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始作俑者无后乎
隋大业十年, 杨广不顾天下已经大乱,再次亲征高丽。
当杨广来到涿郡时,一路上役夫和兵卒不断逃亡。
他将抓来的逃卒全部斩杀, 以肉做祭祀, 以血涂祭鼓, 用他们的命祭祀黄帝。
大隋无数熟读经史子集的人站在祭台下,看着这血腥的一幕。
他们脑海里浮现出孔子的一句话。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西周时已经抛弃了人祭的野蛮习俗。春秋开端时各国君王为了攀比, 先是厚葬,后来做人俑,再后来人祭之风复苏。
孔子站在这个节点上, 敏锐地察觉了社会风气的变化。
现在就将原本的草狗祭品换做了人俑,将来这些人还会做什么事?岂不是恢复活人祭祀了?
所以孔子才说出了这句话。
魏晋南北朝是乱世, 你杀我我杀你天下无人不杀红了眼, 血腥事不罕见。
但纯粹的杀戮和人祭却是两回事。
杀戮是野蛮,祭祀却是“礼”。荒诞的君王很多,但以人祭祭祀上古贤王者……
杨暕心中也浮现出这句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而现在站在祭台上的皇帝后人是谁?他自嘲的想。
荒诞的人祭结束。满朝群臣已经习惯捂住眼睛耳朵和嘴巴, 他们不会对杨广有任何谏言。
血腥的人祭或许会成为史书上被人翻过就忘的寥寥几笔记载,在这时, 大隋皇帝做的荒唐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点,竟没有引起道貌岸然的士人口诛笔伐。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 虽然杨广征召的士兵多逃逸, 但大隋余威还在, 他们的职业军人尚且能打。
高丽在大隋连翻打击下, 这次又没有在杨广二征高丽时得到大隋丢下的辎重回血,仅仅是来护儿率领的水军就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杨广十分高兴。
他一生中唯一的耻辱就要洗刷干净了。
杨广大摆宴会,让使者做好了受降的准备。
他连邀请西域诸国和东西突厥可汗的使臣团都备好了。
在杨广的心中,一切都好起来了。只要高丽王投降,他还是那个伟大的千古一帝,将重现万国来朝。
而这时,农民起义军趁着大隋中央的军队都在高丽,燃起的火焰越来越大。
杨玄感经过隋朝军队连番打击遁入深山,这次也趁机出山,有东山再起之势。
边疆也乱了起来。
扶风起义军首领唐弼立了个不知名人士李弘芝为天子,聚集了十万乱民,自封唐王。
同一时间,天下农民起义军首领纷纷称王。
后世演义中的“十八路反王”纷纷出现,数量远远高于十八路。
杨广仍旧闭目塞耳,在歌舞中做着千古一帝的美梦。
直到杨暕提剑走进他正在享乐的宫殿。
杨广看着杨暕冷笑,神情十分镇定:“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要谋反吗?”
杨暕缓步走上前,刀斧手从两边帷幕中悄然走出。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上冷静自若的父皇:“我身边只剩下老弱,本就不可能逼宫。我知道是你故意授意身边护卫,让他们配合我行事。”
杨广皱眉。
一切计划都按照他的预想进行。他想的果然没错,这个儿子就是想谋反。
群臣都没发现,都被杨暕的表象蒙蔽。他发现了,他是正确的。
但杨暕不仅没有惶恐害怕,还一副仿佛一切也在自己预料中的淡然表情,让杨广心里分外愤怒。
在杨广的打量中,杨暕卸下盔甲跪在地上。
他将长剑拔出,平放在腿上:“儿此番前来不是逼宫,而是兵谏。”
年轻的太子抬起头,神情一如既往的倨傲。
“如果不兵谏,父亲听不进去。”
“父亲,睁开眼睛吧!天下已经大乱了!大隋已经濒临灭亡了!”
“自你一征高丽时谋反的民贼,没有一支被剿灭!”
“西域原本臣服的诸国已经纷纷倒向突厥。东突厥已经集结雄师百万,对中原虎视眈眈!”
“父亲你在二征高丽时当做的心腹大患杨玄感,现在也还没死!”
“秦亡的钟声来自于陈胜吴广民贼!汉亡的钟声来自于黄巾民贼!现在隋亡的钟声,父亲你掩住耳朵当做听不到,它的声音只会越来越大!”
“求父亲收兵回西都,平定叛乱,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杨暕怀抱长剑叩首不止,额头叩出的血沁入了眼角,泪水与血一同从脸颊滑落。
“父亲!你难道想效仿暴秦,二世而亡吗!”
“难道你想要当秦二世吗!”
杨暕之言,震耳发聩,让台上君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居然给了他将话全部说出的机会。
公卿身形摇摇欲坠,恨不得晕过去。
杨广脸色胀红,双目怒瞪,从坐榻上暴起。
他拿起矮桌上果盘狠狠砸向杨暕。
杨暕不躲不避,任由果盘砸在头上,鲜血如注。
裴蕴见状,忙拉住杨广:“陛下,太子殿下一定是被高丽人巫术魇住了,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请陛下赶紧命人制止住发狂的太子殿下,请巫医诊治驱邪!”
杨暕抬起满是鲜血的脸,怒视裴蕴:“诸位公卿,乱世过去不过半百,在你们心中,大概还未认可大隋为主,不在意大隋的基业。大隋乱了之后,正好是你们争夺天下的机会。”
“但史笔如刀,昏君身边必有奸臣,如秦二世身边赵高李斯。你们助纣为虐,就不怕遗臭万年吗!!!”
裴蕴怒斥道:“太子殿下请慎言,何为‘助纣为虐’?你是在贬低陛下!”
杨暕大笑:“大隋都要二世而亡了,何谈贬低?裴大夫,你素来才高,掌握天下户籍。民贼之事,你真的看不见?你扪心自问,是你看不见,还是欺瞒君王,闭目塞听!可还是那句话,史笔如刀,你现在的隐瞒,对后世史书有用吗?”
“不说你看不见的未来,就说现在你看的见的现在。如果大隋亡了,天下哪个雄主敢用你这个奸臣?”
“无论是谁,必灭你这个奸臣的满门!”
“若大隋二世而亡,请裴大夫为大隋陪葬!”
杨广怒吼:“够了!太子疯了,杀了他!”
刀斧手却犹豫。
杨广更加愤怒:“朕的命令,你们听不到吗?!杀了他!”
苏威的双手在袖子中握紧又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跪下道:“陛下圣明,岂能在宫中当众杀子?请陛下将太子下狱,以律法论处。”
裴世矩也出列:“臣附议!”
宇文述在心中长叹一声,劝慰道:“陛下息怒,今日之事不会传出去。殿下只是疯了,请陛下息事宁人,不要将宫中丑闻外传,有伤陛下颜面。”
虞世基道:“陛下,先平息此事最为重要。”
他瞪了裴蕴一眼。
裴蕴心里十分愤怒,恨不得立刻杀了太子杨暕。
但他也知道这时若真的让皇帝当众杀了太子,恐怕自己奸臣的名声就真的要传遍天下,遗臭万年了,只好也跪下道:“请陛下息怒。”
杨暕冷笑,还想继续开口。
苏威焦急道:“住嘴!还不快把太子殿下的嘴捂住!”
刀斧手这才走出,将杨暕压在地上,捂住了他的嘴。
出鞘的长剑落在地上,割破了杨暕的脸。
他艰难地抬起头,面容更加狰狞:“父亲!记住我的话!永远记住我的话!”
裴世矩骂道:“还不快把太子殿下带走!”
杨暕被拖走,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杨广在宠臣的劝慰下,终于重新坐回了榻上。
他扫了在场的人一眼,眼中闪过冷光。
苏威、裴世矩、裴蕴、宇文述、虞世基心头一凉。
他们可能不会有事,但在场的护卫恐怕全部要被灭口了。
但这些护卫都是来自皇帝新招募的骁果军。
民乱四起后,皇帝担忧安全,不信任府军,另外开内库招募勇士,建立了只听从皇帝命令的骁果军。
骁果军现在已经基本替代了原本卫军,成为皇帝真正的禁卫军。
埋伏在宫中的骁果军皆是军中最骁勇善战之人,地位都不低。现在把他们全都杀了,骁果军会不会军心不稳?
可他们不敢劝谏。
太子兵谏,骂皇帝要效仿秦朝二世而亡。他们自己能听了这话活下来就算陛下开恩,哪还有余力去救别人?
最终情况发展如这几个聪明的宠臣所料,杨广以护卫不利为借口,将当时宫中护卫、宫人全部处死。
骁果军本以为这是立功的好机会,所以能充当刀斧手的皆是军中有一定地位的小军官。
于是军中鹰扬郎将以下的军官被杀戮大半,军中底层将领几乎被清空。
此举果然让骁果军人心惶惶。裴世矩请求皇帝奖赏剩余的骁果军,才暂时压住骁果军的士气。
杨暕此次兵谏还是起了作用。
杨广每日做噩梦,都是杨暕那张满是鲜血的脸。
他还重新梦到了杨勇,梦到了自己其他兄弟,梦到了隋文帝怒斥他。
杨广醒来后震怒,将太子贬为庶人,还要将他五马分尸。
重臣们再次苦劝。
有人希望给太子留个体面,毒酒或者白绫赐死;有人认为太子并无谋反之意,流放即可;还有人为太子喊冤,说太子劝谏得对。
后者全部被下狱。
杨广和疯了似的,要杀光所有为太子说话的大臣。
苏威等人只能暂时将杨广杀人的命令按下,等待杨广冷静下来。
实在是压不住了,苏威来到狱中,请求杨暕:“太子殿下,我知道你心系大隋,但你现在这样做,不是将大隋推入深渊吗?请太子殿下向陛下求饶,收回前言。陛下与太子殿下父子连心,定不会为难太子殿下。”
杨暕坐在地上,形容仿佛乞丐。
杨广没有派医师给他治伤,他额头上和脸颊上已经留下狰狞的疤痕,不复原本俊美。
“不破不立,如果他能被我说动,只要回关中励精图治,大隋可救。”杨暕淡淡道,“如果他执迷不悟,大隋早几年灭亡和晚几年灭亡有什么区别?仍旧二世而亡尔。不过苏公你来劝我,看来父亲是一点都没有悔改。”
苏威不语。
杨暕突然失笑,他问道:“苏公,你担心遗臭万年吗?”
苏威身形佝偻,掩面而去。
杨暕站起来,背着手看着牢狱门外。
他笑道:“还知道遮住脸,或许有救。”
但苏威可能有救,我大隋还有救吗?
李二郎,李三郎,如果大隋亡了,你们会如何?
杨暕想起自己那两个才能冠绝天下的表弟。
他心中已经预感到了一些事。
但他没有被背叛的愤怒。
有什么好愤怒的?这大隋亡了,谁当皇帝不是当?
他只是悲哀。
“兄长,原来我也能成为忧国忧民的太子。”杨暕仰面笑道,泪水从眼角滑落,“这可真的一点都不像我。我本不是这种人,我本做不来这种事。”
兄长,你因父亲的错误决定病故的时候,可曾想到这一日?
……
杨广杀了护卫和宫人,但太子兵谏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他怀疑地看着自己的近臣,近臣却以一句苦笑打消了他的疑虑。
太子不仅骂杨广有亡国之相,还骂他们是遗臭万年的奸臣。谁愿意传出这样的名声?
那么这些话是谁传出去的?
难道有人偷听?还是那些被杀的护卫和宫人在死之前对外嚼舌头?或者是太子自己放出去的风声?
杨广又开始杀人。
太子东宫所有属官都被处死,与太子最亲近的庾俭更是被灭了满门。
庾俭在刑场向父亲庾质叩首告别,呜咽连累了庾质时,被庾质斥责。
“你做了正确的事,因而招致了灾祸,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庾质道,“如果你因此后悔,为父才耻于有你这个儿子。”
庾俭哭泣道:“儿不悔!”
庾质欣慰道:“好。”
父子双双赴难,观刑百姓痛哭不止,与行刑兵卒发生冲突,有数十百姓在此冲突中受伤。
薛德音站在观刑人群中看着这一幕,趁着混乱花钱托人为庾家人收殓后,回到了涿郡一个小院。
在小院内,有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正呆呆地仰望天空。
薛德音沉声道:“现在涿郡正混乱,正是我们离开的机会。”
女子低头:“太子殿下能活下来吗?”
薛德音没有说话。
女子道:“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对太子殿下而言,活下来才更痛苦。但我必须活下来。”
薛德音道:“中原不安全,我们去张掖。李二郎和李三郎都是义气中人,他们一定会帮你隐藏。”
女子道:“一切凭公吩咐。”
薛德音买通城门卫卒,与女子连夜悄悄离开。
出城后,薛德音将马车停下,对着城门叩首。
然后他起身,驾起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
“咳咳咳,兵谏……”李玄霸咳嗽不止。
他用手帕捂住嘴,低头看着手帕上的点点血迹,将手帕握紧。
宇文珠哭泣道:“三郎,你本就得病,如果心情太过郁卒,恐会伤了心腑。”
李玄霸微笑着安慰道:“我知道,我会努力控制。”
宇文珠抹干眼泪,笑道:“好。我去给郎君熬药。”
她背过身,眼泪又落了下来。
郎君说得轻巧,她也劝得轻巧,但人的心情,哪是说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李玄霸目送宇文珠离去,又咳了几声。
他靠在床头软垫上,盯着床幔发呆。
李玄霸与杨昭、杨暕结识时都没有多少真心。
杨昭离世时他虽感伤,但很快就能收拾心情。
这位历史中荒唐的齐王兵谏被俘,为何自己心头痛楚和愤怒却难以抑制?
李玄霸闭上眼,无论怎么深呼吸,泪水也从眼眶涌出。
“隋炀帝,隋炀帝,你怎么能不二世而亡!”
他不断深呼吸,胸口起起伏伏,泪水很快覆盖了面容。
“咳,咳咳咳……”
李玄霸捂着嘴不断咳嗽。
宇文珠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乌镝和寒钩收着翅膀站在宇文珠身侧,都低着头一动不动。
门中的咳嗽声中渐渐混杂了低沉的呜咽声,而后呜咽声越来越大,变成了咳嗽声一样响亮的失声痛哭。
宇文珠转身离开。
“乌镝,寒钩,帮我送信。”
乌镝和寒钩:“啾!”
宇文珠不知道为何三郎非要向兄公隐瞒病情,但她顾不上三郎的心情了。
如果、如果三郎真的出事……
宇文珠停住脚步,双手捂脸。
至少要见最后一面……
……
“李世民!你要做什么!”李渊拦住晚上偷偷牵马出门的李世民,“我知道你和太子殿下感情深厚,但这件事你绝对不许掺和,你是想我们满门被牵连吗!”
李世民道:“我知道我就算去向陛下进谏也没用,我只是想送二表兄最后一程。”
李渊对左右人吩咐道:“把他关起来。”
李世民焦急道:“父亲!”
李渊疲惫道:“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但这件事绝对不允许你任性。”
李世民跪下请求道:“我真的不会给家里招祸。”
李渊道:“陛下已经疯了。你做任何事都可能触怒他。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父亲,就听我的话。”
李世民哭泣道:“父亲,请不要逼迫我。”
李渊俯身将李世民拉起来:“不是我逼迫你,是你不要逼迫我。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太子是,皇帝是,大隋也是,明白吗!你难道要让你的父母兄弟都为太子陪葬吗?!带他走!”
李世民垂着头,任由父亲的亲卫将他送上马车。
窦夫人道:“郎君,我担心三郎也难过,请让三郎回来。二郎三郎都暂住别庄,他们兄弟二人或许能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
李渊犹豫了一会儿,叹气道:“毗沙门写信,现在不仅河东,连周围郡县都有人仰慕唐国公府的威名前来投奔。”
窦夫人垂首:“结交才俊之事可以交给大郎。”
李渊再次叹气:“知子莫如父,才俊大多心高气傲,若见到投奔者不如自己,怎么会安心投奔?虽然他们看中唐国公府的门第,也要看我的继承人如何。如大雄在太原,原本迟疑的贤才纷纷来投,大德此时必须在河东。天下即将大乱,我们必须抓紧时机。大德正生病,他不会乱跑去涿郡,就让他留在河东吧。”
窦夫人道:“那我可否去河东?三郎生病,我心里焦急,想要去照顾三郎。”
李渊都:“你不会医术,去了有何用。河东柳氏要和五郎结亲,你赶紧把此事定下。而且四郎的婚事你也要尽快找了。我看弘农杨氏的女子就不错。”
窦夫人皱眉,心中虽然焦急,也无可奈何。
家中子嗣的婚事只有她能张罗,她走不开。
窦夫人想让万氏去河东郡,但也被李渊阻止。
万氏毕竟只是媵,李渊认为窦夫人在太原郡,却让万氏去河东郡,可能会让河东世家不满。不如让宇文珠结交士女。
宇文珠不仅是李玄霸的新婚妻子,还是大儒宇文弼的孙女,还有一手在贵女间小有名气的医术,河东士族女眷一定会把宇文珠奉为座上宾。
窦夫人又建议道:“还是把三郎生病的消息告诉二郎吧。听到弟弟得病,二郎可能就不会乱跑了。”
李渊没好气道:“然后他就要死要活,非要抛下一切事务去河东吗?他与毗沙门本就不合,见大德去了河东居然生病,肯定会责怪毗沙门没有照顾好大德,兄弟之间又生出怨恨。大德每逢换季都会小病一场,不是什么大事。这次有珠娘照顾,他肯定好得更快。你操心过度了。”
窦夫人攥紧袖子:“或许吧。”
或许郎君是对的。但想到三郎生病时母亲和依赖的兄长都不在身边,窦夫人心中就难受。
她只能不断告诉自己,现在三郎已经成婚,有妻子照顾,一定无事。
这样的自欺欺人,在乌镝送信后被击碎。
窦夫人拿着书信寻找李渊,李渊却已经出征边塞,防备突厥和民贼联合。
李世民也被他带着一同离开,联系不上。
窦夫人便派人去安抚宇文珠,自己加紧将手中事转给万氏,并向前来说亲的柳氏、杨氏长辈道歉,准备启程去河东郡照顾李玄霸。
……
李元吉再次确认自己当时见到的人真的就在李玄霸身边,而且莫名从男童变成了女童。
一定是李玄霸偷梁换柱,将原本是太子私生子的男童隐藏起来,换做了女童。
他感到自己报仇的机会来了。
李元吉从李建成书房收集了李玄霸写下的诗词文章,描摹裁剪粘贴,凑成了一封密信。
然后,他趁着李建成醉酒,从家中偷偷跑出,敲开了河东郡丞丁荣的门。
他看着河东郡丞拆开信,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二更合一,欠账-1。还有一更较晚,把这个剧情写完。
第132章 黄雀更在螳螂后
李玄霸高烧了几日, 烧得嘴唇都干裂了。
宇文珠拿起装着甘油的小罐,给李玄霸嘴上和脸颊涂抹甘油。
她对李玄霸笑道:“还记得你最初给我写的信吗?你把甘油说成了神药,可把我惊呆了。”
已经退烧的李玄霸微笑道:“甘油对许多皮肤病确实是神药, 我没骗你。”
“嗯。”宇文珠笑道, “老师也十分看重甘油, 你送我的甘油大半都落入了他手中,被他弄去炼药。”
李玄霸嘴角微抽:“炼药?怎么炼?不会是炼丹吧?”
宇文珠帮李玄霸把脸颊上的甘油抹均匀:“我看差不多。就是把甘油和各种药材金石混合在一起,然后先给羊服用, 看有没有毒,没有毒就自己尝试。老师炸了好几次炉子,可吓人了。”
李玄霸嘴角抽搐:“你应该没有以身试药过吧?”
宇文珠微笑:“你猜?”
李玄霸道:“你可不能以身试药。”
宇文珠道:“那你赶快好起来, 把我盯住。”
李玄霸道:“好。”他感觉自己应该快好了。
秋日已至,冬天也快了。
今年如果能挺过去, 或许他就有希望活到中年。
与宇文珠白头偕老他不敢奢望, 携手一二十年的愿望应该不奢侈吧?
李玄霸一直躺在床上,身上也需要擦拭。
原本李玄霸不愿意让宇文珠做,但宇文珠坚持她是医师,李玄霸是她的病人,再者他们是夫妻, 没什么害羞的。
宇文珠在李玄霸烧昏迷时为李玄霸擦拭了几次身体降温,李玄霸便没办法再羞涩了。
他暗暗自嘲, 病人在医生眼中就是一块散发着病气的腐肉,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害羞的。
在宇文珠的精心照顾下,李玄霸从每天晚上高烧, 变成了隔一两日才高烧, 后来隔几日的高烧变成了低烧。
笑容回到了小两口的脸上, 愁绪就像是雨后的乌云一般渐渐散去。
快在床上窝臭了的李玄霸终于洗了个澡, 神清气爽。
李玄霸身体转好后,又关心了一下天下大势。
太子杨暕仍旧被关在狱中。
杨广被说动了,在两国交战时杀子不吉利,要等高丽王投降再杀杨暕。
李玄霸不由苦笑自己的怯懦。
他为二表兄感到伤心难过愤怒,但唯独没有想过现在去涿郡为二表兄送行。
他知道杨广那个神经病,现在谁去谁死。他不能拿自己和家人的命冒险。
“不知道二哥会不会冲动。不过父亲和母亲肯定能把他拦下来。”李玄霸对宇文珠道,“河东的事差不多了,我们提前回太原吧。我大病初愈想念家人,大兄没理由拦我们。”
宇文珠点头:“好。”
她抬头看着天空:“乌镝怎么还没回信?”
