朕不会亏待你们。说吧,你们想要什么赏赐?”

    李世民高声道:“想什么都不干,回家玩一年!”

    李玄霸:“臣也是。”

    杨广:“……啊?”

    陪坐众臣皆哑然失笑。

    宇文述笑着对陛下解释道:“这两个惫懒少年郎嫌弃此次出塞累着了,请求休假呢。”

    虞世基看了李世民和李玄霸一眼,猜到了他们想要躲避风头的心思。看在弟弟虞世南的份上,虞世基为李世民和李玄霸帮腔:“李二郎和李三郎还年幼,现在正是该多读书的时候,不能揠苗助长。且陛下已经赏赐了唐国公,不应当重复赏赐了。”

    苏威看在心中有愧的老友薛道衡的脸面上,也道:“陛下何不多赏赐李二郎李三郎财物?”

    裴蕴不认识李世民和李玄霸,其他皇帝近臣都这么说了,他不能不合群,赶紧道:“臣附议。李二郎李三郎过于年少,陛下是该让他们好好休息。”

    杨广无奈道:“怎么朕给他们赏赐还不是了?”

    李玄霸老老实实道:“陛下,我和二哥只是想玩。我们这个年龄,本来就是该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候。塞外真的好累啊。”

    杨广哭笑不得——

    算昨天的第三更。欠账-1,目前欠账11章。

    碎碎念:

    1、

    丁丑,角抵大戏于端门街,天下奇伎异艺毕集,终月而罢。——《隋书》

    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直,绐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其黠者颇觉之,见以缯帛缠树,曰:“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市人惭不能答。——《资治通鉴》

    2、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魏徵《谏太宗十思疏》

    第85章 回大兴拜访姐夫

    =

    杨广本想把两个孩子继续放在战场上, 打造出比汉武帝时霍去病更厉害的冠军侯。周围人都劝他别揠苗助长,他便叹着气同意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松了口气,开始狮子大开口要赏赐。

    对于立了大功的人, 财物赏赐要的越多, 杨广越放心。

    他自己就是个喜欢奢华的人。以己度人, 如果有人不喜欢奢华,杨广便认为这人别有所图。

    现在杨广身边的近臣,如虞世基、宇文述、裴蕴等, 无一不爱奢华,他用得特别放心。

    只有苏威格格不入,不太爱奢华之物, 只对收集书籍字画特别上心。所以苏威虽然是杨广倚重近臣中年纪最大、资历最深的人,却在杨广心中地位排名最靠后。

    李世民和李玄霸自幼就在杨广面前展现出自己对荣华富贵的喜好, 首次面圣就讨了不少赏赐。

    现在两个幼童长成了两位少年郎, 对金银财宝的喜好丝毫未变,杨广感到很亲切。

    李世民道:“陛下,我就想要骏马和强弓。家里最好的骏马和强弓总会被父亲挑走。”

    李玄霸道:“陛下,请在东都和西京都赐予我们宅院。我和二哥都长大了,需要有地方邀请友人游玩。”

    听到李玄霸的请求, 虞世基想到了弟弟有一次的叹息。

    虞世南虽然不得皇帝喜爱,但看在虞世基的面子上, 再加上虞世南的字和文章都写得很好,所以虞世南孝期之后也被起复,继续当起居舍人。兄弟二人便同去的洛阳。

    虞世南性孤僻, 在朝中几乎没有友人, 只对李世民、李玄霸这两位弟子较为上心。

    来到洛阳后, 他探望两位弟子归来, 对虞世基叹气两位弟子所住的地方太过狭小:“唐国公府富贵,却对李二郎和李三郎差别对待,实在是不慈。”

    虞世南生活清贫,虞世基却十分显贵。听了弟弟的话,虞世基还以为虞世南是向他低头借钱,非常高兴地问弟弟要多少。

    虞世南神情十分古怪地拒绝了他。虞世基才知道,虞世南真的只是单纯为弟子在家中遭遇的不公正待遇唏嘘不满。

    虞世基想到此事后,对李世民和李玄霸慈爱道:“伯施曾与我提到过,你二人居住之处太过狭小,确实应该换一座宅院。”

    宇文述好奇:“有多狭小?”唐国公府的宅院还会狭小?

    虞世基想着弟弟的话,道:“听闻只是靠着偏门的一处小院,院落中连棵树都没有。”

    李玄霸:【树被二哥你叫人砍了,说挡着你的视线。】

    李世民瞥了弟弟一眼。正是因为不够宽敞才砍树啊。

    杨广皱眉:“靠近偏门?”这方位也太差了。

    李玄霸忙为父母解释道:“这是我和二哥自己选的院子。我和二哥常出门玩耍,靠近偏门更方便。父亲赠送了一处别庄给我和二哥,平日里我和二哥住在城郊别庄,其实住处很宽广。但我还是想向陛下讨要大宅子。陛下赏赐宅院,说出来更有脸面!”

    杨广也想起李世民和李玄霸被赶到别庄居住的事:“张衡失职,贬官为民,朕收走了他在东都和西京的宅院,就赐予你们二人了。张衡的宅院面积较为宽广,朕再将附近民户也赐予你们,将来你们若成家,扩建成两处宅院也绰绰有余。不过若将来你们再立功,朕也会赏赐给你们更好的宅院。”

    李世民和李玄霸连忙谢恩。

    宇文述和虞世基二人的脸上都闪过一丝遗憾。他们都看重了张衡的宅院,想拆了做成别邸园林,正憋着劲讨好皇帝。

    不过赏赐给李二郎和李三郎也好。皇帝近臣之间也会互相较劲,宇文述和虞世基都认为,与其让对方得了这处心仪的宅院,不如便宜他人。

    李渊留守洛阳,此次没有跟随杨广南巡。

    李世民和李玄霸得了赏赐后,就以思亲心切为由,立刻返回洛阳。

    杨广本想把两位少年英雄带在身边陪他狩猎,听到李世民和李玄霸想父母的话,笑话他们果然还是孩子,便放他们离开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前脚刚走,裴世矩后脚就到了洛阳。

    听到皇帝说伏允只剩下一个脑袋后,裴世矩呆愣许久。

    他苦笑道:“李二郎肯定特别失望。虽然铁勒人都说是李二郎亲自擒获吐谷浑可汗,但臣一直坚信李二郎过于年少,应当是铁勒人的功劳。李二郎便要带着吐谷浑可汗,来陛下面前亲自说道说道,究竟谁的功劳才最大。现在唯一人证没了,以李二郎那喜爱人前显摆的个性,不知道会气成何样。”

    杨广听后捧腹大笑:“李二郎确实喜欢人前显摆。不需要这个人证,朕也相信是他的功劳。哈哈哈哈,他确实非常难过。”

    裴世矩见皇帝信了,松了口气,心里忍不住骂了两个熊孩子一句。

    李世民和李玄霸曾与他辩驳,说不能留下吐谷浑可汗的命,就算要在吐谷浑扶持大隋的代理人,也该选一个更好控制的贵族。自己没有同意,那两人也没有再劝说自己。

    谁知道,这两个少年郎居然胆子那么大,回大隋的中途把吐谷浑可汗杀了。他们真不怕自己拆穿此事吗?

    裴世矩事后琢磨,这两人还真的不怕。

    比起自己,皇帝肯定更相信李世民和李玄霸这两个表侄。再说了,把吐谷浑可汗活生生地带到皇帝面前,所得到的赏赐肯定比只带一个脑袋大多了。他们二人这么做图什么啊?所以肯定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他们故意所为。

    “他们是真的忌惮伏允,还是太过任性?”裴世矩自言自语。

    ……

    回去的路上,李世民和李玄霸商量起如何装修新宅院的事。

    他们的钱有大用处,宅院就保留原本模样不变,不做新装修。

    李世民:“我去求求父亲和母亲,希望能从唐国公府的库房里拿点新家具出来装点新家。”

    李玄霸:“应该能。这点要求父亲和母亲肯定会答应。除了宅子,皇帝把张衡其他的房产也赐予了我们。靠近城墙的给我,我有大用。”

    李世民手一挥:“都给你,我不耐烦琢磨这些庶务。”

    李玄霸眉头一挑:“那可抱歉了,你从现在开始,必须和我一起琢磨这些庶务。”

    李世民拉长语调:“啊?好无聊啊,我不要。”

    李玄霸道:“你以后一辈子都要做这些无聊事。国家大事都是由一个铜钱一粒粟米积累起来。”

    李世民没好气道:“我看我还需要什么魏徵啊,阿玄你不比魏徵更烦人?”

    李玄霸:“呵呵。”

    等以后认识魏徵了,我和魏徵合起来烦死你!就在你身边使劲说,给你来个左右双声道进谏!

    讨论完房产和财物的分配后,李世民唏嘘道:“张衡啊,我记得他。我们离开时,他还是陛下跟前最得宠的臣子。陛下第一次西巡归来时,为了去他家,还让百姓从太原翻山越岭修了一条去他家的驰道。”

    大业三年,杨广从榆林回到太原时,张衡还是杨广身边仅次于宇文述的宠臣。

    从先秦起,春秋战国各国都在修驰道保证战争后勤和地方管理。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修的驰道尤其多。

    但就算是李世民最不喜欢的暴君秦始皇,修驰道也是为了国用。如当今皇帝这样,只是因为想去臣子家中探望就耗费民力物力修驰道,还是头一遭。

    李玄霸淡淡道:“张衡啊……皇帝修完汾阳宫后,觉得汾阳宫不够大,命张衡扩建汾阳宫。张衡劝谏皇帝,说这几年的徭役太多太重,请皇帝暂缓扩建宫殿,惹怒了皇帝,就失宠了。”

    李世民微怔一会儿,道:“就因为这个?”

    李玄霸道:“嗯,就因为这个。皇帝对张衡不满,他身边奉承的人就会一个劲地寻找张衡错处。以前张衡得宠时一些小错,这时候都成了不能容忍的大错。不过张衡的牢狱之灾,当是他向杨玄感说我们的老师薛公之死无辜,杨玄感向皇帝告密所致。现在老师无事,不知道张衡为何还是遭遇了牢狱之灾。我回去查查。”

    李世民抿嘴:“就因为这个?就因为对薛老师说了一句抱不平的话?”

    李玄霸点头。

    李世民冷哼:“杨玄感之父的死也有被陛下猜忌的缘故。杨玄感却行这小人告密之事,让陛下猜忌其他忠臣。”

    李玄霸道:“楚国公一家仍旧被皇帝猜忌,为了讨好皇帝,可不是得手段频出?”

    李玄霸没说张衡最后的遭遇。

    张衡都被免职为民了,仍旧被杨广派人监视,后来以诽谤朝政的罪名被处死。

    比起高颎、宇文弼和薛道衡这三位因德高望重,而让杨广更加忌惮的臣子,张衡的死更难以避免。

    因为这三位老师德高望重,以前对杨广又不太友好,所以只要他们对杨广示好,主动退出朝堂中心,杨广就会有“他们以前骂朕,现在对朕恭敬,朕很满意”的心情。三位老师便安全了。

    张衡正好相反。

    他在杨广夺嫡时就站在杨广这一边,一身恩宠全系在杨广身上。以前他对杨广毕恭毕敬,杨广对他好感颇深。当杨广厌恶他的时候,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加深杨广的厌恶。他又得知杨广太多的秘密,所以必须死。

    李玄霸不担心李世民得知张衡结局后,会不自量力地闹着去救张衡。只是之前每次他剧透别人死因,那人就会莫名其妙成为自己老师,李玄霸觉得这个玄学很可怕,便不敢再说了。

    老师已经够多了。何况张衡与杨广牵扯太深,真的救不了。

    李世民没有追问张衡的结局。

    在他看来,张衡都被免职为民,两京置办的家产全被查抄,已经足够凄凉。这应该就是张衡的结局了。

    谁也不会想到,杨广会在征讨高丽失败后恼羞成怒,把已经免官一年多的张衡抓起来,以“诽谤朝政”的罪名杀了。

    回到洛阳后,李玄霸得知了张衡牢狱之灾的原因。

    原来是因为张衡为太子哀悼时,抱怨皇帝没有听太子的劝谏。虽他只是抱怨了一句,没有直言太子、乐平公主之死是皇帝的错,但皇帝仍旧恼羞成怒,把张衡下狱了。

    碰巧的是,告密的还是杨玄感。

    李玄霸猜测,张衡知道这些话不能说,但在心里憋得难受。他与杨玄感交好,杨玄感又同被皇帝忌惮,所以他才与杨玄感说了几句心里话。

    李世民得知此事后嘀咕,比起卖友的杨玄感,只是不拉朋友一把的苏威都显得不算差了。

    虽然杨玄感大概没把张衡当朋友,只是相熟而已。

    唏嘘完张衡的遭遇,李世民和李玄霸回到洛阳后,终于暂时与朝堂分别,能开开心心闲一阵子了。

    哪怕李世民回家后立刻挨了母亲一顿狠揍,他也乐呵极了,挨揍第二日就呼朋唤友去祸害杨广的禁苑。

    打猎,打猎,打猎!赶路颠簸几个月,李世民的手早就痒极了。就算身上的瘀青,都不能阻拦他出门打猎!

    李玄霸叹气。二哥这“狩猎瘾”还有救吗?

    孙思邈对西域草药和医术很着迷,还留在河右之地没回来。不然李玄霸真想让孙思邈试着开个药方,看能不能治好二哥的“狩猎瘾”。

    虽然大概率会得到“孙思邈三连”表情包。

    没救了,等死吧,告辞.jpg。

    李世民急着去打猎,李玄霸丢下二哥回了一趟大兴城。

    李四娘和李五娘在李世民、李玄霸出塞那段时日先后出嫁,李玄霸亲自去补上贺礼。

    李玄霸刚从塞外回到大兴城时就知道四姐和五姐已经出嫁,只是他和李世民公务在身,不好停留,便等到现在才来拜访。

    李玄霸本想把李世民带着一起来,但李世民满脸不愿意,只想去打猎。

    在这个时候的人心中,已经嫁出去的阿姊就是别家的人。李世民和四姐夫、五姐夫不熟悉,不像柴绍那样本就有交情,他自然不想去。

    李玄霸去亲自补上贺礼,是基于现代人的道德观念。他不会用自己的道德观念“绑架”其他人,李世民不想去,他就自己去了。

    李世民以为李玄霸只是想找个借口去拜访未婚妻,在送李玄霸离开时一脸坏笑。

    李玄霸真想揍二哥一顿,可惜打不过。

    李玄霸回洛阳时,他派往赤土的颜真和向固已经回来。他便将两人也一同带上,详细询问南洋的事。

    李玄霸和李世民离开时,将店铺交给母亲代管。

    颜真和向固回来后,窦夫人将颜真提拔成书坊掌柜,将向固提拔成李玄霸和李世民手头小庄子的管事。

    颜真和向固从赤土国带回来的作物已经在农庄试种,已经死了一半,剩下一半估计也很难活。

    不过两人已经与赤土国贵族交好,下次可以单独去赤土国行商。这些带回来的作物死了就死了,李玄霸强行不心疼。

    李玄霸还打探了倭国的事。

    大隋使团回来时,小野妹子没有跟随。看来大隋使团是把倭国天皇骂得有点惨,倭国天皇没有派出新的使团出使大隋。

    不过大隋使团还是带回来倭国天皇新的国书。倭国天皇就算被骂了,国书也与原本历史没区别,国书抬头还是“东天皇敬白西皇帝”。

    但杨广这次没有觉得“还不错”。刚骂了倭国人的大隋使团正因为倭国的无礼气得肝疼,对皇帝大骂这个国书有多无礼。

    在大隋使团看来,倭国与其他小外夷没区别,建在大隋使臣就应该毕恭毕敬。谁知道倭国国王居然架子端得就好像他能与大隋皇帝平起平坐似的。

    大隋回来的使臣对杨广痛骂倭国居心不良:“陛下是天子,他却自称‘天皇’,是何居心?何况大隋乃‘中国’,他该自称‘东国国王敬白中国皇帝’!之前他说大隋是‘日没国’,现在又说大隋是‘西国’,其心可诛啊陛下!”

    杨广一听,脸色大变。

    今年二月,杨广因流求国不肯归顺,发一万东阳兵覆灭流求国。

    杨广自觉被倭国侮辱,便命主将陈棱在流求国驻扎练兵,威慑倭国。

    李玄霸挑眉。难道皇帝想要攻打倭国?

    如果是真的,他一定托梦给未来的自己,给网庙隋炀帝的牌位前多上几炷香。

    颜真道:“倭国狼子野心,需要防备。”

    向固道:“就倭国?狼子野心?”

    李玄霸淡淡道:“它确实有狼子野心,不过如今不惧。”

    倭国就是你强它当狗,你弱它咬一口。对付它只需要自己够强大,它自己就会乖乖摇尾巴当狗。对如今的倭国太重视,是太抬举它了。

    向固疑惑:“它如此弱小,还敢有狼子野心?”

