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般配
若是清早醒来手边没有沈烛音靠着, 谢濯臣便能确知她昨夜睡得不安稳。
但他拿不准原因,是月事导致她腹痛难眠,还是他昨日语气太甚吓到了她。
彼此沉默的僵局似乎每次都是由他打破。
他在早饭时假装随意地问道:“还疼吗?”
沈烛音先是一愣, 反应过来后摇了摇头。
既没说话,也没抬头看他。好像变回了从前畏畏缩缩的模样。
“今日是不是轮到你去找夫子面批了?”
沈烛音像只不饿小鸡装啄米一样点着头。
每个学生在书考前都要拿着上次作业找夫子面批一次,今日秦夫子处便轮到沈烛音和唐扬,裴夫子处轮到谢濯臣和章衡。
“你若是不舒服就留在舍房休息,我去跟夫子说一声就是。”谢濯臣温声道。
“我没事。”沈烛音利落地收拾好碗筷,从成堆的废纸张里翻出自己上次的作业, “我先去夫子院了。”
谢濯臣愣了愣, 眼看着她丝毫没有磨蹭地出了门。
她是不知道他今日也要过去,还是不想跟他一起过去?
沈烛音一路走得匆忙,像是生怕被人追上, 直到在夫子院门口被唐扬拦住。
“你在这当门神啊,来了怎么不进去?”沈烛音差点摔一跤。
唐扬一点脾气也没有,“你怎么一点也不怕啊, 你写得很好吗?”
沈烛音:“……”
默默攥紧了手里的“废纸”。
听说每个从夫子院面批出来的人,没有一个是挺直腰杆出来的。夫子既批文也批人,来一个骂一个, 来一对骂两个。
原本还在迟疑的沈烛音一激灵,瞥见了远远走来的谢濯臣。
她不再多想, 拽着唐扬就往院子里钻。
“干什么干什么, 你哥比夫子还可怕吗?”唐扬还没来得及问出结果, 就已经被秦夫子逮到。
他和沈烛音并排站在一起, 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秦夫子看着他们的作业眉头越皱越紧, 两人逐渐大气都不敢出。
谢濯臣路过秦夫子房间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难兄难弟”。
裴夫子房里, 章衡已经先到,谢濯臣便在外等候。
“看什么?”
姑娘娇柔的声音突然响起,把谢濯臣惊得后退了半步。
“叶姑娘怎么在这?”
叶娇铃略施粉黛,衣着素雅,手里还抱着两本书,提着一个食盒。
“虽然没有在书院上课,但我也是裴夫子的学生,出现在这里不奇怪吧。”
谢濯臣点点头,给她让开路来。
但叶娇铃并不进去,在他身边站定,“先来后到,我也该排队。”
沈烛音和唐扬被秦夫子要求重写,就待在外面的小亭子里,不写完不许走。
她刚一出来就瞧见了站在一起聊天的两人,更郁闷了。
唐扬在她边上嘀咕,“同人不同命,别人有佳人在侧,而我就只能跟你一起受难。”
“别说得好像责任在我一样,你自己写得差才被留下的。我还没说你连累我呢,我只是字差,本来可以回去誊写一遍再上交,就因为你我才被当场留下的!”
唐扬不服,“你的字天怒人怨也不是我影响的呀!”
“你才天怒人怨呢,你的文章狗屁不通,错别字一大堆,简直脏了别人眼睛!我劝你赶紧写,不然得被夫子留下来吃午饭,我可不陪你。”
唐扬哼哼,“大哥莫说二哥,我看你午饭前完成也够呛!”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虽然只有两个人,但闹出了二十个人的动静。
谢濯臣现下明了,没有别的原因,她就是不想跟他说话而已。
跟别人聊得倒是热络。
“唐扬!你来跟我鉴赏一下楼世子这篇文章,好作个参考!”
“好勒!”
秦夫子在屋里喊了一声,唐扬毫不犹豫赶了过去,还收获了沈烛音一个白眼。
谢濯臣见小亭子只剩沈烛音,想着过去陪陪她。但他刚迈开脚步,章衡便出来了,还提醒他道:“夫子叫你进去。”
他便先去见了裴夫子。
沈烛音一笔一划誊着文章,越写越烦躁。
她忽而嗅到一股清香,一抬头,果然是有人靠近。
叶娇铃将书和一盅汤同时放下,“我看你昨日气色不好,便给你带了一罐党参糯米血气汤。本想着去藏书阁能碰上你,没想到在这里就遇上了。”
沈烛音怔怔抬头。
“很有用的,每个月那几天,我娘都会叫厨房给我煮这个。”叶娇铃将勺子递给她,“尝尝看?”
沈烛音心中闪过诸多猜测。
叶娇铃笑笑,“是言子绪让我关照你的,连你哥哥都信任我,你不必对我如此戒备。”
她直接将勺塞到了沈烛音手里。
沈烛音愣愣的,唐扬从秦夫子屋里“逃”出来,蹑手蹑脚走近想要吓她一跳。
“哈!”
“砰!”
唐扬在她身后用力地拍了她的肩膀,把她和叶娇铃同时吓得一弹。
沈烛音手里的勺子本就没拿稳,直接掉地上碎成两瓣。
不知道为什么,沈烛音有些庆幸。
本来成功吓到沈烛音很高兴,唐扬仰天大笑了三声。但叶姑娘幽怨的眼神递来,他又只剩不好意思了。
他捡起碎片,有些尴尬,“我马上去厨房拿一个新的来!”然后一溜烟一样跑了。
沈烛音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谢濯臣很快就出来了,他一出现,叶娇铃便拿起书过去。
两人在裴夫子房间与小亭子中间停下,交谈了几句,又擦肩而过。
沈烛音将面前的汤推开,令其和自己“错过”。
谢濯臣看到了她的动作,走到了她面前。
沈烛音拿起笔,低下头。
“不喜欢吗?”
沈烛音认真写着字,“你不是说,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吗?”
“这个无妨。”
沈烛音一顿,是因为他们关系很好所以无妨吗?
“那她知道我的身份也无妨吗?”
在如此宽阔的地方谈论此事显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谢濯臣避而不谈,反问道:“你何时回去?”
“不知道。”
谢濯臣欲在旁坐下等她,“回去再说。”
“那你先回去吧。”沈烛音一直没有看他。
谢濯臣攥紧了手中作业纸,良久未言,似在与她僵持。
没过多久,叶娇铃也从裴夫子那出来了,阔步而来,“你接下来是不是该去藏书阁了?”
“不了。”谢濯臣终于有了反应,“回去还有点事要处理,我先走了。”
叶娇铃跟了上去,“又去喂猫吗?可你不是刚从舍房出来吗?”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沈烛音听不到了。
唐扬回来时,除了沈烛音这个冤种还在,其他人都走了,汤也凉了。
他拿着勺子在汤里搅了搅,“这是女孩子喝的吧。”他摸摸下巴猜测道:“是不是叶姑娘不想喝了,顺便送你了?”
“对。”
得到沈烛音肯定的回复,唐扬一脸得意,“啧,给你不给我,肯定是爱屋及乌。”
他一脸的兴奋和好奇,“你觉得叶姑娘当你嫂子怎么样?”
“你又不长记性?”
“这又没别人!”唐扬耸耸肩。
沈烛音轻哼一声,“我看你是真想陪秦夫子吃午饭。”
“我可没准备你们的饭啊。”秦夫子背着手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看完他们文章后的怨念。
两人对看一眼,默契噤声。
秦夫子在旁坐下,冷着脸压迫感十足。
但没撑过半刻钟,秦夫子挑了挑眉,“我觉得娇铃不错,你觉得呢?”
沈烛音:“……”
专门出来跟学生唠嗑的是吧。
“我也觉得好!”唐扬来了兴致,“和谢兄郎才女貌的,多般配啊!”他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沈烛音,“是不是?”
秦夫子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小点声。
唐扬像饿死鬼小鸡一样点头。
“夫子你为老不尊。”
“我很老吗?”
唐扬又撞了沈烛音一下,面带责怪,“你说什么呢。”他抬头又满脸真诚,“夫子才不老呢。”
秦夫子对他的谄媚满意地点了点头。
“昨天在藏书阁发生的事我也有所耳闻,锦上添花者常有,雪中送炭者难得。我看谢濯臣那小子不开窍,你应当提点提点他。”秦夫子苦口婆心道。
“我提点他?”沈烛音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们在开什么玩笑?”
唐扬嗤笑一声,“夫子别开玩笑,他哪敢在他哥面前说话啊。知道的他是他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孙子呢。”
“滚!”沈烛音拿笔恐吓,意图甩他一脸墨。
她回头又很不解,“夫子您还操心这种事呢,你之前还说不要让我打扰他读书,你就不怕别人影响他?”
“欸!”唐扬敲重点,“如果谢兄身边是你,那确实是纯干扰。但叶姑娘不一样啊,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善解人意温柔大方,人家只会成为谢兄的助力!”
他煞有其事继续道:“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有时候娶一个好妻子,能让立业变得事半功倍!”他拍拍沈烛音的肩膀,“我爹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沈烛音翻了个白眼,“你爹看完你的文章后说的吧,反正你也读不出什么前途,不如早点成家给他生个孙辈,好重新点燃家族的希望!”
唐扬扬起了拳头,沈烛音仰起头,满目挑衅。
“你俩写文章若是有吵架一半劲头,还用得着在这留堂?”
两人一顿,双双老实。
秦夫子瞥见了桌上的汤,“这哪来的?”
“叶姑娘送他的。”
“怎么没喝?”秦夫子拿到面前瞧了瞧,“都凉了,岂不是浪费了人家好意?”
沈烛音摊摊手,“不能怪我啊。”她斜眼瞧唐扬,“多亏了这位恶作剧,直接把我勺都打碎了。”
唐扬不服,“你若是真想喝,别说勺子碎了,这罐子碎了你也能喝着。没勺子你捧起来喝不行吗?你就是心不够诚。”
“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你急了急了!”唐扬站了起来,像个审判者一样拿笔指着她,“你还老回避我问题,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叶姑娘!”
“我哪有?”
唐扬露出诡异的微笑,“你有!”
“我没有。”
“你就有!”
沈烛音觉得他烦,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我说了没有!”
“夫子你看,他急了急了!”
沈烛音恨不得咬死他,但大庭广众,不得不冷静,“你少造谣,叶姑娘那么好,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好在哪里?”
“好在……”沈烛音握紧了手中笔杆,“她哪哪都好。”
唐扬无情批判 ,“敷衍。”
“我……”沈烛音深吸一口气,“她……家世好,清流人家,底蕴深厚。她……才貌好,才比谢道韫,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沈烛音强迫自己说下去,越说越平静,渐如如一潭死水,“她品性好,正义勇敢,落落大方。”
“她……”
“行了,你别说了,你就说她和你哥配不配吧。”
沈烛音心一颤。
她将下意识的答案吞进肚里。
她反反覆覆的想,竟然想不到叶姑娘一点不好。
怎么会有那么完美的人呢,完美到令她嫉妒。
可她嫉妒的真的是她的完美吗?
还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和阿兄是天作之合?
嫉妒他人的完美,沈烛音想,自己可真卑劣,真无耻。
可即便她如此卑劣无耻,也没有罪有应得到每个人都要反反覆覆提醒她,她的阿兄跟别人是天生一对吧……
她还不能说不好,不能说不配?
“不配!”
“啊?”唐扬惊得睁大了眼,“为什么?”
沈烛音想,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能顺从、只敢顺从的胆小鬼了。
“因为我觉得不配。”沈烛音坦然而真挚,“感觉也需要理由吗?”
……
第42章 不许
午饭时候不见她回来, 谢濯臣便又在房里等了一下下午,可晚饭时候依旧不见沈烛音的影子。
天黑时下了雨,谢濯臣有了理由找过去。
他撑着伞再度来到夫子院时, 小亭子里空空如也,他便敲响了秦夫子的房门。
“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做甚。”
谢濯臣行了一礼,“打扰夫子,沈烛音不在您这的话,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和唐扬在这吵吵闹闹的,我中午的时候就把他们赶走了。”秦夫子看出了他的担忧, “他就算没回去, 也肯定在书院里,没准跟唐扬在哪瞎玩呢。”
谢濯臣道谢过离开,又去了唐扬的舍房。
唐扬见到他一脸讶异, “我和他争了一上午你跟叶姑娘配不配,最后打了个赌,在夫子院门口就分道扬镳了。”
“赌?”
唐扬笑容灿烂, 套近乎地凑近,一只手括在嘴边,“赌你和叶姑娘之后去藏书阁会不会每天都坐一起!我说兄弟, 你别老让人家叶姑娘主动啊。也幸亏你边上没别的姑娘,不然你每天冷冰冰的, 人姑娘心里没底, 不得多想啊。”
“无聊。”谢濯臣撂下这么一句, 又急匆匆地走了。
厨房没有、课室没有, 虽然知道藏书室不可能有, 但他还是去了一趟。
果然没有。
问过门房,她也没有出去过。
半个时辰, 谢濯臣几乎走过大半个书院。
“喵……”
小猫呜咽。
他终于在假山的缝隙里,发现湿了半身,坐在地上喂着小猫的沈烛音。
人影遮挡了视线,沈烛音抬起头,单凭他面无表情的脸辨不出他的情绪。
“你在这做什么?”谢濯臣尽量克制着怒气,“你下午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不回去?”
“喵……”
沈烛音将瑟缩的小猫抱在怀里,摸着它的脑袋安抚。
书院里的野猫很多,这只小花猫是她偶然遇到的。瞧它小小一只缩在角落里很可怜,可怜得像幼时的自己,她便在这陪它玩了很久。
“你吓到它了。”沈烛音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小猫在她怀里蹭。
谢濯臣眉头紧锁,“你脚怎么了?”
麻了。
沈烛音扶着岩石站稳,低头瞥了一眼灰扑扑的自己,小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可能……扭到了。”
“你是小孩子吗?”谢濯臣压不住了,语气有些凶,“走路会摔跤,下雨不会回家,受伤了不会喊人,幼稚到跟一只猫玩!”
“喵……”
沈烛音沉默不语。
“拿着。”谢濯臣将伞柄塞她手里,背过身单膝跪蹲,“上来。”
沈烛音老老实实将小猫放下,小猫“喵”一声后跑了。
她趴上谢濯臣的背,举着伞,一路上都没有出声。
直到进了舍房,她在谢濯臣即将放下她时,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谢濯臣心一滞。
他是不是又凶她了?
她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又不是故意的,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给她擦头发,谢濯臣站在她身后,忽的叹了口气。
“我自己来吧。”沈烛音以为他不耐烦了。
谢濯臣将她伸过来的手打了回去,“昨天还张牙舞爪的,今天又装上可怜了?”
沈烛音唯唯诺诺,“你不是不喜欢我那个样子吗?”
“我没有不喜欢。”谢濯臣脱口而出,后知后觉不妥,又道:“难道你这个样子就讨人喜欢了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烛音心里憋闷,“那要我怎样,一定要像叶姑娘那样吗?”
