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夏初怔怔地看着白羽弦太, 像是被震慑了一般,半晌才回过神来,迎着白羽弦太回望过来的玩味视线问:“你该不会连下一步的计划都制定好了吧?”
他和白羽弦太迄今为止才认识了十天, 所给予白羽弦太的协助都是试探性的。
他本以为都很爱玩的双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行动都会仅仅局限于小打小闹地给卓熠添点堵, 没想到白羽弦太会直接祭出王炸, 让他在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眼前的少年无疑远比他之前当枪使的戴关二人段位高。
白羽弦太斜靠着背后的电脑桌,一米八二的他比只有一七二的夏初足足高了十公分,这样比较方便他同夏初平视,不会给面前嚣张成性的大影帝造成不利于二人继续合作的压迫感。
“谈不上计划,至多算是想法。”白羽弦太又拆了袋爆米花,人畜无害地笑着递给夏初, “初哥帮我完善完善?”
“你说。”夏初输人不输阵似的咬了下后槽牙, 在爆米花袋子里抓了满满一把,再拿另一只手一颗一颗往嘴里送。
白羽弦太陪着他慢条斯理地边吃边说:“我觉得卓熠当年应该不只害死了我家小学姐的哥哥。”
夏初那张美艳更胜女子的脸上浮现出不解神色:“什么意思?”
“会出动特种兵执行的任务都挺危险的吧!”白羽弦太说, “如果出现牺牲, 基本上不可能只牺牲一个人。”
夏初没有细品白羽弦太疑似笃定过头的语气,难得沉吟了片刻才道:“然后呢,咱们把这事儿捅给媒体?”
“现在外界提起卓熠特战部队出身都是清一色地拿他当英雄,咱曝光他曾害得不只一个战友牺牲是可以直接给他怼到风口浪尖,顺便也给邵棠提个醒儿, 让她想起当年他俩因为啥离的婚。”夏初说,“可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咱自己也够呛能全身而退。”
白羽弦太眉梢漫不经心地挑了一下,似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他肯定不是犯了什么军纪才害战友牺牲的。”夏初把手中剩下的爆米花倒回袋中, 甩了甩手上的残渣,“不然国家绝不会放任他做这么大, 他还是人大代表你知道吗,官媒不只一次采访过他,说他拿过一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
“夏初哥,你这话说的,跟你其实挺怕他一样。”白羽弦太眸光中的散漫泻尽,放下爆米花后全不像夏初那般大喇喇地靠甩让手变干净,而是抽了电脑桌上的湿巾,细细地擦拭每个指尖。
夏初外强中干地“切”了声:“我谢谢你,我可是中国人,你惹完事可以拍拍屁股回日本,退不退学你也不在乎,我要是被国家定性为‘侮辱军人’,那我往后就不用混了。”
“如果真有那天,我倒是不介意把你一起带回日本。”白羽弦太擦完手,将沾了脏污的湿巾丢进桌下的垃圾桶,“在日本靠着我舒坦过你在中国靠着严穆,初哥你真不考虑一下吗?”
夏初眯了下眼没做声,他会考虑才怪,白羽弦太和他可是一类人,信他们这种人嘴里跑的火车还不去如信条狗。
确实和夏初相似至极的白羽弦太当然也就是随口开个玩笑,见对方并不觉得好笑便果断终止话题,幽幽道出他的真实打算。
“初哥你放心,无论你介意与否,我都没有将事情捅向公众的想法。”白羽弦太说,“我这边对你的期望就是你能沉下心来稍安勿躁,我接下来会花一些时间去摸清那次任务中其他牺牲人员的身份。”
夏初暗暗松了口气却不解:“摸清之后呢?”
“摸清之后,就再说摸清之后的咯。”
白羽弦太站直身子,信步走到客厅另一侧的酒柜处,智能酒柜在识别出他的脸后立刻滑开了门,待他从中取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后又重新关闭。
少年将两杯倒好的酒一并摆在夏初面前,叫夏初先挑好一杯之后自己才擎起另一杯:“不要急,初哥,虽然我们都无法给予对方信任,但我们这么合拍,卓熠一定斗不过我们的。”
……
卓熠下午一点半准时抵达澄阳疗养院,一直待到傍晚六点半,邵棠打来电话提醒他该对今天的工作进行收尾,半个小时后必须准点下班的时候。
木芳舒的情况基本就是昨天疗养院工作人员通过电话告诉卓熠的那样,只是确认接下来治疗方案的话本来也不可能用这么久。
但偏偏出了一个叫卓熠和在场工作人员都半分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
便是当卓熠与院方结束了当日的沟通,准备去探望一下木芳舒就动身回公司时,瞧见了他的木芳舒突然一反常态地激动起来,嘴里喃喃着“荣荣”两个字,拉着他的手许久不肯松开。
“荣荣”是邵棠家里人对邵荣的称呼,卓熠的一颗心被木芳舒叫得发颤。
可近来病情恶化的木芳舒不知怎的认准了他,出于安抚她情绪的考量,卓熠不得不认下这桩格外讽刺的乌龙,按照医生的意思,配合她去扮演邵荣的角色。
“荣荣,他们把妈妈关在这里,不让我去部队找你和你爸,也不让我去棠棠的学校找她。”
“你手怎么伤了啊?唉,当初你被选中的时候我就说不赞同你进特种部队,结果你爸和棠棠都支持,好像我不同意就和全家人作对似的,你是我儿子,我不是心疼你吗?”
“反正你和棠棠都是,长大了我就说不听你们了。”
“你说她一个女孩子非得学什么医呢,还是最难学的临床外科,每次我给她打过电话去,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去上课的路上,别人家孩子到了大学课余生活都丰富多彩,只有她,一学期的课本摞起来能有一米来高。”
“荣荣,你别总站着,坐下陪妈妈说会儿话,部队都给你假了,伤得挺严重吧,疼不疼啊?”
卓熠的母亲在他八岁那年便因为意外过世了,父亲对母亲有愧,之后并没有再娶。
这就导致他八岁之后的成长过程完全没有母亲参与,自然也对来自母亲的关爱十分陌生。
所以木芳舒的话让他愣住了,一些久远到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记忆徐徐复苏,他居然渐渐平和了心境,继破罐破摔地享受起邵棠的爱意后,又半推半就地叫了木芳舒好几声“妈”。
“卓总,这其实是件好事,木女士之前正是因为思念儿子又见不到女儿才病情加重的。”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很是欣喜地对卓熠感慨。
“现在她虽然无法立刻见到女儿,却将您认成了她儿子,您哄过她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了很多。那咱们也不必无法确保效果地从美国那边调动医护团队了,就是得辛苦您多往这边跑几趟,像今天这样陪她说说话。”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知道卓熠和邵荣曾是战友。
认为木芳舒会将他错认为邵荣倒也合理。
这位如今已经身家百亿的大总裁确实身上尚存一些军人特有的气场。
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出来的。
卓熠不可置否,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是专业的,他总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放着人家提出的最佳方案不做。
“我知道了,没什么可辛苦的,木姨这边有什么需要你们随时向我反馈,只要我能配合的都全力配合。”
他交代完这些又和院方礼貌地拜托了几句,然后才上了自己的车。
英挺的眉宇间隐隐露着疲意,人整个陷在后座的座椅里,司机将车开出了好一段距离都没听他开口说一句话。
开到一处红灯,司机趁着等灯的空挡把车内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卓总,您累了的话可以放平座椅歇一歇,快到您家的时候我叫您。”
卓熠轻叹口气婉拒了司机的提议,然后便继续不言不语地凝视着窗外,脑中跟过电影一样,交替闪过适才温柔关怀他的木芳舒和近一个多月来爱他爱得心无旁骛的邵棠。
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
他刚刚……似乎不只一次对木芳舒叫出了“妈”这个称呼。
他是在代入邵荣的角色没错。
可他叫得如此自然,简直就像他如今仍是木方舒的女婿,从未做过那件毁掉他们一家的事情一样。
他想,他真是被邵棠惯得越来越拎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毫无负罪感地接受邵棠和木方舒对他好,他怎么能放任自己做如此无耻的事情,他配吗?
三十秒的红灯很快结束,伴随着熟悉力道的推背感传来,卓熠感到自己左侧肋下的旧伤传来了一阵久违的刺痛感。
他认为既是提醒也是惩罚,提醒他不可太过肆无忌惮,惩罚他终归藏着私心,他做那些逾越事情时是否真的感到为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七点的时候,他极尽克制地只给邵棠发了“下班了”三个字。
发完正打算退出微信给手机锁屏,一个电话刚巧打进来,惊了本就心烦意乱的他一跳,怔怔地盯着来电界面上严穆的名字瞧了好半天才手指向右一滑,左手擎起手机贴至耳侧。
卓熠:“……”
他心情不是很好,电话又是对方先打来叨扰的,所以提不起兴致客套的他没有先说话,对方也不说的话就索性保持沉默。
“卓熠?喂?你他妈那边是有信号还是没有?喂?”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没听到他说话的严穆显然也没有想维持基本社交礼仪的意思,开口就掉渣。
卓熠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拿远了些,刚打算随便应几声结束这通不合时宜的来电,对面突然毫无征兆地换了人,一个甜美的女声透过话筒传来。
“卓总,不好意思,是我让严穆又打电话过去和您道歉的。”
卓熠分辨片刻,听出对方是那位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严太太。
“但严穆这人简直没治了,之前脑袋短路,非不依不饶地劳您为我俩这点破事费心不说,现在还一张嘴又给您添堵。”
“……没事。”卓熠一个大男人,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去为难一个客客气气和自己说话的女人,至多至多,也就在这两个字说出口后又搁心里接了句“习惯了”而已。
他又不是没近距离接触过严穆和夏初的圈子,对这二人堪比强盗流氓的做派他的确早已习以为常。
可他如此平和的反应倒让对面的严太太更加不好意思了,一再道歉后也同他解释清楚了严穆此番被她差来道歉的来龙去脉。
归根结底是严太太也颇为了解严穆的情商,看他这一反常态没往自己肺管子上杵的操作就知道他背后绝对有夏初之外的“真高人”指点,逼问之后才得知自家老公又背着她做了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卓总,下次严穆再给您添麻烦,您一点都不用惯着他,直接让保安把他扔到碍不着您眼睛的地方就成。您不用怕影响后续的生意往来,一码归一码的协议是我求着您签的,您扔他多少次他都做不了公私不分的主。”
卓熠:“……”
怎么说呢,虽然他也觉得凭严穆的狂妄秉性,如果家里没有这么一位凡事拿得了主意的夫人在,迟早有一天会给自身惹来祸端,但还是有一点被严太太帮理不帮亲的程度震惊。
两相对比起来,他家邵棠就不会这样,正义感强归强,却还是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偏袒他,当然也得益于他最浑的时候也干不出严穆那些恨不能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混账事。
“严太太您言重了。”想起邵棠,卓熠心里再次五味陈杂起来,因为严穆夫妻的状况某种程度来说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念想,他到底出言替严穆说了话,“严总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协议归协议,总不至于当真半点私下聊聊的情分都不剩。”
严太太也是通透人,哪里听不出卓熠是给严穆和自己台阶下,立刻将嘴边道歉的话转为了道谢。
然后自知再多打扰过犹不及,便识趣地挂断了电话,叫另一个在“呼叫等待”状态维持了好半天的通话顺势接了进来。
“卓哥,是我,我是向远。”
不同于严穆那通接通没立刻得到答音就骂骂咧咧的电话,这次来电的人既便等待了近一分钟也丝毫不见不耐烦。
“你刚才是在忙吗?要是还有事情在处理就不急着接我的电话,我晚些再打过来。”
“没有,刚才通话的是朋友,现在不忙。”卓熠生怕对面误会似的,今天第二次违心地美化他和严穆的关系。
“哦哦,那就好。”对面的声音轻快,听起来就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知道卓哥你平时工作忙,生怕我电话打得不合时宜。”
就这样几句象征性的寒暄过后,卓熠关切地问起对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让他不必见外,有能用上自己的地方但说无妨。
“卓哥你已经帮了我和我家很多了。”对面男孩子否认的语气很是无奈,“是我爸妈打算这个十一假期过来看我,想到也挺长时间没见到你了,琢磨你要是有空的话,就找你一起吃顿饭。”
“卓哥,你为我们家做的那些事情,我和我爸妈都特别感谢你。”男孩子似是从卓熠的沉默中察觉出了他的迟疑,“我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你不叫他请顿饭好好给你道次谢,他心里得一直装着这个事儿。”
“本来就是我做的孽欠的债,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们反过来和我说什么谢呢……”卓熠自嘲地喃道。
“卓哥,当年是我不懂事,才对你说了那些不好的话,我哥哥他们的事其实不该怪到你头上的。”男孩子闻言声音也低下来,“可恨的是毒[和谐]贩。”
没错,男孩儿名叫左向远,他称为哥哥的正是六年前于那次缉毒任务中牺牲的战士左怀远。
左怀远同样是先遣队五人中的一员,因为卓熠的决策失误,和邵荣一起战死在了毒贩据点。
尸体被抬回来时身中十七枪,曾为了给伤势较轻的卓熠和邵荣争取突围时间,用血肉之躯将三名毒贩拖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左向远今年十九岁,六年前不过十三岁,因此面对一家家寻过来,跪下来祈求他们烈士家属原谅的卓熠,他一度态度极其恶劣。
说白了是接受不了哥哥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卓熠的生,更何况卓熠对他决策失误一事供认不讳,坦言他是和毒贩一样可恶的杀人凶手。
“我那时小,我爸因为我瞎说话抽我的时候还委屈,现在想想他都抽得轻了,我哥要是知道我这么说你,肯定抽我抽得比我爸还重。”左向远说,“你和我哥一样是英雄,是你把我哥他们拿命换来的情报传递出去的,他们不在之后还一直帮衬我们这些家属,要不是你,我家的条件哪能支持得起我学美术走艺考啊!”
伴随着年岁渐长,左向远如今所言的都是他的心里话。
毒[和谐]贩狡猾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卓熠再运筹帷幄也不是神仙。
提出突击战术的人是卓熠,可当这个命令步入实施阶段,正式下达给每个执行任务的战士时,这已经是整个队伍一致认可的作战策略了。
谁该死谁该活更是无稽之谈。
突击小队必须要有人突围出去把情报传递给支援部队。
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形势所逼,剩余所有人必须把活下来的希望留给生存几率最大的人。
卓熠完成了任务,没有辜负哥哥他们的牺牲,哪有自此沦为罪人,不得不耗尽余生向牺牲战士家属赎罪的道理?