李玄霸道:“让寒钩再送一封去,就说我们要回来了,让二哥带人来接我们。现在太原和河东也有许多盗贼流窜,小心为上。”
寒钩不满地“啾”了一声。
李玄霸喂了寒钩一条肉干:“送完信就赶紧回来。我身边没有你和乌镝,也不自在。”
寒钩这才满意地点头。
李玄霸笑了笑,擦了擦手,提笔写信。
虽然他现在仍旧有点咳嗽,但痰里已经不带血丝,赶路是没问题了。
死劫应该是能过了。
“把小五和士信叫来,我们要回太原了。”
终于松了口气的李智云被李玄霸派去向李建成辞别,却见李建成已经人走宅空。
……
涿郡。
杨广拿着河东郡丞丁荣写来密信,先是愤怒,待看完后,愤怒变成疑惑。
他将信递给裴世矩:“你与李二郎李三郎最熟悉,你看他二人会为太子谋逆吗?”
裴世矩接过信,看完后皱眉:“太子殿下……私生子?怎么可能?”
杨广道:“确实不可能。他府中一切女眷子嗣朕都知道,连他曾经……”
杨广顿了顿,没有把杨暕曾经和臣子妇有暧昧的事说出来。
虽然他已经十分厌恶杨暕,但这件已经过去许多年,且止步于暧昧。杨暕已经给他抹了足够多的黑,他不想再在脸上多抹一层黑。
裴世矩道:“丁郡丞已经将密信送来,有一人能识得二郎三郎字迹。”
虞世基上前道:“请陛下召见吾弟虞世南。”
杨广叹息道:“虞舍人还是朕给二郎三郎介绍的习字老师。”
裴蕴观察皇帝的神情,猜到皇帝并没有猜忌李二郎和李三郎,不由惊讶。
按理说李二郎和李三郎和太子交好,皇帝就算不猜忌,也该迁怒。没想到李二郎和李三郎在皇帝心中信任度如此高?
虞世南是起居舍人,一直伴随杨广左右,很快就来觐见。
他看了一眼密信,眼露嫌弃:“画虎类犬。这字迹不仅并非李三郎,恐怕任何一个认真习字的士人都不会写得如此糟糕,简直污了臣的眼睛。陛下,若你不告诉臣这是密信,臣还以为是孩童胡乱描画。”
几位大臣相互交换视线,杨广也若有所思。
杨广的书法也很好。他将密信拿过细看后,皱起眉头:“拿笔来。”
虞世基恭敬地奉上蘸好墨的笔。
杨广在密信上圈点,将难以入目的字都标记出来。
在场之人都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他们看了一眼剩下的字句,在脑海中打乱重组,虽然组成的字句不多,但总有那么一两句能认出来。
苏威愤怒道:“这人怕不是偷了三郎的诗词,胡乱描画诬告!他不知道三郎在河东作的词已经传到涿郡了吗!”
杨广将笔放下:“朕被孽畜蒙蔽,立那孽畜为太子时,朝中无人不奉承太子,唯有李大雄和李大德冷眼待之。他们早就看出太子心有不轨,不愿与之为伍,又怎会为太子背叛朕?”
杨广愤怒时想把曾经奉承太子、在自己面前说过太子好话的人都杀了。
但他梳理之后,发现就算是自己最信任的臣子也曾经交好太子,夸奖太子。
太子曾经深受他喜爱,又是他唯一成年皇子,也是自己仅存的嫡子,朝臣若不与他交好才是怪事。
细思之后,杨广发现,居然只有李二郎李三郎早早与太子疏远。虽然太子对两人很亲近,但两人却从未主动讨好过太子。
放眼群臣,李二郎与李三郎竟是对太子杨暕最冷漠的人了。
杨广心中宽慰。
二郎三郎不愧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好孩子,没有辜负他的亲近爱护。
“让二郎三郎来涿郡自辩。”杨广淡然道,“虞舍人,你亲自去一趟,别让两个孩子吓到。他们刚成亲,朕忙于国事不能前往,此次让他们把各自妻子也带来给朕和皇后看看。皇后一直念着。”
虞世南心中大定:“臣遵旨。”
杨广道:“众卿能想到是谁诬告吗?”
裴世矩装作思索了一会儿,道:“臣曾听闻唐国公有一逆子,曾诬陷其母。唐国公大怒,将其交予严师管教。”
杨广也想到了这个人。
李元吉李四郎可太出名了,让东都勋贵看够了唐国公一家的笑话。
他心有戚戚道:“各家都有讨债的孽子啊。幸得朕是明君,不会轻易猜忌大臣。”
众臣恭敬道:“陛下英明!”
……
李玄霸迎来河东郡守丁荣的拜访。
他惊讶道:“四弟诬告我私藏太子私生子?太子……太子哪来的私生子?”
河东郡守丁荣道:“本官本也不信,但招来李建成后,李建成坚称是你和李二郎所为,与他无关。”
李玄霸叹气:“你听他这话,就因为他也知道此事,并作证我真的做了?”
丁荣道:“难道不是?”
李玄霸道:“既然丁郡丞已经将密信交给陛下,一切就等陛下定夺吧。”
丁荣见李玄霸如此镇定,心中生出疑虑:“你真的没有背叛陛下?”
李玄霸无奈道:“陛下对我恩重如山,我岂会背叛陛下?再者就算太子殿下有罪,陛下宽仁,顶多将太子殿下子嗣贬为庶人流放,难道还会害自己年幼的孙儿不成?何况太子殿下真的没有儿子,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丁荣道:“明面上没有……”
李玄霸打断道:“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对太子殿下无子嗣一事十分苦恼。我说难听些,若谁为太子殿下诞下子嗣,哪怕是臣子妇,曾经深深看重太子殿下的陛下都会找借口让那臣子妇和离,改头换面送入太子殿下府中。太子殿下的子嗣何其重要?从谁肚子里出来有什么关系?”
丁荣思索之后,也认为李玄霸言之有理。
听李元吉描述,太子殿下的私生子已经是七八岁的稚童。七八年前,太子殿下还是大隋最嚣张跋扈的齐王殿下,藏个私生子干什么?
丁荣道:“我是很想相信你,但你大兄和四弟皆作证,本官只能将你软禁,等待陛下决断。”
李玄霸拱手:“这是郡丞之责。郡丞可带我书信去寻我二哥,让我和二哥一起在河东郡等候陛下召见。郡丞放心,二哥看到书信,绝对会立刻前来。”
丁荣道:“好,你修书一份,本官派人去送信。虽然我将你软禁,但你若缺什么尽管和我说,我也相信这事有误会。”
丁荣本就对才名远播的李玄霸有好感,且李玄霸与河东三个大世家都交好,唐国公又手握兵权,无论李玄霸是否收留太子私生子,他都没打算把唐国公府逼急了。
再者……收留太子私生子又如何?这本不算谋逆,可以悄悄按下不提。
可是李元吉来大义灭亲,他就只能上报皇帝。
希望无事。
丁荣本来以为等到陛下来人就无事了,但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拜访李玄霸的当晚,李玄霸被软禁的城郊别庄着火,有盗贼假借他的名义袭击李玄霸。
……
城郊,李密看着大火,摇着羽毛扇,回头对副将道:“七月流火,流的也可以是烧掉大隋的火。”
李密本是带着杨玄感的命令来劝李渊一同谋反。
李渊在山西和河东的动作,杨广眼瞎,他们不瞎,看出了李渊的野心。
李渊老谋深算,李密知道直接劝说很难奏效,所以他本想从李建成这里入手。
天下谁人不知唐国公有一对麒麟子。
身为麒麟子的兄长,李建成的压力一定很大。李密想以支持李建成为筹码,让李建成劝李渊起事叛隋。
若事成,有自己主公的全力支持,李建成的地位一定能跃居站在大隋这一边的李二郎、李三郎之上。
谁知道,他居然看到了这样一场好戏。
天赐良机,他岂能不推波助澜一把?李三郎被杀,纵使李渊不愿意为子报仇,皇帝岂会对李渊放心?
“可惜了李三郎,真的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少年才俊。”李密摇摇头,转身道,“收拾好手脚。该去太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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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改了虫子,河东郡丞叫丁荣,不是吕布义父丁原(撞墙)。这只虫子让本章气氛突然诡异起来,比如吕布战秦琼什么的……
第133章 李五郎献计藏身
李玄霸醒来时, 身下摇摇晃晃,让他的脑袋有点晕。
他恍惚了一会儿,昨夜的记忆才回笼。
晚上他睡得正香, 罗士信突然带着人叫他起床, 说有人放火。
虽然李玄霸确信无论是杨广还是丁荣都不会为难自己, 但以防万一,他都让家中人合衣枕兵睡觉。家中女眷也不例外。
李玄霸迅速起床,来不及思考, 就有人喊着“皇帝有令,诛杀李三郎”冲进来。
幸得罗士信和护卫身手矫健,李智云一手射术也十分了得, 迅速护着李玄霸和宇文珠逃离着火的宅院。
李玄霸暂住的别院在城郊,旁边就是一片山林。
山林全部燃起火焰, 幸亏李玄霸这个有些许被害妄想症的人在河中藏了船。他们跳入河中游到藏船的地方, 顺流而下借着烟火的掩护冲进了黄河中。
摆脱了追兵和火势后,李玄霸身体本就没有痊愈,又跳入了深秋冰凉的河水,很快又发起了高烧,沉睡过去。
“三郎君醒了, 终于醒了!”守着李玄霸的仆从惊喜地叫道,“我去叫娘子, 娘子刚歇下!”
李玄霸拉住仆从的衣角,声音嘶哑道:“不要打扰珠娘,让珠娘好好休息。”
仆从焦急道:“可娘子不醒来, 谁给郎君看病?”
李玄霸道:“把小五叫进来。”
仆从虽然心头焦急, 也只能听命令。
李智云正抱着弓在船头打瞌睡, 听到李玄霸醒来后哭着扑进来。
李玄霸摸着李智云的脑袋道:“别哭, 听我说。”
李智云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李玄霸道:“珠娘背着的医药箱里,写着‘退烧’二字的药为我熬一副。”
李智云抽泣道:“嫂嫂休息前吩咐了如果三兄醒来就熬什么药,已经熬着了。”
李玄霸的眼睛往船舱外瞟:“珠娘在哪里休息?”
李智云道:“在船尾。”
李玄霸叹气:“我的船备得太小。”
李智云摇头:“不是小船够隐蔽,我们就逃不出来了。三兄你继续休息,接下来交给我。”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挤出笑容,拍了拍胸脯道:“交给我!”
李玄霸看着李智云惶恐不安的神情,道:“好,不过我还是要问点事。随着我们离开的有多少人?”
李智云回答道:“大多都四散逃跑了,仆从和婢女只剩下两人,护卫除了士信还剩十人。”
李玄霸心头一沉。
只剩下这么点人,并不是四散逃跑的原因,而是这条船只能装下这么多人。
他闭上了一会儿眼睛,将心中情绪压下,待再睁开眼时,眼神恢复冷静。
“袭击者应当不是丁荣,而是有我们不知道的第三者势力参与。”李玄霸道,“虽然我暂时想不出他的目的,但他伪造皇帝的命令想要杀我们,就不会留我们的命。我们逃跑仓促,一定会被他们发现踪迹。要尽快上岸,寻一个城池隐藏踪迹。”
李智云道:“寻、寻哪个?”
李玄霸又揉了揉李智云的脑袋,道:“我现在烧得有点糊涂,很难思考。你与珠娘、士信商量。珠娘常随孙医师行医,士信有孤身西行的经验,他们一定能与你一起商议出去处。”
李智云问道:“我们不去太原寻父亲和二兄吗?要不我们干脆回张掖!”
李玄霸道:“我虽然推断袭击者应当不是丁荣,但我没有证据。如果真的是皇帝下令杀我,我们暴露身份就会死。就算不是皇帝的命令,追杀我们的人肯定会猜测我们回太原或张掖,一定布置了人手。”
虽然有多条道路可以前往太原和张掖,但李玄霸现在的身体不支持他翻山越岭。且假如正好撞上了追兵呢?
现在躲藏起来,静待后续情况发展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李玄霸匆匆交代几句后,汤药端了上来。
宇文珠受了惊,睡眠很浅,还是听到动静醒来,给李玄霸诊脉喂药。
宇文珠安慰道:“你醒来了就没事了,放心,有我在,这点小病肯定能治好。”
李玄霸微笑道:“我的身体就拜托珠娘了。”
药效发作,李玄霸再次沉沉睡去。
李玄霸睡着后,宇文珠脸上强撑的微笑崩塌,捂着嘴无声哭了起来。
李智云担忧道:“三兄的病……”
宇文珠哽咽道:“如果有足够的药,我一定能把三郎的病情压下来,可……”
药不够了。
李智云深呼吸,强自冷静下来:“或许、或许有个去处,就是有点冒险……”
宇文珠道:“叔郎请说。现在三郎生病,你是能主事的人。”
李智云摇头:“主事的人是我、你和士信。我们三人一起决定。我去把士信叫醒。”
罗士信酣战一夜,现在还没睡醒。
李智云将罗士信叫醒后,对罗士信和宇文珠说了一件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的事。
“贼帅王薄身边谋主魏徵是二兄和三兄的人。前几日我帮三兄整理情报时听到王薄正前往瓦岗寨,与另一个贼帅翟让商议结盟拦截大隋军队后勤辎重。现在黄河水湍急,我们已经漂流一夜,距离瓦岗寨贼军控制的黄河渠道不远了。”
罗士信皱眉:“以三郎君身份投奔贼帅,岂不是谋逆?二郎君三郎君曾说过,现在还不是起兵的好时机。”
宇文珠问道:“魏徵可信吗?”
李智云道:“虽然我没有见过,但三兄说这人可信,那就一定可信。”
宇文珠又问道:“民贼有足够多的草药吗?”
罗士信道:“我听过王薄的名声,他与其他贼帅不同,占了一块地后屯田经营,并不仅靠打家劫舍过活,物资应当是充足的。”
宇文珠道:“你们不要出面,我扮作魏徵族中女子去投奔他。叔郎,你将魏徵家中情况都告知我。三郎肯定和你说过。你们再找机会上岸,多买几身女子衣服和冪离。”
李智云犹豫道:“不会我们都扮作女子吧?”
宇文珠道:“三郎和你都必须扮作女子,士信扮作我弟弟。我们因为兵役徭役家破人亡,听闻族兄在知世郎王薄麾下效力,士信小有武力,便带着家中姊妹去投奔族兄。”
罗士信道:“好。我和王薄都是齐郡人,还可以攀一攀老乡。”
李智云道:“那你得教我和嫂嫂齐郡的口音。”
罗士信白了李智云一眼:“你都要扮作女子了,还能说话?”
李智云捏着嗓子秒切换女音:“轻而易举~。”
罗士信露出震惊的神色。
李智云得意洋洋道:“二兄也会。我们和府中口技伶人学的!”
罗士信:“……主公学这个干什么?”
李智云一本正经道:“逗生病的三兄笑。”
罗士信再次露出震惊的神色。
宇文珠掩嘴,自遇袭后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是兄公会做的事。”
罗士信结巴道:“你还是闭嘴装哑巴吧,我怕被你吓到。”
李智云道:“总有需要开口的时候。那就这么说定了?”
宇文珠道:“我的药还能支撑两日,需要加快速度了。”
即使知道魏徵是兄公和三郎的人,宇文珠仍旧很害怕去贼窝。
在她的耳中,民贼都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人。
但她不能露出害怕的神色。
三郎病倒,叔郎还小,自己必须挺住。
李玄霸再次醒来时,宇文珠告诉了他要去投奔魏徵的事。
李玄霸昏昏沉沉地点头赞同,又很快睡去。
如此三日,在宇文珠的药耗尽一日之后,他们终于寻到了瓦岗寨义军的踪迹。
……
河东郡的那把火,烧得整个河东郡都人心惶惶。
丁荣当即四处张贴告示,表明这把火不是自己烧的,而是有盗贼假借自己的名义袭击李三郎。
他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派人向李渊和杨广报信。
丁荣快急疯了。
李元吉告密后,丁荣低调行事,就是不想逼迫唐国公。
首先这件事就算是真的,和唐国公也没关系,陛下不一定会怪罪唐国公;再者隋朝大军还在攻打高丽,如果镇守山西、河东的唐国公被逼反,皇帝被迫返回,自己估计也要担罪。
所以丁荣悄悄召见李建成,并在李建成极力撇清自己之后,放李建成悄悄离开河东郡,好安唐国公的心,告知他自己并没有相信李元吉的告密。
他只扣下李玄霸,除了李玄霸是李元吉状告的当事人之外,还因为李玄霸只是唐国公府一个病弱的三郎君。
李三郎君虽然天纵奇才,但自幼体弱,御医曾断定他活不不到弱冠。他也确实时常生病。
丁荣知道父母虽然怜惜多病的孩子,但也肯定早早做好了放弃这个孩子的准备。所以他扣留李玄霸应付皇帝,放走李建成安李渊的心。
何况他不会为难李玄霸。
大部分官宦都懂做事留一面的道理。丁荣既要应付皇帝,又不想得罪李渊,只软禁李玄霸是最好的应对。
李元吉状告的是李世民和李玄霸两人,丁荣却没有派人去太原质问李世民,就很明显地表现出了他对此事的倾向。
不过丁荣暗示了李建成离开时知会李玄霸一声,让李玄霸心中有数,没想到李建成直接跑了。
正是李建成这过分惶恐不安的表现,才让本来相信李二郎和李三郎的丁荣警觉,布置人手封锁了李玄霸宅院后,才去寻李玄霸问事。
现在无论是李玄霸的镇定自若,还是那一场不知道是谁的袭击,都让丁荣确信李元吉确实是诬告了。
看来李建成慌乱,只是因为被自己“陛下已经杀了几千余名与太子亲近的勋贵子弟”吓破了胆。
又或者,他本就不在乎李三郎的死活?
丁荣嘴角都急得起了泡,不由暗骂河东鹰扬郎将无能,居然已被贼人渗透到如此地步!——
有点发烧,努力挣扎了也只写了一章,抱歉。明天争取让三强和二凤在梦中见面。
第134章 这老天非要他死
“可能被火烧死了?什么叫可能!”坐在石头上的李密狠狠合上书, 下属惶恐地跪了一地。
李密站起来,衣袖一甩,背着手来回走了几圈, 皱眉道:“死要见尸, 绝对不允许出意外!”
此次随李密一起前来劝说李渊的韩世谔道:“只是一个黄毛小儿, 值得军师如此看重?”
韩世谔是大隋名将韩擒虎的嗣子,在韩擒虎死后,袭封寿光县公。
隋文帝晚年猜忌心很强, 许多跟随他的将领都不得善终。韩擒虎是难得劳苦功高还能善终的人。
不过杨广继位后,对韩家十分冷落。
韩擒虎的弟弟韩僧寿也是一员屡立功勋的猛将,在杨广继位后一直不复任用, 无论是对突厥、吐谷浑还是高丽,杨广都没有给他领兵立功的机会。大业八年, 韩僧寿卒于大兴。
韩世谔这个“二代”, 就更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杨玄感起兵后,韩世谔思及杨广的凉薄,便投奔杨玄感。
杨玄感当时一呼百应,军中多有勋贵子弟投效,大多都是这样的人。
韩世谔继承了韩家的勇猛, 跟随杨玄感时立下不少先登之功,是杨玄感麾下最重要的猛将之一。
杨玄感派韩世谔保护李密, 可见对李密的看重。
经历了攻打洛阳失利,败逃山林又东山再起,杨玄感心中的浮躁倨傲沉淀下来, 逐渐展露出其父杨素老谋深算的风范, 与李密相处越来越融洽。
李密原本不屑杨玄感的短视浮躁, 现在也对这个主公越来越满意, 做事很是尽心。
李密很会处事,对主公麾下将领都很亲切。
韩世谔询问,他虽然在气头上,也耐心解释道:“韩将军,李二郎李三郎在这个年龄就立下无数功劳,恐怕只有你的父亲能与他们作比。”
韩世谔道:“父亲年少时没有机会立功,军师不必谬赞,我不会生气。李二郎确实厉害,但李三郎不过只是一个很会读书的病秧子,是死是活应该不重要。我们不是只需要‘杨广派人杀了李渊儿子’这个借口,逼李渊与杨广离心吗?”
李密摇头:“李二郎再厉害,但人的精力有限,若只是打仗就罢了,我可是听说张掖已经完全成为他们的地盘。李二郎在前线拼杀的时候,谁来管理后勤?谁来抚民?李二郎的年龄在那里,又只是唐国公次子,恐怕没有多少大才投奔。”
韩世谔也皱起眉头:“你是说李三郎是李二郎的谋主?”
李密道:“是不是谋主我不知道,但我也是郡姓世家,了解世家的人。河东薛氏、柳氏、裴氏虽不如我陇西李氏,但心气也很高。薛元敬、柳亨、裴行俨三人,是他们年轻一辈中最顶尖的人才。能被这三人视为好友的李三郎,肯定不简单。”
韩世谔更加疑惑:“既然李三郎如此厉害,为何我们要接触李建成?与李三郎商议说服其父结盟,岂不是更好?”
李密没想到韩世谔会问出这么憨的问题,不由失笑,眉头都展开了:“韩将军,我们的主公是杨公。”
韩世谔道:“当然。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李密笑道:“关系大着。我们前来劝李渊起兵,只是让这个天下更加混乱,进一步削弱大隋的力量,可不是我们要去投奔李渊啊。”
韩世谔无奈道:“军师,你有话就直说行吗?别绕弯子,让我头疼。你的意思是,将来李渊迟早会成为主公争夺天下的敌人,所以要扶持他无能的大儿子,压制他有本事的二儿子和三儿子。”
李密把书拿起来,拍了拍灰尘:“不是压制,是如果有机会,必须除掉他们。这大隋的天下必定会灭亡,李渊现在是否起兵,不过是让大隋早几年还是晚几年灭亡的问题。但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威胁太大了,他们才十六岁,就已经掌控河右之地。若给他们时间发育,他们熬都能熬死我等。”
韩世谔想明白了:“原来在军师眼中,李渊不足为惧,李二郎和李三郎才是你重视的人。这次李家人内讧,给了我们杀掉李三郎的机会,比劝李渊起兵更利于主公?”
