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这么娇气。”
她踉跄着冲过去,矜贵如谪仙的男子抬手稳住她的身体,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擦拭她的泪珠。
熟悉的冷松香味萦绕鼻尖,兄长的怀抱跟从前一样宽厚可靠,宁锦婳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呜呜咽咽,濡湿了他胸前雪白的衣襟。
“好了,不哭啊,兄长在呢。”
宁重远长身玉立在她身侧,如墨般乌润的眉眼精致,又不至于阴柔,一袭白衣胜雪,遗世而独立。他温声细语地一遍遍安慰,宁锦婳在人前看重体面,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梵琅沉沉看着那抹倩影,眸色复杂万分。
她比之前丰腴了些,眉目舒展,珠光玉容,想来过得不错。
这里有她的夫君,她的亲人,而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顶着陆寒霄刀刮似的目光,这个风尘仆仆的高大男人悄然退了出去。如若宁锦婳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左臂不自然地下垂,身上隐隐发出一股血腥味。
可惜宁锦婳此时眼里除了兄长,谁都放不下。兄妹俩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看得陆寒霄心里直泛酸。
他轻柔又不容置疑地地把宁锦婳从宁重远怀里拉出来,指腹揉擦她泛红的眼角,“这么委屈,难道为夫平时苛待你了?”
“我看看,妆面花了。”
“呸。”宁锦婳朦胧的泪眼瞪了他一眼,抽嗒嗒道;“胡说八道!我今日没上妆。”
如此一打岔,倒止住了她停不住的眼泪。
后知后觉地,宁锦婳用衣袖轻拭眼角,另一只手跟个惊慌无措的小兔子似的,紧紧抓住兄长的衣袖。
“兄长,我好想你。”
失去家族依靠,没有父兄庇护,尽管陆寒霄不曾薄待她,那种如履薄冰的惶恐一直萦绕在心头。
对兄长的思念挂怀,心里的憋闷委屈,在这一瞬间通通宣泄出来,以至于宁锦婳并未注意到房里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便没有深想,为什么素来疼爱她的兄长来滇南没有第一时间见她这个亲妹妹,反而跟妹夫在书房里谋划。
她忙问道:“兄长,路上、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段日子你在哪里呀,父亲呢,父亲怎么样?还有……你怎么一路到滇南的,专程来找我吗?”
“父亲很好,我也很好。”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疑问,宁重远淡淡一笑,却轻巧地一笔带过。他眸光扫向她的滚圆的肚皮,温声道:“倒是你,又要做母亲了,还这么跳脱。几个月了?”
宁锦婳略显羞涩地垂下头,她生陆钰都六七年了,如今接二连三地怀孕生子,在兄长面前有种老蚌生珠的荒唐感。
陆寒霄不着痕迹地把大舅兄的袖子从宁锦婳手中解救出来,紧握她的手,沉声道:“八个月,还有两个月生产。”
“这一胎凶险,不能出任何差错。”
宁重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身量修长,抬手刚好摸到宁锦婳乌黑的发髻。
“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养胎,勿要多思多虑。”
宁锦婳红彤彤的眼眸里满是懵懂,她让琴瑶看了,她说肚子只是看着大,其实并无大碍,什么时候凶险了?
可长兄如父,宁重远面上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在妹妹心里比镇南王这个夫君更加威严。她温顺地低下头,心里依然澎湃着见到兄长的狂喜。
久别重逢的两兄妹又说了些体己的话,宁重远是个文臣,他声音不急不徐,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况且宁锦婳根本没对兄长设防。不消三言两语,宁重远已把妹妹这段日子的遭遇摸了清楚。
出于某种心思,宁锦婳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唯独对宝儿的病语焉不详,给陆寒霄在大舅兄面前留了最后的脸面。
……
三人一起用膳,显得有些诡异。
陆寒霄身为一家之主,理当坐主位,接着是辈分高的宁重远,位于其右手边。宁锦婳为妻为幼,只能屈居主位的左侧。谁知两个男人都有意无意往她身边靠拢,宁重远给她剥虾,陆寒霄给她夹菜。
食不言寝不语,宁锦婳想跟兄长说话,一张嘴就被塞了个虾身,只能眼巴巴等着菜撤了几次,几人用帕子净手。
“兄长,我——”“婳婳,天色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
仿佛提前预见现在的情形,宁重远淡声拒绝了妹妹。他声音清雅,语气强硬,让宁锦婳恍然想起在闺阁时,自己偷偷溜出去,被他当场抓包的情形。
宁国公对容貌酷似亡妻的幼女十分溺爱,假如让宁国公抓包,顶多训斥两句,雷声大雨点小。但若犯到大公子手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大小姐可惨了。
兄长不训斥她,甚至满面春风地让她回去休息,转头就把抱月、抱琴还有她的近身丫鬟悉数扣下,也不打也不骂,只关在后院黑漆漆的柴房里,等什么时候小姐“知错”才放出来。
“好吧。”
昔日余威尤在,尽管宁锦婳已嫁为人妇七年,娘家兄长再也管不到她头上,她依然对兄长有种天然的敬畏。抱琴扶着她的手臂款款离去,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
“兄长,明日……我能见到你吧?”
宁重远微微颔首,轻笑道:“自然。”
至此,宁锦婳怅然若失地离开,一步三回头。等她的身影彻底不见,两个男人瞬时收敛起笑意。桌上的菜肴均已撤下,两人隔着诺大的红木桌案,眸光交锋。
“王爷,有酒么?”
宁重远把玩着手边的天青色瓷杯,普通的杯子在他白皙修长手指的衬托下,显出高不可攀的华贵之气。
“大公子远道而来,岂能失礼。”
方才的“妹夫”、“舅兄”似乎是个错觉,金盏呈上,陆寒霄一身黑衣,冷峻肃穆,宁重远白衣如雪,矜贵沉静,双方共同举杯,呈对抗之势。
三杯烈酒下肚,两人皆闭口不谈昔日的情分。
——其实两人本来也没什么情分。
国公夫人早亡,宁重远比宁锦婳年长五岁,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宁重远还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
她是个美丽又温柔的女人,在宁锦婳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宁重远每日下学堂后第一件事,便是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听动静,母亲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远儿要做哥哥了。
可惜再美的容颜也抵挡不住病痛的折磨,病榻上的国公夫人形容枯槁,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子,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幼女,眼角划过一滴热泪。
“我这一生,幸得严母慈父教诲,及至及笈,嫁为宁家妇,公婆宽厚,夫君疼爱,又得一双儿女,我实在……实在没什么遗憾的。”
“唯独……放不下我的婳婳,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艰难,她是个女儿身……又没有娘,万一将来受欺负,我……我……”
她是个聪慧的女人,临终前还在为自己的一双儿女铺路,宁国公自此绝了娶续弦的心,生怕后娘欺负女儿;宁重远紧紧握着母亲干瘦的手,泪水模糊了面颊。
“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妹妹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他在母亲的病榻前发过誓,这辈子不会让妹妹受一点儿委屈。于是,稚嫩的少年一肩挑起了妹妹的全部。宁锦婳第一声会叫的是“哥哥”,她刚会走路、她刚会写字……甚至她的初潮,都离不开宁重远的影子。
亲手把一个婴孩养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宁重远在她身上付出了天大的心血,她不止是他的妹妹,更像是他的执念,是他对亡母的誓言。
在他的设想里,等他把妹妹养到二十岁,便为她寻一容颜俊美,文武双全的夫君。家世不必太好,清白即可,最好性情温和,将来不能欺负婳婳。千挑万选中,他原本看上了霍家小子,谁知中途从滇南杀出来了个陆世子,和宁重远心中的“好妹夫”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跟别提他金銮殿上的神来一笔,让宁锦婳小小年纪便嫁为人妇。精心培育的花儿,还含苞待放呢,便被人连花带盆儿都端走了!要不是宁锦婳实在中意,宁重远暗杀了他的心都有。
大舅兄不痛快,明里暗里找了“妹夫”不少麻烦。陆寒霄也憋屈,他堂堂八尺男儿,跪天跪地,还去宁府祠堂跪了一遭。虽然他心悦人家闺女,但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万分不悦。于是在两人成婚后,陆寒霄即使忙得三过府门而不入,也不让国公府的人登他世子府的门槛。
——这是他拜过天地的娘子,是他的人!就是百年之后也要跟他埋在一起,她一心想夫君便可,想什么娘家。
当然,他们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否则夫家和娘家不和,让夹在中间的宁锦婳难做,这是他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现在宁锦婳不在,两个男人也懒得装兄友弟恭,陆寒霄开门见山,“东西给我,条件随你开。”
宁重远淡淡道:“我说过,我没有。”
又回到了原点,宁锦婳进来时打断的便是这副场景。陆寒霄不相信,两方眸光对峙时,宁重远忽地莞尔一笑,道:“不过我倒是好奇,镇南王能开出什么条件?”
陆寒霄微勾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所有。”
“哦,是么?”
宁重远漫不经心地轻啜一口酒水,染得唇色嫣红,有种妖冶的意味。
“那如果是——婳婳呢?”
“我要婳婳跟我走。”
第82章 第
82 章“呵——”陆寒霄冷笑一声,漆黑的眼眸里覆上一层薄怒。
“那便是没得谈了?”
宁重远放下金盏,面色平静地盯着他,“婳婳她,不开心。”
她过的好不好,他这个做兄长的怎会不知?距兄妹两人上次相见已经有一年之久,她身形略微丰腴了一些,远看没差,性情却比之前收敛许多。他在宴上刻意喂她不爱吃的虾,如若之前,她撒娇卖痴也好,甩脸子耍赖也罢,一定不会乖乖吃下去、如今他的妹妹学会了粉饰太平,知道委屈往肚里咽了。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宁重远凝起眸色,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金盏边缘,“那东西对你而言是宝物,与我来说不过废纸一张,王爷雄才大略,岂能困宥于儿女情长。”
陆寒霄闻言,黑眸紧紧盯着他,“果真在你手里。”
宁重远笑而不语,让人摸不出深浅。
他们口中说的“东西”,乃先帝遗诏。
先帝病重之时,曾召六个顾命大臣于病榻前,立下太子继位的诏书,交由其中一个。后新帝以雷霆手段登基,那封遗诏一直流传于传说中,从未见过天日。
随着叶丞相腰斩,几位重臣接连暴毙,如今只剩下霍老将军和宁国公还在人世。霍家世代驻守北疆,守北境一方安宁,皇帝动不得。宁国公府虽判了流放之刑,却是那些人中下场最好的,陆寒霄笃定,倘若真有遗诏,有七成的可能在他的岳父手中。
后来宁重远在流放路上凭空消失,念在爱妻的份上,陆寒霄实打实派精兵强将去找过,并不是做表面样子。一直杳无音信,不是他手下无能,而是宁重远有意隐匿行踪。
宁府百年世家,树大根深,又岂是俯首就戮之辈?他没问宁重远经历了什么,或者说他心知肚明,即使问了也问不出一二,如今他忽然现身,陆寒霄不相信他只是来看望宁锦婳。
他必有所图。
陆寒霄思忖片刻,缓声道:“舅兄想要什么,尽管与我明说。”
若有所求,必矮人一头,陆寒霄能屈能伸。姜姬在他手里,倘若取得遗诏,他滇南兵强马壮,就算日兵临城下,谁又能说他是乱臣贼子?
他陆寒霄只是遵先皇之命罢了。
太子性情温和,宽厚仁爱,得朝中不少老臣的拥护,拥立太子遗腹子总比他这个异姓王要名正言顺,暗中省去很多麻烦。
他对遗诏势在必得。
宁重远还是那句话,“我要婳婳。”
意料之外地,陆寒霄这次没有发怒。他指节轻轻敲打桌案,反问道:“舅兄喝醉了?婳婳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再过两个月,即将与我孕育第三个子嗣。舅兄是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立场,敢开尊口?”