别说责任,他甚至没有义务这样做。
而毕竟得了他诸多照顾,自家爸妈因此觉得过意不去再正常不过。
“卓哥,是我爸让我打电话和你说的,我要是说不通你,他回头又得埋怨我了。”卓熠心结未解,左向远十分清楚,不得不祭出杀手锏。
果然,一听左向远可能被责怪,卓熠终究松了口风。
“没说不去。”卓熠又一叹,“叔叔阿姨什么时候过来你和我说,我安排车去接他们。”
第五十二章
邵棠出车祸是她今年的六月份, 八月出伤愈出院,然后卓熠计算时间的方式就基本上成了她恢复记忆的倒计时。
直到适才左向远提醒他十一长假将至,他才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打开了手机的日历, 发现今天竟然是九月二十二日——再有一天, 就是他们离婚满六年的日子。
傍晚七点半, 将自己伪装成下班归家模样的卓熠推开了家门, 在地板上踏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心中的阵阵五味陈杂。
他甚至没像往常一样人至玄关便说一句“我回来了”,只轻手轻脚地换了拖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似的,颓然地将身体摔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
当掐好时间做饭的邵棠走出厨房,将第一道菜端上桌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右手臂打着石膏的男人正神色消沉地对着面前的茶几桌发呆,筋骨分明的左手出于本能地揪起左胸前的衣襟, 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急促。
严穆因为严太太的事找上他, 不得不在木芳舒面前扮演邵荣,左向远突兀打来的电话, 以及六年前的明天就是他失去她的日子……
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 在车上就隐隐引得卓熠不适的PTSD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发作了。
铺天盖地的负罪感诱发了全然不可控的窒息感,令他整个人如堕冰窟,剧烈的疼痛从左侧肋下蔓延至全身,不消多久便消弭了他的五感,待到邵棠慌忙跑来抱住他的时候, 他的身体已然一阵阵地发着抖。
“阿熠,不怕……不怕了,我在的。”这不是邵棠第一次直面他的PTSD发作,可这会儿还是心疼得完全慌了手脚, 连张口安抚他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带了焦急的哭腔。
看过那张离婚证的她自然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所以才叫他下班后早早回家, 也准备了比往日更加温馨丰盛的晚餐,希望能从今年开始,一点点驱散他的胆怯和患得患失,暖回他那颗已经被她伤透的心。
可她还是对他的情况和他们的关系过于乐观了。
她曾把他伤得那么深,在他最需要她陪伴安慰的时候丢下他走得义无反顾。
她自以为一切都在变好的那点进展大概都不足以弥补六年前她落在他身上的重重一推。
“抱歉,阿熠,我……”
极度自责下,邵棠下意识地收紧了环抱卓熠的手臂,一句叫二人都十分猝不及防的道歉脱口而出。
“我是说……抱歉,我先去厨房关一下火行吗,我锅里还煮了汤。”
因为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借口,邵棠只能找了这个任谁听来都颇为不合时宜的借口。
幸好卓熠此时战后PTSD发作得正凶,缠成了一团麻的脑子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判断邵棠的行为迷惑与否。
他只是被再次空落下来的怀抱闪得怅然若失了半晌,无措的视线本能地黏着她的身影,待她从厨房去而归来,拿药端水重新回到他身边。
“你现在空着腹,布洛芬服用量大会胃疼。”
他长期依靠布洛芬纾解PTSD的症状,邵棠知道他的抗药性一定比寻常患者高,但仍然只递给了他一片药。
“你先吃一粒稍微缓一下,好一些之后我喂你吃点东西,如果到时还是很难受,我们再增加药量。”
卓熠囫囵吞了药,邵棠的去而复返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一阵阵耳鸣,实际上意识根本就不清晰,也不太能听清邵棠的话。
等他的症状在药效和时间的双重作用下多少缓解了一些,他人已经平躺到了沙发上,身后还垫了两个靠枕,都是邵棠在他适才任她摆布的时候安置好的。
卓熠的脑子仍然浑,一时完全想不到该为自己这通发作找什么理由,索性烦躁地伸出左手,破罐破摔似的,将额前被冷汗浸成缕的向后抹去。
他习惯性地想再推一下眼镜,却不料指腹在鼻梁上推了个空,迟疑间便察觉到了身旁的视线,他偏头看去,瞧见满脸担忧的邵棠手里正擎着他的眼镜。
“这不是平光镜吗?”他找眼镜的模样和当真近视的人一般无二,邵棠不解地再次将眼镜放到自己眼前确认了一番,“要戴吗?”
卓熠总不好将自己想在二人视线间增添阻隔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伸向眼镜的手虚虚地捏了拳,抵在唇边轻轻一咳:“……算了,就是戴习惯了,突然不戴有点不适应。”
“嗯。”邵棠没有深究他明明不近视却偏要添副眼镜的原因,把眼镜放回茶几后端起一旁凉了好一会儿的蔬菜粥,和之前在医院时的每一次一样,自己试过不烫才喂到他嘴边。
“现在有胃口吃点东西吗?”邵棠耐心地迁就着他的吞咽速度,怕他着急,都是等他全咽下去才动手舀下一勺的,“慢慢吃不着急,也不用强迫自己多吃,适当吃一些补充能量就好。”
卓熠点点头。
他明白他应该说些什么将一切圆过去,可她眸子里的光太暖,让他半句说不出蹩脚的谎言,便放任自己沉默下去,一口一口吃尽了她喂过来的大半碗粥。
在邵棠的强烈要求下,这一夜二人位置对调,变成了卓熠睡床邵棠睡地板,她在床下守着他,一如二人搬至同一个房间之后,他每晚守着她那样。
阿熠,其实我想起了一些事……
从邵棠的角度,能够清晰地看见卓熠在床上辗转反侧。
犹豫间这句话几乎到了嘴边,最终还是被她咽了回去,因为不只今晚已经因为战后PTSD筋疲力尽的卓熠,她也对开诚布公后可能出现的状况全无准备。
不过不能再一味地装作记忆完全没恢复了。
邵棠想。
毕竟她装得了一时也装不了一世,有些东西她总归是要面对的。
更何况梦回二人离婚当天的场景似乎只是开始。
打那天起,遭她遗忘的六年记忆就像是拼图一块块归位一般。
才短短十天,她又想起了不少留学期间的事情。
有初到异国时的茫然无措,有迟迟找不到合适房子时的焦急无助,有第一任导师假借指导她操作的名义,猥琐贴近过来时的惊慌恐惧……
不过这些问题都没有困扰她很久,短则两三天多不过一个月,看似是她一次次如有神助逢凶化吉,实际却是他一直在护她,殚精竭虑地为她荡平荆棘,不求回报地佑她所行皆坦途。
第二天一早,邵棠见卓熠精神尚好便没强制他在家休息,只在送他出门后给徐念发了一条微信。
邵棠:念念,你不忙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大约十天前吧,我的记忆开始逐渐恢复了,具体的打字怕说不清楚,我们电话里说。
她发送这条消息的时间是上午九点,按理说徐念不管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在HOWL实习都该在忙,她也做好了也许中午才会等到徐念回电的准备。
不料自己手机还没来得及放就进来了徐念的来电,只是她电话虽打得急,邵棠接通后却许久没听到她说话,两个平时无话不谈的小姐妹均隔着手机沉默不语,约莫半分钟,才又不约而同地试图说些什么打破此刻的气氛。
邵棠:“念念,我……”
徐念:“邵棠姐你……”
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声音重合,她们再次默契地闭嘴,几句推让后,到底是希望能和徐念商量这件事的邵棠先开了口。
“我想起我和阿熠已经离婚这件事了。”
徐念这会儿毋庸置疑是慌的,幸而邵棠很快又接上了后半句。
“是我不好,没有经营好我们的婚姻,曾那么深地伤害了他,但我现在后悔了。念念,我希望挽回他也挽回我们的感情,想和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
毫不夸张地说,徐念的一颗心在这不过十五分钟的通话中堪比坐上了过山车。
邵棠说想起了离婚的事令她慌得不能自已,几乎预见了邵棠将她和周晨骁一并拉黑,终归万事休矣的结局。
待到邵棠将错处归咎于自身,她又大喜过望,还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再加上过往六年的岁月沉淀,哪怕想起了一切,邵棠也认识到了当年的冲动和误区。
当徐念刚要从军嫂的立场出发,劝说邵棠不必过于自责,任谁都无法在失去哥哥的巨大悲痛中保持理智,邵棠接下来的倾诉却又将她的话尽数噎回。
原来邵棠目前所恢复的记忆仍然缺失着最关键的部分,邵棠并未想起邵荣已经牺牲这件事,更别说将自己狠心离去的原因往卓熠决策失误致邵荣身死方面归。
“念念,你还在听吗?是不是也对我挺无语的?”邵棠将徐念久久未答一句话的沉默当做了因尴尬而不知说什么是好,声音艰涩纠结。
“没……”徐念的确无语,可并不是因为邵棠,“就是不太有心理准备,没想到邵棠姐你都想起这么多东西了。”
“抱歉,我光顾着自己急了。”邵棠连忙缓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要不我先挂电话,给你时间消化一下,我们待会儿再说?”
徐念这都怕自己太过心虚的态度惹得邵棠生疑,不得不硬着头皮婉拒了邵棠递来的台阶:“倒也不必,突然归突然,我还是挺开心的,之前我和我家周晨骁都盼望你和卓熠哥能真正意义上的重归于好。”
“邵棠姐,你现在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徐念问,因为邵棠说的是找她商量而不是让她帮忙想辙,所以她认为邵棠应该已经有所打算了。
邵棠沉吟片刻道:“我之前想继续装傻,同他像恩爱夫妻那样相处,等到我们都习惯了这种关系,再循序渐进地在他面前恢复记忆,水到渠成地复婚,但我越来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心里的疙瘩没办法不化而解。”
的确是这么回事……
徐念感慨于邵棠的敏锐,避重就轻地提醒:“不过卓熠哥的情况也不适合来太直的球,都不用多,他只要知道你已经想起了离婚的事,就会立刻把你们的关系退回原点。”
邵棠思索了番:“我知道,肯定不能从这里着手,我准备先治好他的战后PTSD,老周下次轮休的时候我去一趟你家,我得知道阿熠在那次任务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这……”徐念总觉得这件事关乎重大,她不能随便答应,“我家周晨骁最近挺忙的,这不是快十一了吗,他们部队各种活动都挺多的,什么时候再轮休我也不好说。”
邵棠算算时间,没怀疑她找的推辞借口:“等老周忙完再说,又不是着急的事。”
“行。”徐念见好就收,为了暂且稳住邵棠不忘画饼,“那我这边确定了周晨骁的轮休日期就和你说。”
邵棠自是不知,徐念在结束这通和她的电话后几乎一刻不等地又拨通了周晨骁的号码,根本顾不得自己情急之下扯出的理由并不全是瞎掰,周晨骁近来的确因为国庆的临近忙得轮休日期一再后延。
她只是当机立断地打开了专门用于购书的当当APP,把购物车里那几本关于“创伤性应激障碍”的专业书通通下单。
她认为自己不对想要帮他治愈战后PTSD的目的加以掩饰能取得更好的效果,所以直接留了家里的地址。
不得不说,邵棠当真在拿捏卓熠的方面拥有相当的造诣。
她选择的配送需求是尽快送货,当当网则如她所愿,她周四上午下的单,当天下午就入了库,周五傍晚几乎是和卓熠一前一后到家的。
接到小区快递员的来电,本来正在摘菜的邵棠匆匆洗了个手便起身去玄关处签收快递。
结果门一打开就看到了正在帮他签快递单的卓熠,男人还是不怎么习惯用左手写字,几乎花了往常三倍的时间才签好了她的名字。
然后目光没再从那箱书上移开,想来是已经从收货单上瞧见了书名,俨然一副深感要她费心不妥,又不知该如何拒绝的模样。
反正怎么说都是自己占理,邵棠当着他的面拆了纸箱,将“强势”进行到底:“战后PTSD和其他身体上的疾病一样,生病了咱肯定得想办法治病,没有忌讳行医的道理,你说对不对?”
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他总不能对她直言自己是把PTSD的发作和身体里残留的五枚弹片一起当做了自我惩戒的方式,只得勉强应了声“是”,违心又无奈地帮她把那几本厚厚的专业书拿去了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邵棠完全没掩饰自己为了能早日治愈他所付出的努力。
几乎拿出了昔日备战期末考的劲头,卓熠是回到家之后一分钟班别想多加,她却兀自学习学得飞起。
学完了当天的内容就在卓熠这个现成的病患身上实践,不知怎么的,叫不得不配合她接受治疗的卓熠回想起了那段她拗不过他,只能拿他当唯一试针对象的日子。
毕竟扎的是心上人,每次失手她都会懊恼至极,如今自然是同样的情况,所以为了不叫她失落,卓熠就是装,也必须装出一副在被她一点点治愈的模样。
假戏做久了成真,说的正是如今的卓熠。
继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邵棠对他好之后,他又一次没能守住余生甘愿做回苦行僧的底线,来自爱人的慰藉太贴心,他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自己越装越真的事实。
九月二十三日是他失去邵棠的日子,往年的这天前后他一向消沉,几乎日日离不开布洛芬是最基本的,难受的劲儿上来时磕着布洛芬都不耽误拽上程蓦出去买醉。
他瞧着酒吧的灯红酒绿心烦,每次都挑六环开外的僻静度假山庄,程蓦愿意陪就陪两杯,主要是看他自己灌自己,500ml一瓶的白酒当水那么喝,不把自己喝得痛不欲生不带停。
今年却一反常态。
程蓦不意外有邵棠管着,他折腾自己的行为会有所收敛,只是不曾想他居然心情上也很是平和的样子,白天开会上班啥啥不耽误,晚上七点准时搭自己的车下班回家。
他甚至打算和员工一起休满即将到来的十一假期,实属他接手卓越六年来的头一遭,让除程蓦外的总裁办公室众人都一本正经地怀疑他是不是最近吃错了药。
“哥,既然你打算休假,那我十一也不待机了。”
十一假期的前一天,程蓦给手头的工作做了暂时性收尾,仗着卓越今天提前给员工放了半天假,这会儿已经不能算是工作时间,称呼一刻不待地切换成了放假模式。
“我和小王交代好了,明早他先到你家接你,然后去左向远的学校接他,再一起去火车站接他爸妈,饭店包房也都预订好了,我和我女朋友今晚的飞机,去上海,赶明早ChinaJoy的头场漫展。”
卓熠点点头对程蓦道了句“辛苦”,他刚回完长假前的最后几封邮件,也一早对邵棠找好了明天要出门的借口。
只是思及明天要面见之人的身份,他仍在所难免地心里发沉。
这份沉重在他翌日见到左向远的父母时达到了巅峰。
二老宽容,非但当年没责问过跪在他们面前道歉的他,如今瞧见他手臂伤了,竟还怪起了左向远。
埋怨自家小儿子怎么只字不提他受伤的事,还麻烦他带伤过来接人。
“爸,妈,我也是今早见到卓哥才知道他把胳膊摔了。”左向远无奈极了,“卓哥哪是会和我说这些的人……”
“左叔,田姨,确实是我没和向远说,一点小伤罢了,我走路玩手机没注意,绊台阶上给杵了一下,不碍事。”
卓熠怕说出实情更惹左家人担心,只道伤是自己摔的。
说话间边替左向远解围边将二老迎上了车,悔恨和歉疚的姿态几乎刻进了骨子里,任谁都瞧得出至今已经过去整整六年,他未曾有片刻放过自己。
……
“中央美院,视觉传达设计系大二学生左向远,山东青岛人,哥哥左怀远八年前参军服役,六年前牺牲在云南……”
一个技术高超的黑客能有多可怕?
夏初所做的仅仅是找来一个相关业务熟练的狗仔,帮忙在卓熠车上装了个实时定位装置而已。
白羽弦太竟能凭借这么一个狗仔们至多用于跟车艺人的装置完成对卓熠的全方位监视。
不但一路黑进卓熠所到之处的监控设备将卓熠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摸得门儿清,还能全程只用一个小时,就完全探明了那个同卓熠见面的少年所有身家背景。
“……初哥,初哥?”
事情在失控,这人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拿捏的……
仓惶之下,嗅到了危险气息的夏初被白羽弦太唤了几声才惊惧回神,一抬头便对上了白羽弦太玩味勾起的嘴角。
樱花般的少年咬字轻佻,眼底盈着浅淡纯粹的笑意:“真是,你偶尔也专心一点嘛,有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
“啊……”夏初赶忙也堆出一个笑容,发现白羽弦太已经黑进了左向远的电子邮箱,疑似是打算以左向远的名义给什么人发邮件。
“弦太,你做这些只是为了和卓熠抢女人吗?邵棠有那么好……值得你为她做到这种程度?”鬼使神差地,夏初将这句到了嘴边的话脱口问出。
然后他看见白羽弦太笑得更加深浓了一些。
“やばい(糟糕),被夏初哥你发现了呢!”
少年的笑灿烂炫目又讳莫如深,右手紧握再张开,惯用的近景魔术伎俩,眨眼间掌心便多了一张一寸大小的拍立得照片。
看得出并不是近期拍的,画质已有些模糊泛黄,半边还沾了陈旧的暗红血迹,上面的不是别人,赫然是六年前的邵棠。
第五十三章
“初哥,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白羽弦太神色平和地撩动眼皮,以这句话作为了一番自白的开端。
“一个关于日本现今三大暴力团之一稻吉会的故事。”
“别了吧,我不喜欢听故事。”
有些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这点夏初还是清楚的, 当下吞吞吐吐地扯起了谎。
“弦太, 我突然想起今早出门的时候忘记给猫和狗放粮了, 你看这眼瞅中午了,我得回家一趟,不然我家那俩毛孩儿今天一整天没饭吃。”
“没事,咱们聊咱们的,这点事儿不至于劳烦初哥你亲自跑回去一趟,我让人帮你去喂,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在哪大门密码是多少。”白羽弦太下巴抬了抬, 无形中散发出的威压让夏初后颈钻上一股凉意。
夏初也不傻,他听得明白白羽弦太话里有话, 叫人帮他喂猫喂狗是假, 警告他同样不剩什么隐私,一旦不识趣地表现出反骨,家里毛孩儿的性命极有可能立刻不保才是真。
夏初向来不拿不在乎的人当人,自家猫狗的命在他眼里却比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命值钱。
因此纵然心里发怂也还是坐回了白羽弦太对面的电竞椅上,努力在脸上堆砌出一个洗耳恭听的陪笑:“这怎么好意思呢, 咱先聊,聊完我自己回家喂。”
白羽弦太的故事乍听上去倒也没多复杂,无非是一个打小被排除在继承权外的私生子在十七岁那年走了狗屎运,因父兄接连去世, 意外成为了硕大豪门的唯一继承人。
“不过我家不属于普通的豪门,下属们一般称呼我为七代目, 和另外两大暴力团的老头子比起来,我相当年轻有为。”白羽弦太选择用层层剥茧的方式讲述他的故事。
“……确实挺牛逼。”好汉不吃眼前亏,夏初尽可能让自己的谄媚嘴脸看起来真诚。
“哈哈,初哥,我怎么这么喜欢你见风使舵的做派呢,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白羽弦太饶有兴致地看着夏初,“要不是我其实不是我爸亲生的,我都怀疑你是他早年风流留在中国的种,我货真价实的亲哥。”
夏初:“啊?”
