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娅和瑟琳娜抵达小仓库时, 南希已经带着奥伦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了。奥伦站在一旁，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看起来并不安定。她在伊尔莎家已经见过塞西莉了, 但看到女儿平安无事并不能让她心安。蕾娅相信南希已经把今晚她们要做的事告诉奥伦了, 所以奥伦是在紧张，甚至是在害怕——害怕真相。
蕾娅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把南希拉到一旁, 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让她一会儿和奥伦一起待在隔间里, 不要让奥伦发出任何声音, 而蕾娅则负责让弗劳德开口说话。
如博尔镇人对吉恩的评价一样，她从来不会令人失望。她找蕾娅要了两个小时, 事实上，她只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把昏厥的弗劳德绑到了小仓库。他下午的时候喝多了酒, 晚上出门找塞西莉的时候根本集中不了精神，走路踉跄，口齿不清, 都不用吉恩和约瑟芬费工夫，他就已经倒在石墙边不省人事。
小仓库里有一根粗壮的柱子，约瑟芬将弗劳德牢牢地绑在那上面。弗劳德的军装被约瑟芬扒了下来, 和他的佩剑一起, 交给了蕾娅。
“剑鞘里是空的，”约瑟芬说道，“是个空壳。”
“难怪那么轻。”蕾娅握着剑柄, 把剑拔了出来，剑柄前端果然空荡荡的, 显得十分可怜。蕾娅将佩剑扔到一旁，抽出匕首将军装的领子划开一道口子，从里面取出了象征着士兵身份的布牌。布牌上的字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形和褪色，但还是能辨认出，蕾娅把那个名字念了出来：“贝里斯·特内西斯。”
“贝里斯·特内西斯是谁？”约瑟芬和吉恩同时问道。
“总之不会是这个家伙。”蕾娅说道，随着名牌的出现，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变得越发面目可憎，“接桶水来吧，瑟琳娜，是时候让他清醒一下了。”
不到一会儿，冰凉的水花在弗劳德的脸上溅起，就像朝一潭平静的死水扔去一块重石。弗劳德瞬间醒了过来，身体扭动着，两条绑在一起的腿一通乱蹬，嘴里发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在竭力驱散着那坠落般的失重感。活鱼一样挣扎了半分钟后，他的眼睛才完全张开。起初，他并不适宜这样昏暗的光线，但很快，他的视野里逐渐变得清晰后，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等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动弹不得后，更是惊慌失措地开始朝蕾娅吼叫。
“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弗劳德抽着气叫嚷道，“放开我！竟敢绑架一个军官，你们要干什么？”
蕾娅冷笑一声。如今还在坚称自己是个军官的弗劳德现在在蕾娅看来已经变得十分滑稽。
匕首的尖端指向弗劳德，蕾娅从容地说道：“弗劳德，谎话说多了，是不是连你自己也信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弗劳德不死心地朝蕾娅喷着唾沫，“我见过你，你跟着那个该死的南希·格林来过我家，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真想不到，你们有那么恨我们，不仅用令人鄙视的语言毒害奥伦的思想，要抢走我们的女儿，现在还要来害我！”
“很抱歉，自始至终，我们针对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蕾娅说道，“弗劳德，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为什么格林小姐要阻止你们离开，为什么你现在会被绑在这里，面对这些问题，你都要声称自己不知道答案吗？”
“该死的，我知道什么？”脸上的水珠滑落下来，弗劳德啐道，“我只知道你们居心叵测！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在嫉妒我们，嫉妒我们美满的家庭，嫉妒奥伦有我，而我会带着她们去寻找更美好的生活。”
“好吧，先生，既然你如此坚持，我想我也没有必要再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了。”蕾娅拿匕首的手又往前靠了靠，“我发现我对你们这样的人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所以你最好把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免得等下我的耳朵还得受苦，要听你难听的惨叫。”
“什么真相？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弗劳德犟嘴道，“你们不就是不想看见奥伦离开你们去过好日子吗？我理解的。但我是个军官，你们怎么敢……”
“你根本不是个军官，我见过上过战场人是什么样的，不论是自大的还是痛苦的，他们都有鲜明的特征，而你绝对不是其中一员。”蕾娅打断了他，不耐烦地将匕首顶在了弗劳德的脖子上，“告诉我真相，否则我就用这把匕首割破你的喉咙。”
弗劳德先是吓了一跳，后又嗤笑道：“你会用匕首吗，小姐？你们拿厨房里的刀还凑活，但军营里可见不到你这样的女人。”
“以前确实不会，但现在可就不好说了。”蕾娅轻笑一声，一只手托住弗劳德下巴用力一抬，另一只手则用匕首在他颈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弗劳德疼得鬼哭狼嚎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地全是诅咒之语。蕾娅听到隔壁墙上传来一声拳击般的响动。
“你不是上过战场吗？”蕾娅刻意提高音量说道，“这么点疼就受不了了。我记得你不是到处吹嘘自己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说自己一只手骨折了还能杀敌无数，腹部被捅了一刀还能把战友背回营帐吗？”
“你知道什么？该死的！”弗劳德骂声连连，“那是战场，你们女人知道什么？”
“我提醒你，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警告，先生。我不管你那张嘴里还要编出多少‘战争故事’，但很遗憾，编故事是我的专长，不是你的。而你现在只需要思考一件事。”蕾娅的刀尖又对准了弗劳德的左眼，凌厉地说道，“你觉得这间屋子里有几把匕首？等人们发现你的尸体时，你认为上面会出现几个血洞？”
弗劳德瑟缩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闭了起来，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开始惶急地环顾四周。好在他还保留着数数的能力，在看清了屋里的每个人后，他难受地扯动着脖子，颤抖起来。
尽管蕾娅她们已经把小仓库清理了一遍，里面还是堆放着一些干草和稿纸，她们并没有点起太多的蜡烛。但只是一点点的火光，就足以照亮她们的面庞和手里的寒光。火焰雕刻出那些总是被忽视的脸，现在在弗劳德的眼中更像是来找他索命的幽灵恶鬼。
“你们这群女人是都疯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底气，“你知道你们会承担多大的后果吗？”
“你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吧。”蕾娅说道。此时约瑟芬已经走上前来，她绕到弗劳德身后，比蕾娅更加不留情面地在他手腕上方割下一刀，鲜血涌了出来，约瑟芬用刀尖沾上些血，回到前方，给弗劳德欣赏完这份触目惊心后，将血抹到了他脸上。
约瑟芬的无情起了作用，弗劳德害怕地打着哆嗦，痛苦地哭了出来，“我说！我说！对不起，请放了我吧！”
“啧，”蕾娅烦躁地用匕首拍在弗劳德脸上，“你能不要再用这些废话浪费我们的时间了吗？”
“我知道，我明白！”弗劳德哭喊道，“我没有参战，我不是个士兵，我只是个马夫，一个养马人，我住的镇子离他们的营地很近，军官们偶尔会到我这里来买马。”
“你的军装和佩剑是哪里来的？”
“捡来的。”
“军队的东西你说捡就捡？还捡得那么齐全？”
“我说得都是真的！”弗劳德哀嚎着，“他们有一次遇到了偷袭，死了很多人。我被征召去清理战场。他们叫我们扯下缝在衣服里面的名牌，然后把那些带血的衣服都烧了。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留了一件，包括一把断掉的剑，我让铁匠把其他的熔了，只留下剑柄。”
“你是怎么到博尔镇来的？”
“我来给客人送马，偶然看到了有军队到这里驻扎。我看他们的制服和我的一样，我就……”弗劳德哽咽着，眼泪鼻涕混在了一起。
“把话说完！”蕾娅说道。
“我就想着到这里来碰碰运气！”弗劳德喊道，“请相信我吧，我本来只是听说有招待，所以才过来的，我只是想吃喝几顿！”
“不要脸的东西，你是怎么找上奥伦的？”
“我在舞会上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我们聊得很开心，情投意合，她也愿意……”
“放屁，你还在说谎！是你骗了她，她以为你是个令人尊敬的军官才答应了你的追求。可你不过是个骗子，竟然还想把她和塞西莉一起骗走。”蕾娅给了他一巴掌，“我问你，十一年前你离开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回来？”
“我……我……”弗劳德支支吾吾，惊恐爬满双眼。
“约瑟芬。”
“啊！对不起！”见到约瑟芬迈步，弗劳德又哭了出来，“我没钱了！我的马生病了，全死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它们就这样死了！那些都是客人定好的马，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算把我杀了我也拿不出钱来赔偿啊！我只能过来，我只能来找奥伦，我知道她喜欢我，我知道她会帮我的！”
又是这样，自己杯中的酒干了，才想起来有个女人的血可以喝。蕾娅义愤填膺，恨不得直接将匕首插进弗劳德的心脏。
“混蛋！”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南希的声音。
蕾娅转头望去，只见南希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奥伦出现在那里。她们一步步走进来，焰火吞食着奥伦脸上的阴影，变得更加醒目的，是如疮痍般的泪痕。
第202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弗劳德惊恐的双眼瞪得更大, 面如死灰。在奥伦出现的那一霎，他的大脑陷入了空白，“她怎么会在这里？”弗劳德对着蕾娅怒吼道, 仿佛他刚才的坦白都是受人胁迫一般。
“怎么？她不可以出现在这里吗？”蕾娅说道, “难道她不应该知道真相吗？”
“你！”弗劳德痛苦地扭动着身躯，撕心裂肺地哀嚎着, 像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他自认为自己可怜无比, 中了圈套还要饱受羞辱。
但真相那苦涩的滋味又怎么会是由他一人独享的呢？
“你骗了我。”奥伦跌跌撞撞地来到弗劳德面前，她不管他身上绑了多少绳索, 也不管他有几道伤口在流血不止。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弗劳德的双眼, “你一直都在骗我，你说你是个军官, 你去过战场，你狠心砍下敌人的头颅是因为你不忍心听他们悲切的哭泣。”
“天呐，奥伦！”弗劳德挣扎着, 但凭他的力气，根本挣脱不了那道禁锢。他的后背和柱子摩擦出咯吱声，令人厌烦, “我的确不忍心，那是杀人啊！谁会忍心呢？你不能因为我的善良而责怪我，不是吗？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战场的血腥与悲苦的。”
“我在质问你, 要你解释你的谎言, 但你却说你不去战场是因为你善良？”奥伦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那么对我说谎也是因为你善良吗？因为你心地良善，你就骗我说你是个军官？”
“我不是, 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弗劳德辩解道，“奥伦, 你忘了吗？你当时是多么为我着迷，只因我身上穿着军装，腰间配着长剑。我曾经有千百次想把真相告诉你，但你对那些事是如此向往，我知道你肯定听不进去，你会认为那只是我不再爱你，要转身离开而想出来的借口。我不能这样做，不是吗？因为你会执意把那些谎言当做真相。我是那么爱你，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伤。”
“你爱我……”奥伦浅笑一声，喃喃道，“谁会为爱人编织这样的谎言？如你所说，你有千百个机会告诉我真相，但你没有。你暗示我与你在一起的目的并不单纯，你认为我的感情也并不纯粹，我爱上的是你军官的这个身份。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似的。要是我不希望自己嫁给一个军官，你的谎言就成了无效之物，是不是？”
听到这话，蕾娅松了口气。从她看到奥伦的泪痕开始，她就担心奥伦仍对弗劳德有情。她并不害怕奥伦在愤怒中丧失理智，但她害怕奥伦再一次陷入谎言，在一系列情话般的赎罪里分不清自我，稀里糊涂地从原告席走向被告席。
“我承认，一开始，我的确因为你是军官而对你产生了好感。”奥伦继续说道，“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错，我得为我自己考虑，得为我的将来考虑。就像你知道军官夫人这个身份对一个农村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样，否则你也不会刻意捡回那套军装了，不是吗？即使如此，我也不觉得羞愧，毕竟撒谎的不是我，十一年不见人影的也不是我，被绑在那里的人同样不是我。”
“你听我解释呀，奥伦！”弗劳德焦急地喊道，“好吧，你怪我骗了你，我认错，我知道自己错了，我真的知道了！但我这么做，纯粹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希望你因为知道了我不是军官而只是个马夫就离我而去，那太痛苦了，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在意你。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弗劳德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些话的，他的嗓子比他的心更加着急。但奥伦没有说什么，她始终凝视着弗劳德的双眼，那两条缝时而扩大，时而缩小，但不再如弗劳德所期盼的那样，它们不再情意绵绵。
那是一种直击人心的审视。女人很少有机会这样直视男人的双眼。她们总是稍稍欠身，微微颔首。如果一个男人总是观看着货架的第四层，那么女人就只能看到第三层。她无法抬起头来，或者说，放开她的视野，看到第四层去。因为第四层已经被男人的双眼占领了，而那一层上摆放的，也是一双双珍藏在衬满天鹅绒的楠木宝盒里的、雄性的眼睛。
娇羞或者胆怯地避开视线似乎成了女人的专属，她们选择不去直视，不去侵略，如同她们本身缺少的“战争挑起权”一样，她们从不主动发起攻击。
但奥伦今天决定不再这样做了。
在这个小仓库里，弗劳德被六个女人围在中间，但他却感受不到幻想中左拥右抱的激情与欢愉。那些视线落在他身上，似针尖，像刀刃。这一次，他成了率先移开视线的那一个。
“我爱你”这三个字似乎是他脑海里最浪漫也最又用的话语。好像只要说出这句话，就如同向饿狼投去一块肥肉，连最凶恶的猛兽也会因此沉沦，变得温驯柔和，指尖一碰便能使猛兽缩回利爪，亲吻则磨平了她们的尖牙。