宁重远看着他,没有言语。
“况且就算我答应,婳婳答应么?你让她舍弃尊贵的身份,离开她的夫君,抛弃她的孩子,跟你过藏头藏尾的日子,这样她便开心了么?”
陆寒霄轻声道:“舅兄,你不能这么自私。”
语毕,陆寒霄豪迈得举杯饮尽,余光一直留意着对面的白衣男子,他肤如冷雪,眉眼精致,低眉垂首的样子竟和宁锦婳有几分神似。
如果不是看到他手中金盏上的几道裂缝,陆寒霄说不准爱屋及乌,真把人当成大舅子看待。
片刻,宁重远抬眸,平静道:“婳婳还有两个月生产。”
陆寒霄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添满酒,多得溢出杯盏,洒在红木桌案上,“不错。这胎凶险,在她平安产子之前,外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最好不要入她的耳。”
“你说呢,舅兄?”
宁重远微微点头,道:“这两个月,劳烦妹夫。”言外之意,他会在滇南留两个月。
至于他因何而来,两个月后何去何从,陆寒霄不关心,他只在乎是否能在两个月内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其实按照常理,他们是一家人,就算之前有龃龉,但如今陆钰都这么大了,看在陆钰的面子上也不应闹得这么僵,可宁重远一开口就要带走妹妹,简直在陆寒霄的逆鳞上蹦跶。加上之前那封“和离书”,陆寒霄阴暗地想:宁家失势并非全然不好,否则背靠大树,婳婳那个性子,还不反了天去?
不够,还不够!他要站地更高些,让天下无人敢忤逆他,才能把珍宝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两人各怀鬼胎地对月共饮,陆寒霄心机深沉,宁重远多智近妖,直到夜半,晚夏的蝉鸣声在草丛里吱吱做响,镇南王依然没从大舅兄嘴里套出任何话。
桌上已经东倒西歪地倒下两个细口酒壶,他伸手晃动最后一壶,直到倒不出一滴酒水,陆寒霄既庆幸、又有些无奈地叹道:“也不知婳婳像谁。”
宁国公身为宁家家主,两朝元老,保宁府这么大个庞然大物屹立不倒,明显不是个简单之辈。他虽然未曾见过岳母,但她生前把持国公府后院,大房没旁的姬妾庶子……其实这也不难,宁锦婳也能做到,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宁锦婳擅妒的名声,响彻京都。
他素未谋面的岳母则截然相反,宁国公不纳妾,子嗣少,便是做妻子的失职。结果上至公婆,下至妯娌,没一个人说她一句不好,国公夫人贤德之名远扬,余荫甚至惠及适龄的宁家女。都道:“嫣娘教出来的,准错不了。”
与婳婳一母同胞的大舅兄更不用说,陆寒霄在他手底下都讨不了好。一家子心眼跟狐狸窝似的,唯独他的婳婳出淤泥而不染,一派天真烂漫。
陆寒霄心道:老天待他不薄。
宁重远不知对面“妹夫”的腹诽,他俊眉微挑,认真回道:“婳婳与我母亲肖似。”
不然以宁国公地沉稳持重,怎么能容忍女儿不守规矩,飞扬跋扈。连一生最重要的亲事都随她。
陆寒霄轻笑着摇头,就着金盏里仅剩的酒水,与宁重远碰最后一杯。
“两个月,我的条件不变,随时恭迎舅兄。”
两个月,也足够他把他的底细查清楚。
宁重远低眉淡笑,如玉般的面容上滴水不露,“我的条件也不变。”
***
翌日,宁锦婳醒的很早,她来不及梳妆打扮,便急冲冲地出门找兄长。宁重远从来没有失信过,他说今早起来能看到他,便一定不会失言。
谁知她刚走出寝房,恰好和迎面而来的宁重远撞了个满怀。他已经沐浴净身过,身上是她熟悉的冷松气息,丝毫看不出昨晚的饮酒放纵。
“小冒失鬼,低头看路呐。”
宁重远顺势用掌心撑起她的腰身,拐了个弯儿,温声道:“来,当心门槛。”
他理所当然地把妹妹扶回寝房的贵妃榻上,目光不动声色地逡巡四周,两人谁也没意识到此时的失礼。
纵然大齐的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但一个成年男子公然踏入一个妇人的寝房,即使是娘家兄妹,也过了。
宁府的情况又和别家不一样。
宁重远一手把妹妹养大,在她未嫁人时,没有下人敢叫赖床的大小姐,便是大公子掀开重重帷帐,捏着她的鼻子把人叫起来,两人的感情又岂能被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禁锢?
因着昨夜喝酒,陆寒霄没有回寝房睡,没看见这兄妹相亲的糟心一幕,便也避免了许多事端。
没有外人,如今只是兄妹两人相处,宁锦婳心中有许多思念和疑问,宁重远一一作答。他说父亲已经平安到了地方,说自己福大命大,被水流冲到下岸,幸得农户所救,后来阴差阳错遇到了梵统领,便随他一同赶往滇南。
他说话真假参半,陆寒霄在他手底下都讨不了好,更遑论宁锦婳。她没有怀疑,只是在他提到梵琅时身躯一颤,被宁重远敏锐地捕捉到。
“怎么?”他轻笑道:“莫非这个梵统领有三头六臂,让吾妹这样挂怀。”
“兄长——你胡说什么!”
宁锦婳面容羞囧,她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当初是她猪油蒙了心,诱哄梵琅为她找兄长,如今人找到了,她高兴归高兴,却实在没颜面见他。
虽然两人自始至终也没什么,但宁锦婳知道自己辜负了一颗赤诚的心,她配不上。
“傻姑娘,有什么话不能跟兄长说,嗯?”
宁重远伸手抚摸她的发鬓,因方才走的急,本就松散的发髻虚虚垂在耳后,上面簪着的海棠缠丝金步摇也有些下坠,宁重远干脆抽出它,让如云的黑发四散开来。
“兄长,我——”“嘘,让我来猜猜。”宁重远绕到她身后,手指为篦,一下一下轻拢着她柔顺的长发、“那小子爱慕我家婳婳花颜月貌,对吾妹一见倾心,我猜的可对?”
宁锦婳瞬时睁大双眸,身后温润的男声如涓涓细流,却直指要害。
“吾妹天人之姿,寻常儿郎爱慕你,实乃理所当然。但这个梵统领让你如此在乎,想必不一般。”
“婳婳是欠了他什么,还是有把柄落在人手上?放心,兄长给你做主。”
他五指翻飞,很快就把宁锦婳一头青丝绾好了,是灵动秀美的随云髻,她乌发如云,挽这个发髻刚好露出饱满的前额,显得浓丽的五官明艳照人,是当年她最喜欢的发式。
宁锦婳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一阵恍惚,怔怔道:“兄长,我嫁人了。”
她已嫁为人妇,这种闺中少女的发髻,即使再好看,也用不得了。
第83章 第
83 章宁重远手中一顿,似乎过了许久,他无声地打散她的发髻,轻叹道:“是啊,我家婳婳长大了。”
尽管即将生育第三孩子,宁重远依然没有妹妹已嫁为人妇的自觉,在他心里,不管她年岁多大,她一直是扎着两个小圆髻,跟在他身后叫“哥哥”的小姑娘。
两人心思各异,都没有说话。
宁重远手中的动作忽然僵硬起来,不那么流畅。宁大公子只屈尊降贵给亲妹梳过头发,他妹妹爱俏,他为她学了很多样式的发髻——大约在十年之前。
如今那些发式不时兴了,她也不能再用了。
宁大公子博闻强识,他回忆着曾见过的妇人发髻,如云的青丝在他手里似乎能翻出花儿来,却迟迟不能髻。
恰好此时抱月端着点心茶水进来,除却昨日见到大公子的震惊,她对今日这幅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之前他们兄妹俩经常这么搞。
宁锦婳小时候被宠得娇气,一大早被叫起来难免甩脸子,不许旁人碰她。内院无主母,宁国公重规矩,断不会进小女儿的闺房,要不是上头有个宁重远,真没人压得住她。
她还在香软的帐中呼呼大睡的时候,宁重远已经上完了两节早课。冬日天寒,他身上覆着一层薄霜,清俊的少年郎站在暖炉旁把身子暖热了,才去叫疼爱的妹妹起床。
即使如此,宁锦婳还要哼哼唧唧闹腾许久。那会儿祖母还健在,小辈们每日清晨都要去慈安堂请安,宁锦婳也不能例外。祖母是个面容肃穆的老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实宁锦婳心里不喜欢她,每次见了她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偏偏祖母还总是提点她,说她规矩不好,女儿家整天抛头露面像什么话,一个孝字压在头上,宁大小姐只能乖乖听训。
而对于宁重远,老人家就是另一番态度了。阖府都知道老祖宗最看重长孙,少年郎君,芝兰玉树,往那儿一站便已让老太太心花怒放。二房三房的姑娘们见宁锦婳天天过得那么滋润,闲言碎语便告到了祖母跟前。有一段时间宁锦婳总被单独留下来“学规矩”,一次、两次……第三次,她刚回味儿来,宁重远也跟着她一起留了下来,美名其曰“尽孝心。”
他袒护地光明正大,就差没把“我来给我妹妹撑腰”几个字刻脑门儿上,老祖宗气得不轻,又舍不得给长孙难看,她的宝贝孙子得读书习武,继承家业,大好光阴岂能浪费在后宅之中?即使再不情愿,只能黑着脸把两兄妹放走。
出了慈安堂,宁锦婳惊喜道:“哥,你怎么知道来救我?”
宁重远无奈道:“两回了,你啊,什么时候能长大。”
他太在乎他的妹妹了,那些旁门左道、阴谋诡计之流,到不了宁锦婳跟前已被他打散。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长兄如父,他能管她一辈子。
改朝换代,非人力所及,谁也没料到。
……
“好了。”
宁重远轻轻把海棠金步摇给她簪上,温声道:“婳婳可满意?”
宁锦婳有些心不在焉,她草草瞥了一眼铜镜,扬唇道:“好看。”
大公子一个眼神下去,抱月立刻懂事地屈膝退下。等到房里又剩下他们两个人,宁重远端起方才抱月送的一碟儿芙蓉糕,轻笑,“这么敷衍,又不开心了?”
他之前总说她长不大,如今真长大了,宁重远却并不欢喜。一手养大的妹妹嫁为人妇,心里也装了更多的人和事,不再只亲哥哥了。
“兄长,我方才想到了祖母。”
宁锦婳自然咬住他递过来的芙蓉糕,神色有些伤感。
“祖母不喜欢我。”
“我那个时候顽劣任性,不服管教,祖母或许是对的。”
老祖宗并非有意苛待孙女,嫣娘是她最喜欢的儿媳,看在亡人的份上她也不能磋磨她留下的女儿,甚至动过把人抱在跟前养的念头。只是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宁国公也反对,后来此事便不了了之。
等她再注意到这个小闺女,宁锦婳已经被宠坏了,肆意妄为,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样子。老祖宗有心纠正,从宫里请了教养嬷嬷。学规矩哪儿有不受罪的?谁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些宫里的老嬷嬷一个比一个凶,宁锦婳几天便受不了了,哭着给兄长告状。
宁重远心疼她,顶着父亲和祖母的压力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嬷嬷。当时她只顾着开心,近一年才觉得后悔。
如果她当初好好学针线,是不是就能给钰儿做几件针脚细密的箭袖衫?如果当初好好学掌家之道,是不是如今就不会这么手忙脚乱?如果她好好听从教导,她是不是就不会去招惹梵琅,留下一个难收拾的烂摊子,在兄长面前都难以启齿?