白羽弦太稍微收敛笑意,唇角仍余些弧度,深褐色的眼底却幽冷起来:“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应该是我了不起个屁,说白了还不是命好,论牛逼根本比不上将你这唯一一张烂牌打成王炸,拉扯你白手起家的严穆,你现在跪回去求他,他肯定有办法对付我,是不是?”
严穆的远水解不了近渴,夏初才不会在人家的地盘作死认下这个,当即祭出一百二十分的演技,把谎话说得比真话都真:“哪能啊,你今年二十三岁,已经是执掌日本三大暴力团的组长了,严穆二十三岁的时候还为了给我抢资源,亲自下场和别家艺人的经纪人互扯头花呢!”
白羽弦太挑挑眉,好似根本不在乎夏初真心与否一般,将好听的假话照单全收:“你现在就把我捧得这么高,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也算是白手起家,你会不会直接跪下来管我叫爸爸啊?”
夏初:“……”
他觉得白羽弦太至少有一点说对了,那就是他们两个恶劣起来确实相像得一塌糊涂。
他没见过小时候的白羽弦太,无从判断其在面对显而易见的逆风局时是否会怂得如他这样干脆利落,但顺风局时的得瑟欠揍简直如出一辙。
“不骗你,我从一无所有做到今天的地步不是靠的幸运。”白羽弦太说,“我杀了我名义上的爸爸和大哥,就在六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
“够了!”这绝不是自己听了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内容,夏初一时间连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都顾不得了,下意识发出一声有些变调的喝止。
半晌,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疑似吼了个一言不合送爸和哥见上帝的杀人犯,赶忙给颤抖的声线罩上了一层低声下气:“弦太,我觉得咱俩这个关系,你有点说多了。”
“那我们就成为再亲密一些的关系吧!”
白羽弦太起身,看似只是在夏初肩膀上轻轻一按,却不着痕迹地将他压在电竞椅上坐实。
“我大哥死在云南和缅甸的边境,我家在东南亚有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按照我和我亲爸爸的计划,本来是想利用这次他前往当地谈生意的机会,找雇佣兵伪造一出帮派火拼干掉他的。”
“是同一次……”越发肯定他说的全是实情,夏初不敢再跑也不敢再忤逆他去装傻,“邵棠哥哥的死,卓熠引咎退伍,都是那次……”
“说实话,他们的突然出现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但也省了我的事,不然我还得再想办法灭那群雇佣兵的口。”
白羽弦太摸摸下巴,思忖着改了口。
“我似乎不应该完全否定我的运气,好运从我千里迢迢去到现场欣赏我的成果,却意外捡到了小学姐的照片开始。”
少年说着森然可怖的话,最纯粹的善和最纯粹的恶仅在他一念之间:“哥哥死了,那群雇佣兵也没留下活口,然后是我那名义上的父亲,现在又指引我找到了当年最后的漏网之鱼,只有卓熠也死了,我做过的事才能彻底尘封……初哥,你说小学姐不值得,还会有别人值得吗?自从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但凡我觉得碍事的人,就开始随随便便消失掉了呢!”
……
——卓熠,夏初有没有去找你麻烦?
下午一点,卓熠才刚刚将左向远和左家二老送至他早已做好安排的酒店休息,还尚未从二老说予他的话中缓过心神,就收到了这条来自严穆的微信消息。
严穆到底还是听自家老婆话的。
之前只要是他有事找,绝对会直接打来电话,全然不顾及同样是公司老总的卓熠是不是在忙,会不会被他打断重要的事。
今天却罕见地先发了微信,好半天没等到卓熠回音,竟又耐着性子传来一条叫他忙完回电话的文字信息,连卓熠可能不方便听的语音都没用,想必是那位严太太三令五申的成果。
卓熠呼出一口气,他清楚严穆的脾气,深知这番操作之于严穆来说绝对算是将姿态放低到极致了,自己如果干脆无视准会被严穆列为“蹬鼻子上脸”的行列,便只能再次定了定神,同样用文字的形式给严穆回。
卓熠:没有。
卓熠:出什么事了吗?
卓熠:我这边一时半会儿忙不完,不方便通电话,严总您有事直说就好,等我把手头的事情结束立刻去处理。
卓熠此刻完全没心情和人说话,尤其对方还是严穆,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二人的交流只会让他心里堵得更厉害。
不多时,卓熠很是“荣幸”地收到了严大总裁更为罕见的两条成段文字回复。
严穆:夏初失联了,家里没人电话不接微信不回,那些平时跟着他混的小子也全对他的去向一无所知。他收买人心是挺有一手,哪回带人出去玩都是签我的单,对外也全说是我的小弟拿我当唯一的大哥,结果我要不急都难从那帮小崽子嘴里套出实话。
严穆:王硕说,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打算干什么,但可以确定是为了找你不痛快。而且瞧他那模样胜算挺足,大概率没憋什么好屁。我刚刚还以为他这波和我玩人间蒸发是又往你那儿攒大招了,没有最好,反正该提的醒儿我也给你提到了,你最近忙什么都尽可能在家附近忙,别离你媳妇太远,无论男女老少,他丫的完蛋玩意儿都不耽误上爪子打。
严穆的狂是整个北京地界出了名的,自打卓熠认识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他态度这么平和地与人为善。
以至于读完两条消息的瞬间,卓熠原本沉重的心绪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善意冲淡了几分,险些手一抖,把下意识那句“你有事没事,今早起来吃错药了吗”发过去……
幸好他左手打字还远没有熟练到能比脑子更快的程度,这才没酿成悲剧,将他和严穆刚有所缓和的关系再次打回冰点。
一字一字将输入框中打了一半的内容删掉,卓熠换成了更客套礼貌的说辞。
卓熠:知道了,多谢严总您帮忙费心。您放心,夏初只要不触及我的底线,小打小闹的把戏我能放即放,真要将他如何也一定会提前和您打招呼。
礼尚往来的道理卓熠懂得,更心知肚明严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小心夏初搞幺蛾子并非单纯是为了还自己上次帮忙的人情。
严穆狂虽狂,护犊子也是真护犊子,否则夏初也不能仗着有他当靠山,狐假虎威到今天的地步。
严穆怕的是夏初偷鸡不成蚀把米。
再次牵扯到邵棠惹毛自己的后果,夏初承担不起。
有严穆的提醒在前,卓熠也担心仍在伺机报复的夏初又将主意打到邵棠身上,所以即便心情并没有平复多少,他也没在外面过多逗留,只让司机用最快的速度将车开回家。
十一长假的北京路况不怎么顺畅,但他还是在两点前到了家,继而便很意外地在客厅里瞧见了徐念。
她和邵棠并排坐在沙发上,瞧见他推门进来,拿起还插着一块火龙果的叉子挥了挥,算是同他这个户主打了个敷衍的招呼。
“邵棠姐说你来了个很重要的客户,饭局这么快就结束了呀?”徐念把叉子上的火龙果嗦进口中,俨然一副对他提前回家不满,埋怨他打断她和邵棠姐妹时间的模样。
这若放在平时,和邵棠同居后就活得越发鲜活的卓熠保不齐会和她斗两句,提醒一下她这可是自己家,再半真半假地将人情算到周晨骁头上,觉得自己和邵棠是在周晨骁不在家的时候帮忙照看他家的留守儿童。
不过今天却一反常态,男人俊朗风致的眉眼隐隐透着颓唐涣散,半分同徐念扯玩笑的兴致都没有,只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正在播放十一阅兵式转播的电视,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卓熠哥怎么了?生意没谈顺?他现在这么喜怒形于色了吗?之前可是无论公司方面面临多难的处境,他都能表面云淡风轻地担着。”眼见卓熠应声后就上了楼,徐念咬着叉子十分困惑。
“可能是……”邵棠迎着她不解的视线愣了下神,少顷便也起身往楼上走,“他现在也不会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回家,念念你一个人坐会儿,我上去看看他。”
就这样,眨眼间客厅里便仅剩了徐念一人,既不明所以又不好发问,到头来只能重新捧起果切盘,叹了格外愁闷的一声。
她感觉自己还是待会儿就找借口回家,放弃继续留下来蹭晚饭的念头比较好,毕竟卓熠的问题只有邵棠能解,她再赖着添乱未免太没眼力了。
“阿熠,我进来了?”一层天花板之隔的别墅二楼,邵棠已然跟到了书房门前,屈指一推,那个整个人都颓靡陷在黑色老板椅中的男人赫然映入眼帘。
“喝酒了?”迈步到他近前,邵棠拧起眉,“你受着伤呢……”
她的语气谈不上怨,更多是含着心疼的嗔。
她体谅他身处生意场总有些身不由己,全当他对她编纂的出门理由是真,这种作陪重要客户的饭局他不能完全不沾酒。
卓熠的心事更重了些,左家二老说那番话时的神情历历在目,如出一辙的关切和面前的邵棠重合起来,叫惶恐和歉疚两种情感在他胸腔中激烈交织。
“就一杯。”卓熠喉咙发紧,他这会儿再无法对她说出半句谎话,所言皆是事实。
他半条手臂上都打着石膏,左家二老和左向远哪里会让他陪着喝酒呢?
是他因二老的话再次揭开了心底那片淋漓的伤口,来自他所亏欠之人的宽容和善意令他不知所措,于是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生生用倾入胃中的灼烧缓去了肺腑间横冲直撞的苦痛。
“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得走出来了。”
“这不只是我们老两口的愿望,辛文宾的爸妈,石靖的爸妈,还有邵院长……他其实到最后都记挂你,你活着从来不是罪过,是你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我们的孩子才没有白白牺牲。”
“这些年你替他们向我们尽孝,我们又何尝不是早把你当了自家孩子。”
“小卓,你听叔叔阿姨一句劝,别再像之前那样折磨你自己了。怀远他们把活下来的希望留给你,一定也不想看到你拿一辈子去赎莫须有的罪……”
左向远的父亲言至这里竟红了眼。
年逾六十,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就在如今此刻,居然做出了和邵棠母亲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们都把本该给亡故儿子的爱,给予了自己这个害死了他们儿子的罪人。
但他有什么立场接受,是他铸成的大错,害得四个本可以幸福快乐的家庭支离破碎。
“棠棠,是我的错,我有罪……”
卓熠看着面前的邵棠,他自觉不配得到战友亲人的原谅。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想不管不顾地将一切告诉给失忆的邵棠。
打也好骂也罢,向来爱憎分明的她总能叫他再次清醒起来。
他不应该被放过,欠下的血债也不可能存在一笔勾销的说法。
可他话没说完就迎来了邵棠的怀抱。
没有丝毫征兆,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温言软语绕指柔情,她将他的侧脸按到她胸前,让自己的柔软怀抱成为他聊以慰藉的温暖港湾。
她的心跳是那么鲜活有力,到底渐渐平息了他心中的疾风骤雨,在他干涩的眼底唤起一丝光亮与波澜。
“不是你的错。”邵棠低下头,唇瓣若有似无地碰触过他的头顶,“阿熠,你别怕,相信我好吗?不管发生过什么,往后都有我在你身边,我和你一起扛。”
第五十四章
——念念, 我觉得阿熠之所以患上战后心理综合证,并非是因为在那次任务中受到了什么带给他严重创伤的直接刺激。
——我看过他当时的伤情病历,知道他在前线九死一生, 经历了相当艰险的战斗, 但我不认为这些会打倒他, 让他时至今日依然在畏缩在怕。
——我可以确定, 他从来不是那么懦弱胆小的人,一定还存在更决定性的诱因,我得想办法找出来。
就在今天上午,已然自学了一周战后PTSD相关知识的邵棠在发给徐念的微信中这样说道。
不得不说她的判断相当精准,这也正是徐念会在卓熠出门不久后匆匆来到他家的原因。
记忆逐渐恢复加上对卓熠的充分了解,徐念觉得邵棠随时都可能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所以正如上周她惊慌失措下将电话打给人在部队的周晨骁, 周晨骁告诉她的那样, 能拖一天是一天绝不是良策,既然他们作为朋友不希望看到卓熠和邵棠这对良人最终错过, 那就得主动做些什么。
“邵棠姐, 其实我有听我家周晨骁说过一些,卓熠哥他确实有一件一直无法释怀的事情,以至于他现在还坚称自己罪无可恕,非但从不积极接受战后PTSD的治疗,还迟迟不肯把那些已经在他身上落了病根的弹片取出来。”
二人见面说起正事后, 徐念决定按照周晨骁教她的法子做。
“卓熠哥在那次任务中出现了决策上的失误,最终导致飞鹰特战队七名队员牺牲,尤其是卓熠哥带队的先遣突击队,五人中仅有卓熠哥一人生还。”
没错, 周晨骁想到的办法就是趁邵棠还没想起最关键部分的时候,先将她带入旁观者的视角, 将当年发生的大部分事实告诉她。
徐念因此谎称了突击小队的带队人是卓熠,邵棠记得那次任务卓熠,邵荣,周晨骁都在,也清楚那时邵荣的军衔比卓熠和周晨骁高,她怕不这样说会叫邵棠产生那四人中可能有邵荣的猜测。
“果然是这样,将阿熠拖入深渊的不是战场的残酷和战后的伤痛,而是对战友的愧疚。”
邵棠想了想,觉得还是这个理由更说得通。
“我居然过分到这种程度,他本来就因为失去了并肩作战的战友而愧疚自责,我居然还丢下他一走了之,怎么会有我这么不称职的妻子……”
……
棠棠,是我的错,我有罪……
邵棠不清楚他在见客户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可几乎在他脱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就意识到了他这般自责悔恨的原因为何。
是以在他极力隐忍痛苦时她紧紧地抱住他,六年前没能履行的陪伴抚慰,她现在只想要尽数补给他。
……
“邵棠姐,你说真的是卓熠哥的错吗?”
卓熠重情重义,邵棠可想而知他一直都在背负着怎样沉重的东西前行,因此愈发懊恼自己当初离他而去,更整整六年都对他不闻不问的行径。
一旁的徐念却颇为突兀地话音一转,向她问起这个似乎与他们之间感情全无关系的问题。
邵棠怔忡片刻,下意识将问题抛回去:“你觉得呢?老周在特战队一路做到队长的位置,之前应该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确实。”徐念抿了下嘴唇,绝不是为了引导邵棠才刻意这样说,“我当然不认为是我家周晨骁的错,我理解一些牺牲战士的家属会由于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将责任归咎于他,但他身处那个位置就需要他做出决策,他尽力了,拼命了,就没有辜负任何人。”
邵棠点头表示赞同:“更何况阿熠也并不是那次行动的总指挥,我记得当时是我哥……”
说到这里,邵棠的头隐隐疼起来,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六年前我应该不只扯证瞒着家里,离婚时也没叫家里知情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时我还不认识周晨骁呢……”徐念如实说,“邵棠姐你又想起什么了吗?”
邵棠垂了眸子,可能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每次她的头一疼,就很难继续想起更多东西了。
“没有。”邵棠说,“就是觉得如果我爸我妈我哥知情,根本不会同意我自作主张地再和他离婚。特别是我哥,他肯定知道阿熠那段时间有多煎熬。哪怕心里在所难免会有点埋怨我俩闪婚闪得儿戏,也不大可能在阿熠面前表现出来,怎么也得等我陪阿熠把这个坎儿迈过去再一起和我俩算总账。”
……
“……不是你的错。”邵棠的嘴唇似有若无地碰触过卓熠的头顶,终于将这句迟到了六年的劝慰送至他耳边,“你别怕,相信我好吗?不管发生过什么,往后都有我在你身边,我和你一起扛。”
区区一杯白酒灌不醉卓熠,可邵棠的声音却让他醉了。
他终是在她的柔软怀抱中慢慢松懈下来,放任自己迷失在了她带给他的片刻安宁中。
“阿熠,我想提前开始今天的治疗,可以吗?”