一开始便对另一颗心毫不在意，事到如今却仍要来摸摸爱情的脉搏，幻想它仍在跳动，那些用谎言浇灌生长的连结最终能成为救命稻草。只要牢牢拽住，可能性就尚未湮灭。两条本不相干的河流就算因为大地的沟壑而岔开，最终总能交汇，孕育新生。
但无论他说什么，奥伦都不会再给他机会了。她心如槁木，在眼泪流干之后，相比伤心，愤怒已经占据了主导。往日的潺潺溪流现如今已成了滔滔洪水。
“如果到现在你还要跟我提‘爱’，那么我没有什么好跟你说的了。我不想去探究你为什么说谎，也不想知道这样的‘角色扮演’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我差一点就跟你走了，差一点就因为轻信你而毁了塞西莉的一生。”奥伦失望地说道，“我不会像你一样骗人，因此我不会说我没有喜欢过你。但是，弗劳德，早在你认识我之前，在你偷偷拿走那套军装和佩剑的时候，你就不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了，而这和你是不是个马夫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是真的爱你啊，奥伦！”弗劳德叫喊道，“你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吗？你看看我呀！我爱你，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就会娶你，我会带着塞西莉一起……”
“带着你的垃圾，滚出我家，滚出博尔镇，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奥伦已然怒不可遏，她重重踢了一脚那套军装，咆哮道，“我女儿的名字后面不会再接上你肮脏的姓氏。要是我知道你偷偷来找我的女儿，再跟她说话，那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把你的脚剁下来！”
说完，奥伦便转过身，不再看弗劳德。弗劳德不死心地哭喊着，干草从他双腿的缝隙间窜出来，自行生长又断裂垂萎。
南希上前搂住奥伦的肩膀，朝着弗劳德痛骂了几句，又在奥伦耳边安慰了一会儿，便带着奥伦离开了小仓库，不再给弗劳德更多哭诉和挽留的机会。约瑟芬悄悄与蕾娅交换了眼神后，也跟在她们身后走了出去。
正如真的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弗劳德满头大汗，涕泗横流，血痕满身。其他人都都把目光投向了蕾娅，似乎在等着她做最后的决定，宣布对弗劳德的处决。
但蕾娅什么也没说。她缓缓走到弗劳德面前，狠狠将匕首插进他耳边的柱子里，她看着弗劳德如身处寒夜般颤抖，又将匕首拔了出来，割断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投向她的那两道目光里倏地添进去许多意外与不解，就连弗劳德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些绳索竟然就那么轻易地从他身上滑落下去，掉进了干草堆里。
蕾娅背过身去，特意给了弗劳德逃跑的空隙。他也“不辱使命”，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扶着柱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闭着眼睛冲出了小仓库。
蕾娅站在原地，其余的人没有阻拦，也没有追出去。吉恩把匕首收了起来，玩味地看着蕾娅。她没有问为什么，似乎把疑问的权利完全留给了瑟琳娜。
“就这么放过他吗？”瑟琳娜看着夜色中那个狼狈的背影，咬着牙说道，“万一他到别的地方去，继续招摇撞骗呢？”
“他不会有那个机会了。”蕾娅淡淡地说道。
“为什么？他总能找到方法的，不是吗？或许再去偷一套军装。”瑟琳娜讽刺道。
“我说他不会了。”蕾娅肯定地说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拿出了伊尔莎招待她的糖果，其中两颗扔给了瑟琳娜和吉恩，她自己则将剩下的那颗喂进了嘴里。
瑟琳娜有些泄气地垂下了脑袋，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约瑟芬不见了。
“约瑟芬去哪儿了？”当瑟琳娜意识到什么后，她惊讶地吸了口气，“约瑟芬她是不是……”
“没错。在奥伦和弗劳德对峙的时候，约瑟芬跟我提了她的想法，而我也没有反对。”蕾娅轻轻一咬，那颗糖果在口中碎成好几块，绽出柠檬的酸甜，“瞧，瑟琳娜，我也可以如此冷酷。当我意识到有些人就是这样，如劣等品般无法教化时，他们的出路就只剩这一条了。在离开马勒斯顿那一天，我就对他们完全失去了耐心。而我现在的想法是，与其幻想他们会在某一天改过自新，不如永绝后患，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就像当初他们如此对我们一样。”
第203章
奥伦的事完美地解决了, 塞西莉也回到了奥伦身边。不过她们并不打算把那些装满的箱子再腾空，她们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把剩下的东西更加细致地收拾了一遍。
奥伦还是决定离开。她给从前的一个老主顾写了封信, 询问附近是否有哪家贵族在给自家小姐找伴读, 她想给塞西莉寻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那位老主顾说，塞西莉的年纪大了些, 并不适合再去做伴读了, 但她知道一位有名的家庭教师，如果有需要的话会为奥伦引荐。奥伦同意了, 决定带着塞西莉去见一见那位家庭教师。她还听说那里的修道院时常会组织孩子进行戏剧表演, 这对塞西莉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奥伦的决定并没有再让南希感到不解。南希支持奥伦的想法，当塞西莉因为舍不得离开家乡而哭泣时, 南希更是负责起了她的劝说工作。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之前做的那些事而误解我，认为我排斥离别。”南希对塞西莉说道，“离别应该变得更有意义。当你即将成为更好的你时, 一声‘再见’价值千金。所以在我挥手的时候，你可以伤心，也可以哭泣, 但下次再见到我时，你要同样地朝我挥手，那时你的脸上要挂着最幸福的微笑。”
送别那天, 蕾娅和南希一起把奥伦和塞西莉送到了车马行。南希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但她依旧平静地看着塞西莉踏上马车。直到塞西莉已经完全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后，她才捂着脸蹲了下来，将头埋进膝盖里, 泣不成声。
蕾娅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她一边哭, 一边朝蕾娅喊着“走开”以及“别管我”。但她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始终紧拽着蕾娅的衣角，久久不肯松开。
第二天中午，蕾娅应邀来到南希家中。听艾瑞克说，南希从不轻易邀请人到她家去做客，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帕特都没有去过她家几次，更不用说他们这些同僚了。所以这个邀请对蕾娅来说既惊喜又意外，同时心中又充满了忐忑。她很喜欢南希，但对方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会成为她的朋友。
南希住的房子很小，她说那是她的鸟窝，且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里面不需要留出鸟蛋的位置。
但鸟窝里却能放得下两张宽敞的书桌、两排高耸的书柜，以及成堆的、装满羊皮纸和墨水的箱子。
“我没有好茶招待你。”南希在箱子里翻找着，指望能从纸张里翻出茶叶，“事实上，我邀请你来做客只是随口一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所以没有去镇上买新茶。更要命的是，我也没有佐茶的点心。跟你一样，我完全不会做饭，也不知道怎么烤蛋糕。”
南希的语气十分随意，任达不拘，没有半点为无法好好招待客人而烦恼的迹象。如果不是她家有一条长椅，那她可能会招呼蕾娅坐在箱子上，用茶杯舀上清水递给蕾娅，杯中也不放一片茶叶。
“你都开口了，难道还要我去猜你的邀请是真心还是假意吗？”蕾娅哭笑不得地说道，“我可以喝陈茶，也可以不吃点心。但是此时此刻，快给我一碗水吧，格林小姐，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隔壁就是大海，而你的客人就要渴死了。”
南希冁然而笑，她背对着蕾娅，肩膀轻轻抖动着，就像一个正在思考如何恶作剧的孩子。幸好，她转过身来时，手里确实拿着一罐茶叶，虽然那罐子的表面已经覆上了一层浅黄色的油垢。
“我很想给你一个惊喜，但我有点害怕。这茶叶到底还能不能喝啊？”南希打开茶叶罐，朝里面闻了闻，眼睛鼻子立刻皱在了一起，“你要试试吗？”
蕾娅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南希说道：“你是在问我要不要试试茶叶，还是要不要试试死亡？”
“你不愿意就算了。”南希把盖子盖了回去，又扔进了原本的箱子里。她耸了耸肩，仿佛一切都无可奈何，“那么，我只能招待你白水了。”
蕾娅脱力地叹了口气，朝南希的书柜走去。比起空荡荡的茶几边上，这里似乎才应该是待客的地方。阳光透过一层薄纱照射进来，明亮而轻柔。排列整齐的书名被一一照亮，仿佛正在从阳光里吸取养分。蕾娅注意到，那些书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它们都是手抄本。
“我能看看吗？”蕾娅指着其中一本问道。书名是《拉肯迪人间颂歌》，蕾娅一眼就瞧见了它。当时她还在佩洛姆印刷坊，与卡罗尔一起印刷出了第一本彩色小书，书里就是这个内容。卡罗尔将小书作为礼物送给了蕾娅，蕾娅此前一直把它放在身边，回到马勒斯顿后，又把它放进了马铃薯印刷坊的展示柜里。但针对她的审判发起时，那本小书也随着印刷坊一起陨落了。
“你看吧，那些你要是有兴趣，都可以看。”南希说道。
蕾娅小心地翻看着《人间颂歌》，书里的几个部分，也就是她印刷过的部分，她几乎倒背如流。拉肯迪降临人间，迫使一切杀戮与瘟疫停止蔓延，将文明从混沌中剥离，组建第一支唱诗班，让世界聆听光明与希望。
而读着读着，她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从字迹来看，这些手抄本中的每一个字都出自南希本人之手。
“这是你抄录的吗？”蕾娅举起书，惊讶地问道。
“对啊。”南希答得云淡风轻，仿佛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全都是吗？”蕾娅在张开臂膀，在两排书柜前比划着。
“没错。”南希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南希的家里充斥着纸张和新鲜墨水的味道，如此巨大的工程量，竟然都是南希一个人完成的。蕾娅啧啧感叹，忽而觉得手里这本书又重了几分，书页中夹进南希的精力与汗水，显得极具分量。
“你从来没想过买一本印刷的书吗？”蕾娅问道，“我听帕特说过，你喜欢手写的东西，因此对印刷机很排斥。说实话，在听到帕特这么说之后，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跟我说话了。”
“我是不喜欢印刷机，只是看上一眼，就让我觉得不可理喻。”南希走到蕾娅面前，接过了那本如果你认为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就请接受我的礼物吧。，“但我现在发现，可能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你的那些想法完全是杞人之忧，毫无根据的。我干嘛要因为一台机器就决定对一个人的态度？”
你一开始不就是这样对我的吗？蕾娅心想。
“你崇尚经典，真是个老派的家伙。但是世界上有那么多书，你只看手抄本的话，岂不是会丢失掉很多乐趣？”蕾娅说道，“你的这些书，自然也是用别人的手抄本抄录的吧？那么如果你想看的那本书只有印刷本时，你会怎么办呢？难不成就此放弃，一辈子不去知道它的内容吗？”
“你觉得手抄不好？”南希斜着眼睛质疑道。
“我没有说手抄不好，”蕾娅摇了摇头，“我只是说印刷带来了便利。”
“我也没有说印刷不好，我只是更喜欢手写的东西。”南希说道。
“哦？”蕾娅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记得你说我的印刷机是吃人的猛兽，还说我总有一天会被它吞噬。”
南希顿了顿，扬起的下巴缩了回来，眼神闪躲地说道：“……是吗？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
“你想耍赖，但我认为自己的记忆力不会出错。”蕾娅调笑道，“说这话时，你在镇政厅里，或许艾瑞克能为我作证，他一定听到了。”
“听到了又怎么样？”南希努了努嘴，“我才不在乎呢。我的想法是不会改变的。邀请一个印刷坊坊主到我家来做客也不代表我接受了印刷机。”
“我明白。”蕾娅的目光又移向那一排排手抄本。她在想，在印刷机出现之前，那些想要读书、想要徜徉文字人们也和南希一样，奔走四地，积年累月，才能抄写完那么几本书，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收集文字。
“我能送你个礼物吗？”蕾娅问南希。
“什么礼物？”南希疑惑地眨着眼，“我不要你的印刷机。”
“谁要给你印刷机？我才舍不得。”蕾娅用手指点了点南希的书柜，“我给你一本小书，我自己印的，彩色的，非常漂亮。”
“我不要。”南希当即拒绝道，“我不要印刷的东西。”
“格林小姐，”蕾娅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道，“说实话，认识你那么长时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始终觉得，你应该知晓我的心意，否则你也不会在奥伦这件事上来找我帮忙。所以拜托了，如果你认为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就请接受我的礼物吧。这不是怪物吐出的粘液，而是我的心血。”
“叫我南希。”南希说道。
“什么？”蕾娅愣了一下。她并非是没有听清，只是对自己的耳朵产生了怀疑。
“我说你别总是‘格林小姐’地叫我，好像我有多生人勿进，总是要你敬鬼神而远之一样。”南希提高了音量，别扭地说道，“还有，不就是个礼物吗？我收下还不行吗？但你得明白，我是不会翻开的。而且，既然要送礼，那就得有来有回，那本《拉肯迪人间颂歌》就送给你了，和你的粘液一样，那也是我的心血。”
第204章
“我们有办法衡量这两本书的价值吗？”蕾娅抚摸着那本书的封面说道。
“没必要搞这么复杂, 当然是我送你的东西价值更高。”南希不假思索地说道。
蕾娅被南希的话堵住了话头，顿口无言。但奇怪的是，她竟一点也没觉得生气, 而是觉得就该如此。要是南希说起话来温和柔顺, 蕾娅反而觉得不自在了。
交换礼物的事就这么决定了，或许南希真的永远不会翻开彩色小书, 蕾娅也永远不会关停印刷机, 但她们还是默契地把这两本书看作了她们友谊的象征。
“其实我今天请你来，是想要谢谢你。”南希又跑到一旁, 在一个橱柜里开始了新一轮的翻找, “在塞西莉那件事上，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总要有所表示，不能显得我太小气。”
“你不是说请我过来就是随口一说吗？”蕾娅无奈地摇着头，“现在又变成专门来谢谢我啦？”
“尊敬的塔维斯坊主, 别总是对我咬文嚼字的。”南希说道，“提到这个，我必须得说一句。我原本以为你和那位加拉德小姐都只会在印刷坊写写字, 摆弄一下印刷机呢，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竟然会去做绑架这样的事。”
“把那个男人绑过去的可不是我和瑟琳娜。”蕾娅耸了耸肩。