    李玄霸道:“狗再弱小也想吃更多的肉。”

    如此直白的比喻,向固明白了。

    随意聊了几句倭国,李玄霸和颜真、向固说起他们将迎来一个回纥贵族当同伴。那位回纥贵族是真正的豪商,两人要好好向那人学习经商手段。

    颜真和向固惊讶极了。

    二位郎君出个塞,不仅把吐谷浑可汗的脑袋摘了回来,还收服了一个部族的友谊,居然能让一个草原部族心甘情愿借兵。

    颜真兴奋极了。他果然没跟错主家。

    向固很是庆幸。还好他投诚得够快。

    再次回到大兴城,李玄霸没有拜访齐王,只是派人给齐王送了些礼物。

    他先拜访了三位老师,交了作业,并告了二哥“狩猎瘾”的状后,才去拜访几位姐姐。

    令他惊讶的是,三姐居然戴着孝。

    李玄霸叹气:“原来是伯父去世……为何不告诉我们?我们是亲家,我该来拜祭。”

    柴绍道:“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麻烦你做什么?我听闻你和李二郎的功劳,真是羡慕。”

    他没说后悔没和李世民、李玄霸同往。

    虽然他如果请求太子,确实有机会同往。但没有什么功劳,比陪伴父亲最后一程重要。

    李昭和柴绍在守孝,家中老母亲又身体不好,李玄霸没有多打扰。

    他接着去拜访四姐夫段纶和五姐夫赵慈景。

    说到四姐夫,还是李玄霸牵的线。

    李四娘原本的丈夫应该是长孙晟的远亲,长孙孝政。

    但因为此世李世民和长孙小妹过早定亲,李四娘还在相看人家。既然李世民已经与长孙家联姻,李渊就把长孙家排除出了女婿人选。

    李玄霸记得长孙孝政早逝后,四姐在李建成的牵线下再嫁段纶,夫妻俩感情不错,便派人查了段纶的生平,将其推荐给母亲。

    段纶是兵部尚书段文振次子,虽是官宦之子,但不是勋贵世家大族,李渊原本不太满意。

    但他见了段纶一面后,就满意了。

    李渊是个颜狗。段纶长相端正,又带着一股潇洒侠气。李渊见之甚喜,当即拍板嫁女。

    在李昭的帮忙下,段纶与李四娘见了一面。两人仿佛命中注定般的一见钟情。

    段纶婚后才从妻子口中得知是李玄霸牵的线。现在他紧紧拉着李玄霸的手不放,恨不得与李玄霸抵足同眠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李玄霸拒绝了与四姐夫抵足同眠,邀请四姐夫来洛阳玩耍。

    离开时,李玄霸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使劲挥手,热情作别的段纶。

    历史中段纶因为李建成帮他和高密公主牵线,站在了李建成这边。

    虽然唐太宗没把段纶怎么样,段纶官至光禄大夫、宗正卿,谥号“安”,陪葬昭陵,中途削官也是段纶看错了唐太宗性子给唐太宗送礼,自讨的没趣。但段纶自己战战兢兢,很不自在。

    以段纶平定巴蜀的手段,可看出他的本事不错。这次段纶和李建成的关系被自己截胡,希望他能为大唐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吧。

    比起面对四姐夫段纶的感触良多,李玄霸对五姐夫赵慈景的看法只有一个。

    帅,真TM的帅,帅得穿越后大部分时间都很淡定的李玄霸都在心里爆粗口了。

    老实说,李玄霸和李世民也很俊朗。

    李渊的长相继承自“侧帽风流”的祖父独孤信,窦夫人的长相沿袭自宇文氏一贯的美貌。兄弟二人的长相不可能差。

    看自家人的脸看习惯了,李玄霸只对齐王杨暕面若好女的美人脸微微惊讶过,然后就多次撺掇杨暕留大胡子。

    但赵慈景的帅,还是让李玄霸震惊到短暂失语。

    赵慈景的帅是纯正的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男人味十足的那种帅。从容颜到身姿到气质,无论是刮胡子还是留胡子,哪怕披件破衣服去当乞丐,都掩盖不了他周身闪瞎眼的“帅”字。

    怪不得父亲对赵慈景一见倾心,连赵慈景是谁都没打听,开口就问小赵有没有婚配。

    家世出身无所谓,给我当女婿!

    李玄霸偷偷打量五姐看向自家夫婿那蕴满星星的双眼。

    得,虽然五姐再嫁的夫婿杨师道也不错,但两人的儿子杨豫之给五姐服丧期间,与自己现在还没出生的妹妹永嘉公主通奸。还是赵慈景活着更好。

    等讨伐尧君素时,自己跟着一起去,把赵慈景救下来吧。

    赵慈景不死,说不定五姐看着赵慈景这张脸,都会快乐地多活十年。

    李玄霸与赵慈景也相谈甚欢。只要李玄霸肯装,没有人不会佩服他的才华和气质。

    赵慈景温和笑道:“我得找个机会调到洛阳去,好多与贤弟相处。”

    李玄霸笑着拱手:“弟受宠若惊。”

    赵慈景亲手将李玄霸扶上马车,送李玄霸离开。

    李玄霸回头,赵慈景拱手微笑道别。

    而原本对自己很亲近的五姐……五姐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夫婿微笑。

    弟弟?那是什么?被帅忘记了。

    李玄霸放下车帘,扶额失笑——

    二更合一,56w营养液、57w营养液欠账+2,目前欠账12章。

    碎碎念:

    1、

    墓志铭中永嘉公主称自己是第六女。但所有史料都记载,新旧《唐书》和《唐会典》都记载万春公主在李渊攻入长安时下嫁给豆卢怀让,那年永嘉公主还没出生。万春公主才是第六女。所以文中永嘉公主为第七女。(我就纳闷了,墓志铭上还能把这个写错?没人检查吗?)

    2、

    原本后世推测日本天皇称呼可能模仿唐高宗,但日本和歌山县都鄙村的古代文献中记载了大业九年给隋炀帝的国书:“东天皇敬白西皇帝,使人鸿胪寺掌客裴世清等至,久忆方解,季秋薄冷,尊何如想清恋,此即如常,大礼乎那利等往,谨白不具。”

    虽然中国史书没有记载此次国书的内容,但日本国史中虽然有许多编造的部分,这部分记录除了少许文献详尽程度不同之外,史实和中国史书一致,应该是真实的。

    倭国很早就如此狂妄,狼子野心。

    以隋炀帝的脾气,倭国此次国书比上次谦卑一些,再加上需要倭国牵制高丽,所以忍耐了下来,同意与倭国建交。

    不知道隋炀帝原定计划中打完高丽后会不会去揍无理的倭国。

    第86章 李玄霸拒绝见面

    =

    看见三位姐姐过得都不错, 李玄霸放下了心。

    大姐和二姐跟随外放的夫君不在大兴城,李玄霸只拜访了她们留在老宅的仆人,让其帮忙送信送礼。

    李玄霸记得大姐所嫁的冯少师是二哥亲信, 夫妻二人在武德年间去世。二姐与驸马窦诞应该是二婚。

    李渊给女儿所选的驸马若是正常早逝都有记载, 这种被抹去记载的女婿, 大概率是在隋末中与李渊划清了关系。

    还好二姐在李渊入长安时就在李渊身边,所以她的夫家没有做绝,保护了她的生命安全。

    至于二姐和二姐夫感情什么的, 在大部分古人这里,夫妻之间谈感情太过奢侈,相敬如宾就不错了。

    相比之下, 三姐、四姐、五姐的婚姻算得上美满了。

    在这个时代,除非是娘家子嗣与女婿家有利益往来。就算是勋贵联姻, 娘家人也不常和嫁出去的女儿联系。

    李玄霸刚立了大功, 身上的官职比这些已经留发,甚至弱冠的姐夫们都高。他还能恭敬地上门拜访,给新婚姐姐和姐夫补上贺礼和祝福。姐夫感到了自己被尊重,姐姐们感到了自己被看重。就算是李五娘,从丈夫的盛世美颜中回过神后, 都为李玄霸的体贴抹了眼泪。

    与李玄霸相熟的柴绍也对李昭道:“大德与幼时一样对你很好,你该放心了。”

    李昭笑骂道:“别污蔑我, 我一直很放心,是你不放心。”

    柴绍笑着认错,不反驳。

    李昭出嫁前在唐国公府所受到的宠爱不输给李建成。但出嫁之后, 娘家除了逢年过节例行的往来, 几乎没与李昭来往。

    即使知道出嫁后就是如此, 李昭也难免难过。

    李玄霸还在大兴的时候, 李昭还能常因生意的事与兄弟见面。李玄霸和李世民离开了大兴,生意上的事多是管家之间互相商议交流,李昭便与家中能频繁来往的最后渠道也断掉了。

    李昭时常忧虑,或许除了这个名字,她与曾经的亲人再无瓜葛了。

    此次李玄霸来探望李昭,李昭才松了一口气。

    李昭对最亲近的大丫鬟叹息:“以前觉得二郎最亲近我,三郎对亲人总是礼数多于感情。但现在我见的事情多了,才知道三郎或许才是最重感情的人。”

    大丫鬟明白自家娘子的意思:“不是二郎不够亲近娘子,只是三郎的体贴超出旁人而已。寻常郎君,没有对出嫁后的姊妹还如此亲近看重的。”

    李昭点头叹气:“我以前对他还不够好。”

    大丫鬟道:“娘子可别这么说。三郎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宁愿把手中生意分给娘子帮忙看顾。娘子也一直帮衬三郎。娘子和三郎的姊弟之情,也绝对是世间少有。”

    李昭露出回忆的神色:“是啊,他那时其实已经显示出与旁人不同了。”

    李四娘和李五娘也和丈夫说起香皂铺子一事。

    “年少时不懂,只以为陪三郎胡闹。待嫁人掌家后才知道,手中捏着这份私产心里有多安定。三郎那时就为姊妹考虑了。”

    段纶和赵慈景与唐国公府不熟悉,第一次听到李三郎办起香皂铺子时,还让府中未出嫁的姐姐也投了份子钱。

    他们对李玄霸的认知又多了一层。

    连家中姐妹都能照顾,李玄霸对家人肯定是极好的。再想起勋贵官宦人家私下里传的唐国公府那些兄弟不睦之事,段纶和赵慈景都忍不住有点可怜李玄霸了。

    人都注重第一印象。李玄霸看着就很柔弱谦逊,哪怕还未留发,就已经显示出光风霁月的美好气度。再加上当时兄弟不睦传闻发生的时候,李玄霸着实年幼。段纶和赵慈景难免偏向李玄霸。

    段纶对妻子道:“我与李大郎接触之后,本认为李大郎同是身具侠气之人,是我看走眼了。”

    李四娘小声道:“之前我不好说自家闲话。现在嫁作郎君妇,是郎君家人了,我才敢告诉郎君,离李大郎远些吧。”

    段纶握着妻子的手道:“夫人的娘家人,夫人最了解,都听你的。”

    李四娘与段纶温情对视:“嗯。”

    赵慈景也对李五娘道:“你以前常夸二郎和三郎,今日一见,确实该夸。”

    被赵慈景夸了一句,李五娘害羞得说不出来。

    赵慈景虽见惯了女子对自己的痴迷,见到夫人过分娇羞的模样也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伸手在李五娘面前挥了挥手:“夫人,回神。你再这样,我是不是该戴着面具和你说话?”

    李五娘捂着脸使劲摇头:“我、郎君说得对。我就知道郎君一定会很喜欢二郎三郎。”

    赵慈景道:“我还未见过二郎。不过三郎我是结交定了。”

    赵慈景虽也有武艺在身,但在武艺上不擅长,性格更偏向坐在书房里泼墨的文人雅士。

    李渊和李建成性格都是纯粹的武夫,虽都对他很亲近,但见面不是拉着他喝酒,就是拉着他去狩猎,赵慈景其实不太应付得来。

    他一看李玄霸就觉得他们一定合得来。

    听说李二郎也是一个喜欢狩猎的人,赵慈景认为,就算李二郎再好,他肯定也与李三郎更合得来。

    与姐夫们建立了初步友善关系后,李玄霸没有立刻回洛阳。

    回洛阳之后,就要面对父母和李建成,他实在是心烦,想清静一阵子。

    他和二哥立下大功劳,升到与李建成同级的正五品朝请大夫,而李建成的“正五品”是门荫来的,他和二哥是用吐谷浑可汗的人头换来的。就算不看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只看得到官职的原因,李建成就被他和二哥比得黯淡无光。

    李建成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胸涵养没有修炼太好,见到他和二哥难免不自在。

    父母都是希望子女和睦的,看见这一幕难免心焦,会多唠叨几句。

    李世民心大,听到什么都乐呵呵当作没听见,每天就沉迷狩猎。

    李玄霸懒得听父母和他唠叨那些兄弟和睦的话。

    正好老师都在大兴,李玄霸就写信回洛阳,说自己要在老师这里学习一段时间。

    李玄霸自幼爱读书。他终于能闲下心来做学问,就是父母也不好打扰。

    李渊对窦夫人道:“二郎一回来就磨炼武艺,三郎一回来就钻研学问。所以我的二郎和三郎才如此优秀。”

    窦夫人笑道:“是啊。”

    她等二郎狩猎回来就把二郎训一顿。

    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你以为娘亲我会像你父亲那样好骗,以为你是在磨炼武艺吗!

    去边塞已经荒废了一年多的学业,你不思补回来,就天天玩是吧?

    窦夫人回房后,按着额角叹气。她生的四个儿子,各有各的让她头疼的地方。

    “三郎是不耐烦见到大郎,才躲到大兴的吧。”窦夫人叹道。

    在独孤老夫人死后,就跟在窦夫人身旁伺候的张婆声音木然,话却捎带刻薄:“二郎和三郎躲开大郎,才会兄弟和睦。”

    窦夫人放下手苦笑:“或许是。我一直以为,时间能让他们兄弟的关系修复。明明之前他们的关系已经和睦许多。”

    张婆道:“之前的关系修复,难道不还是二郎三郎一味退让吗?因为二郎三郎更懂事更孝悌,所以就让二郎三郎不断退让。夫人,你现在和老夫人有什么区别?”

    窦夫人苦笑更甚:“我没有偏袒大郎。”

    张婆不再说话。

    在老夫人去世后,张婆时常想,二郎君和三郎君更孝顺更体贴,特别是三郎君的善良,有目共睹。如果老夫人偏爱的是二郎君和三郎君,不知道会多幸福。

    李建成那个会把偏爱自己的祖母活活气死的忤逆畜生,为什么他的命就那么好,为什么人人都偏向他?!就因为他是唐国公府的嫡长?偏偏他是唐国公府的嫡长!

    老天啊,如果你有眼睛,请来一道雷把这个不孝不悌的畜生劈死吧!

    张婆每每想起自家老夫人从身体还不错,被李建成气病,直到气死的整个过程,她就恨得睡不着觉。

    比恨更难受的是,老夫人就算遭到这样的对待,死前唯一看重的仍旧是李建成!

    张婆自然知道夫人和老夫人是不同的。老夫人是一味地偏爱,夫人只是希望她所生的孩子能和睦相处,所以默许李二郎和李三郎主动做出的退让行为。

    手心手背都是肉,夫人必须维持这和睦。

    所以张婆什么都不说了。

    说了没用,说什么?

    只希望夫人不会像老夫人那样,也被李建成那个畜生气死。

    张婆伺候完窦夫人后离开。

    窦夫人让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的大丫鬟也退下。

    屋内只留下了她一人。

    她呆坐了许久,就像是被什么压在了背上似的,压得她的背她的腰一点一点地垮下。

    窦夫人伏在被褥上,无声呜咽。

    唐国公府蒸蒸日上,可窦夫人心中却一日比一日煎熬,好像前方不是繁花似锦,而是深渊。

    都是她的孩子,她能怎么办?

    ……

    李世民被母亲训了之后,才脑袋一摸,啊,我阿玄呢?我那么大个弟弟呢?什么时候丢了?

    窦夫人被一脸蠢兮兮的二儿子气笑了:“什么丢了?三郎去大兴求学,你在干什么?嗯?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李世民嘟囔:“我没有玩,我在磨砺武艺……啊疼疼疼,娘娘娘娘,别拧耳朵!”

    窦夫人捏着二儿子的耳朵转了半圈:“嗯?磨砺武艺?你父亲能听信你的鬼话,你看我会信吗?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是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

    李世民告饶:“我错了我错了,娘轻点!耳朵要掉了!”

    窦夫人不听李世民的告饶,只把拧耳朵的力度稍稍放轻一点,保持着会把李世民拧疼,但不会伤着的力道,一边拧耳朵一边训斥李世民最近的贪玩。

    李世民瘪嘴认错。

    二儿子的认错,没有给窦夫人丝毫安慰。窦夫人是看透了,这四个儿子全都是认错很快,坚决不改。

    每个人都是!

