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质问
清晨的谢府无比寂静, 使得小厮推开大门的声音极为突兀。
一身朝服的谢征跨过门槛,迎面撞上不知何时到来的谢濯臣。
年轻的脸俊朗夺目,只是表情阴郁。
冷漠的双眸不像在看父亲, 更像在看陌生人。
“想清楚了?”谢征从容地将官帽递给小厮,“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我现在要去上朝。”
他有意绕开,但谢濯臣不肯。
“昨天的火是你叫人放的吧。”
谢征淡定地扫他一眼,四目短暂的交汇,没有停留。他挥了挥手, 等待的小厮们纷纷退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刚回京城, 唯一算得上有过节的人还差点和她死在一块,除了你没有别人。”
谢征冷哼,“你对你的父亲真是没有半点信任。”
抬眼迎上他质疑的目光, “凡事靠猜测就可以下定论吗?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谢濯臣冷笑,“杀人放火,火是最容易消灭罪证的, 也是最容易被断定为意外的,你打就是这个主意吧。”
谢征笑容无奈,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像是对叛逆的儿子表示包容,“你是我的儿子, 一切因我而有, 但别把你的聪明用在你父亲身上, 这很愚蠢。”
谢濯臣红着眼睛, 死死盯着他, “十二年前,我娘院子里的那场火……”
“够了!”谢征愠怒, “谢濯臣,我忍耐你的无礼,皆是因为和你母亲的情谊,但她并不能成为你大逆不道的倚仗!你宁可去相信自己莫须有的猜测,也不肯信你的父亲吗?”
“你要我如何信你!”谢濯臣的眼泪溢出眼眶,“什么情谊?什么情谊能让你在发妻离开不到一年就迎娶新人?什么情谊能让你对她亲生的孩子不管不顾?”
“你没有资格跟我大喊大叫!”
谢濯臣别过脸,屈起食指快速抹掉不合时宜的眼泪,“什么资格不资格,谢征,你最好不要让我查到你和我娘的死有关。”
“还有,不要再对沈烛音有想法。如果她出事了,就算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我也会和你纠缠到底。”
谢征怒火中烧,“你什么意思,你要弑父吗?”
“别以为我不敢。”
谢濯臣冷眼瞥过他,转身扬长而去。
“呵。”谢征感到不可置信。
他竟然被自己的儿子给威胁了。
大逆不道的蠢货!
——
“谁能跟我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会大摇大摆出现在我们家。”
言子绪双臂站在一旁,满目困惑地扫过其他人。
楼邵在躺椅上悠哉悠哉,手里端着一杯茶,摇摇晃晃,很是惬意和享受。
沈烛音眉头轻蹙,“你真要住这?”
“对啊。”楼邵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又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我这样回去我娘会担心的,所以我让人回去跟她说,我去郊外玩几天,等伤好了再回去。我受伤全是因为你,你当然得对我负责。”
沈烛音扶额,“你觉得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反正你们这住了那么多人,多我一个怎么了?”
沈烛音担忧地看了一眼门口,也不知道他一大早去哪了。
“你之前老是挑衅我阿兄,他对你印象很不好,肯定不想看见你。”
“他不想看到我……”楼邵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既然他不想看到我,那看到我了肯定不高兴,那他要是不高兴,我就高兴啊!所以我更得留下来了。”
沈烛音挥了挥拳头,但一点都吓唬不到他。
“你真是无聊透顶。”
楼邵很受用她的“夸奖”,愈发得意,更加挑衅,“说这么多,他人呢?一大早就不见人,看来是真忙啊。忙什么呢,该不是忙着尚公主吧。”
沈烛音一愣,“你怎么知……”
她顿时想起谢尚书的话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画像会出现在驸马候选之中。”
“是你干的!”沈烛音咬牙切齿。
楼邵非常满意她的反应,“对啊,是我,怎么了?”
“哇!”言子绪惊呼。
沈烛音抄起扫把就往楼邵身上抽,没想到她如此暴力,他狼狈地逃跑,打翻了手里的茶,湿了一大块。
“你真是了不起啊楼邵,净干好事!”
楼邵绕柱躲避,“你能不能有点淑女的样子!”
“你能不能有点人的样子!”沈烛音气急败坏,“圣上要是真的下了婚旨,你要我怎么办!”
楼邵灵活逃跑,乐在其中,“什么你怎么办,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要是真爱,何必在乎那么多细枝末节,你给他做妾呗!”
“混蛋!”
楼邵冲向门口,瞧见谢濯臣的身影靠近,匆匆刹住脚步,大声提醒:“他可回来了,你确定要让他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沈烛音没听清,一扫把挥在他背上,打得他踉跄。
等她发现谢濯臣,后者已经亲眼目睹了一切。
她身子一僵,在楼邵的哀怨声响起后回过神,将手里的扫把塞进了看热闹的言子绪手里。
“哥哥,你去哪了?”她小跑上前迎接。
楼邵听见她对谢濯臣柔柔弱弱的呼唤,忍不住大声拆穿,“泼妇,你装什么装!”
谢濯臣没说话,目光扫过院内众人,牵过沈烛音的手点了两下以作回应,视线最终落在楼邵身上。
“你怎么还在这。”
“我乐意。”楼邵直起腰,理直气壮道。
沈烛音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谢濯臣神色平静,拉着沈烛音从他身旁路过,擦肩而过时撂下一句,“趁早滚回去。”
沈烛音觉得他状态不太对,偷瞄一眼他的神情,又回头对楼邵使眼色,别来触霉头。
可惜后者向来喜欢唱反调。
楼邵轻哼一声,“我不走又怎样,你还能打死我不成?”
谢濯臣脚步顿住。
他缓缓转身,注视着满目挑衅的人,“你说什么?”
围观群众心中警铃大作,沈烛音和言子绪对视一眼,确定这风雨欲来的感觉不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个……”沈烛音试图打破氛围。
楼邵嗤笑一声打断了她,“别以为我会跟他们一样怕你,你还能打……”
“砰!”
“豁!”
“哥……”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沈烛音手心一凉便知为时已晚,谢濯臣甚至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便一拳砸中他的左眼。
楼邵身娇肉贵,根本招架不住,直接摔在地上,引起言子绪惊呼。
“阿兄!”沈烛音主动握住他的手,生怕他继续。
楼邵那小鸡崽子一样的身子骨可挨不了几下。
言子绪得到了她的眼神求援,立马上前捂住楼邵要爆发的嘴,拖着他赶紧离开。
谢濯臣头脑混乱,累积在心中的怨念和厌憎好像得到了释放,他竟然松了口气。
由着沈烛音拉他回房,他的神情和躯体都像是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思考。
楼邵直接青了一只眼,还睁不开,模样有些滑稽。
言子绪和希玉在他一左一右唏嘘。
希玉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嘲笑,“你说你,都活两世的人了,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本来心情就不好,你还上赶着去惹他,这不活该吗?”
楼邵不服,“凭什么?他凭什么打我!”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像话吗?
“我谢兄心情不好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夹起尾巴做人。他拿命横,管你是谁。”
言子绪幸灾乐祸,还颇为庆幸地跟希玉感叹道:“看来谢兄平常对我挺好的,嫌我笨嫌我烦最多也只是说我两句,有时候宁可自己生闷气都懒得说我。”
“你在高兴什么?”楼邵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好得意的事情吗?你们不觉得他很过分吗?”
言子绪停顿、沉思。
“不觉得啊。”
楼邵:“……”
隔壁房间,沈烛音托起谢濯臣的手,沉入盛满清水的盆里,洗净灰尘。
冰凉的包裹刺激谢濯臣的思绪,帮他找回了些许理智。
“我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烛音晃了晃脑袋,只是动个拳头,跟前世比可谓九牛一毛。
“你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去找谢尚书了?”
谢濯臣略带迟疑,但还是没有瞒她,“嗯。”
良久,他又说,“抱歉。”
是谁蓄意谋杀大家心知肚明,这回她当真是因为他才落入险境。
沈烛音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如果……哥哥,如果有一天,谢尚书跟你说他错了,他不该对你漠不关心,他后悔了,还跟你发誓,以后一定会尽力弥补你,那你会原谅他吗?”
谢濯臣微怔,在短暂地放空后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发生昨天的事情呢?”
“也不会。”谢濯臣轻声但坚定。
沈烛音攥着他的手,问:“为什么?”
“因为……”谢濯臣垂下眉睫,难掩落寞,“娘她们已经回不来了。”
不管当年那场火和谢征有没有关,他旧人尸骨未寒就迎新人的薄情是真的,对沈家的寡恩也是真的。
沈烛音勉强勾起唇角,“既然……既然无论无何他都不可能被原谅,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他都无法再成为你心中的父亲,也不会再是我们心底真正敬爱的长辈。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因他难过,我们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好不好?”
谢濯臣有些恍惚。
有一天他竟然需要沈烛音来开解安慰,是不是证明他已经不够强大了呢?或者,他已经不足以成为她的依靠。
“哥哥。”沈烛音微微倾身,在他胸前仰头,“好吗?”
谢濯臣在片刻的失神后,将她轻轻拥入怀里。
女孩身体的柔软和温暖缓解了他紧绷的心弦。
他说:“好。”
第72章 帮忙
入夜, 正打算歇息的尚书夫人忽然听到外面的问候声,赶忙起身相迎。
距离上次谢征来她房里,已有半月。
“老爷。”
谢征点了点头, 张开双臂。
尚书夫人上前为他宽衣解带。
他忽然道:“明日你去寻些好生养的良家子回来。”
夫人的手一顿,但很快恢复过来,状似无意地问道:“大少爷不是回来了吗?”
谢征冷笑,他今日思虑了半日,不听话但聪明的儿子和听话但没用的儿子到底哪个更好。
答案很明显,都是白养。
“他还不如不回来。”
净给人添堵。
谢征的目光扫过柔顺但面无表情的夫人, “怎么, 让你寻些人回来很为难吗?”
“没有。”夫人笑容勉强,“妾身一定办妥。”
谢征声音冷淡,“你没保住我的嫡子我没有怪你, 还给了你机会,可是这两年你的肚子都没有动静。这件事,别再让我失望。”
“妾身明白。”夫人恭顺道。
——
到了晚上, 楼邵眼上的乌青更明显了,别说回家,他连门都不想出。
“咯吱”一声, 有人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后来还跟了条小尾巴。
楼邵一愣, 浑身警惕, “你还想干什么?”
谢濯臣轻笑, 敲了敲手里的瓷罐, “给你上药。”
楼邵感觉他更像来给人下药。
沈烛音看到他大小眼的样子憋着笑, 不敢说话,怕绷不住笑出声。
“别动。”
谢濯臣真是来给他上药的, 只是行为有些霸道。
楼邵总觉得他不安好心,不自觉往沈烛音身边靠。
“你别怕,他不会怎样的。”沈烛音安慰道。
楼邵瞬间炸了,“谁怕他了!”
“那就别动。”
谢濯臣将他拽回来,摁在椅子上。
楼邵感觉自己像条砧板上的鱼。
“白天我情绪不是很好,所以行事鲁莽了些。”谢濯臣一边打开瓷罐,一边直接道:“不好意思。”
楼邵一愣,忘了躲闪。
他的指腹揩着药膏,擦过他的眼周。
并不温柔。
“你……是在跟我道歉吗?”他不可置信。
谢濯臣瞥了沈烛音一眼,后者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坦然道:“是。”
楼邵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还有,前世归前世,我并没有兴趣和你比较什么。你若是觉得自己比我厉害,那你就觉得好了,我无所谓。”
楼邵不满,“不比怎么知道谁更厉害?”
“你更厉害。”谢濯臣随口道,满不在乎。
“你……你怎么一点斗志都没有?”
谢濯臣内心毫无波动,“这有什么重要的?你想要赢我,那我宣布你赢了。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在背后使些小孩子把戏,虽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是多了也烦。”
“你说谁小孩子把戏?”
“还能有谁。”谢濯臣脱口而出。
楼邵气急,“你……”
“好了好了。”沈烛音柔声打断,“都给你赔罪了,怎么还吵。”
见他这青着眼的惨兮兮模样,又不好意思说重话,“你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
楼邵微怔,“你做?”
“对啊。”沈烛音满脸认真,“但是说好,吃了我做的东西,你就不可以再挑衅他。我知道你这样回去王妃会担心你,所以你可以留下来,但是要和平相处!”
楼邵心中生疑,这么好说话?
他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扫,最后定格在谢濯臣身上,“他赔罪,要他做!”
沈烛音神情古怪,“你确定?”
他做的饭小花都不爱吃。
楼邵顿时迟疑,“他会吗?”
“会。”谢濯臣抢答,不紧不慢地盖上瓷罐,“等着。”
两人一起走了,屋里只剩下楼邵,还有药膏从眼睛处弥漫到鼻尖的清香。
他忽然有些悲伤,想起自己也曾有个哥哥。会在他调皮捣蛋受伤后给他上药,会放低姿态哄他“我们阿邵就是最厉害!”
可为什么是假的呢?
是因为他不够好吗?不够乖吗?
过了半个时辰,房门再次被推开,楼邵下意识上前相迎。
两人端着三碗面,在沈烛音手里那碗最丑,看起来毫无食欲。
“你的。”沈烛音迫不及待推给他。
楼邵眉头紧锁,“你们要故意整我也不要这么明显吧。”
沈烛音耐心解释,“那两碗是我做的,你不是要吃他做的吗?喏,这已经是他发挥不错的结果了。”
楼邵:“……”
他本来是不信的,但他瞥了一眼谢濯臣,后者右脸是还带着一个指印的煤灰,令其整个人看起来呆了不少。
楼邵本欲笑出声来,沈烛音朝他疯狂眨眼,比着“嘘”的手势。
作弄人的快感作祟,楼邵强压下嘴角,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面,又真笑不出来。
“给你。”
谢濯臣没想为难他,把自己那碗推到他面前。
楼邵迟疑,“给我,那你吃什么?”
谢濯臣没说话,用行动回答了他,歪了歪头,沈烛音就把鸡蛋喂到了他嘴边。
“你们……”
干的是人事?
楼邵差点把筷子折了。
谢濯臣幽幽道:“多吃饭,少说话。”
沈烛音没忍住笑了。
“吃你个头!”楼邵一把将碗抢过来 “我的!都是我的!你们出去!”