“呀!”
谢濯臣给她擦头发时顺手敲了她脑袋,“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想起唐扬的话来,又轻敲了她一下,“长本事了,拿我跟别人打赌?”
“你知道了?”沈烛音兴奋了起来,“唐扬那个傻子,我是你妹妹,他居然敢跟我赌你!他输了他就要把他的美人图送我!”
“那你要是输了呢?”
沈烛音一愣,缓缓回头,“他说我像个女的,如果我输了,就要我穿女装围着书院走一圈。”
谢濯臣:“……”
在唐扬心里,恐怕重色轻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沈烛音偷偷摸摸攥上他的衣角,小心扯了扯,“你不会让我输的,对吧。”
“少装。”
谢濯臣揉她脑袋的动作逐渐粗暴了起来。
“真不知道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呀!”沈烛音缩着脖子躲避,奈何头发在他手里,只能任其揉搓,“都说我自己来了!”
谢濯臣轻哼,一点力度没减,“你什么时候自己来过?你自己来今晚还睡不睡了?”
虽然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沈烛音却听出他怨念颇深。
不过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这样照顾她的。
沈烛音不敢再多言,等他给自己擦干头发,上完药,她便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
看着他收拾药箱、处理她换下的脏衣服。
有条不紊,任劳任怨。
他明天应该会留在舍房照顾她吧,沈烛音心想。这样他就不会出现在藏书阁,她也能顺理成章赢了和唐扬的赌。
她抱着如此念想,昏昏欲睡。
一下午她都在外面亳无目的地晃悠,早就累了。
新的一天新的心情,谢濯臣睁眼便习惯性地往自己左手边看,确定她黏在身边,竟然松了口气。
小心将她抱回原位,谢濯臣打算出门,刚推开一条缝,身后就传来“匡当”一声。
他惊恐转身,只见迷糊中撞到床头的沈烛音捂着脑袋,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仰起困顿的脸,口齿不清地问:“你去哪?”
谢濯臣哭笑不得。
“我还能去哪?”
去食堂拿个早饭而已。
沈烛音从床上爬起,起到一半想起自己受了伤,又跌坐在被褥上,“这么早就要去吗?”
“嗯?”谢濯臣一顿,她以为他要去干嘛?
沈烛音没听出他的带着疑问的尾音,嘴里嘟囔,“叶姑娘起得真早……”
谢濯臣只听清了“叶姑娘”三个字,纵然他不去多想,也察觉得到她这几日对叶姑娘的过于在意。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要去找叶姑娘?”
沈烛音:“……”
她像团烂泥一样瘫软在被褥上,接着又像毛毛虫一样蠕动,“你要是去见叶姑娘的话,能不能在去之前先到隔壁找一趟楼世子,跟他说我受了一点小伤。”
“为什么?”谢濯臣“砰”的一下关上了那条门缝。
沈烛音抱着被角,脑子彻底清醒,“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话,跟楼世子说一声,他是个好人,肯定不会看我受伤了还不管我的。”
“是吗?”谢濯臣被她气笑了,“好人?有多好?”
沈烛音用被角盖过头,不说话了,装死。
“装哑巴是什么意思?”谢濯臣走近,“是至少比我好的意思吗?”
他一把掀开了她用来遮脸的被子,沈烛音便用双手替代。他又把她的手掰开,她依然倔强地紧闭双眼。
“行。”
谢濯臣狠狠揪了一把她的脸,沈烛音疼得五官皱到一起。
不等她反抗,他已经风风火火出了门。
沈烛音一个鲤鱼打挺蹬起来,“受伤”的脚将被子踹老高。
他什么意思?什么叫行?
她气得在屋里捶捶打打,浑身使不完的劲。因为怕出门被人瞧见露馅,她只能在屋里来回走动。
辟里啪啦的动静像是家里进了贼,一刻半钟后拎着食盒回来的谢濯臣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在里面最闹腾的时候推开了门,正逢沈烛音身披被褥当披风,手持量衣尺当宝剑,教训着立起枕头充当的歹徒。
还是他的枕头。
场面一度很尴尬。
“好得挺快啊。”
他言语中的情绪不明,沈烛音看着他跨过门槛,缓缓走来,忽觉死期将至。
她无助地用被褥将自己裹成蚕蛹,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怎么这么快就……”瞥见食盒,沈烛音恍然大悟,声音更弱了,“你不是去藏书阁啊,那你……我……”
谢濯臣觉得好笑又无奈,冷着脸上前伸出了手。
沈烛音思考了片刻,颤颤巍巍递去量衣尺,随后将头埋进被子里,视死如归地伸出了手。
她忽然想起来,上一世她谨小慎微,但仍然隔三差五被他用量衣尺充当戒尺教训。
但重生以来,她言行无状,偶尔造次,竟然没有被他罚过。
“女侠,你怂什么?”
她不敢抬头看他,谢濯臣忍俊不禁,用戒尺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沈烛音以为他在恐吓,一动不动。
“会撒谎了?”谢濯臣拉扯她的“披风”,想要掀开,但被她死死拽住。
“出来。”
沈烛音连忙在被子里捂住耳朵,她听不见,不是故意不听他的。
唯一在外的手马上就要缩回去,谢濯臣下意识抓住,掌心贴上掌心,他又像被针扎了一样松开。
沈烛音微怔,他刚从外面回来,手凉凉的。
谢濯臣退后半步,回过神来,轻咳了两声。
“不打你,出来吃早饭。”
沈烛音抬头,眨巴眨巴眼睛,“那你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不计较也不追问吗?”
“可以。”
谢濯臣背过身,“想要我留下来可以直说,不需要撒谎,更不需要牵扯不相干的人。”
沈烛音:“……”
谢濯臣在桌前坐下,一边拆开食盒一边道:“不喜欢叶姑娘也可以直说……”
“我没有不喜欢叶姑娘!”沈烛音不假思索地反驳。
谢濯臣看了她一眼。
她霎时心虚得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叶姑娘身世好、有才华、长得好、品性好……”
“即便她什么都好,即便她完美得无可挑剔,你同样拥有不喜欢她的权利。”
谢濯臣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对面,示意她赶紧坐过来。
沈烛音别别扭扭地挪了过去,“可是,既然她什么都好,我却不喜欢她,那大家只会觉得我嫉妒她。”
“你不是吗?”
“我……”沈烛音语塞,手指在桌子底下乱扣。
谢濯臣拿着勺子在粥里搅了搅,然后推到她面前。
“肯定不是。”他说。
沈烛音怔怔抬头。
谢濯臣若无其事地问:“如果你可以拥有一样她有你没有的东西,你想要什么?”
沈烛音逐渐眼神飘忽,抿起了嘴。
“不回答,是答案大逆不道,还是异想天开?”
她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
“张嘴。”
“我……唔。”
谢濯臣眼疾手快,将饺子送她嘴里,敲敲食盒划重点,“别耽误吃饭。”
“哦。”她开始搅动碗里的粥。
谢濯臣扫她神情一眼,继续原本的话题,往庸俗的方向瞎猜道:“想要所有人的喜欢?”
沈烛音加大搅动力度,又加快语速,“所有人里包括你吗?”
谢濯臣原本想提醒她“粥是给她喝的,不是给她玩的。”
但她突然的一问,令他到嘴边的话生咽回去。
“这很重要吗?”
片刻的迟疑后,沈烛音缓慢地、重重地砸了两下脑袋。
谢濯臣感觉自己离答案很近了。
“那就没有。”
“呲……”瓷器相摩擦的声音刺耳,白粥被沈烛音不小心搅出了碗外,“真的?”
“张嘴。”
沈烛音一愣,在他平静的注视下选择了配合。
谢濯臣将第二个饺子送她嘴里,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我说,在你兄长心里,她没有比你重要,也不会比你重要,你可以乖乖吃饭了吗?”
沈烛音捧起碗,眼睛亮晶晶的。
“真……”
“真的。”谢濯臣抢答。
可她还是没有乖乖吃饭,虽然碗捧在嘴边,但纯起挡脸的作用。
“有话就说。”
“唔。”
谢濯臣看准时机,她一张嘴就塞进一个饺子。
沈烛音眼神幽怨。
“我是不是很幼稚?”
“是。”
沈烛音:“……”
虽然她知道她的行为的确有点幼稚,但他也没必要回答得那么迅速又肯定吧。
“那我因为自己不喜欢,所以不让你喜欢,还假装受伤不让你去见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自私又……愚蠢?”
“知道还问?”
沈烛音:“……”
其实他说点假话也无妨。
谢濯臣压抑着自己上扬的嘴角,“从现在开始,你乖一点,不许反驳、不许反抗、不许唱反调,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烛音仰头,一口将白粥喝掉半碗。
“要一辈子吗?”
谢濯臣又在她张嘴讲条件时喂了两个饺子,“至少今天。”
“真的?”
“嗯。”
沈烛音在咽完饺子后,又一口将剩下半碗粥喝完。
“最后一个。”谢濯臣夹起最后一个饺子,“吃完去写字帖。”
沈烛音:“……”
她嚼最后一个饺子时,谢濯臣看出了咬牙切齿。
字帖刚摊开,沈烛音又想起一件事来。
“你早上说,今日要去见叶姑娘,是骗我的?”
“不。”谢濯臣轻笑,“也是真的。”
沈烛音:“?”
“不许闹。”
“……”
第43章 客气
只差一日便要书考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藏书阁里人满为患, 一半以上在临时抱佛脚。
这种时候里面的位置都是需要抢占的,但也有例外。
叶娇铃身边的位置便空着,没有人会不识相地去问自己可不可以坐那,毕竟答案是明显的,大家心知肚明。
谢濯臣一来便得到了质问。
叶娇铃神情严肃,略带苛责, “你怎么现在才来?”
她印象里, 他明明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为了赌约早早前来的唐扬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果然没有想错。
沈烛音觉得不配有什么用?瞧这架势,谢濯臣日后是个妻管严也说不定。
谢濯臣还反思了一下, 还能为什么,光哄沈烛音把早饭吃了就耽搁了快半个时辰。
不过这和他人没关系,他没必要解释。
“我不记得我们有约定时候。”
叶娇铃不解, “可我以为你会来很早的。”她眉头轻蹙,“离书考只差一日了,你怎么还越来越懈怠。万一你这次没有拿到第一, 岂不是让那些看笑话的人得意?”
如若这次书考谢濯臣证明不了自己,待大家回去过个年再回来, 时间一长, 他这抄袭的名头就很难洗掉了。
“叶姑娘, 我们出去聊聊吧。”
叶娇铃愣了愣, 心里莫名忐忑, 道了声“好”。
两人并没有走远,也没有单独相处, 并排站在藏书阁外的小亭子里,周围还有少许看书的学子。
唐扬捧著书装模作样地靠近。
“谢公子是有话要与我说?”
谢濯臣的视线落在远处一只野猫上,觉得挺像昨晚沈烛音抱的那只。
“近来有关谢某与叶姑娘的流言蜚语颇多,对叶姑娘的声誉而言,恐怕不亚于谢某抄袭之言论的荒谬。”
叶娇铃耳畔微红,“略有耳闻,但清者自清,何必在意。”
“道理虽然如此,但姑娘家的名誉到底比我等粗俗男子重要。”
叶娇铃顿了顿,神色僵了几分,“谢公子有话可以直说,是这些流言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确有一些。”谢濯臣坦然道。
莫名其妙就陷入了内忧外患,外面说他抄袭他可以当空气,但家里头那个天天跟他冷战,有点难挨。
叶娇铃转过身来,藏在宽大袖子里手攥成拳,欲言又止。
谢濯臣退后一步,“如若叶姑娘感到冒犯,谢某很抱歉。但谢某还是希望,叶姑娘往后无事,还是不要再来找谢某了。”
“我让你感到厌烦了吗?”
“非也。”谢濯臣忽而觉得此事棘手,“只是不合适。”
被人如此拒绝,虽然对方已经委婉,但叶娇铃仍旧觉得有些羞耻。
她自小也是在宠爱中长大,主动追求的东西屈指可数,虽知不会万事如意,但难免涌起一腔不服气。
“谢公子可否能如实相告,我到底有何不好?”
谢濯臣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至少有四五个人在竖起耳朵准备听热闹。
“没……”
“我不想听场面话。”
谢濯臣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脚往无人处去,叶娇铃紧跟其后。
唐扬放下了遮脸的书,迟疑的脚步纠结着要不要跟上。但谢濯臣莫名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他四目交汇。
被发现了,唐扬立刻背过身,若无其事地往反方向走。
“叶姑娘不必因在下的话而妄自菲薄。”身在无人寂静处,谢濯臣说话更直白了,“谢某并非你以为得那样光鲜亮丽,胸怀大志。”
“你何必用这种说辞来搪塞我。”叶娇铃直起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硬气一些,“我不会怎样,只是想听真话而已。我说我读过你的文章,并非虚言,我能从里面看到你的原则和坚守,你的志向和追求,我不认为我看到的是假的。”
谢濯臣轻笑,“或许在下只是懂得,如何写文章能得到更高的评价。”
“我不信。”
“在下也并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谢濯臣的语气愈发疏离。
叶娇铃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那我只问你一句,你笔下的社稷之臣,期盼中海晏河清,都只是你为了得一个高分的谎言吗?”
“可以是。”
“那你的学而不厌,孜孜不倦又是为了什么?一个心中没有目标的人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
谢濯臣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回过神,“天下读书人那么多,他们为了什么,在下便为了什么。”
“可你的出身……”
“为了有未来,这很难理解吗?”
叶娇铃不能理解。
她自然打听过他的家世,尚书嫡子。谢尚书掌实权,颇得圣上信赖,想要为儿子谋一个好的前程不在话下。
似锦前程,他唾手可得。
“我不明白。”
谢濯臣想,他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他的过往。
即便要被误解,被讨厌。
他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带着桃花脱离谢府,有一个未来。
“叶姑娘不必明白,话已至此,再会。”
谢濯臣拱手作揖,转身离开。
他不想要任何人来打搅他的生活,无论是为了桃花,还是为了他。
——
趁谢濯臣不在,沈烛音去了趟厨房,特制糕点,打算送去给楼诤。
虽然谢濯臣说自己很快会回来,但沈烛音以为那是他随口说来哄她的。她捧着桂花糕往楼诤舍房去的时候,竟瞧见阿兄坐在门槛上,面前放了一个盆,一只小猫在盆里扑水。
谢濯臣同样看见了她,沈烛音不得不转向,同时脑子飞速运转,思考如何解释手里的糕点。
“去哪了?”谢濯臣拎起小猫的脖子,防止它溺水。
沈烛音强装镇定,直接路过他将糕点放下,“去了趟厨房。”又折回来同他一起坐在门槛上,转移话题,“你在干嘛?”
她一眼认出了小猫,“这不是昨天那只?”
“嗯。”谢濯臣交到她手里,“给它洗澡。”
沈烛音一怔,随后惊喜,“你要养它吗?”