    “我去大兴接弟弟,顺便也继续向老师求学。”窦夫人终于松手后,李世民捂着耳朵讨好笑。

    窦夫人戳了一下谄笑的二儿子的额头:“什么顺便?求学是顺便!”

    李世民正色道:“我去求学,顺便接弟弟!”

    窦夫人捏了一下儿子的嘴唇,笑骂道:“都不是顺便!你现在就去,立冬之前回来。三郎身体不好,已经在塞北受了一年的罪,今年冬天必须在洛阳养身体!”

    李世民点头如啄米:“好好好,我这就去。我可以把小五也带上吗?小五最近黏我黏得紧。”

    他现在每天打猎都把小五带在身边。

    窦夫人收起笑容,平静道:“你若把四郎也带上,娘就准你把小五带上。”

    李世民毫不犹豫道:“不带了。”

    窦夫人的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

    她语重心长道:“四郎也是你弟弟。”

    李世民知道母亲心里难过,但毫不妥协:“如果四郎把我和阿玄当做兄长,我自然认这个弟弟。但他有吗?以前就算他不懂事,现在他已经七八岁,又被父亲和娘亲教养了这么久,但我和阿玄回来后……”

    李世民冷哼一声,继续道:“娘亲,他可是当着我和阿玄的面说的‘还以为你这个病痨鬼会死在塞外’。他挨了打,我不与他计较了。但他不改之前,我不会与他亲近,也会拦着阿玄滥发善心。”

    李世民拱手:“我不想让娘亲难过,所以一直忍让。我可以一直忍让,但娘亲,不是我和阿玄没有尝试过和他亲近。我确实懒得理他,但阿玄从小到大对他差过吗?!”

    李世民越说越委屈。

    小时候弟弟傻乎乎地对李建成和李元吉好,得到了什么?李建成好歹还能表现出表面的和睦,但李元吉从小到大就欺负身体不好的弟弟。娘亲居然还认为弟弟对李元吉不够好吗?

    窦夫人道:“四郎确实还小,他只是顽皮了些,待长大后就懂事了。”

    李世民打断道:“那就等他长大懂事后再说吧。阿玄身体不好,受不得气。如果娘亲非要让我和李元吉表演兄弟情谊,我就不去大兴了。我在洛阳可以随时把李元吉带在身边。”

    窦夫人心头一酸:“你何出此言?四郎是我的孩子,你和三郎难道不是我的孩子?娘亲可曾对你们不好过?唉,去吧。只是不能带小五去,二郎,你应该明白娘的意思。”

    李世民放下手,闷声道:“我明白。李元吉才是我的同母弟,我对异母弟比同母弟更好,与李元吉的关系就更难修复了。”

    窦夫人道:“你明白就好。小五有你万阿姨照顾,你不用担心。小五已经长大,他自己也明白的。”

    李世民心道,说到李元吉就还小,说到小五就小五已经长大,娘你也真偏心。

    但李世民知道母亲偏心是正常的。李元吉才是母亲的孩子。

    就算母亲在所有事上都尽可能对小五视若己出,但感情上终究还是不同的。

    他只能庆幸,还好自己和阿玄也是母亲的孩子。

    李玄霸不知道二哥马上要被母亲赶来大兴。

    若他知道,一定提前再和老师们告状一次,让老师们好好教训二哥。

    李玄霸在准备留下来求学时就和二哥写了信。二哥回信,狩猎忙,不来。

    他真是太服气了。

    不愧是连魏徵都劝不动的爱好。

    “哼,魏徵劝不动,但母亲还在呢。”李玄霸冷笑,“二哥就是欠母亲的揍!”

    虽然他不知道二哥正往大兴赶来,但也准确地猜到了二哥的遭遇,只是把不住时间而已。

    三位老师都很严格,但对热爱学习又过目不忘的李玄霸而言,这点学习压力不算什么。

    薛道衡没教李玄霸作诗,而是教李玄霸公文写作和他在地方为官时的经验,李玄霸没在学习上遇到困难。

    他遇到的难处,是宇文弼问他要不要与宇文珠偷偷见一面。

    李玄霸想了许久,拒绝了。

    他对宇文弼坦白了自己原本的寿数。

    “我可能活不过十六岁,所以十六岁之前还是不要见面了。只是书信往来,如果将来我病逝,宇文娘子也不会太难过。”李玄霸道,“请老师为我保密。”

    宇文弼叹了口气道:“当初我就知道你病弱,也和你商议过,如果你病逝,珠儿还是会入你家的门。”

    李玄霸道:“我知道。有娘和二哥二嫂照顾,宇文娘子会过得很好很自在,老师请放心。”

    宇文弼道:“我让珠儿嫁你,是冲着王妃的地位去,很抱歉。”

    李玄霸摇头:“能让一位优秀的女子继续她的梦想,并让那位优秀的女子成为我的名义上的妻子,是我的福气。”

    宇文弼道:“你一定能活过死劫。”

    李玄霸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等我过完十六岁的生辰,再去见她。老师,请不要和任何人说这件事。”

    宇文弼揉了揉李玄霸的脑袋:“放心,我谁也不会说。”

    宇文弼十分难过,难过得都病倒了。

    李玄霸很愧疚。或许他低估了自己在宇文老师心中的地位,应该另找个理由。

    但他不想瞒着宇文老师。

    如果没有死劫,他其实是想见一见宇文珠的。

    穿越十年,前世沧桑的灵魂与这一世孩童的身体已经同化,他可以如孩童一样幼稚地和兄弟打架,能把前世许多事只当经验看待,只有刻骨的孤独感仍旧深入骨髓,难以排解。

    李玄霸前世情窦初开是在初中时。

    如许多青春期的男女一样,他的情窦初开并非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只是某一日,他突然觉得一个擦肩而过的女孩很可爱,然后意识到了男女之情的存在。

    青春期的萌动持续了整个初高中的时代。他也与大部分同龄人一样投身学习,没有早恋,只有心中的悸动不会消失。

    那些悸动随着许多描写学生青涩恋爱的小说杂志,凭借传闻中别人恋爱的故事而变得具体。

    然后到了十七岁,他的悸动随着青春和平稳的生活戛然而止。

    艰难地求活时,李玄霸没有精力想恋爱、想成家,更没有拖累别人的打算。

    只有在生病了过年了的时候,在差点被打死时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李玄霸才会发了疯似的希望有人陪着自己。

    这时候他就会梦到,少年时的自己与看不清面貌的少女,手牵手走在洒满阳光的校园操场中。

    他所有对恋爱的想象,都停留在了少年时。

    现在他真的变成了少年,也真的有一位还不知道面貌的少女将会永远陪着他。李玄霸以为自己能够很顺利地与她培养感情,却在临见面的时候退缩了。

    如果真的产生了感情,我却要离开这个世界,该怎么办?

    李玄霸可以很放心地离开父母、离开兄弟。

    他知道父亲的慈爱会改变,知道母亲虽然疼爱自己但还有其他疼爱的孩子,知道二哥会为自己号啕大哭但二哥有长孙皇后、有很多如友人般的臣子、有天下。

    亲人都会很容易从失去自己的悲伤中走出。

    而且他对亲人的感情也都很克制。因为这些亲人都来自史书,他知道他们的未来。

    他身边所有的人际关系,大多都是史书中记载过的,大多都是二哥原本就会有的人际关系。

    他是附庸,是影子,是凭借太阳的光芒才会被人看见的月亮。

    但宇文珠不一样。她是与自己关系紧密的人中,唯一一个史书中不存在的“角色”。

    听闻要见面的时候,李玄霸才意识到胆怯。

    他很后悔。

    早知道,我连信都不该写。

    “啾啾!”

    李玄霸发呆的时候,乌镝撞了李玄霸一下。

    李世民带着寒钩狩猎,乌镝非黏着李玄霸,李玄霸就把乌镝带到了大兴。

    乌镝每天自己白天飞出门玩耍狩猎,晚上乖乖回家。

    今天不知道为何提前回来了。

    李玄霸摸着乌镝的脑袋:“怎么了?”

    乌镝不会说话,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玄霸。

    李玄霸从乌镝乌溜溜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真狼狈啊。

    ……

    宇文珠伺候完祖父喝药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绣墩上,看着桌面上那张绘有飞雪、金雕和策马飞驰少年的画幅发呆。

    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但被拒绝见面的事,仍旧让宇文珠心头发闷。

    即使她知道李三郎恪守礼数,婚前不见面没什么错,但总还是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的信写得再有趣一些,会不会就不一样。

    自己肯定被嫌弃了。

    “我这样的怪人,不被人嫌弃才奇怪。”宇文珠自言自语,“谁会看得上一个整日埋头药材,身上的药味连香皂都洗不去的怪人。你在期待什么?”

    她拿起一支笔,想要划向桌上的画纸。

    但在笔快落到纸上时,仍旧与之前那样,悬空在纸上一寸处,难以再靠近。

    宇文珠手一挥,将笔丢在了桌子上,起身走到床榻旁,脱去鞋袜爬上床,钻进被子里盘坐在床上,就像是一座小小的三角形被子山。

    在被子山里待一会儿,她就会恢复平静了。

    “啾啾!”

    “啊?!哪来的大鸟!!快走开!!”

    “这是谁家的猎鹰吧?脖子上还系着绸子呢。是走丢了?”

    “啾啾啾!”

    “天杀的猎鹰!别抓我的芍药!”

    “啊!它落在屋顶上了!还在掀瓦!”

    “啾!啾!啾!”

    “这畜生是在做怪表情嘲笑我们吗?”

    “鸟怎么会嘲笑人……艹!它还会用爪子丢瓦片砸人?它是鸟还是猴子?!”

    宇文珠从被子山的缝隙中探出个小脑袋——

    13日请假条:吃螺蛳粉腹痛,今日不更,明日补上今天承诺的九千更新,抱歉。

    二更合一,欠账-1,目前欠账11章。

    碎碎念(恳请大家看一眼):

    文案和作者专栏都强调过,但新的看官似乎有点多,为了评论区的和谐,我再请求一遍。

    1、

    言情文下嗑主角耽美,就像是在耽美文下嗑主角言情一样,都不太好。为了评论区和谐,请求大家克制一点。

    我作者专栏很早就有公告,“主角配偶和剧情走向一律开文时就确定”。

    2、

    本文角色都是纸片人,作者不追星,纯二次元,写文无原型。

    上章还好,没有代入主角,只是老一代演员,不太创人。我只是看到了这个苗头,提前提醒一下。

    3、

    求不要在我文下说其他作者的文不好,也别说什么影视剧啊明星啊不好,一定会引起掐架。

    同时,虽然我不禁止看官在我文下推荐其他文,但请别在其他晋江文下推荐我的文,有的作者会忌讳这点-

    我知道看官们在评论区只要不违反公序良俗都是自由的,我也没有权限管理评论区。所以只能恳求大家行行好,咚咚咚给大家磕个头,评论区吵架,大家看着也不舒服啊。

    如果作话让看官们不开心了,我很抱歉。明天会奉上三更表达歉意。

    再次咚咚咚磕头m(-_-)m。

    第87章 千里姻缘傻雕牵

    =

    屋外还在吵闹。

    宇文珠穿好鞋子, 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到窗口,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小心翼翼往外探望。

    外面乱作一团, 人越聚越多。

    这么多人, 好像不危险?

    宇文珠再早熟,也有少女活泼的心性。

    她抑制不住好奇心,打开门:“发生什么事了?”

    “哎哟, 我的小娘子呀,赶紧进去!那是猎鹰!会伤人!”乳母赶紧拦住宇文珠。

    宇文珠仰头,一只大鸟蹲在屋檐上, 脑袋左歪右歪,不像是猎鹰, 倒像是猫头鹰。

    宇文珠的视线落在大鸟的脖子上。

    大鸟脖子上的长羽毛连丝绸围脖都挡不住, 很帅气地披在胸口和背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微的金光。

    宇文珠双手捂住嘴:“金雕?……这围脖,乌镝?!”

    大鸟胸前垂着的方巾一角上,大大的“乌镝”二字十分显眼。

    乌镝展开翅膀:“啾啾!”

    他从屋顶上滑翔下来,落在了宇文珠的面前。

    “小娘子, 快跑!”乳母挡在宇文珠面前,其他奴仆举起手中的长棍对准了乌镝。

    宇文珠忙道:“等等!不要伤它!是我认识的人……金雕!”

    乳母惊讶回头:“什么金雕?小娘子认识?”

    宇文珠从乳母身后探出小脑袋:“乌镝, 你是来送信的吗?”

    她从书本中读到过猎鹰送信的故事。祖父说猎鹰只受猎鹰人控制,若离开猎鹰人太远就会逃走,虽然有极小的概率可以训练送信, 耗费的精力得不偿失, 所以基本只出现在故事中。

    但李三郎养的乌镝很聪明, 说不定已经被训练得会送信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乌镝听到宇文珠的话, 眨了眨眼睛,一张鸟脸,居然做出了一个生动的迷惘表情。

    乳母道:“这畜生听不懂……啊!它好凶!”

    乌镝眼睛一横,作势要啄人。

    奴仆又紧张起来,手中的长棍再次握紧。

    这时拿着刀和弓箭的护卫也跑了过来。

    宇文珠焦急道:“乌镝,你是乌镝吧?你是为三郎……我是说,李三郎,李、李玄霸,你的主人送信吗?”

    乌镝眼睛睁圆,然后摇头。

    宇文珠:“……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乳母惊呼:“畜生鸟居然听得懂人话!”

    乌镝愤怒:“啾啾啾!啾啾啾!”

    乳母赶紧道:“我是说你怎么凶我,你居然听得懂我骂你?我错了,你不是畜生,你是聪明鸟,聪明……金雕对吧?这名字真富贵,好金雕,别生气了,我等会儿从厨房里给你拿肉赔罪。”

    乌镝眯起雕眼睛:“啾啾,啾啾啾。”

    乳母再次惊呼:“它是在说,让我别骗它吗?天啦,我居然能听懂畜……金雕的话!”

    “怎么回事?哪来的畜生鸟!”膀大腰圆的护卫总管挽着弓走来。

    乌镝气得跳脚:“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它展开翅膀使劲扑腾,就像是一个人指着人骂。

    宇文珠一手捂着嘴笑,一手拦住护卫大伯:“辛阿伯,不是畜生,是李三郎养的金雕,名为乌镝。它应该是来送信的。”

    乌镝一边骂一边摇头。

    宇文珠问道:“不是送信?那是来做什么?”

    乌镝骂得更加厉害,连刚来的护卫都从一连串鸟语听出了激烈的脏话错觉。

    宇文珠苦笑:“我听不懂呀。三郎没让你带什么东西来吗?”

    乌镝继续摇头,继续“啾啾啾”。

    辛伯道:“李三郎君的雕?难道是迷路了。”

    乌镝不屑:“啾!”屁!

    辛伯:“……我怎么觉得他在骂我?”

    乳母第一次见到一只仿佛精怪的大鸟。因为是自家小娘子的未来郎君养的鸟,所以她没有害怕,反而爱屋及乌喜欢得紧。

    她笑道:“把李三郎君请来不就知道了?”

    乌镝:“……”

    众人非常明显地从乌镝那张不大的鸟脸上,看出了“鸟脸一僵”的神情。

    宇文珠试探地问道:“你是自己偷偷来的?”

    乌镝:“……”

    这次众人居然从鸟脸上看出了“心虚”的神情。

    辛伯震惊:“这鸟成精了吗?”

    宇文珠赶紧道:“当然没有。只是它是李三郎孵出来的,从小精心教导,比旁的鸟聪明许多。没有成精,辛伯别乱说。”

    宇文珠看见乌镝十分通人性的模样,大着胆子从乳母身后走出来,转身挡在乌镝面前,眉头微皱,提高声音:“今日之事,不可对外胡说。若谁对外传一字,我就把他交由祖父祖母打发出去!”

    “打发什么?”宇文弼在老妻的搀扶下走来,“听说家里来了一只作乱的鸟?”

    宇文珠道:“祖父,不是作乱的鸟,是李三郎的金雕乌镝。”

    宇文弼疑惑:“乌镝?”

    乌镝从宇文珠身后走出来,翅膀微微拱起,仿佛像顽童叉腰似的。

    它仰着头:“啾啾!”

    宇文弼带着病气的脸上浮现微笑:“真是神奇的金雕。既然是三郎的金雕,去请三郎过来,问问他怎么回事。”

    乌镝脸上又出现心虚的神情,但很快,它的雕目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我又没做错!妈来了,还会夸我!