李密笑道:“是这样。”
韩世谔道:“怪不得你轻视李渊了。天下大乱,能者居之。纵观南北朝乱世,各个雄主都头疼继任者,让兄弟接班甚至义子接班者比比皆是。如果我有李二郎李三郎这样的儿子……”
韩世谔说到一半,想起自己还有个主公,便闭嘴不语了。
李密笑得更厉害:“韩将军别怕食言,我们主公心胸宽广,不会责怪我等。我还曾和主公玩笑,我与李渊同姓李,如果我有李二郎李三郎这样的儿子,我肯定想办法自立,才来帮主公做事。”
韩世谔好奇道:“主公怎么回答?”
李密笑着摇摇头:“主公说如果他有这么厉害的儿子,他就退位让贤,让儿子打天下去,自己坐享其成。”
韩世谔不由也失笑:“主公太没志气了。”
李密把书揣好:“我也是这么骂他。唉,好不容易找到机会……”
李密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逐鹿天下的人都有天命在身,就看谁的天命更大。李世民和李玄霸这对双生子一看就是有天命在身的人,一明一暗,一正一辅,令人惧怕。
李密纵观天下英雄,入眼者寥寥无几。这两个今年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却让他深深警惕。
可现在他们最大的敌人是杨广,而李二郎李三郎又借了杨广的势,李密不可能对两人出兵。
这次真的是天赐良机。
韩世谔道:“既然李三郎这么重要,我亲自带人追击。”
李密道:“就拜托将军了。我去太原打探情况,继续劝说李渊。”
顺带挑拨离间。
李建成应该已经逃回太原了。自己如果将李建成诬告李三郎,导致李三郎葬身火海的事在太原四处宣扬,李二郎会和李建成反目成仇吗?李渊又会帮谁?
李密眯起了眼睛。
……
“我的族侄?”魏徵疑惑。
他接过拜帖,刚一拆开就神色一凛:“他们在哪?!”
怎么会是三郎君的印章?!
王薄疑惑:“你的族人来投奔?我一起去。”
谋主的族人,他得好好表现一番。
魏徵犹豫了一下,相信王薄的为人,对王薄耳语道:“是三郎君的人。”
王薄立刻从坐榻上跳了起来,严肃道:“刚你族人说有人生病?我们赶紧去!翟兄,今日宴会我不做陪了。”
三郎君不仅是他的老师,还是他的退路!难得三郎君的人有事相求,自己可不能松懈。
翟让道:“魏先生的家人来了?我也一起去。”
魏徵拱手道:“抱歉,这次来人有许多女眷。我虽落魄,但族中也是官宦之家,女眷不好见太多外男。”
翟让摸了摸头,道:“也对,我忘记你们这些士人很重规矩了。你们去吧,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忙。”
魏徵弯腰作揖:“谢翟公!”
魏徵和王薄匆匆来到自称魏徵族人暂时下榻的地方,罗士信站在门口等候。
他见到魏徵并非独自前来,不由握紧手中长|枪。
魏徵忙道:“贤侄!辛苦了!”
他没见过罗士信,但一看罗士信的年龄,就知道是二郎君三郎君的人。寻常将领可不会放心任用如此年少的小将。
王薄看出了罗士信的紧张,安抚道:“别紧张,我带了医师来。”
罗士信打量了魏徵和王薄一眼,从面容气质上分别出谁是魏徵。
他对魏徵行礼:“族叔,小侄有礼。生病者是我三姊,不好让医师诊断。我大姊懂医术,只是缺少医药。”
罗士信口中一个“三”字,把魏徵惊得身体一颤。
他咬牙道:“你三姊是我的晚辈,我去探望不用计较男女有别。我也会医术,让我去看看。”
罗士信犹豫。
一个女声隔着门响起:“三姊说,请族叔进屋。”
罗士信侧身让开。
魏徵脚步急促地推门进屋。
罗士信对王薄抱拳道:“恕我无礼,请知世郎在门外等候。”
王薄摆手:“无事无事,我就在这等。拿两个坐墩和一个火盆来。”
王薄吩咐完后,就拉着罗士信在一旁坐下:“别担心,魏先生的医术也很高明,你三姊一定会无事。”
王薄心里焦急无比。
罗士信这一声“三姊”,也让他联想到,莫非是李三郎君扮作女子投奔他。
但李三郎君正受狗皇帝信赖看重,现在应该刚回太原郡成婚。他与魏徵还派人扮作商人悄悄送过礼,很遗憾不能亲自前往。
这成亲才几月?怎么、怎么……
王薄有心打听,又担心罗士信误会,只能不断用焦急的视线瞟着门口,等魏徵出来。
魏徵进屋后,招呼魏徵进来的女子声音一沉:“你就是三兄夸赞过的魏玄成?”
魏徵惊得跳起来。
“女”子对魏徵招手:“快过来,三兄叫你。”
魏徵惊疑不定地跟着“女”子进了内屋。
一位娇俏少女正卧在病榻上咳嗽,另一位面容略显成熟的女子为她擦拭汗珠。
“玄成,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妻子宇文珠,你称呼珠娘即可;他是我和你提过的小五,李智云;门外是二哥麾下猛将罗士信。”李玄霸压抑着咳嗽,勉强挤出笑容,“具体的事士信之后告诉你,先带珠娘去抓药,咳咳。”
“三郎君!”魏徵上前几步扑到病榻前,“你、你怎么……”
宇文珠冷静道:“请族叔先带我去抓药,其他事之后说。三妹已经断了一日药了。”
魏徵跌跌撞撞起身:“好,好,跟我来!”
魏徵带着宇文珠出门抓药,忘记告诉李玄霸,王薄在外面。
不过李智云透过门扉看到了王薄,告知了李玄霸。
李玄霸一边咳嗽一边道:“魏玄成相信知世郎,我相信魏玄成。叫知世郎进来。”
李智云便把王薄请进了屋,不过这次他没有转成男子声线,隐藏了一手。
王薄忐忑不安地进屋,看着病榻上的妙龄女子不敢相认。
李玄霸自嘲道:“我自幼病弱,体格较小,扮作女子是不是很惟妙惟肖?”
王薄焦急道:“三郎君这是怎么了?难道狗皇帝害你?”
李玄霸道:“是家门不幸,又恰逢不知道是谁的敌人中途下了黑手,才如此狼狈。不过以我的布置,局势应当很快会好转。我先在知世郎这里躲一阵子,待局势明朗后再离开。知世郎放心,我不会给知世郎添麻烦。”
王薄苦笑:“我是逆贼,不怕麻烦。倒是三郎君,你一定要隐藏好自己。”
李玄霸道:“这就要拜托知世郎帮忙了。”
王薄道:“三郎君放心。你相信我,愿意在危难中来寻我,我绝对不辜负三郎君的信任!我明日就离开瓦岗寨,回齐郡!”
李玄霸摇头:“知世郎既然有谋划,还是完成谋划再离开更好。我扮作女子,深藏闺中,不会引人注目。”
王薄道:“听三郎君的。”
李玄霸开玩笑道:“我来这里,不会白吃白喝你的。珠娘是很厉害的医师,你和瓦岗寨若有女眷生病,可让珠娘帮忙看病;等我身体转好,也可给你当一当暂时的谋臣。”
王薄露出笑容,抱拳道:“那三郎君的病可要快点好,我好向三郎君问策。我就不打扰三郎君养病了。三郎君有任何需要,就请立刻告知我。”
李玄霸让李智云送王薄离开。
李智云回来后,叹气道:“三兄与魏玄成相处不多,与王薄更是只有一面之缘。他们二人对三兄的关心却情真意切。”
李智云身为唐国公府唯一媵妾生的儿子,自幼便会察言观色,一眼就看出魏徵和王薄对李玄霸的关心是真的。
李玄霸咳嗽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便是如此,咳咳咳。”
李智云给李玄霸倒水:“三兄,接下来你可以放心养病了,以后的事都交给我们。”
李玄霸微笑道:“嗯。”
魏徵带着宇文珠抓药时,见人便哭诉自己的族侄一家受苦了,狗皇帝不是人。
翟让闻言十分感慨,命人告知魏徵需要什么药就告诉他,如果他这里没有,他可以派人混入城里购买。
翟让对徐世勣道:“狗皇帝真是让太多人家破人亡。”
徐世勣叹气:“我第一次见到魏先生如此难过的模样。我家中小有横财,请翟公准许我回家一趟。”
翟让道:“去吧,小心安全。”
徐世勣拱手:“是。”
徐世勣询问魏徵需要什么药物后,偷偷潜回家凑了些药物,又拿金银混入郡城购买了滋补品,一并给魏徵送来。
魏徵千恩万谢,泪流不止,看得徐世勣心头难过极了。
罗士信对徐世勣抱拳道:“徐兄之恩,我没齿难忘!将来徐兄有难,我必救之!”
徐世勣笑道:“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恩情。你如此年少,还是先在乱世中活下来再说吧。”
罗士信在心里嘀咕,别小瞧我。
王薄的声誉极佳,不止在义军中,在豪强中也说得上话。
他亲自挨家挨户地请求,很快就凑了许多名贵药材。
翟让见王薄对魏徵的族人如此尽心,不由反省自己对部下还不够好。
正好他的家人逐渐嚣张跋扈,翟让便以王薄的品行劝谏家人,自己也更加体恤下属。
罗士信在义军中逛了一段时间,见到“民贼”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没有人性。至少翟让和王薄的下属,与他在张将军军中所见相差不离,心中不由触动。
李玄霸的病情在猛药压制下,高烧终于没有反复。
在李玄霸的同意下,罗士信暂时加入了王薄麾下,帮瓦岗寨打隋军,磨砺自己的武艺。
李智云则继续扮作女子,充当李玄霸和宇文珠的护卫。
李玄霸以为自己的死劫估计快过去了。
但当他的烧完全退下的第二日,起床在屋里慢吞吞转悠,试图恢复体力的李玄霸的胸口突然闷疼。
宇文珠站在李玄霸面前,伸出双手,就像是对待刚学走路的孩子一样,笑颜满面地鼓励李玄霸再走几步。
然后,李玄霸捂着胸口,在她面前缓缓倒下。
“三郎?!”
“三兄?!”
李玄霸大口大口的深呼吸,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
只一瞬间,他就知道了自己的症状。
这是……因肺炎高热带来的心肌炎吧?说起来,老李家本来就有心脑血管遗传病史,真的毫不意外啊。
李玄霸闭上眼睛的时候,缓缓叹了口气。
天发杀机,地发杀机,人发杀机。
一波接一波,目不暇接。
这老天,是非要他死呢。
……
“耶耶,我不管你有什么事,阿玄让我去接他,我必须去!”李世民接到寒钩乌镝送来的接连催促的书信后,无论李渊再怎么说“我们很忙,另外派人去”,他都不干了。
十六岁的少年郎干净利落地往地上一趟,居然打起滚来。
李渊哭笑不得:“你是十六岁,不是六岁!起来!观音婢都在笑话你了!”
长孙康宁捂着嘴,眼睛弯弯道:“我没笑。”
李世民满地打滚,一边滚一边道:“我要去接阿玄!我要去接阿玄!”
李渊轻轻踢了李世民一脚,笑骂道:“行!赶紧起来!”
李世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好嘞!我这就走!”
李渊拉住李世民:“夜里不安全,明日再去。你母亲已经提前去了,中途你就能接到你母亲和阿玄,不用急。”
李世民眼珠子一转:“好,我去换衣服小睡一会儿。”
李世民蹦跳着离开。李渊扶额:“他真的长大了吗?六七岁的孩童都不会像他那样走路了!”
长孙康宁继续捂着嘴笑道:“郎君在父亲这里永远是没长大的孩童。”
李渊先叹气,叹着叹着就笑出来:“都是我太宠溺他的错。我去把他的马关起来。这孩子,绝对想晚上偷偷离开。唉,只一夜,他都等不了吗?”
李渊摇着头离开。
长孙康宁回头悄悄道:“把我备好的马藏起来,可别被父亲找到。”
婢女悄悄离开。
李世民洗了个澡,仗着自己身体好,头发没干便倒头就睡。
长孙康宁见他头发未干,帮他擦头发时,李世民呼呼大睡,完全没醒。
长孙康宁悄悄掐了李世民的脸一把,李世民仍旧闭眼酣睡。
她笑道:“不是说要偷跑吗?别睡醒就是第二天了。”
李世民翻了个身,像猫儿一样蜷缩在长孙康宁腿上。
长孙康宁脸一红,又掐了李世民的脸一把。
……
“嗯?这是哪?”李世民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怎么黑黑的,灯呢?”
他刚说完,空间就亮起来。
李世民惊讶道:“啊?这不是我在大兴的家吗?我实在做梦?”
“应该是吧。”
李世民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
李玄霸如小时候一样,盘坐在放着许多靠枕的坐榻中,抱着手臂看着他。
李世民扑上去:“阿玄!我居然梦到你了。”
李玄霸伸出手抵住二哥扑上来的脸,叹气道:“这不是普通的梦。普通的梦不会思维如此清楚。”
李世民把李玄霸的手挡开,站在坐榻旁好奇道:“难道你心声的能力进步了?我们居然能在梦里见面?一定是因为我太想你了!”
李玄霸抬头看了大笑着的二哥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又叹了口气。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淡去。
没有人比双生子更了解彼此。李世民从李玄霸的神情发觉出不对劲。
李世民声音颤抖道:“阿玄,喂,你叹什么气?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别吓唬我啊。”
李玄霸抱着脑袋:“啊啊啊啊,好烦啊!我也不想刺激你,但总要把事情交代清楚吧。好烦啊!”
李世民按住李玄霸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别急?我马上就来接你。哥哥马上就过来!对了,母亲已经启程了,她应该很快就到河东郡了!”
李玄霸嘴角下撇:“那李建成也快到太原郡了。”
李世民按在李玄霸肩膀上的手收紧:“什么意思?李建成怎么了?他回太原郡做什么?”
李玄霸叹了口气,冷静下来。
自己刚倒下就做梦。都托梦了,估计……
李玄霸嘴角扯了扯,道:“二哥,抱歉,我估计是见不到你了。”
李世民微微歪头,露出傻乎乎的表情:“阿玄,哥哥听不懂,什么意思?”
李玄霸道:“抱歉,我大概是……快死了。”
真的很抱歉——
二更合一,欠账-1,目前欠账7章。感冒没好,只能尽量保证双更,抱歉。
第135章 我想与文明同寿
坐榻上的李玄霸垂着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
坐榻前的李世民低着头看着弟弟头顶的发髻。
两人沉默许久。
李玄霸挨不住沉默, 抬头挤出笑容道:“我还以为哥你会号啕大哭。”
李世民神思恍惚:“我……我哭不出来。”
李玄霸嘴唇动了动,双手使劲砸了一下腿,眼眶通红:“我很努力了!”
李世民伸出手, 又将手缩回去:“哥哥知道, 知道……阿玄很努力……真的很努力……”
李世民脑海中恍惚出现弟弟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弟弟的心肺就很不好, 多跑几步路就捂着胸口喊累,请来的御医都说弟弟可能一辈子都需要静养。
但弟弟很努力地锻炼、吃药。他都能在草原上尽情纵马,自己都快忘记弟弟先天体弱了。
李玄霸抹了一把脸, 又挤出笑容:“不知道这梦的时间有多长,我们抓紧时间。”
李世民连连点头:“好,好……让一让。”
李世民像小时候那样挤上了坐榻, 和李玄霸挨着靠着坐着。
“哥,首先我要向你道歉, 我背着你去算计李元吉, 导致了这次的事。”
“啊?你算计李元吉做什么?”
“因为这家伙必须死!”李玄霸眉眼间透出一股戾气,“不借着杨广的势杀了他,等父亲起兵后,我们就不可能动得了他。”
李世民道:“好吧,或许是这样, 但为什么瞒着我?”
李玄霸抱着手臂道:“因为哥年纪还小,不能承受兄弟相残的痛苦……哎哟。”
李世民伸手给了李玄霸一下, 道:“哥哥我没有这么脆弱。从头把你……把这件事详细说一遍。”
李玄霸点头。
他首先从那一步虽然是闲棋,但一定会发挥作用的计谋说起。
李玄霸原本以为父亲会严加管教李元吉,若管教不成, 就会对李元吉彻底失望。
没有父亲的支持, 李元吉就对他和哥完全没有威胁。
谁知道父亲的“严加看管”如此粗暴, 李元吉越发危险, 父亲还又被李元吉的表象迷惑了。
发现李元吉越发朝着反社会人格发展,李玄霸做了许多年心理准备,终于下定决心,要借势除掉李元吉。
这是李玄霸第一次主动害人性命。
“我这个计谋靠的是信息差。在家里人看来,我们和二表兄关系很亲近,又素来讲义气,如果二表兄向我们托孤,我们一定会帮忙。”
“但在杨广和其他朝臣眼中,二表兄成为太子之后,朝中大臣没有不奉承讨好太子的,只有我们绕着二表兄走。二表兄当了这么多年太子,我们仅仅与他见了两次,这两次还都是他主动来寻我们。”
李世民道:“所以在皇帝和朝中公卿眼中,我们反而是与太子最不亲近的人。”
李玄霸点头,继续道:“再者,他们不知道二表兄还是齐王时,府中就几乎被杨广渗透成了漏子。”
李世民叹气:“二表兄被立为太子后,皇帝更是对二表兄严加监视。且皇家子嗣本就珍贵,每一个孩子都有记载,外室子也不例外。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二表兄有没有一个七八岁的私生子。但阿玄,你怎么知道李元吉真的会去诬告?”
李玄霸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丢了这个诱饵,如果李元吉不上钩,就说明他命不该绝;如果李元吉上钩,那就是他先有害人之心,我是正当防卫。”
李世民又给了李玄霸脑袋一下,无奈道:“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和你意见一致。以后不准瞒着我。”
李玄霸道:“好,下次一定不瞒着你。”
下次……
兄弟俩眼神同时一黯,又同时默契地跳过这个词。
李世民道:“以你的计谋,你本应该很安全,出了什么意外?”
李玄霸按了按眉间,道:“第一件意外是李建成被丁郡丞询问后,口不择言说都是我的错,帮我认罪了。丁荣放他回太原郡,软禁了我。”
李世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他疯了吗?这种事难道不是先否认?!”
李玄霸道:“丁荣用族叔的事激励他‘大义灭亲’。”
杨坚篡位前夕,梁州刺史李璋联合赵王宇文招,试图杀杨坚救北周。
李璋的侄子李安向杨坚告发李璋,大义灭亲。李璋身死,李安和兄弟李哲都加官晋爵。
李璋和李安的父亲李蔚,与李渊的父亲都是亲兄弟,西魏大柱国李虎之子。
丁荣用唐国公长辈旧事说动李建成“大义灭亲”。
私藏太子私生子并不能算谋逆,陛下大度,不会牵连家人。如果李建成能大义灭亲,唐国公和李建成说不定还会被皇帝嘉奖,就像是李安和李哲被隋文帝重用一样。
李世民经李玄霸提醒,才想起长辈的这桩旧事。
他讥笑道:“如果大义灭亲,他不仅会无事,还能除掉我俩这个眼中钉。唐国公府中就无人与他争斗了。”
李玄霸没回答。他不知道李建成是否有这个心思,还是单纯吓破胆,但李建成抛下他逃跑是事实。
丁荣告诉李建成,可将这事透露给自己,但李建成反而瞒着更紧。
或许李建成以为丁荣是在考验他对皇帝的“忠诚”吧。
李玄霸道:“历史中李建成也会丢弃兄弟。父亲本该在几年后才成为太原、河东慰抚使。他仍旧如现在一样,自己带着你在太原剿匪戍边,让李建成带着李元吉、李智云在河东结交英俊。”
李世民挑眉:“他把小五丢了?”
李玄霸道:“是啊。历史中说,因为小五年幼,所以他没有带走小五。小五遇害时年仅十四岁。”
李世民哼笑:“小五和李元吉同年,有多年幼?且小五很小就展现出骑射的天赋,十四岁的少年都能参军了,只要给小五一匹马一把弓,小五自己就能逃回太原郡。”
李玄霸淡淡道:“或许小五当时正好生病了?”
李世民讽刺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是把小五交给隋朝官吏,换得自己离开。怪不得你从小就讨好他,你是担心自己被他丢掉啊。你早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单独和他处一地。”
李玄霸在心里道,这不是怕你承受不住吗?
李玄霸转移话题:“虽然有点出乎预料,但我也做了预案。以我在河东的影响力,和在丁郡丞那里积攒的好感,丁郡丞不会对我动手,只会等杨广的旨意来。而杨广的旨意肯定是站在我这边。大业四贵都与我交好,裴蕴也收了我许多钱……”
李世民打断道:“皇帝更是收了你无数金银财宝骏马猎鹰。他肯定信你,不信没有证据的李元吉。”
李玄霸点头。
他叹了口气:“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但不知道从哪冒出一队人冒充杨广派来的人,放火杀我。”
李世民身体一颤。
李玄霸安慰道:“放心,我没事。你知道你弟弟我有多谨慎,从来不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虽然我确信丁荣不会杀我,我还是准备好了逃跑的手段。我与珠娘、小五和士信成功坐船逃跑,现在在瓦岗寨……”
李世民双手在腿上猛地一拍:“瓦岗寨?我马上就来!”
李玄霸没好气道:“我一出事,你会被所有人盯着。你来瓦岗寨,是坐实谋逆吗?如果我无事,病好之后就会自己回张掖来找你;如果我真的病逝,我已经告诉珠娘和小五,带着我的骨灰回张掖寻你。你现在立刻去找杨广澄清,然后迅速回张掖等我。”
李玄霸摸着自己胸口:“我也是倒霉,好不容易熬过了所有意外,以为自己能逃过死劫了,谁知道烧退了之后心脏出问题了……唉。”
李世民转身攥紧李玄霸的手臂:“什么死劫?”