书院里野猫众多,被学子们收养的也不少。
“随你。”谢濯臣擦干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沈烛音挠着小猫,心情颇好,“可你不是说幼稚吗?”
“你记错了。”
沈烛音:“……”
行。
“洗干净点。”谢濯臣在旁指点“江山”,“你还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沈烛音将它从水里捞出来,小猫扑腾了两下后腿,溅谢濯臣一脸。
她“咯咯”笑得开怀,“小花猫,叫小花怎么样?”
谢濯臣无奈起身,“沈桃花,沈小花,取很搭。”
他去拿干毛巾,看到了桌上的桂花糕。
“不能吃!”
沈烛音一激灵,三步并两步到他身边,用小花替代了他拿起的桂花糕。
小花一边“喵喵”叫,一边甩着头,又被甩一脸的谢濯臣忽然有些后悔。
沈烛音神情古怪,又要藏糕点,又要顾小花,还想着给他擦脸,手忙脚乱。
“咚咚!”敲门声响起。
楼诤绕过门口的木盆和地上的水渍,毫不见外地走了进来。
“可打扰到了二位?”
来不及计较别的,谢濯臣用干毛巾包起小花,塞沈烛音手里,又把她拉到身后,“世子有何贵干?”
楼诤神色和善,将手里的书和卷轴放下,“我刚从夫子院面批回来,裴夫子拖我将这两本书带给谢兄。”
“多谢。”
“不客气。”楼诤的目光同样被糕点吸引,清香诱人,“这也是阿音亲手做的吧。”他顺手捏起一块咬了一口,“果然,是阿音的手艺。”
谢濯臣心中狐疑,回头看了沈烛音一眼。
沈烛音抱着小花,心虚地咽了口空气。
她跟楼诤之间的来往可都是背着阿兄的。
“世子是不是太不客气了些。”
楼诤细嚼慢咽,一脸享受,落在谢濯臣眼里满是挑衅。
“阿音不会介意的。”楼诤绕过谢濯臣,看向沈烛音,“对吧,阿音。”
两道视线同时逼近,沈烛音浑身一僵。
“喵……”小花的爪子攀上她的肩膀。
“对……”沈烛音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吧。”
楼诤轻笑出声,“阿音的手艺真好,我可以多拿几块吗?”
谢濯臣平静的目光扫过二人,唯有沈烛音感受得到他有多生气。
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世子若是喜欢,就都拿走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楼诤舍近求远围着两人转了一圈,还不小心撞到了谢濯臣的肩膀,两人短暂地对视,敌意外露。
“谢兄,你看我说的不错吧,我不用跟阿音客气的。”
他对着谢濯臣挑了挑眉,端起盘子,扬长而去。
他一走,屋里的氛围变得诡异又尴尬。
“咳。”沈烛音挠挠猫头,试着解释,“那个做坏了,所以才不让你吃。”
谢濯臣轻哼一声,“看来他这个世子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连东西做坏了都吃不出来。”
沈烛音的笑容十分不自然,“可能……可能不是没吃出来,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他怎么那么爱你呢。”谢濯臣嘴角上扬,“连你做坏了的东西都能当作美味下咽。”
沈烛音:“……”
“你也不差,大方得很。”谢濯臣目光灼灼,“所以,我能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吗?”
“没……”
“当然,如果我这个外人不方便知道的话,你也可以不说。”
沈烛音:“……”
她跑去将门关上,回身凑到他面前,挠得小花“喵喵”叫,企图用它缓和气氛。
谢濯臣抬手将她和小花一起推开。
沈烛音欲哭无泪,“那份糕点确实出了点差错,我给你做新的不行吗?”
她小心晃了晃他的手臂,“他是世子,多少得给人家点面子不是?”
“是。”
谢濯臣甩开她,“当初答应我离他远点,也仅仅是当时给我个面子是不是?”
“不是!”
“喵喵……”
小花跟着她着急。
沈烛音好说歹说,谢濯臣压根不搭理她,要么就是阴阳怪气。
她想着做个行动主义,跑回厨房花一个小时重新做了一份桂花糕。
但他高冷得很,不仅不接受,还始终坐那一副一心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谢濯臣就是这世上最难哄的人,沈烛音心想。
她还想说,他今日都去见叶姑娘了,她跟楼诤说几句话算什么。
但这话说出来的后果也很明显,她选择了闭嘴。
挨到傍晚,沈烛音忽然想起,还有一招。
虽然好像病急乱投医。
她想了想,先把小花放桌上,它很配合地在桌上滚了一圈,滚到谢濯臣怀里“喵喵”地叫。
沈烛音观察着他的反应,只见他把小花放在腿上。虽然没有看它,视线一直在面前的书上,但手却一下一下摸过它的背,耐心安抚。
还说她跟猫玩幼稚呢,明明是自己也喜欢,沈烛音在心里嘀咕。
“咳咳。”沈烛音清清嗓子,从他对面挪到他身边。
谢濯臣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回你自己的位置。”
沈烛音:“……”
算了,她居然想撒娇,她是疯了吗?
她要是矫揉造作后换了这么一句冷言冷语,她不得羞愤到找个地洞钻进去。
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默默退了回来。
谢濯臣完全不知她的心情是如此跌宕起伏,脑海里反覆浮现起楼诤的挑衅。
明明从前没有过交际,可他出现后的每一个行为都好像带着目的。
“小花!”
沈烛音忽然喊了一声,拉回他的思绪。
沈烛音拍拍手,招呼小花回来,“快过来,不要靠近小气鬼!”
小花真的往桌上爬,面朝沈烛音。
但它刚在桌上冒头就被谢濯臣摁了回去,还被叮嘱。
“不要搭理撒谎精。”
沈烛音:“?”
第44章 知错
夜半时分, 已然熟睡的沈烛音被不安分的小花踹了一脚又一脚。
她以为这种挠痒痒的感觉是自己在做梦,直到它猖狂到踩上她的脸。
她迷糊着伸手去捉它,眼睛都懒得睁, 摸了一手毛绒绒,毛绒绒跑了,往下追,又摸了一手冰冰凉。
半睁开眼,藉着窗外渗入的月光,她慢慢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蓦然睁大眼睛, 沈烛音倒吸一口凉气。
惊慌之中不忘把小花逮住, 防止它又踩到阿兄脸上。
知道谢濯臣觉浅,沈烛音一动不敢动。
她是什么时候抱上他胳膊的?凉的是他放在被外的手。
沈烛音呆滞良久,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一点一点说服自己放松下来。
小花从她手上挣脱,似乎是感受到了外面的凉意,钻进她的被窝里。
她想了想, 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虎口。
没反应。
半夜忽然有了精神,沈烛音心跳很快, 带着紧张和不安。但又按耐不住好奇心,身体蠢蠢欲动。
她掀开自己的被褥, 一只手撑起, 去瞧他睡着的模样。
万物寂静。
沈烛音一直都知阿兄长得好看, 睫毛长长, 隐秘而神往。
回想过去, 她好像从未如此注视过他,因为敬畏之心。
“喵。”小花呜咽。
沈烛音一激灵。
“砰!”
撑着的手一滑, 沈烛音身体下坠,脑袋垂直砸下,谢濯臣头盖骨遭遇重击。
完了。
沈烛音捂着额头,心中唯有这一个念头。
爬起来赶紧跑。
“你在干什么?”谢濯臣捂上额头,语含恼怒。
沈烛音无处可躲,在床榻边面露尴尬,好在夜晚漆黑,她又背对月光。
“都怪它!”沈烛音灵光一现,捞起小花,“它乱跑,我怕它吵醒你,所以……”
“所以你先行一步?”
“我不是故意的。”沈烛音懈气地往被褥上一瘫。
谢濯臣见她耍无赖,又无奈又好笑,“你还委屈上了?”
“就是它乱跑!”沈烛音将小花塞他怀里,躺回原本的位置,用被子罩过头,“你要计较,你跟它计较吧,我睡了。”
小花往暖和处钻,谢濯臣匆忙把它摁住,叹了口气。
他能感受到她靠近时的呼吸,幸好漆黑掩盖了颜色。
——
书考只剩最后一天,沈烛音这天收到了两样东西,唐扬的美人图和言子绪的信。
她在去取信的路上碰上的唐扬,后者绕着她走了一圈,很是不解。
“你猜我那天看到了什么?我亲耳听见谢兄拒绝了叶姑娘。他连叶姑娘那样的都不喜欢,他是要娶天上的仙女吗?”
沈烛音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白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把心思放在别人的爱恨情仇上。”
唐扬背过手,神情严肃似在反思,但片刻后冲她挑了挑眉,“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哦!”
沈烛音一顿,在他的诱惑下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快说来听听!”
……
舍房的门没关,谢濯臣一个不留神,小花就跑了出去。
他一边感叹这小家伙和小时候的沈烛音一模一样,一边陪着它在走廊里玩。
“谢兄好兴致。”楼诤站在隔壁房门前,饶有兴致地和他攀谈,“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情逗猫。”
谢濯臣迅速地瞥了他一眼,随后蹲下身抚摸,视线依旧专注在小花身上。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世子此话何意?”
楼诤笑着走近,与他隔着一条廊道,“谢兄当真不怕,若是这次书考没拿第一,便洗刷不了这抄袭之名了吗?”
“我不用拿第一。”谢濯臣轻笑,“只需胜过世子即可。”
他总是这样,楼诤实在厌烦他这般模样,好像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高傲模样。
“看来谢兄当真是很有信心。”
楼诤心里冷笑,他都有些迫不及待了,想看这人落败的惨样。
谢濯臣抱起小花站起来,站在廊道里比楼诤所处位置高出一截,与其对话自然而然的居高临下。
“世子若是这么在意这个第一,谢某让给你就是。”他的目光垂落,“作为答谢,世子能否偶尔做个坦荡的人,回答谢某几个困惑?”
楼诤退后几步,“让?”
他走向高处,想要自己更有气势,至少不落他的下风,“谢濯臣,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一些。”
“不需要吗?”谢濯臣轻笑,“可世子想要打压在下,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赢,却选择了在背后使腌臜手段。”
楼诤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谢兄此话何意?难不成你认为,这事是我主导的吗?可文章有先后,谢兄在后我在前。我没有怀疑谢兄便以仁至义尽,谢兄竟然还想倒打一耙吗?”
“世子在前我在后,这便是谢某最困惑之处,世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谢濯臣现下依旧迷茫,他不信有这么巧的事。想法的重合并非不能接受,可遣词造句上都那么相似,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在下可以确定的是,要论谁最清楚谢某冤枉,非世子莫属。”
楼诤轻哼一声,“世人皆道谢兄聪慧,怎么谢兄还有糊涂的时候呢?如果谢兄执意认为是我在背后捣鬼,那我无从争辩。”
“可指认谢兄抄袭的证据到底出自你本人之手,这到底是巧合呢,还是京城压根没有盛赞我的文章,只是凭空捏造,又或者,你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
谢濯臣眉眼淡漠,“世上有没有鬼难说,但有些人必定心里有鬼。”
楼诤放声大笑,“奉劝谢兄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别因为猫儿狗儿的耽误课业,毕竟明日就要书考了,你若拿不到第一,有些名号就得背一辈子,我都替你难堪。”
“若是夫子不再对你另眼相看、寄予厚望,若是同学们都对你嗤之以鼻……”楼诤想想便觉得畅快,“这样大的落差,谢兄可接受得了?”
谢濯臣挠着小花,继续不咸不淡道:“世子不必以己度人,你在乎的东西不代表别人也在乎,你害怕的东西,不代表别人也畏惧。”
嘴硬,楼诤心中笃定,他就不信今日不能在口头上赢他一局。
“旁人的态度谢兄不在乎,那阿音呢?”
谢濯臣手上动作一顿,蓦然抬眼,与突然兴奋的楼诤四目相对。
“想来阿音还从未见过兄长落败的模样,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兄长忽然有一天跌落神坛,居然连自己的清白都证明不了。”
楼诤语调悠扬,“她该有多失望啊。”
“一旦此事成真,她便不会再崇拜你,她的目光将会追随比你更优秀的男人。”
“如此,你也不在乎吗?”
谢濯臣沉默不语,心中却明晰了一件事情。对面那人比自己想像得还要了解他和沈烛音,而且此人的意图中,绝对有一条针对他们的关系。
再明确一点,此人用看猎物的眼神去看沈烛音不是他的错觉,是真的存了想要把她从他身边夺走并占为己有的心思。
良久的眼神对峙让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楼诤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站在谢濯臣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会被他抡上一拳或者捅上一刀。
因为谢濯臣就是个疯子,一个不计后果,最擅长出其不意的疯子。
“阿兄!阿兄!”
紧张的气氛被朝气蓬勃的声音打破,两人在这一瞬间默契地改换神情。
只见廊道尽头,沈烛音手里拿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脸上挂着灿烂无比的笑容,风风火火朝谢濯臣奔来。
“慢点跑!”谢濯臣看得不安。
沈烛音没让他失望,即将到他面前时匆匆刹住脚步,脚底一滑。
幸谢濯臣腾出手来扶了她一把,避免了她和地面亲密接触。
“冒冒失失的做什么?”
许是跑得太急了,沈烛音头发凌乱,衣衫带露。但她眼睛亮晶晶的,格外引人侧目。
她立正站好,隆重地鞠了一躬,“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谢濯臣:“?”
出趟门给人夺舍了?
“我为昨天的不礼貌,晚上的鲁莽和刚才的冒失向您道歉”
她眨巴眨巴眼睛,“想必我宽宏大量的兄长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吧!”
沈烛音满脸诚恳,刚刚唐扬绘声绘色讲述了谢濯臣是如何主动斩断和叶姑娘的一切可能,虽然她知道这肯定是添油加醋的版本,但还是因此心情大好。
谢濯臣目露质疑。
得不到回应的沈烛音开始了小动作,用手里美人图卷轴的尾部戳了戳他的胳膊。
“哪那么容易。”谢濯臣自然地挪动脚步,用身体遮挡,避免楼诤进入她的视线,“看你表现好了。”
沈烛音一个劲点头,“我会好好表现的,哥哥让我往西我绝不往东,哥哥让我吃面我绝不喝汤……”
“鬼话连篇。”谢濯臣冷漠地打断了她的“投诚”,“还在外面玩,你今日字帖写了吗?”
沈烛音:“……”
没意思,真没意思,谢濯臣就是这世上最没意思的人。
她目光躲闪,开始东张西望,刚一转头,就被谢濯臣揪住了左脸。
“呀!疼!”
谢濯臣强迫她的目光转向,“现在,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
沈烛音不服气,学着他平常的语气,“你幼不幼稚还跟猫玩,明天就考试了你还不抓紧时间看书,你还拿不拿第一了?”
谢濯臣忍俊不禁,捏她的脸上瘾,“你还管起我来了?”
“走走走。”沈烛音扯着他的衣角往舍房走,誓要带他一起回去,“该看书了!”