    李玄霸出门的时候,乌镝就在空中盘旋,早就记住了李玄霸出行的路线。

    有时候李玄霸在老师家读书的时候,乌镝就偷偷藏在屋顶或者树顶打盹。

    它可不是来玩的,而是来保护妈的。

    所以李玄霸情绪低落时,乌镝聪明的鸟脑袋就发觉,是这个老头让李玄霸难过。

    本来它听了李玄霸的话,很低调地隐藏自己。

    但李玄霸持续许多日情绪没有好转,乌镝这幼稚的暴脾气就忍不住了。

    金雕的心眼出了名的小,有仇必报。它毕竟又还是个小孩,脑容量也不大,哪懂什么隐忍和危险,这就来报复了。

    不过它好歹还记得李玄霸对宇文弼恭敬的模样,没有做得太过。

    而且李世民早就告诫过它很多次,没有他和李玄霸的命令不准伤人。所以乌镝只是发脾气折腾草木和瓦片。

    “还真和三郎说的一样,像个顽童似的。”宇文弼丝毫没有害怕乌镝尖锐的嘴尖和爪尖。

    他镇定地走到金雕面前伸出了手。

    老妻拉住宇文弼:“小心他啄你!”

    宇文弼道:“它若要啄人,早就啄了。”

    说罢,他的手按在了乌镝的鸟头上。

    乌镝被宇文弼的大手压得脑袋一垂。

    在众人心惊胆战中,乌镝只是使劲甩头,甩开了宇文弼的手,然后嫌弃地往宇文珠身后藏。

    宇文珠心头一跳,嘴角不由上翘。

    宇文弼一愣,失笑道:“三郎大概给你写了许多乌镝的事。乌镝就交给你照顾了。还不快去把三郎叫来。”

    辛伯道:“我亲自去吧。”

    他扫了周围人一眼:“小娘子说的话你们都记住。”

    宇文弼对老妻道:“劳烦你把家里的仆人都聚在一起好好叮嘱。”

    老妻笑着抱怨:“都闹得这么大了,一一叮嘱还真麻烦。等三郎来,你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宇文弼道:“好。”

    他扫了一眼狼藉的庭院:“就别收拾了,让三郎自己过来看。”

    宇文弼犹豫后,做出了决定。

    草原人都说金雕是雪山的精灵,是神灵的使者。今天金雕没有李玄霸的命令却自己过来,或许是上天预示着什么吧。

    如果这金雕是李玄霸叫来的,那也证明李玄霸后悔了。

    老妻去叮嘱家里的仆人,宇文珠扶住祖父的手。

    宇文弼道:“珠儿,你想见李三郎吗?”

    宇文珠看到乌镝而雀跃的神情瞬间变得黯淡:“他不想。”

    宇文弼平静道:“我只问你想不想。三郎是真的病弱,即使你再面临一次和安儿一样的分别,你也要见他吗?”

    宇文珠微微一愣,问道:“李三郎生病了?”他是生病才不来见自己,不是嫌弃自己?

    宇文弼道:“现在没有。”

    宇文珠犹豫了一会儿,咬了一下下嘴唇,抑制住心中的羞涩:“我总归是要嫁给他。我去换身丫鬟穿的衣服!”

    宇文弼脚步一顿,低头疑惑:“为何?”

    宇文珠将小脸往旁边一侧,露出绯红的耳根:“他不见我,我见他。”

    宇文弼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孙女的意思。他无奈地笑道:“好。”

    乌镝歪头。

    虽然它很多话都听不懂,听懂了也不知道这群人在说什么。但它有强烈的直觉,面前这人能呵止其他人对它动手,一定是这里的首领,跟着她总没错。

    它迈开两条鸟腿,仰着鸟脑袋,大摇大摆地跟在宇文珠身侧走,引得周围仆人纷纷侧目。

    “它飞着扑人的模样很帅,怎么走路的模样鬼鬼祟祟的?”

    “收声!它听得懂,小心啄你!而且它是雕,不是鬼鬼祟祟,是鸟鸟祟祟!”

    “不是雕雕祟祟吗?”

    乌镝的脑袋仰得更高了。

    听,他们都在夸我!

    宇文弼和宇文珠注意到乌镝的神情,都忍不住笑了。

    宇文珠顽皮道:“祖父,既然乌镝听得懂人话,是不是也该教它读书?免得听不懂别人骂它。”

    宇文弼忍笑道:“等三郎来了,你和他说。”

    宇文珠将脸往旁边一侧,不说话了。

    宇文弼看着孙女这模样,心里又是叹息又是疑惑。

    他叹息孙女将来若与李三郎分别,大概是会如与安儿分别一样难过。

    至于他疑惑的自然是孙女应该没见过李三郎,怎么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总不能几封信,就让一贯自傲的孙女倾心了?至少也要见得一面再说吧?

    大兴城的唐国公府里,李玄霸轻轻咳了一声,将书卷放下,拢了拢大氅上的毛绒绒围脖。

    虽然现在只是入秋,但李玄霸身体不好,现在天气阴着,他就披上了有毛绒边的披风。

    披风的毛绒边是李世民狩的雪狐皮。

    雪狐难见。为了这张漂亮的雪狐皮,李世民特意寻人用金线在白色云纹厚绸子上,仿造绸子本身的花纹多绣了一层金色云纹,给穿着朴素的弟弟做了一件没阳光时看着很低调,一有阳光就闪得厉害的大氅。

    李玄霸喜欢黑衣配黑色大氅。李世民对弟弟的衣着审美有微词已久。此次李玄霸出门时,他偷偷换了李玄霸装大氅的衣箱。

    李玄霸在天气凉爽后拿大氅出来穿,看着满箱子花里胡哨的大氅,气得胸口疼。

    这件大氅已经算是衣箱中较为朴素的了。

    “三郎君,三郎君,不好啦!”向固一边跑一边喊。

    李玄霸疑惑地站起身:“何事这么慌张?”

    向固焦急道:“乌镝,乌镝被抓了!”

    李玄霸惊讶:“它被狩猎的勋贵抓了?哪一家?”

    向固道:“不是不是,它去宇文公家里捣乱,被宇文公,三郎君你的老师抓了。”

    李玄霸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啊?!”

    李玄霸穿的本就是可以出外的衣服。他立刻匆匆跟着向固和辛伯去接自家犯事的雕崽。

    路上,李玄霸听辛伯绘声绘色讲起乌镝在老师家做了什么“好事”。

    李玄霸连连道歉:“是我的错,我没有教养好他。老师家中的损失我会赔偿。真是抱歉。”

    听到乌镝没有伤人,李玄霸松了口气。

    这雕孩子,在发什么疯!

    李玄霸脑袋都想疼了,也想不明白为何乌镝会去宇文老师家里撒野。

    他当然知道有时候乌镝没有出城狩猎,而是悄悄跟着自己。

    乌镝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以为自己没有看到他。他便和老师说了声后,没有拆穿乌镝。

    不过乌镝确实藏着挺好,降落后大部分时候他都找不到乌镝藏哪里。

    李玄霸本想把乌镝带去给老师看,但乌镝不耐烦见陌生人,每次他一提,乌镝就满地打滚,第二天更是一大早就飞得没影,他便作罢了。所以三位老师还没见过乌镝。

    难道乌镝在宇文老师家隐藏时,被宇文老师家中某个奴仆伤了,所以前去报复?

    它为何不和自己说啊?李玄霸和李世民早早教导乌镝和寒钩,遇到生气的事先告诉他们,不要自己去报复。这两只雕崽以前执行得很好,告状很流利,今天究竟怎么回事?

    李玄霸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去接雕,再去问当事雕。

    到了宇文弼家中后,师母笑着亲自到门口迎接李玄霸:“大德,那雕真不是你派来的?”

    李玄霸苦笑道:“师母,我是那样的人吗?”

    师母微笑道:“这倒是。来,我领你去看看你那雕做了什么‘好事’。”

    李玄霸被师母带到当时雕捣乱现场,看到院子中残花落叶,看到满院子的碎瓦片,头皮一阵一阵发麻,拳头捏紧。

    “乌镝在哪?”李玄霸磨牙道。最近是太纵容它了!

    师母笑着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院子吗?”

    李玄霸摇头摇了一半,然后猛地转头看向正屋半掩的门扉。

    师母问道:“看出来了?”

    李玄霸用指甲掐了一下手心,强装镇定道:“看不出来,但师母如此询问,我大概能猜到。”

    师母继续微笑:“大德一直聪慧。好好道歉吧。”

    李玄霸就像是木头机关人似的,僵硬地跟着师母穿过半圆形的拱门和曲折的回廊,走到隔壁的小院。

    他一度想找借口逃走,但雕孩子做出这种混账事,责任感不允许他逃避。

    还未进小院,李玄霸就听见乌镝欢快的鸣叫声。

    金雕长得很威武霸气,声音却娇滴滴的,只会“啾啾”叫,像一只撒娇的小鸟。

    养了两只雕崽后,李玄霸怀疑,纪录片里的雕鸣不会都是人类为了维护金雕的霸气,找其他鸟配音吧。

    乌镝的“啾啾”叫声很轻快,李玄霸的心情沉重无比。

    该揍的雕孩子!

    “在那。”师母抬手一指。

    李玄霸条件反射顺着师母所指,看见一位穿着丫鬟朴素衣服的少女,正捏着一块肉喂雕。

    那雕十分不要脸地趴在少女腿上,张嘴讨食讨得欢。

    丫鬟?

    身穿丫鬟的服饰,头发也只用一根青色的发绳绑了两个发髻,还会赤手不嫌脏地捏着肉喂雕,应该真的是丫鬟?

    少女侧对着李玄霸,李玄霸没有看到她的脸,只那双正喂鹰的手十分显眼。

    李玄霸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到少女看似白皙的双手指腹厚厚的茧子。

    平常贵族女性都会留指甲。

    用颜料染指甲也是贵族女性打扮的一环。而且女性弹琴也需要指甲。不留指甲,与其他贵族女性玩耍的时候肯定会被笑话。

    少女的指甲却只刚刚过指间,修建得十分圆润。

    再加上她指间那厚茧子,一看就知道是经常干活的手。

    李玄霸心情微微安定。

    他在心底捏了一把汗,还以为师母要趁此机会带他与宇文珠私会。

    但松口气的同时,李玄霸心中又生出一丝遗憾和失落。

    “啾啾啾!”

    乌镝最先发现李玄霸。但它把嘴里的肉吃完后,才转身对李玄霸扑腾翅膀。

    少女用帕子在石桌上的水盆里蘸了一点水,替乌镝擦干净嘴和鸟脸,又不紧不慢地用一旁香皂洗完手,用另一条帕子擦干之后,才起身对李玄霸行礼,口称“李三郎君”。

    少女的礼仪挑不出错,好像真的是丫鬟似的。

    但李玄霸却和被雷劈了似的,止步不前。

    师母问道:“大德,怎么呆住了?”

    李玄霸机械地扭头不看行完礼后垂首站在一旁的“丫鬟”。

    乌镝大摇大摆地走到李玄霸面前,低头拱了一下李玄霸的腿。

    李玄霸低头,一把提起鸟脖子。

    乌镝:“啾?”

    李玄霸咬牙切齿骂道:“之后收拾你!”

    乌镝:“啾啾啾?”为什么要收拾雕?雕在为你出气!

    少女听见乌镝的惨叫声,抬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又立刻把头垂下。

    李玄霸骂完乌镝后,就准备赶紧离开。

    既然宇文珠没打算展露身份,他现在还可以逃。

    李玄霸强装镇定对师母道:“我先把乌镝拎回家好好教训一顿,明日再来拜访老师师母,正式道歉。”

    师母道:“不多留一会儿?”

    李玄霸摇头:“不留了。我先……乌镝!”

    乌镝从李玄霸手中挣脱,就像是一只要被抓去煲汤的大公鸡,展开翅膀连扑带跳冲到这个宅子的“首领”身后。

    少女习惯性地微微展开手臂,遮住身后的雕崽。

    李玄霸头上的小揪揪都要炸开,表演一番怒发冲胡帽了:“乌镝?!”

    少女发现可能会露馅,赶紧放下手。

    乌镝:“啾啾啾啾!”救我!

    少女听着雕崽凄厉的求救声,表情犹豫。

    师母扑哧笑道:“好了,别装了。大德,你一早就发现了,不是吗?”

    李玄霸僵硬:“……”

    少女惊讶:“发现了?”

    师母笑着叹气:“你以为你装得很像?哪家的丫鬟看见贵人进来,还要先不紧不慢洗完手才行礼?”

    少女恍惚。这里露馅吗?

    她两耳“嗡”的一声,双霞绯红,也如李玄霸一样僵硬了。

    师母看看两位先后僵硬的少年少女,笑得满脸皱纹就像是花儿般绽放。

    真是开心啊。

    “咳咳。”

    在曲廊的拐角处,宇文弼拄着拐杖走出来,埋怨地看向老妻。

    师母忙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她飞速朝着宇文弼走去,扶着宇文弼瞬间消失在曲廊拐角。

    其他仆人也立刻走得干干净净。

    李玄霸脖子僵硬得就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似的,嘎吱嘎吱左右转动。

    一个仆人都没有了?

    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宇文珠两人?

    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呢!孤男寡女独自相会老师师母你们不管管吗!

    “啾啾!”乌镝从宇文珠身后探头探脑。

    哦,不止两人,还有一只傻雕。

    这傻雕丢到二哥那里,放生了吧。

    李玄霸还傻着的时候,宇文珠率先鼓足勇气,重新换了叉手礼,再次向李玄霸行礼。

    李玄霸慌慌张张躬身作揖还礼。

    宇文珠见李玄霸的模样,心中涌出委屈,话不由直了些:“李三郎君见到我很失望?”

    李玄霸使劲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霸卡了壳,说不下去了。

    宇文珠抿了一下嘴,低声道:“乌镝还给你,你想走就走吧。”

    说罢,她侧身将乌镝亮了出来。

    乌镝:“啾?”

    它立刻迈开鸟腿,重新回到了宇文珠的身后。

    宇文珠:“……”

    李玄霸:“……”

    少年少女沉默又尴尬地对视一眼,宇文珠又默默往另一旁踱步。

    乌镝十分敏捷地再次躲到了宇文珠的身后。

    李玄霸深呼吸:“乌镝,出来!”

    乌镝不仅不出来,还展开鸟翅膀,做出了抱腿的动作。

    宇文珠结结巴巴道:“你、你自己过来抓?”

    李玄霸犹豫了一下,把“这雕崽丢这不管了”的想法按下,绕着走到宇文珠的身后。

    乌镝保持着抱腿的动作,鸟腿小碎步移动,与李玄霸隔着宇文珠绕圈子。

    李玄霸绕了一圈,乌镝也绕了一圈。

    宇文珠:“扑哧……咳,乌镝真可爱。”

    乌镝仰头:“啾!”

    李玄霸快气炸了,又不能在宇文珠面前骂人,更不能走到宇文珠面前对乌镝拉拉扯扯。

    他用眼神威胁乌镝。乌镝把鸟头埋在宇文珠身上,看不见看不见。

    李玄霸在心里念“不气不气,它只是一只雕崽,它懂什么”,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问道:“你现在知道怕了?今天怎么突然来宇文老师家捣乱?你不怕被人射成了漏子?”

    乌镝抬头,委委屈屈地“啾啾啾”。

    其实李玄霸见乌镝这反应,已经猜出了事情大概。

    既然乌镝不是迷路,而是故意来捣乱,还很注意分寸,可能是看自己心情不好,以为自己在这里受了欺负,来为自己“报复”。

    而且乌镝这个鬼精鬼精的雕崽,估计已经发现宇文家与当初的裴世矩府邸一样,是自己和二哥能护得住它,会纵容它撒野的地方。

    所以撒完野后,乌镝就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吃起了鲜肉,半点没有害怕。

    “乌镝,你这样有恃无恐,如果哪天真的遭遇了危险该如何是好?”李玄霸叹气道,“老师现在正在病中,否则你刚撒野,就被一箭射中了。罢了,现在和你说你也听不懂,回去慢慢教训你。”

    李玄霸决定一定要让乌镝听懂“一箭双雕”的故事。

    幸亏乌镝是在宇文老师家撒野,如果是在长孙老师家撒野,长孙老师会亲自教导乌镝“一箭双雕”的典故。

    什么?这是李二郎李三郎养的雕?谁知道啊,先射下来再说。

    宇文珠温声细语道:“确实该骂。若不是我认出了他围脖上的字,护院已经用弓箭了。”

    她摸了摸乌镝的头:“快回去。难道你真的想一直跟着我?那我问李三郎把你讨来了?”

    乌镝迷茫地抬头,没听懂。

    李玄霸解释:“我这就走,不要你了。”

    乌镝忙松开抱着宇文珠的翅膀,连滚带爬朝着李玄霸扑来,居然“啾啾啾”冒出了眼泪。

    李玄霸接住扑来的雕崽,没好气道:“哭了?这就哭了?这么容易害怕,你干什么坏事?”

    乌镝:“啾啾啾嘎嘎嘎!!”呜哇哇哇!