李玄霸苦笑:“哥,你应该早就猜到,我看到的未来中,我没能活到唐朝建立。历史中,我本来就会今年病逝。”
李世民问道:“为何不告诉我?你如果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让你独自到河东郡。”
李玄霸歪头笑道:“如果老天不是非要杀我,以我的谨慎就绝对不会死;如果老天非要杀我,那么我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我的死,为我们的未来铺路。哥,就算我只能活十五六年,我也想青史留名,留下一个让后来者仰望的名。”
李玄霸拍了拍李世民攥着他手臂的手背,示意他哥松手。
“我想活。”李玄霸道,“知道我的既定寿命后,我就从未停止过和命运战斗。”
“如果能活过今年最好。如果肉/体注定在今年死亡,那么我的名字也要在这个时空的史书中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只要后世人想起大唐,就要想起我。”
“这也是一种活下去。”
李玄霸叹气:“但哥你肯定舍不得我以自己为诱饵施展计谋。”
李世民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不自然:“嗯,我舍不得。”
李玄霸耸肩:“所以,我不告诉你。”
李世民道:“你是找揍。”
李玄霸笑道:“如果能再见,我让你揍,这次绝对不找母亲告状。”
李世民抬起手,给了李玄霸脑袋狠狠一下。
李玄霸抱住头道:“总之,现在我们在瓦岗寨,魏徵和王薄帮我们隐瞒身份,我们很安全。当我不再是珠娘和小五的累赘后,他们立刻就能启程去张掖。所以别来。”
李世民道:“你不是累赘。”
李玄霸摇头笑道:“我现在就是累赘。”
李世民坚持道:“你不是累赘。”
李玄霸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哥,别来。想想父亲母亲小五,想想观音婢,想想我的珠娘。如果你现在被认定和贼帅有往来,我们所有的谋划就落空了,他们都会有很大的危险。你是我的主公,请不要任性。现在大隋气数未尽……”
李世民打断道:“我知道现在大隋气数未尽。大隋还有数十万精兵,还有从北周活下来的老将,还有仓储中数不清的粮食。如果不是皇帝非要二征、三征高丽,他用征高丽的兵犁一遍中原,能轻易击溃所有贼帅。”
李玄霸叹气:“是啊。其实隋朝灭亡时气数也未尽。裴世矩、苏威等人劝说杨广带着骁果军回大兴,重整军队扫灭天下乱象。但杨广自己心态崩了,他居然再次南下江都,并发徭役在江都兴建新的宫城,想留在江都过一生,不回中原和关中了。”
李世民道:“骁果军多是关陇人,他们绝不愿意留在江都。”
李玄霸道:“是的。骁果军叛乱,宇文化及联合骁果军将领杀杨广自立。”
李世民道:“现在大隋还强势,太原郡离涿郡不算太远,就是三征高丽的军队回头攻打我们,我们都难以招架,何况河东郡和齐郡还有骁勇猛将镇守。”
李玄霸道:“所以哥,别来。你要稳住。”
李世民道:“可就算这样,我也想来接你。”
李玄霸道:“别来接我,我来找你。回张掖等我,主公。”
李世民垂着头沉默良久,不由笑了出来。
他的笑容和小时候对李玄霸一样,无奈又宠溺:“阿玄,我这时候真不想当这个主公啊。”
李玄霸道:“那就当做是我这个弟弟的请求。我想青史留名。你不当皇帝,我怎么青史留名?大唐不强盛,我怎么青史留名?肉/体的消亡只是暂时的死亡,如果被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我不想被人遗忘,我还想再活几千上万年,与华夏文明同寿。”
李世民道:“你要求真高。”
李玄霸挑眉:“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李世民举起双手:“好,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李玄霸眉头松开,笑意轻松:“说定了。”
他伸出手。
李世民也伸出手,和弟弟交握:“说定了。”
李玄霸抬头看着崩裂的天穹:“时间快到了。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世民道:“嗯,你说。”
李玄霸道:“父亲当了皇帝之后,就容不下你这个功高盖主的秦王。你发动玄武门之变,在玄武门杀死李建成和李元吉,逼迫父亲退位。”
李世民神情淡然:“哦。”
李玄霸道:“你的太子原本会叫李承乾,这辈子估计会改名。他在嫂子去世前是个完美太子,但嫂子去世后,他不知何原因腿瘸了,你又过分宠爱次子李泰……”
李世民道:“李泰身边一定聚集了许多想要帮他夺嫡的人,二子相争是吗?”
李玄霸道:“是。然后你为了保住两个儿子,立三子李治为太子。李治年幼,你晚年就开始杀无辜的功臣了。这个风波还有延续。你当时因为李治年少仁弱,想立妃嫔所出的第三子李恪为太子。”
李世民道:“长孙四郎肯定不同意,其他朝中重臣也不会同意。如果立妃嫔之子为太子,皇后之子该何处?我就算动摇,最后也会坚定地立李治为太子。我并非无私之人。”
李玄霸道:“对。所以在李治继位后,长孙无忌就和一些大臣诬告李恪谋逆,逼死李恪。”
李世民叹气:“夺嫡之争的延续吗?”
李玄霸道:“随后李治逼死了长孙无忌等炮制李恪谋逆案的大臣。”
虽然这其中还夹杂了后位之争,但在这个时候,李治是绝对的君权独揽,立后也是从关陇勋贵手中夺权的一步棋,所以确实是李治想要逼死他的舅舅。
李世民苦笑:“看来你看到的‘历史’中的那个我看错了这个儿子,这个儿子还挺适合做皇帝。”
李玄霸道:“他被称为明君守门员,虽然自己离明君还差一线,但不超过他的人都算不上明君。”
李世民扶额:“真不知道该说何是好。不过我已经不是你所知道‘历史’中的那个唐太宗,未来早就改变了。”
李玄霸道:“是的。嫂嫂现在身体很好,只要你再体贴一些,就算你不会教儿子,嫂嫂会教。”
李世民道:“那就完全仰仗观音婢了。”
李玄霸笑道:“嗯。”
李世民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玄霸想了想,道:“嗯?我想想,帮我照顾好珠娘。”
李世民道:“活下来,你自己照顾。”
李玄霸道:“我尽力。”
李世民道:“还有呢?”
李玄霸又想了想,认真道:“哥,很高兴能和你当兄弟。谢谢你。”
李世民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没好气道:“傻阿玄。你道谢是想气死我吗?”
李玄霸笑道:“怎么会?啊,时间到了。”
天塌了。
李玄霸和李世民的身形都慢慢淡去。
李玄霸道:“哥,再见了。”
李世民道:“一定会再见。”
梦境崩塌。
……
李世民睁开眼。
长孙康宁焦急道:“郎君,郎君,你怎么了?怎么一直在哭?做噩梦了?我一直叫不醒你。”
李渊也焦急道:“大雄,你怎么了?”
医师擦着冷汗:“醒了醒了,醒了就好了……二郎君别动,你头上还有针!”
医师慌慌张张但十分熟练地把李世民头上扎的银针拔下来。
李世民坐起身,抹了一把脸。
他神情冷漠,但泪流不止。
“父亲,阿玄出事了。”李世民的声音十分平静,平静到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渊疑惑:“什么?”
李世民一边像擦汗一样面无表情地擦眼泪,一边神情漠然道:“李元吉和李建成诬告阿玄谋反,阿玄被软禁后,宅院被贼人所烧,现在生死未卜。”
李渊脸皮抽搐道:“大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世民从床榻上走下来。
眼泪怎么擦也止不住,但他很奇怪地并未感到痛苦和悲伤。
眼中溢出的泪水就像是自然落下的雨水一样不以他意志为转移,就这么肆意地流淌。
擦不干净就不擦了。
李世民放下手,仰着头对李渊道:“父亲,我现在要立刻去涿郡向陛下澄清。你记得转告估计已经快回到太原郡的李建成。”
“我、必、杀、他!”
李世民一字一顿,转身就走。
李渊大惊失色,训斥道:“李世民!你怎么能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李世民往外走,李渊跟在身后。
“二郎,你冷静点,只是一个噩梦,三郎怎么可能会有事?李元吉虽然顽劣,但怎么可能突然诬告?大郎更不是这样的人。”
“你这话传出去,让世人怎么看你?兄弟阋墙于内,你是想被千夫所指吗?”
“哪怕三郎真的出了事,我们也要从长计议。你现在不冷静,若出了什么事,三郎不也很难过?”
李世民没有回答,只吩咐自己的下属整理行囊,准备离开。
他对长孙康宁道:“观音婢可能骑马?”
长孙康宁攥紧裙角,皱着眉严肃道:“能!郎君放心,我能跟上!一定能!”
李世民道:“好,和我一起走。”
李渊怒斥道:“李世民!”
李世民回头,流着泪对李渊道:“父亲,我乃河右行军大将,只听从陛下差遣。你无权差遣我。我现在向陛下澄清谋逆之事,父亲阻拦我,是想反了大隋吗!”
李渊:“……?!”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们不是……本来就要反了大隋吗?
李世民压低声音道:“现在大隋气数未尽,高丽陈兵数十万,猛将无数。我没有信心现在就反隋,父亲有信心?”
李渊皱眉沉思。
他并非庸人,自然也知道现在不是反隋的时机。
不说大隋军队仍然很强劲,如果征讨高丽的兵锋转向自己,自己一定支撑不住,他现在也还没有做好反隋的准备。
如果李世民梦中的事是真的,确实必须立刻向杨广澄清,不能让杨广以为他们谋反。
李渊道:“我和你一同去。”
李世民摇头,泪珠就像是汗珠一样随着他摇头的动作甩落:“这事本就和父亲无关,父亲继续坐镇太原才更显问心无愧。由我去就好。而且……父亲,你不等李建成回来,好好问问他这件事吗?”
李世民笑了一声,像是讥笑,又像是自嘲。
李渊愣在原地。
李世民再次转身,又抹了一把脸。
他祖宗的!视线模糊得都快看不清路了!
“抛下辎重,轻装出发。观音婢,要辛苦你了。”
长孙康宁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跟上李世民的脚步。
她使劲摇头,咬紧牙关:“不辛苦!”
三郎,珠姊姊,一定要无事啊!
李渊看着李世民离开的身影,向前迈出一步,又停下脚步。
他叹了口气,回头骂着身边的人:“还不快去帮忙!派人去寻……不,我亲自去找郡丞,打开城门,我儿要连夜去面见陛下!”
李渊攥紧拳头,转身回屋换衣服,准备去见太原郡丞。
虽然他是太原留守,晚上开城门也需要太原郡丞一同下令。
李渊心里很是慌张。
不会吧?难道大德真的出事?
但大雄和大德这对双生子自幼就有神奇的心灵相通的本事,大雄这反应不像虚假。
“一定是大德误解了什么,毗沙门由我亲手教导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纵然才能不如大雄和大德,也绝不会杀害兄弟。”
“对,对!一定是李元吉!一定是他!是他又诬陷毗沙门!”
李渊咬牙切齿,眼神迸发出愤怒和仇恨。
他现在非常后悔,为什么不杀了李元吉!夫人当时丢弃李元吉,果然是正确的!
……
“你说……你说三郎在哪?”窦夫人站在烧焦的废墟中,不敢置信地转头询问丁荣,“三郎呢?三郎在哪?”
丁荣不敢看窦夫人,侧过脸道:“我正派人寻找。”
窦夫人拉住丁荣的袖子,语气恳切:“丁郡丞,我的三郎还活着,还活着对吗?”
丁荣嘴唇动了动,挤出笑容安抚窦夫人:“我还在找,一定能找到。夫人,你先冷静。”
窦夫人松开丁荣的袖子,道:“冷静……冷静……对,冷静……”
她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
丁荣吓呆了:“窦夫人!快住手!拦住她!”
窦夫人放下手,凄厉地笑道:“我真傻,真无能啊。”
她明明发觉郎君做得不对,明明察觉三郎可能有危险,但郎君反对,她就如之前几十年一样顺从了。
什么北周武帝的外甥女,什么窦家的女儿,她只是一个顺从丈夫的无能蠢妇。
如果她在知道三郎生病时就坚定不移地站在二郎这边,让二郎来照顾三郎,这事就不会发生。
为何自己要退缩?为何自己要顺从?
因为这几十年自己都这样,都这么无能。
三郎,娘的三郎,娘的三郎啊……娘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李元吉在哪?”窦夫人问道。
丁荣警觉:“夫人,李元吉现在是重要的证人。”
窦夫人道:“李元吉在你那里?”
丁荣道:“夫人,朝中之事,不是夫人能插手的。”
窦夫人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刺耳:“那我以母亲的身份状告逆子不孝不悌呢?”
丁荣:“……”
窦夫人道:“备马,我要去涿郡面圣!”
有仆从拉住窦夫人:“夫人,先和国公商议……”
窦夫人拔出腰间装饰用的华丽匕首,划破了被仆从拉着的衣袖。
仆从跌倒在地。
窦夫人握着匕首,扫了众人一眼。
周围仆从婢女立刻垂下头,噤若寒蝉。
窦夫人再次冷声道:“备马。”
丁荣叹了口气,道:“我送夫人出城。我……我也一同面圣请罪。”
自己的官帽看来是保不住了。究竟是谁放的火!
……
“李二郎连夜出城了?”李密瞠目结舌,“他怎么会这么快得知消息?李建成都还没有到太原!”
禀报者摇头:“属下不知。”
李密叹气道:“看来劝李渊起兵不可能了。不愧是李二郎,真是果断,连双生弟弟的死都不能动摇他的冷静。韩将军呢?”
禀报者道:“韩将军仍旧没有找到李三郎的踪迹,只知道他们入了黄河。”
李密道:“河流中的踪迹可太难找了。唉,希望上天站在我们这边。”
禀报者问道:“我们还去太原吗?”
李密摇头:“告诉韩将军,时机已过,撤退。”
禀报者道:“是!”
李密看向黄河的方向,先是遗憾,然后失笑。
“罢了,能离间唐国公府父子兄弟,也算收获不小。”
李密大笑着转身上马,在任何势力都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挥鞭悄悄离开。
虽然他动用了在河东郡积累的势力,有可能被杨广和李渊察觉,但那又如何?他们本就是敌人,且他们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不管杨广是否会因此猜忌李渊,但唐国公府是永无宁日了。
“李建成啊李建成,你占着嫡长的位置,可要给李二郎多找些麻烦才好。”
“哈哈哈哈,回去了!”——
二章半合一,但更新迟了,只算两章。欠账-1,81w营养液欠账+1,目前欠账7章。
这感冒一时半会人大概是好不了了,还好没发高烧。最近支原体肺炎爆发,大家一定要戴好口罩,小心身体。我也不敢熬夜了,晚安。
第136章 珠娘我还活着吗
李玄霸以为梦境塌陷, 自己肯定醒不过来了。
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看到了宇文珠。
虽然他已经快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还是努力对宇文珠笑了笑。
“我看见珠娘, 就知道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对吧?”
宇文珠捂着嘴泣不成声, 只能不断点头作为回答。
李玄霸放心地闭上眼。
不知道昏沉了多久,他又醒了过来。
他看着守在床边的宇文珠,再次问道:“我肯定还活着, 是吗?”
宇文珠给李玄霸喂粥:“是,三郎还活着。”
李玄霸喝了粥,又沉沉睡去。
渐渐地, 他发现自己就算睡去,居然也有意识了。
周围环境像是打上了一层厚厚的浓雾滤镜看不真切, 他只能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的身体。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时候做梦一样, 意识飘荡在半空,好像马上就要离开身体,去未知的地方遨游。
但李玄霸不想离开。
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往自己的身体靠拢,试图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意识触碰到身体, 又被身体弹开。
好像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一块腐肉, 已经不能再容纳他。
他的意识在一次又一次的触碰中变得模糊,变得昏昏沉沉。
在他的意识快沉睡时,他的身体灰暗的颜色变得鲜活, 容纳了他快消失的意识。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宇文珠在李玄霸开口前抢先道:“三郎, 你还活着。”
李玄霸笑了笑, 抱怨道:“这是什么药, 味道真奇怪。”
宇文珠把李玄霸扶起来:“良药苦口,三郎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好起来。”
李玄霸笑道:“好。”
他喝了药,又喝了肉羹,再次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再次被身体弹出。
还好他醒来时,意识清醒了许多。于是他再次坚持不懈地往自己灰暗的身体里钻,一次又一次地被排斥,意识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昏沉。
直到下一次睁开双眼。
宇文珠:“三郎,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李玄霸这一次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孙医师?”
孙思邈道:“坚持住。你幼时能坚持住,现在也能!”
李玄霸道:“嗯。”
他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
孙医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太奇怪了。
但他坚信能看到珠娘,肯定就是现实。因为梦是出自想象,他连和秦皇汉武唐宗明祖称兄道弟都敢梦,却从不敢想象自己能与一位美好的女子成家。
因为后者是太过现实的幸福。
孙医师让李玄霸坚持,李玄霸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算坚持。
或许是像怨灵一样,徘徊在自己的身体周围不肯离去?
李玄霸感到意识的状态越来越差,连刚脱离身体的时候都很疲惫了。
意识本应该没有痛觉,他却渐渐地感到了刺痛感。
好像他已经竭尽全力,开始消耗意识本身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针刺进了身体,然后像梳子一样将身体撕裂。
啊,快散架了。
李玄霸想象着将自己团成一个球,痛得哭了出来。
好痛啊,干脆放弃吧。
“三郎,你还活着,还活着。”宇文珠哭泣道,“你睁眼看看我,看看我!”
李玄霸不知道第几次睁开眼。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喉咙像火烧一样,胸口仿佛压着巨石,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这次连说话都困难了,但居然能感到身体的异样了。
难受些好,难受些好。
能感觉到难受,才知道真的还活着,不是做梦。
李玄霸努力地对宇文珠眨了眨眼睛,又努力地挤出笑容。
宇文珠将散乱的碎发撩到耳后,垂首在李玄霸的眼睛上轻吻了一下。
“三郎,我在这里,你还活着。”宇文珠也努力地挤出笑容,“你看,你清醒的时间更长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李玄霸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又将视线移回宇文珠的脸上。
“三兄在害羞!”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李玄霸用眼角余光瞥向眼睛已经哭成一个肿桃子的李智云。
李智云对罗士信道:“三兄还会瞪我,他真的好起来了!”
罗士信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李玄霸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五怎么还是这么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唉,没办法,小五还年幼,经不住事。
李玄霸闭上眼,再次鼓起了勇气。
虽然意识的痛感加剧了,但他还能支撑,一定能支撑。
哥,我还没死,还在努力战斗,你可千万要冷静啊。
……
李世民从梦中惊醒。
长孙康宁正在给他盖被子,见状问道:“又做噩梦了?”
李世民坐起身:“没有。没做梦,所以惊醒了。”
长孙康宁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垂着头。
李世民反过来安慰妻子:“别担心,我没事。阿玄也一定会没事。”
长孙康宁使劲点头。
李世民道:“你快去歇息吧,我去守夜。”
贼人敢对阿玄动手,就很可能也对自己动手,所以李世民要求下属轮流守夜。
他本可以不守夜,但如果睡不着,用守夜的名义发一会儿呆,会比闭着眼却做着一片黑暗的梦更舒服一些。
他说没做梦是假的,只是他的梦一片黑暗。
这种知道做梦,却什么都梦不到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长孙康宁虽然想陪着李世民,但她白天要和李世民一起骑马赶路,若精力不济会拖累行程,便只能逼着自己去睡觉。
李世民走到篝火旁,秦琼正在烤干粮。
李世民道:“分我一半。”
秦琼把表面烤焦的干饼掰下一块:“粗麦饼,郎君吃得下?”
李世民道:“行军打仗,这种干粮不是常吃吗?”
他嘎吱嘎吱啃着干粮,牙口极好,都不需要用水泡软。
秦琼看到表现得十分正常的李世民,嘴张张合合了许多次,还是犹豫着将话咽了下去。
李世民吃完半块干饼子,喝了一口水润喉咙。
他抹了一下嘴边的水渍,道:“想说什么就说,别支支吾吾,让人看着难受。”
秦琼摇头:“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即使才结识李世民和李玄霸不久,也知道失去了感情好的兄弟是什么感觉。
自己小时候玩得好的族兄弟去世时,都难受得好几日睡不着觉。更何况郎君和三郎君是双生子。
不只秦琼,很多人都想劝慰李世民。但李世民表现得太像个没事人似的,让其他想安慰李世民的人都不好开口了。
李世民笑道:“不知道说什么啊……大概是节哀,或者三郎君一定没事之类的话吧。”
秦琼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我知道这是废话,但不说什么也觉得不对。只是郎君,如果难受,可以不用强装冷静。”
李世民摇头:“我不是强装冷静,我只是坚信阿玄肯定没事。而且,这时候我们处境太混乱了,所有人都很混乱,所以我必须冷静。”
李世民又拿起凉水抿了一口,看着篝火的眼神有点迷离。
“我以前和阿玄读史的时候讨论过,当主公需要有怎样的素养。”
“后来我们得出粗浅的结论,主公就是主心骨。他镇定,属下就不会乱。”
“刘邦在战场上胸口中箭,却捂着脚大喊‘贼人射中了我的脚指头’。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篝火晃得眼睛有点花,李世民揉了揉眼睛。
“谁都知道我这时候应该会痛苦悲伤,所以我更不能乱了方寸。如果我只顾着哭泣,谁来带领你们?我是主公,总不能指望属下带领我这个主公。”
李世民笑了笑,将装着水的葫芦丢给了秦琼:“你说是吧?”
秦琼低着头又沉默了许久,仰头喝了半葫芦水,那豪迈的模样,就像是在喝着什么烈酒似的。
秦琼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沉声道:“主公所言极是。”
李世民站起身拍了拍秦琼的肩膀,又伸了个懒腰:“我替你,你快去休息。如果路上遇上盗匪,才有力气当我的护卫。”
秦琼道:“遵命。”
秦琼离开火堆。快要走进帐篷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李世民站在篝火旁,又看着火堆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日后,李世民在官道上遇到了前来传旨的虞世南。
虞世南疑惑道:“二郎,你怎么在这里?”