陆寒霄总说她任性,她嗤之以鼻,她宁大小姐一直就是这样,也没见惹出什么天大的祸事。这回……宁锦婳真的后悔了。
她咬咬牙,一把拉住宁重远的下摆,豁出去道:“兄长帮我——”宁重远反握她的手,“别怕,你说。”
……
她说得颠三倒四,乌黑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声音越来越小。
“兄长,我知道错了,别骂我……”话音儿已隐隐带了哭腔。
宁锦婳心里羞窘万分,直到温热的大掌抚上她的手背,宁重远低声道,“没事,兄长在,不怕。”
“婳婳什么都不用怕。”
在宁锦婳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脸色阴沉,漆黑的双眸凌冽,比陆寒霄也不遑多让。
是他的错,他来晚了。他就不应该瞻前顾后,直接把她带走便是!可能会舟车劳顿,但他一定不会让婳婳受这么多委屈。
陆寒霄就是这么待她的?让她宁愿放下身段讨好他手下的副将也不愿意向他这个夫君开口?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人,竟让人如此糟践?
宁锦婳还在一遍一遍认错,宁重远牢牢握紧她的手,不厌其烦地回道:“你没错。”
“你没错,婳婳。”
她有什么错呢?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滇南,她只是太害怕、太想念亲人了。
此时宁重远的心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心疼妹妹,一半又为她大费周章找自己而熨帖。两种极端拉扯下,原本准备酝酿许久再说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婳婳,我带你走。”
他定定看着她,严肃道:“我们离开这里,陆家那对兄弟,你统统不用理会。”
这两人竟还是亲兄弟,一个蓄意已久,一个见色起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锦婳却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呢喃道:“能去哪里啊。”
她已经习惯了如今的日子,以至于听到兄长这句话的时候,脑袋嗡嗡作响,不知如何反应。
宁重远眸色稍暗,他直视着她,语气缓慢而坚定,“哪里都可以。”
“你小时候喜欢去外面跑,敢一个人偷溜出京城玩儿,好好一个名门千金,跟个野猴子似的。”
想到曾经的荒唐事,宁重远如墨的眼眸里流出一丝笑意。他继续道:“如今不会有人抓你了,你能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名山大川,漠北草原……只要你想,兄长带你去。”
只要她愿意。
宁锦婳怔忪一瞬,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兄长、我……宝儿那么小,现在肚子还有个讨债鬼,还有、还有远在京都的钰儿……”
宁重远抿着薄唇,眸光似剑,“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他。”
“我才没有!”
宁锦婳跟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差点蹦起来,“我恨死那个混账了,怎么会舍不得他!我只是……只是可怜我三个孩子,孩子们是无辜的……”
她知道兄长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既能说出口,说明在心里已有成算。她这段日子跟他吵闹、冷战,却从未动过离开的念头。
她怕宁重远生气,忙拽着他的衣袖找补道:“还有,他可野蛮了!肯定不会轻易放我们走……”
“好了,不用解释。”宁重远松开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很温暖。
他面上依然是温和的,轻声道:“兄长只是想你开心。”
这种广大而无私的包容,让宁锦婳鼻头骤然一酸,几乎落下眼泪。
她低声道:“兄长,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小时候便是如此,她在外闯了祸,总是兄长出面给她收拾烂摊子,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最多叹一句,“婳婳何时才能长大。”
如今十来年过去,她都要生第三个孩子了,还让兄长牵肠挂肚,自己想来也要脸红的。
宁重远笑了笑,没正面回她的话,“手镯不过小事一桩,交给我。”
“至于愧疚……婳婳大可不必。是他自作主张,与你无关。还有,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见你,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梵统领,知道了?”
宁锦婳忙不迭点头,方才经历过大起大落,她现在乖巧万分,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久别重逢的两兄妹一起用了早点,宁锦婳对娘家兄长没有隐瞒,什么话都说,包括“粮食”那件事。
她一会儿义愤填膺道:“兄长,他不相信我!日后他跪下来求我我才答应!”
一会儿又咬着筷子忧心忡忡,“外面真的那么严重吗?会不会很多人没饭吃啊?”
宁重远垂眸不言。他慢条斯理地用手帕净手,就在宁锦婳说完许久,气氛略微尴尬时,他忽然道:“婳婳,你信任兄长吗?”
宁锦婳不假思索,“当然!”
宁重远悠悠道:“如果我要你把那批粮给我呢,婳婳愿意吗?”
宁锦婳怔了一瞬,抬眸看着宁重远,“我愿意。”
她扬唇一笑,眼底清澈地不染一丝杂质,“兄长是我的血脉至亲,只要我有的,兄长尽管拿去。”
“哦?”宁重远饶有兴趣地问,“婳婳不怕我拿这些东西对付你的好夫君?”
宁锦婳脸上的笑容一僵,凶巴巴道:“哼!那可是堂堂镇南王,哪儿轮得到我一个后宅女子帮衬。”
她都能把他的口头禅背下来了,总之一句话,让她别操心。最好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在床上把他伺候舒服了,便尽到了为人妻的“本分”。
不得不说,相识数十载,宁锦婳真的很了解那个男人。
宁重远淡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宁锦婳觑着他的脸色,慢吞吞道:“不过嘛……钰儿远在京都,离不开父亲的庇佑,看在外甥的面儿上,兄长——”
第84章 第
84 章转眼间到了晚夏初秋,焦躁的蝉鸣声逐渐消失,天上高悬的日头也消了劲儿,微风吹过人面,带来一丝凉意。
天气慢慢凉快下来,雨水却半点没下。陆寒霄终究失了言,如今才到初秋,百姓们暂时不缺口粮,只是秋收将近,如今田里一片荒芜,民心惶恐,他这个王爷不能在王府高枕无忧。
宁锦婳如今肚子九个月了,跟个大西瓜似的,连带四肢都丰腴不少。她习惯了他在身边的日子,先前还嫌弃男人管这管那,如今陆寒霄不在,也没人给她揉腿了。她嫌弃抱月和抱琴力道轻,重了就说疼,哼哼唧唧地不舒服。
宁重远住在王府客房。兄妹俩感情好,整日黏黏乎乎地,让陆寒霄这个夫君吃了好大一坛子醋,有意无意把人安排在离主院最远的客房。后来陆寒霄自顾不暇,经常好几日才回一趟王府,腾不出手撵大舅兄。宁重远便登堂入室,日日陪伴妹妹。
王府占地广袤,可再大的地方也有逛完的一天。宁锦婳嫌夏天热,不愿意出门,陆寒霄陪着她把王府逛了好几遍。等后来天稍凉,宁重远又陪着她重温几遍。如今荷花也蔫了,府里更没什么看头,宁锦婳感觉自己跟困在牢笼里的小雀儿似的,憋闷极了。
“这么久都忍了,一个月等不起?”
宁重远好笑地剥了一颗葡萄放在盘子里,修长如玉手指染上嫣紫的汁水,十分赏心悦目。
宁锦婳无心欣赏兄长的“美色”,她喃喃道:“也不知他今日能不能回来。”
宁重远微挑俊眉,回答她,“不能。”
他的王爷妹夫今日出了城,天黑之前定然赶不回来。
宁锦婳猛然一惊,才知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过人之常情,有什么害羞的。”宁重远把剥好的葡萄推到宁锦婳跟前,坦然道:“不用担心,他能应对。”
如今最让人头疼的是什么?粮食。陆寒霄不缺这东西,他如今缺银子。
一个月下来,宁重远看得明明白白,自家这个傻妹妹真吊死在一根树上了,千金难买她愿意,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做这个恶人,去为难她的男人?
在镇南王为粮食焦头烂额之时,大舅兄施施然而来,给他带来了足够南地两年吃的精粮——宁锦婳手里屯那些是远远不够的。
事情还要数月前夹道峰说起。
那日来者不善,眼看奔着要宁国公两父子之命去的。宁国公骁勇善战,但宁重远是个书生文臣,几次直逼险境,宁国公为了护住儿子,身上平添好几道剑伤,宁重远后背中了一箭,干脆置之死地而后生,投入覆着薄冰的山涧里。
他会水,凭借水势和坚定的意志,硬是在寒冬腊月的天里游到下岸,他脱下囚服,自己拔了肩胛骨的羽箭,踉跄走到了附近的镇上。
身受重伤,身上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好在宁重远容貌俊美,又能说会道,他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路遇劫匪,只求借宿一段时间,待写信通知家里,必有重酬。
他这模样一看就是个落难贵公子,青州远离京都的是是非非,宁重远选的是个人烟稀少的小镇,药材铺的老板正好有个年方二八的闺女,他也不愿意让旁人知晓自家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就这样,他有惊无险地等到了援兵。
宁府百年世家,树大根深,那些大臣中只剩下霍家和宁家还尚在不是因为皇帝仁慈,霍家掌兵,皇帝动不得,宁府在朝中盘根错节甚广,皇帝同样不敢下死手,明面上只判了流放。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怎么会没有底牌呢?原本准备到流放地慢慢联络的势力,被宁重远提前召到一起。
有了主心骨儿,接下来的事便轻松多了。宁重远一边养伤,一边暗自积蓄力量。大齐已无宁家立足之地,他们宁家祖上和西戎有些交情,便一路辗转去了西戎,花费一年左右时间在那边扎下根基。恰逢此时传来大齐旱灾的消息,宁重远心思一动,便想跟大齐“做生意”,借此行救出父亲,安置好族人。
谁知这么凑巧,刚入齐境便被单骑走天下的梵琅遇到,两人初见有误会,还见了血……后来宁重远跟着他回来,初见宁锦婳时,他真的想带她走。
他有这个能力。
西戎的国师能观天相,通神灵。有言齐帝不仁,上天降以神罚,三年后帝星现,天下始太平。
也就是说这场旱灾至少持续三年。
三年的粮食,三年的南地太平。他手里捏着这些跟镇南王谈判,他不信他不放人,就连她担忧的孩子,除却世子陆钰,其余两个他都有办法带走。
可宁重远又是那么了解妹妹,他明白她言不由衷的倔强,她还是舍不得他。
他不想让妹妹伤心。
……
做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肥水不留外人田。尽管没有带走宁锦婳,宁重远依然把粮食给了陆寒霄,准确来说是“卖”,只比南诏低了一成——看在妹妹和三个外甥的面上。
大公子可不是做善堂的,他对陆寒霄没好感,一本账算得明明白白,包括宁锦婳那份,都得拿真金白银换!没有?他作为大舅兄也不能太不讲人情,以滇南税赋为担保,按照市面的利息,他可以赊。
宁锦婳那份他不会独吞,等她生下孩子,他便把她该得的那份给她,就像当年给她的十里红妆一样,他要给她留足够的傍身底气,将来万一……他的婳婳也不会受苦。
“兄长,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宁重远无奈地扬起唇,道:“想我这个痴情妹妹,将来有一天夫君变心,可怎么活呦~”他略带调侃的语气,让宁锦婳睁大美眸,“才不会!”