    李玄霸无语:“都哭出鸭子叫了。”

    “扑哧。”宇文珠捂嘴笑道,“乌镝果然如信中一样很有趣。”

    李玄霸叹气:“是很调皮,又很娇气。我真担心能不能护得住它。它已经完全不像只雕了。”

    说罢,李玄霸狠狠捏了一下雕头。

    乌镝继续嘎嘎嘎哭,哭得鸟脸都湿透了。

    宇文珠递来帕子:“给它擦擦。”

    李玄霸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捏着帕子一角接住帕子,以免碰到宇文珠的手。

    看着李玄霸拘谨的模样,宇文珠这次没有怀疑李玄霸嫌弃她。

    若嫌弃她,不该是这副模样。

    李三郎只是害羞吧?宇文珠这么想,自己也害羞了。

    若不是乌镝这么一闹腾,她断不可能鼓起勇气继续与李三郎说话,更别说递帕子了。

    勇气已经鼓起来,宇文珠就不想退缩。

    她已经与李三郎定亲,将来两人会一起度过一生,怎么也要把心里疙瘩解除了才行。

    宇文珠拿起石桌旁小火炉上温着的水,为李三郎倒一杯水:“听闻你喝不惯味道太复杂的饮子,这饮子只放了温和的花瓣。”

    宇文珠委婉地邀请,李玄霸硬着头皮拖着抱着他嘎嘎嘎哭的乌镝,乖乖落座。

    宇文珠坐到另一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花茶。

    两人因为有乌镝“嘎嘎嘎”大哭作为背景音,气氛倒是不那么凝滞了。

    宇文珠道:“我听闻你不愿意与我见面,还以为你嫌弃我。”

    李玄霸忙道:“没有,不是,我……只是我……”

    他掐了一把让他落到如此境地的乌镝的翅膀,在乌镝加大的“嘎嘎嘎”哭声中僵硬解释:“我只是,只是想着我可能活不到弱冠,所以不愿意耽误你。”

    宇文珠疑惑:“怎么见一面就是耽误了?”

    李玄霸:“……”这让他如何解释?

    解释担心宇文珠对他动了情?这也太厚脸皮了。

    而解释担心自己对宇文珠动了情,那也挺奇怪。

    李玄霸支支吾吾,满脸赤红,仿佛变成了哑巴。

    宇文珠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真不是因为我摆弄草药,不像个士女,才不想见我?”

    李玄霸急促道:“不是!这爱好很好啊!”

    宇文珠见李玄霸急着解释的模样,不知为何笑了出来:“好什么好?我寻访了许多医师,就是家中供奉的医师也不收女弟子,说是从未听过女子行医。行医要‘望闻问切’,女子如何对外男‘望闻问切’?”

    宇文珠说着,神情失落:“若只是对着家中亲人行医,积累不出行医的经验,不过是生套医书,误了病人。”

    李玄霸道:“女子无法对外男‘望闻问切’,外男又如何对女子‘望闻问切’?就连孙医师这样的良医在为女眷诊治的时候,也只能悬丝诊脉。这悬丝诊脉的准确度,与当面诊治肯定差了许多。天下有一半为女子,娘子就算只对着天下女子行医,积累的病例也不会少。”

    李玄霸当着宇文珠的面叫出“娘子”的称呼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现在对陌生女子的称呼都是“娘子”,但到了后世,“娘子”是妻子的代称之一。这让李玄霸分外窘迫。

    宇文珠在李玄霸的话说完后,呆怔了许久。

    她拧转上半身,不顾礼仪也不顾害羞地直直看着李玄霸:“对女子行医?”

    李玄霸躲避宇文珠的视线:“宇文娘子学医不是因为这个吗?天下皆是男医师,无人为女子仔细诊治。比如男子身上若得了生了疮,医师可为其割疮引脓。若换了女子,却只能喝着医师悬丝诊脉开的药硬扛。即使一些年老的医师可以直接为女子诊脉,但他们也不可能对女子做太细致的治疗。”

    更不用说女子生育的鬼门关了。

    为女子接产的都是稳婆,而稳婆只是生育过孩子的妇女,她们大部分没有医学经验,甚至连字都不识,相信一些神神鬼鬼的愚昧。

    有些女子生完孩子后大出血,若有医师在,就可以为其缝线止血。

    但此时的孕妇往往在病床上活活流血流到死。

    将士们在战场上被砍了胳膊都能救,女子却是不能救的。

    李玄霸偷瞟了一眼宇文珠的表情,见她露出了困惑的模样,猜到宇文珠可能只是单纯因照顾幼弟接触了医学后,喜欢上了医学,心里没有太高远的目的。所以她虽然现在对爱好很坚定,但这坚定或许也很脆弱。

    宇文珠可能认为喜欢医学真的是离经叛道,除了她“自己喜欢”这个理由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她坚持的理由。

    其实这样很好。

    人最好还是别有太多高大上的理想,这样活着才开心。

    只是看着宇文珠委屈的模样,李玄霸还是于心不忍。

    偶尔、偶尔有一点高大上的理想,或许也比一直被人否定和自我否定开心?

    李玄霸想了想,为宇文述讲了清末的一则故事:“我去张掖时见到了一桩很荒谬的丧事。有一家孕母难产,恰好有民间神医路过此家,就在那家人的同意下进屋施针,母子均安。但那孕母却在身体痊愈后,被村中流言逼得投河自尽。”

    宇文珠神情恍惚:“若有女医师,她就不必受这苦。”

    李玄霸却摇头:“宇文娘子,你这话不对。女子被男性医师救命时有了肌肤接触,也不该受这苦。男女之别,怎么能比得过性命大事?只是这世间不合情理的规矩难改,不能一蹴而就,就从眼下能做的做起。比如女子行医。”

    李玄霸摸着终于结束鸭子哭的乌镝的鸟脑袋,语气十分平静,好像说的是很平常的事:“若宇文娘子成为当世名医,肯定会带动许多女子行医。天底下不知道有许多碍于男女之别,不该病逝却病逝的女子会因此得救。”

    “如此善举,于朝堂会青史留名,于民间也会建祠立庙。宇文娘子现在做的就是这样流芳百世的事。夏虫不可语冰,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宇文娘子不必为庸人所扰,请安心。”

    宇文珠眨了眨眼,一双杏眼蒙上了水雾,就像是染上了晨露。

    她笑道:“我没有鸿鹄那样高远的志向。”

    李玄霸道:“论迹不论心。宇文娘子就是鸿鹄。”

    宇文珠起身:“你说是就是吧。我还有事,不作陪了。”

    她说完,急急转身,提着裙角,消失在李玄霸的视线中。

    李玄霸掐着雕翅膀的手僵住。

    他低头看着傻乎乎的雕崽。

    乌镝:“?”

    李玄霸咬牙切齿:“今天我要把你拔毛烤了吃!谁也救不了你!”

    乌镝:“???!”

    “啾啾!!!!”

    救命!!!!——

    三更合一,补昨日欠更。继续写今天的,写完一起捉虫。

    第88章 她没看见李二郎

    =

    李玄霸拖着雕崽落荒而逃。

    回到家后, 李玄霸顾不上教训乌镝,打开库房挑选赔偿的礼物。

    自己养的雕崽把未婚妻的院子砸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赔偿才好。

    就在李玄霸蹲在库房里扒拉东西的时候, 李世民终于到了。

    他悄悄来到大兴, 想给弟弟一个惊喜, 没想到一回家就听到这么有趣的事。

    李世民笑着拍着乌镝的背道:“你完了。你知不知道阿玄生气后有多可怕?太勇敢了哈哈哈!”

    乌镝试图向首领求救,被寒钩一翅膀扇到了地上。

    寒钩一爪子踩到乌镝身上,嫌弃地低头对乌镝“啾啾”训斥。

    暂时把乌镝交给寒钩教训, 李世民去库房找李玄霸。

    他蹑手蹑脚走到李玄霸背后,猛地一拍李玄霸的背:“阿玄!”

    李玄霸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啊!”

    李世民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你的表情好好笑啊。”

    李玄霸拍着胸口道:“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世民笑道:“刚到。哈哈哈, 乌镝出息了啊。”

    李玄霸磨牙。

    李世民道:“等会儿哥帮你收拾它。你在选给弟媳的赔偿礼?我看看……东西选得很好啊,你蹲在地上愁眉苦脸什么?”

    李玄霸叹气:“以前药材送的够多了, 这次我想选些衣服首饰。但衣服首饰太暧昧, 我刚和她见面,就送适合她的衣服首饰,岂不是让她知道我一直在打量她……”

    李世民挥手打断弟弟的碎碎念,疑惑道:“我完全不明白你在担忧什么。你们是未婚夫妻,怎么还担心暧昧?暧昧才对。”

    李玄霸道:“但是……”

    李世民大大咧咧道:“没有什么但是, 这件事听我的。除了衣服首饰,你再送些胭脂水粉和香皂去。你和娘亲、阿姊们送什么, 给她也送一套。其实你早该送了。”

    李玄霸还是犹豫。

    李世民无语:“阿玄,每次一涉及弟媳,你总是扭扭捏捏, 看得让人着急。你看看你这次, 与弟媳见面, 无论是之前拒绝见面, 还是乌镝毁了人家院子,一个歉都没有好好道。别说对未婚妻,就是对寻常友人,你这样都很不好。”

    李玄霸低头:“我只是有些……”

    李世民打断:“尴尬?羞涩?或许你有你的理由,但在外人看来,就是不尊重。阿玄,你的妻子的地位,是看你对她的尊重程度。你现在就这样,将来怎么护得住她?”

    李玄霸无话可说。

    他一个现代人,居然被开后宫的古代人教育要尊重妻子,这什么魔幻的展开啊。

    李玄霸叹气:“我知道了。我会正式赔礼道歉。”

    李世民欣慰:“这才对。唉,真不理解为何你在面对弟媳会如此害羞?你面对陛下都不惧怕。”

    李玄霸嘀咕:“面对皇帝和面对未婚妻能一样?”

    他前世今生这么多年,除了亲人之外的女性的手都没牵过,突然毫无准备地面对未婚妻,慌张很正常吧?

    再说他的表现已经够好了,除了“你是不是嫌弃我”和“为什么见了面就会耽误”这两个问题他实在是没法回答,只能吞吞吐吐,其他对话都说得很流利,很有水平。这水平就是放在后世相亲,也能和女方吃到第二顿饭。

    虽然他没相亲过,只是臆测。

    李世民道:“第一面已经见了,第一步已经迈出,你之后就别再躲闪了。明日就把赔礼送过去。我也带着寒钩和乌镝一起去,让乌镝好好赔罪。”

    李玄霸想了想,道:“不用。你先去拜访其他老师,我自己去。”

    李世民打趣:“你是怕这次我给你壮胆,下次你又不敢自己一人面对?”

    李玄霸干咳了一声。

    李世民道:“好吧,我不笑话你了,免得你真的退缩。赶紧选,选好我帮你参详。”

    李玄霸加快了选赔礼的速度:“好。”

    选好赔礼之后,李玄霸与李世民一起帮忙重新整理行李和庭院。

    李玄霸顺便骂了李世民偷换他衣服箱,给他塞了一大堆花里胡哨衣服的事。

    李世民嘲笑:“什么花里胡哨?那叫贵气。你难道想穿着你黑漆漆的衣服去见未婚妻?”

    李玄霸辩解:“男要帅,就要穿一身皂色。”

    李世民道:“你人本就瘦,穿一身黑衣服就更加消瘦,还是穿浅色的好。听我的,是你更受女子欢迎还是我更受女子欢迎?”

    李玄霸犹豫,最终妥协。

    不过他还是对二哥选的过于花哨的衣服坚持拒绝,只换了一身浅色的素雅衣服。

    李世民摸着弟弟的半秃头道:“好端端的一个少年贵公子,被秃脑袋拖累了。”

    李玄霸看着银镜中自己头上的总角双髻,不得不对二哥这次的审美表示认可。

    再贵气风雅的衣服配上总角发髻,都好奇怪。

    李玄霸道:“帮我选帽子。”还好上次他去见宇文珠的时候戴了帽子。

    李世民道:“好。唉,阿玄,我们现在就留发!其实我们早在张掖的时候就该留发了,当时怎么没想到?”

    李玄霸点头赞同。早知道在张掖就留发了。

    看着弟弟选了帽子又选靴子、腰带、佩饰……零零散散一大堆,李世民忍笑。

    以前李玄霸说到衣着打扮就抱怨麻烦,现在怎么不觉得麻烦了?

    他可不能笑,不然阿玄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怎么办?好不容易才迈出了第一步啊。

    虽然这第一步应该是弟媳主动迈出来的。阿玄真丢脸。

    李世民很努力忍笑,但李玄霸哪可能看不出来二哥在心里嘲笑他。

    李玄霸阴阳怪气道:“你这么开心,功课一定做得很好吧。”

    李世民微笑:“当然。”

    李玄霸惊讶:“你不是沉迷狩猎吗!”为了让二哥挨骂,他特意没有提醒二哥!

    李世民道:“之前被老师训过了,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我怎么可能拖延功课?咳,当然我在洛阳沉迷狩猎,没能及时来求学是不太好,所以我自己补了点功课。”

    李玄霸不相信,翻看李世民的功课箱子。

    他越看越心惊。二哥确实不仅完成了老师布置的功课,还给许多老师没有布置的书籍写了读后感。

    看着这功课的数量,李玄霸疑惑:“你不是每日都出门狩猎吗?哪有时间看书?”

    李世民道:“我狩猎又不是不眠不休。马背上看,帐篷里看,吃饭和蹲茅厕看,总有时间。”

    李玄霸听着二哥轻描淡写的语气,不知道该不该佩服。

    这挤时间的本事确实很值得他佩服,但二哥这样努力挤时间也要每日狩猎,这真的让他难以评价。

    二哥在读书习武上的自律程度刻苦程度超出常人,但那狩猎的爱好就真的控制不住吗?

    李玄霸叹气:“行吧,你应该能应付过去了。”

    李世民冷哼:“你是不是对看不到我被老师教训很不满?”

    李玄霸也冷哼:“你就是功课再用功,沉迷狩猎还是会被老师教训。”

    李世民不悦地看向弟弟。

    李玄霸挑眉看向二哥。

    李世民捏拳头:“等你明日回来再收拾你。”

    李玄霸道:“你还是想想明日怎么讨好高老师吧。”

    兄弟二人刚见面就“吵架”。另一边,雕兄弟刚见面也打了一架。

    仆人们都笑着摇头。

    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雕啊。

    第二日,李世民神采奕奕去迎接老师的疾风骤雨,李玄霸也带着两只雕出门。

    寒钩用翅膀比划,它要陪乌镝去道歉,以免乌镝中途耍赖飞走。

    李玄霸头日已经告诉寒钩和乌镝,宇文珠就是为它们绣围脖的人。

    于是这次李玄霸和宇文珠正式见面,寒钩和乌镝互相用翅膀点了对方的围脖,然后向宇文珠点头“鞠躬”道谢。

    宇文珠本来因为昨日逃走的事有些害羞,看见双倍聪明的雕崽,心中害羞被欣喜冲淡许多。

    她摸了摸两只雕崽:“不用谢。”

    乌镝对寒钩嘀咕:原来这家的首领就是我们在外漂泊狩猎养全家的爹?

    寒钩赞同:应该是。

    乌镝:真辛苦。

    寒钩:确实。

    李玄霸和宇文珠不知道两只雕崽在不大的脑袋瓜子里想些什么奇葩的事。他们经过短暂的寒暄后,因有昨日见面的铺垫,说话自然许多。

    宇文珠对李玄霸坦白,用帕子掩嘴笑道:“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你与齐王殿下……与太子殿下进城那日,我在马车里远远瞥见过你。”

    李玄霸道:“进城那日?你是说在城里策马那次?你见到的应该是我兄长李世民。他与太子冲在最前面,我混在护卫里,不太起眼。”

    宇文珠惊讶:“李二郎君也在吗?我还没瞧见呢。你穿着玄衣戴着胡帽,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李玄霸疑惑。

    侍卫都人高马大,自己一个少年郎混在侍卫中,怎么还鹤立鸡群了?而且二哥不仅冲在太子身旁,穿得也十分显眼,怎么会没瞧见?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李世民就来拜访了。

    宇文弼让宇文珠也去见一面。

    既然宇文珠已经和李玄霸已经见面,那么也不在乎多见一个李世民。

    而且李世民和李玄霸是双生子,长相相似,还是让宇文珠见一面,看清两人的差别,免得以后认错了。

    宇文珠和李世民互相见礼后,李玄霸好奇:“你不是去高老师那里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李世民面如死灰道:“直接被高老师挡在了门外,门都没能进。”

    李玄霸虚假同情:“你完蛋了。”

    宇文弼虎着脸道:“若不是大德在这里,你也别想进门!”

    李世民告饶:“老师,我错了!”

    宇文弼骂道:“你次次都认错,哪次认真改了?过来,我这次必须仔细骂你一顿!”