过了一会儿,见他心绪稍安,邵棠决定乘胜追击,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了与书房连通的阳光房里,自打邵棠打定主意自学成才为他治疗战后PTSD,这里就成了二人专属的诊疗场所。
八月初她刚出院的时候,他曾为了伪造二人共同生活的痕迹,专门从花鸟鱼市搬回来两盆草莓树,两盆橘子树,和一槽小南瓜。
如今草莓树和橘子树已经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开了花又结了果,成熟期最慢的小南瓜也长大了不少,金澄澄的外皮和投射在它们身上的灿烂阳光相得益彰,甚至比那些硬凹生态庄园噱头的高端心理机构更温馨怡人。
卓熠配合地和她一起坐在榻榻米上,视线始终流连在她身上,假戏真做的多了,尤其是这每日一到两小时的治疗时间,他越来越难在她面前堆砌起心防,也越来越难以掩饰对她的直白渴望。
“今天我们治第几章的内容?”看她拿起拿起面前方几上的笔记本,卓熠问。
和其他心理医生不同,邵棠的治疗体系完全跟着她当天的学习进程走,她按照章节学卓熠就按照章节配合她治,因为效果还不错,邵棠索性将这种模式延续了下来。
邵棠将笔记本翻到夹了书签的位置:“今天念念过来,我没学多少,就早上看了会儿书,是关于催眠治疗的。”
“怎么,你准备催眠我?”卓熠本来是没心情说笑的,却因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浅淡地一勾唇角,“你应该早些说,我回家路过商场的时候也好顺便给你买块怀表。”
邵棠承认心理治疗方面自己不够专业,可被和电影里拿块表唬人的江湖骗子划等号还是有些恼,当即瞪他一眼,瞪得他老实了才正式开始今天的治疗。
“你先放松些,又不是第一天当我检验学习成果的小白鼠了,什么都别想,试着把脑袋放空。”邵棠并没有临床经验,一开始完全是按照书本的内容循序渐诱。
万幸的是她和卓熠具备寻常医患望尘莫及的彼此信任,她本身就是触及卓熠心底柔软的钥匙。
“不太能放空,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现在脑子很晕很乱。”卓熠试了近三分钟后主动向她告知了自己的难处。
“最让你放不下的是什么事?”邵棠问。
卓熠模棱两可地说:“我之前做错的一些事。”
“卓越生意相关的?”
“不是。”
“那是发生在特战队时期的吗?”
“是……”
“又有人因为这些怪你了吗?”
“没有。”
邵棠确实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自学一周就已经掌握了依靠心理辅导治疗战后PTSD的关键,那就是不要强迫病患去讲述或回忆。
所以她对卓熠的开导也是螺旋递进的,这正是卓熠慢慢对她敞开心扉,真的有一点点被她治愈的原因。
卓熠的纷乱心绪终是在她的温声劝诱中安定下来,不多时,邵棠适时地用手机播放起了早上刚刚收藏过的催眠治疗钢琴曲,试探着将他带入自己的节奏。
下午三点半,结束治疗的卓熠靠在榻榻米上睡着了,而邵棠也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楼。
她没忘记楼下还有一个徐念,人是因她一番话专程过来的,就算她这边不再方便留徐念吃晚饭,也得把原因说清楚再给人家好好送走。
可她人到了一楼,却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也没找见徐念的影子。
倒是在厨房碗橱里看到了洗好又摆放整齐的果切盘。
她似有所觉地再次回到客厅,果不其然又在茶几杂物盒下面寻见了徐念留给她的纸条。
小姑娘看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其实心不粗也周全得紧,适才瞧见她是拿着手机上楼的,怕直接发微信告辞会打扰到她和卓熠,所以选择了留纸条的方式。
“老周真是好福气,自己就没上过心,到了该谈恋爱结婚的年纪,就有这么好的小姑娘自己送上门来。”
邵棠把摇摇头把纸条收起来,打开微信给徐念回消息。
邵棠:别担心,你卓熠哥没什么事。他说是饭局中途接到了左向远打给他的电话,当年云南缉毒的任务,有个牺牲的战士叫左怀远,左向远是左怀远的弟弟。
邵棠:人家小孩儿懂事着呢,打电话给他根本不是时至今日还埋怨他,恰恰相反,是和父母都很挂念他。无非他自己心里迈不过那个坎儿,人家的善意和关切反倒让他更愧疚了。
徐念很快回过来一个“ok”的表情包。
周晨骁曾与她说过的,其实不只是邵棠和邵家,卓熠这些年一直在帮衬那些牺牲战士的家属,区别只是别人尚且能明着帮,邵棠这边却只敢暗地里操作而已……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徐念后知后觉,邵棠刚才提到的那个左向远,不是和她自己类似的情况吗?
之前如何尚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现在并不责怪卓熠。
上午二人聊天的时候,邵棠也几乎没用她怎么引导,就做出了卓熠绝非罪人的判断。
所以,左向远具备的格局,明事理如邵棠会不具备吗?
换句话说,在没因这场车祸失忆前,她真的一直对昔日的爱人如此残忍,从未停止过埋怨卓熠吗?
【新邮件提醒】
另一边,刚准备退出微信界面的邵棠则收到了□□邮箱提醒功能的消息推送。
来自一个没同她有过往来的陌生邮箱,却格外精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邮件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邵棠姐姐,听说你回国了,最近怎么样,还好吗?是这样的,我打算十一假期去给我哥哥扫墓,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如果有的话就一起吧,你也去看看邵荣哥哥,之前你一走六年没怎么回家,他一定怪想你的。
第五十五章
扫墓, 六年,哥哥……
邵棠的后脑仿佛被重重劈了一下,让她整个人顿时失了平衡, 不得不撑着面前的茶几蹲下来, 无意识地在桌旁蜷成了一团。
太痛苦了, 邵棠抱着头疼得一阵阵恍然。
当大脑的最后一层自我保护屏障碎裂, 更多的记忆从那道劈开的裂缝中溢出,张牙舞爪地将昔日的悲痛欲绝尽数返还到她身上。
“哥哥死了……他也在先遣队里,是牺牲的四个人之一……”
邵棠的眼眶红得可以滴血,眼角被疼痛催生出的生理性湿润未干,滂沱的泪水已然夺眶而出,仿佛要将她从现实中抽离, 再次推回六年前得知哥哥死讯的那一刻。
那个总会在她受欺负时替她出头, 从小便借口女孩子要富养,会把自己的零花钱再分给她一半, 参军后拿到第一份津贴就带她去商店买裙子的哥哥没有了……
“全是你纵着他, 他说想去参军你就同意,被特战队选中你也不拦着,荣荣他才23岁啊……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求你了, 再去确认一下……怎么会是我们家的荣荣呢,他拿过队里比武的第一名,会保护好自己的。”
身边的妈妈在悲痛之下先是对同样老泪纵横的爸爸一通责怪,继而自我欺骗似的抓着来告知他们噩耗的特战队辅导员不放, 说什么都不愿相信哥哥身死的事实。
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 她也在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中知晓了哥哥牺牲的更多细节。
本欲攻敌不备的五人先遣队遭遇了不明势力的埋伏,最后仅有卓熠一人突围,邵荣也和其他人一样,为了掩护卓熠才牺牲了自己。
他们虽是家属却也是外人,辅导员不能将具体的任务经过告诉他们,所以在不知道卓熠是那个制定了先遣队计划的人之前,邵棠一度觉得卓熠还活着是她能够得到的唯一安慰。
直到她去到卓熠接受治疗的医院,亲耳听到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爱人向过来探望他的周晨骁忏悔。
“是我的错,荣哥提醒过咱们这个计划风险很大……我特么想军功想疯了,荣哥他们都是我害死的……”卓熠那时才刚刚从ICU转入普通病房,这话说得几乎字字泣血。
怎么也没想到会听见这些的邵棠被敲懵了,下意识地收回了推门的手,捂着嘴闪至门侧,然后又听到了周晨骁的声音。
周晨骁说:“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也怨我,咱们两个当班长的如果不一起去找荣哥,他不会同意计划。”
顿了顿,周晨骁补完了后面的话:广薄剧小硕漫话都有哦·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把乙4⑧以6九63“你也只是想通过这次立功,让邵棠能体体面面地把你们的关系公开给家里人而已,没有人希望事情变成这样,你不必过分自责……”
邵棠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她与其说是恨卓熠不如说是恨自己,是她自以为正确地拉着当年仅同她恋爱三个月的卓熠领了证,满心欢喜地觉得自己给了父母双双不在的卓熠一个家。
却忘了自己这一举动不只会带给卓熠依靠和牵挂,更是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丢给了他。
他已经承担很多压力了,猝死在工作中的父亲给他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卓越和数千万的负债。
他深知自己一直和她爸妈挑选女婿的标准相去甚远,还挂着所谓富二代头衔的时候是,更何况后来还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负二代”。
要想取得她家里的认可,他只能用更多军功证明自己,去兑现和她的承诺,想办法还上欠债后,继续作为一名军人前行,做守护她也守护国家的大英雄。
特战队为哥哥等几位牺牲战士举办葬礼的那天,邵棠寻着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视线望过去,果不其然在悲伤的人群中看到了即便撑着拐杖,也完全走不稳路的卓熠。
他伤得那么重,别说一步步走到这里,怕是连下床都不该被允许。
可他不只过来了,还不要命似的从已经空了大半的烟盒中磕出烟。
邵棠的泪痕在脸上湿了又干,心痛地看着他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缠满绷带的手无论如何也擦不着打火机,最后还是陪在他身边的周晨骁从他手里接过了打火机,一言不发地帮他点了烟。
两个过去从未碰过烟的少年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各自抽完一支烟,待到卓熠再抬起头来,她注意到他那双总是意气风发的深邃眼眸已然失去了全部光彩,里面的空洞和绝望骇得她心惊。
“离婚吧!”
葬礼结束后,她来到他身边,极尽克制地对他说出这三个字。
总有东西是诱发了一切悲剧的开端。
邵棠认为正是这段她不管不顾就任性开始的婚姻。
一纸结婚证,不只害得宠爱自己的哥哥丢了性命,也毁掉了卓熠的人生。
“卓熠,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很后悔遇见你。”
办理离婚手续的当天,邵棠这样对卓熠说。
卓熠以为她的坚决只是想要完全否定他们的过往,全当她眼中打转的泪水是为她自己和邵荣不值。
可他又哪里知道,之所以他如何卑微恳求都无法唤起她半分心软,是因为她在惩罚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她不能错上加错,当断不断的后果就是卓熠会一辈子活在欠她一条命的愧疚中,这是她绝对不希望发生的事。
“滚。”
最后的最后,她想给他留下一副面目可憎的嘴脸,借此让他认清这场错误的婚姻有多么不值得留恋。
却不料纷乱的思绪作祟,让她仓惶下没有控制好甩手的力道,一不小心就将重伤未愈的卓熠推倒在了冰凉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手里那本盖了作废钢戳的结婚证也落到了他面前。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邵棠在心里说,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我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了。”
最后一次了,我的少年。
邵棠嘴唇嗡动,在自己的伪装彻底碎裂前转身。
希望你余生顺遂,不要受困于有我的过往,能够了无负担地前行。
……
要走得远远的,断绝他的念想。
二十岁的邵棠怀揣着这样一厢情愿的想法,在获得学校的公费交换名额后毅然登上了前往美国的飞机。
她要离开这个伤心地,远离曾经深深辜负了她的我。
二十二岁的卓熠同样一厢情愿,他兀自揣测她行为的背后动机,抽筋拔骨般斩断着自己残存的奢望和念想。
那时才刚退伍不久的他正磕磕绊绊地带着卓越艰难重启,其实是没什么钱也没什么资本的,却还是倾他所能,暗中将她求学路上的荆棘尽数斩平。
之后的整整六年,他从往日骄傲夺目的少年卓熠变成了如今性子淡出了名,好像什么事都不太有所谓的卓越董事长。
而她身上也再不能瞧见大学时活泼热心的影子,她几乎完全封闭了自己的社交圈,似是怕一闲下来就会控制不住想他一样,索性将一切精力都用在了对学术的钻研上。
直到变故突如其来,邵棠的父亲在体检中查出了肝癌晚期。
自知时日无多,当了一辈子军医,也见多了生死的邵院长并没有多少对死亡的恐惧。
他只是放心不下阿尔茨海默症日益严重的妻子,以及自从儿子去世,从未有一刻真正走出阴霾的女儿。
于是他思虑再三,到底翻出了那封儿子六年前留下的遗书。
特战队被委派的任务一贯危险性高,为了以防万一,成员有在出发前为家人留下遗书的传统。
邵荣的遗书当然也在葬礼后和骨灰一起送到了他们家,邵院长因此在遗书中窥知了这件关乎女儿一生的大事。
爸,妈,如果我没回来,有件事需要你们知情。
邵荣在遗书中写道。
棠棠和卓熠领结婚证了。
原来他们不仅谈恋爱没能瞒住家里,领证结婚同样没有。
邵棠从小就漂亮,邵荣因此练就了火眼金睛,身边哪个野小子对自家妹妹有想法向来瞒不过他。
当哥哥的都不甘心妹妹被轻而易举地哄骗走,所以他才不时拿爸妈一度钟意周晨骁和卓熠逗闷子,非把这位女生缘极佳的卓大少爷逗得着急上火不可。
后来他们确认关系,早已拿准妹夫标准审视卓熠的邵荣也是第一时间嗅出了他身上散发的甜蜜恋爱气息。
继而见妹妹一副鸵鸟附身,迟迟不知如何对家里开口的模样,邵荣不得不好哥哥做到底,先去爸妈那边帮她和卓熠打好了预防针。
卓熠的能力人品邵家人有目共睹,既然和自家闺女两情相悦,除了木芳舒会有点担心两家家世方面的差距,邵荣和邵院长都觉得可以先让二人处处看。
至于偷领证一事的曝光则完全是巧合,前往云南前邵荣回了趟家,刚好妈妈要给邵棠的床换洗被单被罩,他过去帮忙拆,一不小心就在邵棠的床垫下抖出了这张结婚证。
爸,妈,你们别怪棠棠,也别怪卓熠。
卓熠的妈妈过世得早,如今又失去了父亲,棠棠总不能看他连个能递遗书的人都没有。
再说他真无牵无挂我带他出去执行任务也不放心,一门心思琢磨为国捐躯的有晨骁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邵荣写到这里,大概觉得自己往这封大概率不会拿给父母看的遗书上写这些挺搞笑的,便果断收笔。
不说了,一不小心堪破这个惊天大秘密可给我憋坏了,等我把你们女婿带回来,他和棠棠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再主动招供吧!
彼时的邵荣又哪里想得到,他曾势在必得地带回卓熠未能成行,而这封遗书也落到了邵家二老手上,让二老通过这种心碎的方式得知了女儿的婚事。
邵棠离婚后走得果决,邵家在军区大院里住了近二十年,邵院长和妻子自然不会将邵荣的死怪罪到卓熠头上。
但他们清楚邵棠的性格,所以并没将自己这边全部知情的事情告诉给她,更没试图劝说她什么,只将一切的决定权交由她自己。
毫无疑问,邵棠和卓熠那时确实是无法继续以爱人的关系相处下去了。
人生总是有遗憾的,如果两个孩子对彼此还有情,那以后未必没有机会破镜重圆。
若造化弄人,他们终归有缘无分,倒也不必强求,这段感情中没有谁对不起谁,谁都只想拼尽全力去给对方幸福而已。
两个都是好孩子,都值得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为了能让女儿和卓熠不被遗憾所缚,六年前的邵院长和妻子选择将邵荣的遗书尘封。
而今六年过去,邵院长不只将女儿的消沉落寞看在了眼里,也从周晨骁及其他牺牲战士的父母那里得知了卓熠同样不好过。
邵院长明白自己没时间等了,已经失去了儿子的他实在不想看到女儿再和心爱之人错过。
“棠棠,既然放不下,就去找他吧!”