谢濯臣低头掩去笑意,无奈道:“行。”
起身拉起沈烛音,丝毫没有留恋地离开。
楼邵气得牙痒痒,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嫉妒谁。
“高兴了?”
出门后的沈烛音跟在他后面问,他没说话,直到把她带进了自己房间。
沈烛音后知后觉,看着他把门关上,有一种自己屁颠屁颠跳进陷阱的感觉。
“高兴。”
谢濯臣点头称是,他就不信,都这样了,楼邵还能对她有想法。
沈烛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你早点休息?”
谢濯臣在床榻边坐下,看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腿。
沈烛音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自己,明知道有“危险”,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送上门去。
“我明天要去拜访一个和谢征有关的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谢濯臣习惯性地搂她在怀,贴在她耳边说话。
沈烛音摇摇头,“不要,我还要陪希玉去解决舞坊的事呢。”
她抬头,瞧见指印还在,忍不住嘴角上扬。
谢濯臣不明所以。
只见她抽出帕子,在他脸上擦了擦。
“难怪楼邵刚开始看我也憋着笑。”谢濯臣霎时明白,“你跟外人一起笑话我?”
他不满地别过脸。
“这就生气了?”
沈烛音攀着他的肩膀凑近,直起了腰,伸长脖子去瞧他神情,满是怀疑,“真生气了?”
谢濯臣掌心糊在她脸上,把她摁回去。
“不要生气嘛。”沈烛音贴在他胸口,像念经一样叨叨,“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
谢濯臣:“……”
她就不能干点什么?
他低头偷看她,又在她仰头的时候将视线移走。
沈烛音懵懵的,在他跟前摇头晃脑蹭来蹭去,磨得他心里痒痒的。
“哥哥。”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明天再生气好不好,我今天有点困了。”
谢濯臣:“……”
“好吗?”沈烛音身体蠕动,踢掉鞋子,跪坐在他双膝上,让自己能和他平视。
双手捧上他的脸,“好不好?”
“不好。”
沈烛音哼哼,双手勾向他脖颈,脑袋埋他肩颈间,嘟嘟囔囔,“好,你快说好!求你了哥哥,你快点说好。”
“不好。”谢濯臣哭笑不得,带着她一起直接往后躺,以至于她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了他身上。
他一只手放在她腰上,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发,喃喃自语,“一点都不好。”
沈烛音抬头看了他的表情一眼,笑容狡黠,“哥哥,你说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又爱吃醋又难哄的人,真的好难伺候啊!”
被内涵的谢濯臣不恼反笑,“明明是惹他的人不善后。”
“可是她都求他了诶。”
“光会花言巧语。”
沈烛音一拳锤在他身后的被褥上,“那他还想怎样,不可以直说吗?”
“没意思。”
沈烛音:“……”
她把小臂压在他两边肩膀上,撑起上半身,“那什么有意思?”
问完便在他右脸蜻蜓点水了一下,“这样吗?”
“咳。”
谢濯臣轻咳了一声,抬手摸上她的脸,食指的指腹在她眼角点了点。
沈烛音会意,低头吻下。
空气中滚动热浪,谢濯臣无故吞咽,喉结涌动。
沈烛音好奇地摸了上去。
它不动了,她又用指尖戳了戳。
“这里。”谢濯臣说话时气多声少,指腹滑过她的唇瓣,低语,“要这里。”
沈烛音眉眼迷离,俯身而吻。
缠绵而灼热。
他起伏不定的喉结顶过她的掌心,一下又一下。
她的身体逐渐软绵绵,支撑不住,忽而下坠,跌落在他胸膛。
谢濯臣毫无预兆地调换身位,翻身将她压下。
反客为主,细密的吻落在她脸颊、耳后、脖颈。
沈烛音意识涣散,面色潮.红。
她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闭上了眼睛,咬着嘴唇,满是纠结。
在腰间系带松开的一刹那,不安感汹涌而来。
她搂着谢濯臣的脖颈小声呜咽,言辞和脑海中的思绪一样混乱,“不要,哥哥不要,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怕,怕,不想怀宝宝,还不想……”
“嗯。”谢濯臣神志尚清,只是呼吸声有些重,“我知道。”
他轻声安抚,“不怕,不会做的,你不想就不做。”
沈烛音缓缓睁眼,他此刻的模样,让她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他自渎的模样。
实在蛊惑。
“那……你怎么办?”沈烛音小心翼翼,“会难受吗?”
谢濯臣试图凭空找回理智,奈何投路无门。
情难自抑。
眸眼染上欲色,扣上她的手腕,带着往下游走。
“音音。”轻唤她的名字。
沈烛音莫名心颤。
“帮哥哥一个忙。”
“好吗?”
……
第73章 公主
新科张榜, 谢濯臣毫不意外位列榜首,言子绪兴高采烈地回来传消息,却不见他的人。
卢府门前, 谢濯臣打量着无人问津的宅院。
即便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致仕后也日渐没了风光,如今光景实在令人唏嘘。
来开门的小厮模样呆傻,将他上下打量,“公子您是?”
“在下谢尚书长子,特来拜访卢老。”
小厮恍然大悟, “就说怎么瞧着眼生又熟悉, 原是谢尚书家的儿郎,公子请进。”
“谢征的长子?”
庭院里,白发丛生的耳顺老人略感意外, “那岂不是他那位原配沈夫人生的?”
老人若有所思,“带他进来吧。”
谢濯臣从枯树下走过,惊飞一只麻雀。
“晚辈见过卢老。”他将带来的礼奉上, “今年的新茶,还请卢老品鉴。”
老人将他从头到脚估量一番,温和笑道:“没想到老头我这, 还能来你这样年轻的客人,快坐吧。”
谢濯臣感受到了他目光的审视, 但依旧从容不迫, 松弛有度。
“是谢征让你来的?”
“是, 也不是。”谢濯臣面不改色道:“晚辈常听父亲提起您, 说您对他有恩, 对谢家有恩,交待晚辈要将您当亲祖父一样敬重。按理来说, 晚辈回京以后应当早早来拜访,只是一无官职二无功名,略感惭愧,如今新科榜上有名,才有底气前来问候。”
老人轻笑,听了他这番话,心里有了思量。
“你像你爹,倒是不怎么像你的母亲。”
“您知道我母亲?”
下人送来茶水,老人递给他,谢濯臣恭敬接下。
“自然知道,她十分美丽,令人一见难忘。”
谢濯臣心思一沉,面上并无变化,“母亲不爱出门,又走得早,除了父亲,晚辈很少听到有人提起她。”
“红颜薄命,真是可惜。”老人摇了摇头,“老夫还记得,她身边有个关系很好的女使,两人站在一起跟姐妹花似的,完全不像主仆。”
谢濯臣心中权衡,试探道:“她们的确不是主仆,晚辈也是不久前才从舅舅口中得知,母亲和秋穗姑姑原是手帕交。秋穗姑姑因为倍受家中磋磨,迫于无奈才以娘亲陪嫁的身份逃到京城。”
“哦?”老人眉头轻蹙,“竟还有这等事,我就说,那位娘子根本不会伺候人,半点不像丫鬟,如此说来,倒是合理了。”
谢濯臣微怔,“您……和秋穗姑姑有过往来吗?”
老人一顿,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笑道:“当年去谢府做客,喝过她亲手奉的茶。她模样出挑,不是丫鬟做派,我还想着跟你娘讨了她去,给我儿做个侍妾,结果你娘说什么都不允,我才知她们关系匪浅。”
谢濯臣垂眸,敛下神情,有些惋惜道:“若是当时娘亲允了该多好,也不至于误了秋穗姑姑终身,生下的孩子还无名无份。”
老人愣了愣,“她生产过?”
“是,秋穗姑姑有个女儿。”
老人不自觉握紧了茶杯,“这个孩子,如今是何年纪?”
“十七。”
“哪月?”
“四月。”
老人喃喃自语,“十七,四月……”他蓦然笑了,脸上的皱纹都散开,“真是巧了,这个孩子现在在何处?”
谢濯臣不再直接回答,“前辈为何问起她?”
“小子,你不必试探老夫。”卢老眉目深沉,“从你自报家门的时候,老夫便知道你为何而来。谢征是不会跟你提起我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喜欢你。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把这个孩子带来,若能让我满意,或许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
谢濯臣还未进家门,就听到了吵闹声。
是言子绪和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不是女使吗?我不使唤你使唤谁?”
“我又不是你的女使!”
“楼邵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借他的女使帮我倒盆水都不行?”
楼邵从屋里走出,扬声道:“随便使唤!”
“你……”
“阿兄!”
女使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看见谢濯臣的沈烛音打断。
沈烛音小跑出来,往谢濯臣身上一扑,抱上了还要迫不及待垫脚亲一下。
一旁言子绪无语,“你们现在已经这么不避人了吗?”
“略。”
沈烛音朝他做了个鬼脸,又飞快埋脸在谢濯臣胸前,藏起自己的小心思。
谢濯臣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向言子绪,“你们吵什么?还有这位是?”
他瞥了一眼“女使”,这趾高气扬的模样,怎么可能真是个女使。
言子绪气愤不已,“早上那个九皇子,怕他……”
指了指楼邵,“怕他在我们这没人照顾,特意从王府带了个女使过来。我这是收容所吗?随便谁都能来!突然来个人也就算了,我叫她帮我倒盆水,她居然跟我说‘凭什么?’还能凭什么?这是我家,她是女使,我怎么就不能使唤她了!”
“随便使唤!”楼邵再度高声强调。
女使回头白了他一眼。
谢濯臣牵起沈烛音回屋,懒得管。
言子绪气不过,继续理论,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那个是谁?”关上门,谢濯臣问道。
沈烛音闷哼,“你还猜不到吗?”
“熙嘉公主?”
沈烛音忿忿,推开他,“对啊,她可是来暗地考察自己未来夫君的,你可记得好好表现啊!”
谢濯臣忍俊不禁,“那你还跑过来抱我,还这样……”他低头效仿,回亲了一下。
“你是我的!”沈烛音又气又委屈,“可她是公主。”
谢濯臣哑然失笑,“好了,她都看到我们这样了。”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被躲开也不在意,“我和她不会有牵扯的,我保证,好不好?”
沈烛音不是不信他,只是控制不住去多想。
她晃晃脑袋,强行阻止自己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地问道:“你今天去拜访那人顺利吗?”
谢濯臣顺手搂过她的腰,带到椅边,自己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那个人……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他对自己下属的妻子,甚至下属妻子的女使,好像有些过于关注,并且关注点很别扭。从内而外透露着……自以为的亲近,至少在我视角,身为娘她们的孩子,会感到冒犯,却又不知从何而来。”
沈烛音似懂非懂。
“而且,他想见你。”
“我?”沈烛音木讷,满目困惑。
谢濯臣点了点头。
隔壁房里,楼邵淡定地倒着茶,他的“女使”在身边来回踱步,整个人向外暴露着“烦躁”二字。
“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我到底哪里像女使了?”
“像不像是一回事,是不是是另一回事,谁让你们找那么蹩脚的理由,自称是女使,人家当真了,你倒还怪起别人来了。”
“你到底哪边的?”
楼邵将茶杯递给她,“坐下消消气。”
“还有那个谢濯臣,他不知道自己会是我的驸马吗?”熙嘉气得拍桌子,“当着本公主的面就敢跟人卿卿我我?”
“陛下还没下旨呢。”
熙嘉捏紧拳头,“幸亏父皇还没下旨,幸好九皇兄提醒我,要我先来瞧瞧他的人品。不然等我嫁了才知道他已经心属别人,岂不是跟吞了苍蝇一样令人作呕?”
“你这就放弃了?”
“那不然呢?难道要本公主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吗?”
楼邵避而不谈,“除了这个姑娘的存在以外,你觉得谢濯臣还有什么不好?”
熙嘉轻哼,“长得倒是比画像上还好看。”她细细数来,“高中状元,才华也是京中之最,又是谢尚书的嫡长子,家世可观。”
“他的样貌、才识、家世,就是整个京都最匹配你的。”楼邵循循善诱,“你是公主,那个姑娘无亲无故无甚长处,跟你比不了。”
熙嘉柳眉轻蹙,“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的画像可是你送来给我的。”
她回想一番,大胆猜测,“九皇兄说你对一个姑娘格外在意,不会就是刚刚那个吧。”
她恍然大悟,“你是想拆散他们,借本公主的东风是不是!”
“我是想拆散他们,但是说我喜欢那个笨蛋,纯属无稽之谈!”
两个人声量越来越大。
“那你图什么?”
“我……”楼邵别过脸,“有私仇。”
熙嘉更加糊涂了,“有仇你还住这,被打了还赖着不走?”
“母妃见我如此定会伤心担忧,我自然不能回去!”
熙嘉嗤笑,“除了王府你无处可去了?九皇兄那不比这好,你就是有私心!”
“都说有私仇了,离他们越近才更好伺机报复啊!”
熙嘉心中已有定论,对他的辩驳表示鄙夷。
楼邵避开她目光的审视,“反正你自己说的,嫁人要嫁这京都里最好的男儿,如今最好的我已经给你找着了。你堂堂公主,还争不过一个缺心眼的笨蛋?”
熙嘉沉默,半晌没有出声。
晚饭时候,辛娘子做了一大桌菜,大家陆陆续续走进厅堂。
沈烛音一瞧见楼邵就来气,都是因为他才有公主这一出事,她特意挪动位置,想离他越远越好。
在她搬动椅子的时候,楼邵钳住椅把,不让她动弹,“你干嘛?”
沈烛音白他一眼,话都不想跟他说。
“你该不是在冲我撒气吧。”楼邵压低声音,“一个惹不起,一个舍不得,你就逮着我一个埋怨了?”
听他这话他还委屈,沈烛音狠狠瞪他一眼,用力抽出椅子,但力气不敌他,两个人僵持不下。
直到谢濯臣走了进来,横在两个人中间,这场无声的闹剧才两厢作罢。
“你把她弄来的?”谢濯臣瞥了一眼坐在楼邵另一边的熙嘉,低声询问。
楼邵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任何情绪,但莫名心虚,“她自己来的。”
可不能怪他。
言子绪最后一个进来,瞧见一副大小姐做派的熙嘉气不打一处来。
“谁让你坐这的,起开!”
熙嘉不可置信,“我坐这怎么了?”
“哪有女使上桌吃饭的,你给我下去!”
