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隐便不再多问,推了岳昔钧进屋。
岳昔钧饮罢了茶水,对安隐道:“瞧瞧屋外可有人走动?”
安隐推门绕屋看了一周,回来掩门道:“未有。”
岳昔钧便道:“我今日面圣,圣上欲以驸马封我。”
安隐吃了一惊,险些呼出声,堪堪忍住了,蹙眉道:“可是、可是……”
安隐走到岳昔钧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小姐你是女子呀。”
岳昔钧摇头道:“这倒是次要的,我为了拒婚,推了身世浮沉来挡,但皇上执意如此,甚是古怪。”
安隐道:“许是皇帝老儿见小姐气度不凡,已然被你的风姿折服哩。”
岳昔钧听得好笑:“出了门,万不可这么顽笑。”
安隐应道:“这是自然。”
岳昔钧道:“我需拜托你一件事。”
安隐道:“小姐忒客气了,只管吩咐便是。”
岳昔钧笑道:“你我一处长大,我叫你姐姐,你又不肯,我只好客气一些便了。”
安隐也笑道:“奴婢终归是夫人的丫鬟,当不起这声姐姐。”
岳昔钧道:“大娘早撕了你的卖身契,这些年待你如亲女,只有你还守着这个主仆来。”
安隐不答,转了话头,道:“小姐吩咐我甚么事?”
岳昔钧道:“我思来想去,恐怕这个公主身上有些个挂碍,你在街市走动走动,寻机打探一下。”
安隐领命去了,岳昔钧将两张椅子艰难地挪拼在一起,铺了笔墨纸砚在其上——这个高度,她坐在轮椅中写字还算舒适。
岳昔钧抄了一卷佛经,又抄了一卷道经,安隐便提着食盒敲门进来。
安隐帮岳昔钧收拾了笔墨,摆了饭菜,点了灯,也取了张矮凳坐下来:“小姐,你猜我打听到甚么?”
岳昔钧问道:“甚么?”
安隐道:“我听闻皇帝老儿有三位公主,一位是正宫娘娘所出的明珠公主,已然双十年华,还未出降,仍旧住在宫中。一位是良妃所出的广惠公主,去年及笄,已经与朔荇可汗和亲。还有一位是荣贵妃所出的端宁公主,不过豆蔻年华。”
安隐道:“小姐,我料想,端宁公主的婚事还不着急议,多半下降的是这位明珠公主。”
岳昔钧也道:“怕是如此了。在御前时,我只想着脱身,一时竟没细问。”
安隐苦恼道:“若是这位明珠公主,恐怕大大不妙。”
岳昔钧道:“如何不妙?”
安隐道:“我听人说,这明珠公主骄纵成性,不好相与。天底下这许多男子,她挑挑拣拣,竟是一个也瞧不上。”
岳昔钧道:“这倒奇了,她瞧不上,皇上还瞧不上么?像我这般一赐婚也就是了。”
岳昔钧说到此处,又道:“难道说,明珠公主先前议过亲,却出了甚么事端不成?”
安隐道:“这却不曾听闻,想来是没有议过罢。”
岳昔钧微微点头道:“除却性情这一桩,明珠公主还有甚么不妥么?”
安隐道:“这明珠公主除了祭天祭祖这些大事,是从未出过宫,传出来的也是些只言片语,若个中真有些古怪,也是不为外人所道了。”
岳昔钧道:“便是如此,还是叫人传出她脾性不好的话来,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安隐愁道:“宁可信其有,也好早做准备。若是她品性俱佳,自然是喜,倘若传闻是真,小姐你可怎生过活?”
岳昔钧笑道:“这圣旨还未下,便替我操心起婚后日子来,你真真盼着我尚公主不成?”
安隐“哎呀”一声,道:“小姐可是冤枉我啦,小姐不早说要抗旨,害得我心惊胆怕。”
岳昔钧道:“哪个说我要抗旨?”