“但我看到你拿匕首的样子了。”南希说道, “你不仅会用, 而且用得很好。”
“因为我一直在练习。”
“为什么？”
“为了强身健体。”
“蕾娅。”
“为了保护我自己。”
南希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回过头来看向蕾娅，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你知道, 很少有人会像你们那样，”南希说道, “像罗顿女士那样，鼓励女人去骑马、练剑。在沃尔特村，很多女人都会杀鱼，有些还会杀牛，但我敢肯定，她们没有一个人敢把刀尖对准另一个人，甚至是从他的身上取出血来。”
“如果把类似弗劳德的这些人当做一条鱼，或是一头牛，那做起来就容易多了。”蕾娅抱着她的礼物，回到了长椅上，“女人应该练剑，还有近身搏击，我们应该像罗顿女士那样强壮。”
“我很想知道，”南希好奇地说道，“你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吗？”
蕾娅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答道：“不，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做，一开始有点紧张，但最后感觉还不错，毕竟从前我都是被人家取血的那一个。”
南希又取出了一个罐子，这个罐子比那个茶罐更精致，也更干净，外头还包着一层棉布，精心保存在橱柜里。蕾娅的话说得漫不经心，似乎心里已然不再在意。但听到蕾娅的话，南希捧罐子的手还是凝滞了半秒。她想起它从来没有问过蕾娅从前的事，她不知道蕾娅为什么离开家乡，不远万里来到博尔镇，为什么要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帮助她，帮助每一个她认为值得帮助的女人。
“我不会问你以前发生过什么，我想那对你来说应该是一段充满伤痛的往事。如果能把它挖出来，埋葬进大海里，那就让它成为你的故事，你的秘密，海风也不会带着它吹过我的耳畔。”南希说道，“我认识现在的你，也感谢现在的你。过去的你成就了现在的你，但只有现在的你才能创造将来。”
“南希老师，我感觉我正在上一堂哲理课。”蕾娅打趣道。但话虽如此，她已经知晓了南希的心意。这也是第一次有人不去追问她的过往，愿意只认识当下的她。就连梅斯也旁敲侧击过几次，只是她没有成功。
“在我的课上可没有这个东西。”南希的指甲敲在罐子上，发出轻灵的叮叮声。
“这是什么？”蕾娅接过罐子，好奇地左看右看。
“是柠檬蜜饯。”南希答道。
“什么？”蕾娅讶异地瞪大了双眼，她打开罐子，里面果然飘出一股浓厚的柠檬香气，“这里怎么会有柠檬蜜饯？”
“我自己做的。”南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你不是从不下厨吗？”蕾娅更加震惊地说道。
“这是第一次。”南希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我听说你很喜欢吃这个，但是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有卖的，所以我只能去找瑞拉，让她教我做。可瑞拉说她也不常做，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你喜欢的口味。我硬着头皮学了很久，也失败了很多次，这已经是最成功的一次了。要是你不爱吃，我也能理解，毕竟我能力有限，肯定做不出你家乡的风味。”
罐子里的柠檬蜜饯比马勒斯顿的颜色更加黄亮，就像制作时加入了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一般，质感也更脆软，没有那么多糖丝。蕾娅轻轻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随着糖霜甜味和柠檬的酸味在口中交织，蕾娅的心中浮起一阵酸涩。这味道跟马勒斯顿的柠檬蜜饯完全不一样，没有那么清爽，甜味把酸味盖了过去，柠檬作为配角短暂出场，又匆忙退场，蜜糖的甜腻在嘴里久久不散。
她清楚地知道马勒斯顿是一个伤心之地，每每有人问起她来自何方，她都不太愿意明说。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在马勒斯顿也拥有过愉快的回忆，当她吃下柠檬蜜饯时，总能想到那晚在赫曼山上吹灭生日蜡烛时的晚风。
“很好吃。”蕾娅说道，强忍住眼泪。
“真的吗？”南希惊喜地说道，“你可别骗我，吃不下去也不要勉强。”
“当然是真的，谢谢你，南希。”蕾娅脸上绽出一个幸福的笑容，“我很喜欢，真的非常感谢。”
“那就好。”南希松了一口气，坐到了蕾娅身旁，“我知道，从前我对你有偏见，总是跟你拌嘴，说过你不少坏话，还阻止过你跟沃尔特村的合作。但你要知道，我不是成心要跟你作对的，如果我以前让你伤心了，请你原谅。”
南希说得无比真诚，还握住了蕾娅的一只手，但蕾娅却因此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被惹出的眼泪也瞬间缩了回去。
“天呐，我原谅你，能请你别这样跟我说话吗？”蕾娅说道，“我真不习惯你这个样子，南希·格林也会低声下气地道歉吗？”
“嘿！”南希眉毛一跳，又恢复成往日风风火火的模样，“南希·格林是脾气不好，不是没礼貌！”
“对了，就是这样。”蕾娅则舒服得频频点头，“别再悄悄更换灵魂了，吓人得很。”
“跟你这个人真是没什么好话说！”南希嘟囔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塞西莉给我们每个人都写了感谢信，但似乎只有给德雷夫人的那封被刊登在《马铃薯小报》上了，是吗？”
“你看我的报纸了？”蕾娅调侃道，毕竟报纸也是印刷品。
“没看！”南希叉着腰说道，“我听艾瑞克说的。据说那封感谢信一上报，西伦村和沃尔特村的人都对德雷夫人大加赞赏，她的支持率忽然变得很高，从前一直反对和解的人现在也不怎么为难她了。你对她真好呀，蕾娅，对她拜托你的事那么尽职尽责。”
“只是这样做对两个村子和解一事更有帮助而已，我并不是为了她才这么干的。”蕾娅笑了笑，“不过虽然我知道《马铃薯小报》现在的影响力，但要在一夕之间改变那么多人的想法，其实还是有些心余力绌，不是吗？”
“可事态的确是在那期报纸出来后有所转变的呀。”南希不解地说道。
“唉，天真的南希呀。”蕾娅故作忧虑地拍了拍南希的肩膀，“你真的以为光靠我的报纸就有那么大的效果吗？”
“不然呢？啊——”南希忽而意识到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是罗顿女士？”
蕾娅赞同地点点头，又吃下一小块柠檬蜜饯。
“可是她们两个不是早就闹翻了吗？”南希更加疑惑了。
“的确，所以罗顿女士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德雷夫人。”蕾娅分析道，“这横在两个村子之间的世仇恐怕已经成为了很多人心里的负担，罗顿女士也不例外。我听说她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有闲在家里过。这次的事情那么顺利，我就猜到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过因为德雷夫人的关系，罗顿女士是绝对不会把这事放到台面上来讲的。”
“原来如此。”南希了然地说道，“我明白罗顿女士的为人，她确实会为了帮助我们不遗余力。难怪她这次回来待了那么长时间，原来她是在做这件事。”
“德雷夫人应该也知道。”蕾娅说道，“她好像在知道了罗顿女士也在走访之后就试图制造偶遇，不过罗顿女士显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她们两个真正的见面恐怕要等到你们沃尔特庄园开业的那天了。”
“庄园开业那天你会去吗？” 南希的语气里满是期待。
“当然，”蕾娅肯定地说道，“你忘了吗？我还得负责写报道呢。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呀——两个互相敌视的村长握手言和，罗顿女士和德雷夫人世纪大会面，我跟你打赌，《马铃薯小报》的销量一定会翻倍的！”
第205章
夏末秋初时, 沃尔特庄园盛大开业，蕾娅发现比起上次来时，庄园外围增添了一圈纯白的栅栏, 橘色的小花已经争先恐后地爬了上去, 花瓣上还带着些亮晶晶的水珠。
受邀而来的人被安排在主楼大厅里，享用着珍贵的葡萄酒。没有收到邀请函的村民们也围聚在广场上, 没有人会害怕被阻拦, 毕竟每个村民都有权见证历史。大人们三五成群地谈天说地，广场中央的喷泉吸引了许多孩童, 他们争相跳进水池里, 踏着激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放肆欢笑。但很快, 弗洛伦镇长带来的治安官们就把孩子们哄了下来，又在喷泉前围出一个方块，在方块中间放上了三个木箱。
庄园的开业让许多人欣喜雀跃, 但沃尔特村长显然不是其中之一。即使他很早就期盼着这一天，但当这天真的到来时，他又焦虑得睡不着觉。他早早就和镇长对好了流程, 也为一切突发状况做足了应对方案，甚至挨家挨户地去叮嘱村民玩闹可以但不要生事。但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开业当天给他重重一击的居然是西伦村的村长布鲁克。
开业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但布鲁克到现在都还没露面, 就连伊尔莎和苏珊都已经到了。
“那个家伙到底在哪里？”杰克气得头顶冒火，一个劲儿地在大厅里踱步，“等我找到了他, 不，等我抓着他完成了典礼, 我就掐死他！”
帕特在身旁安抚着自己的父亲，告诉他已经派人去找了，治安官也在帮忙，让他保重身体。但杰克根本听不进去，他恨不得自己冲出去，把自己的双眼取出来再安上翅膀，飞到空中，一旦发现布鲁克的踪迹，就像老鹰捉田鼠般将他提起来。就算是发现一个老鼠洞，他也要钻进去看看布鲁克在不在里头。
在杰克气得跺脚的时候，最如坐针毡的莫过于伊尔莎。在知道同在邀请名单上的吉恩不会参加餐会时，伊尔莎默默松了口气，但事实证明，吉恩从来不是经常令她头疼烦恼的那一个。
今天早晨她醒过来时，布鲁克就已经不在她枕边了。他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要去早市买一条鱼，很快就回来。但伊尔莎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布鲁克，无奈之下，她也去了一趟集市。今天庄园开业，到集市来卖东西的人本来就不多，她询问了几个执着的摊贩，都说布鲁克根本就没有来过集市。
治安官询问了布鲁克平时可能会去的地方，但找寻过后的结果都不尽人意。伊尔莎不敢把苏珊一个人留在庄园里，自己也只能急得团团转。
很快，醇厚香浓的葡萄酒已经无法再托住客人们的脚步了，抱怨声此起彼伏，针对杰克的也有，针对伊尔莎的也有。来参加典礼的客人大多是空着肚子来的，他们早早就听说瑞拉成为了庄园里的主厨，人人都期待在见证世纪和解后美餐一顿，但此时的他们已经因为饥肠辘辘而耐心全无。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在有大事发生时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了。”伊尔莎坐在离蕾娅不远的位子上，对苏珊说道，“或许我应该睁着眼睛睡觉，是不是，我的甜心？或者用一条绳索把你父亲捆在我身边。”
“就算是这样，恐怕也没什么用。”早就习以为常的苏珊噘着嘴说道，“母亲，我早就说过，你不能因为此事太开心，而且更糟糕的是，你竟然以为父亲和你一样开心。你瞧，你一松懈，父亲就不见了。我们明明知道他最害怕这种场面，可我们只顾着自己期待，把他完全忘了，什么都没做。”
伊尔莎在听到女儿说的话后，重重叹了口气。她没有辩解，她也认为苏珊说得没错，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很大的责任，来询问布鲁克踪迹的人就像流水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到她的面前，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就像临阵脱逃的是她本人一样。
在帕特最后一次提醒杰克时间时，出去帮忙找人的南希回来了。跟在她身后的治安官径直走向弗洛伦镇长，南希则回到了蕾娅身旁。
“德雷先生不会过来了。”南希在蕾娅耳边悄声说道，然后夺过手里蕾娅的酒杯，咕嘟嘟地喝了个精光。
“怎么回事？”蕾娅问道，“你们没有找到他吗？”
“没有，”南希擦了擦嘴角的酒渍，“但码头上的一艘船不见了。”
“他坐船出海了吗？”蕾娅不解地说道，“德雷夫人不是说家里的船还在吗？”
“当然不是坐的他们家的船。”南希撇了撇嘴，“这个家伙在逃跑这件事上真是有天赋，他没有用自家的船，而是去码头附近租了一艘，应该就是不想让人找到他。我记得有一次镇长让他到镇政厅会谈，工坊联盟的成员全都到了，就等他一个。可他居然因为不想过来，悄悄跑到了车马行，要不是德雷夫人及时把他逮回来，那个合作项目又要推迟很久才能进行。”
“所以这次他的恐慌症又犯了，是不是？”蕾娅见怪不怪地说道，“不过就算他不来，庄园开业也势在必行，沃尔特先生不会让他毁了自己的盛典的。”
“没错，”南希赞同地点点头，“其实前面的环节都好办，只是在宣布正式开业前，两个村长需要当着大家的面握手言和。那个环节要是没有德雷先生的出现，恐怕场面会变得很难看，除非德雷夫人出面，那样还能挽回一点局面。”
听着南希的分析，蕾娅看向了愁眉紧锁的伊尔莎。她似乎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备选方案，且每个人都对这个方案有着十足的信心。不过蕾娅却在想：她真的会出面吗？
布鲁克身上的希望完全消失后，杰克决定立即开始典礼。
在弗洛伦镇长站上木箱的那一刻，人群便安静了下来，有人抬手，有人脱帽，纷纷向他致敬。一身灰色大衣让他看起来威严庄重，但很快，一个慈爱又顽皮的笑容就让他沉稳儒雅的形象烟消云散。
“我是弗洛伦，博尔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弗洛伦镇长清了清嗓，不正经地说道，“☆仙☆女☆整☆理☆这是个严肃的场合，我知道我该以真面目示人，但我担心这里的老人孩子会因受到巨大的惊吓而昏倒，为了他们的身体健康，请允许我戴上笑脸面具。”
周围传来一片嬉笑声。
“杰克是我的老朋友，那么多年我们一直都相处得很融洽。当他告诉我他打算建一个庄园时，我思考了很久，不知道是应该像我惯常做的那样假意鼓励他，还是做个真朋友，告诉他一把老骨头了就不要再折腾了。”弗洛伦镇长说玩笑道，“但最终，我还是同意了，因为他说他赚了钱会分我一半。”
人群里的笑声愈发洪大，甚至有人鼓起掌来。当事人杰克则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疲惫地捏着自己的鼻梁。
弗洛伦镇长在完成了把大部分人逗笑的任务后，就讲起了沃尔特村的故事。他讲的故事大多耳熟能详，但人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蕾娅知道，他是在为布鲁克拖延时间。但尽管他的故事娓娓动听，布鲁克也没有承其意的打算。当他们按部就班地将干向日葵花瓣洒进喷泉、朝人群投放礼物袋、将彩带系上树枝等诸多环节全部完成后，每个人的心都开始打起鼓来。
“我已经活了很久了，在此时能看到一个庄园开业，是我的荣幸。”弗洛伦镇长说道，“当然，我想各位的心情和我一样。我们虽然对庄园本身充满了期待，但还有一件事似乎更加受人瞩目，那就是沃尔特村和西伦村之间的小别扭。”
“小别扭”一词说得清新脱俗，连蕾娅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解决这一矛盾，但我确实称不上尽职尽责，与两个村长的想法也总是无法达成一致，竟然拖到现在。”弗洛伦镇长继续说道，相比刚才，他的语速慢了很多，听得出对布鲁克的怒其不争，“但今天，我很高兴，这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希望到场的所有人，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这事儿既然要解决，就把它解决得彻底。因此，我想邀请沃尔特村和西伦村的代表到我身边来，和我一起完成这一伟大时刻的创造。”