“本……”
“咳。”楼邵出声提醒。
熙嘉抿嘴,将到嘴边的叫嚣咽回去。
她是偷偷出宫的,闹太大了回去得受罚。
“咳。”沈烛音也出声,瞪了言子绪一眼。
她都已经告诉过他,那个不是普通女使了,怎么还计较。
言子绪一想到在自己家被一个外来女使训了就来气,这是他家啊,管她普不普通,在他家能不能上桌就是他说了算!
“本什么本,旁边看着去!”
熙嘉怒不可遏,环顾一圈,指向沈照,“他一个家丁都可以坐下,为什么我不行?”
“什么家丁?他只是每天要练功所以穿得潦草些,那是我们的弟弟!”
熙嘉怒目圆睁,“那她呢!”指向辛娘子,“她一个厨娘都可以坐!”
“什么厨娘,那是每天变着法给我们做美食的娘,是我们大家的母亲!”
言子绪白她一眼,“你别指了,这个家里我说了算,就你不能坐,要么上旁边站着,要么出去!”
“你针对我!”
“是你先目中无人的!”言子绪理直气壮,“出去!”
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公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红着眼睛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流着泪跑了出去。
“你不管?”谢濯臣望向楼邵。
楼邵稳如泰山,摆摆手道:“没事,吃饭。”
“不是让你让着她吗?”沈烛音无奈。
言子绪不服,“我凭什么让着她?”
“她是……”
“算了。”谢濯臣打断她,拍拍她的手背安抚,“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沈烛音:“……”
言子绪:“?”
第74章 分别
晚风悠扬, 荡起树叶沙沙声,小姑娘的抽泣声混在其间尤为刺耳。
言子绪叹了口气,端着一碟糯米糕踌躇不前, 一番纠结后不情不愿地靠近。
“喂,你能不能别哭了。”
熙嘉听了哭得更凶,“怎么了,哭都不行,你家女使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吗?”
言子绪:“……”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抬起端着糯米糕的手, 另一只手扇了扇, 试图用香味引诱她。
熙嘉的肚子空空如也,闻到食物的香味更是委屈。
想她堂堂公主,竟然有一天落到把自己饿着的境地。
“新出炉的糯米糕, 又香又软又甜糯,还热着呢。辛娘子怕我们晚上积食,所以只一人做了一份, 你要是饿了,我可以勉为其难把我这份让给你。”
“你现在装什么好人!”熙嘉靠骨气撑着气势。
言子绪耐心不足,一共两块糯米糕, 想了想,当着她的面先吃了一块。
“你……”熙嘉气得语无伦次, “你这样……你就是这样给人道歉的?”
她实在气不过, 上前一巴掌把碟子打翻, 糯米糕落了地。
言子绪顿时庆幸, 还好他先吃了一块。
“浪费。”
他慢腾腾弯腰捡起来, “谁说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我为什么要跟你道歉?”
熙嘉嘴唇蠕动, 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骂起。
“你搞清楚,这是我家。”
言子绪眉头紧锁,心中郁闷,“你知不知道,自从来了京城,所有的生意我都要重新接手。谢兄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已经抽不开身来帮我,我每天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应付无数个各怀心思的人。焦头难额也就算了,可那些人精一样的掌柜觉得我年轻、觉得我愚笨,明明我是少东家,结果我还要反过来受他们的气。好不容易回了家,只是要盆水洗个手,结果还要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劈头盖脸一顿训!”
多日来怨气和委屈寻到了出口,不想让朋友担心,所以对着陌生人肆无忌惮。
言子绪红了眼睛,“我知道你大概率不是女使,还可能身份显赫我惹不起,可我只是要盆水啊,你不愿意不可以好好说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我知道自己不够斤两,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不够让你们信服,但你们至于每一个人都要嘲讽我一遍吗?背地里不够还要当着我的面来?”
“我是犯了天条吗?还是什么天生的受气包,人人不高兴了都可以来踩一脚?”
熙嘉懵了。
言子绪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把没吃完的半个糯米糕塞进嘴里。
自知失态,他轻笑,又自嘲,“我真是多管闲事,你爱吃不吃。”
他转身离开,留熙嘉独自在晚风中迷茫。
第二天清晨,清早出门的言子绪碰上了同样一大早就要出门的谢濯臣和沈烛音。
沈烛音将早饭分给他,“我今天听辛娘子说,你这些日子忙到早饭都来不及吃,是和京城商铺的掌柜交涉不顺利吗?”
“没。”言子绪笑笑,“在鹿山的时候,有谢兄分担,如今我一个人干从前两个人的事,自然就有些忙不过来。”
谢濯臣扶着沈烛音上了马车,接着回头跟他道:“若是遇到难事,还是可以来找我商量,不用一个人硬撑着。”
“我哪会跟你客气啊。”言子绪尽可能地轻松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这两年还是有长进的,你们尽管去忙自己的事吧。”
沈烛音从车窗探头,“那你记得按时吃饭啊,身体要紧,别累坏了。”
“自然。”言子绪边说边走进自己的马车,“你们也是。”
两辆马车驶向不同的方向,沈烛音直到看不到他了才放下车窗的帘子。
“你觉不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些。”
“嗯。”谢濯臣叹了口气,“但他总要独当一面的,必经之路罢了。”
沈烛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卢府门前,卢府的管家站在门口,像是等待已久。
“谢公子。”管家同卢老一样白发丛生,“这个姑娘便是秋穗娘子的女儿吧。”
沈烛音微微屈身行了一礼,没有说话。
只是突然想起这些许久不用的礼数,还是前世订婚后,平西王妃耐心教她的。
两人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卢府,在厅堂见到了穿得正式的卢老。
沈烛音怯怯地躲在谢濯臣身后,扮演着曾经的自己,懦弱又无害。
她觉得这人长得并不慈祥,但又觉得是自己不喜欢生人。
卢老一见到她,精神都好了几分。
谢濯臣率先开口,“问前辈安,她便是前辈想见的,秋穗姑姑的女儿。”
沈烛音看了谢濯臣一眼,大着胆子问安,“小女烛音,见过卢老。”
“过来。”老人柔声道。
沈烛音不安地望向谢濯臣。
“去吧。”
得到他的应允,沈烛音才缓慢地挪动脚步上前。
卢老注视着她,目不转睛。
与此同时,管家送上来一碗清水,托盘上还放着一把刀。
谢濯臣眉头轻蹙。
“好姑娘,你知道你爹是谁吗?你娘有没有跟你提过?”
沈烛音摇了摇头,“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更别说爹爹了。”
“那我们现在验个亲好不好?”
沈烛音愣愣的,“跟谁?”
“跟我。”
沈烛音和谢濯臣双双瞳孔一震。
半晌没有动弹和反应。
老人给了他们时间接受这个消息,自己率先伸出手,管家拿起刀,割开指腹,一滴鲜血落入清水。
沈烛音盯着那碗水,惶然地,迟疑地,伸出了手。
痛感只有一瞬间。
屋内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清水里的两滴血,连呼吸都不敢重,唯恐影响结果。
沈烛音瞳孔紧缩,因为两滴血真的相融了。
她心头没有惊喜,满是茫然,不自觉地后退。
老人则大喜。
管家跟着激动,“真是我们家的小姐,老爷,您还有后!”
谢濯臣扶住脚步踉跄的沈烛音,自己亦是茫然,“前辈,您……您的儿子去过谢府?”
老人看向沈烛音的目光里满是慈爱,“不是我儿子,是我。”
可他的年纪足够做沈烛音的爷爷啊!
两个人不约而同向对方靠紧。
在意识到沈烛音更需要支撑的时候,谢濯臣强迫自己冷静。
“您什么意思?”
老人的眉目间忽地染上怅然,叹了口气,“我虽与你爹谢尚书差了些年岁,却很投缘,当年算得上莫逆之交,两个府上常有往来。有一日,我与他在谢府把酒言欢,喝得酩酊大醉,你的母亲沈夫人夜晚寻来,亲自照料你的父亲,但不能对我不管不顾,便让她身边的秋穗娘子看顾我。”
“那晚我们……”卢老轻咳一声,略去其中细节,“总之,那时恰逢我外放,需要离京几年。我问秋穗愿不愿意同我走,她拒绝了,一是不想离开京城,二是因为你太小,谢府群狼环伺,她放心不下你和沈夫人母子。我想着罢了,反正过几年我也是要回来的,那时候你也该长大了,她也会舍得离开。结果我刚回来,就得到了她和沈夫人一同葬身火海的消息。”
“我不曾得知她为我生了个女儿,若是知晓,定然不会让你在外吃苦。烛音,你可愿原谅爹爹?”
沈烛音睁大了眼,满是迷茫。
若事情的真相真如他所说,那娘她们为何对此讳莫如深?当年的卢老或许还没有拜相,但身份也足够贵重,秋穗姑姑怎会宁可沈烛音无名无份,也不透露半点有关其父的消息。
谢濯臣心中布满疑点,不自觉将沈烛音拉到身后。
“不管你能不能原谅我,可我们是父女这件事情已经得到证实,你们何必对我如此戒心,难道我还会害我在世唯一的血脉吗?”
沈烛音嘴唇蠕动,艰难开口:“爹……爹?”
她的声音轻而微颤,带着不可置信和胆怯。
卢老大喜过望,“乖孩子,别怕,爹爹不会害你的,爹爹还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谢濯臣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她,沈烛音眸眼已然清明,紧紧攥着他的手。
“吴堂,快去给小姐准备房间,从今天开始,府上事事要以小姐为先!”
管家笑容满面,“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谢濯臣心思一沉,拉着沈烛音匆匆往外走,似要逃离。
“你做什么!”
小厮们上前拦路,沈烛音拽住谢濯臣,又回头央求道:“我有话要和哥哥单独说。”
卢老摆摆手,小厮们后退了几步。
“你们有话要说,那是应该的。但你们毕竟不是亲兄妹,注意分寸。”
“好。”沈烛音扬声应道。
两人穿过廊道,停在一个僻静无人处。
卢老和管家远远看着他们。
谢濯臣不肯松开她的手,“你在做什么,他说的肯定不是实话。”
“我知道。”沈烛音抬头看着他,“可是你不是说,想要揭开真相,就要不断涉足离真相更近的地方吗?”
谢濯臣微怔,明白了她的意图,“这是我该顾虑的事情,怎能让你涉险,何况……”
“哥哥。”沈烛音轻唤,打断他的说服,“我没有涉险呀,他说得没错,他儿女皆已亡故,如今只剩下我,定然不会亏待我。比起外面,这里于我而言更安全不是吗?谢尚书起初说我是他的女儿,后来又纵火想要除掉我,便是知道可以用我来挟制你。只要我安全了,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样不好吗?”
“不好!”
沈烛音不明,“哪里不好?”
谢濯臣扫了盯着他们的人一眼,伸手作势要抱她,那边突然响起猛烈的咳嗽声。但他动作一停,突兀的咳嗽声也跟着消失。
“你现在知道哪里不好了?”
沈烛音哑然失笑,垫脚倾身,光明正大地吻上他的嘴角。
提醒的咳嗽声甚至没来得及响,就已经结束了。
差点嗓子冒烟的管家无言以对,“老爷,他们这……”
卢老背着手,“他们情谊非比寻常,强行制止只会适得其反,慢慢来吧。”
慢慢教成大家闺秀,只是时间问题。
谢濯臣轻哼一声,“你少来这套,你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我,我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
沈烛音缓慢摇晃他的胳膊,“言子绪都能独当一面,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和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沈烛音甩开他,“因为我是女孩子?还是对你而言,我比他更重要?因为你愿意,所以我就该一辈子接受你的庇护吗?我就该一步都不离开你,一辈子都不能有和你无关的选择?”
谢濯臣微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烛音别过脸,佯装生气。
谢濯臣霎时沉默,短暂地僵持后,不顾远处充满不满的视线和嘈杂的提醒,伸手环抱她。
在她耳边低语,“是我离不开你。”
沈烛音微怔,片刻后抬手勾他脖颈,小声又认真道:“那你该长大了哦哥哥。”
谢濯臣无奈又好笑。
他离开时一步三回头,沈烛音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想,其实阿兄说错了,她有离开过他。
在她前世出嫁那年。
“回屋吧。”卢老在旁提醒。
沈烛音木讷地点点头,转身跨过门槛,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朋友的欢声笑语,没有小花的“喵喵”迎接,也没有阿兄站在对面,张开双臂等她扑上去拥抱。
她好像高估了自己对未知的掌控,以至于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难抑心慌。
第75章 回家
荀宝斋是言家在京城最大的珠宝店铺, 其掌柜更是在京城浸营多年的老油条。言子绪来了京城这么久,到现在都没从他手里拿到账本。
“少东家,不是小的不给你, 是当初东家就说了,这家铺子的经营在京城最重要,账本除了他本人,谁都不能给随便看。”
言子绪被他磨得没脾气,“我既然来拿,便是我爹应允, 如何瞧不得?”
掌柜一副为难的样子, “真不是小的不信您,是不敢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给东家经营这间铺子维持生计, 若是出了半点差错,小的那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啊。”
“能出什么差错?”言子绪眉头紧锁,“你是怕我给它弄丢, 还是怕我不还你了?”
掌柜立马不说话了,也没有配合他行事。
眼神飘忽,“哎!张员外您来了!”
他立马上前相迎, 还回头恳求道:“少东家稍等,这可是咱们的摇钱树, 不能怠慢。”
言子绪心里有气, 又是这招, 偏他无可奈何。
“哟, 昨天跟我不还挺嚣张的吗?跟别人就不行了?”
言子绪闻声回头, 瞧见熙嘉对他面露嫌弃。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姿态散漫又高傲。
“你怎么在这?”
“我就看不惯你那窝囊劲!”熙嘉白他一眼, “受了委屈就知道回家哭鼻子,你是少东家,你怕他做什么!”
言子绪一噎,“我……我哪里哭鼻子了,再说我也不怕他,我只是……只是让……让让他,没必要闹太大。”
“你让他?”熙嘉嗤笑一声,“你让他一步,他就敢踩你十步,你还让他?你们生意人不是脸皮最厚,最会得寸进尺吗?你连这都比不过,你做什么生意!”
言子绪语塞。
熙嘉望向招待客人的掌柜,毫不客气道:“你!过来!”
