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问题！”瑟琳娜惊叫道, “那天你没和我提，我还以为你并不在乎呢。”
“那天没来得及而已，”蕾娅说道, “你有任何头绪吗？这不可能只是个玩笑性的巧合吧？”
“若如我们达成的那个共识所言, 那么她性别的改变与魔法和巫术无关。”瑟琳娜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 在上面写下了“约瑟芬”和“约瑟夫”两个名字, “那这件奇事就只能与我们两个所经历的事有关，比如我的两次重生, 以及你的异世界旅行。”
“我认为这与我们目前为止所做的事有关, 在这一轮……不，在这一次人生里, 我们两个并没有成为敌人，还一起做起了生意。”蕾娅注视着那两个名字，猜测道, “如果不同的选择会触发不同的剧情，那么或许‘约瑟芬是个女人’这个情节的发生是必然的，是我们共同选择的结果。”
“什么剧情？”瑟琳娜云里雾里地问道。
“哦, 就是……类似话剧。”蕾娅试图不用游戏的设定向瑟琳娜解释，“你有没有看过小型话剧，台上的演员会和观众进行几次互动, 让观众决定话剧的整体走向。”
“哦, 我记得！梅丽尔老师跟我提过，那是大城市里的新演法。”瑟琳娜说道，“比如主角在台上提问, 他应该买红色的丝巾还是蓝色的丝巾，如果观众选了红色, 那么他就会去酒馆，如果选了蓝色，他就会直接回家。”
“没错，”蕾娅从瑟琳娜手里接过羽毛笔，分别在两个名字的上方画了条线，边写边念叨着，“想象我们正身处于一出真实的戏剧中，从前我们选择保持距离，在你的前两段人生中，即使我们作出过缓和关系的努力，但那终究是单方面的，且最终都没有成功，因此，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变化，我和你都是孤立的，而约瑟夫也一直是个痴迷于你的男主角。”
“男主角？”瑟琳娜轻笑一声，“你把我们之中的谁比如女主角了？”
“肯定是你啊。”蕾娅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你呢？”瑟琳娜问道。
“我当然就是那个从小和你作对，还恬不知耻地和你争夺男主角的恶女啦。”蕾娅玩笑般地说道，还将自己和瑟琳娜的设定通通写到了纸上，只是瑟琳娜根本不知道她创作的这个荒唐的剧本正是她苦寻的真相。
“这出戏里非得有这么个形象吗？”瑟琳娜嫌弃地说道，“听起来太没意思了。”
“嘿，小姐！我正在为我们两个梳理思路。”蕾娅用笔在她们的名字上打着圈，“再说了，这烂剧本可不是我写的，我只是在简单地概括我们俩苍白无聊的人生。”
“好吧，那你就尽量详细地把我们所做出的那些足以改变重大剧情的选择写出来吧，我也会把我经历的通通告诉你。”瑟琳娜把座位让给了蕾娅，自己则从安娜带来的篮子里挑了块蛋糕，坐到了床边。
蕾娅曾经会在每轮重启的时候将从前的失败路线记录下来，以便找出正确通关的方法，但这一轮她决定按自己的心意来后，那些选项就没有被记录下来。她只能强迫自己的大脑超负荷运转，尽可能多地将她一遍遍重启的经历回忆出来。
蕾娅和瑟琳娜的记录一直持续到午后，密密麻麻的墨印填满了数十页纸张。她们将一个个相似的选择归拢到一起，又将截然不同的选择重新分析，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不可置疑的结论——当女主角和恶女再也不与彼此势不两立，当她们之间的那条深渊般的界线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时，约瑟芬就从男人变成了一个女人。
“我想从你把那封信寄到里奇城，而我使用了你给我的那个银币开始，我们就一起开启了另一种剧情走向。”蕾娅咬了一口瑟琳娜喂到她嘴边的蛋糕，她的手上沾满了墨水，“如果你没有来找我，而我也始终拒绝成为你的朋友，那么这个改变或许就不会发生。”
“但我们仍然不知道这个改变是好是坏，不是吗？虽然我本人更喜欢约瑟芬而不是约瑟夫，但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这样的发展会把我们的剧本引到一个好结局。”瑟琳娜说道，“而且除了她的性别，她那些复杂又悲伤的人生经历几乎跟我们从前知道的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所以说，剧作家不容易，观众也不容易，而现在我们两个既是剧作家又是观众。”蕾娅放下笔，抻了个懒腰，“不写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
“你说约瑟芬有可能和我们一样吗？”瑟琳娜突发奇想道，“她会不会也经历了很多段人生？”
“如果是这样，那她在第一次和我见面时就会有所表现。虽然她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但也不会毫无反应。”蕾娅说道，“她送我回家那天，我也试探过她，她虽然很惊讶，但显然根本就不认识我。你在和她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也什么都没有察觉出来，不是吗？”
“也可能是我不够聪明。”瑟琳娜耸了耸肩，“毕竟猜出你与众不同也花了我很长时间。”
“哦，那前不久才知道你经历了三段人生的我岂不是成了大傻瓜了？”蕾娅苦笑道。
瑟琳娜细细查看着蕾娅写的文字，忽然又感慨道：“神啊，蕾娅，你有这么多次人生经历，细究下来，现在岂不是已经人过中年了？”
“我之前的每段人生都持续不到半年，有时候甚至醒过来的当天就遭遇了不测。”蕾娅撇着嘴，无言地看着瑟琳娜说道，“不过我看做个中年人更好，这样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来教训你们了。”
“唉，我给您倒茶。”瑟琳娜浮夸地端起之前从火炉上取回的热水，怪里怪气地说道，“您冷不冷？冬天膝盖会不会痛？毛毯需要盖几层呢？”
“谢谢你，善良的孩子，我的膝盖很好，就是手腕很不听使唤。”蕾娅脑袋一歪，配合地回应道，“我一看到你们年轻人凑到我面前，这手就忍不住放到你们肩膀上，你瞧，老毛病又犯了。只要我的手心碰到谁的肩膀，我就忍不住重重捏上两下，然后就像被神明指导过一番似的，搭配深沉的眼神，开始侃侃而谈：战争、武器、经济、婚姻、生育……”
瑟琳娜机敏地闭上了眼睛，说道：“您继续说，蕾娅叔叔，我在听，您说得真好，什么？睡觉？我才没有睡着呢，你说的话让我精神焕发。”
“讨厌的家伙！”蕾娅笑得喘不过气来，“竟敢喊我叔叔？”
“我以为这是我们的角色设定，原本是男人却变成女人，原本是女人却变成男人。”瑟琳娜笑嘻嘻地说道，“请务必在我们的原创剧本上加上这一笔。”
将茶杯放到蕾娅面前后，瑟琳娜便朝门口走去，准备把茶壶送出去。但当她打开门时，却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水壶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了？”蕾娅猛地回头去瞧，除了呆站在原地的瑟琳娜，还看到了正在收拾水壶的约瑟芬。
“有没有烫伤？”约瑟芬问瑟琳娜。
“没、没有，里面没有热水了。”瑟琳娜惊魂未定，不停地给蕾娅使眼色。
“约瑟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蕾娅警惕地问道。
“刚回来没多久。”约瑟芬将水壶重新放回了桌上。
“怎么不进来呢？”蕾娅又问。
约瑟芬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道：“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我怕打扰你们谈话，所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间屋子显然没法好好地阻绝声音。”
听到这话，蕾娅和瑟琳娜同时倒吸了一口气。
瑟琳娜紧张地问道：“你听到了多少？”
“不多，只听到你们在讨论角色还有剧本。”约瑟芬说道，“我想你们是在讨论戏剧，似乎还提到了我的名字……”
“是戏剧。”蕾娅摆出招牌笑容，立马接话道，“我们闲着无聊，正在创作戏剧，因为并不是什么认真的计划，所以擅自用了身边人的名字，真是抱歉。”
“哦，是的！”瑟琳娜连忙附和道。
蕾娅并不知道约瑟芬有没有相信她们的说辞。当她发现约瑟芬的视线从她们身上移到了桌子上那些杂乱的纸张上时，她立马回到桌前，将它们收了起来。
“你似乎有话要说？”蕾娅看着欲言又止的约瑟芬说道。
“我不确定我该不该说，”约瑟芬苦恼地说道，“毕竟你们才是写故事的专家。”
“有话就说吧，约瑟芬。”蕾娅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是一个永远不会出版的剧本而已。”
约瑟芬思索片刻，还是开了口：“你们好像一直纠结于一个角色的性别问题。”
蕾娅与瑟琳娜对视一眼，没有立刻接话。
“而我觉得这并不值得讨论。”约瑟芬接着说道。
“哦？”蕾娅顿时来了兴趣，“为什么呢？”
“请问你们创作的这个人物是个什么样的人？”约瑟芬问道。
“呃……”蕾娅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是个身世凄惨的人，一个强大内敛的人，看起来高深莫测，但实际心思十分单纯，既享受当下，又拥有远大的理想。是个遭人欺骗的自卑者，也是个热心温暖的帮助者。”
“那么这个人一定得是男人吗？”约瑟芬的眉毛拧在一起，不解地说道。
“啊？”蕾娅一愣，等待着约瑟芬的解答。
“这很简单，蕾娅。”约瑟芬说道，“这个角色可以是女人。为什么一个复杂的角色不能设定为女性？为什么一个强大的角色不能设定为女性？为什么一个有情有义的角色不能设定为女性？”
蕾娅和瑟琳娜目光交互，纷纷露出惊讶与赞叹的表情。蕾娅更是张口结舌，半天才释怀地笑了出来。她没有想到，让她苦思冥想不得解的问题，竟然被这个问题的主人自己找到了答案。
蕾娅和瑟琳娜做出了选择，原本的剧情就已经失去的意义，所以在这场全新的戏剧里，一个像约瑟芬这样的角色，她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女人呢？
“如果你会创作，是不是一定会把女人写得有血有肉？”蕾娅问道。
“当然！”约瑟芬义愤填膺地答道，“如果我能，我的戏剧里压根儿就不会有男人。如果有，那也是没有脑子的蠢蛋，就跟男人笔下的女人一样！”
听到这个回答，蕾娅和瑟琳娜笑作一团。蕾娅望向装着“剧情”的抽屉，不知为何，心里更加轻松了。
“话说回来，蕾娅，明天就要走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约瑟芬忽然想到什么，领着蕾娅走出了房间。
“礼物？”蕾娅疑惑地说道，“干嘛给我准备礼物？你不是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那作为补给你的生日礼物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在那里。”
“我们山上过生日的时候你也在吗？”
“对。”
“哈？那你就这样看着我们，看了一整天？”蕾娅张大了嘴。一双窥视的双眼就算来自约瑟芬，也令人不寒而栗。
“呃，”约瑟芬不知所措地看向瑟琳娜，“我不应该说出来的，对不对？”
瑟琳娜无奈地笑了笑，说道：“确实不该说出来。”
当她们走出那间屋子时，阳光依旧明媚，地上几乎已经看不到积雪了，只是草地依旧湿哒哒的。
约瑟芬的马站在门外，它的尾巴来回扫过地上一个扭曲的麻袋。
“那是什么？”蕾娅问道。
约瑟芬走过去，朝那个麻袋用力地踢了一脚。
“啊——”麻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蕾娅就算死了也认得出那个声音。
“天啊！”蕾娅惊呼道，“丹尼？”
第162章
那个麻袋痛苦地扭动着, 沾上了许多湿润的泥土，渐渐已看不出人形，发出的嚎叫声也让这个麻袋的形象变得越来越糟糕, 仿佛里面装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而是一头惊恐的野猪。
“需要打开袋子给你确认一下吗？”约瑟芬的脚踩在麻袋上，防止它四处乱滚。