话音刚落，杰克就大步走了上去，他满脸写着烦躁，始终没有笑意。至于西伦村这边，便是由着窘迫吞噬着空气。
一个木箱上的空缺让人直犯嘀咕。有人猜测布鲁克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有人议论布鲁克神出鬼没，是个幽灵村长，还有人揣测布鲁克是故意给杰克难堪，这场和解就是个骗局。
而在四处找不见布鲁克后，人群期待的目光投向了伊尔莎。伊尔莎自然也意识到了人们加之在她身上的使命感。她环视四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明白现在她走上去代表村长跟杰克握手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却犹犹豫豫的不愿迈步。
蕾娅明白她在思虑什么。就跟当初她不愿支持吉恩，也不愿自己坐上村长之位一样。她害怕被人诟病，害怕“侵占”别人的东西后会受到的讨伐，更害怕讨伐过后行动更加艰难的生活。
在人群中，蕾娅还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原本声明自己不会出席典礼的吉恩现在正挤在人堆里。她用兜帽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但在发现伊尔莎还是止步不前时，她脸上的失望依旧显而易见。
气氛焦灼，时间就像冬日的冰柱般凝固了，坚硬又寒凉。杰克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他的眼中泛红，额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整个人气鼓鼓的，仿佛很快就会像愤怒的气球般爆炸。而就在这时，蕾娅的视线从伊尔莎身上错开来。她看到矮半截的苏珊正一边抚摸着伊尔莎的手背安抚着她，一边喃喃自语。一个念头便出现在蕾娅的脑海里。
“苏珊！”蕾娅身子向后倾斜，呼唤着，“小苏珊！”
耳边传来自己的名字，苏珊的肩膀抖了几下，两个好奇的大眼睛寻觅着踪迹，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怎么啦，塔维斯小姐？”苏珊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过来，到我这里来。”蕾娅对着苏珊招了招手。
苏珊看了看前头站着的镇长，又看了看目光灼灼的蕾娅，犹豫片刻后，还是放开了伊尔莎的手，在伊尔莎讶然的目光里走向了蕾娅。
“我不认为这个时候讲悄悄话是个好时机，塔维斯小姐。”苏珊有些苦恼地说道，“但是我太好奇了，所以还是请你告诉我吧，你想说什么？”
蕾娅宠溺地笑了笑，说道：“听你的老师格林小姐说，你和塞西莉一样，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塞西莉擅长写作，而你却非常喜欢在外面跑。”
“你是在说我顽皮？”苏珊挤了挤眼，不服气地说道，“我确实静不下来，不适应太安静的场合，不喜欢默默无闻。”
“调皮也好，活泼也罢，我只知道你是个很有活力的女孩。”蕾娅说道，“所以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我想问你个问题，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话，也许你还能帮我们一个大忙，我是说今天到场的所有人。”
“真的吗？”苏珊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什么问题呀？”
“我想知道，无所不能的小苏珊，”蕾娅挑了挑眉，“你擅长和别人握手吗？”
第206章
聪明的苏珊几乎是瞬间就理解了蕾娅的意思, 她有些慌张地眨了两下眼，看向了伊尔莎。
“塔维斯小姐，母亲不会让我上去的。”苏珊揪着蕾娅的食指, 为难地说道, “我只是一个孩子。”
“那么你认为这是你母亲的责任吗？苏珊，你了解你的母亲, 她是绝对不会上前的, 她过不去那道坎。”蕾娅耐心地说道，“但你不一样, 我看得出你心中的志向。我不会说你父亲的坏话, 但在我看来，你母亲比他更适合当村长, 但她不够勇敢，而你比你母亲更勇敢。”
“勇敢？”苏珊懵懂的眼中透着坚定，“母亲常这么说, 但我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那么就展现给大家看吧，让他们都瞧瞧苏珊是怎么解决问题，成为博尔镇的救星的。”蕾娅说道, 轻轻摸了摸苏珊的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如果你不愿意, 谁也不能强迫你。”
苏珊垂下脑袋，卖力地思考着，她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伊尔莎, 在确认母亲还是没有半点上前的意思后，她拉着蕾娅的手, 略有顾虑地说道：“我可能会被母亲教育一顿。”
蕾娅回握着苏珊的手，看着不远处的吉恩，肯定地说道：“放心，苏珊，也会有人替你教育一下你母亲的。”
“那么好吧。”苏珊闻言一笑，坚毅地说道，“我去。”
在蕾娅的鼓励下，苏珊朝那个空着的木箱走去。她没有询问伊尔莎的意见，甚至将伊尔莎阻拦她的声音全部置之不顾。在伊尔莎终于舍得迈开步子时，南希上前拦住了伊尔莎，她对伊尔莎说：“你的女儿应该走她自己的路，而作为母亲的你是最不应该阻拦她的人。”
蕾娅看到苏珊虽然有些紧张，但步履轻盈。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些许浸水向日葵的香气，她的双手握成拳头，阳光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来，仿佛此刻她握住的，是属于她未来的权杖。
小皮鞋踏上木箱，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弗洛伦和杰克都注意到了身旁突然出现的矮小身影，纷纷侧目，一个比一个吃惊。
但很快，弗洛伦就心领神会地从木箱上退了下去，把舞台留给杰克和苏珊。
注视的人群屏息静气，即使觉得惊奇也知道安静的重要性。苏珊丝毫不惧，她高昂着头，率先朝杰克伸出小手。杰克见状先是一惊，片刻后也弯下腰去，将一只大手朝苏珊递了过去。
“愿沃尔特村与西伦村之间再无嫌隙，和睦共处。”这话杰克先是小声地对苏珊说了一遍，随后又提高音量，大声重复了一遍。每个人都听得仔细，但他们更关注苏珊的回应。
“我希望，”苏珊上下挥动着右手，声音洪亮地说道，“我以后买鱼再也不用跑那么远了。”
苏珊的话逗笑了一片又一片的人，他们笑得东倒西歪，趴在邻居的手臂上耸动着肩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除了伊尔莎依旧胆战心惊。
“我宣布，沃尔特庄园正式开业！”弗洛伦镇长激情澎湃地说道，“今天庄园对所有人开放，请各位不要拘束，尽情游玩，好好享受吧！”
“万岁！”人群应和道。高高举起的双手朝着蓝天鼓掌，杂乱的笑声与脚步声很快成了庄园里的主角。至此，西伦村与沃尔特村延续不知多久的世仇，在这一天终于随着弗洛伦落下的话音彻底结束了。
在欢庆声中，苏珊回到了伊尔莎身边，头发上还带着两条飘落下的彩带。
但面对女儿甜美自信的笑容，伊尔莎还是愁眉未展，她抬手拨去那两条彩带，对苏珊说道：“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上去呢？真是大胆！”
“塔维斯小姐说了，这叫‘勇敢’。”苏珊不服气地说道，“母亲你做不到的事由我来做，会有人像你教育我这样教育你的。”
伊尔莎愣了一下，捏着苏珊的脸蛋说道：“是塔维斯小姐教你的吗？”
“塔维斯小姐只是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而我选择了执行。”苏珊嘟着嘴说道，“如果父亲在，或者如果母亲是村长的话，今天站上去的也不会是我。”
苏珊的话让伊尔莎大为震惊，她从来不知道苏珊心里是这么想的。比起布鲁克的不称职已经深入人心，她更惊讶于苏珊竟然也认同让自己成为村长，这是她此前不敢想象的。伊尔莎长长叹了口气，她感到惭愧，她一直认为自己或许不够勇敢，但足够坚强。这是继吉恩与她断交后，她第二次感到孤独无助，女人们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她才是博尔镇里唯一的胆小鬼。
在为宾客们举办的餐会上，伊尔莎一直想找机会跟蕾娅说话，但蕾娅在饭桌上遭遇了各种坊主、店长、治安官、书记官的轮番敬酒。在《马铃薯小报》开始被送往教区各地后，争夺广告区的一席之地已经成了他们共同的目标。
蕾娅在饮下几杯之后，才惊讶地发现这种葡萄酒的度数出奇地高，为了防止自己喝醉，她只能偷偷倒掉一些，心如刀绞，幻想那些浸入葡萄酒的土壤能怀着巨大的包容心，在来年产出一串又一串的葡萄。
为了“杜绝浪费”，蕾娅在瑟琳娜的帮助下以内急为借口逃离了宴会中央，还从餐桌上顺走了一些甘草糖。她们跑到了菜地附近，地里的扁豆又长又饱满，看上去如条条绿帘，另一块田里的卷心菜也长得又大又圆，看上去清脆香甜。
但她们的心情才刚刚因为这些蔬菜而平静一些时，又被一声出乎意料的呼喊完全破坏。
“瑟琳娜！呃不，加拉德小姐！”身后突然传来帕特的声音，把蕾娅和瑟琳娜都吓了一跳。
“帕特？”一股无名之火在蕾娅胸腔里燃烧起来，她不满地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着我们过来的吗？”
“我来找加拉德小姐。”帕特说道，眼中闪烁着疑惑。他不清楚蕾娅为什么生气。
蕾娅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瑟琳娜其实也有同感。帕特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蕾娅和瑟琳娜身后也跑了出来，而她们却全然不知。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愤怒从心底腾起，在帕特出声的那一瞬间，蕾娅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她们好像天生就害怕被男人跟在身后，即使那个男人可能什么想法都没有。
帕特有些驼背，左手一直放在裤兜里，手臂上的肌肉也紧张地鼓了起来，目光时而落在瑟琳娜身上，时而落在卷心菜上，看上去扭扭捏捏的。
“你看见他消失的左手了吗？”蕾娅意识到什么，在瑟琳娜耳边低语道，“那家伙如果不是大腿痒，就是在确认兜里的东西是否还在，我想他要有所行动了。”
“我们能离开吗？反正我们已经吃饱了。”帕特的意图已然明了，瑟琳娜的心里一阵焦虑，“去厨房跟瑞拉打声招呼我们就走，就说印刷坊离不开人。”
“这个时候，瑞拉恐怕已经被沃尔特先生请到宴会上了，客人们在吃饱喝足后都想见一见主厨，再送上几句赞美，这是他们的规矩。如果我们要跟瑞拉打招呼，就得再回到宴会上了。”蕾娅犯难地说道，“如果要走，那么就是现在，我们立刻就得动身。”
“那怎么办？”瑟琳娜忧思道，“那……或者就让他说，我再明确地拒绝他一次，断了他的心思，不然以后他还会来纠缠。”
“我真的有话要对你说，加拉德小姐，请问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被晾在一旁的帕特有些着急，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蕾娅和瑟琳娜的悄悄话，“我发誓，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看着望眼欲穿的帕特，瑟琳娜思虑片刻，对蕾娅说道：“要不我就去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等他说完了我就拒绝他，然后我们就离开。”
“可他要是因为你的拒绝怀恨在心怎么办？”蕾娅不放心地拽住了瑟琳娜的手腕，“求婚被拒在男人看来是极大的羞辱，万一他伤害你怎么办？我得跟你在一起。”
“你要是跟我一起去他就什么都不会说了。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他因为我的拒绝而伤害我，我就把匕首插在他的大腿上。”瑟琳娜拉开了蕾娅的手，脸上挂上了视死如归的表情，“你在这儿等我，我会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可以马上来帮我。”
“可是——不，瑟琳娜，等等！”蕾娅正要再次阻拦，手臂却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的脚步被迫停在原地，只能看着瑟琳娜和帕特快步走向了一条被灌木丛遮住大半的长椅。
“抱歉，我有急事，能请你……”蕾娅回过头去，焦急地甩开了那股力量，但话还没说完，那张熟悉的脸就赫然出现在眼前，让蕾娅呼吸一滞，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才好，“罗、罗顿女士？你怎么在这里？”
“你好，塔维斯小姐。”吉恩取下她的兜帽，毫无保留地与蕾娅面对面。典礼结束之后她并没有离开，似乎一直在这里等待着蕾娅的出现，“在一起策划了那次绑架之后，我以为我们能有一次正式的会面，但很遗憾，这样的机会并没有出现。而由于你还是没有主动来找我，所以我只能先来找你了。我想梅斯真是有些夸大其词，就我目前看来，你似乎对我也没有那么感兴趣，你说是不是？”
第207章
“不, 怎么会呢？我真的很想好好跟你交流一番。”蕾娅朝瑟琳娜那边瞥了一眼，迫切地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现在真的有……”
“那孩子不会有事的。”吉恩微笑着, 肯定地说道。
“什么？”蕾娅一愣, 倍感意外地看向吉恩，“你在说什么？”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帕特打算求婚, 对吗？”吉恩用看透一切般的眼神扫了眼正在挠头的帕特，“傻子都看得出来, 他对加拉德小姐有好感。果然男人还是喜欢长相漂亮的女人, 真是遗憾。不过能见证一场失败的求婚还是挺有意思的。”
“竟然明显到连刚回来没多久的你都看得出来……”蕾娅无力地说道。
“夏季舞会那天你们是不是提早离开了？我听到过他在找加拉德小姐。”吉恩了然于胸地说道，“还有刚才, 从镇长出现一直到典礼结束，他都在找机会朝加拉德小姐那边瞄，紧绷着张脸, 看起来焦虑得快要昏倒了。”
“瞧啊，他把那个重要的盒子拿出来了！”蕾娅发现帕特的左手已经从裤兜里拿出来了，他真诚地看向瑟琳娜的双眼, 仅一瞬，又羞怯地低下了头，“那是戒指吗？帕特应该还买不起钻石吧？还是说那是一条手环？看上去怎么那么大？”
“你怎么能好奇到这个地步？”吉恩凑上前来, 也加入了观看求婚的队伍, “你没见过求婚吗？”
“不是，”蕾娅说道，“但我没见过注定失败的求婚。瑟琳娜一定会拒绝他的, 但他会怎么做呢？我可没法对愤怒的男人抱有希望。万一他对瑟琳娜口出恶言怎么办？万一他不放瑟琳娜走怎么办？”
吉恩闻言眼睛一眯，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似乎她身旁的演出比前方的更加精彩。
“放心吧，塔维斯小姐。我了解帕特，他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吉恩说道，“我想你也了解加拉德小姐，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而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帕特应该打不过她。”
“真的吗？”蕾娅将信将疑地说道，她已经听许多人说过帕特的为人了，但她总觉得吉恩的话要比其他人的话要可信三分。
“真的。”吉恩双臂交叉在胸前，重重点了两下头。
哽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些许，蕾娅开口道：“罗顿女士，你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跟我说吗？”
“的确，本来典礼结束之后我就打算回去的，但我又怕接下来的两天都见不到你，所以还是过来这里找你了。”吉恩抬起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这就要走了吗？”蕾娅诧愕地说道，“那么快？”