她对敬爱的兄长道:“他对我很好。”
这样的话,几个月之前,宁锦婳是不愿意承认的。
在她眼里,陆寒霄霸道专制,跟他讲不通道理。还有宝儿那根刺扎在心上,她恨死他了。可怀孕以来,两人日日呆在一处,她又看到了他不同的一面。
他贵为王爷,其实并不轻松,每天都有一堆折子送到他的案头,她先前无聊翻过一些,大到官吏任免,小到各地天气,米面粮油的价格……统统都要他过目批示。
她不由想到之前在京都时,他对精米粗米的价格信手拈来,便知自己这个主母当的不称职,他这个王爷是真的体恤爱民。
世人提起镇南王,大多恐惧大过敬重。宁锦婳虽然不怕他,但也觉得他杀伐过重,冷血无情。但这段日子,她看他宵衣旰食,那一条条批文,约束豪强大族、善待百姓、轻徭薄赋、鼓励寡妇再嫁、修建育婴堂……怪不得南地臣民对他如此信服,他的确是一个好王爷。
朝廷几欲削藩,彻底收复南地,陆寒霄刚上位,正是人心浮动之时,他却回了京城。京都的事宁锦婳不愿意回忆,但偶尔想起一些,她忽然懂了他为何总说她任性。
可能是孕期无聊,她近来总梦到往事。
梦见他们初成婚时,新婚燕尔还不过三个月,他便撇下新妇往外跑,她问他在忙什么,他说她不懂,那不是她该操心的。
那会儿她多希望他能留下陪陪她,如今真把人拴在身边,看他越来越紧蹙的眉头,她又迷茫了。
这个男人不止是她的夫君,更是千万人的主君,是整个滇南的擎柱。当年她只有十几岁,刚嫁过来就独守空房,她不懂他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她对他的怨怼,就此而始。
其实现在想想,两人都有错。她冲动易怒,他便不会跟她解释么?他什么都不说,她又怎能不气?这些年他们中间隔着孩子暗自僵持,可在别的方面,他又把她照顾地很好。
她知道,陆寒霄不会变心。
他不是一个贪恋女色之人,上次美人图惹出来的两个水灵姑娘,在她孕期背着她给他大献殷勤,没闹到她这边就被陆寒霄迅速解决,后来她迟迟不见两个姑娘,问了抱琴才知道原委。
兄长不在的那段日子,她也害怕过。怕色衰而爱驰,怕自己将来不好看了怎么办。随着孕期往后,症状越来越多,吐得吃不下东西,面色青黄、腰身渐粗,像一个笨重的大乌龟,再无往日的窈窕。肚子上一道又一道丑陋的裂纹,她自己都不想看第二眼……
所有的这些,就算她有意遮掩,又怎能瞒得过枕边人。她不会永远年轻貌美,但永远有年轻水灵的姑娘。雅苑那些美人们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脸蛋儿嫩得能掐出水。她刻意招人过来弹奏,男人连眼皮都不抬,只吩咐她们小声些,莫要惊扰王妃。
如此一番试探,她把自己折腾得够呛,陆寒霄却毫无所觉。她也就看开了。
她对钰儿有愧,他对不起宝儿,他们谁也别怨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这辈子,就这样吧。
他放不开她,她同样离不开他。不管是恩爱到白头还是互相折磨一辈子,她都认。
宁重远看着她的神色,最后一次问道:“不后悔?”
只要她一句话,他不惜一切代价带她走,远离所有的纷争,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快乐无忧。待他救出父亲,他们一家人在一起。
宁锦婳释然一笑,摸着圆鼓鼓的肚皮道:“如今后悔也晚啦。”
都不知从何悔起。从她身披嫁衣离开宁府开始?从少年少女偷偷相会开始?抑或年幼的她不应该冒着风雪在外面放风,遇到滇南来的蛮子。
跟个乱麻团子一样,不知掰扯到何年何月。宁锦婳也累了,懒得翻旧账。
“我啊,如今只想好好把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再把宝儿的病治好,钰儿在京都安然无恙。我就知足了。”
“还有父亲……”
“放心,父亲那边有我。”
宁重远接过她的话头,他看着外面的天色,道:“不说这些丧气话,我扶你出去走走。”
“不要。”
又不能出府门,宁锦婳已经把王府走腻了。
宁重远温声劝道:“大夫说了,你要多走动,生产才不会受罪。”
宁锦婳睁着美眸振振有词,“我都生了两个了,心里有谱!”
她近日越发惫懒,愿意躺着看书、听曲儿却不愿意走动,宁重远无奈,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先去外面听一折戏,再绕着亭榭走一圈。
……
雅苑里养着专门的伶人,陆寒霄从来没从用过,倒便宜了宁锦婳。王妃有令,一班人匆忙收拾行装赶过来,宁重远扶着妹妹落座,身边早有人奉上瓜果茶水,宁重远巡视一圈,让人把葡萄撤了。
顶着妹妹幽怨的目光,他笑道:“凡是有量,过犹不及。”
好在戏曲很快开场,贵妃一袭水袖丹衣,身姿曼妙,步履轻盈,低眉浅吟间唱尽愁苦。宁锦婳被逐渐吸引,把葡萄忘了,沉浸在戏中。
黑脸霸王出场,扮演霸王的武生高大魁梧,吐音字正腔圆,步伐走得铿锵有力、虎虎生风。台上的贵妃与霸王正唱得难舍难分,宁锦婳忽道:“这个武生好,看赏。”
之前那个空有一身腱子肉,脚步虚浮,声音中气不足,哪里像个霸王?这个还有三分神似。只是这人好面生,之前怎么没见过?
“啊——”“婳婳!”
说时迟那时快,宁锦婳话音刚落,一股疾风从耳边划过,台上正在舞剑的霸王忽然睁大圆目,直奔宁锦婳而来。
碗碟碎裂声、侍女们惊恐的尖叫,兄长的怒吼……各种声音汇集在一起,等宁锦婳回过神来,王府的侍卫已经把刺客拿下,自己被兄长扑在地上,手边散落几块碎瓷片和一块已经脏了的芙蓉糕。
看着兄长惊恐的神色,宁锦婳怔怔道:“兄长,怎么了?”
宁重远脸色阴沉,此时不见半点贵公子的风度,声音又惊又怒,“大夫、产婆,快叫人!”
刺客已经抓到了,宁锦婳不知道兄长为什么这么生气。忽地,她肚子里一阵剧烈的绞痛,一股黏糊糊的东西流出来,有些温热。
宁重远双手抱起脸色苍白的妹妹,他手上、衣服上沾的都是血,等把人放回床榻上,宁重远想摸摸她的脸颊,颤抖的手迟迟无从落下。
“婳婳,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
“兄长不会让你出事。”
暗红的血濡湿了床褥,肚里翻江倒海,似有无数刀子在里面捅。宁锦婳知道,她要生了。
第85章 第
85 章疼,整个人像被劈开一样,好疼啊!
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嘴里痛苦地呻.吟着。周围很乱,声音嘈杂地听不清,她隐约听到抱月和抱琴和声音,产婆慌张地惊呼,细碎的脚步声,兄长……
欸?兄长呢?
身下痛得几乎麻木,宁锦婳的脑袋也如一团浆糊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啊,产房污秽,兄长怎么能进来呢。
“娘娘,用力,用力啊!”
“头出来了!别闭眼,用力!”
她好疼啊!身上本来就没多少力气,肚子太大,怕胎儿大难产,她刻意控制食量,连多吃几颗葡萄都不允许,现在受惊早产,所有人都手忙脚乱。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五指掐紧掌心,嵌入肉里,保持自己清醒。不能晕,她还没把她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她要用力,用力啊……
“啊——”一盆又一盆血水端出来,宁重远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凄厉的叫喊,如墨的眉眼间满是阴骘。
忽地,他蓦然抽出一个侍卫的长刀,银光一闪,红木栏杆被拦腰折断、轰然到地,引得众人侧目。
他涩声道:“你们听好,务必保王妃安康。如若……如若有万一……保大!”
“王妃顺遂,诸位重赏。王妃倘若出事,今日谁也别想踏出这个门槛!”
他雪白的衣袍上还沾着宁锦婳的血,执剑肃肃立在门前,像个门神一样。
日暮西沉,里面的宁锦婳在一番又一番的折磨中逐渐虚弱,只靠心里那股气儿撑着。身边的声音逐渐小了起来。周围光怪陆离,恍惚中,她听产婆道:“糟了,是难产。拿剪刀来。”
“世子妃,老奴冒犯了。”
又是一阵剧痛,宁锦婳骤然瞪大双目,她……她竟看到了陆寒霄的脸!
兄长说过,他今晚赶不回来,这会儿估计信儿还没送到,他是神仙么,飞回来的?
他好像年轻了很多,面容白净,跟个玉面小郎君似的。只是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怒,破坏了他冷然的气质。
宁锦婳虚弱地朝他笑了笑,“三哥,你回来了。”
他不说话。
她知道自己如今丑极了,两腿大.张,血肉模糊,跟个青蛙一样被按在床上。她最看重脸面,可在他面前,她又觉得没那么重要了。
“别怕。我没事。”
她汗涔涔地安慰他,“我肯定把我们的孩子好好生下来,你等我。”
男人还是不说话,就那样静静看着她,眼神悲伤,清瘦的身躯显得十分寂寥。
……
又经过一段漫长的折磨,宁锦婳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身下痛的几乎麻木,她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离她很近,又很远。
“王妃娘娘,用力啊!出来大半个身子了。”
产婆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一道白光闪过,她彻底眼前一黑,陷入黑甜的梦乡。
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云霄。
***
等宁锦婳幽幽转醒,已经是两日后。
微黄的烛光透过纱帐穿透进来,她睁开眼睛,头顶是熟悉的帷幔,鼻尖隐约闻到苦涩的药味。
她撑起身子,细微的衣料磨擦声让男人瞬间警醒,他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一把撩开帷帐。
“婳婳,你怎么样?还痛么?”
他让宁锦婳靠在自己胸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高声道:“来人,叫大夫。”
宁锦婳感受着轻盈的肚子,柔柔地笑了。
“没事。我都生过两个孩子了,不怕的。”
她忍着下面的钝痛,轻描淡写地宽慰眼前的男人。陆寒霄在外威严肃穆,如今下巴胡子拉碴,眼底一片青黑,不知守了她多久。
他怎能不怕?得到她遇袭难产的消息,他当即快马加鞭赶回来。等回到王府的时候,孩子已经落地,她也力竭昏了过去。
她生前两个孩子时,他不在。这回日日陪在她身侧,陆寒霄甚至月前就让产婆算好日子,把诸事往前赶,这回他一定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他又食言了。
生产时的凶险已让人心惊肉跳,最后宁锦婳疼糊涂了,嘴里一直叫着“三哥”,是念着他的名字昏过去的。抱琴声泪俱下地禀报,陆寒霄痛得不能自抑。
他的婳婳。
大夫就在外面候着,听见传召颤巍巍进来。他搭上宁锦婳的手腕,片刻道:“王妃已无大碍,老夫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好生休养即可。”
听到这句话,陆寒霄微不可闻地吐口气,数日来绷得像利剑一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宁锦婳足够幸运。
九个月,不到生产的日子。当时千钧一发,宁重远扑向她,尽管用手臂护住了肚子,但是猛烈的撞击还是让她受了惊吓,原本凶多吉少。
好在宁锦婳今年二十有四,身体已经足够成熟,前年又生了宝儿,在王府金尊玉贵地养着,母体体格强健。加之肚子争气,肚子在七八月时已经跟足月孕妇一样大了,如今虽然才九个月,胎儿已经发育好,生出来的时候七斤六两,比正常生产的都康健。
如今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抱月红着眼框端上来一碗燕窝,厨房日夜温着,火候控制得刚刚好,既不会烫口也不会太凉。她眼巴巴看着宁锦婳,又畏惧她身边的男人,一腔话只能憋回去,悄然退下。
宁锦婳自觉好笑,只是等一会儿才能跟两个丫头说话,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孩子呢?快抱来我看看。”
闻言,陆寒霄的眼底闪过一丝柔情,“是个小郡主。”
他喂了小半碗燕窝才让人把襁褓抱过来。她还在睡觉,刚出生的婴儿浑身皱巴巴,跟个没毛儿的猴子似的,宁锦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由道:“她真好看。”
陆寒霄:“……”
无妨,他陆寒霄的女儿,相貌不重要。
他怀里抱着妻女,柔声道:“婳婳,辛苦你了。”
成婚七载,两子一女,他此生已无所求。
宁锦婳虚弱地摇了头,生儿育女,本就是她为人妻的本分,何谈辛苦之说。
她轻声道:“之前……他们都说是男孩儿,小子不归我管,我便没准备什么。”
“没想到最后竟是个小郡主,女儿家娇贵,需得好生教养,莫要……莫要让她学了我。”
处于陆寒霄这个位置,儿子越多,她的地位就越稳固,周围人有意宽她的心,明里暗里说肯定是个小公子,那肚子圆鼓鼓,闺女哪儿能长那么大。
宁锦婳生了两个儿子了,她没什么特别的念头,不管儿子女儿,都是她的骨肉。可架不住周围人一直念叨,久而久之,她在心底默认又是个小子,突然得知是个女儿,她心里忽地涌上一股特别的情绪。
约定俗成地,儿子归父亲教导,女儿归母亲管教。
她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也从未有人教导过她该如何做,以至于在闺中时肆意妄为,光顾着玩儿乐,虚度许多光阴。
如今她也有女儿了,她在这一刻忽然懂了母亲。这世道艰难,女儿家不能跟男子一样抛头露面,前半生靠父亲,后半生靠夫君,一生的喜怒和爱恨皆系于旁人,自己没有半分自由。
她不想让自己女儿过这样的日子。
陆寒霄把燕窝放在一旁,轻抚着她的脸颊,“又说胡话,女儿像你不好么?”