“不要, 我怕我会吐出来。”蕾娅作了个呕吐的动作, 她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愿意靠近, “他怎么会在这里？”
“把安娜送回去的时候, 我发现他在你家后院附近徘徊，鬼鬼祟祟的, 一看就没安好心。”约瑟芬说道，“我跟他搭了几句话，告诉他我知道你在哪, 成功把他骗到了赫曼山。”
麻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引起蕾娅一阵恶寒。
“他听得到我们说话吗？”蕾娅警觉地问道。
“听得到吧，我猜。”比起蕾娅, 约瑟芬倒显得毫不在意，就像她根本不会堵住偷马贼的嘴巴一般，丹尼也不会被捂住双耳, “如果刚才那顿打没有伤到他的耳朵的话。”
“你说他是你送我的礼物, 那是什么意思？”蕾娅问道。
“他可是害你受苦的罪魁祸首啊，有一个能亲手惩罚他的机会不好吗？”约瑟芬说道。
“你是让我……杀了他？”蕾娅一惊，频频摇头, “可我不会杀人。”
“难道他不该死吗？”约瑟芬把脚挪开，蔑视着麻袋, “把你送上审判法庭可全是他的主意。”
“什么？”蕾娅骇然，她一直以为是杜利亚最先挑起的争端。
“我调查了那个小团体，那个叫杜利亚的男人是很恨你，但最恨你的还得是这个丹尼·米勒。”约瑟芬解释道，“这家伙想出了整个计划，撺掇杜利亚带着人去你家抓人，而他自己只负责在证人席上站一会儿。等你父母回来，无非就是两种结局，一是他们要追究，为女儿要回公道，那他可以装作被其他人欺骗逼迫的样子，成功地躲过去；二是你的家人也被此事牵连，而你的父亲也会失去镇长的位子，到时候作为镇政厅的二把手，又有了一个团体的支持，他会成为代理镇长，最终取代你的父亲也是大有可能的。”
“这个可恶的人渣……”蕾娅气得说不出话，久久无法平静，“蠢驴，你真该死！”
想到丹尼一直以来的种种行径，蕾娅恨不得当场吃了他。她怒气填胸，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般猛然转过身，冲进屋里，将那把匕首拿了出来。
瑟琳娜和约瑟芬都没有阻拦她，任由蕾娅气冲冲地来到缩成一团的麻袋面前。蕾娅紧握住匕首，手臂高高举起，刀刃的寒光在这小小一方土地上格外醒目。仇恨的种子早已发芽，在她心里愈发茁壮，她想到了莉莉丝，想到了梅丽尔，最后想到了她自己。她根本数不清楚她们身上曾经留下过多少伤口，那其中又有多少是拜丹尼所赐。他毫无征兆地让一些女人血肉淋漓，又满不在乎地为她们塑造出一颗破碎的心。深情与理智，是他给自己伪造的形象；支配与践踏，是他实际上对待女人的方式。
“动手，”蕾娅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杀了他。”
那声音几乎和利刃划破空气时的刷刷声同时强硬地侵入了她的大脑，让她落刀的动作迅速而猛烈。
但就在匕首的尖端在麻袋上割开一个小洞时，蕾娅的手停滞了。麻袋在剧烈地抖动，凄厉的哭泣声源源不断地从缝隙里漏出来，她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她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腕，试图再次拿回掌控权，让匕首顺利地刺进去。但她的手僵硬无比，就像即将化作石像般，从指间开始，一点点往身体其他部位蔓延。
最终，她叹出一口气，在对自己不争气的埋怨中，将匕首收了回来。
“我下不去手。”蕾娅说道。
“你心肠太软了，”约瑟芬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他可是害得你差点死掉的祸根。”
“不是我心肠软，我确实恨不得他死，但是我没有办法杀人。”蕾娅跌坐在地上，向约瑟芬抬起手臂，悲伤地说道，“瞧，我的手在抖，约瑟芬，再来十次我的匕首也刺不进去，我做不来。”
蕾娅深切地明白，自己对丹尼的恨意是多么强烈，但看着一个恶人咎由自取是一回事，自己成为刽子手又是另一回事。在那一瞬间，她对夺去人生命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她的愤怒与畏怯，疯狂与理智都在冲锋陷阵，但她却无法在其中找出一个将军，或是决出一个胜者。
“如果你做不到，我可以代劳。”约瑟芬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投给蕾娅一个理解的眼神，“反正我们的契约还没有到期呢。”
“不是把我送到家就到期了吗？”蕾娅奇怪地问道。
“哦，你还不知道。”约瑟芬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说道，“佩洛姆夫人给我送来了一份新的契约，准确地说，是我自己又找她续约了。”
“续约，那不得是她付钱吗？”蕾娅震惊地说道，“我欠她的钱都还没还完呢。”
“那是你们之间的债务，与我的契约无关。”约瑟芬无所谓地说道。
“那你怎么不直接来找我？”蕾娅说道，“如果非要有这么个契约，那我们之间可以签订新的契约啊。”
“当时你在监狱里呢，小姐，你能抽得出空跟我签约吗？”约瑟芬歪着脑袋问道。
“唉，”蕾娅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得把钱还给她。”
“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她说你一定会把钱还给她。”约瑟芬瞥了一眼麻袋，有些不满地咂了咂嘴，“我们的话题现在能回到这个人渣的处理办法上了吗？”
“你要替我要杀了他吗？”蕾娅问道，虽然她完全清楚约瑟芬的能力，这个问题显得又蠢又没有意义。
“用不着我来杀，”约瑟芬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根羽毛，轻轻扫着自己的下巴，扔到了麻袋上，“浑身长满黑羽毛的魔鬼会替我杀了他。这不是一场谋杀，而是诅咒的应验。马勒斯顿的女巫个个神通广大，马勒斯顿的魔鬼自然也无所不能。”
在蕾娅还在犹豫之际，瑟琳娜来到了蕾娅身旁，她蹲下身，紧紧握住蕾娅的手，将蕾娅扶起。在瑟琳娜的搀扶下，蕾娅再次远离了那个正在呜咽和挣扎的麻袋，浑浊的空气似乎在刹那间恢复了清洁。
“我似乎还需要勤加练习。”蕾娅看着约瑟芬说道。
“说得没错，小姐，在你加入的这个组织里，人人都会拿剑，而你甚至连匕首都不会用。”约瑟芬一边说着嫌弃的话语，一边从马背上取下包裹。她拿在手上掂量时，蕾娅似乎听到了各种武器相互碰撞的声响。
“你能教我吗？”蕾娅问道。
“教你什么？”约瑟芬茫然地问道，“剑术？还是如何摒弃一颗过于仁慈的心？”
“什么都行，只要是你愿意教的。”蕾娅说道，“就从打架开始吧，搏击术。我的胳膊和大腿都很有劲儿，但却没有招式和章法，我想知道怎么像你一样，击倒一个壮汉。”
“哦。”约瑟芬毫无波澜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用匕首刺入一个人的心脏呢？这个学不学？”
“你是打算用那个嘲讽我一辈子吗？”蕾娅脱力地说道。但她瞥了眼马尾下的麻袋，思考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般说道：“学吧，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得上，也不清楚我什么时候能克服这个恐惧，但我的确需要有所准备。”
约瑟芬难得地笑了笑，抽出自己腰间的匕首，指向了地上的麻袋，满意地说道：“欢迎来到狩猎时代，小姐。在这里，不成为猎人，就会沦为猎物。而我正在做的，不过是把一个一个像你一样的小姐，训练成比他们更加敏捷和可怕的猎人。”
“感谢你，约瑟芬。”蕾娅说道，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狩猎时代”这四个字从一个角色嘴里说出来真是更加令人胆寒。
“告诉我，蕾娅，”约瑟芬凝视着蕾娅的双眼，挥动着手中的匕首，“你希望他付出代价吗？”
对蕾娅来说，她所经历的那些创伤无疑是痛苦的，而更糟糕的是，她的同伴被一个又一个地夺取生命，甚至她自己也岌岌可危，可她却没有办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不会轻易放过丹尼，就像她知道丹尼不会放过自己和她的家人朋友一般。对生命的敬畏不应该成为怯懦的借口，蕾娅厌恶战争，却自知已经身处战争的漩涡，而在战斗中颤抖，就是自寻死路。
她需要一面宣战的旗帜，且十分迫切。
“是的，约瑟芬，”蕾娅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烫伤疤，坚定地说道，“我希望他付出代价。”
“明白。”约瑟芬回应道。
尽管当晚蕾娅一直请求约瑟芬告诉自己她做了什么，约瑟芬也没有透露一个字，她说一个不会用匕首的人，不应该听睡前鬼故事。
第二天清晨，她们如计划般出发。蕾娅甚至不知道，她们的马车与艾琳诺和乔森回家的马车擦肩而过。
但当离开的马车沿着恩杜尔河行走时，蕾娅再一次经过了那个徘徊着痛苦灵魂的刑场。
在栅栏里，那个火刑架重新被立了起来，在新柴的围绕下异常醒目。
丹尼被绑在火刑柱上，身上没有半片布料的遮盖，就这样静静地竖在晨雾中。他那长长的驴脸仿佛又经历了一番严重的拉扯，在尽显颓靡的同时，白得就像刚铲下来的墙灰，两个不能再展露光泽的眼球从凹陷的眼眶里鼓出来，嘴里塞着一块石头，散发出阵阵牛粪的臭味。他裸-露在外的四肢上布满了黑红的烙印，暗淡的血凝固在每一寸可耻的灰白色肌肤上，勾勒出更多青紫的淤痕。一个黑色的布袋和一根漆黑的羽毛分别被牢牢地绑在他的两只手上。而在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开裂的木牌，正在微风的作用下拍打着他干瘪的胸膛，牌子上写着五个鲜红的大字：“真正的巫师”。
第163章
在前往波克比镇接到瑞拉和小露西后, 马车继续行进。德丽莎并没有和她们一起走，她选择留在波克比，作为反猎巫组织的一员, 替约瑟芬监视部分猎巫人的一举一动。
在经过里奇城时, 瑞拉曾提出要进去转转，但蕾娅和瑟琳娜都认为, 在没出教区之前, 她们不宜太过张扬。她们不确定那张画着蕾娅的通缉令已经扩散到了哪里，她们不该给里奇城的朋友们带去困扰。
在天色渐暗时, 她们决定在一个叫考贝奥镇的地方歇脚。在这里, 她们没有发现任何通缉令的痕迹，事实上, 这里的布告栏上已经很久都没有贴出过搜查罪犯的告示了。
在考贝奥小镇边缘地区，有一家狄俄尼索斯酒馆，在当地久负盛名。听说老板一开始买下这里时, 是想开一家酿酒厂，但不知为何，最终开了家酒馆。
看店的两个主人是两位热情的女士, 她们分享同一个姓氏：兰卡。但她们并不是两姐妹，而是姑嫂。虽然看店的总是她们，但即便是老主顾, 也会认为这家酒馆真正的老板是连接她们的那个男人。真相不得而知, 因为每每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她们都不会进行正面回答，只会回给提问者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看上去年龄稍长的那位兰卡女士将蕾娅她们分别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并且提醒她们如果要喝酒就得去正堂，任何装着液体的酒瓶都不能带回房间, 否则就得负责清洗自己的床单。
这项规定看似严苛，但很有道理。房间里的布置虽然简单，但十分干净整洁，一看就是用心打理过的结果。而且她们只是规定不许在房间里喝酒，但一些人喝多了回去吐在房间里，她们也不会强硬地要求这些醉鬼打扫或赔偿。
此处麦芽酒的香气令蕾娅想到了早上好酒馆，以至于她根本经不住诱惑，放下东西后就直接下了楼，穿过院子，来到了酒馆正堂。
正堂里摆放着许多长桌和长椅，非常朴素的装潢里，充斥着浓重的美酒和烤肉的香味，酒客们通常都挤在一起，肩膀摩擦着肩膀痛饮。在正堂的中央，有一尊狄俄尼索斯铜像，他头戴花环，手拿酒杯，与客人们共度良辰。
蕾娅匆匆来到吧台，把钱币放在吧台上，欣赏着另一位兰卡女士身后的各式各样的酒瓶。
“我要一杯麦芽酒。”蕾娅说道。
“今晚续杯半价，”将麦芽酒递给蕾娅的那位女士说道，“尽情地享受吧，小姐。”
“谢谢。”蕾娅笑着点了点头。
仅仅只是轻轻一嘬，一种非常纯粹的快感就席卷了全身。在吞下更多口后，冰冰凉凉的麦芽酒似乎钻进了蕾娅的每根血管里，让她的指尖都感受了一阵酥麻。