“我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也到了回到海上的时候了。”吉恩平静地说道，就像对告别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我甚至都没有好好请你喝杯茶。”蕾娅懊恼地低下了头。
“你想请我喝茶吗？”吉恩语气活泼地问道。
“当然，我还想请你共进晚餐。”蕾娅激动地说道，“我一直从别人的口中了解你，而知道得越多，我就越想认识你。自从知道了那座海豚雕像的事，我就一直期盼能够见到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竟然还被那么多事困扰牵绊着，连主动找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要说话的机会，这好办，我可以给你。”吉恩说道。
“给我？你是说现在吗？”蕾娅不明白地问道。
吉恩轻笑一声，看着蕾娅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稀奇的小动物。蕾娅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吉恩胸前有一颗向日葵胸针，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周围的一圈花瓣被涂成了鲜亮的红色，与她的发色交相呼应。
“我是想问你，”吉恩缓缓说道，“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出海？”
“什么？出海？”蕾娅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邀请我？那个传说中的罗顿女士邀请我出海？”
“我的舌头是打结了吗？还是嗓子出现了问题？”吉恩玩笑道，“你听不清我说话吗？”
“我当然听清了，我只是不敢相信！”蕾娅惊叫道，“怎么会？你几乎不认识我，为什么要邀请我一起去？光是因为我们一起策划了针对弗劳德绑架吗？”
“神啊，塔维斯小姐，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吉恩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忘了约瑟芬也是个会说话的人吗？我从她那里可已经把你了解得透彻了。”
“哦，约瑟芬，我怎么把她忘了！”蕾娅拍了拍脑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可是，那可是向日葵号呀，我真的可以去吗？”
“向日葵号不挑选船员，在博尔镇，只要她们有意愿，任何女人都可以上船。”吉恩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不是作为船员，而是作为我的客人被邀请上船的。当然，你如果想体验一下船员的生活，我也不会拦着你。这次我的目的地很明确，大概就去两三个月，应该不会耽误你很多事。你只用告诉我，你愿意不愿意？”
“当然！”蕾娅不假思索地说道，“怎么会不愿意呢？能和罗顿女士一起出海，我求之不得。”
“太好了！那么三天之后，码头上见。”吉恩伸出右手，与蕾娅约定道，“一言为定？”
蕾娅热血沸腾地握住吉恩的手，郑重地答应道：“一言为定。”
吉恩走后，瑟琳娜也回来了。蕾娅担心地查看着瑟琳娜，但瑟琳娜如吉恩所预料的那样，神态自若，没有丝毫困扰。蕾娅看到帕特失落地在那条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留恋地朝瑟琳娜这边望了一眼，最后独自一人起身离去。
“我看到你和罗顿女士说话了，”瑟琳娜先开口道，“你们聊了什么？”
“罗顿女士邀请我和她一起出海。”提起这个，蕾娅语气中难掩激动。
“天呐，真的吗？”瑟琳娜看起来比蕾娅还要兴奋，“你一定要去，我知道你想去，快告诉我你答应她了！”
“当然，我答应了。”蕾娅说道，“但我答应完才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和她一起去，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回来，瑞拉在庄园里工作，那么这两个月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印刷坊了，你会吃不消的。”
“约瑟芬说她会陪我的，这段时间她会留在西伦村里。”瑟琳娜拍了拍蕾娅的手背，让她不要担心，“就算忙不过来，我还可以再雇人啊，想要来我们这里工作的女孩多得是，我还是有雇佣印刷工的权力的。”
“当然，小姐，谁不知道你也是坊主之一呢？”蕾娅夸张地鞠了个躬，搂住了瑟琳娜的肩膀，“我看你心情不错，刚刚帕特没有让你为难吧？”
“哦，沃尔特先生。”瑟琳娜浅浅一笑，轻松地说道，“他的确跟我求婚了，但我在话说完前就拒绝了。”
“他没有不高兴吗？”蕾娅问道。
“失望肯定是有，但我觉得他没有那么伤心，应该说，没有伤心到那种地步。”瑟琳娜答道，“我看得出来，他虽然喜欢我，但是还没有喜欢到迫切地要和我在一起的程度。所以我问他，到底为什么向我求婚，为什么是今天。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蕾娅问道。
“一开始他还不停地告诉我，是因为他爱慕我。但在我的逼问下，他告诉了我实话。”瑟琳娜说道，“昨天他父亲找到他，让他趁着开业的机会向我求婚，说这个时候大家的心情都很好，这样成功的几率会大一些。”
“天呐，又是这样。”蕾娅嫌弃地说道，“要是被南希知道了，肯定又要骂他一顿。”
“是呀，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瑟琳娜附和道，“但我发现他们都一样，无论对一个女人有没有好感，都会听着父亲或者母亲的话去追求她，甚至向她求婚，好像他和对方的心意都无关紧要，只是结婚这件事必须要出现在他们生命中一样。”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妻子，而这个妻子其实不一定是他的爱人。”蕾娅说道。
“没错，所以你的主角理论已经站不住脚了，蕾娅。”瑟琳娜说道，“我如此吸引男人的目光并不是因为我魅力十足，而是因为他们需要我，需要一个看上去漂亮温柔，贤惠能干的妻子。”
“‘贤惠’似乎已经成了贬义词了。”蕾娅说道，“或许你以后应该早些让他们看到你挥舞短剑的模样。”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瑟琳娜停下脚步，朝蕾娅伸出了一只手，“既然你要和罗顿女士出海，那麻烦你给我带样武器回来吧。我听说罗顿女士每次出海都会给村里的人带礼物，你应该延续她的优良传统。不许找什么‘没钱’之类的烂借口，我不要衣裙也不要首饰，就要一件趁手的武器，至于是什么武器，就由你给我挑选。”
蕾娅笑个不停，抬起手和瑟琳娜击了个掌，诚意十足地答应道：“遵命，女主角小姐，我发誓，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第208章
三天的时间有时短促得像三秒, 蕾娅不得不在收拾行李的同时叮嘱瑟琳娜一些注意事项，因为瑟琳娜经常会因为要制造印刷机而不去看文件，她也从来不出席工坊联盟的会议, 因为那里时常弥漫着干鱿鱼的味道, 瑟琳娜一闻到就会反胃；三天的时间有时又漫长得像三年，每晚吹灭蜡烛之后, 蕾娅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海，她既兴奋又担忧, 为了多记录一些见闻, 她还找过南希，虽然南希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可能”, 但还是给蕾娅恶补了三天的绘画技巧。
约瑟芬在出海的前一夜找到蕾娅，她说话的语气总是硬邦邦的，像是在指挥一个不听话的士兵。她告诉蕾娅路上一定要听吉恩的指令, 不能自作主张地到处乱跑，就算在旅途中遇到了讨厌的人，也不要对着人家阴阳怪气, 因为以蕾娅的经验，一定搞不清楚那些人到底是只想占点小便宜的海上酒商，还是酒桶堆里藏着尖刀利刃的老练海盗。
除此之外, 蕾娅还将这段时间写的用于对抗女巫审判的文章全部交给了约瑟芬。约瑟芬会按照惯例, 将它们隐秘地送往里奇城。
瑞拉则做了许多容易保存的面包和干果，带着小露西一起把那些干粮全部塞进了蕾娅的箱子里。瑞拉教小露西说了几句祝福语，要她在蕾娅面前展示一二, 而小露西却极富创新精神地对蕾娅说了句瑞拉没有教过的：“希望蕾娅妈妈打败大儍鱼。”急得瑞拉恨不得把课本怼到小露西眼前，告诉她那个词念“鲨鱼”。
在蕾娅的这群朋友里, 对此事最为心驰神往的莫过于梅斯。在蕾娅收拾行囊的这段时间里，她每天都过来找蕾娅，以送些必需品和照顾小露西为由对蕾娅大谈艳羡之意。
“真羡慕你，你应该倍感荣幸。”梅斯说道，“我也想和罗顿女士一起出海，我从认识她的那一刻开始，就渴望能登上那艘船，看着她掌舵，看她的手指划过粗糙的地图，看着星星指出正确的方向。”
“你从来没有去过吗？”蕾娅意外地说道，以梅斯的脾性，她巴不得自称是吉恩招募的第一位船员呢。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梅斯果然忿然作色，气急败坏地用拳头锤向蕾娅的手臂，“天知道我怎么有这么个毛病。我晕船！一走到甲板上就会吐得昏天黑地的。真是遗憾，罗顿女士说过，我有预知天气的能力，我要是也在向日葵号上，不知道能给她省多少事呢！”
约定的日子到来那天，如梅斯所预料的那样，天气晴朗，秋风送爽，正是出海的好日子。
这不是蕾娅第一次到码头上来了，她曾多次到这里来访问那些早起的渔民。但这一次，新奇感大大压过了熟悉感，因为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向日葵号”。
海风之中，飞鸟盘旋，洁白的羽环下，一艘高高的巨船停在码头，好似要遮蔽所有日光。船身通体漆黑，闪烁着金属的质感，仿佛一位冷峻而不畏巨浪的战士。但船身上又歪七扭八地用橙黄色颜料写着“向日葵号”四个字，给这位战士增添了不少俏皮气。几个船员把刷子绑在长杆上，正在清理粘在船上的海草。
约瑟芬帮蕾娅把箱子搬上了船，蕾娅躲在凉爽的阴影下，抬头仰望着这位巨人。看着一个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在巨人的脑袋上、肩膀上来回穿梭，她们欢笑着拥抱和击掌，抢夺彼此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去下巴和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藏进水手帽里，扎紧腰带，背靠着背站在木箱上痛饮高歌。
她们好似没有烦恼，苦痛侵蚀不了她们丝毫，她们是海里的游鱼，是空中的水鸟，每到扬帆之时，她们都能吹响自由的号角。
当蕾娅还沉浸在眼前这一幕里时，吉恩找到了她。她把帽子提在手里，那些复杂的戒指又一次占据了她的十根手指。她的红发卷曲着，发尖还在滴水，似乎刚刚清洗过，水珠在阳光下变成了璀璨夺目的珍珠。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船员，胸前都戴着向日葵标志，蕾娅曾在夏季舞会上与她们有过匆匆一面。她们的长相极为相似，都是栗色的短发搭配浅灰色的双瞳，身高也差不多，甚至比吉恩还要高出半个头。
“这是安珀，另外一个是佩妮。”吉恩介绍道，“值得信任的两姐妹，你上船后，她们会照顾你，有什么需求，或者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问她们。”
“你好，塔维斯小姐，我是安珀，我是姐姐。”安珀朝蕾娅打了个招呼，只是她打招呼的方式异常奇特，握紧的拳头直直打在蕾娅肩头，猝不及防的疼痛席卷而来。
“你好，安珀，叫我蕾娅就行。”蕾娅强忍疼痛，故作镇定地扯出一个笑容。
“别听她的，我才是姐姐，我大她整整两年呢。”与之对比，一旁的佩妮显得稳重得多，她没有攻击蕾娅，而是轻轻握了握蕾娅的手，“我叫佩妮，上船之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
“谢谢你，佩妮。”蕾娅说道。她原本以为自我介绍的环节到这里应该已经结束了，但她发现安珀和佩妮两姐妹竟还带着热情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两人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大差不差，就像提前排练过一样，等着蕾娅抉择出她们谁的笑容得分更高一样。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的。”看出她们意图的蕾娅说道，“姐姐……们。”
安珀和佩妮的嘴角又默契地垮了下来，她们对视一眼，又看向蕾娅，四只眼珠里同时透着迷茫。
“哈哈哈哈。”吉恩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拍着安珀与佩妮的肩膀说道，“我说得没错吧？印刷坊的坊主精着呢，你们别想在她这里分出胜负啦！”
蕾娅的朋友们全都聚到码头上为她送行，心思细腻的瑞拉和梅斯还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瑟琳娜和南希则不知从哪里搜集来了几百条出海建议，一人占着蕾娅的一只耳朵滔滔不绝。
而令蕾娅意外的是，在离码头不远处的一个小土丘上，还站着一个人，蕾娅眯着眼睛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那个人是伊尔莎。她时而眺望远方，时而注视着蕾娅，似乎不太确定自己要不要过去。
蕾娅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位夫人有些无可奈可，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体会到了吉恩一丝半点的感受。她朝伊尔莎走去，权当是为自己答应帮助她化解两村矛盾做一个了结。
“德雷夫人，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蕾娅说道，“请问你是来为我送行的，还是来为罗顿女士送行的？”
伊尔莎一怔，眼睛不自然地乱瞟。
“我是来感谢你此前对我的帮助的。”伊尔莎说道，看来她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帮你才这么做的。”蕾娅说道。
“我明白，”伊尔莎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苏珊告诉我，你教会了她勇气的含义，真是惭愧，我在这点上不算一个好榜样。”
“博尔镇从来不缺好榜样，”蕾娅说道，“苏珊会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你对她的期待似乎比我更高，”伊尔莎自嘲地笑了笑，“很高兴你和吉恩站在一起了。”
伊尔莎说这话时并没有看蕾娅，也没有去用眼睛找船上的吉恩。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全身肌肉都紧绷着，就像庄园开业那天一样不自信。她的表情很痛苦，仿佛只是说出吉恩的名字就令她感到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在布鲁克回家之后，你有责怪过他吗？”蕾娅直白地说道，她知晓伊尔莎的心结所在，“吉恩是正确的，她也获得了支持，她只差一点就可以创造历史，但你却在那个时候退缩了。你不能怪她离开了你，不是吗？”
“我知道，”伊尔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可这就是现实啊，那时的我们没有办法赢得那么坦荡。”
“那么你就这么接受了现实？因为你害怕冒险采取行动所产生的后果。”蕾娅说道，“如果每个人都只会等待，那么谁来做那个迈出第一步的人呢？”
伊尔莎在这个时候才抬起眼，凝视着蕾娅。
“我知道现在谁都无法改变你了，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成为站上木箱的那个人。”蕾娅继续说道，“但就算你不想做，也请不要拦着苏珊去做。”