    宇文弼拽着李世民的手臂离开,让李玄霸和宇文珠继续闲聊。

    两人往后院花园走,两只雕像走地鸡一样大摇大摆跟在他们身后。

    宇文珠感慨:“我还以为三郎和李二郎长相一模一样,原来还是不同的,一眼就能认出不同。”

    李玄霸以前也多次听人这么说,但今天是第一次心中涌起酸涩。

    他微笑道:“是啊,就算长相一模一样,也一眼能认出不同。”

    宇文珠点头:“怪不得我没看见李二郎。”

    李玄霸道:“是……啊?”

    宇文珠小声道:“李二郎就像个顽童,长孙妹妹以后可辛苦了……哎呀,你可别和别人说!我没有在别人背后嘴碎的习惯!只是想起了长孙妹妹!长孙妹妹说她想约我去洛阳踏青。”

    听着宇文珠着急地辩解,李玄霸忙道:“这不是嘴碎。宇文娘子别担心,我不会和他人说。”

    宇文珠松了口气。

    她回头:“乌镝和寒钩这样走路不累吗?它们是不是飞着更舒服?”

    李玄霸道:“它们俩从小跟着我和二哥一起散步,走习惯了。我和二哥一度担心它们不会飞。”

    李玄霸和宇文珠逛着不大的院子,就塞外风光之事聊了起来。

    宇文珠对李玄霸信中的细节几乎都背了下来,将自己好奇的事一一问了出来。

    李玄霸详细解答,又补充了许多细节。

    比如自己如何打探吐谷浑可汗逃跑路线的情报,又如何向回纥接到兵。

    李玄霸第一次对人滔滔不绝说自己做了何事,好像在吹嘘似的。

    但意外的是,他不仅不尴尬,还有些雀跃。只是他在向宇文珠描述自己的谋划时,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小小的雀跃感情。

    两人绕着院子逛了许久,又在亭子中坐下喝茶吃糕点。

    但两人都没怎么动口。

    喝茶喝多了会如厕,显然两人都不好意思中途告辞如厕,只在口渴时喝了一点水润润嘴唇,然后继续聊天。

    李玄霸聊了许多后,宇文珠不知不觉也说起了自己的事。

    她说自己亲自培育草药。本以为侍弄花草不累,种草药应该也不累,没想到不是一回事。

    她还说到处理草药会伤手。虽然她很喜欢处理草药,但看见手上被草药磨出的茧子,还是有些难过。

    草药屑和泥土容易进指甲里,她便把指甲剪了。这导致她收集了许多染指甲的漂亮草药都用不上。

    现在宇文珠将手收在了袖子里。

    但昨日李玄霸见过宇文珠喂乌镝时的双手,想起了那双比起寻常贵妇人粗糙许多的手。

    原来是种草药和处理草药啊。

    李玄霸想,他提炼出的甘油,先给宇文珠做一罐护手霜好了。还有假指甲也要安排上。

    少年少女羞涩的时候很扭捏,熟悉起来也很快。

    李玄霸只要想和人好好聊天时,就能和人聊得很开心。

    只是这次,他面对一个才见第二次面的陌生人侃侃而谈时,没有像以往那样字句都先打好腹稿,想说的话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好像都没过脑子。

    李玄霸聊得很顺畅,但总感觉自己聊天的时候没带脑子,全凭本能在与宇文珠对话。

    当宇文弼带着垂头丧气的李世民过来,告诉他们天色已晚,李玄霸该滚蛋时,李玄霸才惊觉,原来已经聊了半日了。

    看着老师嫌弃的眼神,李玄霸的脸色有点红。

    宇文珠送李玄霸离开时,犹豫了许久,才从袖口掏出一枚锦囊,红着脸道:“你在张掖时就想寄给你,但一直没绣好。”

    宇文珠本想说“别嫌弃”,又觉得气势太弱,是不是该说“不准嫌弃”。

    但想来想去,怎么说都好羞人,她便不说了。

    李玄霸郑重地双手接过锦囊:“我会好好珍惜。”

    李世民:“扑哧!”

    “啪!”宇文弼一巴掌狠狠扇在李世民的硬脑壳上。

    这半日都相处自然的李玄霸和宇文珠,在李世民这一声“扑哧”中变得面红耳赤,举止又拘谨起来。

    宇文珠低声道:“不用珍惜,以后我会绣得更好。”

    说罢,她又不顾礼节,提着裙角转身逃走了。

    李玄霸攥紧锦囊,转头狠狠剜了二哥一眼。

    李世民:“扑哧……哈哈哈哈哈哈,老师,你别动手,你不觉得好好笑吗?我第一次见到阿玄这种表情!天啦,真想让房玄龄他们看看!”

    宇文弼本想训斥李世民,听了李世民这一连串的笑,也没忍住笑意:“都给我出去!”

    宇文弼把两位弟子统统赶出门。

    关上门后,他的笑容消失:“大德担心与珠儿见面后,珠儿将来会为他的早逝难过。他的担心还真准,唉。”

    宇文珠昨日与宇文弼说了她从李玄霸那里听到的鼓励的话。看着孙女的神情,宇文弼就知道,孙女这一辈子眼里心里都住不下其他人了。

    这样的弟子,这样的孙女婿,真的太过优秀。

    “大德啊大德,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宇文弼祈祷。

    ……

    “哈哈哈哈哈哈……你就别打了,真的好好笑啊!”李世民躲着弟弟的拳头,“别打别打,再打我还手了。”

    两只雕也挤在马车里,啾啾啾啾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李玄霸恼羞成怒:“你再笑,我把你的黑历史整理成小册子寄给嫂子!”

    李世民道:“我不怕。好吧好吧,我怕我怕。你冷静一点。”

    李玄霸挪动屁股,坐到离二哥稍远的地方,梳理今日的见面。

    现在离开了宇文家,他脑子回来了,努力思索自己那些不过脑的话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思索了一会儿,李玄霸抱住了脑袋。

    李世民好奇:“你怎么突然又害羞了。”

    李玄霸嗡声道:“宇文娘子说我们当日和齐王一起回大兴时,她只看见了我。”

    李世民道:“什么齐王?他已经是太子了。只看到了你?哦,她是只在队伍中寻你吧?这有什么害羞的?观音婢在我俩站在一起的时候,眼中也没有你。”

    李玄霸横了李世民一眼,道:“我们两人站在一起时,别人只看得见你看不到我很正常。”

    “啊?!”李世民挠头。

    李玄霸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还是想想明日怎么让高老师消气吧。”

    “哦。”李世民敷衍。他想,阿玄这是个什么意思?什么叫“只看得见你看不到我很正常”?

    李世民将这个疑惑压在心底。

    现在最紧要的事是求得高老师原谅,其他的事以后再想。

    李世民努力敲高颎的门时,李玄霸终于腾出手来收拾乌镝。

    他用图画的方式,给乌镝讲了长孙晟一箭双雕的伟大事迹,然后加大了乌镝躲避弓箭的训练量。

    李玄霸将一根长绳拴在乌镝一只脚上,限制乌镝飞翔的范围。

    他举起手|弩:“好好躲。”

    话音未落,箭头磨钝的弩箭就撞到了乌镝的翅膀,疼得乌镝“啾啾”乱叫。

    李玄霸虽然拉弓费劲,但手|弩虽然射不穿甲,射疼一只雕还是很容易。

    寒钩收着翅膀,幸灾乐祸地看着加大训练量的乌镝。

    该揍!别连累我被“一箭双雕”!

    当乌镝诚心悔过时,李世民也终于进了高颎的门,求得了高颎的原谅。

    在听到李世民发誓以后一个月只狩猎一次的时候,李玄霸惊讶极了。

    他问道:“你说的一次,是指一次狩猎一个月吗?”

    李世民追着李玄霸打。

    兄弟二人齐聚大兴,每日轮番去三位老师那里求学,规律的生活让时间流速仿佛也加快了。

    冬季将至,两人到了该回洛阳的日子。

    李玄霸回去前,将颜真和向固留在大兴为他管理新购买的资产。

    李世民没有太关注李玄霸赚钱的琐事,这时才知道李玄霸在大兴城做了什么。

    他惊得下巴都要落在地上:“你居然在挖地道?!你就不怕被陛下发现灭满门吗!”

    李玄霸淡定道:“我花十年时间挖地道,谁会发现?我在洛阳也挖了。虽然不一定用得上,需要用的时候也可能被人发现,但先准备着。”

    李世民瞠目结舌。

    他每次以为弟弟已经够厉害的时候,弟弟总能做出令他更惊讶的事。

    李世民决定要加大学习量,不然赶不上弟弟的思维了!

    李世民好奇道:“除了挖地道,你还准备了什么?”

    李玄霸道:“铁锅终于打造成功了。我们回洛阳就可以吃炒菜了。”

    李世民满头雾水。铁锅?炒菜?

    他知道铁锅和炒菜,这和攻城有什么关系?

    李玄霸道:“没关系。我能准备挖地道就不错了。”

    李世民傻乎乎道:“也是。走,回洛阳吃炒菜!那个炒菜好吃吗?”

    李玄霸道:“我怎么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铁锅菜刀,锄头镰刀。

    他改良厨具和农具是造福百姓的事,把设计图呈给杨广,杨广还得赏赐他呢——

    二更合一,欠账-1,目前欠账10章。

    第89章 征辽东豪情万丈

    =

    回到洛阳过年, 父母很热情,小五更热情,一直缀在李玄霸身后当小尾巴。

    李建成和李元吉就不热情了。

    李建成已经成熟许多, 虽不是很热情, 但对李世民和李玄霸还算友好。

    郑氏第二胎又得了一个女儿。李建成已经是两个女儿的父亲, 也该成熟了。

    李元吉的暴躁脾气收敛了许多,嘴也甜了许多。原本不喜欢李元吉的李渊现在似乎对李元吉亲近了不少。

    李元吉在人前对李世民和李玄霸也很客气,终于能规规矩矩叫李玄霸三兄。

    但背着旁人的地方, 李元吉总是会对李玄霸比挑衅的手势,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李玄霸觉得这个弟弟大概真的精神有问题。

    温馨的年夜饭之后,唐国公府里的后宅就起了波折。

    李元吉想要李世民和李玄霸送只金雕给他, 李世民让他别想,李元吉就哭闹。

    父母打圆场, 李建成拉偏架, 好一幅宅斗场景。

    李玄霸借口生病,和李智云一起去了城郊的别庄居住,把李世民一个人留在唐国公府应付宅斗。

    李智云疑惑:“二兄三兄有了新宅院,为什么不去新宅院住?”

    李玄霸抿了一口热羊奶,慢悠悠道:“新宅邸比唐国公府还好, 我和二哥敢住进去吗?”

    李智云噘嘴:“陛下的赏赐,为什么不能住进去?”

    李玄霸笑着放下杯子, 摸了摸李智云的脑袋:“以后会有更好的宅子。”

    李智云气呼呼道:“那也不是现在的大宅子。我还想去二兄三兄的大宅子探险了。”

    李世民和李玄霸把皇帝赏赐的大宅邸让出来,李智云比当事人还生气。

    李玄霸不主动开口,李渊也不可能做出抢夺儿子宅院的事。

    不过李玄霸主动开口, 让唐国公府接管了宅院。

    这件事杨广也知道。或者说, 赏赐给未成婚子女的宅邸, 实际上也是父母的私产。而且, 就算是赏赐给已经成家的大臣的宅邸,大臣将其给父母住都很正常。

    古人很重视家族。李世民和李玄霸将皇帝赏赐的宅邸给父母,是孝顺的体现。

    李渊是喜欢奢华的人。他很喜欢李世民和李玄霸新得到的大宅邸。儿子主动将其让给自己,他自然很高兴。

    李玄霸顺势从李渊手中换得了许多金银、田地和奴仆。

    比起宅邸,在乱世中能增长实力的“财产”更重要。李玄霸这生意做得很划算,但李智云是不会理解的。

    李玄霸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承诺自己病好了之后带弟弟去骑马,李智云才停止了抱怨。

    虽然李世民常带李智云去骑马,但李智云就喜欢黏着李玄霸。

    这不是眼缘什么之类的问题,只是李世民有时候对亲近的人有恶趣味,喜欢“欺负”人。

    随着李智云长大,开始反抗李世民这个“臭二兄”,至今没有反抗成功。所以李智云对李世民总是气鼓鼓的。

    李玄霸曾经劝说二哥别太欺负小五,但李世民笑着说小五气鼓鼓的样子真好玩,忍不住。

    他看着李智云气鼓鼓的样子……嗯,确实挺好玩,要忍住。

    李玄霸梳理完自己离开后洛阳的产业账本,李世民终于姗姗来迟,大包小包地也搬了过来。

    李世民抱怨:“如果不是看在父亲娘亲的面子上,我才不和他们虚与委蛇。后宅那些话听得我头疼。”

    李玄霸道:“宅斗就是这样。不过很快我们就再也不需要宅斗了。”

    李世民兴奋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李玄霸将一封信递给李世民:“因为天下要大乱了。”

    李世民:“……”

    李世民怪叫:“啊?!”

    李智云抱着李玄霸给他做的小皮球从外面跑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李玄霸挑眉。他可没说谎。

    李世民双手颤抖着拆开信。来信人是宇文士及。

    李玄霸在第一次伴驾南巡后,就与宇文士及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都会先送给宇文士及一份。和宇文述的友好关系,也是李玄霸通过宇文士及搭上的。

    杨广那里政策有什么变动,宇文述和宇文士及总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他们合作十分愉快。

    李世民看着信,眉头紧锁:“征高丽……现在?这么急?!裴世矩他在进什么谗言!”

    李玄霸淡淡道:“裴世矩通过游说皇帝御驾亲征吐谷浑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尝到了甜头,所以想更进一步吧。苏威、宇文述、裴世矩、裴蕴、虞世基,大业鼎鼎有名的‘五贵’齐聚了。”

    李智云抱着球道:“我是不是不该听?”

    李玄霸道:“只要你能保证不告诉其他人,就留在这里一起听。你也到了该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了。”

    李智云犹豫了一会儿,坚定道:“二兄三兄放心,我一定会保守秘密,就连母亲和娘……阿姨也不会告诉。”

    李世民道:“你在我们面前称万阿姨为娘亲也没关系。只是在外注意点,别被人抓了把柄。啊,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讨厌宅斗!”

    李智云放下球,用帕子擦了擦手,乖乖坐到靠坐在坐榻上的李玄霸身边。

    他帮李玄霸整理了一下盖着腿和腰的被褥,道:“我准备好了,二兄三兄继续说!”

    李玄霸给李智云介绍裴世矩的事,李世民继续看信。

    李世民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抓着信纸的指间都攥紧了。当他看完信的时候,指间已经把信纸攥皱。

    “荒唐,荒唐,太荒唐了!”李世民双目赤红,“前年刚征讨了吐谷浑,去年修了江南河,今年又要征讨高丽,钱粮和役夫哪来?”

    李玄霸已经和李智云介绍完朝中重要的大臣。

    去年十二月文安宪侯牛弘死了,杨广身边唯一一个算得上有品德的信任之人辞世,现在大业进入了“五贵”的时代。已经没有人会劝阻杨广。

    李玄霸淡淡道:“只是征讨吐谷浑和修江南河吗?大业元年和大业二年的东都洛阳、通济渠和南巡;大业三年的驰道、榆林长城和西巡;大业四年的榆谷长城、永济渠;大业五年的御驾亲征吐谷浑;大业六年的江南河和南巡……还不说显仁宫、西苑、汾阳宫、江都宫、晋阳宫等大大小小几十座宫殿。自从陛下登基之后,大隋的百姓一口气都没歇过。”

    李智云抱着三兄的被子一角瑟瑟发抖。

    他后悔了!这些话真的是他能听的吗!

    李世民揉了两下眉头,将眉间皱纹揉散,道:“如果征讨高丽能迅速成功,还能熬过去。”

    李玄霸道:“都御驾亲征了,二哥你说什么胡话?”

    李世民苦笑:“是啊,都御驾亲征了。”

    征讨吐谷浑的时候非常顺利,就因为皇帝非要御驾亲征不听劝告穿越大斗拔谷,导致出征将领死了一成多,不得不撤兵。

    这次御驾亲征呢?陛下会又折腾什么?

    李世民已经从弟弟的谶纬中知道将来是大唐的天下。他原本期盼着大隋的落幕,大唐的到来。

    可真的到了大隋缓缓崩塌的时候,李世民却心里控制不住地难受。

    如今仍旧如日中天强盛的大隋,真的会因为征伐高丽迅速崩塌?