这是对她这段时间所受酷刑的补偿，蕾娅想。半杯下肚后，此时她脑海中那些地牢里的黑面包和清水暂时都被麦芽的香气冲刷干净了。
“神明保佑国王陛下！”
身后传来一声呐喊，蕾娅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刚刚扯下自己的帽子，露出地中海式秃顶。他把帽子咬在嘴里，咀嚼了两下后，又嫌弃地将帽子扔在地上，向可怜的帽子吐出一口唾沫。
“神明保佑考贝奥！”他又高举酒杯喊道，既然无人应和，他也能自娱自乐。
蕾娅摇了摇头，没趣地让目光回到自己的麦芽酒上，不再理他。
“这家伙今天喝了多少酒啊？”此时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说话了，虽然在笑，但语气中带着些许厌烦，应该是那个秃顶男人的熟识。
“七杯？八杯？我不确定。”身旁搂着他胳膊的女人开口道，“他酒量很差的，别去理他，上回你好心送他回家，他还抓伤了你的脸。”
“他就那么高兴吗？竟然舍得点那么多杯酒。”男人撇了撇嘴，用另一只胳膊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环绕起来，就像谁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抢走他的美酒一般。
“嘿，甩掉了一个庞大的负担，他当然高兴啦！”女人不阴不阳地说道，“如今那栋房子是他自己的了，那些锅碗瓢盆都属于他了，后院里那匹臭烘烘的老马也只有他一个人能骑啦。”
“说的是啊，”男人赞同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女人的手背，“谁能想到呢？他竟然会举报自己的母亲是个恶贯满盈的女巫。”
“什……咳咳！”蕾娅刚喝进去的酒水差点喷了出来，尽管她极力咽了下去，还是被呛得咳嗽不止，鼻腔里变得火辣辣的。
“哎哟，小姐，你没事吧？”对面的女人急忙递给蕾娅自己的手帕，“就算好喝，也得喝慢点不是？”
“抱歉，是我喝得太急了。”蕾娅用手帕擦着嘴角，“谢谢你。”
见蕾娅没什么大碍，一女一男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事，一个佝偻的老妇站在法庭上，害怕得双腿哆嗦，而她的儿子却站在证人席上，指认她是个坏心肠的女巫。”女人感慨道。
“那个法官不也挺有本事的吗？”男人指着一个座位说道，那个位置离发酒疯的秃顶并不遥远，“仅仅只是几句话就让那个女人被判了绞刑，要知道，我们考贝奥的绞刑架建起来才没多久。”
这该死的女巫审判就像瘟疫一样持续蔓延着，仿佛人只要迈出一步，就能把这股风潮引到另一片土地上，让那里的人通通被疾病缠身。
蕾娅鄙夷地顺着男人指尖的方向悄悄望去，看到了那个“厉害的人物”。
起初只是一个弓着腰的背影，她想象过那个人长得应该是多么凶神恶煞，但当他侧过身来，指示着酒馆里的一个伙计替他续杯时，蕾娅却愣住了。她的嘴里尝不到香甜的味道，甚至还平白增添了一味苦涩。她再也没有心思享受美酒了。
乔治正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宛如刚打完一场没有悬念的胜仗。他的手掌划过酒杯的边缘，将心中的自傲与喜悦尽数融进酒里，再把它们吞进肚中，反复品味。
冷汗不自觉地冒出来，蕾娅倏地回过头胸膛里擂鼓点点。她放下酒杯，用手捂住了下半张脸，又试图用外套遮挡住全身，离开了正堂。
带着强烈的不安，蕾娅飞快地奔回了她们的住处，敲响了瑟琳娜的门，将一切告知瑟琳娜后，她又来到了约瑟芬的房间。
“我们得离开这里。”蕾娅焦急地说道。
“什么？现在吗？”约瑟芬摸不着头脑地说道，“可已经快午夜了，没有办法再赶路了。”
“就是现在！必须马上离开！”蕾娅叫喊道，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乔治在这里，我刚才看到他了，就在楼下。这家伙被派到这里来参与一场女巫审判。”
“阴魂不散的家伙！”在短暂的惊讶后，约瑟芬开始利落地收拾起刚拿出来没多久的衣物，“他看见你了吗？”
“我不知道，在确认了他来这里的意图后我就上楼来了。”蕾娅喘着粗气说道，“我刚刚通知了瑟琳娜，她应该马上就会带着瑞拉来敲门，赶快收拾，我们不能再耽误了。”
“要我说，就该把他就地处决，此后我们也不会再因为他的胆战心惊。”约瑟芬说道。
“你知道那里坐着几个治安官吗？”
“不知道。”
“那就对了，我也不知道。”蕾娅警惕地指着门外说道，完全没有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就他一个，或许整个酒馆都是治安官。约瑟芬，记得吗？我们还带着瑞拉和小露西呢。”
约瑟芬刚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的职责，除了进攻，还有保护。
“咚咚。”两声短促的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瑟琳娜她们过来了。”蕾娅刚要去开门，又忽然站在原地，“不对，她怎么这样敲门？”
约瑟芬也顿时警觉起来，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死死盯住房门。
没过多久，用于确认身份的“三——一——二”式敲门声再次响起。
蕾娅与约瑟芬对视一眼，缓缓取下门栓，打开了房门。
大门一开，门外站着的确实是瑟琳娜，但她的双唇却颤抖着，看起来比蕾娅更加惊恐，因为她身后还有一个人——乔治。
蕾娅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已经如此迅速，乔治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影子。
“进去，瑟琳娜。”乔治的满面通红，眼神却异常锐利，充满了杀意。他用一只手钳住了瑟琳娜的双臂，另一只手上的半截陶片抵在瑟琳娜的脖子上，压出了一道红印。
“你这该死的……”约瑟芬咬牙切齿地骂道。
“站在那儿别动，女巫的帮手！”乔治朝约瑟芬喝止道，“你胆敢上前一步，我就割破她的喉咙。”
乔治挟持着瑟琳娜，一步步踏进屋内，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持久而刺耳的嘎吱声。
“我有办法，约瑟芬。”蕾娅对约瑟芬说道。
“嘿！我说别动！”乔治又察觉到蕾娅试图迈步的动作，立马将目标转向了蕾娅，情绪愈发激动，“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怎么会如此阴魂不散。你，塔维斯！你应该早就死在火焰里了！”
“我没有要攻击你的意思，先生。”蕾娅试探地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慌张，“我只是想和她做个交换。”
“什么狗屁交换？”乔治的脾气随着肚子里积蓄的麦芽酒的高度变得越来越糟糕，“谁会跟你这个女巫做交换？”
“蕾娅，不行！”约瑟芬和瑟琳娜同时喊道，她们已经猜出了蕾娅的意图。
“我才是你要找的女巫，不是吗？”蕾娅不顾约瑟芬和瑟琳娜的阻拦，坚决地说道，“你放开她，我来做你的人质。来，乔治。”蕾娅朝乔治招了招手，“放开瑟琳娜，把你的武器架到我的脖子上。”
第164章
乔治犹豫了, 尽管酒精让他的反应略显迟钝，他转动的眼珠仍然显示出他的沉思。在当下，他本不该犹豫, 一直以来他都自信不疑, 抓住一个出逃的女巫，一个通缉犯, 即使是带回去一具尸体, 加官进禄也理所必然。但此时的他却紧张地盯着蕾娅，迟迟不愿给出一个答案。
但也正是如此反常的踌躇, 让蕾娅确信, 他挟持瑟琳娜，硬要闯进来与她对峙的目的并不在于当场抓捕她, 他另有所图。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幽怨地说道：“好，你过来。把你身上的匕首扔在地上, 慢慢地走过来。”
匕首落地时的哐当声似乎给了乔治极大的安心感，他的呼吸平缓了许多。当他与蕾娅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他能轻松扭住蕾娅的胳膊时，他把瑟琳娜用力地推向了约瑟芬。
那个陶片出现在蕾娅的颈边, 一股淡淡的酒香涌入了蕾娅的鼻腔。
“还好是装酒的瓶子，而不是马厩里的碎片。”蕾娅讽刺道，“好歹还给我留下了畅快呼吸的自由, 真是谢谢你了, 乔治。”
“我让你说话了吗？”乔治冲着蕾娅的耳朵吼道。他听上去怒火冲天，却远没有从前那样中气十足，在他说话时, 语句间总伴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嘶嘶声。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乔治问道，眼睛扫过瑟琳娜和约瑟芬, “我知道你有几个帮手，但就凭你们几个女人，竟然也能逃出刑场，甚至跑到这里来？”
“是魔鬼帮助了我。”蕾娅回答道，“先生，你就在现场，不是应该看得非常清楚吗？”
“你是在告诉我那些巨大的黑色煤球是行走于人间的魔鬼？”乔治夸张地干笑了两声，“小姐，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为什么不呢？”蕾娅说道，“你坚信我是魔鬼最忠诚的奴仆，却不相信魔鬼真的到来了吗？”
“哦，邪恶又万能的主人会去帮助一个不起眼的奴隶，你是想说找个吗？”乔治不屑地说道。
“如果这对魔鬼来说有好处呢？”
“什么好处？”
“打发时间。”
“什么……”
“以及观看一个人因为诅咒而疾病缠身，从中获得巨大的乐趣。”蕾娅打断了乔治，递了个眼神给瑟琳娜和约瑟芬。
“你病了吗，乔治？”瑟琳娜捕捉到信息后，立刻接话道。
乔治的手抖了一下，蕾娅能清晰地感受到陶片在她脖子上刮蹭。
“胡说什么？你在诅咒我吗，瑟琳娜？”乔治的鼻孔朝外喷着火气，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想起自己还拽着蕾娅，又忙不迭地打算回到原位，但进退之间步伐受到了阻碍，让他差点和蕾娅一起倒在地上。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约瑟芬悄悄在瑟琳娜耳边说了什么，瑟琳娜先是一惊，随后激动地指着乔治脚边说道：“天呐，那是你掉的吗？”
“什么？”乔治惊恐地向地上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头发，乔治！”瑟琳娜故意又指着另一个方向喊道，“还有这里，地上全是头发，我数不清楚，恐怕有几千根，不，几万根！它们全在你脚下！”
“哪里？头发在哪里？”乔治嚷起来，“我的头发在哪里？”
趁着乔治苦寻隐形头发的空档，蕾娅抓住时机，狠狠踩了他一脚。他像遭受重击的老鼠般尖叫起来，在因为脚趾传来的疼痛而不得不甩起手臂时，又被陶片划伤了手。他下意识地想握起拳头，鲜血又顺着挤压后伤口流了出来。
“蕾娅，他的头发！”瑟琳娜喊道。
收到指令的蕾娅迅速抬手朝乔治的头顶挥过去，稍稍用力，一块棕色的草皮就被铲了起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那是一顶廉价的假发。
乔治愣了几秒，迟疑地摸了摸自己已寸草不生的头顶，顿时如临大敌。他的脸上布满了阴郁，沮丧至极，叠加的痛苦让他变得又可怜又滑稽。
蕾娅火速逃离了乔治，捡起地上的匕首，回到了瑟琳娜和约瑟芬身边。
“他的谢顶看上去更严重了。”瑟琳娜在蕾娅耳边悄声说道。
“准确的说，那地方已经全秃了。”蕾娅忍住笑意，捏了捏瑟琳娜的手腕。
“你是怎么发现的？你怎么知道他生病了？”瑟琳娜说道，“要不是约瑟芬提醒，我都不知道他戴的是假发。”
“他很焦虑，脸色不好，看上去很不健康。”蕾娅解释道道，“他刚刚赢了一场庭审，按道理说不该是这样的状态，所以我才他有可能生了什么病，在为此郁郁寡欢。假发的事我也没有想到，看起来他因为这个十分苦恼呢。”
“该死的女巫！我要杀了你们！”乔治虚弱地咒骂道，匆匆捡起地上的假发盖在头顶上，笨拙地调整着位置，但他的双手抖个不停，无论怎么摆，那顶假发仍像一端被坠上了重物般，又歪又斜。
“你确定吗？凭你一个人？”蕾娅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脖子，语气轻快地说道。
“只要我大喊一声抓住女巫，酒馆里所有的人都会冲进来帮我。”乔治怒吼道，“审判之火已经蔓延，巫术绝不为世间所容！”