肝癌晚期,一切治疗不过徒增痛苦,同样是医者的邵棠便顺从了父亲的心意,将父亲一起接到了美国。
她,父亲,还有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在那里共同度过了最后的平和时光。
邵棠记起来了。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已经被癌症折磨得枯瘦,数日吃不进东西的父亲突然吃了一大碗她做的粥,然后将她叫到跟前,像她小时候那样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对她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这句话。
当天晚上父亲平静地离世,而她也在从殡仪馆取回父亲的骨灰时下定了决心。
她已经没有哥哥和爸爸了,不想再失去一个她深爱也深爱她的男人了。
可是要怎么找阿熠呢,整整六年,她都没和他亦或他身边的人有过一点交集……
将父亲的骨灰送至位于北京郊区的墓地安葬之后,她独自一人开着父亲的旧车上了回市区的高速公路。
然后就是“砰”地一声,心神不定的她明明该转弯却忘了打方向盘,结果连人带车一齐撞到了道路尽头的隔离带上。
剧烈的冲击让本就安全性能欠佳的车子整个侧翻过去,她也彻底晕死过去,浑噩间把人生中最灰暗的六年忘了个干干净净。
第五十六章
从悲伤到心痛又到坚定, 邵棠几乎在半个小时内重走了一遍过往六年的心路历程。
然后她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的情绪,将眼角残余的眼泪擦干。
想起了一切, 她比之前更加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想再次和卓熠在一起, 再把结婚证领回来。
她清楚错过的六年无从弥补, 但他们的一生那么长, 她不想继续错过了。
既然他已经被失去的六年耗尽了面对爱情的勇气和胆量,那么这次就由她来做主动的一方。
去奔赴向他,去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她不但从没恨过他,还一直爱着他。
分开的六年,他们都未曾忘记彼此。
所以没必要再耗费余生打着为对方好的名义相互折磨, 这既没必要, 也不可能是已故的哥哥希望看到的。
……
卓熠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北京的十月天色见凉, 睡在阳光房里的他身上盖着一层薄毯, 不难猜到为他盖毯子的人一定是邵棠。
和邵棠离婚的六年,卓熠变成了一个睡眠很浅的人。
别说有人往他身上盖东西,稍微有点声响都会让他惊醒,他没有服助眠药的习惯,所以通常会干脆不再睡, 反正他执掌着卓越那么大的一家公司,想忙通宵的话总会有事情忙。
可这一切似乎都因为邵棠住进来而改变了。
没受伤前他睡了一个半月的地板,居然睡着地板都不耽误他大多数时候能一夜安眠天明,有时甚至需要她做好早饭后再上楼叫他起床。
单手将毯子叠好搭在书房的老板椅上, 卓熠也下了楼。
果不其然在一楼的厨房里寻见了邵棠,女孩儿游曳于锅台间的动作极其娴熟, 淡粉色的围裙包裹着她纤细绵软的腰身,青葱十指在柴米油盐中编织出一场令人迷醉的人间烟火。
卓熠今天只喝了一杯酒,回来后又借着身心疲惫的由头睡了三个多小时,按理说这会儿不可能还存着醉意。
可他竟仍醉着般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邵棠,没受伤的左手打她背后伸出,猝不及防地揽住了她的腰。
“阿熠!”
他这一举动让邵棠又惊又喜,如果不是手里还拿着锅铲,几乎想要立刻转过身去,为他这份难得主动的亲近添一把火。
只可惜她将菜出锅装盘的速度到底没能追上卓熠稍纵即逝的放肆,他甚至不待她擦一下手就仓皇退了去,仿佛被自己情难自禁的逾越举动吓到了一样,直退到后背紧贴墙壁才堪堪停下,眼神极尽躲闪,根本不敢看她。
算了,他们有的是时间,也不是偏得现在解决的事。
邵棠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在做晚饭前和徐念打的那通电话,即便话到了嘴边,到底按捺住了直接和卓熠说开,将一切开诚布公的冲动。
其实她又一次打电话给徐念的目的也很简单。
回顾和徐念有所交集的这两个多月。
小姑娘不只在工作生活上帮了她不少,更是明里暗里在她和卓熠的事情中出言劝导,她不难看出徐念和周晨骁夫妇是真心希望她好也希望卓熠好,为她和卓熠能够重归于好操碎了心。
他们过去最担心的无非是她完全恢复记忆后会拾回对卓熠的“恨”,将卓熠重新打入“此生不复相见”的深渊。
甚至徐念上午时候还在锲而不舍地循循善诱,就是希望尚未想起所有事的她能跳出当事人的视角,先作为旁观者,认清当年一事,卓熠绝对不是罪人。
不得不说她这通电话打得赶巧,恰逢周晨骁那拥有一半法国血统的混血妹妹也在徐念家。
据她自己所言,她本是听说大哥有公务要忙,怕嫂子慢慢长假感到寂寞,前来帮嫂子解闷的。
但从她生拉硬拽也要把徐念拖去楼下参加一场“live house(现场音乐厅)”的行为看,邵棠怀疑如果不是周晨骁不在家且一时半会儿赶回不来,她绝对没机会进哥嫂家的门,用格外坚固的文化壁垒给她嫂子造成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伤害。
“邵棠姐,我和她说不清了,咱们中国哪有在居民楼下轰音乐趴的,她说的那个分明是对面楼前天过世一老大爷的灵堂!”
徐念最怕鬼,电话里求助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结果她和我说有鲜花有乐队有水果特别热闹,非要把我拉下去一起嗨……关键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她居然真给我要了两个水果上来!她没提这些之前我也没寻思她能打那儿拿啊,我已经吃完一个苹果了……”
于是邵棠不得不先帮哭唧唧的徐念解围,让徐念打开手机公放,跨越语言和文化的障碍,给这位混血大小姐讲清了楼下那个所谓的“ live house”中至少有一个人不是“live”的事实。
“念念,你也别慌,就算她不懂,人家办事儿的人也不会不懂,她敢要对方也不能直接从供桌上给她拿。”
断绝了电话另一边迫在眉睫的轰趴危机后,邵棠还不能放着担惊受怕的徐念不管,这两天学的心理疏导技巧算是在卓熠之外的人身上也派上了用场。
“听邵棠姐的话,没事的,世界上其实没有鬼对不对?咱可以敬畏,但也不用拿这些太当真……”
邵棠当真安慰了徐念好半天才把这个除鬼之外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哄好,然后徐念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主动打来电话的人是邵棠,瓮声瓮气地问她是不是找自己有事。
“那个……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和老周别担心了,我恢复记忆了,全部。”
邵棠犹豫了一下,虽然她也觉得刚才的前言和如今要说的后语不挨着,但毕竟这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及时告知给了徐念。
“我其实从来没恨过阿熠……当年的事怎么说呢,我和他当时都自以为是做出了对彼此最好的选择,可反而害得谁都不好过,也白白蹉跎了六年。”
一番解释后,徐念捧着仍旧开着公放的手机满心感慨,总之就是特别为卓熠和邵棠高兴,同时又觉得自己的判断果然没有错,她的邵棠姐才不是那种整整六年还想不通道理的人呢!
“哎呀妈呀嫂子,我可算整明白我大哥的战友和这大姐之间是咋回事了。”
正当徐念打算说些什么祝福他们二人苦尽甘来的时候,她身旁同样听全了事情原委的混血小姑子一拍大腿,一口充斥着外国味的东北话要多作孽有多作孽,顿时将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你说你们纯种中国人处个对象咋这么磨叽呢,互相稀罕就处呗,净整那些有爱在心口难言的事。你看我就不那样,当年要不是飞机晚点让我妈给我逮回来了,18岁那年我就奔赴中国千里追爱了,现在我保不齐都和我男神三年抱俩五年抱仨了。”
“我谢谢你。”
因为她说话的内容槽点太多,徐念甚至都不想吐槽她的口音了。
“就你男神夏初那个调性,得亏咱妈拦得及时,不然他当你是性骚扰,原地暴打你一顿是好的,大概率打完还会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给你扭送到当地派出所,你大哥四年前就得让妈一个国际长途谴到扫黄打非办捞你。”
就这样,邵棠在和徐念达成了先不着急将一切告诉卓熠的共识之余,也意外撞破了一个周晨骁绝不希望外人知晓的家丑。
那就是他亲妹妹居然是夏初的脑残粉!
关键人家大小姐还真不是被明星对外包装出的虚假人设蒙蔽,全然不知道那货的人性次到根里。
她只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而已,用她的原话说,只怪老天爷给了夏初一张美得超越了年龄和性别的脸,这就叫长得好看干什么都对,她男神都长成那样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不过邵棠倒也没对此感到困扰就是了。
她看得出这位混血大小姐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至多至多,是由于打小过分养尊处优有点缺心眼……
更何况徐念还言辞凿凿地向她打了包票,让她和卓熠以后如果有需要拿夏初开刀,那千万千万别因为自家小姑子手下留情。
没那个必要,她和周晨骁都不会,他们全家巴不得有人往夏初脸上来两下狠的,以此助推家中漂洋过海的脑残粉透过现象看本质。
总之这点插曲并没有喧宾夺主,归根结底还是邵棠和卓熠的事情是重点。
她们两个都觉得事情既然已经过了六年,令卓熠饱受折磨的战后PTSD也正在一点点被治愈,那完全没必要急这一天两天。
与其一刻不待地和卓熠说明一切,令全无心理准备的卓熠措手不及,不妨准备得更周全些,也选个更合适的时机,直接一步到位地解除二人的隔阂和误会,接下来就是再把绿本本换回红本本的复婚事宜了。
“邵棠姐,我们一起办婚礼好不好呀?”
得知了邵棠的心意,徐念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可算落了地,已然构想起了和邵棠同日穿上婚纱的美好未来。
“因为我才刚上大三,所以我和我家周晨骁也是只领证没办婚礼,到时候咱们弄个双喜临门呗?”
邵棠被小姑娘跳脱的思维逗笑,没有直接回答好与不好,只道:“那我和阿熠不是还得陪老周等你两年?我倒无所谓,你让老周说通了阿熠就行。”
“呃……算了,用头发丝想都知道卓熠哥等不起,还是你俩先办吧,伴娘位置别忘了算我一个就行。”徐念毫不怀疑别管打不得过,周晨骁敢去说卓熠就敢和他干仗。
邵棠满口答应,她如今的心理年龄已经和记忆一起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居然仍被徐念的话勾起了几分少女春思,不禁也对那场她一度以为这辈子都无望实现的婚礼满怀期待。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笑,我脸上有什么吗?”
将晚餐的饭菜端上桌后,邵棠好半天都既不说话也不动筷,只笑吟吟地望着卓熠,特别娇憨甜美的模样。
卓熠心里慌,心肝颤。
自从他将邵棠接回家,他的底线就在层层溃退,不该做的事情一件件做,不能动的心一次次动,刚刚更是在接受她心理治疗的过程中……
没错,他是怕了。
也许是她自己想起来的,也许是徐念告诉她的,她毫无疑问已经对当年先遣队计划的始末知了情。
卓熠怕自己对左怀远一家表露出的愧疚忏悔会叫她想起邵荣和他们家同样是他决策失误的受害者,然后带着比六年前更深的厌恶和憎恨,再次果决地离他而去。
不是说好了三个月到半年才会逐步恢复记忆吗,明明现在才两个月多一点……
卓熠自己尚且无觉无察,他如今对邵棠恢复记忆的态度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哪怕偶尔依然会因为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亲近困扰,但还是越来越舍不得这份他曾经做梦都不敢奢求的幸福。
——我觉得还是得等他的战后PTSD再好一些。现在的问题不只是我怪不怪他,是他一直活在自责中。
晚上十点的睡前时分,邵棠这样给徐念发微信道。
——他的那点心安理得几乎全仰仗于我失忆,一旦我告诉他我的记忆都恢复了,他就无论如何都会退缩,和他面对左怀远的家人时一样,人家也是不怪他希望他好,他却执意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人家的原谅。
——这就没办法了,我也帮不上忙,只能邵棠姐你自己加油了。
徐念应该刚好在看手机,很快回了消息。
——对了,给你发邮件邀请你一起去扫墓的人是不是正是左怀远的弟弟?
记忆恢复又稳好了心神后,邵棠以为一直无视对方太不礼貌,便给那个来信邮箱回了邮件。
对方自报家门说是左怀远的弟弟左向远,因为和卓熠的话能对上,邵棠不疑有它,加上了对方发来的微信账号。
又不是什么必须藏着掖着的事,下午和徐念打电话,邵棠就随口提了一下。
——嗯,我和他约的时间是五号的上午九点,还得麻烦你帮我伪造个聊天记录,我也好借着模特工作的幌子出门。
徐念回了个“ok”的表情,计划算是敲定下来了。
邵棠五号一早就开着卓熠的车出了门,而卓熠则在送她出门半个小时后叫司机开来了另一辆车。
自从上次他去疗养院探望过木芳舒,他便多了又一样需要背着邵棠做的事,那就是去她妈妈那里冒充邵荣。
无法否认这也是一件相当劳神费力的事,但一如他不得不配合邵棠去修复他们根本没可能破镜重圆的感情一样,纵然知道是无用功,他心里也甘之若饴。
“妈,我来看你了。”敲门走进病房,卓熠不似上次那般手忙脚乱,这回做好了心里建设的他索性先带入了邵荣的角色。
却不料木芳舒竟然没惊喜于“邵荣”的到来,而是愣愣地望着他,神色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女婿来了呀!”木芳舒语气中的雀跃倒和之前如出一辙,过来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棠棠呢,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第五十七章
女婿……
是自己又被错认成谁了吗……
或者……
卓熠此时已经被木芳舒拉进了房间, 肯定不可能再退出去向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确认情况,只得将错就错地认下了“女婿”这个新身份,哄着木芳舒陪她聊天。
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其实就和小孩子一样, 对信任的人全不设防, 喜怒哀乐也都会表现在脸上。
卓熠便也像哄小孩儿一样, 木芳舒说什么他都顺着她的话附和, 当然他打心里不敢把木芳舒精准叫出他名字后还表现出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当真就是了。
“唉,棠棠这孩子也真是的,别人家姑娘结了婚都收心顾家,她倒好,把我和她爸都甩给你, 自己跑到国外念书去了。”
木芳舒的记忆很混乱,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这会儿虽切实记得邵棠出国留学, 可和卓熠的婚姻关系却不知道是顺着哪里捋下来的。
卓熠猜测应该是邵棠后来同他离婚没再瞒着家里, 所以才给木芳舒留下了女儿结过婚的印象。
她不可能将打小就乖巧听话的女儿和“闪婚闪离”这个离经叛道的词联系到一起,所以想当然地还当他是女婿。
邵家人好,可不就会全心全意地对他好,更希望他和邵棠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吗?
“妈,现在早没有男主外女主内的说法了, 再说棠棠自己有能力,他们这个专业难读,花个十年八年把博士读下来都不容易,她只用四年就完成了哈佛的硕博连读, 我如果不支持她搞事业,那绝对是扼杀了中国医学界冉冉兴起的一颗新星。”
卓熠从不是笨嘴拙舌的人, 不仅自小就在同龄人拥有好人缘,也很会讨长辈欢心。
说来怪乌龙的,邵棠的父母一度更钟意周晨骁的原因就是这个。
他们知道自家女儿乖顺单纯,两厢对比,觉得邵棠肯定驾驭不住他这个家境优渥心思又活泛的“大少爷”。
“你就是惯她。”木芳舒说,语气听着像埋怨,可没有妈妈不希望女儿被丈夫捧在手心,因此嘴角是翘的,越看眼前一表人才的女婿越满意。
“卓总,我能冒昧问一下,木女士这是又把你当成谁了吗?”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过去,卓熠一走出木芳舒的房间就迎上了疗养院的工作人员。
对方见他神色一凝,连忙解释道:“您别误会,我们并不是想打探木女士和邵小姐的隐私,但您不过来时都是我们的工作人员同她沟通,我们总得清楚她的情况才好稳定她的情绪。”
卓熠轻轻一叹,出于保全邵棠名节的考量,他本来不想对任何人提及他们的前任夫妻关系,但眼下工作人员说的在理,阿尔茨海默症的疗愈需要患者对医生建立足够的信任,他总不能让这里的医生靠猜来开展工作。
“她这次没把我当别人,其实我和邵棠……”
卓熠刚要吞吐着道出实情,不料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来了振动,好巧不巧,打断了他一句话中最关键的部分。
“……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可能是因为到底有些难以启齿,卓熠拿出手机时竟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直到瞧见来电提示上是严穆的名字才再次皱眉。
“严总?”卓熠拇指右滑接通通话。
他想不通严穆又打电话过来做什么,毕竟这位人生赢家近来的朋友圈一派岁月静好,貌似没再和老婆闹什么矛盾的样子。
严穆的话显然也证实了这点,他没提他自己和他老婆半个字,倒是张口就问卓熠在哪,邵棠又在哪。
“我在外面,邵棠不在我身边。”卓熠和他不是坦言相告行程的关系,不过隐隐察觉出情况不对,便没扯谎,提醒他说重点,“谁说什么了,夏初又想拿邵棠怎么样?”