言子绪:“……”
她是跟谁都能横啊。
掌柜的一愣,“这位姑娘……”
“你们少东家要账本,你拿出来给他很难吗?”熙嘉趾高气扬,气势压倒一片。
掌柜笑容勉强,“账本只有东家能看,他没有给我们传消息要把账本给少东家,只凭少东家一面之词,我们很难做啊。”
“哦?”熙嘉挑了挑眉,“你们这么为难,难道是怕他这个少东家是假的?出了事自有少东家承担,你们怕什么?还是说,账本上有什么猫腻,你们怕被查出来?”
“你怎么能血口喷人呢!”掌柜的恼火,“少东家,这姑娘是谁啊,她在这里撒泼,可是影响我们做生意,按理要将她赶出去的!”
言子绪将她拉到身后,“她……”
“赶我?”熙嘉甩开他的手,打断他的和稀泥,“今天不把这个账本拿到手,我就跟他一样是废物!”
言子绪:“……”
熙嘉双手叉腰,“谁要赶我?我看你们谁敢动本公主!”
四下寂静。
言子绪一惊,睁大了眼,颤颤巍巍,“你是公主?”
“怎么,后悔昨天对我大喊大叫了?”
言子绪沉默,沉思,垂死挣扎问:“后悔来得及吗?”
“你觉得呢?”
言子绪:“……”
呜。
傍晚归家,言子绪和熙嘉在门口撞上要出门的谢濯臣。
“你这么晚还出去?”
谢濯臣解释道:“出了点意外,沈烛音暂且不会回来了,我也要回谢府。家里就交给你了,遇到难事就让沈照来找我。”
“啊?”言子绪没反应过来。
熙嘉先急了,他要是走了,自己留在这岂不是没有意义了?
“你……”
可是谢濯臣没听她说话,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她霎时懈气,转头问道:“我不漂亮吗?”
“啊?”言子绪糊涂,“怎么突然问这个?”
熙嘉郁闷,“我是公主,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我还漂亮,我难道不是整个京都最好的姑娘吗?可他为什么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言子绪:“……”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最好的,只有人心里才有最好的。谢兄心里最好的已经是音音,自然不会多看你一眼。这跟你是不是公主无关,跟你好不好也无关。”
熙嘉愁眉不展,“那你心里最好的是谁?”
言子绪略加思索,诚恳道:“音音。”
熙嘉:“?”
她睁大了无知的眼睛,“她都名花有主了,你还惦记?”她指向谢濯臣离开的方向,“他知道这事吗?”
“你不懂。”言子绪深沉道,“音音是在我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出现的,就算我知道我跟她没可能,她对我也不一样。”
熙嘉拍了拍手里的账本,“那我不也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的?今天没我你可拿不回这玩意!我还是冒着回宫被罚的风险给你撑腰的,那我是不是在你心里也不一样?”
“你做这些又不是为了我。”言子绪分得很清,“你只是咽不下那口气。”
“你……”熙嘉气急,将账本甩他身上。
言子绪得罪完又回头哄,“好了好了,我谢谢你,真诚地谢谢你,或许你有什么需要我报答的吗?”
熙嘉气冲冲的脚步一顿,“我要糯米糕,昨天那个!”
言子绪:“……”
公主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嘛。
“你听到没有!”
“马上。”他急忙应道。
谢府,崔管家脚步匆匆进了书房,谢濯臣在后不紧不慢,给他时间去报信。
“老爷,少爷回来了,还要住下。”
谢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谢濯臣大步跨进书房。
他低声训斥,“一点规矩都没有。”
“没娘教没爹管,你指望我懂什么规矩。”谢濯臣理直气壮道。
竟还无法反驳,谢征轻笑,“怎么,舍得回来了?”
“我去见了卢老,你的眼线应该告诉你了吧。”
谢征放下手中的笔,望向他,“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和母亲情比金坚,这天底下谁都有可能加害母亲,唯独你不可能。”
谢征轻哼,“我跟你说你不信,一个外人的话你倒是信了?既知自己错怪,你难道不该跟为父道歉吗?”
“谁说我信了。”
谢濯臣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谢征感觉心里憋了一口气,真想给他一巴掌。
“如今证实沈烛音是他的女儿,你尴尬吗?”
“说她是我的女儿的确是我骗你,但我也是为了你好。为父的良苦用心,你迟早有一天会明白。”
谢濯臣听腻了他这番说辞,“我住哪?”
“自己找个狗窝将就去!”
谢征绷不住了,这儿子跟来要债的一样。
崔管家在旁叹了口气,“少爷莫急,老奴这就叫人就去安排。”
“混不吝!”谢征在他走后低声咒骂,“他是怎么考上的!”
崔管家关上书房的门,笑着安慰道:“虽然无理,但少爷也只在老爷面前这样,说明他心底,还是想和老爷亲近的。只是少年郎爱面子,心里有过不去的坎。”
谢征神色有所缓和。
“如今沈姑娘成了卢老的女儿,身份上倒也与少爷相配,老爷您何不借此跟少爷缓和关系呢?”
谢征略加思索,摇了摇头。
“那老头虽是前丞相,可如今已经没有实权了,帮不了什么忙。何况比起给女儿找个好归宿,他恐怕更想借其延续血脉,八成是留其在家招赘的。”
“倒是可惜。”
谢征的食指轻敲在桌面上,“我曾经倒也怀疑过沈烛音是那老头的女儿,只是时间对不上。如今看来,不是时间对不上,是我的好夫人骗了我。秋穗根本就不是早产,而是足月。”
他冷笑,“原来这么早就开始提防我了,她们还真是用心良苦。”
崔管家垂首,没有多言。
前卢丞相多了个女儿的消息不胫而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老虽已致仕,但手上的人脉还在,来打听的人家还不少。
沈烛音感觉跟做梦一样,忽然就成了千金小姐。
便宜爹爹当真是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弄来,今日首饰明日衣服。
第七日,他带来了一堆男子画像。
“京都城里好儿郎数不胜数,我们挑一个来陪音音玩好不好?”
“不要,我不要什么好儿郎,我只要哥哥。”
卢老生闷气,这孩子哪都好,漂亮乖巧又嘴甜,惹人怜惜,很难让人不喜爱。
就是过于执拗!
他耐心劝道:“你多和一些儿郎接触接触总没坏事,万一有比那谢家小子更好的呢?”
“不要,哥哥就是最好的!”沈烛音摇晃他的手臂撒娇,“爹爹,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哥哥,或者让他来家里做客也行,我想他了。”
卢老实在听不得“哥哥”这俩字,一听就烦躁,又舍不得责怪她。
“音音乖,大家闺秀要含蓄,岂能如此痴迷一个男子。”
“我不管!”她蛮横道。
卢老掐死谢濯臣的心都有了。
“你和爹爹说实话,你和他,进展到哪一步了?可曾有过……肌肤之亲?”
肌肤之亲?
沈烛音回想起来耳畔微红。
“混账小子!”卢老见她反应,心生不妙。
沈烛音急忙摇摇头,“没有,他不是那样的人。”
幸好,卢老松了口气。
“你若真想见他,就好好跟嬷嬷学规矩,学出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如此爹爹便带你去琼林宴。他是状元,必然会出席琼林宴。”
“真的?”沈烛音惊喜,又怀疑,“可您不是已经致仕了吗?”
卢老轻哼,“你爹即便致仕,那也曾是天子跟前的红人,一个小小琼林宴,如何去不得?”
显摆完又叮嘱道:“但真要去了,你万万不可围着他转,那样掉身价,还会被旁人误会你们的关系。”
“误会?可我就是喜欢哥哥呀,我就是想嫁给他,怎能算误会。”
“住嘴!”卢老轻斥,“这种话不可再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岂能张嘴就来?”
沈烛音嘟嘟囔囔,“除了哥哥,换了别人我会害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
卢老煞有其事道:“爹爹定能给你寻个好相处的,待你好的,怎会需要害怕呢。”
沈烛音揉皱了袖口,一本正经道:“怕,我怕我会红杏出墙。”
卢老:“?”
第76章 偷欢
向来沉浸在寂静中伪装祥和的谢府忽然响起一声咒骂, 遂开启了鸡飞狗跳的日子,日日有哀怨、有哭声、有诅咒。
家里从没这么热闹过,谢征坐在书房, 透过窗户看着崔管家急急而来,不等他先开口就率先问道:“那混不吝又干什么了?”
“大少爷他……”崔管家神色为难,硬着头皮道:“他把二少爷踢进湖里,不让小厮下去救,直到二少爷沉下去才许他们捞,把五小姐给吓哭了。”
崔管家偷瞄他的脸色。
谢征皱着眉头, “继续说。”
“春姨娘见二少爷昏迷不醒, 哭天抢地,说大少爷草菅人命,但二少爷吐了两口水又没事了。大少爷以她污蔑为由, 叫人掌了她的嘴。”
“他以为他考了个状元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
崔管家神色怪异,“大少爷料定老奴会来禀告老爷,提前让我给您带了话。”
“什么?”
“他说他就算没考这个状元, 也照样无法无天。”
谢征气愤地甩了甩袖子,提步出门。
崔管家见他要往那热闹处去,匆匆拦住。
“大少爷还说了, 如果您要去给他们主持公道,就请您回忆一下他九岁那年冬天, 被二少爷推下冰湖的时候您说了什么。”
谢征一愣。
“又或者, 十岁那年, 春姨娘污蔑沈姑娘偷她首饰, 闹到您面前, 他为其据理力争的时候,您又说了什么。”
“如果这些您都不记得, 那就请您相信,他身为长兄教训庶弟,是为了磨砺他们,为了他们好。惩处不守规矩的奴婢,更是为了谢府好,请您一定理解他的……用心良苦。”
崔管家传达这些话时心惊胆战,又莫名心情舒畅。
谢征呆滞片刻,冷笑出声,“好,好啊,算账算得如此明白,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退回了书房。
“夫人呢?”
崔管家如实道:“夫人在自己院子里教六小姐弹琴,不让人打扰。”
“她倒是会躲清净。”谢征冷哼。
整个谢府的下人们都忍不住去看热闹,以至于凿心湖附近的廊道里,站满了观望的人。
连湖里的锦鲤都积极地往水面冒着头。
谢濯臣独自坐在假山亭中,微微倚靠,姿态散漫,漫不经心地往湖面抛着鱼食。
他回头看了一眼,掌掴春姨娘的婆子停了下来。
“姨娘如此娇弱,若是坏了脸,父亲难免心疼。可是犯错当罚,不如……”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湿透了还在颤抖的二少爷身上。
“我朝崇尚孝道,二弟应该会愿意替姨娘受罚的吧。”
“我……”
谢濯臣根本不用他回答,轻轻挥了挥手,小厮会意,架起二少爷,婆子立马上前掌掴。
他的视线再度转移,落在一旁毫发无损,但战战兢兢的三少爷身上。
三少爷一激灵,瞬间跪下,“长兄!从前……从前是弟弟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饶过弟弟一回吧!”
谢濯臣神情冷漠,“三弟。”
三少爷脑袋磕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这一声叫唤,好像那阎王索命,令他忍不住身体打颤。
“你还记得你十五岁生辰那天,与我说了什么吗?”
他记得,抖得更厉害了。
“你说,音音妹妹日渐美丽,不如长兄把她送我当生辰礼物,给弟弟做个通房丫鬟,至少不用跟着长兄挨饿受冻。”
谢濯臣轻笑,“那天要不是我把刀抵在了你脖子上,你差点强要了她。”
“啪!”
三少爷当机立断,左右开弓甩自己巴掌,嘴上还絮絮叨叨,“是我混蛋!我罪该万死!”
大概打了十下,他匍匐在地,“长兄,您大人有大量,您……”
“怎么停了?”谢濯臣捏碎了手里的鱼食,语气骇人,“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
“啪!”
三少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甩自己巴掌。
到了黄昏的时候,谢征才现身,吓退看热闹的一众下人,引起跪地之人的哀呼。
“爹……”
“老爷!”
谢征不喜欢无用的人,更不喜欢没有骨气只会求饶,等着别人来拯救的废物。
他看向假山亭中泰然自若的谢濯臣,“马上就是琼林宴,你不花些时间准备吗?”
“怎么,害怕我给你丢脸?”
谢征朝后甩了甩手,跪地的人如临大赦,纷纷逃离。
“适可而止,他们毕竟是你的手足兄弟。”
“说得好。”谢濯臣轻笑,“全是废话。”
谢征愠怒,自从这家伙回来,他便时常感觉胸闷气短。
“你当真觉得我不会拿你怎样吗?”
“从没觉得。”谢濯臣满目凉薄,语含嘲讽,“我今早碰见两个丰盈美人,想必是父亲老当益壮,准备重新播种了。”
谢征的脸色很难看,谢濯臣仿若瞎了眼,什么都瞧不出来。
“您说您要是再生出个儿子,会是像我一样大逆不道只会忤逆呢,还是像那两个废物一样愚昧可笑?”
他嘴角上扬,“没准是又不听话又愚蠢,父亲,您可上点心,这孩子长大您都老了,别生出个净给您添堵的,让您老了都不安生。”
“谢濯臣!”
谢濯臣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提醒道:“再大点声。”
“让外面的人都听见,让他们都知道您教子无方,还负心薄幸。”
“砰砰。”
谢濯臣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替他掸去尘土,同时低语,“也不知道谢尚书的好名声,还能维持到几时呢。”
“我若倒台,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前途?”
谢濯臣笑了,“一家人命运相连,这道理我明白的父亲。所以您一定小心行事,别让儿子失望。万一我哪天想不开去领了个不大不小,刚好诛全族的罪名回来,大家都玩完。”
“你……”
“你应该知道的。”谢濯臣与他擦肩而过,“娘不在了,谢家死了谁我都高兴。”
谢征不可置信,“你是疯了吗?”
“烂命一条。”
谢濯臣扬长而去,不知最后说的是他,还是自己。
——
礼部筹备琼林宴,圣上身体抱恙,由二皇子、九皇子、熙嘉公主出面宣旨嘉赏。
琼林院傍水而建,入夜微寒,白雾缭绕,颇具意境。
文人才子聚首,推杯换盏,侃侃而谈。
“卢老!”
平西王上前相迎,“还怕您偷懒不来呢。”
卢老一身布衣,本欲行礼,但被平西王拦住。
“王爷还记得我这老头子。”
“说得哪里话,琼林宴自是一定要请您的,不然那些后生怎知与前辈的差距在哪里?”