李世民拱手道:“李元吉诬告我和阿玄,我前去涿郡面圣澄清。”
虞世南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李二郎被诬告气到,要反了呢。
“三郎呢?他也在?还是留在河东?”虞世南向李世民身后张望。
李世民垂着头道:“阿玄被丁郡丞软禁时,有贼人放火,阿玄生死不明。”
虞世南身形一晃,居然眼前一黑,差点倒下。
李世民忙扶住虞世南:“虞老师,阿玄一定无事,肯定没事!”
虞世南恍恍惚惚道:“对,对,三郎那孩子足智多谋,肯定做足了谋划,不会出意外,不会……二郎……”
虞世南的视线落在李世民的脸上。
李世民如被冰封的双眸让他心头一疼。
虞世南安慰的话哽在喉咙,化作了一声长叹:“我和你一同回去。三郎肯定无事。”
李世民道:“我想快点面圣。”
虞世南道:“我们一同骑马回去,其他人可以慢慢走。”
他冷静下来,一眼就在队伍里看到了一位年少女子。
虞世南道:“你妻子还不习惯急行军,让她与我带来的人一同缓行。我知道你担心她的安危,现在虽然天下大乱,但还没有人敢劫圣旨。”
如今大隋气数还在,军队仍旧强大。如果杨广狠了心要剿灭其中某一支贼帅,只要把大军压下就轻而易举。劫圣旨就是公然挑衅杨广的脸面,会成为被打的出头鸟。
李世民也发现长孙康宁身体不适。
他不敢让长孙康宁留在太原郡,才狠下心让长孙康宁与自己一同赶路。现在有大隋官兵保护,他又得知杨广如弟弟所料,确实不会怪罪他们,便不用这么急了。
李世民对秦琼道:“你留下。观音婢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秦琼抱拳严肃道:“郎君请放心。”
李世民道:“我对你很放心。”
他又到长孙康宁身边道:“观音婢辛苦了,接下来慢慢走,我在涿郡等你。”
长孙康宁没有要求继续跟着李世民,她只是不甘心地道:“等到了张掖,我要好好练习骑马,郎君教我!”
李世民微笑点头:“好,到时我给你选一匹最漂亮的马儿。寒钩。”
一只金雕从空中落下。
李世民摸了摸寒钩的脑袋:“跟好观音婢。”
寒钩垂头丧气地点头。
乌镝也从天空落下,停在李世民的肩膀上叫了几声。
李世民道:“阿玄还有事。他会回张掖和我们会合。乖一些。”
乌镝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这句复杂的话,但它又飞上了天空,没有撒娇耍赖。
李世民对虞世南道:“老师,我们出发吧。”
虞世南看着李世民与以往无二的模样,叹气道:“好。”
……
“孙医师,你怎么在这里?”
李玄霸不知道多少次醒来后,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
他的喉咙因为灌了太多味道奇怪又十分辛辣的药,让他原本清亮的声音变成了如变声期时一样嘶哑。
孙思邈道:“我本来算着时间来参加你和珠娘的婚宴,但遇到一个病人耽搁了,便去了洛阳寻宇文家,想把贺礼先补上。”
宇文弼的籍贯在洛阳,虽然他们一家搬去了大兴,洛阳祖宅仍旧一直有族人看守。
孙思邈本想去太原,又担心自己去得太晚,李玄霸和宇文珠已经回了张掖。
他就去了洛阳,将贺礼交给宇文家看守祖宅的人,让他们将贺礼先转送给宇文弼,再寄给宇文珠。
天下大乱,孙思邈虽说是游历,也不敢走太远,所以都在两京之间来回转悠。
宇文家都知道孙思邈是宇文珠的老师,热情邀请孙思邈暂住。
孙思邈思及无事,便留在了宇文家的祖宅,等宇文珠回信。
他想着去哪隐居都算隐居,不如跟着徒弟走,正好帮李玄霸调养身体。
孙思邈看见了天下越发明显的乱世,颇有些学医无用的心灰意冷。或许跟随在李二郎李三郎身边,他也能为两个孩子的志向做出一点贡献。
孙思邈简单说了自己的经历后,道:“我到洛阳后,与魏玄成有几面之缘。你一到这里,魏玄成就派人来请我过来,还好我来的及时。”
李玄霸疑惑:“魏玄成去洛阳做什么?”
魏徵道:“这里离洛阳近,我会变装去采买东西,顺便打探情报。我和孙医师都是道士,我就前去拜访了。”
瓦岗寨离洛阳很近,就在洛阳隋军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魏徵现在虽然跟着王薄,但他迟早会回到真正的主公身边。所以知道孙医师和李二郎君李三郎君很熟悉,他自然会前去拜访同僚,为以后良好的职场打好关系。
还好他提前得知孙医师就在洛阳。
孙思邈道:“幸亏珠娘给你喂了我之前用甘油做的药,不知道哪种药吊住了你的命。不然我也回天乏术。”
其实孙思邈没说的是,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李玄霸给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因为李玄霸心脏一度停止跳动,以他的见解应该是无药可救。
他和宇文珠现在是完全用自己没有试验过的新药方,只要是医书上说对心脏好,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往李玄霸嘴里灌。
他用的药的效果他自己都不清楚。李玄霸居然能被他们救活,真是奇迹。
李玄霸疑惑:“甘油?”
他想起宇文珠曾经说过,好像孙医师用甘油“炼丹”,还把炼丹炉搞炸了几次。
不过炼丹师都有充分的炸炉经验,所以孙医师完好无损,只让宇文珠吓得不行。
甘油……心脏……
李玄霸额头冒出冷汗。
孙医师不会把硝酸甘油给炼出来了吧?!
虽然他猜测自己是心肌炎,但没有医院详细诊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病。
硝酸甘油不仅是烈性炸|药,也是缓解心绞痛和心力衰竭的特效药。许多心脏病都会伴随心绞痛与心力衰竭,硝酸甘油能先把命吊住,然后再进行进一步治疗。
所以……李玄霸看向完好无缺的孙思邈,眼神复杂极了。
孙思邈疑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我来看看。”
孙思邈给李玄霸诊脉。
李玄霸闭上眼,敬佩不已,后怕不已。
用炼丹炉炼出硝酸甘油。
孙医师,你牛。
你差点把你和我妻子一同炸上天——
一章半合一,欠账-0.5章,目前欠账6.5章。
今天右手臂抽了血,左手臂打了针,敲键盘实在是太痛苦,就先更这么点,明天努力恢复双更,抱歉。
第137章 敢伤我母亲者死
李玄霸意识离体的时间越来越少, 但身体上感受的痛苦越来越严重。
瓦岗寨的好药来源有限,李玄霸的身体需要大量的药吊命,孙思邈和宇文珠便另想他法, 用廉价常见的药物提取精华, 给李玄霸治病。
他们的灵感来自李玄霸做精油。
花朵树叶等原材料经过蒸馏或者烈酒浸泡, 能提取出精油、纯露。精油和纯露是这些原材料的精华,那么同理,药材通过蒸馏或者烈酒浸泡, 应该也能提取出药物精华。
是药三分毒,吃大量的药不仅胃受不了,其他成分也可能造成毒素积累, 损伤身体。如果提取药物精华,说不定就能避免这个副作用。
孙思邈和宇文珠这个想法其实很天真。
蒸馏和烈酒浸泡得到的不一定是精华, 只是原材料里面的油性物质;就算是精华, 这些精华本身也可能带有毒素,所以吃多了仍旧会有副作用。
但在科学技术不能触及微观的时候,传统医学就是“黑匣子”,最初的药方几乎都是靠着“俺寻思”,然后用动物和人类来验证药方的正确性。
孙思邈和宇文珠师徒二人学过的医术不能治愈李玄霸, 那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咬紧牙关给李玄霸试验他们的奇思妙想。
反正再差也就是病逝了。
李玄霸在被治疗的时候遭了大罪。
中药味道虽然古怪, 混着水也能捏着鼻子喝下去。孙思邈和宇文珠师徒二人提取的药物精华,真是味道古怪浓郁得让他就算意志力太强也忍不住反胃。
比如师徒二人琢磨的最具性价比的药物精华——姜葱蒜经过蒸馏或者烈酒浸泡再蒸馏提取的油状物,那简直是舌头、喉咙、食道和胃一同在燃烧。
但李玄霸自己不懂医学, 知道硝酸甘油能缓解心绞痛和心力衰竭, 还是因为帮助过他的老校长在吃这个药, 他发现这个药与炸|药同名, 所以才查了一点资料。
虽然李玄霸隐约记得不知道从哪看到的心肌炎似乎要吃抗生素,但他对怎么土法制造抗生素一无所知。既然自己无能为力,李玄霸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不管孙思邈和宇文珠做出了什么药,无论吃药的过程太痛苦,他也坚持配合。
吃了吐,吐了吃,最后连喝水都想吐。不到半个月,李玄霸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出了肉的脸颊就变得凹陷,比他幼时更瘦削。
孙思邈这才发现自己做的“浓缩药”太伤胃,给李玄霸调整了养胃的药方。
但无论怎么养胃,药物过分刺激的味道仍旧不能避免。如果有大量蜂蜜调配,还能勉强将味道压过。但在瓦岗寨没有这样的条件,李玄霸只能靠着意志力硬撑。
折腾来折腾去,李玄霸觉得自己还活着,真是奇迹。
李玄霸在试验新药的时候,还问到孙思邈硝酸甘油的事。
黑火|药的配方很简单,但威力很差。他现在用的黑火|药就是听个响吓唬人。
李玄霸曾尝试做出现代火|药彻底改变战局,但他怎么琢磨也猜不出具体配方。
如果只是按照字面意思,比如把甘油和硝酸混合这样尝试,很可能会出人命。所以李玄霸放弃了。
孙思邈可能无意间练出了硝酸甘油,李玄霸一边告诉孙思邈这个“药”的危险性,一边以为自己能从孙思邈那里获得准确药方。
但孙思邈很茫然。
“什么硝酸甘油?”孙思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我确实混入了硝石,但没有放入你所描述的那种强酸。”
李玄霸欲言又止,扶额叹气。
看来孙医师炼出硝酸甘油,和历史中的方士炼出黑火|药一样,纯粹是意外。
要再复现这个药方,恐怕需要冒危险做很多次试验。
或许将来他有时间做好所有安全准备后,能够尝试复现孙医师的炼药过程,但不是现在。
李玄霸让孙医师把自己用甘油炼药的记录保存好,并让无事可干的李智云多抄录了几份,以待以后验证。
现在……现在还是继续遭受试药折磨,争取早日病愈。
孙思邈知道自己无意间炼出了很危险的药品时后怕不已。不过想到这个药品能缓解心力衰竭,他又舍不得毁掉炼药记录。
最后他还是选择相信李玄霸会妥善处置这个危险的药品。
就算他把炼药记录毁掉,其他人也可能做出这个危险的药品。而且李玄霸对这个药品很了解,或许在海外已经有人在熟练运用这个药品。
孙思邈知道海外有多广阔。既然海外诸国掌握了这个危险的药品,最好中原也要掌握,才能避免吃亏。
至于这个危险药品会杀死很多人,孙思邈只能将这件事暗藏心中,带着愧疚和后怕过一辈子。
李玄霸知道告诉孙思邈硝酸甘油的事,一定会给这位医师造成心理压力。但他思索之后,还是将事详细告诉了孙思邈。
就算有心理压力,孙思邈肯定也希望清楚自己炼药的后果,以免自己和身边人糊里糊涂地丧命。
李玄霸在艰难求生时,李世民到达了涿郡。
在快到涿郡时,虞世南犹豫了许久,还是将李世民带到一旁,教导他如何应对杨广。
“我知道你希望陛下为你主持公道,但陛下恐怕不会如你的愿。你若坚持要治李元吉和李建成的罪,恐怕陛下还会猜忌你。”虞世南道,“不要将陛下看作可以为你撑腰的长辈,也不要将陛下看作可以为你申冤的明君。”
李世民垂首握拳:“那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李元吉和李建成害了阿玄,还什么代价都不用付?”
虞世南道:“李建成只是没有维护三郎,你纵然向陛下告状,在陛下眼中,这反倒是李建成忠于他的表现。”
李世民深呼吸:“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父亲也会维护他!我没办法让陛下治罪他!但李元吉呢?他诬告阿玄……”
虞世南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安抚着弟子的情绪:“你不能让陛下治罪李元吉,但你父母可以。身为兄弟,你不能因为李元吉诬告而怪罪他,但你父母可以状告他不孝不悌。”
虞世南向李世民剖析杨广的性格。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描述皇帝的不是。
虞世南的兄长虞世基能成为杨广宠臣,虞世南本人不比虞世基能力差,他其实也很会察言观色。
只是他不愿意成为另一个“虞世基”罢了。
杨广曾对虞世南说自己不喜劝谏,虞世南就一生从未向杨广谏言。他很明白皇帝那句话是真的,懂得在坚持底线的前提下规避风险。
别看虞世南一直没升官,只在杨广身边做起居舍人。他的性格不讨杨广喜欢,却能一直担任杨广近臣,没有被杨广外贬,就能看出他的本事。
虞世南原本只教授李世民和李玄霸写字,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为官中总结的经验也教授给李世民。
“陛下极好脸面,他不孝不悌不慈,就容不得别人不孝不悌不慈。而这‘容不得’又要分对象。比如李元吉入不了他的眼,但你却掌握着河右军政大权,那么李元吉诬告你就是监督你,你想因李元吉的诬告怪罪他,就是不悌,就是有异心。”
虞世南见李世民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叹了口气:“你知道裴蕴如何重新检阅户籍吗?”
李世民回忆了一会儿,闷声道:“让百姓互相告发。”
虞世南道:“不仅是重编户籍,在杨玄感谋反后,陛下也是要求官员互相告发,无论是否有证据,都先将人下狱。官员互相盘咬,牵连者无数。”
李世民道:“不只是杨玄感谋反。民乱四起后,陛下也要求百姓互相检举,盗贼就地捕杀。豪强与官吏相勾连,任意指人为贼,导致许多百姓家破人亡,被豪强夺走田宅。”
虞世南悲伤颔首:“所以你应该明白,在陛下那里,纵然信任你和三郎,但你也不能要求惩罚诬告你和三郎的李元吉。因为陛下是支持诬告的。如果他惩罚了李元吉,那么官员和百姓又怎么如他的意互相攀咬?”
李世民的呼吸放缓,脸上的愤怒不甘重新恢复成冷漠平静:“我不请求陛下治罪李元吉和李建成,我的仇自己报。”
虞世南心头一颤。
他本想让李世民放弃仇恨。李元吉和李建成是李世民的兄弟,李世民怎么能兄弟相残?以他的道德感,不允许他听到弟子说这样的话而不劝说。
但纵然是君子也有私心,就像是他在杨广面前明哲保身一样。
虞世南想到李玄霸,想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兄弟情深,就说不出斥责的话。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劝,只转移话题:“你也不用担心会太过憋屈。你动不了李元吉,但唐国公绝对不会放过李元吉。若放任李元吉,他下次就该害唐国公了。陛下看不上李元吉,不会给他授官,李元吉所有倚仗都是唐国公。你当务之急是让陛下明白,纵然三郎……”
虞世南黯然地叹了口气,道:“纵然三郎生死不明,但你对陛下没有怨言。你最好再找一个怪罪的人,民贼也好,杨玄感也好,突厥也好,告诉陛下你已经仇恨他人,不会影响对陛下的忠心。以陛下的性格,你将此事怪罪在突厥头上,或许他会更高兴。”
李世民道:“放火的人极可能是乱民或者杨玄感。”
虞世南道:“但陛下不希望是乱民和杨玄感。他不顾中原大乱也要征高丽,就是自欺欺人大隋没有乱,乱民和杨玄感都已经被击溃,不足为惧。在陛下眼中的敌人,只有还未被他统治的外夷。”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道:“老师,我明白了。我防备东突厥,遭遇东突厥憎恨,所以东突厥趁机放火加害阿玄。我希望立刻回张掖整顿边务,为阿玄报仇。”
虞世南叹气道:“这样陛下就高兴了。他会同意你立刻回张掖,不收走你的兵权。”
李世民低声道:“真憋屈。”
虞世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起手,在已经长大的弟子脑袋上揉了揉:“是很憋屈。记住现在的憋屈,好好积攒力量。老师知道你有大志向。”
李世民带着鼻音道:“嗯。”
虞世南道:“你也要以此事为鉴,不要成为陛下那样的人。无论是让官吏百姓互相诬告,还是不看事实只愿意看自己想看的,都是……都不是明君所为。”
都是亡国之君所为。虞世南在心里道。
李世民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虞世南又拍了拍弟子的肩膀,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哭不出来。去找姜汁熏一熏眼睛大哭一场。你现在不发泄情绪,在陛下面前就不能收放自如。”
李世民咬了一下牙,挤出笑容:“好。”
虞世南让李世民用姜汁熏眼睛,其实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蘸姜汁的帕子。
他带着李世民走到稍稍远离营地的地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让李世民一同坐下,然后将帕子递给李世民。
李世民用帕子擦了一下眼睛,眼泪立刻被姜汁刺激得流了出来。
当眼泪流出时,李世民心中好像被关住的情感就像是决堤一样汹涌而出。
他将脸埋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住双腿,蜷缩成一团,浑身不住颤抖。
虞世南轻轻拍着弟子颤抖的背,眼角也不由泛红,落下泪来。
哭吧哭吧,哭了之后就算不会更好受,但至少不会被悲伤压垮。
李世民感受到背上老师轻抚的温度和动作,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从小就被阿玄笑话是个爱哭鬼。
“二哥,你的感情也太过充沛了,动不动就哇哇大哭,连看个史书都能嚎几嗓子。你哭就哭吧,嗓门还这么大,震得我耳朵疼。”
李世民哭的时候一直是如此。他会扯着嗓门尽情发泄自己的情绪,眼泪不一定有多少,但哭声一定会十分响亮。
等嚎完之后,他的心情就会非常好。无论有再难再苦再愤怒的事,他都能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笑着往前奔跑。
阿玄总是嫌弃他的眼泪是处理情绪垃圾,哭完了事,从来不放心上。
现在李世民将脸死死埋在膝盖上和臂弯中,紧紧咬着嘴唇,哭得不能呼吸,但一声未吭。
就算是坐在他身边的虞世南,也听不到他的呜咽声。
虞世南心疼道:“二郎,你可以哭出声来。这里离营地远,你的属下听不见。”
李世民抱着腿使劲摇头,眼泪擦在了衣服下摆和裤腿上。
虞世南叹了口气,只能继续轻轻拍着弟子的背。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能不能安慰到李世民,但总比什么都不做都好。
李世民哭了一场后,如虞世南所料,情绪正常了许多。
他能演出悲伤和痛苦,而不是满脸冷漠了。
在杨广面前,应该能过关了。
李世民禀报后,名义上御驾亲征,实际上在涿郡等着高丽大捷的杨广很疑惑地召见了他。
李世民跪在杨广面前,额头贴在地上,呜咽地将阿玄被突厥人所害的事告知了杨广。
“臣请回张掖,备战突厥,为弟弟报仇!”李世民哭泣道,“臣知道陛下现在要征高丽,不能对突厥用兵。臣只想回突厥,自己打突厥人!他杀我弟弟,我要灭他全族!”
杨广疑惑:“突厥人居然入河东郡,烧死了李三郎?”
李世民身体一颤,反驳弟弟没死的话哽在喉咙里,被他艰难地咽了下去。
杨广问裴世矩道:“东突厥人居然如此大胆?”
裴世矩眼神中带着莫名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李世民,对杨广恭敬道:“东突厥可汗都不听陛下召见了,且又趁着陛下亲征高丽,多次出兵进犯我大隋边境,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他们打不过戍守边疆的唐国公和李二郎,所以报复李三郎,确实符合蛮夷的作风。”
杨广皱眉道:“真是不把大隋放在眼里。待朕征服高丽,必率领大军攻打东突厥!”
李世民道:“陛下亲征东突厥时,请任命臣为先锋!”
杨广叹了口气,对李世民道:“起身吧。你这次真是遭了无妄之灾。不过也是你做事不谨慎的缘故,你要引以为鉴。”
李世民恭敬道:“是,臣一定铭记于心。”
果然如老师所言,杨广虽然不相信李元吉,但并不厌恶李元吉诬告的事。
在杨广看来,这反倒是如了他的意,正好敲打唐国公府。
即使现在唐国公府被他所信任,即使他没想过收走唐国公府的兵权,但他仍旧有机会就要敲打一下,就像是驯鹰驯犬一样。
李世民双拳在袖口中死死握紧。他懂得了杨广这个昏君的帝王之术,呵。
杨广见李世民神色恭敬,心里十分满意:“这件事你委屈了,朕命你为河右慰抚使,涿郡留守。你好好备战东突厥。等高丽王投降,朕定为你报仇。”
李世民感动不已:“谢陛下隆恩!臣一定为陛下肝脑涂地!”
杨广道:“不过李渊治家不严,需要小惩一番。他既然管不住河东,这河东慰抚使就别当了,好好镇守太原,当山西慰抚使。唉,朕想给你父亲这个表亲一点机会,他却老是抓不住这个机会。”
李世民沉默不语。作为儿子,他不该说父亲的不是。
他这样的沉默也让杨广很满意。
经历了太子逼宫,杨广更加重视孝道人伦。纵然李渊很偏心,但李世民也不能对李渊露出不满。
只有足够孝顺的人,才会足够忠诚。
杨广正准备再勉励李世民几句,有宫人匆匆来报。
“禀奏陛下!唐国公夫人在宫门敲鼓告御状,状告其子李元吉忤逆父母,犯十恶不赦之罪!”