安隐疑道:“小姐不抗旨,又不愿尚公主,这……”
“自然是不能抗旨不尊,”岳昔钧道,“更何况我还贪图做驸马赏赐的几千两银子,再加上军功的赏赐,和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给娘亲们赎身,也就够了。”
岳昔钧又道:“到时候安顿了娘亲,你我寻机逃了出去,江湖之中隐姓埋名,谁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安隐拍手道:“小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妙极,妙极!”
岳昔钧道:“只是事成之前,需得应付那公主一段时日,唉,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难道能翻了天不成?”
安隐道:“正是。只是洞房花烛夜,恐怕有些不太好敷衍罢。”
岳昔钧也为此事发愁,后悔今日在皇上面前没说自己“不能人道”,倘若明日以这个缘由进宫求见,又不免有些推辞之嫌,反而多生事端。岳昔钧与安隐对坐叹了回气,都没有甚么好主意。
安隐劝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小姐还是先用饭罢。”
用罢晚膳,岳昔钧自个儿擦了一回身子,安隐帮着换了腿部的药,服侍她温了一回书,岳昔钧便歇下了。
安隐端了夜壶去倒,悄悄绕了一趟路,果真移了几盆芍药到赵易垄窗下。赵易垄房内也吹了灯,安隐戳破了一截窗纸,轻手轻脚回屋去了。
翌日,用早膳时,安隐对岳钧道:“小姐,你究竟教我的是个甚么法儿?我瞧着赵二虫那厢没有动静。”
岳昔钧道:“他往日这般时候,早该出来乱窜,今儿个老实了,这难道不叫动静?”
“是矣,”安隐恍然道,“难不成,这花里头有迷药?”
岳昔钧但笑不语,安隐缠着问了几回,她也只道:“倘你见了他出来,便晓得了。”
早膳用毕,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屋外官驿的小厮跑来敲门,道:“岳大人,圣旨到了,请出来接旨。”
安隐推了岳昔钧出去,宣旨官已然在庭院中了,岳昔钧见他鬓发已有些斑白,却不知这位老臣是谁。
官驿中其余人等听了动静,远远辍着看热闹,赵易垄的房间离官驿大门近,他开了一道窗缝,挤着半只眼睛往外瞧。
宣旨官冲岳昔钧笑道:“岳都尉,请来接旨罢。”
岳昔钧只是一个从四品的都尉,按丰朝的规矩来说,是没有资格面圣领赏的,但她在破荼切儿部一役英勇有功,被长官破格带入京中。
岳昔钧在安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要往下跪,宣旨官道:“传陛下口谕,‘免礼’。”
岳昔钧牵扯到伤处,额上、背上已经渗出了香汗。她缓缓坐定,面北一礼:“谢陛下。”
宣旨官展开了七色仙鹤纹蚕丝锦缎玉轴诏书,岳昔钧瞥见了这个形制,暗想:不过是封个驸马,用得着最高品级的诏书么?
她心下也对未曾谋面的明珠公主多了些慎重,看来这位公主受宠于圣前,她不可怠慢。
宣旨官宣读道:“朕膺昊天之春命,轻车都尉岳昔钧……”
“阿嚏!”忽然,一声巨大的喷嚏爆了出来,安隐没忍住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竟是赵易垄。
宣旨官不为所动:“姿容俊逸,恭温义顺……”
“阿嚏!阿嚏!”
陪在一旁的中都督史沉金黑着脸差遣人:“还不快把他带走?!”