如同婳婳一样姿容绝世,纯净无暇,他做梦都能笑醒。
宁锦婳轻轻哼了一声,她一定好好教导闺女,教她一身本领,让她聪慧知理,不要步她的后尘。
世上多是薄情郎,把一生倾注在一个男人身上无异于一场豪赌,她吃过的苦,断断不可让闺女再跳坑里。
一碗燕窝下肚,宁锦婳身上渐有力气,面色也恢复了红润,她昏迷这两天陆寒霄每日都给她喂人参水,如今骤醒,看着气色很好,反而一旁胡子拉碴的镇南王显得憔悴。
她躺着的时候面白如纸,如同精致无生气的人偶一般。如今鲜活起来,陆寒霄巴不得她多说两句话,哄着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闻言,他挑眉道:“怎么?我究竟让你吃了多少苦,今日无外人,你我夫妻敞开心扉说说?”
“也好让我知道,为夫究竟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婳婳宁愿跟我和离?”
当初让他震怒的事,如今经历这么多,他也能心平气和说出来了。当然,语气还带着一丝委屈和不甘。
宁锦婳骤然睁大双眸,“我什么时候跟你和离了……你、你别含血喷人啊。”
“呵——难道那封和离书是假的?”
“什么和离书,我根本没……”
她忽地一顿,陈旧的记忆涌上心头。怪不得……怪不得她没找到那封原本该烧毁的和离书,原来阴差阳错被他看到了。
以至于后来这人忽然发疯,还派了个侍女恶心她,原来是个乌龙?
……
真相大白后,两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奈。
陆寒霄的脸色依然难看,“也不全然算个误会,毕竟是你亲手所写,你也真动过和离的念头。”
宁锦婳:“……”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她竟诡异地体会到了一把陆寒霄面对她胡搅蛮缠时的心情,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宁锦婳信誓旦旦,“那我为什么动和离的念头?你就没有一点错吗,要不是因为有钰儿……”
眼看正要掰扯个一二,她像被卡住喉咙似的,又不说话了。
宁锦婳抬眸,定定看着他许久,久到陆寒霄都察觉出不对,她忽然道,“三哥,对不住啊。”
误会他这么多年。
第86章 第
86 章这是宁锦婳第一次对陆寒霄服软。
她要体面,从小被宠的骄纵,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这么大剌剌说出来。陆寒霄并非迂腐之人,从不占嘴上便宜,久而久之,更助长了她这个坏习惯。
因此,陆寒霄心底暗自纳罕,“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宁锦婳靠在他的胸膛,垂首看着自己刚生的、红彤彤的漂亮“毛猴子”。
就在陆寒霄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轻声道:“钰儿出生那会儿,比姑娘还要好看。”
那些模糊的记忆似乎蒙上了一层面纱,一想头就炸裂似的痛。久而久之她也不愿意去想,把那些漏洞百出的“真相”当成理所当然。
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己的长子,陆钰。
在她前六年的记忆里,陆寒霄是个混账。他把自己拼命生下来的孩子抱走,原因只是宫里那位说深宫寂寞,聊以派遣。
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情敌养育,那女人还刻意刁难她,不让她跟孩子见面,骨肉分离数年。在宝儿出生之前,太医说她再难生产,陆钰是她唯一的孩子,这让宁锦婳怎能不恨?
年前在京都,舒婉婉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把所有的恨意都倾注在陆寒霄身上,这么多年只顾着和他折腾,却忽视了父亲、兄长、还有中宫姨母……她的至亲啊,他们怎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发生?
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应该见陆钰。
宁锦婳一直没想通关窍,直到这次生产,或许是经历了相同的痛苦,她脑中忽然浮现起六年前的记忆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她全记起来了。
陆钰的生辰是正月初三,她却一直记成正月二十三,她少了二十天的记忆,那段记忆并不美好。
……
当年宁锦婳生产的时候,陆寒霄不在京都。她当时没了半条命,陆钰刚生下来时小小一团,这孩子娘胎里发育不足,哭声嘤嘤噎噎,吃奶都嗦不出来。
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宁锦婳产后身体很虚弱,加之陆寒霄迟迟不归,她的精神和身体成了一根紧绷的弦,直到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宁府的女眷们前来看望,那些三姑六婆们知道她自此伤了身子,不知是好意还是幸灾乐祸,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慰”她。
男人嘛,哪儿有不偷腥的。与其爷们自个儿出去扒拉些脏的臭的,还不如正妻贤德,早早把人备好了,还能落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家族还有几个相貌皎好的旁支庶女,跟大姑奶奶眉眼间有几分神似,姑爷保准喜欢……
其二,陆钰是宁锦婳第一个孩子,又那样体弱可怜,她没要奶娘,坚持自己亲自喂养,结果陆钰一口奶呛在了嗓子眼儿,脸憋的通红,好险才救回一条小命。
她躲在屏风后面,听两个太医低声嘀咕,说孩子难产,体格太弱,有夭亡之相。
后来,宁锦婳就“病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整日整日得流泪,晚上睁着眼睛到天明,她抱着微弱呼吸的陆钰,心里几乎被愧疚填满。
是她的错,是她自己不听劝告,私自停了避子药。太医在孕时就说过,她年岁太小,这一胎来的过早,恐怕保不住。
是她千方百计寻药拜佛,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世子府又大又冷,她太怕一个人了。况且……如果有了孩子,这是他的长子,他会不会就回来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靠孩子挽回夫君的心。
如今她才知道错了!她自私地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受苦。她跟魔怔似的,每隔一刻钟就把指尖放在孩子鼻子下感受,确定他还活着。
日渐消瘦的躯体下,宁锦婳已然“疯魔”。周围人只当她产后虚弱,没发现不对劲儿。直到有一天,她抱着孩子在坐在梳妆台上,穿了一身华美的衣裙,脸上敷了粉黛,描眉化唇,掩饰憔悴的容颜。
抱月和抱琴还以为她想开了,那天装扮地格外卖力。两人谁也不知,那时她已经存了死志——与其让陆钰饱受病痛折磨,不知何时悄无生气地咽气,不如现在来个痛快,一了百了。
本来……本来就是错的。
宁锦婳拿起金钗,刺向孩子柔嫩的胸膛。
可怜陆钰小小一团,从生下就没大声哼过,此时爆发了尖锐的哭声,惊动了外面的抱月。她用蛮劲儿撞破了门闩闯进来,整个人都傻了。宁锦婳手里全是血,此时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把金坠放在唇边,檀口微张,准备吞金自尽。
令人惊悚的是,那时她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微笑,平静而满足。
……
陆寒霄风尘仆仆赶回来,迎接他的是疯了的妻子和生死未卜的儿子。
世子妃得了疯病,这个消息被封锁在世子府,为此世子爷亲自下令,打死了数十个碎嘴子,所有人讳莫如深。那段日子,世子府上下,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过的很艰难。
忽然有一天,宁锦婳竟自己好了。
空洞的眼神恢复了神采,也不再说疯疯癫癫的话。谁都认得,什么也都记得,唯独忘却了关于陆钰的记忆。只知道自己生过一个孩子,然后……然后呢?
后来的记忆便是陆寒霄为她填补上的。
知道这件事的都是宁锦婳的亲近之人,陆寒霄怕,他们也怕。怕她看见陆钰想起什么,她那么年轻,和她同岁的小姐们还待字闺中呢,不能就这么毁了。
世子府新换了一批下人,除却抱月和抱琴,当年的事再无人知,尘封在岁月里。
……
这么多年,因为陆钰,他们吵过无数次。宁锦婳不愿意相信他这么无情,她跟他闹,想要一个解释,一个原因,每次都以男人的沉默结束。
曾经她以为是他心虚,如今一切大白天日,她误解了他这么久,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她终于放下身段,却让陆寒霄眉头紧拧。他不悦道:“提他做什么?”
陆钰是他的长子,在前几年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花费大心力培养。可因为某些原因,他着实对这个儿子喜欢不起来,也不喜欢宁锦婳提他。
宁锦婳正低头琢磨如何开口,这时怀里的小郡主哼哼唧唧地闹腾起来,两人皆是一惊,陆寒霄随即叫人把孩子抱走喂奶。
大户人家,主母自恃身份,不会亲自喂养孩子,早早在外头请好了乳母,光宝儿就有四个奶娘。除了喂过陆钰,宝儿没喝过她一口奶,轮到女儿,她同样没有亲自喂养的打算。
陆钰在她心里是最特殊的。
偏偏陆寒霄不想让她想起陆钰,他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软枕垫在她身后。
“太医说女儿体格强健,你放宽心,好好养身体,等你好了,为她取个名字吧。”
宁锦婳道:“好。我得好好想一想。”
他话风转得生硬,宁锦婳看明白了他的态度,他宁愿瞒着她,被她憎恨怨怼,也不愿她想起来。
他怕她再“发疯”。
时隔多年,如今回想起来,宁锦婳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魔怔。甚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做,她……她怎么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她已经记不清缘由,只记得那种无边的绝望,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行尸走肉一般,每日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浆糊,才有了那些蠢念头。
她不会了再那样了,但陆寒霄……
算了,以后再说罢。
趁这个机会,她道:“不能厚此薄比,宝儿还没有大名呢。”
“三哥,宝儿是个小子,就辛苦你啦。”
第87章 第
87 章接下来宁锦婳卧床修养,宝儿和小女儿也各自有了名字。
因为有陆钰在前,两个小的也都各取一个单字,女儿名为陆玥,宝儿原本想取“瑾”字,和他大哥一起,意为美玉无瑕。不过为避母讳,退而选“玦”字,择吉日将其写入族谱。
陆氏第六十三代子孙寒霄,妻宁氏,孕两子一女,陆钰、陆玦、陆玥。
生过陆玥后,宁锦婳心性与之前大有不同,心头的阴霾悉数散去,身体也恢复的很快。在她的痴缠下,宁重远在滇南过完了中秋,又过了半个月,到了动身离开的日子。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尽管心头百般不舍,宁锦婳也知兄长有更重要的事,她不能任性而自私地把人留在身边。
……
落日的余晖照在城墙上,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巍峨高大的城门外,一队身穿黑色劲装的青年男子头戴斗笠,怀抱长刀,一派肃杀之气。为首的是一个白衣公子,眉眼精致气质高华,通身的矜贵。
“好了,就到这里吧。”
宁重远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外面风大,早点回去歇着。”
宁锦婳当即红了眼眶,原本说送到外城,后来又拖拉跟了十里地,如今彻底出城门,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尽管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她心里依然忍不住酸涩,空落落的。
“莫哭。”
陆寒霄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的腰身,沉声道:“以后还能见面,不要伤怀。”
“谁哭了!这是风大,有沙子!”