卢老笑笑,“王爷言重了。”
平西王引他向前落座,好奇问道:“听说您老人家找回一个女儿?可有带来?”
卢老脚步一顿,转身往后看去,“自是要带出来见见世面的。”
皓月当空,皎洁而无尘。
四面的觥筹交错仿若暂停了一瞬,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被同一人吸引。
长发如墨,眉眼如画。
沈烛音一身茶白,素雅天成,步步生莲。
目光流转,只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淡漠疏离的兄长。
眸眼染上笑意,步伐不自觉地靠近。
“咳。”
只能作罢,沈烛音沉默转向,走近爹爹。
姗姗来迟的平西王妃绕过宾客,目光一滞,总觉得这姑娘哪里见过。
回忆片刻,她恍然大悟,回首看向与人群剥离的小儿子。
楼邵不喜宴席,为着父王面子才露面。
此刻他独坐高台,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视线越过众人,落于一抹殊色。
嘴角上扬的弧度,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音音,过来见过平西王。”
沈烛音走近时,平西王妃亦靠近。
“小女见过王爷,王妃。”
“原还好奇,哪家的姑娘,一见便让人心中欢喜,原是卢老家的。”
平西王妃上前握住她的手,满目慈爱,“好姑娘,我见你投缘,这满堂男子喧闹,你与我说说话如何?”
沈烛音心中讶异,虽知王妃和蔼,却也过于热情,毕竟今生她们还是第一次相见。
“我家女儿能得王妃指点,是她之福。”卢老冲沈烛音点点头,“去吧。”
沈烛音应下,随王妃落座。
谢濯臣的视线似有似无地追随,忽听到身边之人冷不丁道:“别人以文会友,广交善缘,你却满脑子偷香窃玉,能有什么出息。”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要是太有出息,父亲您可就完了。”
谢濯臣笑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同一屋檐下相处几日,父子二人已经无法从对方嘴里听到一句好话,甚至连客气都没有。
“今日又唱哪出?扮演大家闺秀,看看有几个傻子能当你是淑女?”
楼邵忽然出现,在沈烛音身边坐下。
“邵儿!”平西王妃瞪了他一眼。
沈烛音回头看他,动了动嘴唇但没出声。
楼邵读出来了,她说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愈发来劲,“装千金小姐记得少说话,不然容易暴露你胸无点墨,马上露馅。”
“邵儿!”平西王妃又气又无奈。
沈烛音懒得和他计较,见平西王也过来了,便把位置让给他们一家子,自己借口找爹爹而离开。
她一走,平西王妃怒气微显,“你怎么回事?跟姑娘家说话岂能如此无礼?”
“这是怎么了?”平西王一头雾水。
楼邵见娘真生气,立马放低姿态,“娘,您别担心,她不会跟我计较的。再者说,她和别人不一样,你别管我那么多。”
“娘当然知道她不一样,你既喜欢她,就更不能如此对待……”
“谁喜欢谁?”
“我没有喜欢她!”
平西王妃的话还没说话,就被一个震惊一个焦躁的父子俩双双打断。
“邵儿啊!”平西王自问自答,“好儿子,可不兴喜欢这姑娘,人卢老就剩这么一点血脉,是要留在家中招赘的。父王和你母妃就你一个儿子,你可不能……”
“胡说八道什么!”
楼邵刚想重复自己没有喜欢她,平西王妃就先厉声训斥。
“你这话让诤儿听了多寒心!”平西王妃怒不可遏,“他就是因为觉得你我偏心,才宁可去四海云游、到处漂泊都不愿意回家!”
平西王瞬间怂了,“你别生气……”
“娘。”楼邵软言安抚,“您要偏心也是偏心的他,他不回来又不是您的错。”
这两年楼诤寄回来的信全是他一手伪造,瞒到今日根本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继续欺瞒。
“反正他又不用继承爵位,入赘他家又有何妨?”平西王妃冷静下来,“一来可以让诤儿安心,二来圣上不喜异姓王爵,他顶着楼家子的身份入仕反而艰难,难道要让他满腹经纶浪费吗?”
“道理虽是如此,但……”平西王意图反驳,但见自家夫人脸色又不敢多说。
楼邵心里叹了口气,“我真的没有喜……”
“你住嘴!”平西王妃越看他越心烦,“说到底,你不知如何与人相处,是为娘没教好,也是你父王太过娇纵你。”
“如今卢老带他的姑娘出席这种场合,明摆着是为择婿做准备。娘倒是想问问你,你不喜欢她为何独独画她,不喜欢她为何总往她跟前凑,不喜欢她为何一见她便从死气沉沉中活了过来?”
“娘只问你一句,将来这姑娘与别家结亲的消息传出来,你不会后悔吗?她与别人心意相通,生儿育女的时候,你确定你见了不会心中憋闷,甚至心痛难忍吗?”
楼邵微怔。
他的迟疑令一旁的平西王惊诧,“你真喜欢啊!”
大有一种知道儿子居然会喜欢人惊奇。
喧闹声中,雾影摇曳。
被谈论的主角此刻顶著名声具毁的风险,躲在屏风后,坐在新科状元郎的腿上,倚靠他的肩膀,拨动他的耳垂。
她颇为苦恼地问:“李家的公子样貌甚好,约我游湖。张家的公子颇具才情,邀我赏花。好哥哥,你说我赴谁的约好呢?”
一只手圈上她的腰,暗暗用力。
“一起好了,人多热闹。”
腰间被掐,隐隐作痛,沈烛音攀上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小声嘟囔,“疼的哥哥。”
“那怎么办?”
谢濯臣语气无辜又森然,“不让你疼,你当我死了怎么办?”
沈烛音偷笑,又怂又想招惹。
“错了,知道错了。”
手上的力道骤减,但也没完全放过,他轻飘飘道:“没看出来。”
沈烛音压着他的肩膀起身,转而跪坐在他的双膝上,再俯身凑近,张嘴咬住他的耳垂。
似一股电流穿过,谢濯臣受刺激地轻咳一声,搂她腰身防她跌倒的同时,直起了身子。
齿间摩擦,舌尖轻舔。
温热潮湿。
她的手在他后颈软绵绵地挠。
痒。
磨人。
第77章 姻缘
屏风上闪过人影, 沈烛音心里一紧。
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又刺激又心慌。
谢濯臣瞧出了她的紧张,心里好笑,“既然害怕, 就从我身上下去好了。”
沈烛音攀着他的肩膀蠕动,左右张望,“你就不怕被发现?”
她想到什么,笑容狡黠,“到时候还没上朝就被参一本,新科状元郎宴上风流!”
“不怕啊。”谢濯臣姿态放松, 由她在怀里乱动, “丢人而已,大不了不做官了。再者说……”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有人比你我更不想我们被发现。”
他在干什么?给野鸳鸯放风吗?
谢征怀疑自我。
心里想骂过谢濯臣祖孙十八代, 偏偏一个祖宗,骂他都不好下嘴。
他在朝上汲汲营营十数年,实在不想之后被人提起来, 先是儿子的风流韵事。
丢人。
沈烛音乐了,“你怎么回谢家了?”
“心情不大好,留在家里, 难免影响言子绪他们。”
沈烛音眨巴眨巴眼睛,“心情不好?是太想我了吗?”
“厚、脸、皮。”谢濯臣一字一顿, 颇为挑衅。
沈烛音也不恼, 靠近一些, 期待地注视着他, 眼波流转, 还抿了抿嘴。
似在仰头索吻。
谢濯臣果然垂首,只是还没碰上, 就被她后仰躲开了。
她面露得意,“不是不想我吗?”
谢濯臣轻哼一声,别过脸,不吭声也不看她,佯装冷漠。
“又生气咯!”
沈烛音摇摇晃晃,语含逗弄,知道他装的,偏又吃他这招。
撑不了多久,她又自己亲上去,哄他回头。
身体渐软,及时止住。
毕竟是在外面,谢濯臣没敢太过放肆,用言语来转移注意力。
“你的便宜爹爹对你好吗?”
沈烛音点点头,“除了希望我明天就生出孩子延续香火以外,一切都好。”
“急着给你招赘?”
“嗯。”沈烛音怕他多心,又道:“只是哄着我,没有逼我,我就算不顺着他,他也不会、不能对我怎样。”
谢濯臣若有所思。
“若是方便,你去找找他府上有没有和娘亲相关的东西。”
“为什么?”
“原本只是想要个念想。”
谢濯臣揉着她的腰,缓慢道:“可我这几日翻遍了谢府,都没找到半点和娘亲她们相关的东西。谢征说,她们的旧物都毁在当年的大火里了。可是那场火只烧了娘亲的院子,她们在谢府生活了那么多年,不可能在别处毫无痕迹。谢征居然连一张原配夫人的画像都没有,可是卢老又说他们感情深厚,两相矛盾。既然他也称自己对秋穗姑姑情深意重,那你就去找找,他那里有没有秋穗姑姑的旧物,或者用来纪念旧人的东西。”
沈烛音伏在他胸前应下。
“我来的时候看到你和二皇子在说话,他是不是还想拉拢你?”
因着前世,她并不想他和二皇子有过多牵扯。
谢濯臣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也未必是执着于我,只是在外人看来,我是谢征的嫡长子,又蟾宫折桂,他理应器重于我,所以想借我与他攀上关系。毕竟谢征是天子近臣,所思所言,对天子的决断都有影响。”
“你觉得如果没有你,他和九皇子谁会更胜一筹?”
“若无楼邵为其谋,九皇子怕是不敌他二皇兄。”
谢濯臣缠绕着她的发尾,“论谋人心,二皇子是佼佼者,擅长用他人所求换其为他卖命,九皇子不够他左右逢源。但有楼邵搅局,结果很难说。”
“二殿下。”
谢征的声音清晰传来,沈烛音一激灵,赶紧从谢濯臣身上下来。
“他肯定是来找你了。”
二皇子的身影倒映在屏风上,“谢尚书,本宫瞧过令郎的考卷,有几处所思与他不谋而合,想与他探讨一番却不见他人,谢尚书可知他去了何处?”
“臣所思岂能与二殿下相提并论。”
谢濯臣从屏风后现身。
沈烛音还躲在后面,听着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敢探头。
她整理一番,顺着来时路折回,还未到人前就迎面撞上楼邵。
“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躲起来跟人私相授受了吗?”
楼邵神色冷漠。
在宴席上转了一圈,发现就她二人不在,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们肯定在一块。
沈烛音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笨。”楼邵面露嫌弃,“玉钗歪了。”
沈烛音摸上发髻,当真歪了。
她低头重簪,弄好后再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了吗?”
楼邵闷哼,“还行。”
“谢了。”沈烛音大方道,与他擦肩而过。
楼邵微怔,在她走出几步后忽然唤道:“沈烛音。”
沈烛音脚步一顿,转身时惊奇又感觉怪异,“我居然听到了你平和地叫我的名字,怎么,你今日撞鬼了吗?”
从前世算起,第一次见面他便阴阳怪气地叫她嫂嫂,后来一直如此。偶尔叫出她的名字,要么带着怒火,要么带着冷厉。
“随便叫叫。”楼邵不自在地别过脸,“不然都快忘了你叫什么。”
“切。”沈烛音白他一眼,加快脚步离开。
找到爹爹时,他又气又无奈,“你是不是又去……”
“爹爹。”沈烛音在他责怪之前就无辜地问,“你是要责骂我吗?”
卢老:“……”
肯定是那个姓谢的小子诱哄她,她这么乖,肯定不是主动的。
“罢了,离他远点,免得惹人闲话。”
沈烛音不应,装傻充愣,笑得人畜无害。
想起阿兄的话,她又问道:“爹爹,你可有娘亲的画像?”
“自然有,为何突然问这个?”
沈烛音怅然道:“今日和平西王妃说了说话,她慈爱温柔,让我想起娘亲。可我竟然连娘亲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实在惭愧。”
“你当时还小,怎能怪你呢。”卢老轻声安抚,“画像是有的,只是怕触景伤情,早年收了起来。现在算是陈年旧物,不知放到了何处。你若想要,爹爹回家便让吴管家去找。”
“谢谢爹爹!”
卢老见她开心,自己亦心情愉悦。
要是没有姓谢的那小子就好了。
在宴席结束之前,沈烛音还去寻了一趟熙嘉公主,后者见她并不耐烦,冷着眼看她在袖口摸索。
“差点忘了。”
沈烛音摸出一盒子,打开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在夜色中莹莹发光。
整个皇宫都寻不出这般大小的。
“公主前日生辰,尊卑有别,言子绪自知没有资格为公主庆贺。但前一阵有缘交际,公主因他暴露身份,回宫受罚,他心中过意不去,便托我将此物送来。公主既可当生辰礼,也可当赔罪礼。愿公主永如明珠,熠熠生辉,千秋万代。”
熙嘉愣愣的,眸眼中的提防和冷漠褪去。
沈烛音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
对于沈烛音来说,扮演大家闺秀最为难的一点,便是不能随便出门。以至于琼林宴后,她又很长时间见不到阿兄。
平常也就希玉能偶尔来找找她,因着男女有别,连言子绪都不方便见面。
她等了几天,发现爹爹好像已经忘了要给她找画像的事情。
于是她去问吴管家,府里的旧物都放在哪里。
不太习惯使唤下人,她便自己去了西边的杂物间,一个人在阴暗破旧的杂物间翻找,偶尔传出几声被灰尘呛到的咳嗽声。
上了年纪,卢老便很少出门了,但为着早日给女儿寻个如意郎君,好延续香火,他最近常常应邀去别家府上做客。
寻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儿郎不难,但要儿郎本身优秀,又要愿意入赘,就有些麻烦。再加上要让沈烛音满意,就得找个样样不输谢濯臣的,着实困难。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碰上个无比合适的人选,还是他家自己送上门的。
卢老今日心情颇好,回家便问女儿在哪里,迫不及待要和她提起此事。
吴管家说:“小姐说要找娘亲的画像,正在西边的杂物间翻旧物。”
卢老顿了顿,迟疑问道:“西边杂物间放的可都是不用了的书画?”
“是。”
“所有的都在那?”