“在那之前我会割下你的舌头。”约瑟芬恶狠狠地插话道。
“你真的敢吗？我可是会下咒的女巫。”蕾娅说道。
“你以为我会害怕小小的诅咒吗？”乔治朝蕾娅“呸”了一声。
“真的不怕？那这个你要怎么解释呢？”蕾娅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可恶！”乔治又骂了一句，将假发牢牢地护住手掌之下，眼里充满了仇恨，“解除这个诅咒！快，你要帮我解除诅咒，否则一定会遭到神明的唾弃！”
这就是乔治真正的目的，他指望能用威胁的方法让蕾娅替他解除诅咒，至少能让他再长出头发，哪怕至少可怜的几根。蕾娅哭笑不得，这个男人竟然会为了生发来找他厌恶的女巫求助。
而蕾娅根本不在乎神明是否会唾弃她，在她看来，如果神明不怜悯她，那祂的唾弃也无足轻重。何况她现在，已经成为了“恶魔”的一员。
“抱歉，乔治，我这个女巫作恶多端，只会下咒，不会解咒。”蕾娅轻飘飘地说道。
“巫妖的诡计！”乔治说着就要朝门外大喊。
“我听说你的妻子死于难产，”蕾娅叫住了他，“米勒医生无力挽救两个生命，而你为了儿子选择牺牲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自愿为孩子割舍掉自己的生命的，这是伟大的壮举。”乔治回过头，自以为是地说道。
“是吗？她在因为失血过多昏迷时是这样告诉你的吗，说她愿意坦然地接受死亡？”蕾娅鄙夷地说道。
“你这个女巫懂什么？”乔治不耐烦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蕾娅目不转睛地盯着乔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在你为了自己光秃秃的头顶悲伤哭泣时，我又在你身上下了个咒。”
“什么？”乔治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惶悚不安。
“准确地说，乔治，我在你身上下的这个诅咒不一定会应验到你身上，还有可能应验到你最亲近的人身上，”蕾娅神秘地挑了挑眉，“你认为会是谁呢？”
“你休想对我儿子下手！”乔治一拳锤在门上，龇牙咧嘴，宛如一头面目狰狞的野兽。
“那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蕾娅的语气变得更加强硬。
在对诅咒产生怀疑的那一瞬间，乔治已经落了下风，他的气势正如他贫瘠的头顶，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吞没。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乔治颤抖地说道。
“杜利亚先生。”蕾娅说道。
“杜利亚？”乔治疑惑地抬起头，“他怎么了？”
“你告诉他成为皇家猎巫人的条件，却没有告诉他在此之前要先去瑞德曼斯提出申请。但你不必成为猎巫人，你本来就是治安官，只用依靠他找到的女巫就能参与庭审，只要积累几个案子，你就能顺利地进入教区的宗教法庭。”蕾娅说道，在此期间，乔治的面色变得更加惨白，“你利用了杜利亚先生，要他一无所知地为你服务，做你忠诚的垫脚石，还踩着女人的尸体步步高升。”
乔治的喉咙里又干又痒，张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那么惊讶？你不会以为我在地牢里只知道吃黑面包和睡觉吧？”蕾娅笑了笑。
“你想怎么样？”乔治疲惫地问道。
“我写了封信给杜利亚，信中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蕾娅说道，“你猜猜他现在是在你家等你，还是已经在前往瑞德曼斯的路上了呢？”
愤怒和恐惧吞噬了理智，乔治摇着头，手足无措。在一段如猩猩般短暂的捶胸顿足后，他发了疯似的跑出了门，嘴里还念叨着儿子的名字乔治——这家伙自恋地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乔治二世。
那顶假发丝滑地离开了他的头顶，凄惨地落在门口，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刺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无助和饥饿后，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会成为新植的养分，因为它不凑巧地死在了一块荒凉的不毛之地。
乔治离开后，瑟琳娜凑到蕾娅面前，问道：“你真的寄信给杜利亚先生了吗？”
“没有，我没来得及。”蕾娅微微一笑，“但大可放心，杜利亚先生一定会收到这封信的。”
第165章
蕾娅她们几乎是在马车上度过的整个春天。在小露西因为不舒服的颠簸而停不下来的哭喊声中, 她们看着冰雪消融，看着山峦绵延起伏，绿叶填满枝干, 最终, 各种颜色被阳光收集起来，投射到了海面之上。
马车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进着, 黄昏时分, 天色正佳，小露西终于安静地呼呼呼睡去, 蕾娅也从闷闷的马车里跑出来, 骑上了柠檬。绕过一片缠着野花的倒塌石柱后，陡峭的崖壁闯进了她们的视野, 锋利得如把把长剑，而铸造这些宝剑的大海又闪烁着蓝宝石的光泽，粼粼波光让海浪化身为金色的绸带, 在宝石与长剑之间交织缠绕。
西伦村就是一个建在峭崖之上的村庄。放眼望去，大海近在咫尺，当然, 这仅限于向往之人愿意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的时候。
村庄周围的树木不算茂密，野草却长得异常地高。在进入村子的那条路两边，一边被栅栏围起来建了个牧场, 团团云朵从天上掉下来, 化作成群的绵羊；另一边则长满了向日葵，还没有完全开花，却已有了霸占阳光的架势。
西伦村并不大, 从远处看，就像是一个不太规则的王冠, 外围的房子都十分低矮，偶尔冒出几栋高一些的，也不过只有两层。在村庄的正中央，有一尊高耸的雕像，那便是整个村庄的最高点，奇怪的是，这里的人既不雕刻神明，也不雕刻天使，他们雕刻的，是一条巨大的海豚，还给海豚戴上了向日葵花环。
村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远行的旅人了，即使是在人人都收拾东西准备关店回家的时间，村民们也会因为好奇而停下手中的活计，出来瞅瞅两辆载着行李的马车。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奇与讶异，偷偷朝马车里看一眼，就揪着旁边的人开始说悄悄话，不时打闹两下，笑得十分兴奋。
这里的氛围让蕾娅感到非常放松，有一个很重要原因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绞刑架。
但约瑟芬在进入村子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目不斜视，凡是要左转或右转时，她就用手势比划给车夫看，一言不发。蕾娅试图用向日葵真漂亮之类的赞美之词与她搭话，她也只是轻轻“嗯”一声，不作其他回应。
蕾娅此刻有点后悔提议到这里来了。这里是约瑟芬长大的地方，也是她成为孤儿，又遭到猎巫人欺骗的地方，她复杂的心情可想而知。故土对蕾娅来说，虽然将她害得鲜血淋漓，但或许还存在着些许温情，但对约瑟芬来说，恐怕都留不下花瓣大小的眷恋。
人群的议论声逐渐消散，热闹的店铺也变得越来越稀少，蕾娅意识到，她们又从村庄的中心走向了外围。给路灯点烛火的人消失了，终于，在村子的另一端，她们的马车停了下来。约瑟芬跳下马，将费用付给车夫后，带着蕾娅她们来到了一间小屋门口。
屋子外墙的篱笆已经破败不堪，就像被石球砸过一般，每隔一段距离，就破开一个大洞。小小的院子里杂草丛生，紫红的牵牛花星星点点，成了虫子们的天堂。在逆光下，屋子成了一片房子形状的巨大阴影，常春藤沿着墙壁攀爬，吞食了残破的大门，以及一扇没有玻璃遮挡的窗户。
约瑟芬抽出短剑，开辟出一条通往门口的道路，蕾娅和瑟琳娜跟在她身后，将石板路上那些杂草通通踩平。
“这是你的家吗？”在约瑟芬将缠绕在门锁上的藤蔓一一砍断后，瑟琳娜轻柔地开口问道。
“不是。”约瑟芬瞬答道，就像这个答案完全不需要思考一般。从进来到现在，蕾娅仔细观察过四周，也并没有发现任何写着“霍尔”的牌子。
不到一会儿，大门便完整地展现在三人面前，这扇门根本就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门一开，一股浓重的潮味便扑鼻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海风的湿咸。蕾娅眯着眼睛跨进去，本以为这里会和外面一样，尽显荒芜，但令她意外的是，这里除了四散的灰尘和稍稍开裂的墙面外，并没有被藤蔓和昆虫啃食。
这间屋子十分狭小，一边是厨房，另一边就是卧房，两块区域之间除了一张摇晃的桌子，没有任何的隔档。瑟琳娜查看了麻布下的部分家具，看起来虽然还算完整，但早已老旧不堪，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原地散架，最后沦落到只能当柴烧的凄惨境遇。
当蕾娅的注意力从那些老东西上转移到约瑟芬身上时，她正呆呆地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麻布掀起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只断成两截的兔子玩偶。蕾娅走到约瑟芬身边，将麻布又往上扯了扯，看到了第二只兔子，不过这只兔子是完整的。
“这是你以前的家吧，”蕾娅推测道，“虽然这里没有门牌，你也没有承认。”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呢？”约瑟芬问道，仍旧盯着那只兔子玩偶。
“你的眼里充满了回忆。”蕾娅说道。
“回忆？”约瑟芬笑了笑，“你把这个叫作回忆吗？”
“只要记忆浮现出来，不管是好是坏，都是回忆。”蕾娅走近了些，缓缓拿起那个断掉的玩偶，将两截拼在了一起，“这个是你的吗？”
“不是。”约瑟芬吸了吸鼻子，将身子背过去，不再看它。
“那就是后来住在这里的那家人的。”蕾娅将玩偶放了回去。
“我没有这样的东西，”约瑟芬淡淡地说道，话语里听不出情绪，“从来没有过。”
约瑟芬的父母从没有给她做过玩偶，即使是用最脏最破旧的布，给她缝一只这样难看的兔子。后来住在这里的人，家境一定也不优渥，但他们却给孩子做了兔子，还做了两只。
“我们其实可以去别的地方住的，周围还有好几个村子，我们不一定非要住在这里。”蕾娅说道，她不忍心看约瑟芬这样压抑自己的情感。
“为什么？”约瑟芬却显然没有明白蕾娅的用心，“你不喜欢这里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里应该住不下那么多人。”蕾娅说道，“这里只放得下一张床，而我们有五个人。”
“我不会和你们住在一起。”约瑟芬说道，“我不能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这里没有猎巫人。”
“那也略显拥挤。”蕾娅用手比划着，“我们得为小露西考虑一下。”
“没关系，你和瑟琳娜可以住到对面去。对面的那间屋子我也买下来了。”约瑟芬走到门口，指着路对面那间看上去更加干净整洁的屋子说道，“和这里差不多大小，两个人住足够了，离得近，也方便你们互相照顾。”
“你买了两栋房子？”蕾娅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一眼，惊讶地说道。
“在上一次的瘟疫发生后，西伦村空出了很多屋子。人们不愿意推倒这些房屋，他们认为那些因为病痛而离世的灵魂仍在原地徘徊。”约瑟芬抱着双臂，靠在门上说道，“这里的房屋并不贵，而且在外面远游的这段时间，我经常能碰到一些慷慨的雇主。只是说，你们需要好好收拾一下，才好住进去。”
“真是细心周到，约瑟芬。”蕾娅称赞道，“我怀疑你现在比我还要有钱。”
“那你纯粹是多心了，蕾娅。”约瑟芬说道，“我不是松鼠，攒不起钱来。”
“感谢你没说老鼠。”蕾娅夸张地松了口气，“否则我真的不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形象。”