宁锦婳凶巴巴地拍掉他的手,她的嘴硬冲淡了几分离别愁意。宁重远看着三言两句被带跑的妹妹,温声道:“我得空回来看你。”
她刚出月子,在王府精细地养着,后厨专门有人给她温食,一个月来连口冷水都没喝过。秋风凉,宁重远不想她在外面多待。
宁重远抬起手,骨节分明手指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暗红塞锦锻披风,漆黑的眸色深沉,“回去。”
不容质疑的语气,让刚缓过神的宁锦婳眼眶一红,美丽的眼眸里水光潋滟。
“……”
宁重远遭不住这样的眼神,他面上稳如泰山,其实要是宁锦婳此时掉两滴眼泪,他今日就走不了了——或者带她一起走。
水色在大大的眼眶里转了一圈,没掉下来。
宁锦婳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道:“我要跟兄长说句悄悄话。”
她刻意咬重了“悄悄”二字,意有所指地看着某人。
陆寒霄微微挑眉,这段日子夫妻和美,妻子不再浑身是刺,软软和和跟他说话,给陆寒霄美到了心里,有什么不应的?
他很满意现在的日子。宁锦婳性情刚烈,又喜欢端架子,之前两人见面是十次有八次在吵架,如今似乎回到成婚前,她信任依赖他,为此,他也愿意为她收敛自己的控制欲,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默然走远,停在离兄妹俩十步远的位置,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
宁锦婳:“……”
算了。她苦中作乐地想,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男人,早该认命了。
兄妹嘀嘀咕咕说了许久,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陆寒霄敏锐地察觉到来自宁重远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宁锦婳偷偷摸摸往这边看的模样,他回望她,她像个被抓住的小老鼠,一下子缩回去,可怜又可爱。
哦,原来在说我。
陆寒霄面无表情地想,不妨事,待晚上回府一问便知。
宁锦婳不愿意告诉他,但她在他跟前跟个透明人一样,藏不住任何秘密。早在多年前宁重远就看出此子绝非善类,京中那么多才子俊杰,怎么偏偏就他哄得妹妹晕头转向?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当年陆寒霄那个位置,朝廷视他如质子,滇南视他如弃子,结果这个清冷的世子硬是得了皇帝青眼,进了神机营。神机营是皇帝亲卫,监察百官,有无诏拿人之权。后来两家婚讯传出,旁人都以为是宁府在背后出力,艳羡陆寒霄攀上一个好岳家。
苍天明鉴,跟宁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宁重远甚至暗中给这个觊觎他家宝贝妹妹的家伙下绊子,让陆寒霄头疼了很长一阵。
后来他杀回滇南,以雷霆手段坐稳镇南王的位置,让朝廷的削藩大计也落了空。这样一个狠辣又心机深沉的男人,两任皇帝都拿他没辙,又能指望宁锦婳跟他斗什么?
宁重远很疼爱一手养大妹妹,在他眼里宁锦婳千好万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妹妹被他宠坏了,心思单纯,她拿捏不了那个男人。
最好的办法是带她走,可她又不愿。
……
直到那一对队人马变成一个个黑点,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宁锦婳依然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不肯动。
“回罢。”
陆寒霄握着她微凉的指尖,放在手心里捂热。因为当初生陆钰时的惨烈,她花了整整半年才休养好。他便固执地以为产后至少坐半年月子,她怎么解释都没用。
陆寒霄道:“你这样,劳得舅兄路上挂心。”
他很精准地摸到了她的七寸,一句话就把人哄上软轿。原本要乘马车来的,但陆寒霄嫌马车颠簸,如今不到冬天,铺上厚厚的毡子她又嫌热,便叫了四个身强体壮的轿夫抬着,陆寒霄则翻身上马,慢悠悠拉着缰绳,护在她身侧。
今日本为送行,陆寒霄也在,便没有让侍卫跟随。城门即将关闭,宁锦婳还陷在离别之情里出不来时,轿子忽然停了。
“让开。”她听到了陆寒霄沉沉的声音,暗含怒火。
怎么了?谁敢胆大包天敢拦王府的车架?
宁锦婳忍不住掀开轿帘探出头,谁知拦路之人不是哪家不长眼的纨绔,而是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滥芋的乞儿。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纷纷跪在轿子前面,磕头哀求大人开恩。
“滚滚滚!贱皮子又痒了是吧!”一旁守城的官兵甩着长长的鞭子骂骂咧咧走来,扬起一地尘土。
这些人战战兢兢地浑身颤抖着,但膝下跟生了根似的,不肯挪动一步,夹杂着孩子哇哇的哭声,十分凄惨。
宁锦婳生来尊贵,在锦绣富贵的宁国府,连乞丐都没见过几个,当即心软道:“三哥,给些银钱打发了吧。”
陆寒霄阴着脸色,翻身下马对守城的官兵说了几句话,宁锦婳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只隔着轿帘远远看到官兵僵直的身体和诚惶诚恐的面容。
哀求声被关在厚重的城门外,听得宁锦婳一路不是滋味。等晚上陆寒霄回房,她忍不住问道:“三哥,外面……很严重吗?”
他正在解衣的手一顿,原本想说这些与你无关,不用操心。可话到嘴边滚了滚,却道:“尚可。”
陆寒霄脱下外袍,露出精壮的躯体,在微黄的烛光映照下,那些纵横的伤疤为他添了一层凶悍和暧昧。
“舅兄神通广大,不必担心。”
尽管宁重远狠狠宰了他一笔,但确实解了他燃眉之急,这把火暂时烧不到滇南。
宁锦婳的神色依然担忧,“可今天那些人……”
“是流民。”陆寒霄回道。
他之前很少和她说这些事,大概觉得她听不懂,除了让她担心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而陆寒霄又有一颗难以言喻的自尊心,曾经宁府势大,有些在他看起来十分棘手的事,宁国公动动指头就能解决。
而他又太了解宁锦婳的脾性,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口风,她肯定回娘家求人。有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在她眼里都是一家人,理应互相照拂。
陆寒霄娶了人家的掌上明珠,又不肯弯下脊梁,便不与她说外面的事。他不爱吟诗作画,不爱跑马射箭,九成的精力花在军营和公务上,倒还剩下一成留给了宁锦婳,只是两人相顾无言,鲜少有温存的时候。
就连现在,晚上回房,他在大多数时候也是沉默寡言的,只听见宁锦婳叽叽喳喳。她天天困在王府的一方之地,每天也就忙活两个孩子,宝儿今天笑了,玥儿今天吃了几次奶……这些,陆寒霄并不感兴趣。
后来宁锦婳察觉到他的敷衍,也不那么愿意说话了。寝房很大,光中间的床榻就够两个人滚好几个来回,她安静地躺在他怀里,陆寒霄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一次,他破天荒地回了她。
他沉声道:“今日那些不是南地百姓,如今外面……很乱,粮价飞涨,穷苦百姓买不起粮,只能往别的地方跑。”
第88章 第
88 章滇南的粮价虽然也涨,但比起其他州郡好太多,普通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也能填饱肚子,不至于背井离乡找活路。
如今这个世道,又有哪里是世外桃源呢?
“原来如此。”
宁锦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有个疑问,“那……他们都来滇南,跟南地百姓抢粮怎么办?”
大批流民涌入,僧多粥少,岂不是全城百姓都要遭殃?
陆寒霄眸光一亮,“婳婳真聪明。”
宁锦婳:“……”
明明是夸赞的话,她偏偏听出了几分刺耳之意。合着她在他眼里就是个蠢货,什么都不通晓是吧。
她阴阳怪气道,“岂敢,在王爷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陆寒霄轻笑一声,很理智地没有在这个时候回她。只道:“我去沐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寒霄混迹军营,没那么多讲究。但是宁锦婳爱洁,日日沐浴焚香,连带着枕边人也得洗干净,否则不让上榻。
在两人初成婚时,陆寒霄时常回来到深夜,懒得让下人烧水,便去书房睡。宁锦婳不明所以,只知道他十天半个月不回府,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宁愿枕着硬邦邦的文书,也不愿来碰她。
宁大小姐心高气傲,她问不出口,他那时候心神不在她身上,便也没在意。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过夫妻间过日子,哪儿有什么惊天动地,就像一根根微小的嫩刺扎在肉里,一根不疼,可耐不住经年累月的堆积,堪比钝刀子磨人,让人受尽折磨。
……
陆寒霄洗完出来,房里的烛火全部被吹灭了,一盏都没给他留。他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轻车熟路地走向里间的床榻,掀开帷帐。
他没有焚香的习惯,身上只有很淡的皂香,墨黑的长发带着潮湿,落在肌肤上,很凉。
“别挨我——”宁锦婳装睡不成,伸手把他胸膛推开,嘟囔道:“怎么不擦头发。”
陆寒霄反手握着她的手,勾起唇角,黑暗中音色慵懒,“婳婳给我擦。”
宁锦婳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没理他。
陆寒霄面容冷峻,身上却十分火热。跟个火炉似的。隔着一层丝绸薄衣料,精壮的腰身紧紧贴着娇嫩的肌肤,大腿也跨了上来,像死死锁住猎物的野兽,不容逃脱。
一起睡了这么多年,宁锦婳对他的某些癖好很熟悉,往常这样……
她道:“今天……不行。”
回应她的是男人收紧的双臂,“我问过大夫,可以。”
她如今年岁正当时,有宝儿在前,身体恢复地很快。
宁锦婳支支吾吾道,“别,我今晚……不方便。”
两人老夫老妻,她也不是矜持拿乔。之前她身子不好,怎么胡来都没事,谁想那些调养的药喝了多年,还真把身子养顺当,连续生了宝儿和玥儿,她真不想再生了。
儿女双全,她心里知足,没有多余的心力养育孩子。
其实这个事不难办,避孕的法子多的是,除了避子汤,还有羊肠衣、麝香、红花等物,可她初来滇南就怀孕,根本没想过备那些东西。
身后男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大掌从腰间缓缓往里探,黑暗中的宁锦婳面红耳赤,急忙道:“你、你还没告诉我,那些流民怎么安置……”
陆寒霄手下一顿,过了半晌,沙哑道:“怎么忽然对这些感兴趣?”