吴管家点头再度称是,“从书房挪出去不用的书卷画轴,基本上都放在那。”
卢老心一惊,匆匆赶往西边。
沈烛音翻出不少画轴,从纸张和颜色来看,都已经存放很久。
风景画、百花图以及各种字画应有尽有,她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爹爹年轻时也颇有才华。
忽的旧画轴滚落,因为固定不稳,几幅画落地便自己铺开了。
恰好临窗,几缕阳光洒落,使得画卷上的美人格外惹眼。
芙蓉帐暖,活色生香,令人看了面红耳赤。
但是经过禁书洗礼的沈烛音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蹑手蹑脚绕过架子,捡起地上的画,仔细端详。
画上的美人不止一个,一个仰躺,一个坐卧,衣不蔽体,若隐若现,神态魅惑,给人无限遐想。
沈烛音的目光逐渐呆滞,神游天外。
“音音!”
还没进屋,卢老便先喊了她的名字。
整个杂物间很静,像是里面根本没人。
卢老愈发心急,跨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拿着一幅画一动不动的沈烛音。
“音音?”
沈烛音闻声回头,神情古怪,甚至有些戒备。
卢老心一紧,不自觉放轻了走近的脚步,“你……找到什么了?”
沈烛音盯着他,没有出声。
直到他到了眼前,才语含失落,委委屈屈道:“爹爹,这个就是我娘吗?为什么我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
卢老呼吸放缓,瞥见了她手里的画,霎时松了口气。
她拿的只是一副普通仕女图,画上的女子在放纸鸢。
“这个不是你娘亲,这个是你姐姐。”卢老把画从她手里拿过,有些悲伤道:“她嫁到徐家后难产,孩子和自己都没保下来。”
提起了伤心事,沈烛音愧疚道:“对不起。”
“无妨,都是命。”卢老轻描淡写道。
沈烛音没过多放在心上,重振旗鼓,“那我再重新找找娘亲。”
“别找了。”卢老扣住了她的手,“这点小事让下人去做就行了,爹爹有更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什么?”
卢老拉着她往外走,“咱们回屋里说。”
在正式说事之前,卢老还给她倒了杯茶,沈烛音预感颇为不好。
“音音啊,爹爹给你寻了门极好的亲事……”
果然如此,沈烛音早有预料,淡定地端起茶杯,打算润润在杂物间被灰尘侵扰的嗓子。
“平西王府的二公子楼邵……”
“噗!”
沈烛音震惊,短暂地不可置信后拍腿大笑。
卢老:“……”
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微斥道:“哪有大家闺秀如此做派的?”
“知道了。”沈烛音立马收敛,压下嘴角,“可您不是要给我招赘婿吗?他是王府的嫡子,又一向眼高于顶,怎么可能会愿意给我做赘婿。”
“这你不用担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平西王夫妇已经商讨过了。”
沈烛音满面疑惑,“他爹娘也不可能愿意吧,他们可就楼二公子一个孩子。”
“平西王妃开明豁达,反倒不想让他继承王爵。”
卢老认真与她解释,“你莫小瞧了我们卢家,虽然前两年一度无后让人轻视,但如今有了你,你再生个一儿半女,我们卢家再度起势轻而易举。他楼家不过是有个王爵的空壳,当今圣上不喜,迟早要被收回。”
沈烛音不太能理解,“纵然如此,也不至于让唯一的孩子入赘别家吧。”
“你可知楼邵此子,天纵奇才,十五便可入仕,为何到了今天,还在家中做着富贵闲人?”
沈烛音懵懂,“因为……圣上?”
“楼家的王爵是祖辈战场厮杀得来,后面连着几代碌碌无为。你爹爹我还在朝时,圣上便有意收回爵位,所以平西王世子虽也惊艳才才,但也没有谋得一官半职,现下在外云游,更别说楼二子了。”
沈烛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楼邵若是不想浪费自身才华,想要入仕的话,做我卢家的赘婿,是最完美的。首先圣上那关便过了,其次我卢家门第可配,又只有你一女。”
沈烛音面露不满,揪着衣角,“可爹爹您知道的呀,我只想要哥哥!”
卢老耐心劝道:“那谢征只有谢濯臣一个有用的儿子,连圣上有意招其为驸马,他都执意要公主下嫁,最后不了了之。音音啊,爹爹就你一个女儿了,就算不为卢家的香火着想,又怎么放心你嫁到别人家去?”
“这楼二子虽没有谢濯臣行事稳重,但上朝磨砺几年总会有所改变。何况他模样也好,头脑也好,是京都城里最好的儿郎之一,比那谢濯臣还年轻两岁,哪里差了?”
沈烛音:“……”
他不敢想像阿兄听了这话能有什么反应。
“不要!”沈烛音蛮横,“我就要哥哥!”
卢老又气又恼,还舍不得对她说重话,“乖音音,莫说傻话。你先与楼邵那孩子相处几日,再做决定好不好?”
和楼邵多相处,这是什么酷刑?就他那张嘴,她一天生十回气恐怕都不够。
不过……楼邵肯定比她更不愿意。
卢老见她不为所动,忍不住埋怨,“那谢濯臣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沈烛音耍无赖一般趴下,把头埋在重叠的双臂间,不想和他说话。
她忽地想起那张画。
就在卢老无奈叹气地时候,她又自己抬头,模样认真道:“也不全是因为哥哥好,是因为从前别人都觉得我配不上哥哥,尤其是谢尚书。他为了不让我和哥哥在一起,宁可把我认作是他的女儿。一计不成他又想斩草除根,差点让我和娘亲一样死在火里。”
“什么?”卢老拍案而起,“竟还有这等事,你怎么不早和爹爹说?”
“我这不是没事嘛。”沈烛音笑容天真,“所以我好不容易配得上哥哥了,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好打谢尚书的脸!”
卢老眉头紧锁,“就为了出口气,你便拿你的终身大事当儿戏?”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沈烛音委屈地低下头,惹人怜惜。
卢老连忙安慰道:“音音放心,爹爹以后一定给你出这口气。”
“为什么不可以马上?”沈烛音骄横,“他不是您扶持上去的吗?您让他马上掉下来,或者让哥哥顶替他!若是可以,我就不执着要嫁哥哥了。”
卢老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苦口婆心道:“朝堂关系复杂,岂是你一言可以随便决定的。听爹爹的,慢慢来,总有一天……”
“哼!”沈烛音别过脸,小声嘟囔,“我还以为爹爹很厉害呢。”
卢老:“……”
他无奈,“就非得让他倒台?”
“真不明白爹爹当初为什么要扶持这样一个人,他现在得势了反而欺负起您的女儿来了!”沈烛音忿忿不平。
卢老沉默,当初也料不到会有现在。
“音音啊……”
沈烛音根本不给他说废话的机会,“我不管!要么我就要嫁给哥哥,要么就让谢尚书倒台,让他再也没办法得瑟!”
卢老眼神晦暗,试探道:“可他和谢濯臣是亲父子,他若出了事,谢濯臣也定会受牵连。”
“当然不能连累哥哥了!”沈烛音闷哼,“爹爹有没有想过,就算招了赘婿,可若有一天您不在了,女儿无亲无故又不聪慧,反倒让赘婿欺负了怎么办?这世上难道不是只有哥哥能给我撑腰了吗?”
卢老一愣,竟然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
他这把年纪未必能熬到她的孩子长大,将来若赘婿真的藏有祸心,难保卢家家产不被外人夺走。
算起来,谢濯臣的确是将来她最好的倚仗。
卢老心里有了思量,“乖音音,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和爹爹各退一步。你现下与楼二子定亲,待爹爹扳倒谢征,你们即刻成婚,保证两年内生下子嗣,如何?”
沈烛音睁大了眼睛,纯良无辜,“嗯……”
她纠结着,半晌后不情不愿道:“好。”
卢老满意地笑了。
他的女儿说得没错,谢征本就是他扶持上位的,那将其拉下马,对他而已不算难事。
只是……
还需筹谋。
平西王府和卢家即将定亲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惊掉一众人的下巴。
小院里,言子绪朝希玉伸出右脸,“快掐我一下,看我是不是早就累死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离谱的消息?”
希玉白他一眼,掰着手指头细数,“从入京开始,先是有人说,音音和谢濯臣是亲兄妹,接着音音又成了前丞相的独女,现在又要跟楼邵定亲?那是谁?楼邵!那家伙会愿意给她当赘婿?”
她敲着桌子笃定道:“要么是还没爆发,要么他就是被鬼上身了!”
“先不管他。”言子绪笑容微妙,“你们猜,谢兄现在会是什么情况?”
希玉目露精光,捂住了嘴,“哇哦!”
她的笑容放肆,“这谁敢想啊!太精彩了吧!”
两个人幸灾乐祸,哄笑一团。
一旁的沈照啃着肘子,思索他收到的下一个任务,会不会是暗杀楼邵?
入夜,谢府,谢征在饭后溜跶,突然感叹,“今天好安静啊。”
他看向崔管家,“你觉得吗?”
“是。”崔管家笑笑。
其实从前谢府就是这样安静的。
谢征今日心情颇好,“闲来无事,不如去瞧瞧我的好儿子在做什么吧!”
崔管家:“……”
谢濯臣的房门大开,风吹得呼呼作响,一地的废纸团在地上滚动。
谢征招呼没打就进去了,还差点被谢濯臣无意丢出的纸团砸中。
“心浮气躁怎能写得好字?”
谢濯臣写了一下午,一张满意的都没有。
“你来干什么?”
“做父亲的,看望儿子也需要理由吗?”谢征看着房里的一片狼藉啧啧感叹,“看来你今日心情不大好啊。”
“有事吗?”
谢征嘴角上扬,“有啊。”
他语气幽幽道:“卢府女儿定亲,送了帖子过来。为父特意来提醒你,为着你和人家女儿的兄妹、情分……”他刻意咬重了字眼,“一定不要吝啬,记得备份厚礼。”
“出去!”
谢濯臣懒得跟他演,心烦意乱。
谢征一点都不恼,格外大度,边往外走边感叹,“郎才女貌,真是好姻缘啊!”
他话音一落,门口又砸出三个纸团。
谢濯臣气势汹汹地走来,将门关上,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
“今天天气真好。”谢征背着手,望着天,“崔奕,你说是不是?”
崔管家:“……”
可现在是晚上啊。
“是。”
第78章 对弈
筹备订亲宴, 沈烛音寻了机会出门,进了一家隶属言家的成衣店。
拿银钱打发走跟在自己身边的丫鬟,她独自走进了店铺最里边。
房间里挂着花花绿绿的成衣, 桌上堆满各式各样的布料,边上倚靠着青衣玉带的清贵公子。
谢濯臣面无表情,在身侧随意拿了一把量衣尺在手中把玩,一下一下轻轻敲打在自己手心,有着规律的节奏和清脆的声音。
沈烛音推门而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冷清又危险的模样, 莫名心中忐忑。
她小心翼翼关上房门, 犹豫片刻,还多上了把锁。
转身时露出乖巧的笑容,小碎步上前, 去抱他胳膊的同时用自以为最甜的声音唤道:“哥哥!”
还没抱上就被他用戒尺挡住,谢濯臣甚至没有看她,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 不咸不淡道:“请你自重。”
“哥……”
“谁是你哥?”
谢濯臣言词冷漠,句句都在划清关系。
“我可以解释的!”沈烛音神色无辜,“我若是不答应, 就得继续今天相看李公子,明天相看王公子。与其这样没完没了, 先搪塞过去不好吗?”
“你管这叫搪塞?”
谢濯臣别过脸, “等订完亲, 是不是该马上三年抱俩了?”
沈烛音心里好笑, “是定亲又不是成亲, 再说了对方是楼邵,他那么嫌弃我、讨厌我, 肯定会想尽办法毁亲,都免了我伤脑筋。”
“那我是不是还该夸你聪明?”
谢濯臣气不打一处来。
沈烛音确实是这样设想的,“爹爹还答应我,会替你打压谢尚书。”
“我用得着他?”
沈烛音一愣,在短暂的沉默后低下了头。
“我……”她有些不知所措,以至于磕磕巴巴,“我……我又不是真要和别人成亲。”
她越说越小声。
谢濯臣手上用力,青筋凸起,以此分散自己的怨气。
“罢了。”
他随手将手中的量衣尺往桌上一扔,往门口去拆锁,“你不在家备嫁,还出来见我做什么?”
“我……”
沈烛音眼看着他从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伸手去抓也被他巧妙躲开,“哥……阿兄!”
谢濯臣充耳不闻,快步出门,穿过廊道。
沈烛音小跑追上去,到了人前避嫌不得不放慢脚步,也不敢喊他。
“阿音?”
温柔的声线带着惊喜,沈烛音和谢濯臣双双一顿,回头看去。
平西王妃雍容闲雅,加快脚步朝沈烛音走去。她的身边还有楼邵陪着,后者目露尴尬,但还是跟随母亲的脚步靠近。
“竟这么巧,能在这里遇上你。”平西王妃面带笑意,“你是一个人来的?”
沈烛音行了一礼,不知作何回答。
身份上的转变令楼邵不适,他的目光甚至不敢落在她身上。乱瞟的视线好死不死撞上谢濯臣,顿时心虚。
“我不是一个人。”沈烛音望向同样止步的阿兄。
谢濯臣思绪混乱,尤其见她与楼邵并立,感觉全身的血液倒流,令他难以理智。
袖子遮住的右手捏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折回。
“晚辈见过平西王妃。”
平西王妃抬头将他打量,目露慈爱,“想必你就是阿音那位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的兄长吧。”
她笑容亲和,“邵儿与我说过,阿音幼年坎坷,若非兄长相护,恐无法平安长大。你只长阿音三岁,自己还是个孩子,便要照顾另一个孩子,想必吃了许多苦。”
谢濯臣微怔。
他想起沈烛音为楼邵辩解时那句,“因为他有一位美丽温柔,人品贵重的母亲。”
可他何尝不是也有一位如此和蔼可亲的母亲,只是运气没有楼邵好。
“幸好如今苦尽甘来,你们还有大好的锦绣年华。”
平西王妃的目光平等地扫过他们三人,极为认真道:“论起情谊,你们日后,该是一家人。”
此话一出,三人心情各异,没有一个情见于色。
平西王妃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容,心中感慨。
“今日天气颇好,原本打算逛逛,便去游湖。既然碰上了,择日不如撞日,我让人去给卢老和谢尚书递给口信,你兄妹二人陪我这个无聊的长辈一起去游湖如何?”