谢濯臣把她的手打掉,又主动跟在她身边,自然地搭话,“你拿的什么?”
沈烛音神情得意,“唐扬输给我的美人图!里面画了七仙女!”
“……”
两人结伴穿过廊道,一个手持卷轴和信封脚步轻快,一个怀中抱猫脚步沉稳。
一个没看到他所以眼里无他,一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楼诤面上平静,可背后的手已经让指甲嵌入掌心。
他心中愤怒又怨怼,同时生疑。
阿音怎么敢和谢濯臣如此自然地亲昵?她刚刚说的话放在前世,绝不可能是对着谢濯臣说的。
虽然他们幼时相伴,养成了一些亲密的习惯,比如谢濯臣会给她梳头,可她从来不敢主动亲近的。
难道她也重生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楼诤否决,即便重生,他也不信阿音那样怯懦的人,敢在谢濯臣面前造次。
或许只是天意吧,楼诤想。有些改变无法解释,就像他带着记忆重生一样无法解释。
他是天选之人并不奇怪,可沈烛音那样无能的人,凭什么和他一样呢?
第45章 考试
夜, 沈烛音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拆开言子绪的信。
他的来信上说,他听从了谢濯臣的建议, 与和阿爹生意伙伴们的儿子在娱乐场上混熟了,的确打开了关系网。
他的突然崛起令阿爹另眼相看,决定分别给他和言子涟一个机会。
言家商铺遍布王朝,他二人可以各自选择一个城市接手家中生意,以两年为期论高下。
他选择了鹿山城。
信中极尽谄媚之语,希望谢濯臣可以帮他。
沈烛音揉着眼睛将信转交谢濯臣, 她在恍惚之间看到他翻了个白眼, 但一闪而过,他的神色平静,她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会愿意替他出谋划策吗?”
“不愿意。”谢濯臣答得果断又干脆。
沈烛音讶异, “可你之前还说,帮他对我们只有好处。”
谢濯臣没说话,将看过的信随手一丢, 吹灭烛火,打算歇息。
他很难解释,他乐意提点不在眼前的言子绪, 但并不待见要在身边碍眼的言子绪。
“麻烦。”谢濯臣随口糊弄道,“别想他了, 明日考试要早起, 你快点睡觉。”
沈烛音乖巧应了一声“好。”
翌日书考, 沈烛音看到考卷上不出所料的“借花喻人”四个字, 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该写什么, 而是谢濯臣会写什么。
其次便是楼诤会写什么。
大家的选择不外乎“梅兰竹菊”之类的答案,即便事实上并不喜欢。
因为想要一份分高的考卷, 便要有深的立意和大的格局。若只歌颂牡丹富贵芍药美丽,即便这篇文章再引章据典,头头是道,它的分数上限也不高。
就像沈烛音第一个想到的是桃花,但她不会以此下笔。
托了京城那群贵妇们的福,即便脑海里桃花漫天飞舞,她也只能想到“轻”、“贱”二字去形容。
沈烛音不由得摇了摇头。
她转念一想,若是问花,阿兄第一个想到的应该也会是桃花吧。
但他肯定也不会写,因为当初给她取这个小名,只是因为他喜欢桃花酥饼。
毫无内涵。
但想到他偶尔执拗得一定要吃桃花酥饼的模样,沈烛音又不自觉地笑了。
另一边谢濯臣迟迟没有下笔,看着这个题目陷入深思。
他想起抄袭事发那日沈烛音主动提起考题的试探,又想起昨日楼诤仿佛提前看到他落败时的得意。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不知道的,他笃定地想。
考试结束后大家欢天喜地,犹如解脱了般获得新生。即便知道得等成绩出来后才能离开书院,也盖不住大家匆匆回舍房打包行李的热情。
但也有留在书院过年的,比如沈烛音和谢濯臣,比如辛娘子和辛才等等。
沈烛音在考后没了人影,谢濯臣也不管她,只要她不出书院乱跑,随她怎么玩去哪玩。
此刻她正在厨房一边研究桃花酥饼,一边和辛娘子聊天。
辛娘子见她动手毫无章法,忍不住问道:“这酥饼是什么独特秘方不成,你这调配的用料和顺序我从没见过。”
沈烛音摇摇头,“寻常做法做不出我想要的味道,我今日在考场上突然来了灵感,所以赶来试试。”
辛娘子见她将毫不相干的东西搅在一起,眉头皱得越来越深,“这得是什么味道?”
“我也不知道。”沈烛音叹了口气,“我兄长喜欢的那个桃花酥饼是他娘亲做的,这些年我尝试过很多很多次,但都做不出他记忆里的味道。”
辛娘子欲言又止,眼看着她又倒入大罐蜂蜜。
一个时辰后,沈烛音捧着三块成果欢欢喜喜地回去。
却在半路遇上了楼诤。
她在心里哀呼邪门。拿着加了料的桂花糕去找楼诤时,被阿兄逮个正着。捧着桃花酥饼去找阿兄,偏又正面撞上楼诤。
而且楼诤貌似是特意在等她。
“阿音。”他坐在荷花池旁的石椅上,轻轻唤了她的名字。
沈烛音扬起笑容,“迫不及待”地朝他走了去。
“世子怎么在这里?”
楼诤扫过她手里的盘子,看见那桃花样的酥饼就恼火。
又是这个破酥饼,没完没了。
他当年心有芥蒂,即便成亲了也没有和她圆房,刻意冷落了她一些时日。
谁知她不仅没主动来讨好他,还整日窝在厨房里打发时间,就知道研究那个破酥饼!
前世今生,沈烛音都不知道他心中如此怨怼。
见他不说话,她便又主动道:“世子是不是也要准备回家了?”
楼诤冷静下来,眉目温柔,伸手拨开了她额前碎发。
沈烛音身子一僵,随后无措地眨了两下眼睛。
“阿音。”他的声音些许怅然,“你可知,京城那个是王府,不是我的家。”
沈烛音有些恍惚,这句话他曾经也说过,同样的语气。
若是上一世的他,这个时节并不会回京城。
如今的平西王妃并非他的亲生母亲,是平西王的继室。他的母亲生他时难产,最终太医只保下了孩子。
他半岁时,平西王迎新王妃进门,一年后生下孩子,也就是楼邵。
据沈烛音所知,楼诤的继室母亲待他并没有不好,但总归不是亲生,和楼邵相比,少了几分温情。
又因为前世楼邵样样出色,深得父亲宠爱,所以楼诤常常感觉自己在王府是局外人。
他的世子身份源于他是嫡长子,又加上舅家位高权重,才得以保全。
可是这一世楼邵不再能处处压他一头,他理应得到平西王的眷顾,不该再有此感受。
“世子何出此言?”
楼诤的笑容夹带几分苦涩,“王妃不是我的母亲,父亲更疼爱我的弟弟,弟弟不喜欢我这个哥哥。所以,我是多余的。”
“怎么会呢。”沈烛音佯装懵懂,“世子这么好,怎会有人不喜欢。”
楼诤忽然红了眼眶,“傻阿音,真正觉得我好的,也就只有你了。”
他的笑容勉强,“你就不怕我是装的吗?”
这句话前世没有,沈烛音一时竟分不清,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情流露。
从前听他说这些时,除了因他对自己敞开心扉的惊喜,余下的全是对他的心疼。
如今却觉得曾经的自己荒谬,不去心疼受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的自己和阿兄,反而去心疼一个锦衣玉食的世子,真是脑子进水。
她心里冷笑,面上却诚挚,“烛音何德何能,配世子逢场作戏。”
“当然配了。”楼诤微微弯腰,向她靠近,“毕竟阿音这么乖巧懂事,这么温柔可爱。”
他的脸在她眼前放大,沈烛音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所以,小阿音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逛庙会呢?”
“庙会?”沈烛音愣了愣。
楼诤缓慢地点了点头,“过年的时候,鹿山城会举办庙会,我想去瞧一瞧,可一个人又冷清。若是找人陪我,我只想要阿音。”
鹿山城的庙会年年都有,可是沈烛音从来没有见识过。因为阿兄不喜欢热闹,她自然没那个胆子提出想要出去。
从前在书院过年就和平常日子一样,除了阿兄会送她礼物。
“可是……”沈烛音神色为难,“世子也知道,兄长是不会允许的。”
这个回答在楼诤的意料之中,他耐心问道:“阿音已经是大姑娘了,还一定要听兄长的话吗?”
沈烛音顿了顿,“无论我有没有长大,兄长始终是兄长。”
“他对你很重要?”楼诤没等她回答,又接着道:“有多重要?”
沈烛音沉默半晌,迎着他略带审视的目光,很认真地说道:“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
楼诤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
原来如此。
他在片刻的豁然开朗后陷入无尽的埋怨。
他从前问过她,他对她有多重要。
那时沈烛音说,他就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
可她明明说喜欢他,凭什么他不是第一位的?
他脸上的失望和哀怨一闪而过,言辞变得敷衍,“看来我得先问过谢兄才是。”
……
谢濯臣正蹲在舍房门口喂着小花,忽然眼前一片阴影,他抬头方知来了客人。
“叶姑娘。”他将食物丢下,擦了擦手起身。
叶娇铃的视线扫过屋内,最后落在叼着食物绕着他跑的小花猫上。
她还以为他说有猫要喂是借口,居然是真的。
“是裴夫子让我来的。”她面无表情,很是严肃。
见他神色从容,迟迟不问下文,她忍不住道:“你知道为什么,对吧。”
“大概。”谢濯臣侧过身,将舍房的门关上。
叶娇铃默默捏紧了拳头,“你不是说,你最明白,如何让一篇文章得到更高的评价吗?”
“是夫子要让我过去吗?”谢濯臣确认地问。
叶娇铃气笑了,“你根本就不在乎名声对吗?也不在乎那些为你说话的人?”
“如果你一定要答案的话……”谢濯臣神情冷漠,“那便是。”
“打那些为你说话之人的脸,这便是你的目的吗?”叶娇铃因质问而提高了音量,“野蔷薇?美丽娇艳、含苞待放,你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你心里在想谁啊!”
谢濯臣想过夫子看过他的答卷后,会把他叫到跟前痛骂一顿,他能接受。
但没料到现在这场面。
她心有埋怨他能理解,可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叶姑娘,夫子该等久了。”
见她没有反驳,谢濯臣便确定了是夫子要见他。
他行了一礼,“我先去了。”
擦肩而过,叶娇铃仰起头,问了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是个姑娘对吗?”
她知道不合适,不该问,可还是没忍住。
谢濯臣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
他坦然道:“是。”
第46章 训斥
冬考的结果傍晚张榜在课室外墙。
夕阳西下, 大家围在榜前表情各异。
沈烛音身材不够高大,垫脚张望许久也没看见内容。得亏唐扬姗姗来迟,她跟在他后头挤到了前面。
第一名:楼诤
第二名:章衡
第三名:谢濯臣
……
沈烛音睁大了眼睛, 以为自己眼花了。
唐扬在旁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的时候碰上钱朗从夫子院回来,听他说,你哥被裴夫子叫跟前训去了。”
“啊?”沈烛音满目愕然,有点反应不过来,“那……”她初时神色微怔, 忽而嘴角上扬, “现在去夫子院还看得到吗?”
唐扬一顿,接着笑容比她还灿烂,“走走走!”
听命跟在沈烛音身边的丁德:“……”
他们在高兴什么啊?
世子还要他观察沈姑娘看到结果后的反应, 这是什么反应?
沈烛音和唐扬一路狂奔,在夫子院门口匆匆止步,一左一右扒着拱门石柱探头探脑。
裴夫子的房门紧闭, 隐约能听到声音,但听不真切。
两人蹑手蹑脚靠近,和竖着耳朵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的秦夫子正好撞上。
场面有些尴尬, 谁也没出声,默契地向裴夫子门前靠拢。
“起初好事者挑衅, 我看你还算镇定, 以为你有十全把握, 你倒好, 给了我们好大一个惊喜啊!”
裴夫子的声音明显带着怒火。
“年少而慕少艾, 这我能理解,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知轻重了?这是考试, 而且是关乎你名誉的一场重要考试!”
沈烛音和唐扬听得一头雾水。
“怎么还扯上慕少艾了?”唐扬压低声音,不知死活地看向秦夫子。
秦夫子兴致极高,但欲言又止,觉得和他们俩说这个有失身份。
他好歹是个正经夫子。
沈烛音摸摸袖子,将没及时给谢濯臣品尝的桃花酥饼塞他手里。
赤裸裸的贿赂。
里面传出谢濯臣的声音,“我没有那个意思,而且我也不在乎。”
秦夫子摇摇头,将酥饼揣进兜里,朝他们勾勾手,两只耳朵凑了过来。
他小声道:“他此次考场文章辞藻华丽,看得出作者满腹经纶,但立意不深,以野蔷薇展开,通篇就只写了她的美丽如何令人着迷。”
“啊?”唐扬长大了嘴,又惊又喜又紧张,“谢兄这是写谁呢?叶姑娘?”
秦夫子摆摆手,“不像。”
叶娇铃的气质并不符合野蔷薇。
唐扬好奇心爆棚,激动地摇晃沈烛音的袖子,“谁啊谁啊!”
“我不知道啊!”沈烛音目瞪口呆,这事怎么听起来那么玄幻。
阿兄身边的姑娘,除了她,也就只有叶姑娘了。
唐扬不满,“你怎么回事,天天和他在一起,这点事都不知道!”
沈烛音满脸懵。
裴夫子的声音再度穿透房门,“你还是个情种呢,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任性呢,你怎么不直接在科举场上这么写,人姑娘不得感动得非你不嫁啊!”
谢濯臣:“……”
算了,说多错多。
唐扬捂着嘴笑,还是没压得住笑声。
秦夫子心道不好,先走一步。
沈烛音后知后觉,刚转身门就开了,被逮个正着。
“你们两个在干嘛?”裴夫子揪着沈烛音的后衣领,直接将她拽了回来。
唐扬倒是跑开几步,但心一慌,左脚绊右脚,摔了个大马趴。
沈烛音没忍住笑出声。
“还笑!”裴夫子见着他二人更加火大,“一个三十一,一个三十八,还有脸在外面玩?”
沈烛音:“……”
背后一凉。
唐扬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很讲义气地将沈烛音拉回,摁着她的脑袋鞠了一躬,“夫子说得是,我们这就回去反思!”
然后像兔子一样溜了。
裴夫子指着他们的背影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叹了口气。
谢濯臣在后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你也回去算了。”裴夫子甩了甩手,觉得有些累了。
谢濯臣弯腰行了一礼,恭敬退出。刚跨过门槛,又听到一声“等等”。
他应声回头,只见裴夫子背对着他挑挑拣拣。
“听说你们不回家过年?”