话音稍微一顿,已然对情况做出预判的卓熠不待严穆回话就继续补充:“你现在是不是能同夏初取得联系,帮我转告他,我不管邵棠最后有没有事,只要他再敢出现在邵棠面前,他就完了,你挡在中间也没用,你护不住他。”
“卓熠,你他妈……”严穆狂妄惯了,就算卓熠其实没冤枉夏初也没说错什么,但自己秉承善意打来的电话竟招来对方的警告还是让他当下骂骂咧咧起来。
幸好手里的手机即时易了主,正是那位向来明事理的严太太见势不妙夺过了话语权,用一句好声好气的“卓总”成功终结了两个男人的剑拔弩张。
“卓总,事情是这样的……”严太太知道卓熠着急,而且目前的态势确实也容不得他们磨蹭,连忙在简单地客套后说起正事。
不成想她才刚起话头,一阵不合时宜的吵闹就打卓熠的手机中传来,让不得不和对面其他人抢话说的严太太几次都没能完整地讲完一句话。
先是严穆没个轻重缓急地和严太太叫屈:“童童,你和他那么客气干什么,你听他刚刚那个态度,摆明了是我最近给他面子给得太足,他丫的真以为我怵他。”
然后是一个让卓熠感到十分意外的阴柔男声:“对啊亲爹,我和你说什么来着,凭咱俩这关系,他针对我能是只针对我吗,他就是想通过针对我打你的脸。”
这个声音,以及唤严穆为“亲爹”的称呼,夏初本人难道就在严穆身边?
卓熠再怎么善于判断情势,一时也没能想通电话另一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偏偏他们还跟没完了似的,也不管严太太是不是急着和他说事情,继续一字正题不涉及地吵嚷。
“你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吗?这都是第多少次了,又特么给我在外面惹事,还净招惹那些你惹不起的人,你要真是我儿子,我早八百年就给你腿打折了。”严穆骂道。
夏初长得不像男人,也全然不具备大多数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属性,抱他“亲爹”大腿服软讨饶起来面子恨不能比脚下踩的鞋垫更不值钱:“爹,这不是有你吗?我不惹事儿也展现不出你帮我平事儿时的英明神武呀!”
“滚蛋,让你站起来了吗,哪钻出来的待哪去,蹲回箱子里。”也不知是不是老婆就在身边的缘故,严穆半点没吃夏初耍奸恭维的一套,卓熠隔着手机都听得出他火气丝毫没消。
“……有你说话的份吗?”
就当卓熠以为他们一时半会儿犟不出个所以然,准备知予严太太一声便先挂断,转而去联络邵棠的时候,他听到那位只看外表好似完全没脾气的严太太瞬间爆发出了更甚于严穆的火。
“要不是之前他惹什么事你都给他平,他能敢一次比一次惹的事大吗?我告诉你严穆,他该蹲着你也不配站着,就冲你惯出这么一个好大儿,你现在就应该跪到卓总面前谢罪去。”
紧接着竟是“噗通”一声,卓熠怀疑严穆已经跪了,当然不会是隔空跪他,怎么想都是跪下来求老婆消气的可能性更大。
卓熠:“……”
虽然现在想这些有点跑偏,但再听严太太回归原本的好声好气叫他“卓总”,他真是在所难免地心情复杂。
不过严太太似乎也不是很介意自己“悍妇”的一面被外人知晓,完全没就此解释遮掩什么,只仿佛刚才不愉快的插曲不存在一般,重新接续上了二人适才的对话内容。
“卓总,事情是这样的。”严太太说,“您应该还记得白羽弦太这个人,上次夏初找您和邵小姐麻烦,他因为卖了个人情给您,您没计较他下黑手阴您受伤的事。”
“是夏初后来和他不打不相识,厮混到一起去了吗?”卓熠心如电转,结合刚刚严穆和夏初的对话内容,精准道出严太太尚未来得及说的实情。
“抱歉。”自己难以启齿的地方被对方一语道破,严太太十分歉疚。
“严总确实太放纵他了。”卓熠的声音倒是没什么波澜,对此完全不感到意外一般,“您急着让严总打电话过来,说明事情已经不太可控了是吗?那就烦请您直接说重点,我在郊区,短时间赶不到邵棠身边,我总得先搞清楚情况才好做安排,在HOWL的地盘,他再撞过来,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没错,卓熠着急却仍能保持冷静的原因正是如此,他以为邵棠人在HOWL从事模特工作,不觉得白羽弦太能在HOWL,在徐念和周晨骁妈妈眼皮底下把邵棠如何。
“啊这……”严太太听他这么说却愣住了,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当真乖巧蹲回墙角纸箱里的夏初,半晌才试探着问,“邵小姐在HOWL,您确定吗?”
严太太显然对夏初平素就满嘴跑火车的特点再清楚不过,当他和卓熠的话出现矛盾点,肯定优先选择和卓熠确认。
可先给予她答复的却不是卓熠,而一反常态没对他“严爸爸”唯命是从的夏初。
“邵棠没和他说实话!”夏初说着,字里行间居然隐隐蕴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看来邵棠是已经想起什么了,卓总这靠骗拿到的老公体验卡也要到期了。”
“笑屁啊,显得你跟除恶扬善的女权斗士似的,论坑的深度卓熠和那个小日本纯属半斤八两……”
“……你俩,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
伴随着严太太再次一声喝止,卓熠也守着不再传出声响的手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一下子,他根本无暇细想严穆所言“半斤八两”的含义,只满脑子都是夏初那句“邵棠想起来了”。
“严太太,你让夏初接下电话。”半晌,卓熠声线机械地开口。
“……好。”卓熠言辞坚决,无法反驳的严太太不得不盖住话筒,临把手机递过去前还不忘严厉叮嘱夏初,有些话绝对不能在现阶段透露给卓熠。
严太太所谓正是白羽弦太自曝是暴力团组长,以及六年前是他暗中操作,导致卓熠所在的先遣队其他四人全军覆没的事。
那是血仇,再加上如今邵棠也很可能处于危险中,她怕卓熠会彻底慌了神,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正中白羽弦太下怀的事。
严穆对夏初深信不疑,全当他这次也和之前一样,先在外作祸招惹了些乱七八糟的人,意识到情况失控又灰溜溜地跪回来求自己帮忙平事。
严太太却不敢肯定。
讲真她从不认为自家老公在和夏初的关系中占据主导,她甚至觉得如今夏初依旧和白羽弦太是一丘之貉也不奇怪,之所以搞这一出行为艺术回来讨饶,很有可能也是白羽弦太出于某种目的授意的。
所幸夏初并没在接电话的过程中起什么幺蛾子,他完全按照严太太的意思说。
只告诉卓熠白羽弦太一直没对邵棠死心,所以才策划了一切。
首先暗中探明了邵棠和他这个前夫的过往,现在又假借左向远的身份将邵棠约出来开诚布公,就是为了让邵棠想起自己的哥哥因为什么而死,然后再将白羽弦太本人视作把她从蒙骗中拯救出的救星。
“不过我觉得邵棠大概已经自己想起很多了,不然她不会骗你,会告诉你她很莫名地收到了左向远的邮件,弦太的计划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你之前就得圆一下为什么一直没告诉她邵荣已死这件事……”
这话显然超出了严太太允许他说的范畴,因此不等他说完就抢回了手机,又用一句“抱歉”终止了二人的短暂交谈。
“没什么可抱歉的,夏初没说错,确实是我一直在欺骗邵棠,也是我害死了她哥哥……”
六年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感觉再次袭来,他没有勇气再次抓住她的手。
“严太太,谢谢您特意让严总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这些,至少,让我稍微有些心理准备,不至于……不至于这次也在她离开时,还是挽留得那么难看……”
自从严太太第一次在自己的婚礼上见到卓熠,这位和严穆朋友圈格格不入的青年才俊就是一副无论发生什么都打心里不计较不在意的淡薄模样。
后来夏初让项兴驰开着严穆的防弹越野撞伤了他,严太太向医院问清他的伤情后几乎眼前一黑,更是被对方愿意公事公办,一码归一码的平和态度震惊。
她没想过卓熠还会有这样的一面,怯懦到了极致悲切到了极致,仿佛狂风过境,尽数击溃了他淡漠的表象,只余了内里支离破碎的残骸。
甚至都不是爱得卑微,他自忖十恶不赦,连卑微去爱的勇气都没有。
“卓总,您容我这个局外人多说一句行吗?”严太太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沉声道,“我不认为您犯了该拿一辈子去承担恶果的错,作为军人,您从未有愧于国家赋予你的责任,作为邵小姐的前夫,你也是个值得她再爱一次的人。”
……
“白羽先生,我明白你费心费力查清这些的动机,我只能说承蒙厚爱,很抱歉让你错付了。”
另一边,白羽弦太假借左向远的身份,约邵棠前来会面的咖啡厅内,邵棠面对他道出真相后的真情告白,将一句同样坚定的话说出口。
“我不认为阿熠犯了罪无可恕的错,哪怕牺牲的人中有我哥哥,可作为军人,他履行了国家赋予他的职责,是维护了国家安全的英雄,从未辜负我哥哥他们的牺牲。”
“实不相瞒,我爱他,从过去到现在,一直爱他,一生一世,只会爱他一人。”
第五十八章
卓总, 作为军人,你从未有愧于国家赋予你的责任,作为邵小姐的前夫, 你也是个值得她再爱一次的人。
卓熠本来万念俱灰。
严太太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 毋庸置疑让他得到了些许宽慰。
继而便稍微定了心神, 意识到了现今的当务之急。
邵棠恨他也好, 怨他也罢,他都只有等她抉择的份。
比起这些,他得赶紧确认她的情况。
夏初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那货跑去找严穆坦白的原因才不会是良心发现,只可能是承担不起白羽弦太此举一旦不成的后果。
换句话说,如果邵棠这会儿真和白羽弦太在一起, 那么她的处境绝对不容乐观。
不是他也不可能是白羽弦太, 他无比确定邵棠会在其“再诉衷肠”后予以怎样的答复。
吃一堑长一智,他可是被白羽弦太使阴耍狠断过一只手, 自然不会再信那小子人畜无害的表象。
像白羽弦太这种为达目的不惜和夏初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 被拒绝后大概率会恼羞成怒,对邵棠做出任何事都有可能。
卓熠想到这里,便匆匆道了声谢,暂且挂断了这通和严太太电话。
然后便立刻从通讯录中调出徐念的号码拨了过去。
“对不起,卓熠哥, 我……都怪我不长脑子,完全没想到那个小日本会搞这一手,伙同夏初不说,还伪装成左向远骗邵棠姐过去……”
听他言简意赅地陈述清来龙去脉, 徐念也急了,赶忙把之前帮邵棠说谎的事情向他如实相告。
“我……你……现在怎么办呀?”
徐念说着, 声音已然慌出了哭腔。
“烈士陵园在八宝山那边呢,就算咱们立刻赶过去也……”
也怎么样?
无需她嘤咛着将话说完,卓熠就在心里飞快地算出了他们所有人去到邵棠身边所需的最短时间。
他身处远郊疗养院,豁出去全程超速也得一个小时。
徐念在HOWL,国贸商圈的地界,赶上十一长假的出行高峰,怕是只会比他慢不会比他快。
事到如今唯有报警,但打了报警电话又要怎么说?
他的前妻数日前突然收到了亡兄战友弟弟的联络,想与她一起去为家中已故的兄长扫墓。
结果同一人刚刚又联系了他,他顺嘴一提,不料对方直接否定了此事,他因此怀疑他前妻是被人骗出去的,极有可能已经遇到了危险?
可如果这样说,他是不是更像那个对前妻纠缠不放的变态?
他既然已经明说了是前妻,那么他要怎么证明邵棠对他说的是实话,而不是为了避免被他打扰的托词?
除非报案人能够将矛头直指白羽弦太,证明他盗取左向远的邮箱在先,也确实对邵棠不怀好意……
思索间,卓熠又两次拨打了邵棠的电话。
毫无疑问都没能打通。
他怀疑白羽弦太是用了什么手段屏蔽了他们周围的信号,因为听筒里传来的,正是象征对面根本无法接收讯号的短促忙音。
白羽弦太办得到这种事,那日在“糖芯制菓”他就用过一模一样的手段。
一度险些诱发了自己的战后PTSD发作,毕竟他也曾在战场上遇到过如出一辙的情形……
卓熠一贯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可当过往的惨痛经历和如今的不好联想重合在一起,他再次从通话记录里调出严穆号码的手都在抖。
“严总,麻烦您让夏初立刻用他自己的身份报警,把白羽弦太做了什么,又准备做什么如实告知警方。”
严穆倒是接得快,卓熠也在确定了电话另一边是他本人而并非严太太之后,明说了自己的要求和交换条件。
“这次算你们帮我。”卓熠说,“无论结果如何,之前夏初做过的一切事情,在我这里全都一笔勾销。”
“好,我知道了。”
夏初向他透露白羽弦太真实身份在先,严穆这会儿深知邵棠对卓熠的重要性,出于顾及对方底线的考量,甚至比卓熠更担心再拖久邵棠会出事。
于是连忙把夏初叫到跟前,打开手机的公放功能,让卓熠亲自交代他报警后要说什么都怎么说。
却不成想适才面对他们夫妻一直怂破天际,口口声声求他亲爹救命的夏初居然当即换了副嘴脸,不待卓熠说完就出言打断。
“……卓总,你求我和严穆的诚意我感受到了,可是不好意思哈,这忙我不能帮。”
他这话一出,不只令明事理的严太太惊恼万分,连一定程度和他蛇鼠一窝的严穆都目瞪口呆。
平心而论,严穆在为人处世方面绝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人狂手腕儿狠在京圈地界是出了名的。
可他也更多是以牙还牙以恶制恶,好人他一般能不动即不动。
而对方若是买他面子,主动展现出胸怀和诚意,他也断然干不出以怨报德,去臭不要脸欺善怕恶的事。
所以他万万没料到向来在他面前狗腿至极的夏初会在这时违背他的意思,对摆明了打算帮衬一把的卓熠坐地起价。
“艹,夏初你……”
严穆疑似又关了公放,不过只凭听筒里隐约传来的动静就足以见得他们此刻的交流方式绝对不和平。
严穆不可能搞不定夏初,夏初说白了就是个靠抱大佬大腿狐假虎威的狗腿子,若是不了解他们的人,很容易会基于二人的表面相处模式做出类似的误判。
可早在严穆被夏初说动,投了当时谁都不看好的卓越时,看人较一般人透彻的卓熠就堪破了二人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从属关系。
毕竟严太太也在,严穆这次未必拿捏不了夏初。
只是现在情势紧迫,卓熠着实没时间等严穆夫妇管教好自家狗腿子,给他一个所谓的交代。
“严总,麻烦您把手机给夏初,让他有什么要求和我直接说。”
卓熠微微增大了音量,以便那边拿着手机的严穆能听清楚。
他尽可能维持着声线的平稳,但咬字间不容置疑的意味仍让严穆慑了一瞬,下意识便将手机递给了身旁还在胡搅蛮缠的夏初。
“要什么,说话。”
确定手机已经落到夏初手里,卓熠的语气更重了几分,话语的内容像是对夏初示弱,口吻却强硬得如同下达命令。
夏初此人当然不是除了跪舔大佬之外一无是处的狗腿子。
不过人怂也是真的,不然不会在意识到白羽弦太是拉他玩火后果断反水,跪回来求严穆保他。
他必然会怵真实身份为暴力团首脑,又能一言不合杀他全家的白羽弦太,但并不代表他有胆子在邵棠的问题上和卓熠顾盼言他。
他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邵棠是卓熠的底线,他但凡敢触,卓熠保不齐比白羽弦太更什么都做得出来。
“卓总,我和你实话实说,白羽弦太不是我能惹起的人,我帮你这一次可以,但我得匿名。”
夏初有些艰涩地吞咽一声,似是在忖度说辞。
“之后你打算和他怎么个斗法随便。”夏初说,“不过我希望在确保他没办法拿我怎么样之前,你别让他知道我跳反到你这边了,也别牵扯到严穆……”
“说什么屁话,你怂你自己的,当老子和你一样是怂逼?”