“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瑟琳娜来到蕾娅身旁，她微笑着，并没有蕾娅想象中的那么沮丧，“我会好好打扫屋子的，前头☆仙☆女☆整☆理☆的院子，会变成西伦村最漂亮的小花园。”
要说蕾娅最喜欢瑟琳娜哪一点，那自然是她始终阳光明媚的强大内心。她神奇的魔力，也冲淡了此时约瑟芬心中的一点阴霾。
“那我们得抓紧时间了。”蕾娅拍了拍瑟琳娜的肩膀，“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厨房那边有蜡烛。”约瑟芬接话道。
“你今晚最好留下来帮忙，否则我们肯定睡不了觉。”蕾娅说道。
“其实我是想说，我们可以先去对面将就着睡一晚，明早再来收拾。”约瑟芬说道。
“对面不跟这里一样吗？”瑟琳娜摸了摸桌面上的灰，奇怪地问道。
“对面我让人提前收拾过了。”约瑟芬说道。
“那你不会把这里也……”蕾娅忽然意识到什么，没有把话说完，“算了，我也不能什么都指望你。”
“那就去对面吧，叫上瑞拉和小露西。哦对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们，虽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进行女巫审判了，但西伦村并非绝对安全。务必时刻警惕，不要轻易冒险。”约瑟芬在强调后面那句话时看向了蕾娅。
蕾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拉着瑟琳娜走出了屋子。
“你们这几天都会在家里待着吗？”约瑟芬问蕾娅。
“不一定，收拾完之后我想我会去一趟集市。”蕾娅答道。
“你要买东西吗？”约瑟芬停在瑞拉和小露西的马车旁。
“对，我想去逛逛，见见这里的人，买点粮食和肉。”蕾娅看了眼瑟琳娜，隔着裤兜拍了拍她的笔记本，“顺便再买几个故事。”
第166章
西伦村的生活比蕾娅想象中的更加安逸。从她们开始收拾两栋房子起, 就有许多村民跑来帮忙，他们其中有很多是约瑟芬的熟人。尽管约瑟芬对谁的回应都那么冷淡，但蕾娅看得出来, 她对这些人并不排斥。几个家里养着绵羊的妇女常常拿着镰刀来院子里割草, 小院立刻变得整洁又充满生机。
正如约瑟芬所言，由于两年前那场瘟疫, 这里的人变得很少, 空房子也很多，蕾娅很快就能以低廉的价格租到一间空房, 供瑟琳娜在里面制作新的印刷机。但她们带出来的钱已经花了大半, 不得不在开业之前，靠替人写和读书挣些钱。
西伦村的人没有见过印刷机, 但见过报纸，事实上，在一个叫“贝壳之家”的地方, 他们能找到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报纸。虽然每个地方都只有不连贯的几期，但对于一个小村庄来说，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收藏了。
听一些村民说, 这是现任村长布鲁克·德雷的意思，他希望村民们能积极工作，如果不想待在村里, 就从报纸上找一个好地方去。布鲁克是上一任村长的弟弟, 他的哥哥在瘟疫中不治而死，他才被推举上了村长的位置，但这里的人都说, 他除了脾气比上一任村长好些之外，别的一无是处。蕾娅在申请开设印刷坊时见过他一次, 他看上去的确没什么主见，给蕾娅的答复永远是“再看看”“稍等”之类的词，连只是签个字就能用的开业许可都要隔几天才能拿给蕾娅。
蕾娅原本以为村民们并不喜欢这位村长的决策，所以一开始，她还在犹豫能否向他们说明自己想到这里来印刷的事。但当她走进“贝壳之家”的那一刹那，看到男女老少都沉浸在阅读中时，她坚信了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而且现在这个时候，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新的产业帮助他们更快地恢复生机。
在秋季结束的这一天，蕾娅的印刷坊开业了。新的《马铃薯小报》只有三个版面，特别通告、原创故事、每周菜价与广告。其中特别通告还不是期期都有，因为布鲁克村长说他一般没有什么大事需要经常告知村民。
规模小，蕾娅和瑟琳娜两个人就能维持印刷坊的运转，成本比在马勒斯顿时缩减了许多，蕾娅将价格定得很低，加上读报服务，生意比想象中的要好。村民们也比蕾娅以为的更加和善，大概也和村里的氛围有关——在西伦村，开店赚钱的大部分都是女人，所以没有人会对她说三道四。
蕾娅几乎隔几天就会去一次集市，西伦村的集市不大，很快就可以逛完，剩余的时间，她会踏进布料店、制帽店、铁匠铺等商店，挨家挨户地拜访，记下老板们的名字和相貌，再用一杯茶的功夫和他们聊聊天。几个月的时间，当她再一次坐在海豚雕像下休息时，已经有不少熟人会主动来和她打招呼了。
这是蕾娅最喜欢西伦村的地方，这些村民的淳朴与好客就像崖下的海洋般毫无边际，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从家里带点什么东西来分给蕾娅她们，鸡蛋、牛奶、羊毛，甚至是蕾娅根本不需要的几撮猫毛，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猫毛可以辟邪，当不再进行女巫审判后，村子里又有许多人养起了猫。
梅斯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女人，经营着一家头饰店，是个远近闻名的制帽匠，家里养了四只猫，花色各不相同。她与蕾娅初次见面时，正在往一顶帽子上缝羽毛。蕾娅刚走进店里，她就热情地向蕾娅招呼道：“嘿，小姐，快进来！我这里什么帽子都有，棉布、天鹅绒、锦缎应有尽有。除此之外，想不想听听新鲜的逸闻？”
她乐于谈话，热爱分享，嘴里完全守不住秘密。按理说，人们通常会带着自己的秘密离她远远的，但奇怪的是，村民们几乎什么都会跟她说，绝非是因为她善于诱导和套话，而是与她交谈总能获得他们想要的回馈。而经她这么一传播，村里的人就算半个月见不到面，也宛如日日相聚，甚至连对方家里进了几只老鼠都了如指掌。所以这里没有人吵架会用“我要告诉大家你的丑事”这种话作为威胁，因为无论是对方还是围观群众，都会表示：“非常无聊，还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呢？废话少说，抓紧时间朝他脸上来一拳吧！”
所以当梅斯认为自己有义务帮助蕾娅她们几个外乡人尽快融入西伦村时，蕾娅已经在担心村里的人什么时候会知道自己左脚靴子里破了一个小洞了。
不过蕾娅和村民们一样，喜欢和梅斯说话。她那天马行空的思想，时常让蕾娅感到震撼。
蕾娅记得她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梅斯，她看起来十分忧郁，走两步停一步，始终愁眉不展。
当蕾娅上前问梅斯发生了什么事时，她眨着清澈的眼问蕾娅：“你几岁了？”
“我？”蕾娅被问得一懵，不解地看着梅斯，“我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梅斯重复着，嘴里发出啧啧声，“真遗憾呀。”
蕾娅几乎能猜到每一个类似对话的基本走向。这个世界的女人结婚都很早，而所谓的“遗憾”，一般就是对她的“大龄未婚”感到抱歉。因此，她很不乐意推进这样的话题，她通常会巧妙地转换一下话题。
但这次她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梅斯就接着说道：“你太年轻了，小姐，看看有什么方法能让你变得更成熟一些吧。”
“什么？”蕾娅惊讶地说道，“你觉得我太年轻了吗？”
“是啊，二十一岁，懵懂的年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还无法理解。”梅斯惋惜地摇着头。
“那你推荐什么年纪呢，梅斯？”蕾娅笑着问道。
“起码要四十岁，才好说自己已经理解了成人的方法，有了足够多的阅历和经验，之后每长一岁，都增长一岁的智慧。”梅斯认真地分析道。
“那你今年几岁了？”蕾娅问道。
“二十九岁，唉，我都这么努力了，竟然还只有二十九岁。”梅斯苦恼地叹了口气，“时间要是眷顾我，就会让我尽早体悟到智慧的真谛。而你，我的朋友，”梅斯牵起蕾娅的手，可怜地拍了拍，但看起来心情比之前好了很多，“比起我，你还有得熬呢。”
这是蕾娅第一次遇到有人以如此角度对自己的年龄感到焦虑，比起一味地渴望青春永驻，她似乎完全不惧于年华老去，而是更愿意智慧地成长。
这与她的母亲或许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布丁奶奶”，西伦村里的人都这么叫她，因为她经常为出海的船员准备一种混合着鸡蛋、面粉与肉末的蛋羹，她说那叫“布丁”。
布丁奶奶并不是梅斯的生母，当梅斯成年时，布丁奶奶鼓足勇气告诉了她真相，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梅斯只是惊讶了一小会儿，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她说：“我才不在乎是谁生了我，我的母亲是你。”
布丁奶奶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在瘟疫发生之前，除了孩子，许多人不爱与她交流，认为她又老又丑，没有结婚还要收养一个女孩。但在瘟疫之后，那些活下来的人都惊奇于她健壮的身体，纷纷忍不住来询问她长寿的方法和生活的秘诀。而她总是半开玩笑地对那些人说：“什么时候你们不再矛盾地觉得我脸上的皱纹多得可怕却又奇迹般长生不老值得称赞时，你们也能活到七十岁。”
当梅斯和蕾娅变得更加熟悉后，她们经常会约定在一个晴天的下午到海豚雕像那里见面。这天，梅斯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提前告知了蕾娅，而她放松的方式，就是找一个合适的人聊天。
蕾娅到时，梅斯已经等候多时，新做的一袭贴身的长裙让她看起来更加精瘦。她怀里抱着两块深褐色的头巾，一条腿在微风中不安分地晃动着。不时有驮着鲜果的板车从她面前经过，只要她和车夫搭几句话，就能换来两个苹果。
“我迟到了吗？”蕾娅走到梅斯面前问道。
“完全没有，你真准时。”梅斯热切地回应道，将两块头巾塞给蕾娅，“这是给你的，还有瑟琳娜的，本来想做两顶帽子，但你们是印刷工，我觉得还是头巾要实用些。”
送礼是梅斯表达喜爱的方式，除此之外，她还会去瑞拉那边帮忙照顾小露西。
“那么这次请务必收下这些，”蕾娅拿出了一些钱币递给梅斯，“你知道我每次收下这些的时候有多不好意思。”
“哎哟，哎哟，我要是为了钱我就不来找你了。”梅斯推阻道，“如果小姐你认为咱们的关系还不错，就请快些把下一期的《马铃薯小报》印出来吧，让我免费读到第一份小报，我就心满意足啦。”
蕾娅笑了笑，拿出已经膨胀起来的小笔记本，坐到了海豚雕塑下面，“感谢你，慷慨的梅斯，请问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故事呢？”
第167章
“你想听什么故事呢, 小姐？”梅斯挨着蕾娅坐了下来，“我已经跟你讲过海怪，讲过向日葵大盗, 还讲了一些不能透露姓名的家长里短, 你还需要什么呢？”
西伦村的故事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邻里间的八卦没什么可说的之后, 连远古传说都变得稀缺起来。蕾娅用手指点了点笔记本, 仰头向天看去，但本该广袤的蓝天在此时并不非常完整, 它被切割成了海豚嘴和向日葵花瓣的模样。她开始对眼前的雕像好奇起来, 正如她第一天来时一样。
王冠正中央的宝石，一定有它特殊的意义。
思索片刻, 蕾娅开口问道：“这座雕像，是很多年前就有的吗？”
“不是，雕像是这两年才建成的。”梅斯稍稍转身, 看向了海豚的尾巴。
“这两年？”蕾娅疑惑地说道，“那不就是瘟疫过后才建的吗？是为了纪念或是祈福吗？”
“倒不是为了纪念瘟疫，是为了感谢一个人。”梅斯说道, “上一任村长原本打算建造他的家族雕像，谁知道打好了底座，刚刚做好了腿部, 一场瘟疫就席卷而来, 他也在那场瘟疫里死去，这个雕像的建造也就只能停工。”
“那海豚是为了纪念他吗？”蕾娅问道。
“才不是，”梅斯挤了挤眼, 露出嫌弃的神态，“瘟疫结束后, 我们推倒了那两条肥腿，建造了新的海豚。”