    ……

    李世民和李玄霸得到信的半月后,杨广的诏令就颁布了。

    二月初,杨广的龙舟从江都出发,经过黄河和永济渠前往涿郡。

    出发时,杨广发布求贤令,征召三千余名后备和低品级官员随驾候选。他的龙舟在黄河和运河中行驶,候选的官员在岸边跟着仪仗和卫卒步行。

    李渊也得到了诏令,准备北上涿郡。

    他本该第二次征高丽的时候才得了督运粮草的官职。这个时空中,因李渊早早得到杨广的信任,现在就得到了这个肥差。

    李元吉和李智云都还年幼,窦夫人此次没有随行。

    李建成见李世民和李玄霸立了功,也起了立功的心思,请求与李渊同行。他还劝服了李渊,让李世民和李玄霸留了下来。

    李玄霸拉住了想争夺机会的二哥,同意留在洛阳。

    三月到来,洛阳繁花似锦,春光明媚。

    杨广到达了涿郡,下令征讨高丽,命天下官吏征粮、征丁。

    “陛下求贤令征召的官员在河岸上走了整整三千余里路!死了一两成!”杜如晦将温酒一饮而尽,拍桌骂道,“三千余士人!活活累死冻死了一两成!这是什么求贤!这是送死!”

    薛收也双目赤红,一直沉默地灌酒。

    杜如晦深呼吸了几下,道:“还好我辞官了!”

    薛收闷声道:“我本来要随使团出使倭国,我也不想去了。我不愿意给大隋当官!”

    李玄霸给两人添酒:“能当官就当吧。我帮你们运作。天下即将大乱,到时你们想安全地积累为官经验都没机会了。”

    杜如晦和薛收猛地抬头看向李玄霸。

    在一旁喝葡萄酒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被呛到。

    李玄霸道:“你们不是很好奇房乔比你们多知道了什么?”

    杜如晦犹豫:“李三,你说的话有危险吗?”

    李玄霸道:“我不会让你们做危险的事。只是说动你们出外做官,能有什么危险?”

    杜如晦直视着李玄霸的脸,似乎从李玄霸脸上的表情打量出什么。

    李玄霸道:“如果你们实在不乐意也没关系,再过六七年你们再做准备也一样。我只给你们一人一个建议。”

    李玄霸看着杜如晦道:“说动你兄长搬家,别和你叔父住在一地。”

    他又看向薛收:“少做魏晋名士的荒唐事,保重身体,别早逝。”

    杜如晦惊讶:“啊?薛伯褒早逝?”

    薛收:“……我怎么就早逝?!”

    李世民看向薛收的眼神中充满同情。可怜的薛兄,终于被剧透了。

    薛收:“……你们俩又用我们不知道的方式交流了什么奇怪的事?!”

    杜如晦看着李玄霸若有所思。

    长孙无忌紧张道:“我呢我呢?”

    李玄霸道:“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全部告诉伯父了。”

    长孙无忌不满:“为什么只告诉我父亲,不告诉我?!”

    李玄霸无奈道:“伯父说,等你达到他的要求,他会告诉你。伯父是我的老师,老师的命令,弟子还是要听从一二的。”

    长孙无忌听到是他父亲的命令,只能郁闷认了。

    杜如晦眨了两下眼睛。

    伯父?长孙无忌的父亲?长孙晟将军也知道的事?

    李玄霸还有几位老师,那些老师都知道吗?

    杜如晦突然觉得有点口渴。他将李玄霸刚添的酒饮下后,抹着嘴道:“房玄龄知道多少?”

    李玄霸道:“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

    杜如晦叹气:“我和薛兄不知道,是因为我和薛兄受家族牵绊更多吗?”

    李玄霸道:“是也不是。有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有些话提前说了不太好。我总不能提前好几年给薛兄说他会早逝吧?”

    薛收扶额:“你现在也别说!李三,你居然会相面?”

    惊讶之后,他们想起房乔那些反常的举动,想了几年的问题终于寻得了答案,便不是很惊讶了。

    李玄霸点头:“对。”

    杜如晦叹气:“怪不得我邀请你去我家,你见到我兄长时神情有异。兄长还问我是不是无意间冒犯了你。当时你回答只是没想到兄长气度不凡,比我强太多。”

    李玄霸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你真小气。”

    李世民不断点头:“杜克明,你真的好小气,这都记得。”

    杜如晦恼羞成怒:“我只是记忆力好,过目不忘!”

    薛收呗杜如晦的反应逗乐:“你这么说了,那应该就是小气了。”

    长孙无忌问道:“李三郎,你现在给我们指的路是最顺利的路吗?”

    李玄霸摇头:“相反,是不属于你们命运的路。”

    三人皆惊讶:“啊?!”

    李玄霸微笑:“看到未来,遵循未来,不是很没趣吗?原本你们在六七年后发迹前都没有发挥过各自才华,这次要不要提前积累做官经验?虽然这样做你们可能会遭遇原本不会遭遇的危险,但只要在二征高丽失败时辞官归隐,安全应该是能保证的。”

    三人瞠目结舌。

    他们原本以为李玄霸坦白自己会相面,给他们指一条最顺利的路。谁曾想李玄霸居然给他们指一条未知的路?有这样的朋友吗??!

    杜如晦问道:“房玄龄选的哪条路?”

    李玄霸道:“我没看见的路。”

    杜如晦冷哼:“那我也要走你没看见的路。不然都被你看到了多没趣。”

    薛收犹豫了一会儿,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真的什么都被你看到了,那确实无趣。”

    长孙无忌傻眼:“啊?你们就这么中了激将法?”

    杜如晦白了一眼,没好气道:“不然呢?以李三的性格,若我未来每一步都走在他的预料中,不知道会遭遇多少折腾。”

    薛收赞同:“可不能让大德看轻了。”

    长孙无忌还是不明白,但他决定合群:“好吧,我也要重选一条路!李三郎,快给我建议!”

    李玄霸道:“好好听伯父的话。”

    长孙无忌:“……就这?”

    李世民把着长孙无忌的肩膀:“你就好好在伯父那里学习就行。”

    长孙无忌一头雾水。我原本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怎么在我父亲那里学习就行了?难道原本的未来中我叛逆了,不肯向父亲学习?不应该啊。

    杜如晦和薛收却猜到了什么。

    他们对视一眼,没有说出来。

    杜如晦把玩着酒杯道:“李三,你不仅会相面吧?”

    李玄霸道:“还会谶纬。听吗?”

    杜如晦没好气道:“不听。”

    薛收叹气:“大德,收了你的神通吧。今日我和克明的惊吓已经够了。”

    长孙无忌嘟囔:“我想被惊吓,还不给我机会呢。”

    李世民严肃道:“不,听我一句劝,你最好别想。阿玄真的会吓死你们。”

    杜如晦起身拂袖:“我本来今日是来向你们告辞,之后回大兴闭门读书隐居了。看来这告辞要迟一些了。”

    薛收仍旧用手撑着额头叹气:“我本来告诉你们不用和你们告别,我不想出使了。现在倒是变成告别了。”

    长孙无忌想合群一点,也说点什么,但发现自己没什么想说的,生活继续一成不变。唉,好无趣。

    李玄霸起身拱手:“保重,记得二征高丽后就辞官回大兴,或者直接来寻我和二哥。”

    杜如晦道:“记住了。还有让我兄长远离叔父,对吧?”

    薛收没好气道:“还有好好养生,别早逝。”

    长孙无忌嘀咕:“二征高丽?高丽弹丸之地,还需要二征?”

    李世民讥笑:“毕竟是御驾亲征。”

    除了李玄霸之外的几人不再言语,都面色凝重。

    沉默了一会儿,杜如晦问道:“即使李三你不说,我也看出天下要大乱了。陛下眼中看不到黎民百姓,但秦汉皆崩塌于民乱。强盛的王朝,多是亡于内部。李三,你们唐国公府是想争一争天下吗?”

    薛收神色一凝。

    长孙无忌脸上的表情在惊诧和忧虑中来回切换。

    李玄霸没说话,只伸出手,指向李世民。

    李世民抱着手臂,歪头。

    杜如晦、薛收、长孙无忌:“……啊?就他?”

    李世民眯着眼睛道:“你们什么意思?”

    长孙无忌连连摆手:“我不信我不信。不是说六七年后吗?他年纪也太小了!”

    杜如晦道:“应该是唐国公吧。”

    薛收也道:“唐国公确实是英豪。”

    李玄霸道:“是也不是。”

    他放下手,又抬起手,继续指向二哥。

    “到时你们就知道了。”李玄霸放下手,“保重。虽然你们选的路有危险,但身为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多看两眼大隋从盛世到乱世这急速变化的几年。隋末乱世不足为惧,难的是治世。”

    杜如晦拱手:“你倒是有信心。房玄龄真的都知道了?”

    李玄霸道:“他知道。”

    杜如晦露出不满的神情:“啧。快我一步。”

    杜如晦衣摆一旋,转身离去。

    薛收捋了捋衣袖:“我将来比房杜二人成就小?”

    李玄霸道:“你早逝。”

    薛收失笑:“他们胜之不武,这次给他们增加点难度。我也告辞了。”

    说罢,薛收也拱手离去。

    长孙无忌指着自己:“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该走了?刚还在喝闷酒,这变化也太快了。”

    李世民勾住长孙无忌的脖子:“你走什么走?来,陪我继续喝。”

    李玄霸收起酒壶:“喝毛喝!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李世民抢夺酒壶:“啰嗦。来,帮我按住阿玄!”

    长孙无忌撸起衣袖:“好嘞!”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先抢酒喝!

    ……

    四月,入夏。大隋皇帝住进了涿郡的临朔宫。

    工匠、役丁、兵卒纷纷北上。

    洛阳城郊有许多踏青的好地方。李玄霸坐在小山坡上的亭子中,看着宇文珠寄来的信。

    宇文珠夸赞李玄霸寄过去的铁锅和小炒菜谱,说她在学做菜,常去市集购买外地的食材香料。

    “今日去市集,竟得知粟米价格涨至一斗两百钱。祖父闻言恸哭一场,我心亦哀民生之多艰。”

    李玄霸手指拂过这一行字,幽幽一叹:“大兴的物价都涨到了斗米两百钱了啊。”

    听母亲说,开皇年间大兴斗米二三十钱。就是杨广折腾了许久,去年大兴的物价也不过七八十钱。

    大兴算是受杨广抽调役夫影响最小的地方,物价一直比较稳定。连大兴都斗米两百,其余地方呢?

    百姓,快过不下去了。

    仆从道:“三郎君,那是唐国公府的旗帜!二郎君回来了!”

    李玄霸收起信,骑马下山,来到渡口等候唐国公府的船只靠岸。

    母亲要送些东西给李渊,李世民便趁此机会与船只一起北上,去看一看涿郡备战的情况,增长见识。

    等船只靠岸,没想到与李世民一同回来的还有李建成。

    李玄霸不动声色地迎接两位兄长,等回到家后才询问。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往后一倒,躺在坐榻上叹气:“阿玄,涿郡有疫病,所以父亲让李建成先回来,以免得病。”

    李玄霸:“疫病啊……”

    李世民睁大着眼睛看着房梁:“陛下急着造战船,工匠日夜不敢停。我第一次看到人还活着,身上就长了蛆虫的模样。”

    李玄霸垂目。

    史书记载,造战船的工匠和役夫“昼夜立水中,略不敢息,自腰以下皆生蛆,死者什三四”。

    李世民继续睁大着眼睛道:“涿郡的路上、河中,运送粮草物资的车辆皆络绎不绝,拉车的不是牛马,全是役夫和兵卒,不断有人倒下。我看的那短短一刻钟,就有四五个人倒下。驰道旁,河道旁,尸体叠着尸体,腐烂的尸体都融在了一起,只看见一堆一堆的腐肉和蝇虫。”

    李玄霸继续垂目。

    史书记载,河南河北的民夫拉车供应军需,江淮江南的民夫拉船运送粮草,“往还在道常数十万人,填咽于道,昼夜不绝,死者相枕,臭秽盈路”。

    李世民抬起手,用手臂遮住双眼:“别说李建成撑不住,我上过战场,见过死尸无数,我都做起了噩梦……我都做起了噩梦,我都害怕合眼。”

    “皇帝,杨广,隋炀帝,他难道就不会做噩梦吗?!”

    李世民声音嘶哑,似哽咽,又似怒吼。

    李玄霸道:“秉旄仗节定辽东,俘馘变夷风。清歌凯捷九都水,归宴洛阳宫。”

    李世民遮着双眼道:“阿玄,你这时吟什么诗?”

    李玄霸面无表情道:“杨广写的《纪辽东》。”

    李世民咬了一下舌尖,哑声笑道:“好!好诗!豪情万丈!”——

    二更合一,欠账-1,目前欠账9章。

    碎碎念:

    1、

    敕幽州总管元弘嗣往东莱海口造船三百艘,官吏督役,昼夜立水中,略不敢息,自腰以下皆生蛆,死者什三四。

    载兵甲及攻取之具,往还在道常数十万人,填咽于道,昼夜不绝,死者相枕,臭秽盈路,天下骚动。

    ——《资治通鉴》

    于时辽东战士及餽运者填咽于道,昼夜不绝,苦役者始为群盗。

    ——《隋书》

    2、

    《纪辽东二首》杨广

    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

    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判不徒行万里去,空道五原归。

    秉旄仗节定辽东,俘馘变夷风。清歌凯捷九都水,归宴洛阳宫。

    策功行赏不淹留,全军藉智谋。讵似南宫复道上,先封雍齿侯。

    第90章 徭役不停天下反

    =

    李世民在家中颓废了几日。

    他的颓废就是每天读书习武。连窦夫人都没看出他在颓废, 还以为李世民没有以前跳脱,是变成熟了。

    李智云倒是看出了二哥的不同。

    这么久没见,二哥见到自己居然没欺负自己, 真是奇怪。

    他悄悄问李玄霸:“二兄是不是被大兄欺负了?”

    李玄霸道:“没有。他去涿郡时看到了被强征徭役的百姓的惨状, 心里窝火又无能为力, 所以心情不好。”

    李智云似懂非懂。

    对于出身国公家的孩子而言,“百姓惨状”这种事离他们太过遥远。

    李玄霸揉了揉五弟的脑袋:“趁着二哥现在心情不好,不会欺负人, 你正好多向他讨教学问。他这次会认真教你,不会欺负你。”

    李智云犹豫:“这不太好吧?不是该安慰二兄吗?”

    李玄霸轻笑:“你像以前那样对待他就是安慰他。”

    李智云不明白三哥的意思,但三哥的话总是对的。

    把李智云丢给李世民后, 李玄霸回到唐国公府,替代心情不好的二哥和年幼怕染病的五弟, 承担起看望和照顾兄长的责任。

    李建成回到家后就病倒了。唐国公府的嫡长子病倒, 府中气氛很紧张。

    于情于理,李玄霸都要做出一番好弟弟的模样,以减轻母亲的负担。

    窦夫人担心体弱的李玄霸染病,本不想李玄霸回来。

    听说涿郡的疫病可能会传染,她把李智云交给李玄霸和李世民照顾, 让万氏带着李元吉、李六娘和李建成的妾室女儿去别庄居住,只自己留在家中照顾李建成。

    万氏没有照顾李智云, 是万氏自己恳求的。

    比起让李智云待在她身边,她更想将李智云交给李世民和李玄霸照顾,自己去照顾李元吉等人。

    窦夫人看出了万氏的心思, 默许了。

    听了母亲担忧的话, 李玄霸道:“医师已经诊断出兄长并非疫病, 只是疲惫。虽然以防万一, 年幼的弟弟和也去过涿郡的二哥不好留在府中,但若府中兄弟全部避开,兄长心里大概会难过。何况我也不能坐视母亲一人劳累。”

    窦夫人叹气:“你自幼就友悌。”

    她想起李玄霸从小对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好,心里很不是滋味。

    理智上,窦夫人知道要让孩子们之间兄弟和睦,比起占据嫡长位置的李建成和怎么也教不听的李元吉,应当让更懂事和更有本事的二郎、三郎忍让。

    感情上,窦夫人心里总是在撕心裂肺地质问自己“凭什么”。

    二郎三郎自幼在她身边长大,就算四个孩子都是她所生,她与二郎三郎当然也最为亲近。

    只是她是母亲,是唐国公府的主母,不能感情用事。

    窦夫人不断地说服自己理性地平等地对待所有孩子,这样对孩子、对这个家才最好。但每当看着李世民和李玄霸退让,特别是病弱的三郎对兄长、四弟友悌却得不到好意回馈的时候,窦夫人的心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痛。

    她强忍着痛苦,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慈祥微笑:“三郎是个好孩子,那就辛苦你了。”

    李玄霸道:“有仆人照顾兄长,我不过是叮嘱仆人几句,让他们别偷懒。不算辛苦。母亲去休息吧,有我在。”

    在李玄霸的劝说下,窦夫人才去休息。

    李建成见李玄霸来照顾他,脸色并不好看。

    他心里很想问,自己灰溜溜地从涿郡回来,李玄霸是不是很得意。

    但李玄霸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敌意,他这样问,反倒是显得自己心虚气短。所以他只能把话憋着,越发难受。

    李玄霸当没发现李建成的别扭。

    他检查了府中仆人的疏漏后,拿了一本书坐在李建成床头:“兄长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吩咐。”

    李建成瓮声瓮气道:“有仆从在,我吩咐你做什么。”

    李玄霸笑了一下当回应,低头看书。

    他这样淡然的模样,让李建成更窝火。

    李建成问道:“二郎身体还好吗?他上过战场,应该很习惯涿郡的情况。”

    说完这句话后,李建成就后悔了。

    在李玄霸还没有表现出恶意的时候,自己主动提起这件事,倒像是自己嫉妒李二郎。

    李玄霸把书放在膝盖上,抬头道:“战场和涿郡怎么能一样?涿郡还没开战呢。二哥也受到了刺激。只是我不想让母亲担心,没告诉母亲。”

    李建成不知道为何,心中涌出一丝雀跃:“李二郎也病了?”