沈烛音为此光明正大地望向谢濯臣。
平西王妃明白她的顾虑,对谢濯臣道:“你与阿音感情深厚,又同邵儿一样,初入仕途,想必有许多话可以说。可是我在不方便?若是如此,我可以……”
“王妃多虑。”谢濯臣垂首行礼,“王妃盛情,晚辈却之不恭。”
平西王妃欣慰地点了点头。
兴阳湖中好风光,游船缓缓向前。
前去兴阳湖的路上,三个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沉默。平西王妃觉得气氛怪异,又想着少年人脸皮薄,突然成了未婚夫妻,难免有些不适应,腼腆羞怯都是情有可原。
至于谢濯臣,瞧着就不像个多话的人。
为了避免氛围太过沉闷,平西王妃不得不挑起话题,“见着你,我便想起我那久未归家的长子,他也是如你这般一表人才,才华横溢。”
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
楼邵心中紧张,他知道沈烛音喜欢他娘,所以能肯定她不会说出楼诤已死这件事。
但谢濯臣的心思他把握不住,尤其现在这个尴尬的身份。
沈烛音同样心中忐忑,若在平时,她还可以央求谢濯臣保守这个秘密。可现下他正在气头上,她若有所反应,只怕适得其反。
“诶?”平西王妃忽然想起来,“诤儿与你一样,曾在鹿山书院学习,你们是不是认识?”
谢濯臣状似无意地扫视过紧张的二人,看到他们如此默契,更是心中憋闷。
他声音低沉,“世子身份尊贵,在下只是个普通学生,与世子没有交际。”
平西王妃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惋惜。
“诤儿是个同你一样优秀的好孩子,你与他一定聊得来。”
她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没关系,等邵儿与阿音成亲时,他定会为着弟弟婚事回来,到时候你们便有机会相识。”
谢濯臣:“……”
他蓦然笑了,手上暴起青筋。
平西王妃只当他的笑是附和,并未多想,心里想要为不善交际的小儿子疏通亲缘关系。
“我身体不好,虽然喜欢孩子,但也只生了邵儿一个。加上诤儿,也就两个孩子在侧。日后你们兄妹可常来王府玩,我瞧你们,就像瞧亲生孩儿一样亲切。”
谢濯臣敛去神色,僵硬地应下。
一同上船,平西王妃挽着沈烛音在前,话着家常。
谢濯臣和楼邵在后,皆是神色木讷。
“多谢。”
为着他没有披露楼诤的事,楼邵低声道。
从他嘴里听到道谢是一件颇为诡异的事情,谢濯臣宁愿他像从前一样无礼,因为这样突然的转变,或者说示好,像是在证明他对沈烛音志在必得。
“你认真的?”
谢濯臣拽住他,楼邵为上船迈开的脚被迫收回。
楼邵回过头,视线短暂的交汇。
他知道他在问什么,可是他什么都不想解释,倔强地一声不吭。
“你们还站在岸上做什么,有话来船里说不也是一样的?”平西王妃见他们久久不动,便出言催促。
“庆幸你有个好娘亲吧。”
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谢濯臣压抑着心中怒火。
游船上有吃食,有美酒,还有供人玩乐的物件,比如九连环、骰子、围棋。
“你们今日怎都这么拘谨?”平西王妃翻出围棋,“干坐着有什么意思,濯臣可会下棋?”
谢濯臣干巴巴道:“略懂一二。”
“那你与邵儿可以对弈一局。”平西王妃饶有兴趣,有些俏皮地问沈烛音道:“阿音猜猜,他们谁会更胜一筹?”
两个男人同时看向了她。
沈烛音:“……”
她的笑容有些勉强,糊弄道:“难说。”
原本无心对弈的两个人默契地铺开棋局,划分阵营,针锋相对。
整个过程谁都没有出声。
沈烛音和平西王妃在旁一边说笑,一边品尝糕点。
场面倒也和睦。
平西王妃将糕点分出一些,“船家辛苦,我去送他一些尝尝。”
“我去吧。”沈烛音抢着起身。
平西王妃笑着让她坐下,“这点小事何必争抢,你且安心坐着。”
沈烛音应下,目送她走出船篷,便立马挪动位置到棋盘边,眼巴巴的看着谢濯臣。
“哥哥。”
楼邵:“……”
当他不存在吗?
谢濯臣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表情疏离。
他快速瞥过她的脸,心念一动,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身边的位置。
沈烛音会意,靠他再近些。
谢濯臣瞧了一眼平西王妃身影离开的地方,然后当着楼邵的面,扭头飞快地亲了一下沉烛音的左脸。
“砰!”
过于用力,楼邵捏着的棋子弹开,落地发出了无比清晰的声音。
“怎么棋子都掉了?”
平西王妃恰好回来,顺便捡起棋子。
楼邵心情沉闷,但还是扯着笑容道:“没拿稳而已。”
“多大人了,还是这么不稳重。”平西王妃嗔怪道。
从前她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教训他,可他如今入仕,若是不小心谨慎一些,是要吃大苦头的。
若在平时,楼邵听这话定要不服气,但他今日只是笑笑未多言。他看向棋局的神色认真,全神贯注,似是决心要赢下这局。
沈烛音摸上自己的左脸,表情淡定,在平西王妃面前藏起小心思。
棋局上,两个人谁也不让谁,以至于游船靠岸了,依旧胜负未分。
一个势不可挡,一个见招拆招。两人一句话没说,所有的情绪都在棋里。
凡事有头有尾是好事,平西王妃不介意多等一会儿,让他们下完。
但是没料到这一等,就到了天黑。
“怎的好胜心都这么强。”平西王妃忍不住嘀咕。
她心想再不回去,王爷在家该担心了,于是清清嗓子,委婉提醒,“邵儿。”
楼邵心无旁骛。
“咳。”平西王妃心里叹气,“邵儿,你与阿音将要定亲,未来便是夫妻,你也要敬濯臣一声兄长。输给兄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谢濯臣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偏偏无法出言反驳,气得暗掐自己。
楼邵心中亦是憋了一口气,但碍于母亲,只能不情不愿道:“我认输就是了。”
平西王妃柳眉轻蹙,“怎连对兄长的称呼都没有?”
楼邵微愣,咽下一口空气。
称呼?他该叫什么?
“哥?”
他声一出,沈烛音都懵了,这是什么奇观,楼邵竟然这么服软?
谢濯臣咬牙切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冷静。
但收效甚微,掐得自己麻木。
楼邵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声“哥”既屈辱,又……
有点爽?
第79章 扯掉
沈烛音心情复杂, 因为谢濯臣只是和平西王妃客气了几句便直接回去了,不跟她道别就算了,连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平西王妃说耽搁太久, 平西王在家恐在担心,于是自己先回去,勒令楼邵单独送她回家。
同坐在马车里,沈烛音拨开窗帘,见平西王妃的马车已经驶远,松了口气。
现在这个处境, 楼邵浑身不自在, 整个人由内而外透露着尴尬。
“你今天怎么跟哑巴一样?”沈烛音不解,楼邵今日不仅没出言诋毁她,连完整的话都没几句。
马车开始移动, 楼邵轻咳了两声,扶着车窗,大拇指不停在无声敲打车壁。
“累了而已。”
沈烛音白他一眼, 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你打算怎么悔婚?”
楼邵一愣,难怪她心中装着别人还答应了婚事,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谁说我要悔婚?”
“砰!”
车轮硌到石块,马车震了一下, 毫无防备的沈烛音一头磕到车窗上。
但她来不及喊疼, 捂着脑袋, 睁大了眼睛, 痴呆地望着他。
“你真要跟我……你疯了?”
楼邵别过脸, 强装镇定,“你别想太多, 权宜之策罢了。”
他从来不屑解释,现在却耐着性子长篇大论,“我想过了,前世输给谢濯臣,最大的原因就是我只能站在九皇子身后为其谋,不比谢濯臣身在朝中对诸事的把控。所以我也要入仕,这一回,站在同一起点,我必不会再输他。”
沈烛音轻嗤,“哪那么多理由,只是你不如他而已。”
“你!”楼邵气急。
沈烛音打断他的愤怒,“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是卢家独女,卢老年迈又抱孙心切,京中唯有你家如此情况,圣上也更相信我是真的要入赘。”
楼邵语气开始恶劣,“但你我都知道圣上已经没几年了,不管定亲成亲都只是个名义而已,等储君登……”
“你还想跟我成亲?”沈烛音不可置信,“你不是知道我和……”
“那又怎样?”
两个人谁都没有耐心听对方把话说完。
楼邵再度别过脸,不想看她,“都说只是名义了,反正你们都私相授受那么久了,短时间内关系也见不得人,借个名头给我怎么了?”
“你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沈烛音心里忿忿,“那你去替我哄他啊,他今天一整天都没理我!”
楼邵觉得糟心,“你们感情脆得跟纸一样也怪我?哄不好就别哄了,一拍两散得了呗!你现在有身份有亲爹,干嘛还非他不可!”
沈烛音一怔。
见她反应,楼邵心思一转,放缓语速,“和他相处需如此卑微,你图什么?”
“你少在这挑泼离间。”沈烛音没好气道,“他心思敏感,难免心中不安,是我有错在先。”
楼邵嗤笑,语含嘲讽,“你明知他是这样的人,还不和他商量就一口答应婚事,看来也不是很在乎他嘛。”
“我……”
沈烛音竟一时无言,逐渐面露挫败。
楼邵为此心情大好,撩开车帘,“到家了,自己下去吧,我可懒得送。”
沈烛音心里郁闷,沉默地起身往外走。
“等等。”楼邵的身体微微后仰,见她回头,冷不丁道:“我不悔婚,你可千万别觉得我有一丁点喜欢你。”
沈烛音还以为什么要事。
“我又没磕坏脑子。”不忘瞪他一眼,“再说谁稀罕,我有哥哥!”
楼邵:“……”
你哥都不理你,你得意什么!
只是他没敢在这时候说出口。
沈烛音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里,往床上一躺,愁得直打滚。
“小姐?”侍女在外敲门。
沈烛音从床上翻起,“进。”
侍女拿着一幅画轴走进,“这是吴管家让奴婢送来的,从旧物中寻来,您想要的秋穗夫人画像。”
沈烛音接过,随手打开,画面上的美人千娇百媚,令她发怔。
她蓦然合上画卷,神色呆滞。
“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是。”
侍女们退出房内,还将房门带上。
沈烛音将画轴放置桌面,久久注视。
她想过最坏的结局,如今成了真。她曾在阴暗杂物间里看到的两个美人卧榻图,娘亲便是其中之一。
戌时二刻,心有筹划的卢老刚刚到家,在门口看到了熟悉的马车。
“谢征来了?”
他问来迎他的吴管家道。
谢尚书常来探望恩师卢老,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停在门口的马车眼熟得很,没人会觉得奇怪。
但吴管家神情不自然,凑近卢老小声道:“是谢公子。”
卢老顿时烦躁,大步朝沈烛音的房间去,不忘责怪,“你们这就让他进去了?”
吴管家跟随的脚步匆忙,很是心虚,“他拿着谢尚书的名贴来的,老奴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就让他进来了。谁知道他一来就直奔小姐房里,小姐见了他,哪还听别人的话……”
“废物!”
卢老一进院,就发现安排在沈烛音身边的女使们全都站在外面,“你们都在这干嘛?”
女使们齐齐行礼,最前面一人神色为难,“小姐让我们在外面等着,没她的命令不许靠近,也不许任何人打搅。”
卢老怒形于色,“你们真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在他家!
他急着上前,还被女使拦路。
“老爷您还是等一等吧。”女使硬着头皮道,她脸颊泛红,“小姐她……她都说了,不让人打搅,不管是谁。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卢老捂着心口,感觉气血攻心。
好好一个乖女儿跟让人下了降头一样,如何不气?
“那浑小子进去多久了?”
“一刻钟不到。”
卢老进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左右为难。
“老爷。”吴管家劝慰道:“小姐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但她确实倔强,要不还是……”他压低声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卢老一甩袖子,又恼又怒,但是管家说得有理,最后无奈作罢。
“你们看着点!”
“是。”
女使应下。
半刻钟前,房间外响起敲门声,沈烛音说“进”,外面那人像是听不懂话,执着地敲着门。
她心里不耐烦,亲自开门欲责斥,看清是谁却愣住。
“阿兄?”
像是做梦一样,谢濯臣在她面前,但视线与她错开,不发一言。
谢濯臣像没有灵魂的木偶,漂亮精致但没有表情,任由沈烛音拉扯进屋,推着坐下,没有自己的意识。
沈烛音拽他进屋,在门口吩咐下去,将闲杂人等通通赶走,最后关上门,回身多点了几盏灯。
“你怎么来了?”
沈烛音知道他不会回答,也没指望他主动求和,自己唱着独角戏。
“亲我又不原谅我,找我又不跟我说话。”沈烛音扯上他的衣角,语含天真,故意逗弄,“好哥哥,你这是欲擒故纵,还是欲拒还迎,或者欲语还休?”
谢濯臣别过脸,抽回袖子。
沈烛音哼哼,死皮赖脸抱他,踢掉鞋子跪坐到他双膝上。
在谢濯臣伸手推开她的时候,她害怕地嚷嚷,“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边惊呼边往侧边倾,身体失去平衡,一副马上要脸着地的模样。
明知她装模作样,可眼看她摔下去,谢濯臣抑制不住心慌,掌心还是扣在了她腰上,往回一带,她整个人便顺势跌落他胸膛。
沈烛音偷笑,像狗皮膏药一样攀上他肩膀,勾他脖颈,任他脑袋往哪偏都躲不过她的注视。
“还不理我?”她左右摇晃,“真不理我?”
她逐渐放肆,手指在他后颈轻轻地挠,“理理我嘛!”
痒,谢濯臣拽下她两只手,将其并拢,她的手腕纤细,他一只手便能将其牢牢禁锢。
沈烛音闷哼,老实了没一会儿,直起腰往前倒,目的明确。
含他喉结,吸吮。
谢濯臣的身体瞬间僵硬,一动不动。
气氛逐渐升温,他的身体滚烫,尤其耳后通红。
□□上涌,灼烧心肺。
在他不知所措之时,手心脱力,沈烛音的双手解放,一只手摸上他的耳朵,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勾起他的腰带。
谢濯臣闪过一丝茫然。
“做……什么?”