梅斯说完，便激动地把蕾娅拉起来，绕着雕像走了一圈，最终在靠近海豚背鳍的地方停了下来。蕾娅按照梅斯的指示向底座看去，发现了一片与其他部位不一样的色块，虽然不太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差别。
“这是什么？”蕾娅好奇地摸了摸那个色块，手指感受到了一些细小的突起，“上面有字吗？”
“以前有，被罗顿女士涂掉了。”梅斯说道。
“罗顿女士？”蕾娅问道。
“哦，就是吉恩·罗顿女士。”梅斯兴奋地拍了拍海豚，“这就是为了她而建造的。”
吉恩这个名字，蕾娅并不陌生，在西伦村，似乎大街小巷都在传颂她的名字。但蕾娅并不知道，这个海豚雕像也是因她而建造的。
“看来她在瘟疫流行时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蕾娅猜测道。
“何止啊，”梅斯叫喊道，引得周围的商贩纷纷侧目，“她拯救了西伦村，你明白吗？没有她，我们都活不下来。”
西伦村的瘟疫发生的那一年，正巧是几个村庄都决定不再进行女巫审判的那一年。村里的卫生条件有限，从镇上请来的医生也对此束手无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旦发生诸如粮食歉收、瘟疫横行、海面风暴之类的灾难时，通常意味着周围出现了魔鬼的奴仆，但这次出了这么严重的传染病，却不能把罪责怪在女巫头上，这让村民们很恐慌。
平日看着最为健康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高热烧得浑身滚烫，躺在床上头痛欲裂，呕吐不止，慢慢地开始神志不清，昏迷不醒，从发病开始不到三天就撒手人寰。
当时的村长认为，这是神明对他们意志薄弱的惩罚，他们不该因为害怕诅咒和没有被证实的错误而关闭宗教审判所，不该亲自给恶魔创造了一个通往人间的入口，让巫师的堕落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不愿意派人去更远的地方寻找治病的方法，他认为那都是徒劳，毕竟瘟疫发生后，没有人愿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村子里，想逃走的人也有很多，而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死在了野地里。他跑到镇上的教堂里，苦苦哀求，指望那里的牧师到村里去清查邪术，在遭到拒绝后，又灰溜溜地回到村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咒骂。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清楚，自己鲁莽的行为会害死那个正直的牧师。
就在回家的那一天，他发病了，与此同时，那个被他烦扰过的牧师也病倒了。村里一时之间群龙无首，死亡的阴影笼罩的西伦村，缠绵病榻的人痛苦不堪，哀求着死亡；健康的人战战兢兢，活在未知的恐惧里。村长躺在床上哭喊着：“等死吧，我们都会死，这是我们应受的惩罚。”
而就在这个时候，吉恩出现了。她出海归来，原本会来迎接她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出现，村中无人劳作，孩童瘦得皮包骨头，紫黑色的尸体被一具一具地抬出家门。她找到村长，想和他交谈几句，他却把自己藏在被窝里，疯癫地惨叫着，嘴里嘟囔着“等死吧”三个字。
村里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出行，去其他地方寻找治疗的方法。最终，她只能一个人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西伦村。
没有人相信她真的能带回治疗瘟疫的方法，因为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一个疯癫的老女人，每天只想着风向、航道与惊涛巨浪。
但她回来了，不到两周的时间，她就带着两名医生还有一名药剂师回到了西伦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有人说她一个人划着小船从一个被圣光眷顾的神秘小岛上找来了名医，有人说她骑着马，日夜无休地赶去了坎帕城。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这也成了她这一值得传颂的事迹中最为神秘的一个部分。
她回来的那个时候，村长已经死去，连同他的妻儿也早已身亡命殒，而他们家里，竟然还铺满了蜡烛，每隔一段距离，就摆放着一瓶驱魔圣水。
吉恩带着医生挨家挨户地去敲门，不顾自己的安危，对每一个村民都悉心照料。尽管他们仍然失去了许多人，但因为她，西伦村才不至于变成一块巨大的墓地。
在那之后，村民们便敲碎了上任村长留下的两条铜腿，转而建造起吉恩的雕像。
“但她不希望自己被做成雕像，”梅斯说道，“她说那很奇怪，好像是在悼念她，可她明明还活得好好的。我知道，她是太过谦虚，所以才不愿意让我们建造她的雕像。”
“但你们还是建造了海豚。”蕾娅说道。
“是的，”梅斯抚摸着海豚说道，“罗顿女士热爱海洋，她总是说，上岸时的她是不自由的，所以我们选择了海豚。”
“那那个向日葵花环呢？”蕾娅仰着头问道。
“她的船叫‘向日葵号’，”梅斯笑眯眯地回答道，“被她涂掉的那一块下面，本来写着她的名字，还有我们对她的感谢，但被她悄悄涂掉了。哎，多么勇敢又那么谦卑的人啊。”
梅斯的眼里充满了欣赏与崇拜，她看向海豚时，仿佛吉恩就在她眼前一般。她不愿和别人一样称呼那位女士为吉恩，她认为那样不够恭敬，因此，她总是叫她“罗顿女士”。
“让我猜猜，我们的罗顿女士，是不是已经四十岁了？”蕾娅调笑地撞了撞梅斯的肩膀。
梅斯抖了一下，震惊地说道：“你怎么知道？天呐，这真是个奇迹，谁会不喜欢她呢？一个果敢又睿智的四十岁女人，散发着无人能比的魅力。”
蕾娅忍不住笑了起来，梅斯对吉恩的喜爱毫不掩饰，一提到她，溢美之词就停不下来。但正如梅斯所说，谁能拒绝一个凭一己之力拯救了西伦村的英雌呢？而毫不夸张地说，在听完故事后，蕾娅的内心也异常澎湃。她向往并敬畏着大海，而一个女航海家对她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现在还在吗？”蕾娅问道，“我能见见她吗？”
“很遗憾，蕾娅，我们都不一定见得到她。”梅斯蹲下来，愁眉苦脸地说道，“她出海了，已经去了五个月了，唉，我真想她。”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蕾娅有些着急地问道。
“她随心所欲，有时候一个月就会回来，有时候半年才会回来。”梅斯说道，“不过这让等待变得有意义得多，不是吗？我已经开始期待她回来的那天会给我们带什么礼物了！”
“她每次出海都会给你们带礼物吗？”蕾娅又在笔记本上写着。
“罕见的海货，那都是我们村里的渔民用小船捕不到的玩意儿。有人没钱买时，还可以拿自家生产的东西找她换。她总是带着很多东西出去，又载着很多东西回来。”谈到这个话题，梅斯脸上的忧郁又一扫而空，“她还会给我带珍珠手链，给我母亲带上等的面粉。你去问问约瑟芬，她一定收到过罗顿女士给她带来的有着华丽剑鞘的短剑。”
“这么说，‘向日葵’号是艘大船？”蕾娅在脑海中想象着那艘船的模样。
“对，”梅斯点点头，“为了感谢她的付出，瘟疫结束之后，我们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给她造了那艘船。”
“了不起，”蕾娅感叹道，“难得的感恩之心。”
“那是她应得的。”梅斯扬起下巴，骄傲得就像在谈论自己的壮举一般，“她一开始并不愿意接受，但那可是一艘好船诶，如果她不用，那不就只能扔在码头任其腐朽。”
“所以她才会经常给你们带些特产和礼物。天呐，真是个好故事。”蕾娅满意地停下了笔。如今她再看向那座海豚雕塑时，心态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我想她回来之后知道咱们村里有报纸了，一定会非常开心的。”梅斯这时还不忘恭维一下蕾娅。
“那么如果她回来了，请务必告知我。”蕾娅握住梅斯的手，恳求道。
“放心吧，你会知道的。”梅斯将蕾娅从雕像的阴影里扯了出来，拉着她朝家里走去，“好了，你的故事听完了，现在轮到你满足我的需求了。我饿极了，别说我吃过午饭了，我能不知道吗？但我还是需要一些圆面包，还有一口甜茶。所以你现在就得带我去瑞拉家，她绝对会慷慨地请我喝茶，还会让我亲亲可爱的小露西。别说话了，快点走吧！”
第168章
西伦村的冬天很少下雪, 必得要到最冷的那几天，空中才会开始飘散一些薄薄的雪花，雪花落到地上也积不起来, 很快就化作了水。
蕾娅的头发长长了很多, 但她决定再次把它剪短，剪到刚刚好能扎起来的程度。她听见有人私下议论, 说她的短发让她看起来不像个女人。这很奇怪, 在现实世界里，有人见她剪了短发, 也会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和男朋友分手了？是不是受到了情感上的伤害？好像女人剪个头发也不能出于自我意志, 剪短头发，就如同剪去情爱, 那些碎发飘落在地，就等同于在满是创洞的心上裹满纱布。
有人认为，女人的头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充满着诱惑与魅力的长发，什么样女人需要把引以为傲的东西剪短呢？如今的蕾娅可以完美地问答这个问题：一个女巫, 或是不爱花很长时间打理头发的女人。
印刷坊的生意很好，来光顾的女人非常多，但和在马勒斯顿时差不多, 男人们还是不爱到这里来。蕾娅并不指望他们的想法能在一朝一夕间被改变, 正如她所相信的那样，就算吉恩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一些男人还是对在瘟疫中被女人救了一条命这件事耿耿于怀。但值得庆幸的是, 至少在西伦村，不会有人跑到她面前来指责她不招男工, 或是质疑她那双女人的手沾染油墨后会带来霉运。
在一个暖和的冬日里，印刷坊迎来了第一位男顾客。他又高又瘦，身穿一件墨绿色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冬帽，脖子上厚厚的羊毛围巾看起来暖和极了。他在印刷坊门口徘徊了一段时间，边踱步边朝里头张望，思来想去许久之后才迈了进来。
此时蕾娅正在把晾晒好的报纸一一取下，是瑟琳娜接待了他。
“要买报纸吗，先生？”瑟琳娜亲切地问候了他，当时他正缩着脖子，满眼好奇地看着瑟琳娜做的那台印刷机。
瑟琳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如梦初醒般微微颤了一下，旋即转过身，正好和瑟琳娜对上了视线。没有人能拒绝瑟琳娜那双小鹿般湿润的眼睛，这位客人也不例外。他盯着瑟琳娜看得出神，直到瑟琳娜再次开口和他打招呼，他才惊诧地眨了眨眼，红着脸低下头，又朝后退了一步，与瑟琳娜拉开一段距离。
“我、我需要一些报纸，”他说话有些结巴，始终不敢再抬头看瑟琳娜，“请给我一些报纸。”
古怪的客人瑟琳娜见得不少，她并没有在意，又热情地询问道：“是需要最新一期吗？需要几份呢？”
“是的，最新一期。”客人不好意思地抓着裤缝，不住地去舔自己已经起皮严重的下唇，“要一份……不，两份。”
瑟琳娜来到存储区，按他的要求将两份《马铃薯小报》整理好，恭敬地递给他。客人伸出一只手，中途迟疑了一下，又换成双手来接，收下了两份报纸，将钱付给了瑟琳娜。但那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几次想开口和瑟琳娜说话，但刚看到瑟琳娜那双眼睛，又怯生生地躲开了。
“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先生？”瑟琳娜问道，“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小书，有故事集、诗集，还有《圣文》节选。”
“不……”客人轻声回答道，那个“不”字说得就像泡泡被戳破般转瞬即逝，不易察觉，“请问，我能参观一下吗？”
“您说什么？”瑟琳娜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往前迈了一步，侧过耳去听。