宁锦婳侧躺在引枕上,小脸埋在暗红的鸳鸯锦被里,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忽闪忽闪。
她咬着唇,“你……你说不说……”
“流民无需安置。”
陆寒霄声音隐忍,在暧.昧的夜色下,除了气息有些粗,言语依然是条理清晰的。
“婳婳不是猜到了么,大批流民涌入,定会扰乱破环南地安定。”
如今各大州郡已自顾不暇,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是关城门,不让外人进来,各扫门前雪。
宁锦婳一怔,随着思绪飘远,身子不自觉软和下来。
“可是、天灾……百姓何辜?肯背井离乡往外逃的,应该、应该也没多少人……放进来一些,不妨事吧……”
陆寒霄微怔,他手下的幕僚们都盘算着如何在这场天灾中获利,或招兵买马,或攫取金银,如宁锦婳这样天真的论调,连六岁的陆钰都不会说,若放在议事厅,一定让人笑掉大牙。
他忽然想起来,全昇曾说过,王妃有一颗剔透的赤子之心。
陆寒霄默默收紧手臂,哑声道:“一县、一郡、一州……或许算不了什么,如今大齐各地缺粮,倘若都往这边涌来,必有大乱。”
宁锦婳也知道自己想简单了,他是对的。可心里总有一丝酸涩,今日见到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她刚生下陆玥,听得不是滋味。
陆寒霄察觉到她的低落,一个吻落在她的后颈。她皮肉娇嫩,那里至今有一条粉色的疤痕,陆寒霄很爱吻那里。起先还算规矩地舔.舐,后来用牙齿轻咬,痛中带着一丝酥.麻,让宁锦婳不由蜷起身躯。
“别,说了今天不给……啊——”她的声音骤然高昂尖锐,似痛苦、又似愉悦。陆寒霄咬着她的后颈,抽出水淋淋的手指,翻身覆了上去。
“婳婳,你水好多。”
“滚唔——”……
陆寒霄憋狠了,第二日抱月进来还能闻到浓郁的气味。她小脸红扑扑,正欲规劝主子刚生产完,纵欲不好,就听宁锦婳哑着声音道:“给我熬一碗避子汤,快。”
抱月:“……”
宁锦婳真怕了,咕咚咕咚喝完一大碗汤药,又在房里点上麝香,等香味儿盖过昨晚的荒唐,苍白的脸色才稍微和缓。
她用过早膳,又去看了两个孩子,接着召见杨管家、嘱托厨房给陆寒霄送汤水……看似很多事,其实只用她动动嘴。
琴瑶很喜欢宝儿,照顾得无微不至;陆玥那边四个奶娘照看,她只负责抱在怀里摇一摇,逗一逗,从不知道喂奶换尿布之流是什么。至于杨管家更是尽职尽责,后院没有妾室通房作妖,前院男主人不到晚上找不到人,她这个王妃当得发闲。
如今宁重远也走了,更寂寞了。
眼看还不到午时,宁锦婳神色厌厌,抱月道:“不如请叶小姐过来一叙?”
宁锦婳心里当即一动,随即又卸了气,“她正在气头上,算了。”
当时因为宝丰粮庄的事,叶清沅气的不轻,再也没来找过宁锦婳,她自知理亏,也不敢去叨扰。
听说叶老板早出晚归,但如今外面正乱,普通百姓吃饱肚子都难,那些胭脂、布匹,都不怎么好卖。而最紧俏的粮食被她送给兄长,如今辗转在陆寒霄手里。
宁锦婳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去书架找书看。她钟爱游记和话本,今天可能因为提到了叶清沅,她手指微顿,鬼使神差抽出了那本《均田法》。
叶相毕生的心血,可惜最后落在一个妇人手中,她曾经翻过几次,差点儿睡着。
这种东西枯燥无味,最适合拿来打发时间。宁锦婳漫不经心地翻着,她不懂大齐的税法,所以眼前的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完全看不懂。日光落在书册上,形成一道斑驳的阴影。
昨晚胡闹到三更,今天起的晚,宁锦婳这回没睡着,忍着枯燥翻到了后面。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是密密麻麻的字,后半部分有了图,大多于农耕有关,如水车、犁头等等,渐渐有了一丝趣味。
直到她翻到其中一页,原本悠然的手指僵直,骤然瞪大双眸。
她怎么没想到,修水渠啊!
滇南背靠幕屏雪山,其绵延千里不绝,即使再干旱也不怕滇南没水喝。若是能修水渠,把高山雪水引来灌溉,岂不是不缺粮食了?
一瞬间,宁锦婳心里怦怦跳,掌心心出了细汗——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这回肯定让他大吃一惊,看他还敢小看她!
她手忙脚乱把书收起来,对抱月说,“快,请王爷过来。”
抱月扭扭捏捏道:“王爷……不再府内。”
陆寒霄在西直营。
西直营就西直营,只要他没出城就行。宁锦婳当即让人准备软轿过去,她心神激动,以致于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欠下的情债。
营中重地,旁人不可随意出入。宁锦婳来得匆忙,连个牌子也没带。马车上好歹有王府的标志,今天她偏偏乘的软轿,外面的小卒又怎能认识尊贵的王妃娘娘呢?
双方正扯皮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何人在此喧哗?”
第89章 第
89 章宁锦婳一怔,瞬间头皮发麻,抱月已经欢喜地迎了上去。
“大统领,遇见您可太好了!这些人竟然拦娘娘的尊架,简直放肆!”
沉默片刻,帘子外的梵琅道:“都下去。”
宁锦婳不自觉蜷起手指,绞紧手中的绣帕。
轿子稳稳当当往前走,隔着轿帘,宁锦婳感觉仿佛有一道针扎似的目光向她刺来,微风吹起轿帘,恰好看到翻飞的赤黑衣袍和他腰间斑驳血痕的长鞭。
她出神地想,每次见他身上总带着一股血腥儿味,她其实有些害怕,只是要面子,没有表露出来。
“你,去里面通禀,你们去那边候着。”
软轿停在一处偏僻的空地上,抱月和轿夫都被梵琅支走,他看着面前华贵的软轿,眸中晦涩难明。
过了许久,他道:“你……好么?”
年少的爱慕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尽管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尽管她那么绝情,可听到她遇袭早产的消息,他还是忍不住揪心。
后来传出王妃平安诞下小郡主,按照滇南这边的习俗,至少要大宴宾客三日,以示对孩子的重视,也能看出妻子是否受宠。
梵大统领等啊等,结果王府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又酸又怒,王爷对她一点都不好!连酒宴都不舍得摆,要是他……他肯定不会这么委屈她。
陆寒霄自然知道这个习俗,可宁锦婳产后虚弱,他恨不得连地都不让她下,怎么会让她受那般折腾?只好暂且委屈小女儿。
王府后院并无其他姬妾,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王妃的地位,他的婳婳用不着在这些外物上争面子。
梵琅不知道内情,这个凶悍又意外纯情的男人笃定她受了委屈。当初让抱月递了许多次话,她连见他一面都吝惜,心中不是没有怨憎。如今眼巴巴跑过来,只要……只要她愿意给他一个解释,他们还跟之前一样不好么?
他不要她做什么,甚至没有妄想过带她远走高飞。只要让他能看到她,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像曾经为她寻找兄长下落那样。
结果宁锦婳只是垂下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宁重远出手,那幅手镯已经完璧归赵,她看了一眼便收进妆奁内,再也没戴过。了却一桩心事,宁锦婳却并无欢喜之意,她心里对他有愧,如今猝不及防见面,不知该如何面对。
隔着轿帘,年轻的将军感受到了她的疏远冷淡。
他喉头微动,心里的怜惜瞬间被怒气取代。半晌儿,轿帘外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王妃娘娘贵人多忘事,属下不介意帮您回忆回忆。”
说着,宁锦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强硬扯出软轿,对上一双饱含怒火的的幽绿眼眸。
梵琅钳住她的手腕,一步一步咄咄逼人,“为何不肯见我?明明说好的,为何一再失言?承诺给我的画呢,啊?给我的东西为什么出尔反尔要回去,你骗我!”
男人高大的身躯充满压迫感,她满心惶恐,错过了他眼底的一丝脆弱。其实是个纸老虎罢了,只要她给他一个解释,哪怕只是哄哄他,骗骗他,他也愿意的。
可惜宁锦婳是个刚硬的暴脾气,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就算陆寒霄那么过分,他不占表面上的便宜,都是宁锦婳朝他发脾气,他顺毛摸,哪里受过如此逼迫?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微红的印子,不疼不痒。
“放手!”
宁锦婳一字一顿道,“我是镇南王妃,你逾距了,梵统领。”
如果是陆寒霄,他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沉默。可梵琅之前从未碰过女人,他不懂,只会火上浇油。
“呵,镇南王妃?是深夜幽会男人的王妃吗?与人私相授受,若是让王爷知道,你这个王妃能坐几天?”
宁锦婳瞪着他,不说话。
梵琅自觉扳回一局,嗤道:“我可以保密,但我有一个条件……”
“来人啊——唔——”可怜梵统领一直信奉刀剑解决问题,第一次用萧又澜口中所谓的“计策”,碰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宁锦婳。她气红了眼,直接高声叫喊,被梵琅捂住嘴巴。
他选的这个地方很好,空旷寂静,且是他的营地。梵统领凶名在外,旁人不敢轻易过来。他只想吓唬一下这个狠心的女人,没想真的毁坏她的名节。她这么一喊,万一真招人过来……
梵琅低声道:“你疯了?”
宁锦婳趁机挣脱他的钳制,狠狠道:“不是想知道我这个王妃能坐几天么,怎么,梵统领怂了?”
对梵琅有愧是一回事,被人威胁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平生最恨别人拿捏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其终日提心吊胆牵扯不清,还不如摊在明处,一了百了!
宁锦婳的心思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懒得玩什么弯弯绕绕,她揉着手腕,挑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走啊,跟我去你的王爷跟前走一遭!”
她又变成了他刚见到她时的模样,高昂着头颅,如天上的明月,让人不敢攀折。
梵琅做了十六年奴隶,卑贱如草芥,在那瞬间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这样高傲尊贵的人儿,他也想碰碰。
千里迢迢为她寻兄,风餐露宿,身负重伤……只是想看她展颜一笑罢了。
梵琅低垂着头,哑声道:“我等了你很久。”
王府忽然加强了守备,他进不去,一天天守在王府外,一颗心像放在油锅里煎炸。
宁锦婳一怔,她吃软不吃硬,方才他的威胁她不怕,但此时可怜巴巴,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她又心软了。
她说道:“谢谢你。”
“这世间好女子多的是,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她抬脚离开,这回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
恰逢抱月出来,陆寒萧正在诸部将议事,给了她一块腰牌,让人把宁锦婳带到他的私营。
他惯来如此,总把军务排在第一位,宁锦婳已经习惯了。抱月看她面容惊慌,想给她添盏茶压压惊,谁知寻摸半天,只找到了清水。
这里是军营,陈设不可能跟王府比,纵然陆寒霄是王爷,他的帐子也只是比寻常人大些。他不在意外物,宁锦婳呆了一会儿便受不了。
这里的椅子硬邦邦,没有铺陈任何毛毡,她身娇肉嫩,昨晚跟男人荒唐了一夜,现在下面还疼,坐这种椅子与她来说无异于酷刑。
站着脚累,也不舒服。
坐卧难安,只能找些事打发时间。她围着营帐转了一圈,里面很简洁,左侧陈列着一排刀枪剑棍,右侧竖有衣挂,上面两套银色的铠甲发着凌冽的寒光。
宁锦婳好奇地在铠甲上戳来戳去,还想把甲胄取下来看看,多亏抱月及时拦住。
“哎呦我的主儿,别动这个,很重。”
这个东西陆寒霄曾穿回王府,抱月照例擦拭清洗,差点闪了腰,另叫了三个侍女才把这东西抱起来。
宁锦婳也不是真的对这个感兴趣,非常听劝地离开,慢悠悠转到了中间的大书案前。可能走得匆忙,书案上有些凌乱,并不符合男人严苛的性格。她随便瞟了两眼,最上面的是滇南地形图。
因为喜爱山川游记,她对这东西并不陌生,上面很多地方用朱笔做了标记。看着看着,宁锦婳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前面端详了很久。
“主儿?”
抱月看她脸色不好,说道:“要不奴婢去轿里取个软枕?”