谢濯臣心一沉,“是。”
他还没想好完美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但是裴夫子没问。
“这是我给你挑的几本书,年关得闲就认真读一读。”他两只手满满当当,“这是你师娘做的鲜花饼,你也带回去尝一尝。”
谢濯臣在原地发愣,裴夫子将东西塞他手里。
他忽而鼻头一酸,“谢谢夫子。”
裴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年吃点好的,瞧你瘦得,在外别亏待自己。”
“嗯。”谢濯臣有所猜测,将放着鲜花饼的食盒打开一条缝,看到了里面多余的东西。
裴夫子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语带嫌弃,“这个时候怎么就聪明了。”
谢濯臣笑笑,将荷包取出还给他,“我不缺钱,夫子可以放心。”
顿了顿,他又道:“考试的事情,以后不会了。”
裴夫子没再多言,拍拍他的肩膀,目送他离开。
谢濯臣心情一般,尤其是回到舍房后,看到楼诤在门口和沈烛音交谈。
沈烛音见他回来,便上前迎接,顺便分担他手里的东西。
但他的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
楼诤面带微笑,信步朝他走近,“谢兄。”
他神色得意,谢濯臣看出了挑衅。
楼诤言辞关切,“外面的闲言碎语再多,谢兄一定不要放在心上。不管你有没有拿第一,我都相信你不是会抄袭的人。不过谢兄没拿第一倒是让我意外,可是状态不好,所以失误了?”
他瞥过谢濯臣带回来的书,“一次失误算不得什么,不过像谢兄那么要强的人,定是要趁着别人过年放松的时候发奋图强的。既然如此……”
楼诤语气平和,“阿音定要没人陪,不如我替谢兄照顾她。听说鹿山城的庙会很热闹,让我陪阿音去逛一逛如何?只要谢兄松口,我定会好好看顾她,毕竟她自己也想去玩呢,是吧阿音。”
两道目光同时聚焦,沈烛音觉着这场面似曾相识。
“我……”沈烛音神色怯怯,想出一句两全的回答,“我听兄长的。”
谢濯臣面无表情,“天色不早了,世子请回吧。我们的事情,任何事情,都不劳世子操心。”
楼诤心里冷笑,“我只是想替谢兄分忧,更想实现阿音的小心愿。”
谢濯臣当作没听见,进了舍房将门一关,把外人隔绝在外。
沈烛音摸着黑去点蜡烛,还没点亮就听到他负气的话。
“你今日去夫子院做什么?专门去看我被训斥吗?”
沈烛音放慢动作,给自己拖延想狡辩说辞的时间。
没想出来。
“对我很失望?”
火苗闪烁,照亮谢濯臣微垂的侧脸。
他的目光穿过漆黑与光明,落在沈烛音的脸上。
谢濯臣做好了接受她任何答案的心理准备,眼看着她从震惊到茫然,又胆怯扭捏。
“怎么会,只是……”她挠挠头,“既然你考得不怎么样……”
沈烛音底气不足,试图用音量弥补,“你就不可以说我只考了三十一了哦。”
谢濯臣:“……”
“砰!”
她不提还好,一说他更来气。
他顺手将桌底的量衣尺拿起,往桌上一拍,吓得沈烛音瑟瑟发抖。
“我都已经把题目猜出来了,你是怎么做到还只考三十一的!”
沈烛音神游天外,要是他知道她这是考第二回 还是只考三十一,他会不会气冒烟?
“那……那怎么能怪我呢。”沈烛音不服气,“那夫子以貌取文,他要是不因为字丑扣我的分,我至少能到二十一呢。”
“二十一就值得你骄傲了吗?”
沈烛音:“……”
她还是闭嘴好了。
谢濯臣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跟外男一起去逛庙会?你是忘了自己是个姑娘了吗?”
“我没有!”沈烛音委屈巴巴,“我没忘,我这不是想要你替我拒绝他吗?这样他不高兴也不会找我麻烦。”
谢濯臣:“……”
被她气笑了。
“真聪明。”谢濯臣轻哼一声,“你不想去庙会?”
沈烛音抬头看向他,谨慎但诚实,“想。”
“但我不想和别人去,我想要你陪我去。”
谢濯臣一愣,默默将量衣尺放回原位。
“为什么?”
“因为唐扬他们也说鹿山的庙会很热闹,很有趣,所以我想去。”
谢濯臣平静了许多,“我是问为什么想要我陪你。”
沈烛音缓慢地直起腰,但声音却低低的,“为什么需要为什么,我想要哥哥陪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不是。”谢濯臣直截了当。
沈烛音霎时懈气,往桌上一趴,嘟嘟囔囔,“你不乐意就算了,我不去也可以。”
谢濯臣沉默了片刻。
其实他想说的是,天经地义的陪伴不是兄长,而是……
可他不能说。
“你也太容易放弃了些。”
沈烛音满头困惑。
要他去他拒绝,不要了又说这种话。
俗话说什么女人心思难猜,她看男人的心思也不逞多让。
谢濯臣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轻咳了两声。
“万一你求我我就答应了呢。”
沈烛音:“……”
有病吧谢濯臣。
她深吸一口气,挪动向他靠近,决定恶心他一下。
于是她抱上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用自己最“甜美”的声音黏黏糊糊道:“求求你啦,哥哥,你就陪我去嘛,求求你嘛……”
“咳。”谢濯臣别过脸,抽回手臂。
沈烛音偷笑。
“也不是不行。”
“啊?”
沈烛音错愕,这样还行了?
“但是……”谢濯臣一本正经,“人多,不许乱跑。”
“一言为定!”
管他呢,沈烛音心想,能去就是好!
第47章 面具
年关是各大商户赚钱的好时机, 藉着喜庆的气氛,筹备各种各样的活动。
迎芳阁也不例外,希玉特地来拜托沈烛音, 帮她在花车游街的舞宴中大放异彩。
沈烛音知道,如果她说自己要出门挣钱,谢濯臣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她说要去帮一个朋友,对方是个姑娘,他便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迎芳阁这类乐坊鱼龙混杂,他放心不下, 便陪她一起。
迎芳阁的花车游街虽与鹿山庙会不相干, 但时间地点都有重合,可谓是在热闹上添了喜庆。
沈烛音清早出门时,小花咬着她的裤脚不让她走, 谢濯臣便抱着它一起出门了。
因为是团圆时节,便把沈照也叫上了。
上午,在希玉房里, 沈烛音和她讨论着晚上的妆容和装扮,沈照在旁睁大了眼睛,看她们在脸上涂涂抹抹, 觉得颇为神奇。
谢濯臣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一卷史书, 空闲的一只手缓慢地抚摸着趴在他腿上的小花。
“姐姐漂亮吗?”化了珍珠妆的希玉照了照镜子, 顺便问了问傻愣愣的沈照。
沈照“唰”的一下红了脸, 结结巴巴, “漂……漂亮。”
希玉很满意他的反应, 沈烛音白她一眼,“你问他?他一小孩懂什么。”
“小孩好啊。”希玉满脸认真, “小孩不会撒谎。”
沈烛音嗤笑一声,自顾自摇了摇头。
希玉眼波流转,调笑道:“而且,我不问他问谁,这里除了你我,就只剩他,不然我还去问你的情郎?”
沈烛音痴呆片刻,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心无旁骛的谢濯臣。
“什么情郎!”她气急,压低声音,“那是我兄长!”
她顿了片刻,意识到不对,“而且我们都是男的!”
希玉抛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得了吧,你这小模样骗骗书院里的书呆子还行,也不看看姐姐我是混什么地方的,都见那么多回了,我能瞧不出你是个姑娘?”
她猝不及防往她胸前一摸,把沈烛音吓一跳。
沈烛音神色怪异,“你这是什么路数,你们这是正经乐坊吗?”
“正不正经嘛……”希玉叹了口气,“一半一半吧。”
她凑近了些,“所以看好你的小情郎,姐姐我是正经乐女,隔壁的我可不保证。”
“那是我兄长!”沈烛音不满道,“咱们第一次见面你不就知道吗?”
希玉表情无辜,“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状态。”
“什么状态?”沈烛音不解。
沈照跟从他们的话题望向谢濯臣,“公子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沈烛音满头雾水,“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迷。”
沈照挠挠头,感觉公子身边镀了一层暖光,少了许多距离感。
“他喜欢猫吗?”他如此猜测,“抱着小猫他都变温柔了。”
沈烛音一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傻子,他才没变呢。”
她亦看向静坐的谢濯臣,心中有些感慨,“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
她忽而沉默,心情复杂。
“只是什么?”沈照疑惑,她怎么说话说一半。
沈烛音莞尔一笑,“总之,如果你觉得他变了,那么恭喜你,你开始认识真正的他了。”
“啧啧。”希玉抱臂,满脸戏谑,“瞧你那眼神,哪里是看兄长,分明是看情郎!”
“我眼神怎么了!”沈烛音睁大眼瞪她,意图威胁。
但希玉一点儿也不怕她,还屈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煞有其事道:“姐姐我这双火眼金睛看多了人情世故,喜欢一个人是根本藏不住的,即便你能控制自己的躯体不行动或嘴巴不说实话,那爱慕也能从眼睛里流出来!”
“他是我的亲人。”沈烛音咬重字眼,“我敬他、爱他不是很正常吗?”
希玉用力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照照镜子吧,你看别的亲人和看他绝对不一样!”
沈烛音微愣,半晌才道:“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啊?”希玉顿时惶恐,拍了自己嘴巴一下,当是给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
沈烛音被她的反应逗笑,“没事儿。”
她都习惯了。
但希玉不敢再说话了。
折腾到下午,希玉化着珍珠妆,身着茶白长裙,勾嵌沙青兰花纹,美得不可方物。
沈照的脸就没褪过红。
沈烛音悄悄凑近,小心推了推谢濯臣的胳膊,等他看过来又向后努努嘴,示意他往后看。
“好看吗?”
“嗯。”被打断的谢濯臣顺便揉了揉太阳穴。
沈烛音不满,“我辛苦给她打扮的,你就这么惜字如金吗?”
谢濯臣见她终于空闲,便将小花交到她手里,还很配合地补充道:“很漂亮,和仙女一样。”
沈烛音:“……”
她怎么还是觉得不高兴呢。
“再等等。”谢濯臣忽然说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也没有看她,“再等两年,你也可以这样漂亮。”
沈烛音怔怔抬头。
的确如此,两年后他科举入仕,她才有底气以女子身份处世。不用担心被赶被卖,也不用害怕被人欺压。
“砰!”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满身富贵的言子绪张开怀抱,笑容洋溢,无比开朗,“惊喜吗?我的朋友,我回来啦!”
沈烛音:“……”
有病。
动静过大,屋里的人不同程度的呆滞,小花被吓得一弹。
“不……”言子绪被谢濯臣冷眼一瞧,立马收敛,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不欢迎我吗?”
沈烛音“咯咯”发笑,“欢迎,不过你怎么现在回来了,不是说年后吗?”
言子绪叹了口气,“本来是想陪我娘过完年再来的,可是她希望我不要浪费时间,趁着过年和各大铺面的掌柜联络一番,好让他们能配合我,听命于我。”
“那你还不快去?”谢濯臣眉头轻蹙。
言子绪一噎,唯唯诺诺,“我……我这不是想着,不差这一天。今日正好有庙会,先……逛一逛,玩一玩,明天再考虑那些也一样。”
谢濯臣轻哼一声,“如果是你庶弟站在这里,你觉得他也会这么想吗?”
言子绪:“……”
委屈又不知无措。
“咳。”沈烛音使眼色。
言子绪不情不愿地转过身,不死心地叮嘱道:“那你们好好玩,不用惦记我。”
沈烛音抿着嘴,忍住不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天色一暗,白天街道上架起的灯被通通点亮,路面五光十色,绚丽夺目。
行走在路上的人们纷纷带上面具,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狐仙鬼怪,为整个城市增添了神秘。
路边乐声不断,迎芳阁准备的花车开始游行,也昭示着热闹开场。
沈照是个行动灵活的机灵鬼,希玉想借他去帮忙,毕竟她登高献舞时人多事杂,楼里的人她又信不过。
不等谢濯臣答应,沈照自己便乖乖点头。
“小小年纪就被美□□惑。”沈烛音看了直摇头。
但她没心思多加揶揄,迫不及待出门参与这场盛大的庙会。
入夜,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到处有小贩兜售面具,造就了“百鬼夜行”的场面。
沈烛音脚步欢快,扯着兄长的袖子混入人群。
谢濯臣不紧不慢,认真在路边给小花挑选了一个毛绒绒的项圈。
“快看!希玉露脸啦!”沈烛音指着迎面而来的花车激动到。
人群一阵欢呼,花车上的希玉妆容雅致,衣白如雪,在高悬的灯笼下舞姿优美,犹如神女降临。
谢濯臣抬眼望去,捧着小花,回应着沈烛音,“看到了,四只眼睛都看到了。”
沈烛音仰望熠熠生辉的希玉,油然而生一种骄傲。
“阿音不必羡慕他人,若上面是你,一定比她更夺目,更耀眼。”
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沈烛音和谢濯臣同时回头,看到了温柔浅笑的楼诤。
阴魂不散,谢濯臣的第一反应。
楼诤上前,站到了沈烛音的另一侧,“真巧啊二位,这样多的人我们都能遇到,想来我和阿音是真的有缘。”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谢濯臣。
谢濯臣腾出手拉了沈烛音一把,避免她被人撞到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拉开他们的距离。
他轻笑道:“有缘还是有心,世子分得清吗?”
楼诤面不改色,“心意和缘分不是同样重要吗?”
“未必同等价值。”谢濯臣轻飘飘道。
挑着扁担的卖货郎从旁经过,“三位公子买面具吗?大家都有呢。”
“好啊。”楼诤上前一步,眉头轻蹙,似是纠结。
他忽而回头,笑容温和,“不如阿音给我挑一个吧,再给自己和谢兄挑一个,我送你们。”
沈烛音瞟了一眼谢濯臣。
“挑吧。”谢濯臣不咸不淡道,“岂能辜负世子的好意。”
沈烛音猜不透他的心思,犹犹豫豫,就近拿了獠牙鬼面,又拿了个玉面狐狸。
“我就不用了。”谢濯臣出声打断她的动作,面无表情地付了钱,“舍妹贪玩,哪能让世子破费,不如我送世子。”
沈烛音:“……”
她也没说话啊。
谢濯臣从她手里抽走獠牙鬼面,递给楼诤,“与世子甚是相配。”
沈烛音想笑又知道不合时宜,以至于神情木讷。
楼诤心里冷笑,一方面因为他外露的不爽而内心惬意,但另一方面又很嫌弃这个丑面具。
“阿音确定这个是给我的?”他挣扎道。
沈烛音左右看一眼,迟疑地点了点头。
楼诤:“……”
什么破审美。
他欣然接过,“既然是阿音选的,那定然是好的。”
谢濯臣神色淡漠,“世子接下来往哪走?”
面具不符合自己的气质,楼诤没带,只是拿在手里,再将手背在身后。
他的视线略过谢濯臣,看向沈烛音,“阿音想去哪里玩?”
“世子明知舍妹女儿身,难道不觉得自己言行逾矩了吗?”