但那位客人就像设定了退后程序般，又自觉地与瑟琳娜保持着适当的间距。
“我想参观一下你们的印刷坊，请问方不方便？”他鼓起勇气般又开口道。
“参观是吗？”瑟琳娜笑了笑，“可以的，但现在存储区比较乱，不太方便过去，我只能带您在印刷机附近转转。”
“没、没关系，麻烦你了。”客人焦急地点着头，又满含歉意地鞠了几个躬，跟在瑟琳娜身后绕着印刷机走了一圈，听她讲了几句操作机制。
“我是瑟琳娜·加拉德，刚搬来西伦村没多久。”在做向导期间，瑟琳娜自我介绍道，“我似乎没有见过您，您也是西伦村的人吗？”
“啊不……我不是。”客人轻悠悠地说道，“我不是西伦村的人，我是……”他又停住了，显然他的家乡让他有些难以启齿，片刻后，他才犹犹豫豫接着说道：“我是沃尔特村的人，我叫帕特·沃尔特。”
“原来如此，那不就在西伦村附近吗？我们来的时候路过过。”瑟琳娜说道，
而看瑟琳娜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那位客人反倒有些惊讶。他补充道：“我想把报纸带到沃尔特村去。你刚才说还有小书是吗？虽然我刚刚说不要，但我忽然觉得买几本也不错。”他侧目而视，似乎在观察瑟琳娜的表情。
“好的，沃尔特先生。”令他大失所望的是，瑟琳娜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又疏离，“请问您需要什么小书呢？”
“《圣书》节选？”帕特征求建议般说道，“但这样的话，要找到自己想看的内容是不是有些困难？”
“我们已经把小书的名字和主要内容一一对应并标上了序号，请看这个。”瑟琳娜取出了蕾娅新做的一本名录，“您可以从这本名录上挑选您感兴趣的小书，把序号告诉我，我为您取书。”
“名录？序号？”帕特讶异地接过名录，开始翻看起来，他的指尖划过一个又一个书名，眼里闪着光，连连发出惊叹，“真是方便，这是你想出来的吗？”
“这是蕾娅想出来的，哦，就是我们坊主。”瑟琳娜语带骄傲地说道。
“蕾娅？”帕特看起来有些失望，“你不是坊主吗？”
“我不是，”瑟琳娜笑着指了指存储区的大门，“她在里面整理报纸，等会儿就会出来，您需要见一见她吗？”
“不了，今天没有这个必要。”帕特瞟了一眼存储区，拒绝道，“这些书和报纸，要是我一次性买太多，带不走怎么办？”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送货上门。”瑟琳娜说道，“只要写下您的地址，在一定范围内都可以送去，就算超出这个范围，也只需要出一点小钱。”
“还能送回去？”帕特叹道。
“是的，先生。事实上，只要您订阅了我们的报纸，每一期都会送到您家里去，不用亲自到印刷坊来拿。”瑟琳娜介绍道，“我们这里还有免费读报服务，不过暂时只对女性顾客开放。”
“只要写下地址就可以了吗？”帕特挑选出两本小书，将序号指给瑟琳娜看，“可我住在沃尔特村。”
“没关系，先生，沃尔特村离这里很近，可以送到。”瑟琳娜将纸笔递给帕特，“请写下您的姓名、地址以及需要订阅的数量，比如半年份或是一年份。”
“那么……”
“瑟琳娜，我的腰快断了！”就在此时，蕾娅猛地打开了存储区的大门，一边捶打着腰背，一边朝瑟琳娜走来，“有没有人管管瑞拉？我的好员工现在就像住在布丁奶奶家了一样。”
“布丁奶奶会帮她照顾小露西啊，”瑟琳娜笑眯眯地朝蕾娅招着手，“她从布丁奶奶那里学来的手艺还不是都做成菜给你吃了。”
“一切都还好吗？”蕾娅来到瑟琳娜身边，扭了扭脖子，好奇地瞥了一眼那位客人。
而帕特看见蕾娅，竟变得比刚才还要紧张。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冷汗也从脑门上冒出来，写完地址后，就匆匆表示告辞。
“您的小书还没拿！”瑟琳娜捏着那个地址朝帕特的背影喊道，但帕特就像没有听见一般，不到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他是来买小书的吗？”蕾娅奇怪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问瑟琳娜。
“是来买报纸的，后来说想参观印刷坊，中途又说想买几本小书。”瑟琳娜说道。
“从沃尔特村来的？”蕾娅看着那个地址说道，“真是个怪人。”
“也许是你吓到他了。”瑟琳娜调侃道。
“一个腰疼的女人就能吓跑他？”蕾娅打了一下瑟琳娜的手背，“你最好不是在贬低我的样貌。”
“我哪敢啊？”瑟琳娜夸张地搓了搓手，将写着地址的记录纸收了起来，“他说要订报纸，但是还没有付定金，我们要给他送吗？”
“不送，没给钱送什么送？”蕾娅打了个哈欠，“他要是真的想订，一定会再来的，到时候再说吧。”
“好吧。”瑟琳娜赞同道，回到办公室后，将新得的钱币锁进了柜子里。
而正如蕾娅所预料的那样，没过多久，奇怪的帕特又来了。他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更加正式，就像精心打扮过一样，浑身上下都十分干净立整。他仍然声称说自己需要买两份报纸，只不过这一次，他还带了一个同伴。
第169章
他们似乎习惯在午后时分过来, 这个时候在街上行走的人不多。蕾娅和瑟琳娜同时接待了他们，但帕特显然更愿意和瑟琳娜交流，而他的同伴更是从进来开始就一言不发。他们两个看上去并不亲密, 甚至有些疏远, 如果不是并肩进来，蕾娅绝对不会认为他们是伙伴。
那位古怪的女士和蕾娅差不多高, 大概二十来岁, 蓬松的卷发被她梳得紧贴着头皮，在颈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身上穿着一条灰褐色的粗布长裙, 外面裹着一件掉色的暗黄外披。她始终皱着眉头不说话，甚至不和谁打招呼, 眨眼的频率很慢，目光却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很久，看上去心事重重, 思绪不宁。
“您上次留下了您的地址，但还没有支付定金。”瑟琳娜礼貌地提醒道，“请问您还需要订长期报纸吗？”
“你订报纸了？”那位女士斜眼看向帕特, 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
“是打算订，”帕特怯声怯气地说道，似乎有点害怕自己的同伴, “因为她们说可以把报纸送到家里去。”
“你需要知道西伦村的菜价吗？”那位女士讽刺地说道。
“她们的报纸上不只写西伦村的事, 镇上的菜价也有，而且我又不是因为菜价才买的报纸……”帕特撅起嘴，正打算再为自己只买过两份的报纸辩解几句, 但看到同伴冷厉的表情后，又惴惴地闭上了嘴。
蕾娅和瑟琳娜对视了一眼, 当下便默契地决定由瑟琳娜先去取报纸，蕾娅留下来与他们继续交谈。
“这位小姐不需要买份报纸吗？”蕾娅问道。
那位女士顿了顿，将蕾娅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道：“我叫南希·格林，你不必那么生硬地称呼我为小姐。”
“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尊称您为格林小姐，不是吗？”蕾娅笑了笑，此时南希脱掉了她的手套，随意地夹在胳肢窝下面，蕾娅注意到她右手的头三根手指上，沾着几块不规则的墨印，“如果您不喜欢报纸，我们还有小书，您需要看看吗？”
“不必了，我什么都不买。”南希冷冷地说道。她嘴上说着拒绝的话语，就连眼神中都写满了抗拒。
“那我就再跟您确认一下吧，沃尔特先生。”蕾娅转头对帕特说道，“您订阅了半年份的《马铃薯小报》，地址在沃尔特村二十号，沃尔特家，没错吧？”
“是的，没错。”帕特僵硬地点了点头，双手啪啪啪地打在身上，搜寻着他承诺的定金。
南希烦躁地白了帕特一眼，制止了他慌乱的动作。她怀疑地看向蕾娅身后的印刷机，问道：“这个就是印刷机吗？”
“是的，格林小姐。”蕾娅将手放在长杆上说道，“您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您演示一下操作流程。”
“不用。”南希再一次拒绝道，“我根本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你还问？蕾娅在心里吐槽，面前这位小姐真是从表情到谈吐都十分应季——总有些将周围的一切都冰冻起来的架势。
“你们从哪里买的？”南希又开口道。
“不是买的，是我们自己做的。”蕾娅尽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自己做的？”南希挑了挑眉，脸上终于流露出些许惊讶，“你在开玩笑吧？”
“确实是自己做的，”蕾娅耐心地说道，“瑟琳娜，就是刚刚那位小姐，她是个木匠，手艺精湛，包括我们目前用得字模和油墨，都是自己做的。”
“这东西好用吗？”南希朝印刷机走近了一步，不以为意地说道。
“呃，好用啊。”蕾娅完全没有明白这位女士是什么意思。她看起来似乎对印刷机特别感兴趣，总是时不时地找机会往这边瞟，但她又对此表现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叫人摸不清她真实的想法。
“你是说，你们每周都会用这个东西印报纸，还会把报纸送到人家门口去？”南希问道，听起来对此难以相信。
“是的，其实订阅长期报纸的客人并不算多，我们完全应付得过来。多数时候，客人更喜欢到印刷坊来，听我们读报。”蕾娅将那套用于招待读报客人的桌椅指给南希瞧。
“读报？”南希困惑地看向帕特，“你怎么没告诉我这个？”
“她们只给女人读报，我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呃，我是说，读报这种服务你也不需要……”帕特慌张地解释着，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正在历数自己过失。
“你们只给女人读报吗？”南希的面部表情终于丰富起来，仿佛此时此刻才终于想起了五官的作用，“为什么？”
“因为村里大部分妇女都不识字，而她们也有看报的需求，所以我们才增设了这项服务。”蕾娅说道。
南希意味深长地凝视着蕾娅，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瑟琳娜的出现让她把稍稍显露出的半点情感又藏了回去。
瑟琳娜把报纸递给帕特，与蕾娅交换了个眼神，而蕾娅只能扯着嘴角，无奈地笑了一下。
“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吗？”瑟琳娜问道。
听到瑟琳娜的声音，帕特又开始呼吸急促。他转过身去，试图掩饰他调整气息的动作，但他的心思是如此明显，蕾娅和瑟琳娜站在原地，只能勉强做到不拆穿他。
片刻后，帕特转过身，整理了两下衣领，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两位小姐，我们今天过来，是有一件事需要和你们谈谈，不知可有时间？”
“是什么事呢？”蕾娅疑惑地问道。
帕特深吸一口气，诚恳地说道：“我们希望你们把业务扩展到沃尔特村去。”
“你希望。”南希在他身边纠正道。
帕特不知所措地撇了撇嘴，又朝蕾娅和瑟琳娜行了个礼，“沃尔特村希望在《马铃薯小报》上不止能看到西伦村的讯息。”
“您是说，沃尔特村希望和我们印刷坊合作？”蕾娅问道。她预料到会有人来找她，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来得那么快。
“是的，小姐，哦不，坊主。”帕特取出手帕，擦了擦下巴上的汗，“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我们下次会带着会令你们满意的方案前来，我向你们保证，在扶持力度和报酬方面，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你保证？”南希又暗暗嘲讽道。
“啊，看在神明的份儿上，你能不能让我好好讲话！”帕特朝南希吼了一句，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失礼的作为，懊恼地低下了头。
南希被帕特的叫声吓了一跳，但她并不觉得委屈，而是异常地愤怒。且她不止是对帕特感到气愤，对蕾娅和她身后的印刷机也愤气填膺。
“如果你们诚心要合作，我们可以考虑一下。”蕾娅回应道。她无法表现得太过热情。面前这两个人，虽说是同伴，但很明显，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这让蕾娅心生犹豫。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帕特惊喜地说道，“那我们……”