沈烛音停止了动作,双颊泛着粉红,双眼雾濛濛的。
被她如此注视,谢濯臣的呼吸愈发紊乱。
“哥哥。”她的声音柔弱,带着委屈和讨好,“我知道错了,不该不考虑你的感受就做决定,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谢濯臣不由得心软。
她的五指附上他的脖颈,缓缓上移,摸到了他的脸。
“哥哥……”
谢濯臣圈住她的腰,将其往怀中带,俯身拥吻。
嘴唇被堵,沈烛音没说完的话只能咽回肚里。她挺直腰,努力回应,只是没多久……情.欲缠身,瘫软似泥。
“音音。”谢濯臣轻喃。
沈烛音得以喘息,长长呼出一口气,吹在他脖颈间。
她小声问:“你为什么也叫我音音,不叫我小名了?”
因为他知道前世,小名是别人轻贱她的理由之一。
谢濯臣没有解释,吻在她耳畔,轻声呢喃她的名字。
沈烛音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脑海中浮现出千万个想法。
鬼使神差地、迟疑又好奇地,她再次伸出食指,勾上他的腰带。
谢濯臣一顿。
诡异的沉默在蔓延。
摸到了他的玉扣,沈烛音玩心作祟,久久停留。
她天真地问道:“哥哥原谅我了吗?”
谢濯臣不语。
掌心附在她腰际,揉捏用力。
“疼的。”她轻声埋怨。
谢濯臣一天的怨怼和恼怒终于消散,嘴角上扬,“在怪我?”
迫于“淫威”,沈烛音笑盈盈地摇摇头,乖巧又黏人,“怎么会,我怎么会怪哥哥呢。”
“那……”谢濯臣掌心上挪,与她四目交汇,声音蛊惑,“即便哥哥做了不理智的事情,你也不怪吗?”
沈烛音微怔,轻咬嘴唇。
她不回应,谢濯臣的手便止步。他有些忍耐不住,迫不得已将她推开。
“我……”沈烛音会错意,急忙抱上他的胳膊,“我没有不愿意!”
谢濯臣一顿,哑然失笑,“我不是在威胁你,我只是……”
难以启齿。
沈烛音环上他脖颈,贴在他胸膛,不肯撒手。
“别闹。”谢濯臣呼吸加重。
沈烛音懵懵的,听到了他异于平常的心跳声。
“又……难受了?”她小声试探。
谢濯臣垂下眉睫,“你先下去。”
“为什么?”沈烛音不仅不走,还在他怀中蠕动,“不需要我帮你了吗?”
谢濯臣:“……”
莫名难堪,他倔强道:“不要你。”
“不要我?”沈烛音扑上去咬他耳朵,“那你还想要谁?”
耳鬓厮磨,谢濯臣闷哼,愈发难受,“反正不要你。”他一边将她推开,一边和她唱反调。
沈烛音咬他推人的手的一口,不等他出声,用吻封唇。
可谓雪上加霜。
谢濯臣心中煎熬,又无法拒绝,反抗的手垂落。
身体贴合,放肆的吻落在他身上,灼烧他的理智。
“音音……”谢濯臣揪着最后一丝理智,“沈烛音!”
沈烛音压着他往后躺,居高临下,笑容狡黠,“哥哥撒谎。”
脸贴在他脖颈间,汲取他的温度。她眉眼含笑,语气中难掩得意,“你就是想要我!”
荒唐,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谢濯臣蓦地起身,将她横抱丢上床榻。
沈烛音陷入香软的被窝,滚了一圈,在他离开之时,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拉。
“你……”
谢濯臣重心不稳,摔在她身上。
沈烛音面露无辜,悄悄捏住一样东西。
谢濯臣掌心撑在榻边,支撑起身体。
起来的那一刻,沈烛音一扯,他的腰带垂落。
完了。
刹那间,最后的理智被消磨殆尽。
衣衫从肩头滑落,谢濯臣反客为主,腰间系带一松,突然凉意灌入,又被灼热覆盖。
“哥哥!”
沈烛音惊呼,感觉自己要被他吞吃入腹。
谢濯臣埋头在她脖颈,“后悔了?”
他的掌心揉搓,柔软尽在他掌控。
“可是没机会了。”
沈烛音微愣,视线扫过他的白皙,慌乱之后,最终忐忑地闭上了眼睛。
执意沦陷。
沈烛音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房门紧闭的傍晚,屋子里只有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她悄悄捅破了窗户纸,踮起脚尖。
她想像过很多次,兄长的……肆虐于她的身体。
太过亵渎。
她强迫自己忘记。
尘封的记忆被唤醒,竟然是因为成了现实。
“唔!”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谢濯臣微微翘起的唇角略显顽劣,他温柔地揭开了她的手。
还说:“叫出来。”
“哥哥想听。”
……
第80章 党争
“还没出来?”
卢老眉头紧锁。
卢府灯火通明, 在长久的寂静后,有了匆忙的脚步声。
“这都多久了?”
卢老心道不好,急匆匆赶回去。还没穿过廊道, 脚步一顿,先将多余的人全都支开。
这感觉太像捉奸了,还是少一点人知道得好,最后只剩下吴管家在前掌灯。
赶到时,沈烛音的房门正好被人从里打开。
卢老和吴管家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盯着房门口。
一身清贵的年轻男子从里走出, 端方公子, 瞧不出半分无礼。
卢老松了口气。
只是下一刻,他轻手轻脚关门之时,晚风扬起他耳边长发, 露出几道红痕。
卢老倒吸一口凉气,“你个无耻小儿!”
谢濯臣闻声转向,半点没有畏惧和心虚。
“她刚刚睡着, 您确定要在这里讨伐我?”
卢老的咒骂戛然而止。
他低吼:“你给我过来!”
卢老和吴管家走在前面,谢濯臣不紧不慢地跟随。他摸向自己后颈,还有几分痛感。不止此处, 身体上被指甲划出的痕迹都在发热。
不过相比她感受到的疼痛,他受的这几下不过九牛一毛。
到了正厅堂, 谢濯臣还未等卢老走上主位, 自己就先在末尾落座。
“你……”卢老气得直接折了回来, 指着他的鼻子质问, “你个浑小子, 你干了什么?”
谢濯臣的手肘抵在桌面,掌心托着自己的下巴, 姿态散漫,“您不是猜到了吗?”
“你无耻!”
谢濯臣轻笑,“前辈,您虽然是她血脉上的父亲,可论情谊,到底是我和她更亲厚。您若是将延续您家香火的重任压在她身上,我劝您还是对我包容一些。”
卢老一愣,此人现在态度,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判若两人。
不愧是谢征的儿子,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容易。
“你不是急着抱孙子吗?算起来,晚辈还是在为您分忧呢。”
谢濯臣眉目中藏在冷厉和探究。
卢老挥了挥手,让吴管家退了下去。
而后冷笑,“你还真是你爹的亲儿子,半点羞耻心都没有。”
谢濯臣满不在乎,“晚辈哪里说错了吗?只要是她的孩子,孩子的爹是谁对您来说重要吗?”
“你当楼邵是傻子吗?”
“这不劳前辈操心。”谢濯臣幽幽道,“他若是不能心甘情愿做这个傻子,晚辈也会让他只能做这个傻子。”
“若是事情败露,关系的可不止你的名声!”
卢老怒不可遏,“你就这么自信吗?”
谢濯臣的心情平静似水,“只要前辈愿意配合,我就有这个自信。”
卢老冷哼,“你不是能耐吗?还用得着我配合?”
谢濯臣瞧他怨气冲天的样子好笑,怨怼?谁没有呢。
“只是劳您跟那位您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女婿递个话而已。”
卢老一愣,霎时明白了他突然性情转变的根源所在。
原是在不满他给女儿找别人。
“让他说动九皇子在朝堂上针对谢征,仅此而已。”
卢老又生疑惑,“谢征位高权重,得圣上信赖。二皇子和九皇子针锋相对,不过是为了那个位置,他们拉拢谢征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针对他,那不是把他往对手阵营里推吗?”
“楼邵欠我个人情。”
谢濯臣语气淡淡,“他若不想这个时候平西王府办丧事,就会帮我。而且他知道我的目的,不会有像您一样的顾虑。”
卢老眯起了眼,“谢征确实薄待过你,但他终究是你父亲,他倒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高兴。”
谢濯臣嗤笑一声,“谁让纲常伦理,父死,才能子继呢。我倒也没想让他死,只是想让他无力摆布我的人生而已。”
“一无孝悌之心,二无敬畏之心,三无羞耻之心。你年纪轻轻,就不怕遭报应吗?”
谢濯臣饶有兴致地瞥他一眼,“什么报应?像您一样人到老年,突然子孙皆亡无人继吗?”
“你……”
“前辈您老了。”谢濯臣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叮嘱,“若还想要个善终,晚辈还是建议您顺势而为,千万……”
他一字一顿,语气轻蔑,“莫、要、强、求。”
“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
卢老指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咒骂,“老子威风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谢濯臣走得稳当,丝毫不受影响。
回到谢府,他跨过门槛便见谢征在院子踱步。
“父亲怎么还没睡?”
谢征眉目冷淡,将他从头打量到尾打量,瞥见他脖颈上的红痕是一件难以避免的事情。
“你费这么大劲借我的名义去卢府,就是为了去一亲芳泽?”
谢濯臣并未否认,“有问题?”
“你还真是有出息。”谢征觉得荒谬至极,“你自己养大的,也下得去手?”
谢濯臣与他擦肩而过,没有理会,然后就听到了来自亲爹的四字“赞誉”。
“禽兽不如。”
“父亲谬赞。”
这到底是像了谁?谢征不由困惑。
谢濯臣淡定地回了房间,衣服都没脱便躺到了床榻上,身体塌陷于锦被。半睁着眼睛略显疲惫,可上扬的嘴角又昭示着好心情。
只是身边空空荡荡,落寞感又很快涌上心头。
日上三竿,外头响起敲门声,沈烛音迷糊睁眼。她慢吞吞起身,伸了个懒腰,锦被滑落,顿感凉意。
她这才意识到身体的裸露,下意识又钻回被窝。
回忆起昨夜,她瞬间精神。
要是睁眼便能看见他就好了。
令沈烛音意外的是,卢老对昨晚的事情只字不提,就好像不知道谢濯臣来过一样。
但又态度坚决地禁止她在订亲宴前出门,让大夫给她诊完脉后便再也不让她见外客。
从前没做过千金小姐,沈烛音不知道日子这样的过法是不是正常的。
但对百无聊赖的她而言,这样的生活与囚禁无异。
因此愈发想念阿兄。
定亲宴只剩三天,沈烛音终于见了卢府之外的人——楼邵。
阳光明媚,她在遮阴大树下,摇晃躺椅,打着哈欠。
听声识人,那家伙边靠近边嘲讽她,“哪家小姐有你这般懒倦,传出去是要被笑话一整年的。”
“那你还不去退婚?”
楼邵在她身边坐下,放下一篮葡萄,“为着赢他,我也能勉强忍忍。”
沈烛音悄悄伸手,摸向他的葡萄。
楼邵白她一眼,“能不能光明正大一点?”
既然他这么说了,沈烛音直接将一篮占为己有。
一边剥葡萄一边问:“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有啊。”楼邵面带笑意,耐心与她道:“为熙嘉公主终身,圣上又千挑万选了太傅家长孙,结果对方以公主太过跋扈之名拒婚。气昏圣上,气哭公主,宁挨三十杖不肯松口。”
沈烛音摇头称奇,“还有呢?”
“京城新开了一家舞坊,老板娘亲自坐镇,面带薄纱一舞倾城,引无数豪绅一掷千金,只为见其真容。”
“希玉?”沈烛音瞬间猜到。
楼邵点了点头。
“还有呢?”
楼邵略加思考,又道:“边境起战,缺兵少粮,圣上惊觉国库亏空。一查,才知连年税收入库出了纰漏,现下问责,户部人人自危。”
沈烛音讶异,“会牵扯谢尚书吗?”
楼邵盯她良久,忽地吐出两个字。
“笨蛋。”
沈烛音:“……”
“这种事能被公之于众,便是冲着最上头那个去的。如果时限内揪不出祸首,那必是长官担责。”
沈烛音眯起眼,“那若是揪出来了呢?”
楼邵轻嗤一声,“那你猜祸首是谁?”
“所以……”沈烛音恍然大悟,“那他还可以找替罪羊。”
“那就看谢濯臣的本事了。”
楼邵轻哼,“揭发此事算我还了他一个人情,谢征能不能免责,就看他的好儿子怎么做了。”
沈烛音用帕子擦了擦手,“你最近经常能见到他吗?”
“上朝自然能见到。”楼邵唏嘘,“如今他已算二皇子党,到底还是成了我的对手。”
“什么?”沈烛音猛地坐起。
楼邵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刚刚我来的时候还瞧见他了呢,和二皇子一起进了迎春坊,美人在侧,美酒佳肴,好不欢快。”
沈烛音:“……”
迎春坊内,谢濯臣神色淡然,接过二皇子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二殿下为何不宴请我的父亲,却要执着于在下呢?”
二皇子笑容满面,“谢尚书是父皇的人,和本宫如何一条心。”
“可在下不过一个刑部小卒。”
二皇子摇了摇头,“谢尚书曾经也是个小卒,我相信他的儿子,不会比他差。”
谢濯臣不语,遮住了杯口,让倒酒的美人无处发挥。
二皇子见状挥了挥手,美人便退了下去。
“本宫的诚意摆在这里。”二皇子敲了敲桌面,“都是男人,在鹿山的时候本宫就看出来了,你和令妹的关系不止表面,可如今她却将要和楼邵定亲。楼邵此人,清高孤傲,不可一世,本宫不信,他会只为了入仕,就答应做人赘婿。”
谢濯臣轻笑。
二皇子继续道:“他若真是对令妹有意,将来九弟若登基,以他和九弟的关系,即便你和令妹情深似海,恐怕也越不过圣旨。”
他亲自倒满酒杯,推到了谢濯臣面前。
何尝不知与虎谋皮,危机四伏。
可是于谢濯臣而言,比起以身犯险,更不能赌楼邵的良心。
明知是杯烈酒,仍旧送入嘴里。
离开迎春坊接近傍晚,谢濯臣出来时见到对面停了一辆马车,因为觉得眼熟故而多看了几眼。
走出几步他忽然酒醒,那是卢府的马车!
待他回头,车帘正好落下,遮住了楼邵戏谑的笑还有……
面无表情的沈烛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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