结果他话没说完就遭了严穆的打断。
狂妄如严穆从没往个人字典里放过“胆小怕事”这个词,听夏初竟当着卓熠的面一并替他认怂,一直按捺的火“噌”地燃了起来。
要不要和卓熠统一战线两说,反正严穆才不会在那小二鬼子面前畏首畏尾。
然而卓熠却听明白了夏初真正想传达的意思。
夏初未准有多在意严穆会不会因为搅和进这些事里给他自己招来麻烦。
这货无非利己到了骨子里罢了。
他更怕的是严穆如果明目张胆地插手,会叫白羽弦太一并对和严穆关系匪浅的他产生怀疑。
正如他摆在最前面说的,直到确定白羽弦太以后都无法对他构成威胁,否则他都不打算将同白羽弦太决裂一事光明正大地放至台面。
“没问题。”
卓熠琢磨透了这些,便轻哼了声。
严穆只感念夏初狗腿子得十几年如一日,陪他白手起家一路走过来,认为二人是同甘共苦的过命交情。
大概根本没想过,夏初之所以会表现得对他不离不弃,全仰仗他是那个笑到如今的人而已,他一直没让夏初输是因,然后才有了夏初始终同他站在一处的果。
“但我提醒你,最好从现在就想清楚到底要苟在哪边。”卓熠说,“要是让我知道你中间干出一点两头堵的买卖,我不会像严总一样只着眼于结果。”
安排好夏初那边,卓熠自己也没耽搁,一刻不待地叫来司机,让司机尽可能快地载他去八宝山。
路上,他又接到了徐念的电话。
同样心急如焚的小姑娘也在去往八宝山烈士陵园的车上。
HOWL的祁总,也是周晨骁的妈妈为她安排了司机和车,怕她自己慌里慌张地开车再有危险。
“放心吧,有严总和严太太坐镇,夏初搞不出幺蛾子,会老老实实办好我交代的事。”
邵棠那边一刻没有消息,卓熠的心就也一刻悬着。
可他深知自己表现出慌张于现在的情况有害无益。
除了让本就手足无措的徐念更慌之外没有任何效用。
因此只将目前有利于他们的情况同步给了徐念。
徐念好歹是做了军嫂的人,同样心知肚明当下不能自乱阵脚,便也尽力平稳了情绪,和卓熠说了邵棠确实已经恢复记忆,并且早就不再怨他这件事。
“卓熠哥,严太太的判断没错,邵棠姐那么好的女孩儿,她拎得清当年邵荣哥哥的牺牲该怪谁。”
徐念言辞十分恳切。
“你听我一句,别再折磨你自己了。”徐念说,“你和邵棠姐好好的,这不仅是邵棠姐的愿望,邵荣哥哥,还有邵院长……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也一定想看到你们破镜重圆。”
“放心吧,我不会再让棠棠难过了。”
卓熠的喉咙发紧,沉淀多年的愧疚没有那么轻易一笔勾销,可他已经隐隐看清了自己该选的路。
即使徐念说得委婉,他也听懂了。
如果他继续以亏欠之名行退缩之事,那么不只是折磨他自己,也无疑是在折磨还爱着他的邵棠。
“我听棠棠的。”卓熠说,“她既然愿意再给我一次爱她的机会,我不会逃。”
在路途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卓熠的手机又一次响起,这一次是已经被警方找到的邵棠。
正如卓熠之前猜测的那样。
白羽弦太果然又故技重施。
他采用特殊手段屏蔽了他和邵棠周围的通讯信号,让遭他纠缠的邵棠根本没办法自己打通包括110在内的任何电话。
但他这一操作也为警方提供了搜寻的便利。
在接到夏初的报警后,警方立刻便通过科技手段锁定了那个周遭通讯异常,又被整个包场下来的咖啡厅。
“阿熠,你别担心,我到警局了,得知我是烈士家属,警察同志们都很照顾我。”
邵棠向来是个敏锐聪颖的姑娘,虽然一时想不太通卓熠是如何知晓自己遇到危险的,但她不难猜出她这次能逢凶化吉,一定又是卓熠想出了办法护她周全。
分开的六年,他一直不求回报地为她这样做,如果她当真不肯回头,他大抵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一辈子。
“阿熠,我……”
思绪绊在这里,她一时间情难自禁,不由再次轻唤了他的名字。
“其实我从来没有……”
她突然有种想将一切真相立刻告诉给他的冲动。
她想,如果他仍自忖不配得到她的原谅,还是打算从她身边逃走,回到过去默默看着她的状态,她就追上去,一遍遍向他传达心意,直到他不再憎怨他自己,鼓起勇气再次牵住她的手为止。
邵棠开诚布公的话几乎到了嘴边,偏偏警察在这时叫了她的名字,让她过去做笔录。
“我在去你那边的路上,很快就到,有什么话见面说,你乖乖的,先去配合警察同志办案。”卓熠说。
邵棠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隐隐从他那声“乖”中听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哄。
既久违又似曾相识,仿佛经此一遭,有什么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哦,好。”
邵棠应了声,想了想,怕他不放心,又道。
“虽然我没受到什么实质性侵犯,但事件性质很恶劣,警方说一定给咱们公道,会严肃处理这件事。”
邵棠如是说自然有安抚卓熠情绪的考量。
却也是半分不掺夸张成分的事实。
国仇家恨的历史忘不得,中国人都是有爱国情怀的。
连夏初那路为人处世利己到极致,也基本不讲什么道义的货色都曾打着践行民族自豪感的旗号,让白羽弦太找来一帮日本人给他打,更何况是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人民警察们。
邵棠可是货真价实的烈士家属。
在烈士陵园附近险些着了白羽弦太那半个小鬼子的道。
要不是国有国法,明令禁止严刑逼供,几个年纪轻也血气方刚的小警察甚至刚才就恨不得先揍那小子一顿出气。
卓熠赶到是在二十分钟后,和同样行色匆匆的徐念前后脚,一踏入警察局的大门便瞧见了接待厅里的邵棠。
她这会儿已经录完了笔录,身边陪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警察,生怕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似的,正温声同她聊着天。
“付姐,我丈夫还有朋友来了。”
邵棠也看到他们了,连忙站起身来,和女警察一起迎向他们。
刚刚在电话里,他告诉她有什么话等见面再说。
可如今他们会面的地点是警察局,身边不仅有徐念,还有显然不适合听他们说那些私人话题的警察同志。
于是邵棠又将想说的话噎回了喉咙里,人来到卓熠和徐念面前站定,一时间万千心绪凝于眸中,竟生生憋红了眼眶。
“小姑娘刚才怕给我们添麻烦,一直不哭不闹地配合我们工作,和我们说她不要紧没害怕,但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一个姑娘家哪能不后怕?”
一旁的女民警见状,全当邵棠之前是逞强,这会儿见到老公才算是彻底定了心也不再压得住心底的委屈,便连忙对还愣在原地的卓熠使了个眼色。
显然是有点埋怨他没眼力,让他赶紧说点什么哄哄媳妇的意思。
可卓熠能怎么哄呢?
别说尚且不知二人间所有窗户纸已破的邵棠,就是刚刚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他的徐念,都完全不认为他能立刻转变原本的鸵鸟心态,去心无芥蒂地重新接受这段感情。
想到这里,邵棠的嘴唇瘪了瘪。
她不想徒增他的心理压力,所以用力忍回了眼泪,牵动眉眼,试图对他笑一笑。
没想到她眸子垂下来,眼圈的红晕也蔓延到了鼻尖,却瞧见了他对她伸出的手。
“不怕了,棠棠。”男人的声音仍有些哑,低缓中再难掩温情,“抱歉让你久等了,要不要过来抱一下?”
第五十九章
不怕了, 要不要过来抱一下。
话说出口,竟是卓熠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顺畅自然。
仿佛这话他早就该说,却因造化弄人, 生生蹉跎了六年。
得知他远赴云缅边境执行危险任务, 她又忧又怕, 然而军人的天职便是保家卫国, 她能做的唯有不计后果地给他一份牵挂。
听说他九死一生地带了一身伤回来,她正沉浸在失去兄长的巨大悲痛中,浑噩之余仅剩后怕。
看见他虚弱破碎地出现在哥哥和其他牺牲战友的葬礼上,她恨得要死也怕得要死。
恨的是自己,如果不是她自以为是,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
怕却尽数凝在他身上, 怕他支撑不住摔倒, 怕他伤势加剧,更怕他会将一切错误归咎于自身……进而毁掉整个人生。
“阿熠……”
邵棠不想哭, 可人伏在卓熠胸膛, 所有话语皆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酸涩情绪中,揪着他的衣襟大颗大颗掉眼泪。
“我怕,阿熠,我怕……”
他们的体温融在一处,邵棠在这份迟来的心安中卸去伪装了六年的坚强果决, 逐渐泣不成声。
“我们不再分开了,好不好?”
卓熠呼吸沉沉,伴随着二人心跳重合,仍仿佛置身云端的他终是慢慢消退了虚幻感, 把眼前失而复得的幸福紧紧拥入怀中。
她的眼泪仿佛凝练了颜料的画笔,落墨处色彩浸染, 让他心中早已荒芜灰败的世界再次绚烂斑斓。
“好。”卓熠话音虔诚。
他迎着邵棠婆娑迷蒙的泪眼笑,眉宇间英朗的少年气一如当年。
邵棠也笑,一时间竟连身边还有旁人都顾不得,抱着这个爱极了自己,自己也爱极了的男人又哭又笑。
直到陪同邵棠过来的付姓女警后知后觉地出言打断。
“邵妹子,容我破坏个气氛,你家老公……瞧着有点面熟。”
付姓女警人至中年,不像小年轻们对这个网红那个明星数若家珍。
但她家最近在计划买车,功课做到卓越上面,对那位年轻有为,颜值比之明星都不遑多让的卓越总裁印象很深。
邵棠说她老公当过兵,曾是故去哥哥的特战队战友。
卓越总裁也有过军队履历,精锐特战队里待了三年,一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
还有卓越总裁单名一个“熠”字,邵棠刚刚也是在叫她老公“阿熠”……
这不全对上了吗?
出于职业素养,付姓女警对受害者的私人信息持克制态度,却架不住摆在眼前的事实太炸裂,这才没忍住道出了心里的惊诧。
“嗯,不是长得像和重名,就是卓越总裁本人哦!”
见卓熠愣住邵棠又哭得哽咽,徐念便“越俎代庖”地肯定了付姓女警的猜测,粉团子一样的可爱小脸现出促狭笑意,说罢又转向卓熠和邵棠。
“邵棠姐,卓熠哥,人家警察同志们还有工作呢,你俩要不回家再腻歪?”
邵棠连忙“啊”一声。
她适才已经哭红了眼睛和鼻尖,徐念的揶揄瞬间让她脸颊也红了一片,抬手轻轻推了推卓熠近在咫尺的胸膛。
“带我回家吧,剩下的我们回家再说。”邵棠说,“已经给警察同志们添很多麻烦了。”
卓熠垂眼,饶是邵棠羞,仍温柔地用拇指拭了拭她眼角的泪痕。
然后邵棠侧身避到一边,他弯腰对付姓女警深深鞠了一躬。
“辛苦各位警察同志了,多亏你们及时出警,棠棠才能平安无事。”
“不用不用,您不用这么客气,这都是我们份内的职责。”
虽说警察的天职就是为人民服务,但真心实意的感谢还是听得人心头发暖,尤其这份感谢还来自特种部队退下来的卓越总裁。
“军警一家。”付姓女警说,“您和邵妹子的哥哥都是保家卫国的功臣,那小日……小子守着烈士陵园欺负军属,我们警察哪有不给他教训的道理?”
一半日本血统,不远处就是烈士陵园,色胆包天地对嫁给军人的烈士胞妹图谋不轨……白羽弦太可谓叠满了在中国人底线上蹦迪的仇恨Buff。
卓熠说他们此次出警的同志辛苦,这点付姓女警不否认。
让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警察秉公办事,按捺住痛扁嫌疑人的冲动确实挺辛苦。
更何况那小日本还吃准了自己情节不严重又拿着外籍,一直一副“至多拘我几天,你们不会拿我有其他辙”的模样。
只是这些话,付姓女警并没同邵棠和卓熠说。
当现行制度无法给予恶人应有的惩罚,作为制度的捍卫者,他们到底会自觉愧对受害者。
不过卓熠和邵棠又岂会不懂这个道理,因此也没有更多过问警局对白羽弦太的审讯情况,郑重道谢后便叫上徐念离开了。
“为了庆祝邵棠姐平安无事以及你们这对有情人真正意义上地破镜重圆,咱们去吃好吃的庆祝一下吧,我请客!”
忙活担忧了一上午,徐念早饿了,这会儿见邵棠情绪尚好,不慌了也不怕了,立刻提议一起去解决午饭。
小姑娘年纪小,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
邵棠和卓熠看得出她这是心里的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便相视一笑应承下来,跟她去到车边叫司机——被亲妈差来给亲嫂子打下手的HOWL大小姐祁姗。
可有句俗话说得好,人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徐念说出这话时人尚在警察局门口,不料抬头就瞧见了让她心肝发颤的一幕。
只见不远处的街口,一个深褐发色的混血女孩儿正眉飞色舞地指挥着几个精壮小伙子,试图齐心协力把一个特大号的殡葬用花圈塞进后备箱。
徐念:“……”
“喂!干嘛呢干嘛呢?!”
片刻宕机过后,徐念登时一声惊叫,能肩扛二百斤冰箱上六楼的怪力拉满,娇小的身子弹过去,仅凭一己之力就拉扯住了那几个长年从事体力工作的小伙子。
“嫂子,你这是干啥呀?”
眼见给自己送货的几人拧不过徐念,祁姗困惑地操起一口法兰西腔东北话,给她解释起了花圈的来历。
“刚才等你老半天也不出来,这旮瘩又不让长时间停车,我只能开着车在周边转。”
祁姗说着又拉开车门,向徐念三人展示起了后座堆满的香炉牌位等其他殡葬用品。
“结果你猜咋的,我发现跟前可多卖这种工艺品的了,又精致又便宜还纯手工,怪不得全世界都Made in China呢,这搁我老家可都是顶奢的制作规格。”
邵棠&卓熠:“……”
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们虽然觉得哪哪都不对,却愣是好半天没找到切入点反驳。
偏偏这事儿还不能放任不管。
徐念怕鬼也怕这些阴间玩意儿,要是真叫祁姗把满满这车东西弄到她家,那周晨骁至少得和部队告半个月的假,回家安抚他媳妇被他妹搞崩的心理状态。
“你……你们做这种生意的都不避讳亏心钱吗?”
深知说不通祁姗,徐念愤愤地转向那几个送货的小伙子。
“利用文化壁垒从外国人身上薅羊毛,有你们这样的吗?”
莫名挨了一通输出的小伙子们也挺委屈。
打头那个无奈道:“妹妹,你这话可说得过分了,我们老板刚才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但她这汉语水平,我们说的城门楼子她理解完了都是胯骨轴子,压根说不通啊!”
徐念看看祁姗又看看小伙子,到底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心累地认下了小伙子的说法。
也是她气急败坏了。
仔细想想,她和周晨骁加上婆婆祁岚,之前就在三管齐下地纠正祁姗的认知了。
却架不住文化差异太大,西方国家从来没有给祈福物件分活人用死人用的传统。
哪怕祁岚一个一个字,中法双语并用地给她解释了什么叫做“音容笑貌今尤在”,她仍觉得白纸黑字写了这串汉字的挽联可以在过年时贴上大门。
毕竟女孩子都希望自己青春永驻,一直美丽。
这句诗后面又没加个括号写死人专属,活人怎么就不能一起分享下这份美好祝愿了?
人家老板能说通就怪了,中国人何必为难中国人?
最后还是卓熠出面化解了三方的僵持。
问清老板已经收了祁姗的钱,他先放过了几个送货员,同意他们交货回店。
继而才迎着徐念万念俱灰的脸走到祁姗面前站定。
“你车里的东西,我给它们找个更好的去处好不好?”卓熠问话的语气和缓。
祁姗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顶着一张混血脸露出了村口二丫的笑容:“更好?搁哪?”
卓熠将瞎话说得面不改色:“我认识你男神,关系不错,他那脾气你清楚,最烦私生饭买通他身边人送东西,但我帮你送,他不但会收,收完还能给你录段视频以示感谢,这样的去处,算不算更好?”
“卧槽,牛X,这大缺大德的主意我和妈怎么就没想到呢……”
卓熠话音刚落,徐念当即吸了口气,一句祁姗肯定没听懂的粗话感叹脱口而出。
家庭背景的原因,哪怕嫁给周晨骁后已经有了改善良多,徐念一激动容易蹦脏字的习惯还是没能彻底根除。
招来卓熠无奈地一瞥才悻悻地吐舌,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隐觉着卓熠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清。
“与其说是变了,倒不如说是变回去了。”
当一起吃过午饭,与祁姗同回HOWL的徐念拨通了周晨骁的电话,便从自家老公口中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凡事只要与大局无碍,就怎样都无所谓,卓熠从来不是那种人。”周晨骁说,“就夏初那套地痞流氓的道行,放八九年前他当兵那会儿,能直接让他玩死。”
周晨骁此言不假。
卓熠如今确实有了些陪夏初玩魔法对轰的兴致,不然也不会想出这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办法替徐念解围。
“不过就算咱们能直接把这些丢他家门口膈应他,那感谢视频的事怎么办,拿AI换脸吗?”