    李玄霸没直接回答:“任何有良心的人看到涿郡的惨状都会难受。兄长这样才正常。”

    李建成道:“正常啊……”

    他心中涌出惆怅,因羞恼对李玄霸的敌意消失了不少。

    李玄霸点头:“对,正常。”

    这次李建成的生病,李玄霸确实没有任何嘲笑的心思。

    李建成纵然有再多不是,至少他有正常人的情感,看到百姓的惨状会做噩梦。

    李玄霸的态度让李建成心里好受不少。

    他本来就没有染上疫病,只是心病。心态轻松后,李建成的身体很快就好了起来。

    窦夫人以为是李玄霸照顾妥当,才让李建成身体这么快好转。当李玄霸回到别庄后,在夏秋季节变换的时候例行小病一场,窦夫人对李玄霸愧疚更甚。

    万氏带着李元吉等人回到了唐国公府,李智云就像是被忘记了似的,继续留在李世民和李玄霸身边。

    窦夫人没有再提起让李世民和李玄霸亲近李元吉,疏远李智云的事。

    万氏暗自抹了眼泪,高兴地哭了。

    只是一点风寒,李玄霸没几日就好了。

    时间已经进入七月。徭役还在继续。

    百姓的田今年是没法耕种了。卖身给勋贵的农人不需要服徭役,勋贵的田地正进入热火朝天的夏粮收割时节。

    洛阳附近田地种植的夏粮多是小米或者大豆。收获之后,农人立刻将田地翻弄,种上冬小麦。

    唐国公府的田地也丰收了,粮食堆满了仓库。

    李玄霸用杨广的赏赐和李渊给的钱财购买了许多田地庄园。

    百姓每户家中青壮男女都被征发徭役,家中只剩下老幼,拼了命也会误了农时,收获的粮食还不够果腹。

    但赋税还是要按照原本的田地和人头征收的。

    许多青壮男女有命回到家乡,还来不及享受家人团聚的喜悦,就要面临交不起赋税的灾厄。

    这时就是勋贵世家豪强土地兼并和扩充奴仆的好时机。

    李玄霸早早准备好了钱粮,派奴仆在各地疯狂购入庄园田地。

    他购买庄园和田地的时候打着“义庄”的旗号,不仅给的钱粮更多,和那些青壮签订的“卖身契”也更宽松。

    这些青壮只需要在庄园里干上五年,每年缴纳与官府规定田赋相等的粮食布匹,五年后不仅能恢复人身自由,还能带走原本卖出去的田地。

    李玄霸让仆人宣传,他不是购买田地和奴仆,只是“抵押”。

    李玄霸用的是他和二哥的名号,契约上只盖了他和二哥的印章,没有以唐国公府的名义。

    他虽然攒了许多钱粮,但对比其他勋贵豪强,这点钱粮不过是小打小闹,又分散各地,实在是不显眼。

    再加上各个地方消息不灵通,每个州县之间民间通信都需要以日计,上层勋贵也不关心底层百姓的事,所以这点小事没有引起任何勋贵豪强注意,更别说引起朝廷注意。

    就是李渊和窦夫人都对此事知情不多,顶多知晓李玄霸拿自己和李世民的钱财去救助了一些百姓而已。

    李玄霸所做的“善事”只在底层百姓间传递。

    许多百姓都等着“李二郎、李三郎”来拯救他们,甚至愿意不签五年契约,一辈子投靠两位“菩萨佛祖”。

    李玄霸很快就将手中钱粮花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他背靠唐国公府,手中零花钱没了也不会降低他和二哥的生活水准。

    老师们知道此事后,悄悄送给李世民和李玄霸许多钱粮,让他们继续以“李二郎、李三郎”的名义“借贷”。

    宇文小娘子和长孙小妹还以自己的名义送来金银,支持李玄霸和李世民的善举。

    两位少女并不知道李玄霸和李世民所做的事不是善举。

    老师们知道李玄霸的善意不纯粹。

    以现在民怨积累的速度,五年后天下一定已经很乱了。李玄霸说五年后让那些百姓离开,那些百姓肯定也不愿意离开。这些扩充的人力和田地,都将成为李玄霸和李世民的根基。

    而且有“五年”这个期限,即使杨广得知了此事,也不会对李玄霸和李世民生出警惕。

    比起其他勋贵世家豪强们直接土地兼并购买奴仆,李玄霸和李世民五年后就会将土地和奴仆“放还”,这简直是纯粹做好事了。

    老师们唯一担心的是李玄霸和李世民会不会在民间声势太过。

    李玄霸写信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陛下眼中没有百姓。朝中大部分公卿眼中也瞧不起百姓,所以在百姓中的声望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他们不会忌惮我和二哥。”

    宇文弼犹豫了许久,还是将李玄霸真正的用意告知了宇文珠,没有让宇文珠过分误会李玄霸的高尚。

    宇文珠得知李玄霸的用意后,确实低落了一会儿。

    但她想起李玄霸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论迹不论心”。

    无论李三郎的目的如何,李三郎做的就是善事。

    何况这些目的难道就不是“善举”吗?

    等天下大乱,这些百姓会成为唐国公府抵抗乱世的底蕴,唐国公府也会为这些百姓提供庇佑。

    这封信宇文弼也拿给了宇文珠看。

    宇文珠看完后沉默良久,道:“三郎怎么能说他的善意不纯粹呢?能看到百姓,会看重在百姓间的声望,并讥讽陛下和公卿不重视百姓,三郎对百姓的善意就是纯粹的。”

    宇文弼颔首:“三郎就是在这一点上很别扭。妄自菲薄是他最大的短处。你以后要好好帮他弥补。”

    宇文珠道:“我这就写信夸他!”

    宇文弼失笑:“好,快去写。”

    看着孙女充满干劲的模样,宇文弼心情复杂。

    去年孙女连在信中多写几句自己的私事都羞涩无比,难以下笔。现在孙女表达感情的态度是不是过分直爽了?

    唉,罢了,直爽些也好。

    李玄霸得到宇文珠的信后,看几行字,把信纸扣下,尴尬地抓了抓头发,然后把信纸翻开继续看,看两行又把信纸扣下挠头。

    李智云趴在李世民背上小声道:“三兄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道:“还能怎么?你三嫂一定又在信中夸你三兄样样好,把他夸害羞了。你三兄就是这样的人,别人骂他他不在意,别人真心诚意夸他他就会浑身不自在。”

    李智云惊讶:“真的吗?那我要多夸三兄!”

    李世民道:“对,多夸他,让他习惯。喂,你都快十岁了,别还像个小孩似的老往我背上趴着,重。”

    李智云道:“我离十岁还早着呢。”

    李世民嘀咕了一句“都是阿玄太宠的错”,但还是驮着挂他背上的小五偷偷离开了书房,免得被李玄霸看到自己笑话他恼羞成怒。

    李世民真不知道弟弟为什么会养成这样奇怪的性格。做了善事非说自己不是出于善意,谁夸他一句好像要了他的命。好像不用一层恶人的外壳包裹自己,就会被太阳晒死似的。

    虽然我们家兄弟不怎么和睦,但也没险恶到需要强装坏人才能活的地步吧?

    等李玄霸终于把宇文珠的夸夸信看完,额头上汗珠都冒出来了。

    他擦了擦汗,很想向宇文珠解释,自己真的没有宇文珠所写的那样好。但以前他辩解过,宇文珠却写了一封更长的夸夸信,他都不敢解释了。

    李玄霸长长叹了口气,感到棘手极了。

    最终,他写信催促孙医师尽快作出决定,赶紧收宇文珠为徒。等宇文珠忙起来了,或许就会在信中多写点学医的日常,少尬夸他几句。

    送完信后,李玄霸继续投入“义庄”的建设。

    叶护经过李玄霸的牵线,在洛阳贩卖草原特产,赚了许多钱。

    有了钱财就有了地位。叶护回部落,与短视的回纥贵族进行了激烈辩论后,成功将所有钱财带回中原,也全力支持李玄霸的“义庄”事业。

    叶护道:“我不知道大德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也不需要告诉我,你只用告诉我该怎么做。”

    听从李玄霸的建议经商这段时间,让叶护感受到了大脑放空还能赚大钱的痛快。

    李玄霸便让叶护在河套买了许多草场,扩大养马的规模。

    “陛下征讨高丽需要很多战马,我会想办法让你成为朝廷战马的供应商之一。”李玄霸道,“你趁机扩大规模抢占草场,如果遇到刺头,哪怕遇到突厥贵族,就以大隋的名义借兵抢夺。只要你给驻边将领足够多的好处,他们会帮助你。”

    叶护兴奋道:“抢夺突厥人的草场?好!这个首领也会支持!看我的!”

    李玄霸道:“很快我会送许多青壮来马场,你教他们养马和骑射。我相信回纥人的骑射本事不会比突厥人差。这些人都挂在你的名下,你好好掩饰。”

    叶护摩拳擦掌:“你对我如此信任,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办砸!”

    不仅要养马,还要训练青壮骑射?叶护窥到了李玄霸的野心,更加兴奋。

    叶护离开后,李世民叹气:“骑马真好啊,我也想去。要不我去草原教他们骑射?”

    李玄霸道:“迟早有机会,但不是现在。你得跟我出门了。义庄建立,我们怎么能不露面,让他们看看‘李二郎、李三郎’长什么模样?”

    李世民道:“你找好离开的借口了?”

    李玄霸道:“我已经磨动老师,老师建议我们去游学的信到手了。”

    他笑道:“身为士族子弟,怎么能不游学?”

    李世民双手枕在脑后吹了声口哨:“可惜小五又要被我们丢下了。我和丈人说一声,让他帮我照顾小五吧。小五擅长射箭,正好丈人可以教导他。”

    李玄霸道:“小五擅长书法,也可拜虞老师为师,顺便给虞老师多送点钱。”

    他捏了一下眉间:“虞老师不肯收我们赠送的财物,让小五每次上课就多提点肉去,给虞老师改善生活。”

    李世民失笑:“你真是样样都要操心。怪不得老师们都更疼你。”

    李玄霸放下手,没好气道:“难道不是因为某人在听课的时候越来越喜欢抬杠,惹老师生气的缘故吗?你就算心中不赞同,也别和老师吵啊。”

    李世民叹气:“我也知道不该,但我就是忍不住,容易情绪上头。等我冷静下来,话就出口了。以后我一定要三思后再说话。下次一定!”

    李玄霸听到二哥的“下次一定”就脑壳疼。

    他越发期待进入贞观朝,看二哥的臣子们被二哥折磨得脑壳疼的模样。

    不能他一个人脑壳疼。

    李玄霸用老师写的信迅速说服窦夫人,与李世民连夜离开洛阳。那速度之快,好像不是游学,而是连夜出逃似的。

    李世民只以为李玄霸如此焦急,是不想面对母亲过于啰嗦的叮嘱。

    其实李玄霸只是在赶时间。

    老师的信来得太晚,差点错过时间。如果错过时间,等流民大爆发,母亲怎么也不会让他们离开。

    李玄霸和李世民刚离开洛阳不到一旬,崤山以东、黄河以南就爆发了秋洪,三十多个郡遭遇水灾。

    窦夫人果然如李玄霸所想,写信让他和二哥赶紧回去。

    李玄霸以已经走出很远,怕被往洛阳求活的流民阻拦去路为理由,说自己和二哥暂时留在城里,等流民被朝堂安抚后再回来。

    窦夫人权衡之后,认为李玄霸的决定更加安全,便同意了。

    李玄霸看到母亲的回信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这次谋划只剩下最后一步了。接下来,只剩下说服二哥。”

    他看着镜子中瘦削的自己。

    现在是大业七年。

    历史中的自己,大业十年就会病逝。

    因为是病逝,所以他再怎么挣扎,也不一定能渡过这次死劫。

    大业七年很快就要过去,如果无法渡过这次死劫,他只剩下两年时间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

    “总不能白来唐朝一趟。”李玄霸将银镜扣在桌上,起身。

    他也有野心。

    ……

    李世民声音高亢,自进入变声期后,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高亢过:“你疯了吗?你居然要接触民贼?!”

    李玄霸淡然道:“我没疯。”

    李世民把自己的发髻都抓散了。

    自留发之后,李世民总是很注重自己的头型,再也不像以前总角时那样挠头。

    “阿玄,弟弟!我知道你同情那些被逼反的百姓,但已经成为民贼的百姓就已经不是百姓,你同情他们,他们只会想杀你!”李世民努力劝说,“他们已经没救了!你劝不动的!就算他们愿意回头,官府也不会放过他们!”

    李玄霸道:“我不是劝他们回头。我是去教导他们,怎么把这场火烧得更大。”

    李世民张嘴,下巴嘎吱一声,差点脱臼。

    李玄霸平静道:“二哥,你知道‘福手福足’吗?”

    李世民摇头。

    李玄霸道:“《唐会要》注解,‘自隋季政乱,徵役繁多,人不聊生,又自折生体,称为福手福足,以避征戍’。”

    李世民双拳猛地握紧。

    李玄霸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但你知道这是哪一条记载的注解吗?”

    李世民深呼吸:“你说了,《唐会要》。”

    唐。

    李玄霸看出了二哥想要逃避的表情。

    但这次,他没有停下“剧透”。

    “贞观十六年七月勅:今后自害之人,据法加罪,仍从赋役。”李玄霸平静道,“二哥,你是个好皇帝。纵观历史,比你爱民的皇帝都不多。但有的事,即使是你当皇帝也无法避免。”

    李世民想做出捂住双耳的动作,但手抬起后还是放了下来。

    他像是反问,又像是自言自语:“贞观十七年?”

    李玄霸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天空。

    “隋唐更替太容易,大部分土地还留在豪强手中,能分给百姓的地太少。就算你再仁慈,治河、修路、抵御外敌也需要徭役。拥有土地的百姓越少,百姓的徭役负担就越重。”

    “而且二哥,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这乱世杨广有责任,那些依附杨广的勋贵世家就没有责任?凭什么引起乱世的人换了个朝代照旧富贵加身,被祸害的百姓却要承受乱世的痛苦?”

    李玄霸收回视线,语调仍旧很平静:“要打造一个盛世,只有皇帝和少数有良心的大臣知道‘水能覆舟’是不够的。反正二哥你有收拾乱世的能力,那就让乱世更乱一些,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感受到百姓的力量。”

    土地兼并不可抑制,社会制度不会改变。但那有如何?李玄霸只是想让一些人感到些许和乱世百姓一样的痛处,让初唐“均田制”能实行的土地变多一点。

    他想让隋末的农民起义范围变得更广,“危害”变得更大,让这把火更加令人畏惧。

    李世民深呼吸:“阿玄,你疯了吗?”

    李玄霸反问:“二哥觉得我疯了?”

    李世民把脸皱成了一团。

    沉默了许久之后,李世民问道:“福手福足……真的贞观年间也有吗?”

    李世民闭上眼,咬紧牙关。

    他又重重地呼吸了几下,猛地睁开眼:“他娘的!干了!阿玄,哥哥相信你!”

    他伸出手:“我们兄弟二人齐心协力,一定要比你看见的那个贞观皇帝强!”

    李世民长舒了一口气,冷静道:“民乱更猛烈,我们也更有机可乘,说不定能早日起兵。”

    李玄霸眼眸微动。

    他从二哥的眼中除了看到对百姓的怜悯和对未来的不满,还看到了冷静到冷酷的理智,和熊熊燃烧的野心。

    为皇为帝的人,哪可能是纯粹的善茬。

    他伸出手,和哥哥击掌握拳,露出了轻快的笑容:“二哥说得对。”

    大业七年秋,山东、河南洪水。十月,黄河砥柱崩塌,堵塞河道,黄河逆流,洪水更甚。百姓流离失所。

    然徭役不停。

    是以天下反。

    隋末乱世拉开序幕。

    李世民和李玄霸组织了一支乡勇,得到当地官府的认可后,协助官兵辗转各地,抵御民贼。

    杨广得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来信后,赞赏兄弟二人的勇敢和忠诚,下旨给兄弟二人自行讨贼的便宜之权——

    二更合一,欠账-1。58w营养液+1、59w营养液欠账+1,目前欠账10章。

    碎碎念:

    贞观十六年七月勅:今后自害之人,据法加罪,仍从赋役。——《唐会要》

    此条勅令注解:自隋季政乱,徵役繁多,人不聊生,又自折生体,称为福手福足,以避征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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