杨广从坐榻上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道:“谁?什么罪?”
宫人声音颤抖道:“唐国公夫人,状告其子李元吉十恶不赦之罪!”
十恶不赦,乃是开皇元年所颁布的重罪律条。《开皇律》规定,“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十条大罪,排除在天下大赦之外。
李元吉确实触犯了“恶逆”这一条罪名,谋杀自己的兄弟。但杨广支持诬告,怎么能定下李元吉“不睦”之罪呢?
杨广心中立刻不喜,狐疑地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表情十分茫然无措。
杨广皱着眉头收回视线:“唐国公夫人怎么会来了?难道是唐国公?”
这时候,又有一个宫人匆匆赶来,磕头道:“唐国公派人来带走唐国公夫人,与唐国公夫人起了冲突,唐国公夫人受伤了!”
李世民从地上一跃而起,愤怒道:“谁敢伤我母亲!”
杨广愕然:“唐国公……唐国公派人带走唐国公夫人?”
宇文述静静地观察情况,现在才开口对杨广道:“陛下,请召见唐国公夫人觐见。好歹唐国公也是陛下的表亲,李元吉的诬告已经是唐国公府的家丑,可不能让这家丑再扩大了。”
杨广叹气:“这什么事啊……唉,快把窦夫人请进来。二郎,你去接你母亲。”
李世民重新跪在地上道:“请陛下赐给我斩杀刁奴的权力!”
杨广摆摆手:“你府中的奴仆,怎么处置,你自己决定。居然敢伤家中主母,确实该杀。”
李世民磕头道:“谢陛下!”
他转身走出殿门。
守在殿门外的侍卫将李世民之前面圣时解下的剑,还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没有将剑佩戴在腰上。
他拔出剑,一手握剑,一手拿鞘,向宫门外走去。
宫门外,在拉扯中摔倒在地,磨破了手臂的窦夫人再次拔出匕首,刺向想将她拉上马车的壮仆。
壮仆躲开,厉声道:“夫人,这是国公的命令!”
窦夫人握紧匕首:“无论是谁的命令,你再敢动我试试。”
壮仆抱拳:“请夫人赎罪,国公有令,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要把夫人带回太原!”
“无论采取什么方式?”
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和利器摩擦地面的声音一同响起。
李世民拖着长剑,长剑剑尖在地上擦出火花。
壮仆赶紧道:“二郎君,这是……”
他话音未落,李世民突然一跃而起,手中长剑从地面往上一划,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壮仆还未回过神,头颅居然已经落地!
李世民的剑尖再次砸落地面,发出“叮”的一声响。
他挡在窦夫人面前,看向壮仆的眼神冒着火,脸上神情却冷得像结了霜。
“伤我母亲者,死。”——
二更合一,欠账-1,目前欠账5.5章。
碎碎念:
1、
“十恶不赦”是十条重罪。自《开皇律》首次明确“十恶”的罪名后,后世王朝律令都沿袭了这十条重罪。具体如下:
①谋反,“谓谋危社稷”;
②谋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
③谋叛,“谓谋背国从伪”,明、清律改为“谓谋背本国,潜从他国”;
④恶逆,“谓殴及谋杀祖父母、父母,杀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
⑤不道,指灭绝人道,如灭门和用极端残忍、或者蛊毒的方式杀人;
⑥大不敬,指对帝王不尊敬的言行;
⑦不孝,指对直系尊亲属有忤逆言行,如控告或咒骂祖父母、父母;祖父母、父母在世时别籍异财(分居),不予供养;居父母丧时嫁娶作乐,脱去丧服,改着吉服;闻祖父母、父母丧,匿不举哀;诈称祖父母、父母死亡;
⑧不睦,谋杀或出卖缌麻以上亲属,殴打或控告丈夫、大功以上尊长和小功尊亲属;
⑨不义,“谓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见受业师,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及闻夫丧,匿不举哀,若作乐,释服从吉,及改嫁。”
⑩内乱,“谓奸小功以上亲,父、祖妾,及与和者。”
但在实际操作中,士族阶层犯“十恶不赦”罪,常常连最基本的惩罚都没有,更别提“重罪”了。
“十恶不赦”就是看皇帝心情责罚。
比如“大不敬”这一条罪名,只要是皇帝心情不好,所有大臣都可以因为这条罪名处死。杨广就因为大臣劝谏,认为劝谏就是说帝王不好,是大不敬,处死了许多大臣。
在封建社会讲法律就是笑话。
但在弱势群体中,“十恶”罪就很要命。
比如看官们一直提的让李二李三分家,就属于“十恶不赦”的“不孝”——祖父母、父母在世时别籍异财;
窦夫人就算不被家人尊重,也不能状告李渊,不然就是“不睦”——状告丈夫。
2、
裴蕴清查户籍时让百姓互相告发,而杨广处置民乱和杨玄感叛乱时令百姓和官吏互相告发,这前文有提过。
杨广约束大臣和百姓的办法就是支持诬告,好震慑敲打官吏和百姓。
第138章 杀不孝以儆效尤
当壮仆的脑袋滚落的时候, 嘈杂的现场立刻鸦雀无声。
窦夫人焦急道:“二郎……”
窦夫人话还未说完,就被李世民打断道:“母亲放心,我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同意, 斩杀刁奴。”
李世民带来的人就在宫门前等候。
当窦夫人骑着马朝着宫门奔来, 又有人喊着唐国公的命令追逐时, 秦琼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李世民一出手,秦琼等人就找到了主心骨, 立刻出手把其他壮仆制服。
秦琼道:“把他们的嘴都堵住……谁去借个木桶来,把地洗干净,别麻烦陛下的侍卫。”
李世民的下属绑人的绑人, 拖尸的拖尸,洗地的洗地, 很快就把现场处理干净。
非常专业。
李世民心中的火气没有因为斩杀了一个刁奴就消失。但秦琼等人效率太高, 速度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地都被洗干净了。
他只能沉着脸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珠,将剑还鞘。
李世民问道:“母亲,陛下召见你。”
他一边说, 一边查看窦夫人手臂上的擦伤。
李世民上战场时总爱亲自冲杀在前。李玄霸给他准备了小罐装的金疮药,让他在马上追击敌人的时候能抽空涂一下, 聊胜于无。
弟弟虽然不在身边,李世民已经养成了随身带着药膏的习惯。
他先用清水替母亲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涂上加了烈酒的药膏:“有点疼, 母亲请忍耐一下。”
手臂传来刺痛感, 窦夫人一声未吭。
等李世民涂完药, 窦夫人压低声音问道:“二郎, 那把火谁放的?”
李世民眼眸闪了闪,沉声道:“东突厥。”
窦夫人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母子二人往宫里走去。窦夫人低声将这次冲突的原因告诉李世民。
有些事是她根据李渊的性格猜测,但应该差不离。
李世民一边听窦夫人解释自己告御状和李渊派人来阻拦她的原因,一边和自己从弟弟那里得来的消息做对比。
时间回到李玄霸还在河东的时候。
李玄霸先因为换季例行生病。
这次他病得比较严重,李建成又沉迷喝酒打猎,让李元吉找到机会从李建成书房里偷到李玄霸的墨宝,自己涂改拼凑成书信,向丁郡丞诬告。
丁郡丞找来李建成问事时,宇文珠向太原送信,告知李玄霸病重。
李世民因为想要去涿郡见太子,被李渊软禁,后来被出兵的李渊一同带走,没有接到信。窦夫人看到书信,花了一日时间匆匆将手中的事交给万氏后,乘坐马车前往河东郡照顾李玄霸。
丁郡丞花了几日的时间吓唬李建成。李建成被丁郡丞吓到,又被丁郡丞以族叔前例诱惑,坚称这都是李世民和李玄霸的错,要做大义灭亲的人。
丁郡丞将李建成放回太原郡,向李渊通个口风。
这时李玄霸的病好转,准备回太原。他派金雕给李世民送信,让二哥来接他。
窦夫人此时已经在路上,与成了惊弓之鸟,不敢走大路,所以带着仆从骑马走小路回太原的李建成错过。
李玄霸让李智云去通知李建成自己要回太原时,发现李建成已经人走宅空。
丁郡丞发现李玄霸病愈,想要离开河东郡,派人将李玄霸软禁。
这时变相突生,在丁郡丞和李玄霸见面当晚,未知势力混入换防府兵中放火,李玄霸生死未卜。
窦夫人到达河东郡后,和丁郡丞一同前往涿郡面圣。仆从阻拦不及,快马加鞭回太原郡禀报李渊。
当仆从不眠不休只花了三日就到达太原郡时,李建成也正好回到太原郡。
李渊先把李建成骂了一顿,当得知窦夫人要告御状时大惊失色。
“她糊涂了!”李渊焦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妇道人家无知,还真以为现实和话本上写的一样,遇到冤屈就能告御状吗!她知不知道告御状的人首先会被打板子?!再者,她还记不记得她是北周武帝的外甥女?!现在陛下正因为天下大乱而心烦意乱,太子又犯上作乱……唉!”
剩下的话太过大逆不道,李渊没有说出口。
以夫人的身份,若在敏感时刻出现在皇帝面前,说不定会让皇帝想起“前朝余孽”,误以为太子之事真的和前朝有关。
虽然皇帝没有证据,但李渊现在越来越了解杨广是什么样的人。
杨广做事不看证据,只看心情。就像是现在军报如雪花般飞入都城,但杨广坚信天下仍旧安定,还出兵征讨高丽一样。他如果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谋逆,说不定就会脑补一个“前朝余孽”来为太子谋逆找补。
再者家丑不可外扬。李渊准备把李元吉接回来后,让李元吉悄悄病死。如果让皇帝插手,说不定还会牵连唐国公府其他人。
李渊十分焦急,忙让自己私兵火速抄小路火速去涿郡城门口,拦阻窦夫人面圣。
私兵问道:“如果夫人不愿意回来,我们该如何做?”
李渊道:“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把夫人带回来!不能让夫人见到杨广!”
私兵又问道:“如果夫人反抗……”
李渊打断道:“夫人柔弱,你们只要以我的名义让夫人回头,动作再稍稍强硬一些,夫人就会乖乖跟着你们走。”
私兵得到李渊的同意之后,就立刻骑马前往涿郡,在城门阻拦窦夫人。
即使窦夫人早出发几日,但她乘坐的是马车,速度不会太快。且她和丁荣同行,丁荣要休息的时候,她也只能跟着一同休息。李渊派来的私兵成功在城门口拦到窦夫人。
丁荣见有唐国公府的人求见,知道这是唐国公的家事,带着人躲到一旁不掺和。
窦夫人身边的仆从都听从唐国公的命令,停下了马车。
但私兵万万没想到,柔弱了几十年的夫人会在装作和他们一起离开时突然翻身上马,举着唐国公的令牌让路人让道,朝着行宫奔去。
窦夫人这一举动,让私兵脑袋嗡的一响,只能条件反射跟在窦夫人身后追去。
他们虽然追上了窦夫人,但窦夫人不下马,他们也不敢撞马,怕伤到窦夫人。
几匹马相互纠缠,在行宫前才停下。
窦夫人下马想要往宫门奔去时,私兵才找到机会拉住窦夫人。
但窦夫人居然拿出匕首挥舞,有壮仆怒气上头,才伤到了窦夫人。
之后就是李世民来了。
窦夫人道:“只要我能进宫门,他们就不敢再纠缠,否则就是御前失仪。”
宫门就是“御前失仪”的界限。
别说行宫,就是在都城的宫门外都有百姓云集。
后世明清的规矩比前朝都严格许多,还有小商小贩能在宫门外叫卖食物。还有小商小贩专门做侍卫和上朝官员的餐点生意。
有胆大的小贩甚至捡了宫中令牌,混入宫中卖馒头。
所以宫门口的嘈杂,宫里人是不管的。
但只要进了宫门,就是内廷。再在内廷里追打,就属于御前失仪了。
窦夫人就赌李渊派来的仆从不敢对她太强硬。只要她能进了宫门,就能顺利见到杨广。
其实这几个壮仆只是听从李渊的命令,也没想过真的伤到窦夫人,真是无妄之灾。
但上面人下令,下面的人遭殃,世事就是如此。
李世民问道:“为何母亲一定要来告御状?很危险。”
窦夫人道:“我有诰命在身,告御状可以免于惩罚,不危险。我儿出事了,我如果太冷静,才是奇怪。”
窦夫人用委婉的话告诉李世民,就算不提自己此刻心情,只以理智来判断,唐国公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有李世民一人来澄清,其他人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实在是说不过去。
窦夫人“关心则乱”,前来告御状,正好表明唐国公府一家人都被蒙在鼓里,是真正的无辜。
所以她前来告御状,反而不会让杨广猜忌。
“我担心你父亲仍旧心软。”窦夫人压低声音,含糊不清道。
李世民心中的痛苦在听到窦夫人的这句话后,终于消散了一些。
他脸上露出浅浅的瞬息即逝的笑容:“谢母亲。”
窦夫人听到李世民这声“谢”,不由悲从中来,酸涩无比。
这怎么能说谢?自己是二郎三郎的娘亲啊!
半刻钟后,窦夫人来到杨广的面前。
她捋了捋有点散乱的头发,跪趴在地上悲戚道:“唐国公夫人窦慧明,状告逆子李元吉不孝之罪!”
杨广听到窦夫人的自称,神情恍惚了一瞬。
他其实是知道窦夫人的名字的。
窦毅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给长子取名为“窦文殊”。
但北周武帝很早就试图灭佛,窦毅要支持北周武帝,就给之后的儿女名字改了改,取名为“窦招贤”和“窦慧明”。
隋文帝也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回家后对自己妻儿吐槽过此事。
什么窦招贤窦慧明,其实仍旧是取自“普贤菩萨”和“慧光明菩萨”之名。窦毅说着支持陛下,其实敷衍得很。陛下也知道窦毅很敷衍,但坚称窦毅的敷衍是非常用心的敷衍。
杨坚那时还只是北周忠臣,敬重皇帝,与窦毅友好。
他当着窦毅的面笑道:“陛下,用心的敷衍不还是敷衍?我看窦公不忠,请陛下斩了他!”
窦毅翻白眼:“我夜观星象,预见你才不忠,求陛下斩了他!”
北周武帝当时伏案大笑,让两位不忠之臣都快滚。
因隋文帝和杨广说过这件趣事,所以杨广对窦夫人那“认真的敷衍”名字印象较为深刻。
时隔几十年,他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忍不住又回忆起北周武帝的音容。
杨广仔细端详窦夫人的容貌。
他上次见窦夫人时,李世民和李玄霸还年幼,窦夫人容貌仍旧娇艳。
此刻窦夫人却像是一个普通老妪,神情颓靡,发丝如枯草一般,嘴角和眼角都是皱纹。
她那愁苦的模样,不仅让人看不出她年轻时的美貌,也看不出她眉眼间北周武帝的影子了。
杨广脑海里又出现萧皇后的模样。
虽然他是伪装,但与萧皇后如民间夫妻般相处几十年的时光是真实的。纵然现在他后宫美色充盈,他仍旧尊重自己的皇后,无论去哪都把皇后带在身边。
皇后先是失去了长子,次子又谋逆。她没有请求留下唯一的儿子的性命,只是求自己不要追查次子家眷的动向,给她留下一个次子还有血脉遗留的奢望。
纵然她知道杨广对杨暕后院把控十分严格,杨暕一举一动都在杨广眼皮子底下,杨暕绝对没有七八岁的私生子。但她得知李元吉的诬告后,仍旧有了如此奢望。
皇后的面容,也如此时的窦夫人一样憔悴。
杨广很少共情他人,但萧皇后毕竟还是不同的。他虽然不会因为萧皇后而心慈手软,但看到如萧皇后一样为孩子痛苦的窦慧明,就不由心软了几分。
窦慧明一直跪伏在地上,没有看到杨广软化的眼神。
她虽然在哭泣,声音很清晰,条理也很清楚。
“逆子李元吉出生前,臣妇就梦到他是天生灾星,必会带来灾祸。但三郎心善,悄悄把李元吉捡了回来,救了李元吉一命。”
“李元吉知道三郎救了他,却对病弱的三郎百般折辱。我护着三郎,居然被他踢打咒骂。我稍稍管教,他就跑到街上打滚号哭,诬告我对他不慈!”
“郎君一片慈父之心,仍旧不愿意放弃李元吉,聘请名师教导李元吉。李元吉不仅没有感激郎君的一片苦心,还痛恨郎君。”
“他私通东突厥,诬告唐国公府,想把一家人置于死地!”
“臣妇请陛下治他忤逆不孝大罪!”
窦慧明不住地磕头,将额头都磕破了。
李世民想要扶住母亲,却被窦慧明甩开。
窦慧明面容仿佛癫狂:“李元吉本就该死!若不是三郎救他,郎君怜他,他早就该死!越是对他好,对他有恩的人,他就越恨!他根本不是人!是祸害!”
苏威皱眉道:“李二郎,你母亲所说的是真的?李三郎曾经救过李元吉的命?”
李世民跪着拱手:“是。虽然是多年前的事,但唐国公府老仆都知道这件事。祖母曾经将此事告诉过先帝。”
苏威冥思苦想有没有这事。
如果这事是真的,李元吉恩将仇报,就不是普通的无证据诬告。就算是陛下纵容诬告,也该治李元吉的罪。
而且苏威本来就不赞同支持诬告,只是杨广不听他的。如果能治罪李元吉,说不定能整治一下朝堂民间诬告成风的歪风邪气。
杨广想了想,道:“确实有这事。朕听父皇提过。”
不过父皇当时是骂窦夫人家教不好,居然丢弃孩子,顺带夸奖了保护弟弟的李玄霸几句。
这点小事杨广不会放在心上。但他记忆力很好,窦慧明与李世民一提,他就想了起来。
苏威起身拱手道:“李元吉确实不孝不悌,应当治罪!大隋以孝治国,不能容忍此等不孝之人!”
裴世矩也起身赞同道:“李元吉因为憎恨父亲的严格管教,为了报复父亲,居然私通正在与唐国公作战的东突厥,放火杀害李三郎。这不仅是不孝,也是叛国!陛下,应当严惩李元吉!”
裴蕴不是不想合群,只是不明白:“李元吉憎恨对他严格管教的唐国公情有可原。李三郎对他有恩,为何他要加害李三郎?而且这和李二郎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连李二郎一起诬告。”
李世民面无表情道:“李元吉年幼时谁都打不过,只有阿玄病弱,可以被他折腾。李元吉幼时常欺负阿玄。阿玄脾气好,因为李元吉年幼而忍让,但我忍不了。所以我三天两头就要狠揍他一次。”
裴蕴:“啊?”
几人齐齐看向窦夫人。
窦慧明差点没绷住疯癫的表情。
杨广见窦夫人已经失去了理智,想着可能问不出什么来,就让虞世南觐见。
虞世南身为起居舍人,就在偏殿。
杨广问道:“你曾教导李二郎李三郎习字,李二郎真的常常狠揍李元吉?”
虞世南嘴角微微抽搐,拱手道:“确有此事。李二郎被罚关禁闭,十次有五次是因为把李元吉揍得太厉害。”
李世民继续补充道:“他恨我和阿玄,不仅是因为我小时候常揍他,还因为阿玄自认为把他捡回来,对他有责任,所以对他教育很尽心,常劝说父亲严加管教李元吉。”
杨广和看稀奇似的啧啧道:“原来真的有天生恶人,朕真是开眼界了。”
李世民看着杨广脸上看猴戏似的笑容,垂下头。
他咬了一下牙关,轻轻深呼吸了几下,镇定道:“陛下,母亲悲恸过度,精神不稳定。求陛下让母亲先退下静养。”
窦慧明忙继续磕头:“不,臣妇不走!”
李世民道:“母亲,请不要御前失仪,惊扰陛下。”
窦慧明脖子一缩,做畏缩状:“臣妇没有,臣妇不想侵扰陛下……”
宇文述温和道:“别吓唬你的母亲,陛下心胸最是宽广不过,怎么会责怪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陛下,让御医给唐国公夫人看看吧。”
杨广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道:“好。李二郎,把你母亲扶下去。来人,叫御医。你们就暂住皇后殿里,待你母亲休养好了再离开。”
李世民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他扶着似乎被吓到的母亲,倒退着离开了宫殿。
李世民和窦慧明离开后,杨广唏嘘道:“真如民间俗话,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自己的儿子忤逆逼宫,好歹没有存真正的谋害之心。看看唐国公府的李元吉,这才是真正的逆子。
杨广好奇道:“真的会有人从出生起就是恶人吗?”
裴蕴掌管天下刑罚,阅读过许多奇异案例。他听杨广询问,忙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臣判案时也遇到许多次天生恶人犯下的残忍命案。陛下若有兴趣,臣可整理一二事例给陛下观赏。”
裴蕴如此谄媚,连最大的奸臣宇文述都心理不适了。
什么叫做“观赏”,这种事能“观赏”?
但杨广却很满意裴蕴的细心体贴:“不用太急,朕只是好奇,你有空再做。”
裴蕴欣喜道:“是,陛下。”自己又找到可以奉承皇帝的事了!
苏威不满地瞥了裴蕴一眼,将话题转回正事:“陛下,该如何处理李元吉?”
宇文述跟上道:“陛下,请恕臣直谏。大隋以孝治国,太子逼宫,正需要警告天下人秉承孝顺之心。但太子之事只能低调处理,不能示众。李元吉一案,正好用来震慑天下不孝顺之人。”
苏威又瞥了宇文述一眼。顺着陛下的心意,也能称直谏?
裴世矩想了想,道:“臣与李二郎李三郎有旧,本应该避嫌少言。不过宇文大将军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抹平太子之事的影响。李元吉来得正好。”
虞世基厌恶道:“李元吉当枭首示众。传首天下郡县,震慑不忠不孝之人!”
裴蕴也连忙道:“臣附议!”