谢濯臣上前一步,横在两人中间。
沈烛音后退了两步,默默离他们远了些。
谢濯臣远没有那日藏书阁对峙时的沉着冷静。他越是显露出不满,便证明他心中越是不安,楼诤便越兴奋。
“如若谢兄觉得诤的言行不妥,那必然是诤的错。”
楼诤拱手行了一个傲慢的礼,“或许是我太心急,还望谢兄见谅。”
“但我对阿音绝无恶意。”他自认为语气诚恳,“今日出门本就是想碰碰运气,若能偶遇阿音便是莫大的幸运。我只是想多见见她,多和她说几句话,只是如此,我便能产生巨大的满足感。”
谢濯臣冷笑出声,略带嘲讽,“世子的意思是,倾心于她,钟情于她,甚至想要长久的相伴吗?”
“谢兄何故对诤怀有敌意?”楼诤神色无辜,“是不信诤对令妹有此番诚心吗?”
“不信。”
谢濯臣几乎没有犹豫,不愿再与他虚与委蛇,语气更加恶劣,“世子平日不照镜子吗?瞧瞧你这眼下乌黑,唇面失色。旁人看了,恐怕更愿意信你夜夜笙歌,沉湎淫逸。”
楼诤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
“谢兄说笑了,我们舍房距离不过八尺,我有没有放浪形骸,谢兄耳聪目明,应该最清楚不过。”
他只是这阵子总是睡不着,即便入眠也时常会醒,时间一久,肉眼可见的状态变差。
自从来了书院,他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将原因归结于重生后再度见到阿音的那一晚,因为那时他发现书墙没有了。
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像他们同床异枕的样子,心里长了疙瘩。
“世子才是说笑。”谢濯臣神情不愉,没有半点要跟他开玩笑的意思。
沈烛音在旁玩着玉面狐狸的面具,感觉很是无聊。
明明话题的中心是她,可话题的争论却不需要她的参与。
她觉得最可笑的是楼诤竟然是对着阿兄表明对她的心意。
她是什么摆设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希玉的花车都已经走远。
谢濯臣懒得再与他多说,“想必世子也能理解,诚心与否不是争辩出来的。东街的糖角,西街的馄饨,北面的炊饼,都是舍妹喜欢的。世子若是能在子时之前亲自买来,并且保证没有凉,我姑且信你真的有心。”
楼诤脸色骤变,把他当小厮使唤吗?
“谢兄此言过分了吧。”
谢濯臣一顿,忽而心情明朗。
危机感瞬间没了。
他不怕楼诤是假意,只怕他真有诚心。
“世子此言何意,觉得我让你做些跑腿的事以表诚心是在侮辱你吗?”
“难道不是吗?”
谢濯臣笑了,转身的同时低语,“夏虫不可语冰。”
一字不落地钻进楼诤的耳朵。
沈烛音怔怔抬头,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却还是被捕捉到。
她跟随谢濯臣朝前走,陷入人流。
楼诤目露茫然,人影攒动,他们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
半刻钟后,丁德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边,小心询问:“世子,还需要奴跟着他们吗?”
“你看到了吗?”楼诤神情微滞。
丁德觉得莫名其妙,“世子是指什么?”
“阿音。”楼诤低喃,比起回答他的问题,更像在自言自语,“她刚刚……是对我很失望吗?”
他不明白,满目茫然,“为什么?”
丁德一直没有走远,刚刚一直隐在人群里关注着他们,自然将他们的对话听了全部。
“或许……”丁德陷入纠结,不知该说不该说。
楼诤仰头,望向天边高悬的明月。
失眠的夜里,他总是对月独酌,可惜今日手边无酒。
“有话就说。”
丁德颔首,“对普通人而言,愿不愿意给对方花时间、花钱、花心思,都是检验所谓爱的标准。或许沈姑娘也不例外,她想要从一些琐碎甚至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找到世子在乎她的痕迹。”
“当然世子并没有错。”丁德飞速瞥过他的神情,“表达爱意的方式有很多种,世子身份尊贵,哪里用得着那些下等人才用的招数。”
“只可惜沈姑娘年纪还小,不够成熟,恐怕理解不了世子。”
丁德心里叹气,他着实不明白世子为什么会中意这个沈姑娘。
他奉命每天盯着,累就算了,总是在暗中行动,又是跟踪一个纯良无害的小姑娘,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无数的人从身边走过,楼诤的双眼逐渐失去焦点,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
他始终未发一言。
——
上辈子沈烛音总是会反反覆覆地想,楼诤到底爱不爱她。
她幼稚又卑微,试图从生活的细节里找到他爱意永存的蛛丝马迹。
直到她即将成为王妃的那一年,阿兄不再把她当成雏鸟总是庇护,开始逼着她独当一面。
当她的生活被更多的事情填满,当她需要在脑子里腾出空间去思考更多的问题,她反而更清醒。
当她不再反覆纠结,答案便不言而喻。
楼诤喜欢她,喜欢她看向他时崇拜的目光,喜欢她无时不刻的顺从,喜欢她因为在乎他而有的小心翼翼,喜欢她对他的偏爱……
当她不再围着他转的时候,他便不喜欢了。
沈烛音叹了口气。
可惜她不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楼诤真的爱她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花轿,成了人尽皆知的平西王妃。
婚后他突然对她的过往心存芥蒂,不肯圆房。
她那时是什么感受呢?
伤心难过,甚至还有些屈辱,最多也是最重要的,是她真的累了。
“为什么不高兴?”谢濯臣将她的情绪看在眼里,“是因为对他有所期待吗?”
在人群之中,他忽而顿住,简短又直白地问:“你喜欢他?”
沈烛音霎时愣住。
汹涌的记忆再次排山倒海而来,一下一下冲击着她脆弱的内心防线。
夜晚、大火、他疲惫的眼睛、他在她怀里没了呼吸……
沈烛音脚步一顿,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慌乱,便举起面具,遮住自己的表情。
她的脸被玉面狐狸覆盖,谢濯臣不解。
片刻的沉默后,鬼使神差的,沈烛音轻声道:“我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不会痴心妄想的。”
好似回到那个寂静的晚上,他们躺在书墙的两侧,各怀心事。
谢濯臣心一颤,小花意图从他怀里挣脱,被他死死摁住。
他们隔着一层面具对视,沈烛音看得到他神情的每一个变化,甚至每一个细节。
但谢濯臣完全看不清她。
“你……”谢濯臣咽下一口空气,忽觉口干舌燥,又强迫自己把话说完,“你若真的喜欢他,我便会让你配得上。”
沈烛音轻笑,眼泪从眼角滑落,“如何才能配得上?等你科举入仕,参与党争,扶持新皇登基。待你站稳脚跟,便向天下昭告我是你的义妹。彼时你威名在外,被唾弃的同时被忌惮,他们害怕你,所以将我捧得高高的,我理所当然成为整个京都最尊贵的姑娘,配得上所有尊荣。”
“是这样吗?”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阿兄。”
谢濯臣微怔。
沈烛音泪眼模糊,仿佛已经看到了悲剧重演。
她在此刻无比确信,只要她现在承认喜欢楼诤,即便面前这个人知道前路很辛苦、很危险,也还是会义无反顾。
“我不喜欢他。”她迫切道。
“既然……”沈烛音捏紧了面具,“你以为我喜欢言子绪的时候,可以帮他在言家站稳脚跟。你以为我喜欢楼世子的时候,又可以为了身份匹配而不断捧高我的身份,那如果……”
“我喜欢你呢?”
“喵。”
小花在他手心里挣扎,终于看见“曙光”,从他手底挣脱,往下跌落。
谢濯臣反应很快,下意识出手托住了它,同时被它的叫声惹得心绪繁杂。
他神情微滞,良久未言。
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右手,伸向面具,想要揭开。
只差微毫,他止住了。
托着小花的左手向下倾斜,灵活的小花借他掌心当了跳板,安全落地,往人群阴暗处乱窜。
“胡言乱语。”他的声音很轻,有些急促。
他撂下这么一句便追着小花走了。
沈烛音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待他的身影消失,她缓缓移开面具,露出带着泪痕的脸和湿润的眼睛。
为什么不揭开她的面具呢,是害怕面具之下,是一张认真的脸吗?
阿兄。
她的身影落寞。
害怕是她口无遮拦的玩笑,害怕面具之下的脸,只是期待他被骗到,害怕她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或者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害怕她只是把“喜欢他”当作说辞,而非可能……
面具之下若不是唯一正确的答案,结局便是哀莫大于心死。
他害怕的结果太多了。
谢濯臣想,
原来胆怯是这般滋味。
第48章 需要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之前的确在胡言乱语, 沈烛音在正月里染了一场风寒。
病去如抽丝,她整日怏怏,迷迷糊糊。
谢濯臣照顾着一人一猫, 每日过得平静又祥和。
还未到开学的日子,书院里人丁稀少,除了鸟鸣,终日静悄悄。
一旦有声响急匆匆靠近,谢濯臣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言子绪又来了。
这天在院子里晒太阳, 沈烛音在躺椅上仰着头, 闭着眼,全身沐浴阳光。
小花趴在她的小腹上,蜷缩成一团, 同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阳光微煦,谢濯臣在旁手持书卷,目光却久久落在沈烛音身上。
忽然觉得, 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也挺好。
不远处,楼诤透过舍房的窗,将他们尽收眼底。
在他脚底, 是一地碎纸。
上面隐约可见字迹,可以得见是谢濯臣的考卷。
丁德在后不敢吱声。
遵从世子的吩咐, 他好不容易将这份考卷弄来, 结果还没半刻钟, 就被揉皱、撕碎、狠狠地砸落一地。
“野蔷薇。”楼诤冷笑。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谢濯臣心里的野蔷薇是什么。
他记得那是一个夏夜, 阿音在宴席上被一群贵妇围着劝了几杯酒,中途还打湿了衣襟。
听下人来报后, 他匆忙赶去,想要替她解围。可到了才知,谢濯臣已经先他一步将她带走。
于是他便等宴席结束后再去相府探望。
可他看到了什么?
她喝醉了酒不去睡觉非要去小池边喂鱼,她趴在池边小凉亭的围栏上,一手端鱼食,一手不断做着往下抛洒的动作,水里的锦鲤争相抬头,实际上沈烛音一粒都没丢下去。
而谢濯臣就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她犯傻,嘴角含笑,眉目温柔,哪有半分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样子。
炎炎夏日她衣着单薄,被打湿的黛紫襦裙没有被换下,身上披了一件谢濯臣的外袍,因为她乱动而滑落一半。
她眸眼迷离,面色潮.红。
正面看是娇憨可爱,侧面看是娇艳欲滴。
旁边的石桌上,还有谢濯臣画了一半的画。
尽管他走近时,谢濯臣有意遮掩,却还是被他看到了。
是一朵带露的野蔷薇。
色彩鲜艳。
楼诤知道,自己当时就该质问。
他裹了一副圣人皮囊,端了副清高姿态,背地里却对自己的妹妹怀有如此不堪的心思。
可那个时候,无论是他和楼邵争爵位,还是二、九皇子争储位,谢濯臣都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他得罪不起。
所以他当作没有看见,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不止如此,在他和谢濯臣简单交谈几句后,即将离开时,逗鱼玩的沈烛音忽然回头,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哥哥。”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使她无端生出几分媚态,就这一声酥得在场的两个男人心一颤。
她无辜又茫然委屈地问:“为什么它们不吃我喂给它们的小食?”
因他在场,谢濯臣面无表情,语气冷漠,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叫女使扶她回房。
楼诤不敢想像,如果醉酒的沈烛音再不知所畏一点,会将她人面兽心的兄长撩拨到什么程度。
那晚离开相府,他看到守夜的门房在他跨过门槛后笑了。
他便想,这偌大的相府,会不会只有阿音一个人不知道,谢濯臣对她心有不轨。
当她没有知觉的时候,比如喝醉、比如睡着,确定没人会知道后,谢濯臣又会对她做什么呢?
譬如现在,楼诤分不清是阳光刺眼,还是谢濯臣的动作刺眼。
他伸手摸向了阿音的脸。
楼诤忍不可忍,推开自己的房门冲了出去,弄出的巨大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人。
沈烛音惊醒,发现阿兄的手就在眼前,替她捡走一片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她脸上的枯叶。
看见带着无名怒火而来的楼诤,谢濯臣默默碾碎枯叶,无声将其洒落。
“世子也出门晒太阳吗?”
沈烛音揉揉眼睛坐直了,左瞧瞧右看看,满脸困惑。
这什么气氛,她错过什么热闹了吗?
“音音!”
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来,三人均被吸引,只见言子绪拎着四五个布袋狂奔而来,“谢兄!我又来了!”
沈烛音忍俊不禁。
楼诤眉头轻蹙,这个人隔三差五就来一趟,叫他们俩都亲热,他根本分不清此人是为沈烛音来的,还是为谢濯臣来的。
“这位是?”言子绪将布袋往桌上一撇,匆匆刹住脚步。
楼诤记住了他,可他还没见过楼诤。
“咳。”谢濯臣出言提醒,“平西王世子,岂容你造次?”
言子绪倒吸一口凉气,皇亲国戚啊!
他弯腰作揖,很是恭敬,“见过世子,在下言子绪。”
跟着阿爹混了俩月,他眼力劲见长。
楼诤想了起来,上一世那个声名狼藉的首富之子,怎么这一世和他们混一起了。
“言兄不必多礼。”出门时的怒火逐渐散去,他又恢复了一贯的礼貌谦和。
他话音一落,四下寂静。
两人站着两人坐着,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出声,氛围诡异又尴尬。
言子绪谨记一条法则,不知道怎么办就看谢濯臣,于是向他投去不知所措的目光。
谢濯臣在心里叹了口气,望向楼诤,“世子过来可是有事?”
楼诤心中沉闷,“本是要出门走走,见你们在院中小憩,便想着来打个招呼。”
来打招呼,谢濯臣心里好笑,他那出门的架势,说是出来打架也过得去。
“既如此,世子便快去吧,正好我们也有些私事要聊。”
又赶他走,楼诤心中翻涌,面上却风平浪静。
那个夏夜也是如此,谢濯臣说时候不早了,委婉地让他赶紧走。
可那时他没有底气留下,现在没有理由留下。
背在身后的手捏成了拳,他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走了。
言子绪看着他的背影怔愣,“你们……关系好吗?”
怎么感觉又熟又不熟的。
“一般。”谢濯臣言简意赅。
沈烛音又躺回椅子上,挠着怀里的小花,半睁着眼睛看起来精神不振,“你又碰壁了?”