轿子里应有尽有,还有一小壶茶,上好的碧螺春,不用委屈主儿喝无味的清水了。
“不必。”宁锦婳咬着嘴唇,神色落寞中夹杂着委屈,十分复杂。
她道:“我们走。”
不等抱月反应,她提起裙摆便要离开,结果刚掀开帐帘,和陆寒霄撞了个满怀。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自然没能走成。
宁锦婳的心思不用猜,都写在脸上。陆寒霄的眸光转向抱月,看的抱月头皮发麻。
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她又不是主子肚子里的蛔虫,出来时她就有些不对劲儿,后来站在案前,忽然生气了。
在男人摄人的目光下,抱月硬着头皮道:“主儿……身子不爽利。”
陆寒霄略一思索,明白了抱月的意思。让她拿着令牌去后营取一床软和的被子,再拿些瓜果糕点,抱月如临大赦,飞快地福身退下。
“好了,此处不是享乐之地,下次提前说一声,我让人准备。”
“我不是……”
宁锦婳瞪了她一眼,想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憋得双眼通红,闷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陆寒霄:“嗯。乌木硬,婳婳过来。”
宁锦婳:“……”
不管心里怎么想,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靠了过去。陆寒霄虽然也硬邦邦的,总归比木头强。他膝盖微微岔开,不碰她昨夜过度使用的地方。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有事?”
她第一次主动找他,陆寒霄心情颇好,语气也十分温和。
宁锦婳悄悄把袖子里的书往里推,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想来就来了。”
陆寒霄微微一笑,显然不相信。
不过宁锦婳最会倒打一耙,她见他不说话,骤然扬起声调,“怎么?我找你还找错了?那我以后不来了!”
陆寒霄温和道:“我并非此意。”
“兵营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万一有人鲁莽冲撞婳婳,为夫心疼。”
宁锦婳心头一颤,手下微凉,衣袖不知何时被掀了起来。
“手腕怎么了?”
第90章 第
90 章雪白的腕子上点点淤痕,如同雪地里的梅花,一看就是被人掐出来的。
她心里踹了兔子一样乱跳,方才在梵琅面前表现得无所畏惧,其实自己怂得很,电光火石间,宁锦婳忽然说道:“还不是你!”
鸦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带着控诉,“昨晚你……你那么用力,我都求你了,你偏要……”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
陆寒霄对她无微不至,但在某些时候又十分粗暴。宁锦婳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实在受不住了,就用长长的指甲挠人,还爱往人脸上抓,搞得陆寒霄第二日不好出门。
来了几次后,陆世子痛定思痛,干脆拿绸缎把人双手绑起来,缚在床头。如此可苦了宁锦婳,她被绑着不能动,身后那人跟个牲口似的,还咬她,这日子没法过了!
……
总之磨合了一段时间,终于让陆世子放弃了绸缎,但也保留了一些习惯。比如他喜欢在情.动之时候按住她的双手,宁锦婳皮肉娇嫩,明明他没用多少力气,总能在她雪白的身子上留下痕迹。
陆寒霄沉默片刻,“是我的错。”
营帐里别的东西没有,跌打损伤药不少。陆寒霄拿来一个小瓷瓶,涂在肌肤上凉凉的,带着青草的气息。
恍然蒙混过关,他不说话,宁锦话心里发虚。
她讪讪道:“这个药……很不一样。”
近来流年不利,宁锦婳总受伤,抱琴收集了许多膏药秘方,无一例外都散发着冲鼻的气味,闻起来很难受。
陆寒霄正认真地给她涂药,闻言头也不抬,“喜欢便拿去。”
宁锦婳:“……多谢。”
把每一处痕迹仔仔细细涂满,陆寒霄撩起眼皮,微笑道:“你我夫妻,何须言谢。”
他冷眉星目,即使笑起来也没有丝毫暖意,宁锦婳心虚地低着头颅,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暗芒。
他是习武之人,又怎能分不清楚新旧淤痕?如果是昨晚的痕迹,今日断不该是这个颜色。况且真是他掐的,他自己岂能不知?
这种拙劣的谎言只有宁锦婳信,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能骗过旁人。陆寒霄不想拆穿她,有什么意思呢?两人再吵一架,夫妻离心?
他向来不做亏本买卖。
晚上两人一同回府,宁锦婳坐轿,陆寒霄骑马。她自从生了陆钰后几乎没上过马背,看着心痒痒。陆寒霄便道:“等我得空,带你去骑马射箭可好?”
她的马术和箭术就是陆世子教的,一晃十来年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摸过箭、也没骑过马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怀念之色。
“好啊。”
她随口答道,心里清楚不可能。王爷日理万机,等他得空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等第二天一早,陆寒霄穿着一身墨色骑装把她从香软的床榻里薅出来,宁锦婳还是懵的。
“真去啊?”
陆寒霄:“不然呢?我何时诓过你?”
宁锦婳为难道:“要不改日吧,我今天有事……”
“何事?”
宁锦婳:“……”
她能有什么事,阖府上下就她一个闲人,不到月初月末,账本也不用看。她哼哼唧唧半天,说道,“我得陪玥儿。”
陆寒霄:“陪她睡觉?”
“……”
陆玥刚满两个月,能吃能睡,每天十二时辰恨不得睡十个时辰。宁锦婳每次去看她,要不在吃奶,要不在睡觉,比她二哥都强健。
没理由推辞,抱琴和抱月进来梳洗,陆寒霄提前为她准备了衣物,一件飒爽的殷红色箭袖骑装,只是这种样式……
宁锦婳错愕道:“怎么是男子的衣裳?”
陆寒霄微微一笑,“方便。”
男人在外比女人方便走动,当年她年纪小爱闹腾,时常穿男装出去玩。十几岁的姑娘雌雄莫辨,装扮起来像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旁人看不出来。
今非昔比,如今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白玉冠束起乌黑的长发,宁锦婳对着铜镜左看右瞧,眼角眉梢尽是妩媚风情,一眼看出是个女子。
更别提胸口鼓囊囊的一团,用了束胸都勒不住。
她神色不自在道:“要不,还是换回来吧?”
多年不穿这个,她已经习惯了珠钗华服,年少的顽劣恍然黄粱一梦,跟上辈子的事似的。
陆寒霄定定看着眼前的艳丽的女子,喉头微动,“不用。”
“很美、咳——很英武。”
宁锦婳看看镜子,又看看陆寒霄,觉得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乃登峰造极,无人可匹敌也。
陆寒霄趁机道:“难道你想戴一头金步摇去?当心累断脖子。”
“……”
的确,那些东西美则美矣,越好看的越重。出门在外十分讲究,她满头乌发盘上去,再簪上漂亮的珠翠,一天下来累得脖子酸痛,这也是她生过陆钰后很少出门的原因之一。为人妇太难,远不如做姑娘时轻松。
思虑再三,宁锦婳还是穿上了轻便的骑装上路。
陆寒霄带她去了城郊的围场,此处环山,原为围猎所用。这时正值初秋,山里生灵凋敝,转悠半天只有几只野兔。
“嗖——”一道凌厉的箭矢飞来,正中灰兔的小腿,宁锦婳收起弓,拉着缰绳慢悠悠晃荡。
身后的陆寒霄适时道:“婳婳真厉害。”
宁锦婳:“……”
她觉得今天的陆寒霄像鬼上身,很不对劲儿。
她七八年没摸过弓箭了,初时准头不好,连着射偏好几次把猎物惊跑,陆寒霄跟在她身后补箭,矢无虚发,后来才慢慢找到准头,渐入佳境。
宁锦婳翻身下马取她今天的第一个猎物,嘴里嘟囔道:“只是一只野兔,有什么厉害的。”
陆寒霄一本正经,“此言差矣。”
“野兔虽小,胜在灵活。在林中打一只兔子比打熊、鹿之流艰难得多。小小兔子都能射中,等遇上体格大的猎物,岂不是手到擒来?”
占了长相的便宜,镇南王面容冷峻,脸上丝毫看不出谄媚拍马的痕迹,夸得宁锦婳有些飘飘然。
她哼笑一声,眉眼间神采飞舞,“今天给你烧兔肉吃。”
她在那只野兔面前蹲了许久,忽然一把把箭羽拔出来,兔子像一道闪电般猛窜出去,“别杀它——”宁锦婳高声拦下正欲动手的陆寒霄,正巧他正在擦弓,动作慢了一瞬,让着小东西逃过一劫。
“怎么了?”
他走到她跟前,给她递上一方白色的绣帕。
宁锦婳用帕子擦了擦带血的手,慢吞吞道:“它是一只母兔子。”
一只怀孕的母兔。
宁锦婳刚生过孩子,听到流民中的孩子哭声都有物伤其类之感,这只母兔她同样下不了手。
陆寒霄对她的情绪变化很敏锐,“不开心?”
宁锦婳抬眸问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陆寒霄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宽慰道:“很快。”
他骗了她。宁重远曾说过,如今只是个开始,这场旱灾可能持续三年之久。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他才肯大费周章修水渠灌溉。毕竟水渠是个大工程,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不知凡几,滇南山多地少,如果只是一年、两年,咬咬牙也能扛过去,修水渠不划算。
十分凑巧,陆寒霄想到这个办法也得益于那本《均田法》。当初在京城时宁锦婳曾拿出来过,他借去誊抄一份,它在宁锦婳那里放着吃灰的时候,陆寒霄已经研读了好几遍,甚至夜不能寐,沉浸在里面。
毫无疑问,这是一本旷世奇书。叶相一介贫寒书生,更懂普通百姓的困苦,他们只想要一亩三分地而已。倘若推行下去,大多数百姓有自己的田,不用交田租,生活安定。生活安定自然人丁兴旺,人丁兴旺则王朝振兴。
可惜最后失败了。不是皇帝不愿意,而是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京中世家盘根错节,同气连枝,所以叶相成了那六位大臣中死的最惨的一个。
陆寒霄想:婳婳似乎和叶家那个女儿交好?或许在有生之年,她能看到其父的愿景实现。
他能成功么?
一阵凉风吹来,宁锦婳身体瑟缩了一下,她道:“我们先去歇会儿吧,我有点冷。”
抱琴给她带的厚披风,放在休憩的营帐里。
陆寒霄低头着看她,眸中晦涩难明,“好。”
他已经赌上了身家性命,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没有回头路了,他不能败!
***
两人骑马赶回去,原本空旷的营帐前多了两匹马,还扎起另一个帐篷。
这个围场是官办的,四品官衔以上都可以用。只是如今是秋天,除了疑似鬼上身的陆寒霄,宁锦婳想不到还有谁这么无聊。
隐约传出争吵声,一道男声和一道女声混杂,宁锦婳茫然地看着陆寒霄,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冷么,回去穿衣。”
陆寒霄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那顶帐篷,拉着宁锦婳往里走。
“别——等等。”
宁锦婳瞪大美眸,指着那顶忽然冒出的营帐,“里面,有人欸。”
陆寒霄:“是。”
她眼神闪烁,“他们在吵架。”
“嗯。”
宁锦婳:“好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个男人……听着有点耳熟。”
陆寒霄:“……”
“想去看看?”
“这……不太好吧。”
宁锦婳嘴上说着不好,脚步却不肯挪动半分。两人似乎吵得很激烈,除却好奇心,她真觉得男声有些耳熟。
陆寒霄干脆拉上她去隔壁营帐,宁锦婳忙道:“别,太冒昧了!放开我,不去!”
她没有陆寒霄力气大,两人正纠缠间,隔壁帐中的男人恰好掀帘子出来,嘴里骂骂咧咧道:“滚你娘的!再哭老子剁了你喂狗!”
……
六目相对,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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