赵易垄被拉出来,安隐悄悄瞄过去,只见赵易垄整个人都红彤彤的,好像钻过马蜂窝一般,脸上、手上都是红疹子,疹子上遍布抓挠的红痕。他被人捂住口鼻,想打喷嚏也打不出来,憋得皮肤发紫。赵易垄一直被拖到了后院,远离了宣旨的前院。
宣旨官接着道:“……勇略得宜,可封驸马都尉,尔当恪夫道,养颐体,亲亲尊尊,勿怠。”
岳昔钧领旨谢恩,双手接过诏书。
宣旨官踱步近前,道:“老夫宗正寺卿谢显德,恭喜驸马。”
岳昔钧笑着一礼:“同喜同喜。宗正亲来宣旨,折煞我也。”
旁边安隐收到暗示,上前给谢显德塞了一个荷包。谢显德笑呵呵地受了,道:“这乃是圣上之意,老夫也觉驸马与公主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合。”
岳昔钧道:“有您这话,我才算是踏实了。”
两人言语几句,谢显德便离开了,临行时嘱咐岳昔钧早做准备。谢显德留了个宗正寺少卿谢令骞相陪。
官驿中众人这才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恭喜,也有疑惑岳昔钧怎忽然成了驸马的,都被岳昔钧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了。而赵易垄躲在一旁,脸上青红交加,不敢上前。
看众人闹够了,史沉金将岳昔钧带到一旁,道:“若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娘那边……”
若轻是岳昔钧的字。
岳昔钧道:“多谢都督挂心,实不相瞒,下官也有许多事不明。待我点了我娘的赎身银子,还要劳烦都督费心代我寄往斌州。”
史沉金道:“这个无妨,你若是日后有事,差人告知我便是。”
岳昔钧又谢了一回。
稍时,待岳昔钧收拾了细软,谢令骞引岳昔钧至驸马府,府中大小事务几乎一应俱全,皇帝昨日赐下的赏赐也收入府中。
岳昔钧送走了谢令骞,一位名女子走上前来。只见这女子手持青绿帕子,身着一袭绛紫宝相花锦缎长衣、月白提花裙,百花分肖髻上戴的是蓝绿飞凤金步摇。
这女子福了一福,道:“奴婢名唤百濯,娘娘差奴婢服侍驸马。”
岳昔钧料想是皇后的人,也不敢怠慢,微微颔首道:“有礼了。”
百濯道:“驸马居室已然收拾妥当,若有需要添置之处,吩咐奴婢便是。”
百濯本欲接替安隐推轮椅,安隐摆了摆手,百濯笑了一下:“这边请。”
驸马府分三进,由抄手游廊行过二进院,便至了上房。岳昔钧一路看来,粉墙新涂,绿瓦刚铺,池中无水,花根半出,想来一切都是匆忙为之。
这也让岳昔钧先前的判断有些动摇。她领了旨后,回房自个儿打开又细细看了一回,斟酌其中字字句句都是让她“听话”。岳昔钧那时心道:从拟旨到凤阁鸾台、宗正寺议定,再到交与匠人制旨,便是加急,也少不得要个十日,而我们到京领赏也不过三日,这极短的时间里,皇上真能把掌上明珠的终身大事匆匆决断?想必是我们还在斌州时,长官呈了面圣人等名姓的折子,皇上就有此计划了。
但现如今看了驸马府百废待兴的状况,岳昔钧又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诚如百濯所说,上房里确实收拾妥当了。房中置一小叶紫檀的暗八仙架子床,侧旁还有一略小些的鸡翅木缠枝纹架子床,百濯指着那张小床道:“听闻驸马近日行走不便,特意备下陪床方便驸马夜间使唤,望驸马不要怪罪奴婢擅专。”
岳昔钧道:“你有心了。”
安隐也道:“有劳妹妹费心。”
“分内之事而已,”百濯道,“奴婢告退,驸马有事再传唤便是。”
待百濯离开,安隐憋了一路的话匣子终于能够打开:“小……公子,我瞧见了,那赵二虫今日丢了大丑,疹子起得跟石榴籽一般,若不是宗正在,我还要拍手称快哩!这么说来,你早便知道他不可靠近花草么?”
岳昔钧净了手,笑道:“我哪里知道这些,他怎生痒痛喷嚏,与你我何干?”
安隐也笑道:“公子这句话,可算是得了七夫人真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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