言子绪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的确去见那些家中商铺的掌柜了,可那些人即便知道他是谁,也照样不待见他,要么就是敷衍,反正不配合。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个晚上,决定来找谢濯臣,毕竟他认识的人里面就属他最聪明。
而且,他觉得搞定谢濯臣比搞定那些老顽固要容易。虽然谢濯臣对他的态度也一般,可是有沈烛音会帮他说情,而且认识那么久了,多少算有点交情。
心里对他来意已有猜测的谢濯臣一言不发。
“嘿嘿。”言子绪打开布袋,里面有糕点、宝石灯盏、孤本……
送礼讲究投其所好,但他不知道谢濯臣喜欢什么,便乱七八糟地拿了一堆。
“谢兄。”他挪动屁股,坐到谢濯臣身边,靠得非常近,“你一定不会那么绝情的对吧,你心里肯定是想帮我的,但是不好意思说对不对?”
他双手合十,满脸诚挚,“那这样,算我求你行不行?我求你了!”
谢濯臣觉得他吵,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个座位,直白道:“滚。”
言子绪完全不放在心上,向沈烛音眨巴眨巴眼睛,寻求帮助。
若是之前,沈烛音定然会为他说两句话。可从庙会回来以后,她和谢濯臣每天说不过十句话,这十句里还包括“好”“行”“谢谢”等。
她有着身体不舒服当借口,就算把自己变成哑巴,谢濯臣也不会觉得不对劲。
此刻她避开言子绪的目光,却撞上了谢濯臣的视线。
她迅速低头轻咳了两声,“我进去喝口水。”起身逃之夭夭。
她一进屋便叹了口气,动作迟缓地倒着水。
没想到言子绪跟了进来。
“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啊!”他埋怨。
“我……”沈烛音神色为难,“我不是不想帮你说话,我是……暂时不想跟他讲话。”
言子绪满目震惊,“你们吵架了?”又觉得不对,“我看他的状态不像啊。”
已经走到门口的谢濯臣脚步顿住,借房门挡住身形。
“反正就是不想。”沈烛音揉了揉眉心,在软垫上坐下,往桌上一趴。
言子绪哭丧着脸,“那我怎么办?”
“你之前不是怕他吗?”沈烛音哼哼了两声,“怎么现在来求他当军师了?”
言子绪叹了口气,“他哪有商铺的老顽固可怕,那些人表面和善得不得了,心里却不知道盘算着什么,还是谢兄这样表里如一的嫌弃令我安心。”
沈烛音笑出声。
“何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你敬爱的兄长,我自然是信任他的。”言子绪不死心,“你能不能暂时收收你的小情绪,帮我劝劝他。”
“不要。”沈烛音毫不犹豫,但转头又安慰道:“你放心吧,只要你不怕死的多求求他,就算是为了让你别烦他,他也会帮你出主意的。”
“你确定?”
沈烛音敲了两下桌子,“确定。”
言子绪在她旁边席地而坐,凑近她的脸仔细瞧了瞧,“这么久不见,怎么感觉你心事重重的,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没有啊。”
言子绪自顾自摇了摇,“那你怎么病了那么久还没好。我娘说过,人一旦心情不好,病也就好得慢。瞧你这样,是不是和谢兄闹别扭呢?你有话就直说嘛,他对你那么好,你有什么好别扭的。”
“你懂事一点,不要老为难我谢兄。”
沈烛音:“?”
嘴脸。
差点信了他是在安慰人。
“行,你谢兄,送你了。”她大方道。
这话一出,言子绪觉得事情比他想像得严重,“到底怎么了?你还把不把我当朋友?”
“真的没怎么。”沈烛音被他问烦了,“就是不想理他,不想跟他说话,只是这样。”
“哦,懂了。”言子绪打了个响指,自信满满,“你这是跟他待腻了。”
他深沉地叹了口气,“也难怪,毕竟你们天天搁一块,每天也挺无聊的。”
沈烛音解释不了原因,由他瞎说。
“这样吧。”言子绪眼珠子滴溜一转,“你要不要去我那玩?我租了个小院子,一个人住怪没意思的。正好还没开学,你和谢兄先去我那,这样你不用闷在这和他独处,我也能顺势找他帮我处理点麻烦,一举多得啊!”
他激动地拍了拍大腿,觉得此计甚妙。
沈烛音想了想,直起腰来,“也行,那你去跟他说。”
言子绪瞬间蔫了,“我不敢。”
沈烛音:“……”
“还是你说吧,我说他肯定不会同意的,没准还会觉得是我对你另有企图。”言子绪像拨浪鼓一样晃着脑袋,“你说,你说好。”
“我不要。”沈烛音不满地踢了他一下,“都跟你说我不想和他讲话了,你去。”
“我不行。”言子绪锤了她一下,“你去好,你说他才有可能答应。”
沈烛音又趴回桌上,“我不管,你去。”
“你去嘛。”
“你去!”
“我不去,你去。”
“我也不去,要去你去。”
“……”
两个推来搡去,谁也不松口。
听着他们之间的交谈陷入僵局,郁闷的谢濯臣打算进门,可手刚搭上门框,他又犹豫了。
思虑再三,他折回院中,继续晒太阳。
大概过了半刻钟,败下阵来的言子绪小心翼翼地走近,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谢兄,咱商量个事呗。”他硬着头皮道,“我诚挚地邀请你们去我的别院做客,我那什么都……”
“可以。”
“啊?”言子绪没反应过来,呆了一瞬后面露欣喜,“我定然好好招待二位。”
谢濯臣抱着小花,低头沉默不言,不知道在想什么。
言子绪在短暂的兴奋后又满是不解。
怎么一个两个都心事重重的。
可转念一想,是人都会有烦心事的,这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
言家在鹿山城有些房产,但言子绪没住过去,而是选择租用了一个清净小院。
他原先很喜欢热闹,可跟在阿爹身边一些时日后,他结交的人越来越多,每天要应付的事和人也越来越多,渐渐的,他就想要安静了。
他租的小院有个名,仙晴小院。
位置偏僻,为的就是不让人轻易来拜访,但他自己请来的除外。
言子绪没想到,他这陋室迎来的第一个不速之客,是个身份尊贵的主儿。
平西王世子。
入夜后下面的人匆匆来报,说外面有个自称平西王世子的人,来找沈公子。
彼时言子绪正在和谢濯臣讲言家商铺在鹿山城的格局,沈烛音在一旁安静地喝着一碗银耳羹。
听到下人禀报,谢濯臣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烛音,后者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讶异。
这种时候找到这来,想必来者不善。谢濯臣心想自己去应付一番,刚起身就听到一声轻唤。
“阿兄。”
沈烛音推开面前的银耳羹,“你们继续吧,他是来找我的,我自己去就好了。”
她的语气平静,让谢濯臣觉得很疏离。
他不喜欢。
眼看着她跟着下人出门,言子绪左右瞧瞧,不确定地问:“她一个人……真的行吗?”
谢濯臣呆滞良久,缓缓坐下,扶在桌边的手松开、垂落。
不需要他了,她好像已经不需要他了。
“谢兄?”言子绪不知所以。
“无妨。”谢濯臣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别让你家女使离她太远。”
“好。”
言子绪应下,立马动身去外头吩咐。
屋里突然只剩下谢濯臣一人。
房间是空荡荡的。
人是落寞又寂寥的。
第49章 前缘
女使提灯在前引路, 沈烛音跟随其后。
在小院的门口,有一人身姿挺拔,任谁瞧去, 都心道一声如玉君子。
“阿音。”
楼诤轻唤她的名字,分外温柔。
沈烛音接过女使手里的灯,女使行了一礼便退下,站到了一个听不到他们说话,但看得到他们的地方。
“世子怎么会来这里?”
楼诤笑笑,伸手递来几样东西。
“东街的糖角, 西街的馄饨, 北面的炊饼,他说你喜欢的。”
沈烛音一愣。
她抬高灯盏,照亮了他手里的小食, 也看到了他白衣胸襟处,沾了油污。
“你快拿着,不然要彻底凉了。”
沈烛音伸出右手接过, 掌心感受到了食物的余温。
“世子亲自买来的?”
“当然。”楼诤强调道,“绝对没有假手于人。”
“我放在胸口带回来的,原本以为你在舍房, 却没想到你来了这里,又多耽搁了时间, 还是凉了些。”
沈烛音看着食物发怔。
“为什么?”
楼诤佯装不懂, “什么为什么?”
“世子为何要做这些?”
“因为我想要你高兴, 想对你好。”
沈烛音觉得荒谬, 她缓缓抬头, “烛音平平无奇,世子喜欢我什么呢?我没有高贵的出身, 没有惊艳的才华,也没有足够迷惑人心智的美貌。”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乎。”
“你在乎的。”沈烛音摇了摇头,“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在乎的。”
楼诤顿了顿,她说的没错,他是在乎。
可即便她什么也没有,即便她杀过自己一次,他还是想要她。
“我喜欢你。”他直白道,“倘若我说,我们有前世夫妻的缘分,你会信吗?”
沈烛音笑了,有些苦涩。
“信啊,世子说的,我都会信。”
她从未想过楼诤有一天会为她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因为她太了解他了,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愿意为了她自降身份呢?
“所以阿音,我只是想和你再续前缘。”
孽缘罢了,沈烛音心想。
“可是世子,再续前缘那是话本子里的故事,只能拿来骗骗小孩子。”
她忽然不想继续下去了,之前下的药已经给他的身体造成无可逆转的损伤,即便现在瞧着只是憔悴,但她知道,他的身体撑不过三十岁。
楼诤不可置信,睁大的眼睛里布满迷茫,“这是什么意思,是……拒绝我吗?可是之前……”
“我曾经……”沈烛音打断他的话,红着眼睛,带着颤音,“的确非常爱慕世子。”
“那是为什么?”他的声音蓦然升高,“难道是因为庙会那日我说错了话?可我这不是已经给你买回来了吗?”
“可是已经晚了呀!”她嘶吼出声。
楼诤霎时愣住。
当着他的面,沈烛音将手上的食物狠狠地丢到了地上,丝毫不留情面。
“怎么会呢。”楼诤脸上闪过迷茫,“不晚的。”
他上前想要牵她的手,沈烛音连连退后,避开他的接触。
“就算之前我有过不对,但我保证以后不会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沈烛音做梦都没想到,她有一天可以见到言辞卑微的楼诤。
真可笑。
“不可能了。”
楼诤不明白,“我不是你心里最好的了吗?”
沈烛音想要断了,若论有仇,她赴死之前便已得报。
虽心中还有怨有恨,可是重活一世,这对她而已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或者说,这个人已经对她不重要。
“从来不是。”她诚然道。
楼诤身形踉跄,忽而冷笑,“那是谁?谢濯臣吗?可你不是看到了吗?他连第一都拿不到,他根本就不是无所不能的!”
和有些激动他相比,沈烛音逐渐变得异常冷静。
“我从来没觉得他无所不能,他又不是神仙。”
沈烛音的脑海里闪过诸多画面,她见过谢濯臣淋湿的狼狈、夜晚的脆弱、野蛮的倔强……
没有比她更清楚,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有着缺点的人。
楼诤眼前模糊,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什么都得不到?
父母偏爱弟弟,他的妻子心里始终有着和他同等地位甚至越过他的男人。
凭什么啊!
“你真的只把他当兄长吗?”楼诤哽咽,“你发誓你只把他当兄长……你发誓啊!”
仿佛回到他们新婚之夜的那一天,沈烛音冷笑出声。
他那时也是这样,歇斯底里地问:“你们真的只是兄妹吗?”
放在前世,她问心无愧。
可是……
她平静地说:“你失态了。”
——
谢濯臣很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在她房门前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回来。
他努力压制着想要前去一观的心,反覆告诫自己,他没有权利过分插手她的私事。
不然……她会烦,会腻。
他在晚风里等到亥时,终于见到她提灯回来的身影。
他猜她肯定看到了他,所以才会在越来越近的时候放慢脚步。
“阿兄。”沈烛音努力让自己自然一些,“你怎么在这里。”
出了书院,他们又不需要再睡在一间房里。
谢濯臣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将好奇心咽回了肚里。
“我明日可能要和他一起见几个人,回来得会晚一些。”
沈烛音在侧推开房门,轻声回应,“知道了。”
见他依然站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又道:“我已经没有大碍了,你不用担心。”
谢濯臣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冷淡疏离,好像他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还有什么事吗?”
还赶他走,谢濯臣心里负气,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变了性情。
“你晚上不会做噩梦了吗?”
他想说等她睡着后自己再走也无妨。
“总要尝试克服的。”沈烛音并未避讳,“你又不能永远都睡在我身边,不是吗?”
谢濯臣再度沉默。
“既然明天有要事,你也早点休息吧。”
沈烛音将手里的灯盏递给了他。
谢濯臣接过,眼看着她进屋,关了房门。
里面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
沈烛音背靠着房门,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们隔着一堵墙站立了许久,大概过了一刻钟,她终于听到走远的脚步声。
她回头,隔着窗户纸,看着灯盏的萤光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沈烛音摸着黑躺上床榻,盯着床帘发了很久的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这一觉很不安稳。不连贯的梦扰得她头昏脑胀,偶尔还将她惊醒。
日上三竿,女使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从床上慢悠悠起身,下意识问道:“我兄长呢?”
“谢公子和我家少爷一起出门去了,听说召集了各家掌柜议事,还要宴请他们,估计要很晚才回来呢。”
场面一定很精彩,沈烛音想。她好像知道阿兄会做什么,以他一贯雷厉风行的手段,一是要让那些掌柜们知道他们和言子绪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二是要让他们看到言子绪的能力,从而信服。
做到第一条很容易,只要言子绪告诉他们,自己和言子涟分管两地论高下,将来如果言子涟得势,必然会将不是自己的人全部换掉,鹿山城的掌柜们必定首当其冲。
至于第二条……估计得阿兄在后谋划了。
“他们在哪里宴请?”
女使递上热水,摇头道:“奴婢不知。”
沈烛音从晌午开始等,在小院门口踱步,等到黄昏、天黑、入夜。
她想起前世朝中局势变幻莫测那段时间,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找各种理由从相府门口路过,希望见到阿兄回来。
他总是那样忙。
戌时将过,她终于瞥见他们人影。
“怎么站在这里。”
谢濯臣走在前面,言子绪在后走得摇摇晃晃。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吃多了,在外走走,消消食。”沈烛音眉头轻蹙,“你们喝酒了?”
谢濯臣继续朝里走,与她擦肩而过,“嗯。”
沈烛音心中憋闷,一个眼刀剐向言子绪。后者吓一激灵,酒醒了一大半。
“应……应酬嘛,多少是要喝一点的。”
合情合理,言子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沈烛音被酒味熏得难受,“你们在哪喝的?”
言子绪不敢说,求援的视线抛向谢濯臣,但被沈烛音拦截,她横过一步站到了两人中间。
言子绪咽下一口空气,不得已老实道:“迎芳阁。”
“霍。”沈烛音笑出声,“那岂不是还有姑娘作陪?”
言子绪觉得她笑得有些恐怖,“主要是陪客人,我俩没……”
“好玩吗?”
沈烛音根本等不及他解释,回头问谢濯臣道。
谢濯臣自然看得出来她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倒像是讽刺他。
“不该问的别问。”
沈烛音感觉心上团了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行。”
她转身就走,省得他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言子绪迷糊,“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你……还是我?”