“有人想吃苹果吗？又大又甜的苹果，我在地上捡的，完全不要钱！”就在此时，印刷坊门口传来梅斯的声音，她的笑声越来越亮，直到填满了整个印刷坊。
但在见到这两位客人的瞬间，梅斯的脸就垮了下来。帕特与南希同样愣在原地，死死盯着梅斯。他们之间的气氛焦灼得就像草原上争食的鬣狗群。
“你们怎么在这里？”不等蕾娅开口问好，梅斯就没好气地质问起帕特与南希来。
“我们不能在这里吗？”南希将手臂抱在胸前，将梅斯的话顶了回去。
“你们知道自己站在哪片土地上吧？还是说你们沃尔特村的人就是如此健忘？”梅斯气势汹汹地说道。
“没见到那条法律规定西伦村的土地金贵到不能其他地方的人涉足了。”南希用力地跺着脚，“这地上写着你的名字吗？”
“呸！还不快走？你们打算吃棍子吗？”梅斯从篮子里摸出一个苹果，高高举在空中，“还是说，想再试试苹果砸在头上的滋味？”
“你这泼妇……”南希望着那个红润的苹果，气得青筋暴起，与她刚才的形象大相径庭。而她正要再和梅斯理论时，被帕特拦了下来。
“我们走吧，格林小姐。”帕特拽着南希的手央求道。
“你这个软弱的家伙，胆子就像稚嫩的豌豆一样小！”南希甩开他的手，狠狠骂了一句，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再和梅斯争吵下去。
帕特的汗又流了下来，他手足无措地左看右看，最后将钱币塞到了瑟琳娜手中，说道：“这是报纸的定金，之后就麻烦你们了。请考虑一下我说的话，我们会再来的。”说完，他就哄着南希，急溜溜地逃出了印刷坊。
这是蕾娅第一次看到梅斯动这么大怒，即使眼见着帕特和南希离开，她仍旧不依不饶地朝他们的背影咒骂着。
蕾娅接过梅斯手上的篮子放到桌上，又拍着背安抚着她的情绪，好奇地问道：“梅斯，你认识他们吗？”
“他们身上有沃尔特村的臭气。”梅斯厌恶地说道。
“你讨厌沃尔特村的所有人吗？”蕾娅震惊地看着梅斯。
“我们讨厌他们，他们也讨厌我们。”梅斯抱怨道，“你干嘛要把报纸卖给他们？虽然你们不是西伦村的人，但好歹在这里安了家，把报纸卖到沃尔特村，会招惹闲话的。”
“没人来告知我这项规定呀，”蕾娅不解地说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发生过什么事？天真的小姐，我来告诉你发生过什么事。”梅斯一边说，一边扯着蕾娅的手腕将她带出了门。
帕特和南希还没有走远，而他们在出村的路上，偶遇了一个扛着几捆木柴的男人。那男人一见到他们，就停下了脚步，将木柴重重地摔在脚边。帕特和南希也停下来，三个人仇视地对峙了几秒，男人又扛起了木柴，而就在迈步离开之时，三人同时扭过脸来，朝对方面前的土地上用力地吐了口唾沫。
“这是在干什么？”蕾娅被这粗鲁的举动吓了一跳。
“瞧见了吧？”梅斯愤愤地“哼哼”了两声，“西伦村和沃尔特村，存在着不可化解的世仇，就是这样在路上见到了，也要朝对方吐口水的！”
第170章
“没有永远的好邻居”, 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比西伦村和沃尔特村的村民更了解这句话的真谛。两个地方因久为邻里，很容易出现摩擦, 何况这两个村庄的边界线到现在依旧存在争议, 模糊不清。
不与之交流，即使开口, 也是恶言相向。不与之接触, 除非你的血沾在我的双手之上。
“一切愤怒与憎恨都不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亡，我们的记忆已深入土壤。”
祖先留下的誓言刻在石碑之上, 承载着村庄的骄傲与荣耀。仇恨成了每家每户代代相传的“基因”, 没有人敢轻易打破这个誓言，因为谁也不愿承担背弃先祖和泯灭光耀的责任。
近百年来, 他们依旧遵循着这样的约定，纵使沧海桑田，也不曾淡忘。
但若要问最早以前, 两个村庄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其实梅斯也讲不出个所以然。
或许是因为争抢资源。这里靠近大海，淡水却极其有限, 虽然果林和牧场丰富，耕地却不多，为了生存, 谁会轻易放弃这些来之不易的水和土地呢？
像这样的矛盾, 蕾娅见得不少。无非是因为久远的枷锁在如今还找不到解开的机会而已。虽然西伦村人嘴上说对沃尔特村人恨得牙痒痒，但他们也默默消除了许多隔阂，他们不再往路上设置荆棘, 也不会禁止两个村庄的人相互来往，即使抱怨他家的鱼又腥又难吃, 第二天还是愿意多走几步路去邻村的那个摊位去买鱼。
不过虽说他们之间的关系较以前已经缓和了许多，但仍有一条铁律，是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要遵守的，那就是：两个村子的人不许通婚。
两条血脉的相交是罪恶的，会留下积年的阴影，这样的阴影是可继承的，比巫术更叫人胆颤心惊。他们仇视彼此最严重的方法，就是不让这块土地上的女人嫁到对方那块土地上。
“你已经决定生生世世都憎恨沃尔特村人了吗？”蕾娅问梅斯。
“这是必须要遵循的传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梅斯说道。
这个决定不是女人作出的。梅斯明白这个道理，却仍固执地将其奉为自己的分内之事。蕾娅认为这件事里莫名的诙谐感或许就因此而来。
“你对那位格林小姐做过什么恶劣的事吗？”蕾娅问道。
“怎么可能？”回到印刷坊里后，梅斯不忿地拍了拍桌子，“我虽然讨厌他们，却还不至于没道理地对他们使坏。”
“那她得罪过你吗？”蕾娅又问。
梅斯想了想，情绪逐渐稳定下来，默默坐了下来，“这倒也没有。我们只在镇上见过几次，她也会买我家的帽子。”
“她照顾你生意，你还要用苹果砸人家？”蕾娅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我不过是提醒他们不要老在我们西伦村晃悠，否则遇上脾气不好的人，那真的是要挨打的！”梅斯急忙解释道，“我是好心好意吧？也当是回报她的光顾了。”
“可你还说他们身上散发着臭气。”蕾娅说道。
“我不是、那是……唉！我就是有些着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梅斯愁眉蹙额，不好意思了起来。
“你并不讨厌她，只是认为你需要讨厌她，我说的对不对？”蕾娅问道。
梅斯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不能替人保守秘密，也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前一秒的恨意是真实的，现在的后悔也不是虚假的。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言不由衷的时候，她似乎被自己对先祖的敬意遮住了半寸目光。
“应该不讨厌吧？如果你单纯地说她这个人的话。”梅斯别扭地说道，“但她是沃尔特村的人呀，我总不能喜欢她吧？”
“你们完全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吗？两个村的人互相喜欢，甚至喜欢到想要在一起的程度。”蕾娅惊讶地问道，她期望至少能有一小部分人敢于打破先例。
“你是说结婚？没人敢。”梅斯断言道，但她话音刚落，又觉得有失偏颇，犹豫地看着地面，“好像有一对，不顾大家的反对，硬要在一起的。”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蕾娅饶有兴味地问道，“被大家的唾沫淹死了吗？还是因为打破的祖训而受到了诅咒？”
“好像搬去镇上了，我不记得了。他们的确背叛了传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过得好不好的。”梅斯按了按胸口，“但我也就知道他们两个了，这样的事情多了可真叫人害怕。”
隔了一段时间，蕾娅都没有说话，直到瑟琳娜带着刚沏好的热茶加入谈话。
“你们一定要把报纸卖给他们吗？虽然我管不了你们，可是这真的很危险。”梅斯捧起茶杯，关切地对瑟琳娜说道。
瑟琳娜瞥了眼蕾娅，说道：“印刷坊不会拒绝上门来的顾客。”
“如果我们把业务扩展到沃尔特村去，西伦村是不是就容不下我们了？”蕾娅问梅斯。
“啊？那倒不会，你们又不是西伦村人。”梅斯说道，“可是大家会有情绪呀，你就不怕他们一生气，都不来你这里买报纸和小书了吗？”
一个不痛不痒的恶果，蕾娅难以想象，如果她把在马勒斯顿发生的事告诉梅斯，她会作何反应。
“梅斯，我们是开印刷坊的，不是开宗祠的。”蕾娅抿了口茶，直言道，“我们不愿意遵守你们的祖训，不止是因为我们不是西伦村人，更是因为这极度不合理。仔细想想，那对力排众议的夫妻因为这么一句‘禁止通婚’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又经历了多少苦难？先祖的训示难道不是用来约束德行，而是用来折磨后代的吗？”
“呀，你别说这样的话！”梅斯忙来捂蕾娅的嘴，“被听到了就糟了。”
总是有人告诉蕾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西伦村，有人告诉她不能谈论通婚，不能质疑先祖；在马勒斯顿，有人告诉她不能讨论巫术，不能穷诘神明。
但无论在哪里，她总是被约束的那一个。西伦村和沃尔特村的渔民可以一齐出海，在镇里的集市上，他们的鱼摊也可以挨在一起；马勒斯顿有一群猎巫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论巫术，他们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无理取闹的外乡人，不，事实上，我的确是个外乡人，我只是在西伦村做印刷生意。”蕾娅认真地说道，“我的报纸不会受任何地域和祖训的限制，所以即使这会让你感到不愉快，我也要说。梅斯，为了印刷坊的将来，我会考虑和沃尔特村人合作，也会接受镇上的建议，把小报刊登的内容和范围扩大，即使需要我把印刷坊搬离西伦村，我也会这么做。”
梅斯往后缩了缩，震惊地凝视着蕾娅。但很快，她的眼角眉梢中就流露出舒展的笑意。
“天呐，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梅斯感慨道。
“很抱歉，”蕾娅说道，“是我讲得太直接了吗？”
“是啊，很直接。”梅斯忽然大笑起来，握住了蕾娅的手，“但我喜欢直接，你没有因为想让我接受你而骗我，你直接告诉了我你的想法，这真是太好了。我敢肯定，罗顿女士一定会喜欢你的！”
“怎么又扯到罗顿女士身上去了……”蕾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那我跟你说了那些话，你不会以后都不理我了吧？”
“嘿！如果罗顿女士会喜欢你，我就一定会天天围在你身边！”梅斯往蕾娅肩膀上锤了一拳，“你的故事还得靠我呢，你忘了吗？否则你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该上哪去找人说话呢？那不是只能攥着羽毛笔在书桌前苦思冥想一整晚却写不出半个字了吧？”
“相当恶毒的诅咒，梅斯，你得注意一下你的言辞了。”蕾娅将那一拳打了回去，“如果这个诅咒应验了，你赔我十个故事都不够用的。”
“我的错，”梅斯满含歉意地低下头，“请坊主不要克扣我的报纸。”
蕾娅被逗得不行，抓着瑟琳娜不住地长笑。只是嬉闹之后，她确实需要将这件事加入自己的苦恼清单——西伦村和沃尔特村的世仇会不会化解，如果不能化解，那又会她们的印刷生意产生什么影响，这一切都还嵌在未知之中。
“哦，对了，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和你们说，虽然你们回去之后瑞拉也会告诉你们，但我觉得还是我亲自过来更礼貌些。”梅斯放下茶杯，将两条黄色的腕带递给蕾娅和瑟琳娜，这一般代表着小型聚会的邀请函。
“你要办茶会吗？还是想邀请我们过去聚餐？”蕾娅问道。
“没错，聚餐。到我家来吧，蕾娅，还有你，瑟琳娜。”梅斯笑眯眯地说道，“过几天是我母亲生日，我想请你们过去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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