“苏珊……”提到苏珊，伊尔莎的一颗泪珠才落了下来，“我的苏珊真的可以……”
“该出发了，蕾娅！”码头上传来召唤的声音，蕾娅转过头，看到安珀正朝她挥着手。
“我该离开了，夫人。”蕾娅浅浅行了个礼，提脚要走。
“你能替我向她问声好吗？”伊尔莎忽然拽住蕾娅的手腕，恳求道，“拜托你了。”
“德雷夫人……”
“蕾娅！”
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蕾娅下定决心般拂开伊尔莎的手，说道：“再见，夫人，我真的该走了。”
蕾娅并没有答应伊尔莎，她并不想成为她和吉恩之间的传话筒。她头也不回地跑上船，向着船下来送送她的朋友一一道别。
吉恩站在她身边，蕾娅看到吉恩对约瑟芬点头致意后，脑袋朝右-倾斜片刻，似乎在看站在小土丘上的那个身影，但没过多久，她就把头扭了过来，背着手朝船长室走去。
船员们在甲板上跑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巨人挪动了脚步，风声灌进蕾娅的耳朵里，身子摇晃起来，她看到码头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桅杆顶上那面画着向日葵的迎风招展，佩妮站在船头，吹响了出行号。
“来吧，蕾娅。”吉恩朝蕾娅招招手，“来看看我们这次的目的地。”
第209章
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有什么东西比吉恩手指上的戒环更加复杂繁琐，那一定就是带着咸湿气味的向日葵号船长室。
蕾娅从未想过那么多东西可以同时出现在一间屋子里，又多又密, 却颇有章法。刚一进门, 迎接蕾娅的就是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鸟笼和爬架，据吉恩所说, 她试图在船上养一只鸟和一条狗, 可惜才出海没几天，一鸟一狗就都死在了船上, 她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从此以后不敢在船上再养任何动物。厚重的异国地毯卷起一道边，成为了脚下暗器, 但凡进门后只顾着放眼前方，而忽略了应该朝哪里迈步的，踉跄之后一定会摔向鸟笼太阳状的尖顶, 迅速加入鸟与狗的陪伴者行列。
成功逃过邪恶地毯和鸟笼的攻击后，相继而至是几个颜色各异的毛球，五颜六色的彩线一路追逐延伸, 最终在一架地球仪前停下脚步。然而地球仪也无法在彩线的强大的纠缠下幸免于难，斑斓的线条绕着球体缠绕蔓延，掉漆的木架看起来已然筋疲力尽。
地球仪旁是一张长桌, 一端放着三个烛台, 一大两小，凝固的烛泪将上头的蜡烛分成了好几截。几个三角尺和望远镜下面压着一张展开的巨大地图，线条精致细密, 用各种颜色和数字做着标记。粗糙的羊皮纸旁放着一根羽毛笔，笔尖的墨水已然干透。水壶放在椅子上, 杯碟躺在地上，地板上一小块茶渍像极了地图上一块陆地的形状。
在船长室的最深处，四五个高大的雕花木柜摆得像个神秘法阵，柜门上的花纹宛若盘根错节的老树。每个柜子顶上都放着一台老旧的时钟、几个上锁的箱子，以及一块形状奇异的巨石。有一个木箱半开着，小锁耷拉在缝隙处，从里面露出几卷图画和文字，看起来像是详尽的海上见闻。
蕾娅不经允许地四处乱转起来，她来到其中一个柜子前，柜门虚掩着，往里一瞧，里面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上头都没有标签，一些弥漫着草药芬芳，一些则散发出阵阵苦涩。
“那些是什么？”蕾娅随手抓起一个墨绿色的瓶子，闻着有股烧焦的皮毛味，里面的液体就像即将脱离重力掌控一般，轻轻一晃就往上冒。
“是毒药。”吉恩漫不经心地说道。
“什么？”蕾娅一惊，立即将瓶子放回原位，两根摸过瓶身的手指僵硬得像是冬日的冰柱。她想找东西擦擦手，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想把手放下来，又怕将“毒药”甩到其他地方，进退两难间，手臂和肩膀变得又酸又麻。
“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吉恩此时已经来到了桌前，她将桌上的杂物全都推到两端，用手抚平着地图的卷边。
“我想找东西擦手。”蕾娅答道。
“为什么？你碰到里面的药水了吗？”吉恩疑惑地说道。
“没有。”
“那你擦什么？灰尘？”
“你说里面是毒药，这只是以防万一。”
“那东西就算喝下去半瓶也只会让你上吐下泻几天罢了。”吉恩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快过来。”
蕾娅听话地点点头，却还是心有余悸。她用指腹在架子上搓了搓，又捡起搭在椅背上的一小块餐布，用力地擦了几下，才安心地走了过去。
“瞧，这是博尔镇。”吉恩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说道，“我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先往北，再往东走。”
“我们从这里出发？”蕾娅朝吉恩手指的方向望去，“好像小狗的牙齿。”
吉恩谑而不虐地瞟了蕾娅一眼，指尖滑向另一个点，“这是我们的目的地，撒欧丽丝岛，离得不远，找对了方向的话两周就能到。”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蕾娅好奇地看过去。吉恩口中的撒欧丽丝岛在地图上大致呈倒三角状，每个尖端又延伸出去一座小岛，就像散开的星星，“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吉恩说道，“我带着我的船员去过几次，有几个甚至留在了那里。我很久没去了，打算去看看她们。那个岛上还有些东西，我想给你看。”
“什么东西？”蕾娅兴趣盎然地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吉恩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稍稍欠身，打开了桌下的一个抽屉，“这儿有一个小型望远镜，可以给你用，就是伸缩出有点锈了，打开的时候得用点力。”
那个望远镜袖珍得不行，跟桌上吉恩用的那个比起来，简直像个刚出生的宝宝，不过优点是轻巧辩解，可以随身携带。
“新的羽毛笔、墨水、纸张，都在那个柜子里。”吉恩又指着蕾娅脚边的一个矮柜说道，“你要是想写东西，就到这里来拿。听约瑟芬说，你就像一台上了弦的机器，是个……纸张吞噬者？是这么说的吗？总之，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得足够多了，实在不行的话，上了岸还能再买。”
“纸张吞噬者……”蕾娅无奈地重复着。她按照吉恩的指示蹲下身去，打开了那个矮柜，看着成叠的空白纸张，蕾娅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她把地上的杯碟捡了起来，刚要把它放回桌上时，却看到桌脚下压着一张只有半个手掌大的纸片，周围还有两片干透的向日葵花瓣，一捻就会化作粉末。蕾娅小心翼翼地把纸片拽了出来，发现上面写着两行字，纸张泛黄，字迹也褪色模糊，辨认不清。
“祝……”蕾娅试图读出第一行字，失败后，她又试着去念第二行字，“伊……”
“伊尔莎。”头顶上方传来吉恩的声音。
蕾娅抬头望去，发现吉恩正盯着她手上的纸片。
“‘祝你布帆无恙，无往不利。——伊尔莎’上面就写了这些。”吉恩说道，“那是我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她写给我的。”
空气中似乎多了什么别样的情绪，蕾娅想了想，将那张纸片塞了回去，只带着杯碟站了起来。
“你应该雇一个清洁工，罗顿女士。如果暂时找不到人，我可以效劳，只要付我工钱就行。”蕾娅玩笑道，又开始查看起地图。
有什么被轻轻放下了，平静得就像没有波澜的水面。当蕾娅的胳膊肘碰到墨水瓶旁的羽毛笔，笔尖与瓶身碰撞出清脆的叮叮声后，吉恩顿了顿，缓缓对蕾娅说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什么也没说。”
看似结束的话题又被重新提起，但蕾娅发现吉恩眼中全是笑意。氛围松快了许多，就好像是水禽在湖面上游过，划开一道涟漪，俗世纷扰都在清凉的夜风中被一一忘却。
“在码头上，你看到德雷夫人了，对吧？”蕾娅了然地说道。
“对，而且我打赌，她一定托你给我带好了。”吉恩说道。
“没错，”蕾娅拾起羽毛笔，将木塞塞回了墨水瓶里，“你果然还是最了解她的人。”
“不，我根本不了解她。”吉恩自嘲地摇了摇头，“无论是几年前，还是现在，我都不明白她。”
或许吉恩心中一直抱有希望，蕾娅想，否则她也不会去参加沃尔特庄园的开业典礼。蕾娅甚至怀疑，她看到了布鲁斯驾船出海的逃避。
“这是德雷夫人的选择，她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蕾娅说道，“我们谁也帮不了她，她是一只已经离弦的箭。”
“我很好奇，蕾娅，”吉恩说道，“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呢？这些年有很多人劝我和她谈谈，或者说，修复从前的关系，找回逝去的友谊。”
“我认为我不是你们两个之间调和关系的媒介，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劝说谁或是改变谁。”蕾娅耸了耸肩。
“但你甚至没有尝试一下，”吉恩追问道，“我还以为你和她关系不错呢，毕竟你在那件事上那么帮她了。不过在开业典礼上，我也看出了端倪，否则你不会说服苏珊去和杰克握手。”
“德雷夫人自己也知道，我帮她有我的理由，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没有牵扯。”蕾娅说道，“我不喜欢她的选择，也不会支持。而对于你，罗顿女士，我理解你的苦处，那不是一般的背叛，换了我，我也无法原谅。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做些无谓的努力，去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呢？”
“你认为我不想跟她和好？”
“不是不想，是你不能。”
蕾娅与吉恩四目相对，呼吸同频，好似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心有灵犀。蕾娅听见有海鸟在用尖喙啄着窗户玻璃，不知道是安珀还是佩妮赶走了它，它的翅膀扑腾拍打，留下了一根灰白的羽毛。
“这个给你。”吉恩从右手小指上取下一枚戒指，上面同样雕刻着一朵向日葵，只不过花芯处用的是绿宝石，“胸章已经没有了。我很久没有新船员上船了，所以也没有特意去定制，但这个也是一样的。”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蕾娅一眼就看出了那枚戒指的价值。
“不收的话就下船吧。”吉恩坚持道，严肃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她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来真的，“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我会给你一艘小船，你自己划回博尔镇。”
“好吧。”蕾娅妥协道，她捧着那枚戒指，感受着向日葵的重量，“谢谢你，罗顿女士。”
“今天晚上到甲板上来。”吉恩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用指甲敲了敲胸前的徽章，“我带你看星星。”
第210章
夜晚的大海并不比白日的宁静, 或许是因为蕾娅身处向日葵号的关系。吉恩的船员们似乎永远不会疲惫，明明已经航行了一天，却个个都像睡饱后刚刚起床一般, 精神抖擞, 两眼放光。对比下来，在印刷坊工作一天之后的蕾娅就像一具走尸, 面无表情, 了无生趣，仿佛在渐渐地消亡。
安珀和佩妮是最为大胆的两个, 她们偷偷跑到仓库去灌了一瓶麦芽酒, 骗走一个船员的干面包，再躲到船尾去碰杯。佩妮更为理智些, 一向不会喝太多，放纵片刻就又开始满船地跑动；安珀就更加随心所欲，有时喝得太多, 甚至会直接睡在原地。吉恩的喝止对她们来说毫无作用，她们总是满口答应后，再嬉皮笑脸地我行我素。
蕾娅从吉恩那里得知, 她们两姐妹原本就横行于博尔镇的大街小巷，小的时候，镇里所有不听话的孩子都被她们揍过一顿, 长大之后更是无人敢惹。
但她们的日子却过得不好, 母亲和父亲早早就因为肺病离她们而去，只给她们留下几块农田。她们当时年纪还小，那几块农田的收成不好, 很快就被其他人收购走。没有了土地的两姐妹听了别人的建议去做女佣，但由于不服管教, 没过几天就被赶了出来。两个女孩能做的事并不多，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找吉恩求助，希望能跟着吉恩一起出海。
吉恩是当时第一批出海的女水手，也最为人诟病。几十年前，出海打渔的渔民虽多，但像吉恩这样，渴望远航的人却并不多。大海象征着神秘与危险，虽然水手的收入是普通人的三倍以上，但通常跟着商船远航的水手只有差不多六成能活下来，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有命赚钱没命花”。人们并不把这样的行为称之为冒险，他们认为这是白痴的娱乐，是把环游地狱当做消遣。尤其是一个女人这样做时，那就更是道德败坏、癫狂无状，从此之后被打上不安分的标签，人人避之不及。
所以到哪里都不受人待见的两姐妹最终找到吉恩也是必然之举。当时的吉恩只有一条小船，虽然比普通渔船更大，但看起来还是有些寒酸，她把房子卖了才买下的船，所以在陆地上没有居所，吃住都在那艘船里。
安珀跟佩妮就跟吉恩一起窝在那艘小船里，三个人报团取暖，吉恩每天都会教她们航船的知识，她们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佩妮已经成了吉恩的大副，安珀总是当着吉恩的面自嘲自己已经半截入土，但仍像个孩子一样肆意妄为，有时还会欺负一下新来的船员。比如蕾娅刚上船的这天，她就在蕾娅的晚餐里多放了五根辣椒。
吉恩带着蕾娅来到船尾时，安珀已经抱着酒瓶呼呼大睡了。吉恩司空见惯，将自己的外披扔到了安珀身上，就端着一盏烛台，带着蕾娅另外找了个地方。在听不到碰杯和欢笑声后，向日葵号恢复了宁静。从船上望去，墨色的海面与夜空连成一片，黑暗吞噬了光明，只听见浪潮声声和海风阵阵。
吉恩揪着脖上的链子，将胸前的吊坠扯了出来，那吊坠看上去已经陪伴她很久了，掉色严重，两个金环交错成一个球形，中央横着一把短尺，上面标着精密的刻度。
“这是环式日晷，不过现在没有太阳，天亮之后我会教你怎么用它。我们还有一架四分仪，虽然晚上也能用，但还是用太阳来测算要准确一些。”吉恩说道，“现在抬起头，朝那边看。今天天气不错，一点云都没有。”
蕾娅仰头看去，只见广袤的夜空中繁星点点，被黑暗吞噬的恐惧消散了大半，蕾娅忍不住笑了出来。
从现实到游戏里，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仰望过星空了，尤其是这样缀满星星的夜空，就像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另一个无垠之海。
“有时候不能光看罗盘，自从有一次我的罗盘被安珀摔坏以后，我就知道自我反省了。”吉恩拍了拍蕾娅手中的望远镜，“不确定你的眼力如何，你可以试试这个。我的左眼已经有些看不清东西了，应该是我时常直视太阳的缘故，在海上的时候你也要注意。往那里看，找到大熊星座了吗？”
望远镜的伸缩口咔嗒两声，变成了水手的“武器”。
“看到了。”蕾娅惊喜地说道。她没有刻意寻找过大熊星座，但那七颗星星永远待在那里，当她找到的瞬间，搜寻就成了一种确认。
“对面是仙后座。”吉恩又说道。
蕾娅又调整了方位，这次找起来要困难得多，如果不是有大熊星座作参考，她恐怕很难看到那个歪斜的“W”。
“那么中间那颗就是北极星。”蕾娅看着那把“勺子”顶端的两颗星说道，“我知道一点，它在那两颗星星的延长线上。”
“没错，”吉恩笑了笑，“我们现在正朝着那个方向去。无论如何斗转星移，北极星都不会变。在测量室里，我们船员们会画下星空图。我的房间里有好几个钟表，上面的时间都不一样，是我根据不同地点调整的，想用来测算这些地点之间的距离，不过这种方法精确度也不高，实操起来也比较困难。”