杨广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太子忤逆,就是不忠不孝。但他就算深恶太子,也顶多赐太子自尽,不足以震慑不忠不孝之人。
李元吉碰巧跳出来,正好代替太子。
杨广颔首:“依众卿家之言,传丁郡丞觐见。”
……
窦慧明喝了一剂加了镇静药物的汤药,在皇后偏殿沉沉睡去。
萧皇后探望后,拉着李世民的手到一旁道:“李二郎,阿孩他真的有孩子遗落民间吗?你照实回答我,话传不到陛下耳中去。”
李世民神色黯然地摇头:“二表兄后院之事,没有谁比陛下更清楚。”
萧皇后喃喃道:“是啊,是啊……是这样啊……”
她颓然道:“你休息吧。遭此无妄之灾,你也辛苦了。”
李世民道:“皇后殿下,如果不麻烦,可否帮我劝说陛下,准许我为二表兄送行。”
萧皇后眼神一暖,道:“你有这个心,陛下会准许。”
李世民拱手道:“谢皇后殿下。”
萧皇后在太子杨暕兵谏后就病倒了,南阳公主一直伺候左右。
萧皇后回到宫殿后,将此事告诉南阳公主。
她叹息道:“阿孩当上太子时,朝堂众人趋之若鹜,李二郎李三郎却远离阿孩;阿孩牢狱之灾后,朝堂众人都掩面避之,李二郎却要去牢中为阿孩送行。怪不得大郎和阿孩都喜爱他们。”
南阳公主神色黯然:“他们确实是好孩子。”
萧皇后拍了拍南阳公主的手背,道:“阿孩出事,你我不能沉浸在悲伤中。若陛下立三郎为太子,你我何处?我的病已经好了,你该去陛下身边了。陛下心里难过,正需要儿女陪伴。”
南阳公主叹气:“是。”
她知道母后的意思。
她的同母兄弟杨昭、杨暕皆无缘帝位,母后又不能再生育,自己不可能有同母兄弟继承王位了。
虽说将来三郎继位,母后仍旧是太后,但依魏晋南北朝那些太后旧例,非生母的太后常得不到尊重,皇帝生母的外戚家族一定会和嫡母外戚家族争夺权利。更别提只能依靠皇帝喜爱才有好日子过的公主。
母后希望父亲能立元德太子之子为皇太孙,将来萧家仍旧是皇帝外戚。
自己虽然不愿意掺和进夺嫡之争,但现在这种情况,也由不得自己不争了。
“母后,我们要为李二郎李三郎多说说好话了。”南阳公主提起精神,献策道,“李二郎李三郎与大郎二郎感情都很深厚。若三郎当太子,恐怕会忌惮他们二人。”
萧皇后眼眸中精光一闪,叹气道:“他们为了自己,也该站在我们这一方。”
窦慧明昏睡了一日,第二日似乎冷静下来,向杨广惶恐赔罪。
杨广是个大度的皇帝,不仅没有怪罪窦慧明,还赐下金银绸缎安慰这位可怜的半疯的母亲。
窦慧明凄惨的模样让杨广想起了发妻。
自太子杨暕逼宫,杨广便对萧皇后冷淡了。
他探望了萧皇后,在最爱的女儿南阳公主的说笑打趣中,夫妻重归于好。
萧皇后趁机道:“阿孩伤透了我的心,我不想去见他。但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若没人为他送行,我心里也难受。李三郎被他牵连,生死不明。既然他自诩为李二郎和李三郎的兄长,也该向二郎道声歉。”
杨广看到李元吉所做的事,觉得杨暕的兵谏虽然让他颜面大失,但也不算太可恨了。
毕竟是自己宠了许多年的儿子,有了更突破下限的逆子对比后,杨广恢复了一点慈父之心。
他温和道:“李二郎也请求朕,想去狱中探望这个逆子。罢了,民间囚犯行刑前也要吃一顿饱饭,就让李二郎带些酒肉给他。”
萧皇后心头一痛,勉强挤出笑容:“陛下仁慈。”
南阳公主把手收在袖子里,将手背都掐乌了,才没有落下泪来。
李世民离开涿郡的前一天,终于得到杨广的准许,提着酒肉去见已经被关入牢中多日的杨暕。
杨暕神色枯槁,衣衫褴褛,脸上全是脏污和疤痕。曾经俊美无俦的王公贵胄,现在仿佛路边的乞丐。
“大雄,你怎么来了?”杨暕见到李世民,大惊失色,“你不该来!”
李世民在牢头离开后,放下手中酒坛和食盒,不顾地上脏污,盘腿坐下道:“我来为你送行。陛下准许了,不用担心。”
杨暕向李世民身后张望:“大德呢?他不会也来了?他身体不好,你别老拉着他乱跑!”
没看见李玄霸的身影,杨暕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次算你懂事,没带大德一起来。”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想告诉杨暕阿玄的事,但他看着杨暕脏污面容上明亮又柔和的眼神,将话咽了下去。
他笑道:“你当我真没分寸吗?你出这么大的事,知不知道我来见你要冒多大的险?阿玄想来,我也会把他打晕了捆起来锁屋里,不准他跟来。”
杨暕没好气道:“好好好,可惜阿玄听不到你这话。我真想看看你当着阿玄的面,敢不敢如此嚣张。”
李世民笑道:“我是他哥,教训弟弟天经地义。”
“是是是。”杨暕打开食盒,“好久没吃上一顿好酒好肉了,来,陪表兄我吃喝个够!”
李世民拿出碗倒酒:“来,不醉不休!”
两人没提兵谏的事,就像是以前那样拼起酒来。
李世民在牢中醉卧一宿。
第二日,李世民向杨暕辞别。
“二表兄,我要回张掖打突厥了。”
“去吧,大隋的边疆交给你了。保重。”
“嗯。二表兄保重。”
李世民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暕微笑着目送李世民离去。
直到牢门闭合,遮断两人。
杨暕脸上的微笑消失。
他大字躺在地上,喃喃自语:“大德出了什么事吗?难道是生病了?可千万要保重啊。表兄我还等着你们二人逢年过节给我烧点香烛。”
他说完后,长长叹了口气,自嘲道:“我都要死了,还有空关心别人?真奇怪,我怎么对死亡一点都不害怕呢?这不像我。”
自嘲后,他又笑道:“或许是因为现在死去,比眼睁睁看着大隋灭亡再死去,痛苦轻多了。”
……
李世民从牢中出来后,没有洗漱换衣,径直与等候在牢狱门前的下属一同离开了涿郡。
他本想先送母亲回太原,但母亲坚持让他直接回张掖。
窦慧明道:“太原的事交给娘亲,娘亲会好好处理。你要相信阿玄,阿玄说能回张掖,就一定能回去。你赶紧回去等他。”
李世民道:“谢母亲,麻烦母亲了。”
窦慧明哽咽道:“别对娘亲言谢,我是你的娘亲,怎么能叫麻烦?”
李世民抿嘴,挤出笑容道:“抱歉。母亲……娘亲说得对。儿就倚仗娘亲了。娘亲请告诉万阿姨,小五应当无事,阿玄把小五保护得很好。只是小五也还是直接回张掖更好,请恕小五不孝,不能回太原安万阿姨的心。”
窦慧明双手握着李世民的手,道:“小五回张掖才好。他在张掖,在你身边,万娘子才能放心。”
李世民道:“嗯,我会保护好阿玄和小五,娘亲和阿姨都请放心。娘亲,我该走了。”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窦慧明松开手,给李世民理了理毛皮大氅的领子,“如果路上积雪未化,你在途中多休息几日,慢慢走,千万注意安全。”
李世民点头:“是,母亲。”
窦慧明心头揪了一下似的疼,脸上笑容未变:“快走吧,再不走天色暗了。娘亲也该出发了。”
李世民和在一旁沉默着的长孙康宁,拜别母亲后,上马离去。
窦慧明看着他们远去后,才登上马车。
“回太原。”——
二章半合一,欠账-1.5章。82w营养液欠账+1,目前欠账5章。
碎碎念:
1、
捉虫,是慧光明菩萨,不是光照,为追求智慧和光明的菩萨,《舍利弗陀罗尼经》有记载。
窦家兄弟取名缘由是我编的,但窦夫人的兄长确实叫窦文殊和窦招贤。《舍利弗陀罗尼经》是南朝萧梁年间僧伽婆罗传译到的中原,北周应当能读到。
2、
皇宫里卖馒头的事是咸丰年间的事,记载在《清宫档案》,绝对的真事。
那个小贩叫王库儿,从皇后到上早朝的大臣都爱吃,帮他隐瞒,咸丰帝两年后才知道。本来按律该处斩,但皇后妃嫔群臣纷纷求情,咸丰帝无奈只打了王库儿板子。
这馒头得有多好吃啊(关注点错误)。
第139章 尚且顾不上悲伤
李元吉被收监。杨广已经决定让他的死掩盖太子兵谏, 现在正好又是冬季,万物肃杀的季节,正适合死刑,李元吉很快就被押上刑场。
李渊都来不及反应, 去刑场演一场慈父原谅不孝子, 替不孝子收尸的戏码。
不过李元吉会被传首各个郡县,震慑不忠不孝之人。他的头颅总会传到太原郡, 李渊还是有机会为这位逆子洒几滴眼泪。
为了不让李元吉说不该说的话, 李世民重金贿赂了裴蕴, 提前把李元吉毒哑了。
这是李世民第一次亲手做这种事。
以前这种事都是李玄霸来做,李世民第一次做这种事,感觉还好。
他知道身为主公不应该亲自做这等阴私事,但他觉得很痛快。
就这一次。下次他一定如史书中那些主公一样,披上一层道德粉饰的皮, 就像是阿玄说的那样, 成为一口不粘锅。
话说不粘锅究竟要怎么打造, 才能炒菜不粘底?
李元吉被处斩的时候, 李世民正在黄河边上。
现在正是冬季枯水期, 部分河床露出了大量泥沙和石头,寸草不生,原本奔腾的黄河水变得纤细而平静, 河流上的船只也减少了许多,显得有些荒凉。
他一边胡思乱想,从李元吉想到不粘锅,从不粘锅想到阿玄, 一边看向黄河南岸。
如果现在渡过黄河, 他就能前往瓦岗寨的地方, 问问阿玄在不在那里。
“郎君,要渡河吗?”秦琼问道,“如果要渡河,我就把缀在我们身后的尾巴解决掉。”
唐国公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好奇的人很多。杨广也派出了探子,看看李世民是不是真的对他真的忠心耿耿。
再者李世民成为大隋最年轻的慰抚使,还有许多士人缀在李世民身后,一副想要投奔李世民,但又不想过于殷勤,似乎要跟到张掖再去找机会的态度。
李世民回过神,淡淡道:“我现在还没做好起兵的准备。”
秦琼道:“只要我解决得够利落,不会被人察觉。”
这是李世民所有下属的意愿。
虽然李世民看似很冷静,但李世民的下属就算不是看着他长大的家奴,也常与李世民并肩作战。看着以前每日笑容爽朗的主公变得沉着冷静,他们实在是生不出“主公越来越成熟”的想法,只觉得难受。
李世民回头看向等候他回答的下属,神思一阵恍惚。
他看出了下属的心意。
“走吧,回张掖。既然阿玄说会来张掖找我,就肯定会来。”李世民道,“我可不希望在阿玄养病的时候传出了我勾结贼帅的风声,让阿玄无法安静休养。”
李世民笑道:“走吧,出发。”
他策马转身,没有再回头看黄河。
纵然他笑完后牙关紧咬得仿佛能尝到血腥味,也没有回头。
“阿嚏。”
李玄霸刚打完一个喷嚏,李智云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取来毛皮,把裹得严严实实的李玄霸又裹了一层。
李玄霸无奈:“我只是鼻子有点痒,没有受凉。”
李智云不信。
李玄霸揉了揉鼻子,道:“肯定是二哥在念我。”
李智云坐到李玄霸身边问道:“三兄,我们短时间内无法启程去张掖,但是不是该遣人向张掖送信,告知二兄我们平安?”
李玄霸叹气:“我也在想这件事。”
为了安二哥的心,自己确实应该送信,告诉二哥梦境虽然塌了,但自己还没死。
但他又担心自己仍旧熬不过去。
现在李玄霸虽然活着,也就是吊着一口气。不是他悲观。为他治病的孙医师和珠娘都不知道自己开的药方有没有用。
李玄霸从魏徵那里得知,大隋官府四处张贴告示,官府要将不忠不孝李元吉的脑袋四处悬挂示众,告知百姓准时前来观看。
虽然告示上没有写明此事细节,但李玄霸很容易就猜到,肯定是二哥去面圣时对杨广说了什么,鼓励官吏和百姓诬告的杨广才会重罚李元吉。
当李玄霸得知二哥成为河右慰抚使后,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二哥能成功让杨广将李元吉枭首,还能哄得杨广开心,升任河右慰抚使,就证明二哥已经从自己死亡的阴影中冷静下来。
如果自己告诉二哥自己没死,后来又没熬过去,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准备的二哥白欢喜一场,已经结疤的伤口又新增一条伤痕,那太折磨人了。
李玄霸对李智云说了自己的顾虑后,李智云气鼓鼓道:“三兄不准胡说,你已经好了!很快就会痊愈!”
李玄霸艰难地从层层叠叠的锦被毛皮中抽出手,在李智云额头上弹了一下:“我也希望自己能尽快痊愈,但做任何决定都应该先判断最坏的情况。”
李智云低着头嘟囔道:“最坏的情况也是三兄一定很快就会痊愈。”
李玄霸懒得再和李智云争辩,直接继续话题:“不过我们确实应该先告知万阿姨和宇文老师,你与珠娘都平安。”
李智云想了想,摇头道:“虽然我也想尽快安娘亲的心,但还是等三兄病愈,我们启程去张掖的时候再通知娘亲。我担心父亲会扣下我们派去的人,寻找我们的踪迹。我不信任他。”
李玄霸听到李智云直白地说不相信李渊,心中一酸。
虽然他也不信任,但李智云还小,他本不希望弟弟过早地看透这件沉重的事。
李智云道:“至于告不告诉宇文公,三兄还是问三嫂吧。”
李玄霸叹气:“珠娘肯定也说不告诉,担心会泄露踪迹。孙医师被魏玄成从宇文家请出来时,珠娘都没有联系家里人。”
李智云没好气道:“那三兄你还废话什么?难道还指望我去劝服三嫂?”
李玄霸无语:“小五,你是不是对我这个兄长越来越不尊敬了?语气很嚣张啊。”
李智云抱着手臂道:“想要教训我,那就快点痊愈啊。”
李玄霸:“……”
小五该不是进入叛逆期了吧?小时候自己和二哥的小尾巴小五多可爱,自己要失去这个可爱的弟弟了吗?
李智云神情嚣张地离去,李玄霸长吁短叹。
宇文珠端着药进屋时,李玄霸啰啰嗦嗦抱怨了许久。
宇文珠忍笑道:“叔郎说得没错,赶紧好起来。等我们回到张掖,你就让兄公教训他。”
李玄霸假装愤愤道:“等我见到二哥,一定让二哥狠狠打小五的屁股。”
宇文珠忍不住了,失笑道:“是,是,来,三郎,先喝药。”
李玄霸的脸色立刻垮了。
真不想喝药啊。
孙医师和珠娘每日都在调整药方,李玄霸喝药的时候就像是在吃哈利·波特世界里的怪味豆盲盒,还是已经提前把能吃的口味全部挑出去的怪味豆盲盒。
宇文珠看见李玄霸的脸色,心有不忍。
她安慰道:“等我们回到张掖就好了。”
李玄霸勉强挤出笑容安慰妻子,咬牙将药小口小口地喝完。
不是他不想将汤药一饮而尽,尽可能减轻对味蕾的刺激,实在是味道太刺激了,一口闷下去一定会吐出来。
李玄霸一口药一口温水,药喝完了,肚子都被水撑饱了。
他捂着嘴干呕了一会儿,将嗓子里反复往上冒的药水咽下去,折腾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每次看到李玄霸这么难受,宇文珠都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点什么缓解李玄霸的痛苦。
李玄霸每次自己缓过劲来,都会对宇文珠笑一笑,表明自己没事。
这样的笑容,让宇文珠更加难受和无力。
李玄霸见宇文珠难过,转移话题道:“知世郎已经回齐郡了吗?”
早几日他们就知道王薄回齐郡了。宇文珠知道李玄霸只是转移话题让她别难过。
她顺着话题道:“是。魏玄成以联络瓦岗寨的名义留了下来。”
李玄霸道:“珠娘,麻烦你跑一趟,把魏玄成请来。”
宇文珠担忧道:“你要好好休养,不能劳累。”
李玄霸笑道:“只是动动嘴皮子,不算劳累。”
宇文珠叹了口气,闷声道:“好。”
宇文珠离开后,李玄霸装不下去了,扶着床边又干呕了许久,难受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好不容易又缓了过来,李玄霸一边擦脸一边自我开导道:“真想念后世打针和输液。如果死后能带着记忆回到前世,我要向领导申请,从唐太宗黑营销号转职成中医黑营销号。”
他躺回榻上,闭目养神,让翻腾的胃平静下来。
不一会儿,魏徵到来。
李智云又冒了出来,乖乖搬了个小坐墩旁听,就像是听课一样。
宇文珠将门掩上,继续和孙思邈讨论药方,处理药材。
李玄霸还未开口,魏徵就道:“我正好有事要告知三郎君。”
李玄霸问道:“李元吉死了?”
“李元吉是死了,但我要告诉三郎君的不是这件事。”魏徵神色黯然,“太子被赐自尽,贬为庶人。”
李玄霸闻言,脑袋一嗡,神情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低下头,散乱的发丝垂下,遮住了他的双眼:“被赐自尽就罢了,连一个‘戾’的恶谥都不愿意给,直接贬为庶人吗?”
历来太子最差的谥号就是“戾太子”了。
杨暕不是谋逆,只是兵谏,按照礼法,应当是“戾太子”。
但杨广连“戾太子”都不愿意给,居然直接将杨暕逐出了宗室。
李智云抱着手臂,嘟囔道:“杨广这个父亲,还不如我的父亲。”
李玄霸道:“拿杨广和我们父亲比,你还是太过了。父亲怎么都比杨广强多了。”
李智云敷衍道:“哦。”
魏徵问道:“太子被赐死,我们能趁机做什么吗?”
李玄霸道:“你是想效仿陈胜吴广起义旧事,以太子的名义召集百姓,扩大义军规模?”
魏徵点头:“是。”
李玄霸道:“让我想一想。”
他来不及为二表兄悲伤,就思考如何利用这件事。
半晌,李玄霸问道:“高丽战势如何?”
魏徵不屑道:“高丽弹丸小国,大隋早就应该胜利。现在已经三征,高丽肯定撑不住了,就算只有来护儿的水军编制齐全,也能轻易战胜。”
李玄霸道:“我知道这次能战胜高丽,我是问战胜后。高丽王投降后,杨广是要求继续进军,还是像一征高丽时那样,只要高丽王一投降,他就傻傻地退兵?”
魏徵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李玄霸道:“去打探。把具体消息告诉我。水军就是从齐郡出发,知世郎在齐郡,消息应该很灵通。”
魏徵道:“是。三郎君,得知之后,我们该做什么?我可以提前安排。”
李玄霸道:“如果杨广退兵,一定会先回洛阳,再北上召集西域诸国和突厥觐见,用自己征讨高丽的战功震慑西域诸国。那时我们就能趁机行事。所以我要想知道杨广的动向。”
魏徵眼露兴奋道:“是!我这就做!”
李玄霸道:“你可以提前通知义军。民间不是说你们是十八路反王吗?如果你们十八路反王追杀杨广,一定能轰动天下。”
魏徵犹豫道:“我不知道他们敢不敢对杨广动手。”
李玄霸道:“杨玄感现在不是又东山再起吗?杨广从高丽回来,一定会对他动手,彻底将他剿灭。所以他一定会率先动手,打杨广一个措手不及。我相信杨玄感为你们拖住大隋军队主力,你们一定能够有机会做这个壮举。”
魏徵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去联系杨玄感?”
李玄霸道:“等问到杨广动向后,你就可以去游说杨玄感与义军配合攻打杨广了。杨玄感麾下的李密是个不错的谋士,他一定会帮你说服杨玄感。”
魏徵笑道:“我早就听闻李密之名,这次去会会他。”
李智云好奇:“那李密有多厉害?我们可以收服他吗?”
李玄霸摇头:“这个人心高气傲,有自立之心。就算现在他屈居杨玄感之下,待杨玄感衰弱时,他一定会噬主自立。这样的人,也不会甘心屈居我等之下。”
李智云对李密兴趣淡去:“哦,那他完了。二兄和三兄将来一定会把他干掉。”
魏徵失笑,李玄霸扶额。
李玄霸再次确定,弟弟可能真的进入叛逆期了。
魏徵兴冲冲离开。
李智云爬到榻上,依偎在李玄霸身边:“三兄,想哭就哭吧,弟弟肩膀借给你。”
李玄霸道:“我哭什么?”
李智云打量三兄的神情:“三兄,你确实没哭,但表情有点可怕。你在想什么危险的事?”
李玄霸平静道:“我什么危险的事都没想。”
他只是在想,本以为二表兄的离去会非常悲壮。但杨广却一边让李元吉出来吸引人视线,一边悄悄赐死二表兄,让二表兄离去得悄无声息。
二表兄都这么努力了,他的丧礼不应该如此冷清。
趁着自己还吊着一口气,帮二表兄准备一场配得上他的盛大丧礼吧。
比如十八路反王为他举旗发丧,全天下百姓为他恸哭。
再比如,送杨广下去给他陪葬。
大隋的希望,两位英明的太子都被杨广害死了。无论是杨广还是大隋,都合该是陪葬品。
“小五,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就算不通知二哥和宇文老师,也能向他们报平安了。”
“嗯?什么办法?”