邵棠很开心看到卓熠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少年心气,但没忘记他应下的视频,不免仍有点愁。
“夏初应该不会录吧……”邵棠苦恼道,“他不像是能吓唬住的人,哪怕咱们把他人绑过来,吃准你不会拿他怎样,他大概率也不会就范。”
女子秀眉微蹙,鬓发垂落嘴角却不自知,卓熠看得情愫悸动,便捻于指尖为她掖至耳后。
“别闹。”卓熠笑得眉眼舒展,“他那人对自己的脸极端自信,我如果绑他,他怕不怕两说,第一反应肯定是我馋他身子,要对他行不轨之事。”
邵棠本就褶着的眉心一跳:“……他还能再突破碳基生物下限一点吗?”
顿了顿,她不禁又萌生出更多疑虑:“他和严穆真不是一对骗婚GAY吗?如果不馋他身子,那位也算有颜有钱的严大总裁惯他这么个跋扈的混蛋图什么?”
“这就是严夫人要操心的事了。”卓熠语气随意,“反正现阶段是严总希望三个人好好过,严夫人却要烦死他了。”
邵棠无语:“呃……”
半晌,她正忖度换个话题,不再挑战自己对物种多样性的容忍度,卓熠的司机却停了车。
她下意识透过车窗向外望,一眼便瞧见了马路对面肃穆庄严的墓园正门。
“阿熠,这……”
邵棠今日原本的目的地就是此处,位于石景山区八宝山地界的烈士陵园。
没想到一头撞入白羽弦太的算计,在距离这里一站地的咖啡厅险些遭遇不测。
邵棠再次鼻子一酸,一度失去的记忆通通袭上脑海,叫她的眼眶也跟着发起了热。
“经历了不少事情,咱们也到这里了,总该去看一眼荣哥他们。”卓熠的神色同样素整下来。
来时的纠葛和茫然褪去,只余一份沉甸甸的爱和责任。
是他奢求了数年,此刻终于得偿所愿,鼓足勇气捧回手里的东西。
邵棠点点头,微湿的眸子深似浓墨。
她将自己的手放在卓熠伸来的手心里,任由他牵下了车,并肩走入这片曾凝结了二人一切心碎的墓园。
“离婚吧!”
在邵棠说出这三个字时,他们都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终点。
万幸他们又一次抓住了彼此的手。
命运无疑已从他们身上剥夺了太多,面对这份仅存的馈赠,他们再不想心口不一地拒绝。
“哥,我和卓熠,我们来看你了。”
过去六年,邵棠和卓熠各自来到这座公墓很多回,不过皆形单影只。
这是第一次,他们十指交握,将这份迟来的喜讯,传达给那位大概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在记挂他们的至亲。
“那次任务前,我哥就知道咱们领了结婚证。”
邵棠默默望了一会儿墓碑上邵荣的照片,转头对卓熠说道。
“他把这些写进了遗书,不叫爸妈怪你,其实心里早就认可了你这个妹夫。”
卓熠点点头:“生死攸关的时候,是他毫不犹豫地将唯一生机留给我,邵叔,木姨,还有你,荣哥相信我会替他照顾好你们。”
说到这里,他们相视笑了,此刻他们都无比确信,这一定是邵荣最想看到的结局。
不是一个人的念念不忘,而是两个人的重归于好。
将一颗心的恋恋不舍,彻底化成两颗心的破镜重圆。
第六十章
“阿熠, 你看,天完全放晴了。”
他们早上先后离家时天色尚有些阴郁暗沉。
邵棠心细,即使天气预报上显示“多云转晴”, 仍为二人都准备了雨伞以防不时之需。
现在看来倒是她多此一举了。
她把装了伞的挎包递给卓熠, 自己则拿着包湿巾走到邵荣的墓碑前, 边擦拭上面的灰尘, 边嘀嘀咕咕地和哥哥说悄悄话。
她将音量压得低,卓熠便没有刻意去听她说话的内容,只望着她舒展的眉眼笑,秋风吹拂过,他身上的最后一道枷锁也化为齑粉。
又看过了其他几位牺牲的战友,如洗碧空下, 邵棠和卓熠手牵着手走出陵园。
“对了, 你身体里是不是还有五枚弹片没取出来?”
走到车边,邵棠忽然眯了眯眼, 扭头睨向卓熠。
卓熠心虚地一哂:“其实不妨事, 已经这么多年了,算是我军功章的一部分。”
邵棠才没那么好糊弄:“和战后PTSD一样,时不时就让你难受一遭,提醒你这个现今在商场叱咤风云的大总裁,昔日在战场上也英勇得不遑多让?”
卓熠:“……”
他被邵棠噎得无语一瞬, 倒叫前方驾驶座的司机笑出了声,显然邵棠这是说出了他们下属一直想说又没立场说的话。
当然邵棠并不满足于只做个嘴替就是了。
仗着卓熠不再找借口拖延反驳,她当机立断把取出弹片一事规划上了日程。
如果中途没有哪里突发炎症感染的情况,就定在明年八九月份, 他手臂这处骨折取内固定的时候。
如今邵棠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涉及到专业领域的决断分分钟手到擒来。
卓熠虽然心中尚有些踌躇, 可还是默默认下她的安排,没再像以往那样,凡事都只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一门心思拖到她想起他有多“可恨”为止。
严夫人说,他从未有愧于国家赋予的责任,也是个值得邵棠再爱一次的人。
徐念也说,邵棠从未怨恨过他哪怕一刻,他的姑娘才不会那么糊涂,她的重话无非是为了让他死心,其实和他一样,将所有的错误归咎到了自身……
因她不恨不怨,所以他得以鼓足勇气再次抓住她的手。
但他真的能从不堪回首的过往中抽离,自此若无其事地前行吗?
那可是邵荣和战友们的四条命,自他在战地医院苏醒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他必须背负的东西。
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棠身后进了家门,卓熠不由地又晃了神,直到邵棠向他讨要手机。
“阿熠,你是不是有左怀远弟弟的联系方式?”
毕竟早在回国时就做好了决定,邵棠倒不似卓熠那般纠结。
她这会儿已经完全平复了心情,因此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件丝毫容不得含糊的事情。
白羽弦太既然能冒用左向远的邮箱发邮件,那一定也具备伪造身份联系左向远的能力。
虽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邵棠觉得多些防范心不是坏事,白羽弦太一旦恼羞成怒,未必做不出回头拿左向远开刀的事。
“有,你担忧得在理,我是该给向远打个电话,这几天他父母刚好过来,真被白羽弦太盯上,又是桩麻烦。”
邵棠不过起了话头,卓熠便立刻会意,他向来思虑周全,也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这才要邵棠先提醒了一下。
没有欲盖弥彰地翻通讯录,他抿唇点开了近期通话。
左向远昨天就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打着公司事务的幌子,躲在书房里接的。
“我那天喝酒也不是谈生意陪客户,是左家二老过来,我过去见,心里难受。”
等待电话接通的空挡,卓熠略有些心虚地同邵棠解释。
“他们也不肯怪我,反而一直劝我走出来,瞧见我手臂伤了,昨天还让向远联系我,说给我煲了汤……”
“然后你拒绝了,是吗?”邵棠听到这里便心下了然,眨眨眼明知故问道。
卓熠尴尬地咳了声:“推脱说有工作要忙,我知道二老是好意,但我……”
但他如何?
不用他自己多说,邵棠已经从后续接通的电话中听得明明白白。
卓熠并非不善言辞的人,然而就如同他在她面前时常战兢怯懦一般,面对同样自觉有愧的左家人,他也很难摆正自己的心态。
拿交代左向远警惕白羽弦太这件事来说,他主观上并不想透露太多叫左家人担心,偏偏这又不是含糊其辞能说清的事。
一来二去,不仅把左向远听得一头雾水,他自己也说得焦头烂额。
“手机给我,我来说吧!”
五分钟后,邵棠见双方仍鸡同鸭讲,又一次伸手问他要手机。
“家里境遇相似,哥哥他们牺牲之后我们几家一直有联系。”邵棠说,“我爸爸和几位叔叔阿姨走得很近,我虽然这几年一直在国外,但也都能说上话。”
卓熠闻言将信将疑地把手机递过去,电话那头的左向远还真在邵棠表明身份后兴奋地叫了人。
“邵棠姐姐!是邵伯伯家的邵棠姐姐吗?你从国外回来了呀?”
左向远完全没想到邵棠不但已经回国还正和卓熠待在一起,哪怕隔着层听筒,依然能听出声音激动得溢于言表。
“回来多久了?”左向远连珠炮似的问,“你和卓哥待在一块呢?”
左向远年纪小,家里大人没和他说过一些较为复杂的内情。
他只知道邵棠是邵伯伯家的小女儿,和自己一样,都因为六年前那场祸事失去了哥哥。
然后便只身去到国外留学,一走就是六年,直到前不久,他听爸爸妈妈说,邵伯伯病逝了……
想到邵棠这次回来很可能是由于又一位至亲的离世,左向远的声线不再雀跃,显然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或许有些不合时宜。
不料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爸爸突然在怔愣后夺过了他的手机。
年过半百,又经历过丧子之痛的中年男人,此刻竟不得不深吸了口气来平稳情绪,神色间紧张渴盼和难以置信交织。
“邵丫头,你和小卓……”
左父是清楚邵棠和卓熠曾有过一段过往的,倒并非左怀远生前和家里闲聊时随口所说。
那时邵棠脸皮薄,中间又隔着邵荣这层关系,她和卓熠始终将周围人瞒得很死,除了周晨骁,卓熠的战友里没有其他人知情。
而左父之所以后来会知晓,自然是因为那件事后几家越走越近,一直为两个孩子感到遗憾的邵院长没再对他们隐瞒。
卓熠迟迟不肯走出来,铁了心要将那份莫须有的罪名背负一辈子,几家的长辈全瞧着心疼,邵院长尤甚,也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女儿和卓熠能各自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前几日一起吃那顿饭的时候,左父左母还旁敲侧击地提了几句邵棠。
怕惹得卓熠心事更重,他们没敢把话说得太直白。
但眼下邵院长离世,妻子又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邵棠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地料理这些,其间难处可想而知。
两个孩子都不容易,比起明明有意却偏要错过,他们更希望邵棠和卓熠能破镜重圆,互相扶持走出困局,共同迎来苦尽甘来的新生活。
卓熠对外将邵棠车祸失忆一事藏得密不透风,左父自是不知邵棠早就住进了卓熠家里。
邵棠也无意叫左父担心,索性略过了那场凶险的车祸,只道她此番和卓熠取得联系的契机,确是前段时间回国料理父亲的后事。
“我都想通了。”邵棠说,“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走了,也和阿熠开诚布公地谈过了,不过前几天他还有点纠结,心烦意乱地去见您和阿姨,叫你们跟着担心了。”
“哦,哦,没事。”左父连声应着。
顿了顿,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似的,又长舒了一口气:“担心是真,但你们能说开比什么都强……对了,小卓刚才说让向远小心陌生人是怎么回事?”
邵棠思忖片刻:“他生意上的对家,不知怎么顺藤摸瓜盗取了向远的电子邮箱,冒名邮件都发到我这儿了,我俩刚才说起这件事,想着给向远提个醒儿。”
鉴于他们和白羽弦太的积怨解释起来太复杂,不想左家人牵扯太多是二人的共识,所以邵棠帮卓熠找补归找补,却也没一股脑地道出全部前因后果。
不同于刚刚的卓熠,她这番话说得语气轻松。
这便足以糊弄过左父,他一个小县城的退休工人,压根不懂卓熠生意场上的弯弯绕绕,判断事情严重与否其实全凭孩子们言辞间表现出的态度。
“放心,我和他妈待会儿好好嘱咐向远,肯定不叫他粗心大意,给小卓惹事。”
左父只当是左向远处事单纯,卓熠怕他让外面的坏人一套一个准。
总之得益于邵棠的及时插言,不仅顺利将目前需要他们多加小心的情况同步给了左家人,竟还没引得左家二老更多担忧。
不过这也正常,卓熠从前最叫几家长辈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这副自己怎样都无所谓的性子。
仿佛整个人只被责任感驱使而活,一件事但凡能独自顶下来,就永远不会让人透过他云淡风轻的外表看出端倪。
那么邵棠在他身边当然得另当别论,听邵棠的意思,二人貌似好事都将近,一个即将有老婆有家的男人,老婆做主,肯定不会再任由他遇事乱来。
挂断电话后,邵棠把手机递还给卓熠,发现他指尖还有点僵,便弯了眉眼,冲他灿烂一笑。
“手机落到老婆手里这么紧张呀?”邵棠逗他,“里面有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
卓熠无奈,本来已经收到自己手上的手机又交至她面前。
“原本有,你记忆恢复就没了。”卓熠实事求是道,“你随便查随便看。”
话音刚落,他猛地反应过来。
邵棠刚刚那么说绝对与查不查手机无关,怕是让他认下老婆这个称呼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卓熠低眼,不由也跟着她笑:“又打算我身上栽一次,不反悔了?”
邵棠郑重其事地点头:“也不给你机会反悔,我刚刚和左叔说的全是事实,是想好才回来的,如果不是那场车祸给我撞失忆了,没准四个月前你就会看到我伙同念念,把你堵在公司门口上演追夫火葬场。”
卓熠的嘴角抽了一下。
他越琢磨越觉得如今的邵棠能干出这事儿。
哪怕刚实施的时候心里会有点怯,可一旦与徐念相识,大概率得在徐念的怂恿下一拍即合。
“呐,阿熠,待会儿咱俩在剩下两天的国庆假期里挑一下,去把结婚证再领回来吧,好不好?”
邵棠显然被他已经鲜少露出的生动表情取悦,嘴角一直翘翘的。
“省得我们对外一直称是夫妻,万一碰到需要确认婚姻状况的情形却只能拿出离婚证,还挺尴尬的。”
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卓熠有理由怀疑这是她继“认老婆”之后的又一套路,但因为对象是她,他依旧入得却之不恭,没怎么迟疑便点头应了好。
最终他们将复婚日期定为了后天十月七日。
多拖一天的原因倒无他。
要知道打徐念那里拉回来的殡葬用品还在他家车库里堆着。
按照卓熠原本的打算,车不用卸,明天上午他坐镇跑趟夏初家,直接全给那货丢家门口。
他再不是迷信的人,也觉得上午干完给人送花圈的缺德事,下午又接上老婆去领证有哪里不对。
“那就定下了,后天上午十点,咱俩去民政局扯证复婚。”
邵棠同样认为有些事可以不信,但基本的敬畏心还是要有。
“刚好2205天。”她说,“多好,兜兜转转,我们又找回彼此了。”
卓熠定定地望着她,她适才说话时就摘掉了他的眼镜,而他只觉眼角被她指腹擦过的地方,一阵阵发热发烫。
那一下子,他沉淀了六年的淡漠虚无尽数融化在了她的温言软语中。
让他再难自持,左手无意识地抬起,修长冷白的手指前勾,擎住了她的下巴尖。
“是你回来找我了。”卓熠说,“谢谢你,没有真的把我丢下。”
短暂停顿后,他声音渐轻,音色间的缱绻意味却愈发浓烈:“棠棠,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吻你了?”
他似乎等了这一刻太久,几乎她一应允就迫不及待地吻下来,两瓣唇被她重新赋予了温度,与炽热的气息一道侵入她的口腔,摧枯拉朽般将她寸寸覆盖。
不似前几次的极尽克制,男人此刻终于选择遵从本能,一边单手将她的下巴往下扣,一边拿舌尖撑开她的牙关,不再给她丝毫的退缩余地。
邵棠被他吻得意乱情迷,恍惚间竟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的午后,那时他们刚刚拿到结婚证,也是同样情难自禁的热吻,只不过这一次,她想要给他更多。
“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做更多事。”
唇分,邵棠的身体已经软绵绵地从沙发靠背上滑落,双手却顺势勾住了卓熠的脖颈,将男人引得欺身于她,是格外糟糕又旖旎的姿势。
“你不是罪人,是我从未后悔爱上,也一定会爱一辈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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