放下望远镜，蕾娅揉了揉眼睛，再举起来时，仍是相同的景象。她从怀里拿出了瑞拉做的柠檬蜜饯，含了一小块在嘴里，心怦怦跳着，激动无比。星空从来没有厌弃过她，从今往后，她也无法再忘却星空。
“罗顿女士，能给我讲讲撒欧丽丝岛吗？”蕾娅捧着柠檬蜜饯递给吉恩，“你选择邀请我去那里，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你怕我把你带到奇怪的地方去吗？”吉恩调笑道。
“奇怪的地方我也愿意去，只要没有食人族。”蕾娅说道。
吉恩笑眯眯地从蕾娅手里拿走一块蜜饯放进嘴里，侃侃而谈：“那是个美丽丰饶的地方，风景秀丽，人民安居乐业，但隔绝于世，没有多少人能找到它。我在那里见过最大的星象仪，还有最漂亮的天文望远镜；那里有最好吃的樱桃派，甚至比布丁奶奶做得更好吃；你一定没见过那么大的石雕，刻在悬崖峭壁上；那里的人民热爱生命，礼赞光明，还有一点是——”吉恩顿了顿，“那里崇拜巫术。”
“崇拜巫术？”正打算咬碎蜜饯的牙齿停了下来，蕾娅难以置信地看向吉恩。
“具体地说，是崇拜能使用巫术的女巫，因为在那里，只有女人才能掌握巫术，成为巫师。”吉恩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就好像这事在她看来稀松平常，她又朝蕾娅要了一块蜜饯，“女巫是强大的存在，是力量的象征，更是先知，不会被抓起来，也不会被烧死。但凡有人轻视和挑衅女巫，都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就崇敬女巫而言，蕾娅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这种地方存在，就算在受猎物运动影响最少的地方，也或多或少处决过那么一两个女巫，但听到“巫术”与“崇拜”两个词连在一起，就像是参加了一场邪-教徒的盛会。
蕾娅开始怀疑起来，她看向吉恩，发现她十分平静地做着深呼吸，胸前的环式日晷吊坠上下起伏着，借着那么一点点烛光，显得异常夺目。
“我想约瑟芬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不单单是我执拗的性格，”蕾娅明白了一切，“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是的。”吉恩点点头，“约瑟芬虽然靠做契约护卫赚钱，但能让她主动签约的人却不多，你的朋友卡罗尔算一个，你是第二个。你知道我们暗地里在做什么吧？她说你很神秘，似乎非常了解我们的过去。但一个如此了解猎巫的人竟然会主动成为女巫，约瑟芬说她很惊奇。”
“惊奇？她觉得我是个傻瓜！”蕾娅说道，“我在她眼里蠢透了。”
“约瑟芬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事实上，聪明的人不会干我们这行。”吉恩说道，“她确实觉得你是个傻瓜，但只有傻瓜也有那样的坚持和勇敢，否则她也不会求我把你带到撒欧丽丝岛上去。除了我的船员，我只带她去过，原本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可她竟然会为了你献出这个秘密，看来傻瓜也会相互吸引。”
“约瑟芬这个家伙。”蕾娅摇着头叹道，她嘴上责怪，心里却感受到一阵暖意。
“你也别怪她，都是我问的，她不会对我说谎。”吉恩说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孩子了，她虽然不爱说话，但心地却很善良。童年时的创伤对她打击太大了，她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神明保佑了。”
“我明白，我当然知道她的用心。”蕾娅肯定地说道。
她深知，将她与这个不善言辞的冷面护卫联系在一起的，早就不再是一纸契约了。
第211章
头两日的航行风平浪静, 佩妮感慨说，这是她这么多年航海生涯里遇到过最好的天气。这样的一帆风顺让蕾娅有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或许是个天生的水手, 既能迅速地学会如何使用四分仪和环式日晷, 又能整天在船上跑来跑去而不会晕船。
但事实证明，擅自把大海定义为“和颜悦色”的行为是天真且愚蠢的。第三天上午, 当她刚对着太阳练习完使用环式日晷, 正在揉着略感酸胀的眼睛时，刹那之间, 一阵狂风掀飞了蕾娅的帽子。那是梅斯送她的帽子, 调整好角度后，帽檐刚好能遮住整张脸, 梅斯还特意在上面缝上了小马的图案。但那顶好帽子就这样被风带走了，在空中打了几个卷后，掉进了大海里, 淹没在巨船之下。
另一阵风紧随其后，且更为猛烈，一艘小船里的两片浆被吹了出来, 在甲板上骨碌滚动，瞬息间，日光就被乌云吞进肚中。浓重的阴影铺撒下来, 海面像是混入了墨汁般变得乌黑幽邃, 搅扰人心的波浪起伏着，幅度越来越大。蕾娅握紧了船边缘的栏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着, 脚掌无法再抓住地面，眼睛也睁不开, 她试图沿着边缘回到船长室里去，但迈出去一步又被风送回去两步，船长室离她越来越远。
正当蕾娅打算呼唤佩妮时，一道惊雷炸响，将她的声音与其他人的耳朵阻绝开来，很快，她就被迫从船中挪到了船尾。
“该死！”蕾娅骂道。没有办法的她只好紧急躲进甲板下的露天货舱里，刚在几个木桶间站稳，额头和脸颊上就落下了点点雨滴。她感受到向日葵号正在剧烈地摇晃着，如此大幅度的晃动让她头晕目眩，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没过多久，她的身上就出了一层冷汗，双腿也打着颤。
突然，脚下的木板一沉，“砰咚”一声，蕾娅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她身后。她猛地转过身，发现安珀不知何时从天而降。
“嘿，能吞下五根辣椒的蕾娅！”安珀扒开一个木桶，挤到蕾娅身边，“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这么大的风暴，你肯定没法儿及时跑到船长室去，我来陪你。看在我这么舍己为人的份儿上，你得到佩妮面前说说我的好话。”
安珀和蕾娅的衣服全湿了，黏在了皮肤上，两个冰冷的人贴在一起也传递不了多少温度，蕾娅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
“现在能出去吗？”蕾娅扯着嗓子喊道。
“不行！”安珀说道，“现在雨太大了，狂风呼啸，明白吗？现在甲板上到处都是碎木块、绳索还有铁片，贸然出去一定会受伤的。”
“那我们要在这里等雨停吗？”蕾娅问道，“这是个货舱啊，也是会积水的。”
“暂时待一会儿，等风小一些我带你出去。”安珀说道，“扶着木桶，或者扶着我，最好攀到我胳膊上，这样就叫同生共死了。”
雨水打在身上的疼痛感消失大半，蕾娅长长☆仙☆女☆整☆理☆叹了口气——相处了几天，她仍然搞不懂安珀脑子里在想什么。
当安珀执意要蕾娅拽着她的胳膊时，佩妮也出现了。她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还有一条潮湿的绳索，也跳进了货舱。她们三个就像玉米粒一样紧紧挤在一起。蕾娅抬头望去，暴雨已经激起了浓重的雾气，雨滴扯出了丝丝水帘，白浪滔天中，耳边回荡的是阵阵雷鸣和向日葵号被风雨蹂-躏的嘎吱声。
“你这么担心我呀？”安珀还有心情玩笑，她用一只手捶打佩妮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借住了那根沉重的绳索，“我刚和蕾娅说了同生共死的含义，你就要把我和你绑在一起吗？”
“闭上你的嘴，安珀，雨水都灌进肚子里去了！”佩妮说道，她的语气很凶，仿佛刚和自己的妹妹吵了一架，目前正在气头上，“帆已经降下来了，但我觉得我们马上又得扬帆，我不确定更大的风暴什么时候会追上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我们跑得够快。安珀，听我说话！别再用手指去掏你耳朵里的雨水了！你得上去帮忙支撑船体，绳索飞得到处都是，蹲下来就能捡到一条，还要去排积水，货舱不能待太久。”
“那她怎么办？”安珀抱着绳索，指着蕾娅说道，“你能把她带到船长室里去吗？”
“我来吧。”又一个女声响起，震天响的雷声也不能掩盖她的声音，“我应该是整条船上最熟悉这条路的人了。”
蕾娅又一次迎着雨水仰头望去，她不停地眨着眼，直到完全看清那张雾蒙蒙的脸。
“罗顿女士？”蕾娅惊讶地说道，“你不在船长室里吗？”
“来不及去，”吉恩说道，“在那里没法儿时刻观察情况。”
“这老家伙想和我们待在一起。”安珀已经踩着木桶爬了出去，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像小狗甩毛似的甩着头发，“她一定是从船长室里跑出来的，她离不开我们。”
“再口无遮拦，就把你扔下船，赶紧给我去帮忙！”佩妮扯着安珀的衣领威胁道，“我要到控制室里去了，有几个孩子是新手，我怕她们紧张。”
“我也紧张，我能和你一起去吗？”安珀噘着嘴，语气夸张地说道。
“安珀！我真想把你吃了！”佩妮抬起手，掐住了安珀的后颈，不顾安珀的挣扎和大喊大叫，将她押解离开。
“上来，风小一些了。”吉恩朝蕾娅伸出手，“趁这个时候快走。”
蕾娅牵住那只有力的手，再一次回到了甲板上。刚刚上来，她的脑袋里就一阵天旋地转。
“我要吐了。”蕾娅扶着吉恩的手，颤颤巍巍地说道。
“回去再吐。”吉恩将自己的外套披在蕾娅身上，又托住蕾娅的腰，把自己的力量都借给了她，带着她一步一步在暴雨里前进，“我那里有船长专用呕吐盆。”
再次行走在甲板上时，蕾娅发现这场风暴比她想象中的可怕得多。一根桅杆似乎裂开了一条缝，向日葵的主甲板也已经成了一条又一条河流，五六个船员正在滂沱大雨里向外排水，可雨水汇聚的速度比她们排水的速度快得多，那些河流越积越深。
又一个巨浪袭来，蕾娅和吉恩，以及她目光所及之处的船员全都摔倒在地，又随着倾斜的向日葵号滑动着，就像滚下一个陡峭的山坡。甲板上的海水朝蕾娅的腿释放着制冷剂，她抖得更加厉害了。
“我很想去帮忙，”蕾娅喘着粗气说道，“但我身上这身衣服就像钢铁一样重，我胳膊抬不起来，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如果我过去了，恐怕只能给你们添乱。”
“那么就别添乱。”吉恩直接地说道，“来吧，孩子，马上就到了。到船长室里之后，我帮你找身轻如羽毛的干净衣服。”
之前蕾娅从船尾走到船长室，都是带着极佳的心情，感觉五十步也不过就像一步那样简单。但今天，她根本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或许是吉恩把她架过来的，又或许她真的攀上了吉恩的胳膊，像个婴孩般不肯撒手，而吉恩也成为了大力士，仅用一只手臂就将她抱了起来，送回了船长室。
耳边再也没有狂风呼号，蕾娅的世界安静了许多。干净的衣服如约而至，吉恩来不及整理自己，就急忙帮蕾娅找来毛毯和头巾。壁炉旁的木柴全都受了潮，吉恩便把它们扔到一旁，点上了所有的蜡烛，尽数摆放在蕾娅周围。
“快点换衣服，把头发擦干，在海上生病就麻烦了。”吉恩说道。
蕾娅换好衣服，把手边的另一条毛毯递给吉恩，说道：“罗顿女士，你也应该快点把身上擦干才行。”
吉恩看见那条递过来的毛毯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出来，“这样的风暴我见过无数次了，我想我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晚一点擦也没关系。”说完，吉恩就将那条毛毯打开，盖在了蕾娅的腿上，“身体暖和一些，肚子也会舒服一些，你还想吐吗？”
“有点，但比刚才好多了。”蕾娅抚了抚自己的胸膛。在吉恩面前，她说得乐观了些，事实上，她的肠胃从第一次雷鸣开始就没有舒坦过。吉恩不放心地从柜子里找来一小瓶药剂，看着蕾娅喝了下去。
骤雨还未停歇，舱顶像被石块敲打般响个不停，雨水和浪花一起拍在玻璃和四周的舱壁上，宛如置身瀑布之中，日日受水柱的冲刷击打。
“习惯就好了，在第一次出海的人里，你已经是我见过适应得比较好的了。”见蕾娅不再发抖了，吉恩才开始擦干自己的头发，“别害怕，我已经吩咐过佩妮了，我的船员们知道该怎么做。”
蕾娅谨慎地点了点头，但其实她的心中还久久无法平静。她并不胆小，但这绝对可以称得上人生中的惊心动魄。她望着吉恩把那身湿漉漉的衣服脱下，露出黝黑的肌肤，好奇地思考着一个人对大海的期待和渴望该有多么深重，才能不被恐惧所打败，让风浪成为自己的家。
这些想法在风暴持续期间一直没有停息，蕾娅坐在吉恩为她准备的那张小床上，看着围绕着她的蜡烛一点点燃尽、熄灭。当船长室里最后一点火光消失时，窗外的一束微光照亮了蕾娅的后背，将她的影子投射在了地板上。
“那是什么？”蕾娅猛然回过头，那束光又消失了。但没过多久，它就又回来了，就像捉迷藏一般，神神秘秘，若即若离。
吉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任由着蕾娅爬到床上去，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去。雨滴留下的痕迹模糊了她的视线，但那束光依旧若隐若现，它持续递出希望的火种，像蕾娅在夜晚见过的那些星星一样闪烁着。
风暴仍在持续，但渐渐地，拍打在眼前的雨水少了一些，蕾娅听到几声船员的欢呼。那束光越来越亮了，就像穿过层层迷雾抵达终点一般。
望着那缕亮光，蕾娅就像飞虫般挪不开眼，她终于开口询问道：“我看不太清，罗顿女士，那是什么？是个灯塔吗？”
第212章
“对, 大概六年前我们建的。”那束光现在已经能照亮吉恩的脸了，“她们应该是发现了风暴，所以提前点燃了火盆, 而且她们应该还对反光用的金属板做了改良, 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那么亮呢。”
“你们建的？”蕾娅震惊地说道。
“当时我们的船出了问题, 被迫停靠在那里。那个小岛上没有什么人, 但食物却很丰富，我们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 同时建造了那个灯塔。”吉恩说道, “为了方便航行，我们经常建灯塔, 也总有人愿意留下来看守灯塔。我们有时只能沿着固定的航道走，否则很容易迷失在汪洋中。那些灯塔就是我们的路标。本来我们应该过去修整一下的，但这片水域不太安定, 天气变化得很快，趁着雨小了，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有几个人待在那里？”蕾娅好奇地问道。
“一个, ”吉恩说道，“是我的老船员了，跟我差不多大。我现在身上一有什么病痛就能想起她, 想着这家伙会不会和我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掉了。所以条件允许的话，我都会走一走这条航线。当灯塔里的光亮起时，我就知道她还活着, 精神着呢。”
吉恩说这话时，脸上既平静又温暖。随着向日葵号离小岛越来越远, 那束倒映在吉恩眼中的光也逐渐微弱消散，但往昔岁月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之中，那束光也终将再次被点燃、延续。
“你还冷吗？”吉恩瞟了一眼地上凝固的蜡油，关切地问蕾娅。
“换过衣服之后就不冷了。”蕾娅感激地说道。行船平稳了很多，蕾娅的脑袋也不晕了。
“这次没骗我？”吉恩笑着说道。
蕾娅看着桌上的空药瓶，点头说道：“这次没有。”——
在风暴中幸存下来之后，向日葵号又继续航行了四天，虽然也再次遇到过暴雨，但与之前的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安珀仰着下巴告诉蕾娅，她们见识过更恶劣的风暴，层层海山把主桅杆都扑断了，船身也破了一个大洞，甲板上和船舱里的水越积越厚，沉船就在眼前，她们全都以为自己就要命丧当场。而当蕾娅问及她们究竟是如何幸存下来时，安珀又跟她打起了哑谜，只说“这是一场奇迹”，最多再加一句“船长有她的独门绝技”。
在这四天里，蕾娅见识到了向日葵号上的船员们如何扬帆掌舵、如何制作杂烩菜，还参与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捕鱼行动。
并不是每一次下网都能捕到海鱼，有时甚至连经常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虾都捕不到。在这条航线上，她们只会路过一个渔场，所以船员们基本上都铆足了劲，要在这次捕鱼行动中制造一次大丰收。