谢濯臣斜睨他,“你觉得呢?”
言子绪挠挠头,不敢说话了。
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谢濯臣头痛欲裂,在房中小憩。
没多久言子绪又来敲门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谢濯臣提不起精神。
言子绪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女使说,今日音音一天都没喝药,全给倒了。我不知道她的病有没有好,你要是也觉得无妨的话,那就算了。”
谢濯臣心烦意乱,“她为什么要倒?”
“她嫌难喝。”言子绪左右为难。
谢濯臣揉了揉眉心,好一会儿才起身,站起来呆了片刻,先换了身外衣,再提步出门,“给我。”
取走女使手里的药碗,他急匆匆往沈烛音的房间去。
看他那架势,言子绪预感不好,赶忙跟上去。
突然的敲门声吓了沈烛音一跳,那力度像是来找麻烦的。
“谁?”
得到回应,谢濯臣直接推门而入。
他面无表情,气势有些骇人。
“你还是小孩子吗?怕苦就不喝药了?”
他还凶上了,沈烛音愈发恼怒,“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喝不喝都一样。”
“再说了,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该管的别管。”
又还回来了,她如今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迫不及待要从他身边飞走了吗?
谢濯臣握紧药碗,随后又放在桌上,瓷碗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我已经管不了你了是吗?”
言子绪暗道不好,硬着头皮跑进来打圆场,“这点小事别动气嘛,这药确实挺苦的。”
又回头对沈烛音道:“你也是,谢兄也是担心你,你好好说嘛。”
两边劝。
“我不喝,你们吵死了。”沈烛音心烦意燥,“都出去!”
“好好好。”言子绪属实有些害怕,这边应着沈烛音,又不敢推搡不动弹的谢濯臣,“谢兄,要不咱还是由她吧,我瞧她气色,确实也好得差不多了。”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言子绪心里苦。
谢濯臣逐渐冷静,盯着她道:“现在喝了,我立马走。”
沈烛音转过身不想听他说话,别过脸懒得搭理他。
“好。”谢濯臣明白了她的意思。
言子绪心里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此揭过了。谁知一个不留神,谢濯臣绕过他重新端起药碗,捏起沈烛音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生生灌了下来。
他惊得长大了嘴,不知所措。
“咳,咳咳……”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沈烛音惶然,口中苦味蔓延,激出了她的眼泪。
她抬手反抗,但还未给谢濯臣造成阻碍,他就已经结束了动作。
整个过程谢濯臣一声未吭,喂完就走,丝毫没有拖沓。
只是刚刚跨过门槛,就听到瓷碗滚地的声音,还有一声埋怨如利箭般穿过他的心脏。
“谢濯臣!”沈烛音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我讨厌你!”
“……”
他的双眼在这一刻失焦,很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此时这叫迷茫。
第50章 醉酒
谢濯臣又梦到娘亲和秋穗姑姑了。
和她们想见的梦里, 自己始终是孩童模样。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们,揪着她们的衣角仰着头问:“你们终于来接我了吗?”
娘亲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乖乖,你怎么又说这种傻话。”
秋穗姑姑俯身捏捏他的脸,眼中满是怜爱,“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和小桃花过得好不好。”
“不好。”他鼻头一酸,心里的委屈满得快要溢出来, 以至于红了眼睛, 蓄着泪水,“一点都不好,她说她讨厌我, 我不要再跟她玩了,你们带我走吧!”
娘亲用指腹擦了擦他的眼泪,“傻乖乖, 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你们只是吵架而已。大家都会吵架的,即便是娘和秋穗姑姑, 也是吵过架的。”
“小桃花肯定是说的气话。”秋穗姑姑用一贯温柔的语气耐心哄着他,“乖乖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他哭得更凶了, “我不要, 我做不到!”
“男孩子怎么能哭鼻子呢?”娘亲也捏他的脸, “娘和秋穗姑姑替小桃花跟你道歉好不好?”
他哽咽, 努力控制着情绪, 但徒劳。
“你们能不能……能不能去和她说,让她不要讨厌我……”
两个母亲一同抱住他, “对不起啊乖乖,我们见不了小桃花,她太小了,根本不记得我们的模样。”
“而且,连你也快要忘记我们的模样了。”
谢濯臣惊醒。
他坐起来大口喘着气,尝到嘴边咸咸的味道,他愣了愣。
用手背擦过脸颊,虽在漆黑的夜里看不见泪水,但湿润的感觉很清晰。
他竟然哭了。
——
言子绪觉得很无语,明明是他们兄妹吵架,为什么担惊受怕的却是他?
白日里的氛围已经不能用尴尬来形容了,而是诡异。
比如饭桌上,谢濯臣突然看着他说:“不要挑食。”
但他一口青菜一口肉,这桌上根本没他不吃的。
直到沈烛音冷笑一声,也对着他道:“管得真宽。”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工具。
而且……这场面似曾相识。
之后每回他一和谢兄出门,必定能听到一句阴阳怪气。
“又去喝花酒呢。”
沈烛音说这话时常带着甜美的笑容,但言子绪一点都不觉得温暖,反而后背发凉。
“只是去店铺里看看,不喝酒的。”他解释,但好像她要的并不是解释,所以他犹豫着问:“你要不要一起?”
“我可不喝花酒。”
言子绪:“……”
到底有没有听他讲话啊!
这么过了有七天,因着这几日的考察,他们要再宴请一次各位掌柜,地点还在迎芳阁。
作为一个老实人,沈烛音问什么,言子绪就答什么。
他以为这次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带着鄙夷地轻哼一声后要他们赶紧走,谁知她竟然要一起去。
“你哪能跟他们喝酒啊!”
真带她去,言子绪都怕谢兄刀了他。
沈烛音目露不屑,“谁要跟他们,跟你们喝酒啊,我去找希玉玩不行吗?”
言子绪:“……”
真的假的。
谢濯臣听了没说话,算是默许。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许也没用,只会让她更逆反。腿长在她身上,他又不能把她锁家里。
迎芳阁排练了一支新舞,今日首秀,很多人前来捧场。
整个楼里载歌载舞,满是娇色。
沈烛音站在二楼,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人。
谢濯臣和言子绪坐在一处,身边还有七八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各铺面的掌柜。
还有四五个姑娘在旁倒酒,几个男人面色酡红,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人。
“吃醋了?”希玉捧着脸在旁,看得起劲。
沈烛音下意识反驳,“少胡说八道,我是怕他们喝醉了,我一个人可搬不动他们回去。”
她话音一落,就瞥见一红衣姑娘给谢濯臣满上了酒,还对着他嫣然一笑。楼里吵闹,听不见她还说了什么。
“她怎么就给他倒酒啊,旁边的怎么不倒?”沈烛音眉头紧锁。
希玉看热闹不嫌事大,“喜欢他呗!”
沈烛音一噎。
希玉摇摇头,深沉地叹了口气,“吃醋就吃醋,还不承认。又不丢人,有什么好否认的?”
“以我多年混迹此地的经验,还是大大方方承认比较好。男人虚荣心很强的,知道姑娘们为他们争风吃醋都在心里偷着乐呢,反倒是那些扭扭捏捏的,容易将男人越推越远。”
谢濯臣往楼上看了一眼,沈烛音慌忙避开。
她看向希玉,再度问道:“你们这是正经乐坊吗?”
“都说了一半一半。”希玉耸耸肩,有些无奈,“我可不能陪你闲聊了,我今晚还得跟姐妹们去刘员外府里表演呢。”
沈烛音惊讶,“这么晚还要外出表演?回来得半夜了吧。”
“没办法啊,刘员外可是花了大价钱,点名让我去。”
沈烛音问了个很傻的问题,“不能不去吗?”
“你觉得呢?”
“你不是在你们楼里地位挺高的吗?偶尔拒绝一两次也不可以吗?”
希玉轻笑,但神情怅然,“你说什么傻话。我为什么地位高,就是因为我能赚钱。我若是不去赚钱,哪来的地位可言。纵使我有再高的人气,再多的人追捧,我也还是个贱籍出身,身在此处,万事由不得我。”
沈烛音欲言又止,沉默到有人来催希玉了,她才道:“那你晚上小心。”
“你也是。”希玉拍拍她的肩膀,与她擦肩而过。
沈烛音短暂地注意转移,看着希玉一行人穿过楼道,走出迎芳阁的大门。
中间有几个打哈欠的,被领队的管事指着鼻子训斥了两声。
她心想果然是一叶障目,她从前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楼诤而感叹自己命运不济,总是沉湎于自己给自己假想的痛苦。
可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痛苦的具象化千姿百态,她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
酒过三巡,言子绪脸颊微红但神志尚清,谢濯臣却醉了,迷迷糊糊,东倒西歪。
迎芳阁的小厮帮忙将人扶上马车,沈烛音瞧他眉目忧愁,眼角泛红的模样,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在生气了。
她忍不住责备道:“他只是来帮你的,怎么你没事,他反而醉了?”
言子绪委屈巴巴,“那也不能怪我啊,他自己心情不好喝闷酒,我哪劝得了他。”
“不怪你还怪我喽!”
言子绪:“……”
可不嘛,他心情不好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你。
但他不敢说。
喝酒前的谢濯臣想,吵架归吵架,他要是醉得不省人事,她总不会不管他吧。
此刻伏在她肩膀上,他心中松了口气,放任酒精麻痹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意志的反抗。
回到仙晴小院,言子绪扶着谢濯臣回到房里,把他扶上床榻,一松手,自己便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你快回去休息吧。”沈烛音嫌他碍事。
言子绪不满,“你也不关心我两句。”
沈烛音将刚拧好的热毛巾糊他脸上,“够关心了吗?”
言子绪一贯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一会儿,此刻享受着热毛巾带给脸颊的暖意,一点不计较她的粗鲁。
但是!
等热气散了,他掀开毛巾,就见她让谢濯臣靠在她身上,温柔细致地给他擦着脸。
“你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不应该吗?”沈烛音理所当然道,“瞧你这声气足的,一点事儿也没有,再看看他。”
言子绪:“……”
有点道理。
“行了,你早点回去吧。”
言子绪在她催促后打了个哈欠,眼泪水都出来了。
这几日着实有些累。
“好吧,你也别在这待太久。”
“知道了知道了。”
言子绪出门轻轻将门带上,房间里安静得只有沈烛音拧毛巾的声音。
擦过他的脸,沈烛音的视线停留,他鼻翼两边粉粉的,瞧着还怪……乖的。
要是没皱着眉头就好了。
她试图伸手抚平,但始终不奏效,气得她揪了两下他的脸。
没反应。
沈烛音挑了挑眉,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捏捏、掐掐、拧拧……他的脸任她搓圆捏扁。
“叫你灌我!叫你凶我!”
“嗯……”
他忽然吭声,把沈烛音吓得一僵,一动不敢动。
只见他半睁开眼,抬头将面前人辨认了好久。
沈烛音心里忐忑,纠结着要不要自首。
“疼。”
他抱怨一声,脑袋一沉,又砸她肩膀上。
沈烛音大气不敢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肩颈间蹭了蹭,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桃花。”他用气声叫出她的名字,“头疼。”
沈烛音身体的温度遽然升高,面色绯红,有些不知所措。
“谁……谁让你喝那么多酒的。”
“不是这个。”谢濯臣反客为主,轻轻拥住她。以为在梦里,便可以无所顾忌。
沈烛音忽而想起和希玉聊天,她问怎么确定自己是喜欢一个人。
希玉说:“当你对他产生占有欲,当你渴望与他在精神和□□上产生亲密接触,当碰到他脆弱时,你不是对他失望,而是心疼,当他的存在可以让你短暂的忘记痛苦,那么基本上就可以断定是无可自拔的喜欢了。”
“那还能是什么。”她轻轻问。
谢濯臣眉睫忽闪,“是因为……”
他说话的声音含糊,沈烛音得仔细去听才能辨认。
“你说讨厌我。”
好似血脉逆流,沈烛音浑身发烫,感觉胸口要爆炸。
沉默在蔓延。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烛音才说服自己略微平静下来,大脑有了思考的能力。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他的后颈,像安抚小花一样摸了摸。
“阿兄……”她的声音微颤,像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期待,“你……喜欢我吗?”
“喜、欢。”
以他现在的反应速度,这个回答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犹豫。
沈烛音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什么样的喜欢?”
“是……”他如同稚子学语,每一个字都拉长了尾音,“最、喜欢。”
“我不是说的程度!”沈烛音又急又无奈,用食指自以为凶狠地戳了戳他的肩膀,“我问的是性质!”
“嗯……”谢濯臣不满地哼哼了两声,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笨蛋。”沈烛音再次蹂躏上他的脸,“谢濯臣是大笨蛋!”
“嗯。”
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只有这一种反应。
沈烛音灵机一动,郑重其事道:“你要乖乖听话,不可以凶我,听到没有?”
“嗯。”
“说话算话哦。”
“嗯。”
沈烛音笑容灿烂,心中雀跃,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
要是他每天都能喝醉就好啦!
——
房间里漆黑一片,酒气熏天。
丁德端着烛台,推门而入,瞧见了他的世子坐在地上,一杯接着一杯。
他忍不住道:“世子还是不要再喝了,您的身体本来就越来越差,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砰!”
楼诤将手里的酒杯摔向门口,“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我?”
丁德无奈,“奴只是为世子的身体着想,您这些时日状态越来越差,要不,还看找个大夫看一看吧。”
“你才有病呢!”楼诤愤恨道,“本世子只是心情不好,让你盯着阿音……”
提到她名字的时候,他不由得一顿,心中溢出几分不甘和委屈。
“她在做什么?”
丁德在心里叹了口气,“沈姑娘一直待在她朋友的小院里,在里面做什么奴无从得知。但她出门也只是四处逛逛,去得最多的是迎芳阁,帮里面的姑娘们化化妆,还和其中一个聊聊天。”
“化妆?”楼诤恍惚,“我的阿音手可巧了。”
“是啊。”丁德附和道,“楼里姑娘对沈姑娘赞不绝口,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的手艺。”
楼诤咧嘴一笑,带着几分骄傲,“她是自学的!因为她想要让我看到最漂亮的她,所以她每天研究这个……”
他蓦然顿住,神情呆滞。
“可她是恢复女儿身之后才学的呀……”
“可她是恢复女儿身之后才学的呀!”楼诤喃喃自语,越说越激动,“可她是恢复女儿身之后才学的!”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笑得有些癫狂,“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也……”
楼诤呆住。
丁德不自觉后退一步,觉得他莫名其妙,令人惊悚。
“你刚刚说,她和迎芳阁其中一个姑娘经常聊天?是谁?她们关系很好吗?”
丁德心里不安,“是,那姑娘名叫希玉,是迎芳阁的头牌。至于关系,从她们见面的频次来看,应该是非比寻常的。”
楼诤冷笑一声,踢翻脚下酒壶。
“去趟迎芳阁,给我办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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