李玄霸笑道:“秘密。过阵子你就知道了。”
杨广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大隋亡之前还舒舒服服享乐?他这颗好头颅,怎么还能在死后也安安稳稳地待在他的脖子上?
从现在开始,就变成惊弓之鸟吧,直到被人砍掉头颅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半合一,欠账-0.5。目前欠账4.5章。
今天早睡调整作息,明天继续努力加更。
第140章 翟公可向我问策
当李玄霸得到杨广消息时, 已经是初冬。
在原本历史中,杨广在八月中秋就该结束征讨高丽,然后班师回朝,难得回一趟大兴。
或许是这一世农民起义军的烈度更大, 也可能是杨玄感未被彻底剿灭, 杨广征召兵卒、役夫的效率低了一点,九月才结束征讨高丽。
但与原本历史相同的是, 杨广仍旧在高丽王请求投降时下令撤兵。
这次军中不仅有来护儿试图继续攻打高丽, 宋国公贺若弼也试图违抗杨广的命令。
因为高颎和宇文弼离开了权力中枢, 贺若弼也没有像原本历史中那样,在大业三年因言获罪被杀。
杨广一征高丽时,因为有贺若弼力挽狂澜,隋军没有溃败。但杨广被高丽王的假投降戏耍,错过了战机, 贺若弼一顿抱怨, 被杨广关入了大牢。
因为不是太大的罪, 没有触及杨广的底线, 贺若弼又有战功在身, 所以杨广最终只是削了贺若弼的官职,没有杀贺若弼。二征、三征高丽时,杨广还都带上了贺若弼。
或许是因为被杨广关进了大牢的缘故, 贺若弼终于想起父亲被逼自杀前的“锥舌诫子”,变得谨言慎行。
所以三征高丽时,杨广任命贺若弼作为分路主将之一。
贺若弼老当益壮,和来护儿配合默契, 眼见着要把平壤攻克了。
高丽王又又又投降了, 杨广又又又同意了。
贺若弼那暴脾气啊, 还是没忍下来,指着杨广鼻子大骂。
这也就罢了,但得知太子杨暕兵谏时,贺若弼私下说了许多支持和怜惜太子杨暕的话,被人传到了杨广耳中。
于是贺若弼又被下狱了。
这次他很快病逝在了狱中,据说是忧愤成疾。
不过这次获罪的只有贺若弼一人,他的儿子只是被削掉了官职和爵位,没有像原本历史中那样也被逼自尽。
魏徵和李玄霸说起此事时,不住冷笑。
李玄霸沉沉叹了口气:“让高丽王投降,或许是杨广的执念了。”
后世人能说出无数条征讨高丽的必要性,隋文帝和唐太宗、唐高宗也和高丽敌对。但从历史中杨广的行为来看,杨广征讨高丽真的就是纯粹为了面子。只要高丽王投降,他就心满意足。
至于什么地什么人什么边疆安稳,只要高丽王投降就撤兵的隋炀帝,似乎不怎么在乎。
不只是这个时空的杨广,原本历史中的杨广也如此。
一征高丽时被高丽人的假投降戏耍了那么多次,三征高丽时他还是信了高丽人的假投降,让已经快到平壤城下的来护儿班师回朝,气得来护儿这个颇听杨广话的心腹将领差点违抗圣旨。
李玄霸投胎转世十几年,“未来”因为他的蝴蝶翅膀已经更改了许多,他的“预知”已经不再准确。
但聪明的穿越者倚仗的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未来,而是根据原本时空中的历史事件、人物行为来了解历史的大势、人物的性格,再结合现实中搜集的情报,做出“预知性”的判断。
比如杨广这死不悔改的性格,就很容易推断出他的行为。
他一定会重蹈覆辙,所谓蝴蝶翅膀,不过是把他重蹈覆辙的时间微调一点。
魏徵道:“皇帝现在的行为,是否附和三郎君的预料?”
李玄霸道:“差不多。你们这次可以试探一下他,追着隋朝大军的尾巴抢夺辎重马匹。对了,涿郡义军首领杨公卿很了解涿郡地形,你们与他合作试试。”
原本历史中杨公卿就追着班师回朝的隋军抢劫,夺走了隋军四十多匹好马。
魏徵犹豫:“我们这次动作太大,会不会刺激皇帝发重兵征讨我们?”
李玄霸笑道:“杨玄感已经有所动作。以杨广的性格,他瞧不起农民义军,甚至农民义军的战况都入不了他的耳,他只忌惮楚国公杨玄感。而且贺若弼已死,宇文述不擅长带兵,隋军班师回朝时阵型一定很混乱。现在比二征高丽时还乱,那时你们跑得了,现在更跑得了。”
魏徵叹气:“那时各地义军元帅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敢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冒险。现在他们大多有了自己的基业,恐怕难以说动。不过知世郎肯定会同意。我再劝说翟元帅试试。”
李玄霸道:“这个简单。我想翟让已经差不多猜到我这个病人不是什么魏家族妹了,你可引他见我。”
魏徵惊讶道:“三郎君不担心翟让告密?”
李玄霸失笑:“如我当初和王薄所说的话一样,谁会听他告密?还是说,他想被大隋招降了?”
魏徵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肯定是不愿意被大隋招降的。三郎君既然如此有胆量,徵只有听从。不过三郎君切记不要太劳心劳力,身体才最重要。”
李玄霸道:“放心吧。我只是找点事做,好转移一下养病的注意力。孙医师和珠娘研制的汤药真的太难喝了。”
看着李玄霸的苦相,魏徵笑得超级大声。
乖乖“听课”的李智云阴阳怪气道:“三兄既然怕喝药,就赶紧痊愈,别拖拖拉拉。”
李玄霸反手给了坐在床边的李智云脑壳一下,没好气道:“这是我不想痊愈吗?”
“哼。”李智云冷哼。
李玄霸露出头疼的神色。
怎么办?弟弟真的叛逆期了。
魏徵看着李玄霸和李智云兄弟二人的互动,再次笑了出来。
看到三郎君和五郎君的相处,他大概就能猜到主公和三郎君如何相处了。
一定很有意思。
魏徵与瓦岗寨的人相处了几个月,对翟让的品行有所了解,所以李玄霸想要见翟让时,他很赞同。
以三郎君的本事,再加上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定又能给主公收服一方势力。
翟让确实有所猜测。
不过他只是猜测魏徵护着的是被杨广迫害的名士罪臣,所以体贴地没有拆穿。
翟让连寒门都算不上,只是略识得字的小吏。
因为在官府当值时耳濡目染,翟让对世家名士很是敬仰。
他猜到魏徵“窝藏”的是获罪名士后,就对李玄霸等人更加殷勤恭敬,心里很希望魏徵能帮他引荐。
如果魏徵不为他引荐,翟让也没有怨言。在翟让看来,名士就该如此高傲,看不起他是正常的。
当魏徵暗示,“虽然男女有别,但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族妹想戴着冪离感谢翟公”。
翟让嘴上说着不用不用,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日,他烧水狠狠搓了三次澡,又选了半个时辰的衣冠,还悄悄往晒黑了的脸上扑了点粉。
最早投奔他的同乡好友单雄信嘲笑翟让:“你不会是看上魏公的族妹了?”
翟让脸色大变,忙训斥道:“不可胡言!”
单雄信摸了摸鼻子:“好好好,不胡言,士女名声很重要。唉,都快听你说腻了。懋功,你说是不是?”
徐世勣无语道:“单兄,你是真没猜到,还是故意开玩笑?”
单雄信疑惑:“什么故意不故意?”
翟让和徐世勣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无奈。
单雄信不满道:“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喂喂喂,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翟让看着单雄信眼中清澈的愚蠢,深深叹了口气:“等我拜访魏公那位‘族妹’再告诉你。”
单雄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再问,被徐世勣拉住。
徐世勣道:“翟公这样做,自有他的打算。你猜不出来,就不要添乱。”
单雄信不高兴道:“就你们聪明,排挤我。行,我不问了。”
等翟让离开后,单雄信把着徐世勣的肩膀,挤眉弄眼道:“翟公走了,快,悄悄告诉我。我嘴很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定能保守秘密。”
徐世勣没好气道:“既然翟公说会亲自告诉你,我就不会开口。”
单雄信把徐世勣按住:“真不说?不说收拾你!”
徐世勣翻白眼:“行啊,去校场,看谁教训谁。”
单雄信把徐世勣往屋外拖:“行,嚣张!”
他刚出门,就看见翟让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他,顿时缩了缩脖子:“翟公,你还没走啊。”
翟让再次沉沉叹了口气,道:“你这种性格,我怎么放心告诉你秘密?别欺负懋功,等我回来。”
单雄信讪讪道:“是。”
徐世勣咧嘴对单雄信做嘴型“活该”。
翟让道:“懋功,你也不准主动挑衅。”
徐世勣道:“哦。”
翟让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没走几步,他又听见身后单雄信自以为声音很低的“密谋”。
“告诉我!”
“不!”
“悄悄告诉我。”
“不。”
翟让加快脚步。
心累。
见到魏徵时,翟让不由抱怨起自己这两位兄弟,以及其他性格各异的兄弟。
人难带啊。
魏徵失笑:“翟公麾下人才如云,这真是幸福的烦恼。”
翟让苦笑:“我只是担心我带不动他们……罢了,不说泄气话。”
他和魏徵走到李玄霸门口时,整了整衣襟,不住深呼吸。
魏徵哭笑不得:“翟公不必紧张。我知道你猜测房中可能是当世名士,其实真不是,只是一位身份不宜公开的年轻士子。”
翟让听言,心头一阵失望。
不过他还是笑道:“我这卑微出身,就是见到普通士子也会紧张。”
魏徵心道,倒也不是普通士子。
得知不是什么当朝名士后,翟让没有再在门前踌躇,重新恢复了自信的笑容,推门进屋。
屋内,李智云正在给他哥剥橘子。
橘子当然是翟让送来讨好“名士”的。
翟让看见仍旧做女子打扮的李智云,脚步一顿。
他对魏徵道:“不戴冪离?”
李智云放下橘子,起身作揖:“我也不是女子。谢翟公收留。”
翟让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是女子?你之前的声音……”
李智云切换女声:“假的,是口技。”
翟让的表情很精彩:“珠娘难道也……”
李智云神色警惕:“珠娘是我三嫂!”
“咳,小五!别胡闹。”李玄霸叹气道,“翟公,我身体有恙,只能躺在榻上说话,失礼了。”
翟让这才把视线投向躺在病床上的李玄霸。
病榻上的少年郎年岁应该不大,两颊凹陷满脸病容,头发披散仿若枯草,但双目十分明亮锐利,仿佛能看透自己,让翟让生出了一点不自在。
李智云拱手道:“翟公,失礼了。但珠娘是我三嫂!”
李玄霸忍不住伸手捏住李智云的脸颊:“不用一直强调!”
李智云“哼哼”:“三兄,你不知道瓦岗寨有多少倾慕三嫂。现在我们要坦白身份,当然要强调这一点。”
翟让心头尴尬,忙道:“是我御下不严,请……小郎君恕罪。”
李玄霸松开李智云的脸颊,道:“是我教育弟弟不严格,让翟公笑话了。坐好,闭嘴,别捣乱!”
李智云乖巧道:“哦。”
约束好多嘴多舌的弟弟后,李玄霸面带歉意道:“翟公请坐。”
魏徵拉着翟让在李玄霸床榻边的坐墩上坐下。
翟让看向魏徵,用眼神询问魏徵为何不为自己介绍。
魏徵笑道:“还是让三郎君自己说吧。”
李玄霸躺在榻上拱手:“在下大隋虎牙郎将李玄霸,字大德。翟公可能没听说过我……”
翟让猛地站起来,坐墩倒地。
李智云一脸紧张地按在了腰间短刀上。
李玄霸笑道:“看来翟公听说过我。”
翟让深呼吸,他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魏徵:“魏公,你何苦骗我?”
魏徵疑惑:“我骗你什么?”
翟让咬牙切齿:“你说不是名士!”
魏徵讶异:“原来三郎君已经是当世名士了吗?”
李智云松了口气,嬉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玄霸瞥了弟弟一眼。我还没说不敢当,你先替我谦虚了。
魏徵帮翟让把坐墩扶起来,再次拉着翟让坐下:“你这下知道为什么三郎君为何要隐藏了?三郎君信任你,你可别辜负三郎君的信任。”
翟让脸皮不断抖动:“这、这……李郎将应当很得狗……得皇帝信任,为何会沦落至此?”
李玄霸道:“家门不幸。翟公应当已经看过最近的告示。”
翟让刚才脑子没转过来,现在李玄霸一提,他立刻想了起来:“李元吉诬告李郎将谋反?”
李玄霸道:“他的诬告倒是没什么,只是丁郡丞软禁我时,不知道谁想放火追杀我,导致我落入水中。我本就病弱,这次真是吃够了苦头。”
翟让叹气道:“确实是家门不幸。李郎将是大隋忠臣,竟然沦落到瓦岗寨了……唉。不过李郎将放心,李郎将素有仁名,又和李将军在河右抵御蛮夷,我翟某虽然反了大隋,但不会为难李郎将。”
李智云插嘴:“什么?二哥居然成将军了?”
李玄霸叹气:“小五,你能不能闭嘴,让我好好与翟公聊完再说话。”
李智云在嘴上画了个x。
翟让失笑:“李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当然是将军。”
虽然李玄霸真的是当世名士,但因为李玄霸年少,所以翟让震惊之后,心头还算轻松,没有太过紧张拘束。
李玄霸问道:“翟公就不问我为何会结识魏玄成和知世郎?”
翟让一愣,再次猛地起身,坐墩再次倒地。
李智云又把手按在了短刀上。
魏徵再次把坐墩扶起来,没好气道:“你再踢倒一次,魏某绝对不帮你扶了!”
翟让面红耳赤,连连作揖:“抱歉,抱歉,我……”
对啊,唐国公府的李二郎李三郎是出了名的大隋忠臣,怎么会与贼帅结识?
李玄霸平和道:“翟公请坐吧。你知道知世郎传播的诗册吗?”
翟让猛地睁大眼睛:“难道……”
李玄霸平静道:“是我收集的民间士子的诗歌。”
翟让沉默了许久,对李玄霸深深作揖:“三郎君高义。”
李玄霸开玩笑道:“我只能透露这么多,希望翟公不会怪罪我没有知无不言。”
翟让忙道:“不会。三郎君能编纂出那本诗册,已经令翟某敬佩不已。三郎君可要回太原?翟某定派人护送。”
魏徵无语:“你派人护送,岂不是坐实了三郎君谋逆?”
翟让道:“我会派人伪装。”
李玄霸道:“我要回也是回张掖,不回太原。待我身体稍好些,能长途跋涉后,我自会离去,不会叨扰翟公。不过在我养病时,翟公可向我问策。”
魏徵道:“三郎君‘算无遗策’的名声如雷贯耳,翟公你有福了。”
刚坐下的翟让差点又站起来:“三郎君要为我献策?”
李玄霸微笑:“为何不可?”
翟让:“……我不明白。”
李玄霸道:“我当然自有目的。翟公可听过太子杨暕的名声?”
翟让面色崇敬道:“他是好太子。若大隋的皇帝是他,我何至于逃亡?”
李玄霸道:“二表兄不该如此沉默地死去。我想为他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翟让品出点味道来。
他面色古怪。这位大隋忠臣李三郎,该不会是个潜在的反贼吧?
李玄霸道:“昔日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打出了公子扶苏的名号。既然杨广说兵谏的二表兄谋逆,你们何不打出二表兄的旗号?二表兄死得冤枉,合该为他正名。”
翟让很想问,李三郎君你要借太子杨暕的名声做反隋的事,你二表兄知道吗?同意吗?
李玄霸看出了翟让的想法,他笑道:“二表兄如果不同意,他跳出来反对啊。既然他已经死了,还管得住我怎么做?”
翟让沉默半晌,对李玄霸拱手:“三郎君有话直说吧。”
李玄霸道:“我能推算出隋军班师回朝的路线,你能出兵与知世郎合作,像二征高丽时一样抢隋军一把吗?”
翟让道:“既然三郎君都敢对我献策了,我当然不会怯懦。”
李玄霸道:“我推算杨广会趁着高丽大捷北上,召集蛮夷来朝。而东突厥可汗已经叛出大隋,一定会派兵围攻杨广。你敢趁着杨广刚突围时,截杀如惊弓之鸟的杨广吗?”
魏徵道:“知世郎已经同意任由三郎君调遣。就算翟公不去做,我们也是要去做的。”
翟让深呼吸了几下,道:“我本就是贼,打的就是狗皇帝。但李三郎君,你为何要如此?是为了争夺天下吗?但以你二兄的本事和唐国公府的力量,应当不会把我们这种人放在眼里。”
李玄霸沉默了一会儿,失笑道:“你觉得换个皇帝,百姓就好过了吗?”
翟让直直地看着李玄霸。
李玄霸看向窗外:“自魏晋九品中正制后,寒门难以晋升,朝堂被世家勋贵把持。他们何尝把百姓放在眼里?我曾对知世郎道,圣人荀子曾言,百姓是水,君王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几百年后的人,却忘记了这件事。”
“是该让他们重新记起来了。”李玄霸淡淡道。
翟让不理解:“李郎将也是勋贵,这和李郎将有什么关系?”
李玄霸笑道:“荀子乃是公卿之后,也不算什么庶民,他不仍旧说出了这句话吗?”
翟让仍旧不敢置信。
一个高高在上的勋贵突然对你说他怜惜百姓,要帮助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民贼,这怎么让人相信?
就算他已经起兵,但内心自我称呼时仍旧是“贼帅”。连他自己都不认可自己,勋贵怎么会认可?
李玄霸道:“我知道你不信。这就是我要帮助你等的原因。你大概已经发现,寒门百姓就算起兵,也难以争夺天下,这天下最后仍旧是勋贵世家的天下。但如果你们能入朝做官,成为新的朝代的勋贵,那么出身草莽的你们,会不会对百姓多一点怜惜?至少你们比我等高高在上的勋贵世家,更明白百姓真正需要什么。将来的百姓,或许也会更相信与他们有同样出身的你等。”
他笑着摇摇头,转移话题道:“罢了,谈什么理想,实在是太空泛了。我给了知世郎一些书籍,你若感兴趣,可以借阅。现在我们说利益。”
李玄霸轻轻敲打了一下床沿:“理想看不见摸不着,利益却是实实在在的。杨广已经下令,捕获民贼后就地格杀。我想你也不会去赌昏君的好心。只要他活着,一定会派兵杀死你们。只有他死了,天下大乱了,你才安全。”
李玄霸微笑着看着翟让:“你们难以掌握杨广的踪迹,但我能。要不要听我一策,给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错过了这次,你可没机会再威胁到他了。”
翟让眼神警惕。
魏徵不知道从哪摸出羽毛扇,一边扇一边微笑道:“难道翟公还担心三郎君对你设下陷阱?说难听些,以我家主公和三郎君的本事,需要算计你吗?他是纯粹的做好事不求回报啊。”
翟让:“……你主公是谁?唐国公?”
魏徵笑容消失,没好气道:“晦气。”
翟让:“……”
魏徵对李玄霸道:“三郎君,我看还是别指望翟公了,他的眼神不好,识人不清,将来难以成大事。”
李玄霸扶额:“玄成,你那张嘴啊……别太傲气了,你想还没结盟就得罪盟友吗?”
翟让沉声道:“三郎君为何会确定我会成为你的盟友?”
李玄霸轻轻摇头:“不是我的盟友,是知世郎的盟友。原因无他,你不杀杨广,杨广就要杀你啊。”
翟让再次仔细打量李玄霸。
少年神色平静柔和,声音沙哑,神情虚弱。
但怎么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呢?
翟让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问道:“魏玄成的主公是谁?”
魏徵翻了个鄙夷的白眼。
李智云没好气道:“当然是我二兄。”
翟让惊诧:“李将军?那也太年少了!”
李玄霸失笑:“正因为我二哥如此年少,不才更显得天命所归吗?这不重要。翟公,给你一个机会追杀杨广,你敢不敢接?”
翟让犹豫了许久才道:“确实很像天命所归。没想到名满天下的李二郎君李三郎君,居然早早就有了这样远大的志向。唐国公难道也……”
魏徵扶额长叹:“你真的是眼瘸啊。”
翟让结结巴巴道:“直、直接投奔李二郎君?”
魏徵讥笑道:“你对比一下唐国公和李二郎君父子二人,如果他们不是父子,而是同龄人,你选谁?何况李二郎君年少!”
翟让犹豫道:“但唐国公是李二郎君的父亲啊,这怎么绕得开?”
魏徵道:“就算绕不开,预定了太子的位置不就行了?如果唐国公昏庸到不立我主公为太子,那就更不用着急了,主公可以提前继位。”
翟让叹气:“那就要担上不孝之名了。”
魏徵鄙视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见历代君王,谁在乎这点名声?司马家还指着洛水放屁呢!”
翟让皱眉道:“魏公,你这话太粗鄙了。再者怎么能用司马家作比?”
魏徵道:“说得也是。大汉高祖皇帝还让项羽分他一块父母的肉呢。”
翟让:“啊这……”
李智云慢慢睁大眼睛,不明白为何翟让会和魏徵争论起来。
李玄霸嘴角微抽。
我和你说刺杀皇帝,你百般犹豫纠结的,居然是魏徵主公的事?
李玄霸突然想起历史中,翟让曾经因为李密比自己厉害,又是世家子弟,就把瓦岗寨拱手相让。
他看向一脸纠结的翟让,眼神逐渐古怪。
不会吧不会吧,他只是让翟让去和知世郎合作刺杀个狗皇帝,翟让不会又想拱手让贤了吧?
你究竟是多不想当这个义军首领?瓦岗寨不差啊!
你就没有一点窦建德的心气,自己争霸天下当皇帝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二章半合一,欠账-1.5,把“0.5”的零头抹了。83w—91w营养液欠账+9,目前欠账12章。
歪头,怎么突然多了九万营养液,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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