第一支队伍，也就是蕾娅参与的那支，捞起来了两三团棉花一样的海藻，它们相互纠缠，黏黏糊糊，乍一看不过是几团又脏又腥的绿色抹布，但当蕾娅用小刀割开一部分之后，才发现里面藏着成百上千只活蹦乱跳的小红虾。
“今天不用再吃杂烩菜了！”她旁边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船员兴奋地呐喊道，“我要吃红虾馅饼！”
而第二支队伍，也就是安珀所在的那支，并没有把目光放在甜美的红虾上。当蕾娅好不容易将满满一桶红虾送到厨房去时，她看到了她们意想不到的成果——两只绿海龟，一公一母。
“此次海龟战役的大获全胜将被写进我的履历，”安珀拍着两个龟背说道，“我敢打赌，就连船长也从来没有一次性捕上来过两只海龟！”
当天，她们杀死了那只雄性海龟，一半用来烤，一半用来煮汤。蕾娅这辈子都没有想过，她有生之年能吃到海龟，那种口感非常奇妙，永生难忘。
不过从那之后，蕾娅又等了很久，都没有吃到下一顿。正当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其实安珀她们只捕到一只海龟时，某天她听到了厨房背后一个小货舱里的动静。
“有了吗？”是安珀的声音。
“没有，是不是我们喂得不够多？”答话的人是佩妮。
“这跟我们喂得多少有关系吗？”
“它饿的话就不会下蛋。或许温度不适宜，我们给它准备的沙子也不够多，它知道自己被挟持了，就不愿意。”
“你们在干什么？”蕾娅拉开了小货舱的门。突然的闯入让安珀和佩妮都吓了一跳，她们慌张地站起来，两个人的其中一条腿都撞在一个巨大的木盆上，她们又同时吃痛地捂着小腿蹲了下来。蕾娅感觉自己正在观看一出小型笑剧。
“这位小姐，你能别这么吓人吗？”安珀抱怨地嚷道，说完，她又急忙查看起盆中之物，“都怪你，它现在缩回去了，更不会下蛋了。”
蕾娅飞快地走到木盆边，发现盆里装着的，恰恰就是那只没有被吃掉的雌性海龟。安珀和佩妮把它留了下来，养在盆里，还在盆里放了许多沙子和几个石块，用来模拟海龟产卵的环境。
“我以为船长不许养动物呢。”蕾娅看着那个龟壳笑出了声。
“别告诉她，我们都是偷偷养的。”安珀抬手捂住了蕾娅的嘴，“哪能什么都不养啊？又不是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鱼虾，其他船上养鸡养鸭的多了去了。你也不想天天吃那些干巴巴的腌肉吧？”
“罗顿女士知道你们在养海龟吗？”蕾娅使坏般地说道。
“不知道……吧？”安珀苦恼地说道，“听着，好蕾娅，你要是帮我们保密，晚上分你一个龟蛋吃。”
“可这只海龟不是没下蛋吗？”
“很快就有了！别着急！”
“真的吗？”蕾娅怀疑地看向佩妮，她知道安珀会对她说谎，但是佩妮不会。
佩妮感受到蕾娅的视线，很快就把头别了过去，她无奈地看着那个龟壳说道：“需要时间。”
尽管不知真假，蕾娅也是愿意等的。她不愿意做一个告密者，也实在想知道海龟蛋是什么滋味。
“那说好了，你们不许吃独食。”蕾娅说道。
“哎哟，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答应了就是答应了，还能反悔吗？”安珀说道，“但你要是出去到处说，那个时候我们就把责任赖到你身上，说这只海龟是你执意要养的。”
“为了吃，我也不会那样做。”蕾娅说道，“一言为定。”
与安珀和佩妮定下约定后，蕾娅便打算到船尾去吹会儿风。风暴过后，她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温暖的天气以及和煦的清风都非常难得，如果不好好珍惜，那么下一次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享受到了。
但蕾娅从小货舱出来后，没走几步，就碰上了吉恩。当吉恩看着她，微笑着眯起眼睛时，蕾娅就知道她一脸的春光明媚被逮了个正着。
“你干什么去了？”吉恩问道。
“去厨房看看午餐好了没。”蕾娅脸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你才吃过早餐没多久。”
“我又饿了。”
“所以想吃海龟蛋？”
“啊？”蕾娅懵在原地。吉恩就像一个掌控一切的创世神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我知道她们养海龟，还有鸡，有时候还有羊。”吉恩说道，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只要她们能养好，我是不会说她们的。毕竟有的时候航线长，船上只有腌肉，也很难捕到鱼，总是这样对她们的身体也不好。”
“她们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呢。”蕾娅泄气地说道。
“怎么？不能跟她们一起对我有所隐瞒，感觉有些孤独吗？”吉恩说道。
“没有！你干嘛这么说？”蕾娅疯狂地摇晃着脑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吉恩说得没错，有时人与人之间共同的秘密确实是增进关系的良方。
吉恩不再逗弄蕾娅，而是将她一直藏在身后的那个望远镜递给了蕾娅。
“你不是说想试试我的望远镜吗？”吉恩说道，“今天天气好，抓紧时间，乌云聚集起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吉恩的望远镜很有分量，比蕾娅现在用的那个要重许多，也精致许多。蕾娅得用双手捧着使用，显得十分虔诚。
蕾娅用那个望远镜环视一圈，最终在几个小黑点那里停了下来，没过多久，那些小黑点就膨胀成了几艘小船，船里放着一筐又一筐的苹果和柠檬，正在往她们的方向驶来。
“那些是什么？”蕾娅问道，“卖水果的吗？”
“小商船，我们叫补给船。”吉恩看清之后答道，“经常靠近大船卖些水果、蔬菜、生肉什么的。船上的东西卖光之后，有时候也会来搭船，让大船把他们送回岸边。这里离渔场不远，他们会在那里附近聚集也是正常的。”
“它们身后似乎还有一艘大船。”蕾娅发现那些补给船后头出现了一个无法忽视的高大阴影，就像从云雾中冒出来的巨鹰一般。
“他们就在朝那艘大船卖货吧。”吉恩推测道。
“我能看清那艘大船了，看起来好华丽。那艘船上的旗帜也很特别，是全红的，上头什么标志都没有。”蕾娅说道。
“什么？”不知为何，吉恩语气里透着一丝慌张，她一把夺过蕾娅手中的望远镜，亲自查看着，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
望着吉恩越来越严肃的面庞，蕾娅的心也打起鼓来。萧瑟的秋风猛地灌进她的领子里，让她周身一凉。
“怎么了？”蕾娅试探地问道。
但吉恩没有回答，她抬头望了一眼太阳，强硬地拽过蕾娅的手腕，直接将她拉回了船长室门口。
“到船长室里去！”吉恩正颜厉色地嘱咐道，“进去，别出声！”
“可是我——”蕾娅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船长室的大门已经在蕾娅眼前关闭，将她与难得柔和的日光隔绝开来。
“全体注意！”蕾娅急忙把脸贴在门上，听着吉恩的靴子在甲板上发出凝重的嗒嗒声，以及她那且不可置疑的话语，“打开武器库，准备迎敌！”
第213章
迎敌？哪里来的敌人？
蕾娅心中一颤, 扶着门的手一滑，摸到了门边上翘起的一小根木刺，似乎就连船长室本身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蕾娅回头去望柜子上的四个钟表, 平时她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些滴滴答答的响声, 但如今它们就像装上了扩音器那样震耳欲聋，指针每拨动一次, 她的心脏就跟着狂跳一次。
慢慢地, 她感受不到船在移动了，风也在此刻静止。她听不到有人说话, 连脚步声都没有, 全都陷入一片死寂。
但没过多久，刀刃砍在木桩上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一下又一下地叠加，甲板上也传来几十双腿落地的咚咚声。蕾娅把船长室里的窗帘全都拉了起来，只留下一条缝。通过那条缝隙, 她看到数个黑影接连闪过，速度快得像饥饿的豺狼。那些黑影的脚步停在了船长室的正前方，颇为原始的欢呼声炸响, 就像晴天雷暴。
在兴奋的喊叫声过后，蕾娅还听到了几缕模糊的骂声，此后便又回归沉寂。蕾娅的内心无比煎熬, 就像被捆住四肢, 任由蚂蚁爬过身体一般。她尽量把整个身子都贴到门上，静静等待着，直到另一个极具分量的声音响起。
“吉恩·罗顿船长, 好久不见。”说话的是个女人，听起来年纪和吉恩差不多, 她的语调忽高忽低，令人捉摸不透，“流浪者号，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
“达勒妮，”吉恩说道，她的声音很近，似乎正背靠着门，不卑不亢，丝毫不惧，“也问候你，问候你的父亲。”
对方沉默片刻，又再次开口，这次她的声音里带了些愠气：“你是特意到这里来见我的吗，吉恩？”
“我可没有擅自拦住你的去路，还带着船员登上你的流浪者号。”
“那么你的意思是，比起我这种主动打招呼的人来说，你比较没有礼貌？”
“你愿意把这种行为称之为‘礼貌’的话，那么我承认，我的确是个‘失礼之人’。”
达勒妮笑了笑。
“听说你们在之前的那个渔场收获颇丰，”她又接着说道，这次她的声音离船长室更近了些，“能不能发发善心，让你的老朋友也分一杯羹呢？”
“我又没有拦着你们去捕鱼。”吉恩说道。
“可那不是很麻烦吗？” 达勒妮没皮没脸地说道，“你就不能赏我两条鱼，让我饱餐一顿吗？”
“这是请求、乞讨，还是威胁？”吉恩说道，“但凡你需要的只是两条鱼，也不会用你那把裹着水草的剑指着我。”
“我怕你不给啊，你一向都很小气。” 达勒妮理所当然地说道。
“因为我不让你抢劫我的船？”吉恩反问道。
在这时候，蕾娅意识到，那个叫达勒妮的女人是个海盗。
“你现在都会用补给船做掩饰了，真是青出于蓝，比起你父亲来说，你的手段的确更加高明，也更狡诈。”吉恩接着说道，“那些都是你的人吧？我是说补给船里的人。我猜那些堆着苹果的筐子下面，应该还放着一堆长剑和匕首，或许还有铁链与铁球。”
“猜对了！”达勒妮的语气激动起来，“这招太好用了，就连你也没能及时发现，对不对？”
吉恩没有说话。并非是她没有准备，而是她不能。对方就是冲着向日葵号来的，她们逃不掉，只能面对。吉恩提过，她们现在走的这条航线是固定的，盲目逃窜只会迷失方向。她们也不能沿着正确的路线逃走，因为像这样已经锁定目标的海盗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他们一定会无赖地跟在向日葵号后面，直到知晓她们的目的地，再跟着她们一起上岸。吉恩的船员并不是每一个都精通格斗与剑术，面对凶狠的海盗，吉恩不能拿她们的生命冒险。
“那么你这次就是来打劫我的吗？”吉恩问道。
“如果我说是呢？”
“你应该知道没那么容易。”
“万一呢？”
“没有万一。”
“哈哈哈哈，”达勒妮嬉笑道，“好啦，要是我是来打劫你的，你的船员怎么可能都没擦破点皮呢？放心，吉恩，我就是远远地看见你的向日葵旗帜，突然发现我太想你了，所以就来看看你。”
吉恩不相信地叹了口气。
“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达勒妮用长剑的尖端刮了刮船长室的门。
“我不想。”吉恩强硬地说道。
“我偏要进去。”达勒妮说道。
船长室的大门发出砰砰两声，就像是提醒蕾娅的信号。蕾娅还听见了几个人的尖叫，门外似乎出现了扭打。
片刻后，门把手就在蕾娅的眼皮底下转动了半圈，她迅速躲进了一旁的木箱背后。那个巨大的宝箱是吉恩前一天搬出来的，说要找找以前向日葵号的设计图给蕾娅看，那张设计图南希也有份参与。现在那个宝箱就这么打开着，刚好能挡住蕾娅的身体。
门一打开，吉恩和达勒妮就走了进来，步履缓慢。吉恩没有出声，达勒妮则从一进门就开始夸张地啧啧赞叹。
“真希望我也能住进这样的船长室里，” 达勒妮环视一圈，感慨道，“瞧瞧，你这儿什么都有，我都想给你画张藏宝图了。”
吉恩与达勒妮的脚步声停在长桌前之后，蕾娅才敢偷偷朝她们那边瞄了一眼。她看到达勒妮戴着一顶宽大的三角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张薄唇。皮质外套一块红一块黑地拼接在一起，被磨损得很严重，裤子和靴子上都粘着干透的水草，甚至连鞋底上都有，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地响。她的长剑时而点在地上，时而朝吉恩挥动两下，似乎没有杀意，但又对吉恩十分警惕。
蕾娅发现从自己的位置到达勒妮的背后虽然阻碍重重，但也正是这些阻碍给了她足够的藏身机会。如果她能穿过去，就能顺利地给这位海盗一个偷袭。
在蕾娅研究路径时，吉恩瞥见了蕾娅，也发现了蕾娅手中的匕首。与蕾娅对视后，她明白了蕾娅的想法。她眉心微皱，思虑片刻后，她开始和达勒妮说话，以吸引达勒妮的注意。
“流浪者号的船长室还空着吗？”吉恩问道，但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好奇，似乎只是为了提起一个会令对方尴尬和愤怒的话题而已。
“我是大副，不能住船长室。”达勒妮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除了他没人能住。”
“原来流浪者号也不讲继承权的啊。”吉恩遗憾地说道。
“继承权？”达勒妮半边眉毛一挑，针锋相对地说道，“那你死了以后，你的向日葵号会传给谁呢？”
“我有优秀的大副以及船员，源源不断的人正在朝我走来。向日葵的船长室绝对不会空着，哪怕一分钟。”吉恩说道。
“前提是你真的能护住你的向日葵号，直到你合上双眼之前。”达勒妮不屑地说道。
“那把剑是你的，还是他的？”吉恩望着达勒妮手里的长剑说道，“总觉得像他的，但剑柄的图案又不太对。”
“是我的，也是他的。”达勒妮颠了颠手里的剑，目光锐利起来，“我让人重新做了剑柄，我不喜欢那个样子，他总是喜欢雄狮，喜欢它们长长的鬃毛和宽大的脚掌。但他天天飘在海上，雄狮能保佑他什么呢？我不需要雄狮的保护，这对我来说可是个不小的累赘。每每看他把剑拔出来，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的狮头时，我都替他觉得羞。”
“你换成什么图案了？”吉恩确认了一下蕾娅的位置，“我能看看吗？”
“你要看？”达勒妮惊奇地吸了口气，“你对我的事感到好奇吗？”
“我对那把剑好奇。”吉恩说道。
“我换成了海蛇，”达勒妮欢快地说道，“青环海蛇。在大海里最普通不过了，但就是这样的家伙，咬人一口也足以致命。但我不能把剑递给你，毕竟我不知道你会用我的宝贝做什么，对不对？”
“我就不去追究它的影射含义了。”吉恩点了点头，“你也不用给我，待会儿我自己会拿起来看的。”
“哈？”达勒妮暗笑一声，“你在说……什么东西！”
就在达勒妮急着炫耀自己的宝剑时，蕾娅已经绕到了她身后。蕾娅挑了个绝佳的角度窜出来，吉恩则顺势朝达勒妮的手腕猛击一拳，那把长剑旋即落地。蕾娅抓住时机，用力钳住达勒妮的手臂，将刀尖抵在了达勒妮的腰部。
“放了她，还有外面的人。”蕾娅在达勒妮耳边威胁道，“否则我就把匕首刺进去。”
“哎呀，你是谁呀？”达勒妮吃了一惊，但很快，她就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丝毫不管是否有把匕首指着自己，饶有兴味地朝吉恩扬着下巴，“吉恩，这是你的新玩具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放人！”蕾娅又把匕首逼近了些。
“你听到她说的话了。”吉恩嘴角一扬，“她让你放了我们，否则你的腰上就会出现一个大洞，就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第214章
“不是玩具？那她是你的女儿吗？不然你怎么会把她藏在这里呢？你从不带她出海吗？我一次都没见到过。”达勒妮一通乱动, 兴趣盎然地追着蕾娅看，她的求知欲也宛如喷出的毒液一般，强烈而极具攻击力, “等等, 她的头发怎么是这个颜色的？她跟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你确定她是你女儿吗？”
“我从来没说过她是我女儿。”吉恩见惯不惊地说道。
“是吗？”达勒妮一顿, 瞬间收起了笑容。她眼珠一转, 站定后稍稍偏头，向下用力一蹲, 挣脱了蕾娅的束缚。
达勒妮的力量不可小觑, 蕾娅的手臂被扯得生疼，还没等她缓过劲来, 达勒妮就启动了下一轮攻击，直朝蕾娅的腰腹而来。
达勒妮的身手很敏捷，也很滑腻, 就像她剑柄上的海蛇一样。她的双腿绕过一地的图纸和短尺，两只手在蕾娅腰上不停游走，搜寻着蕾娅的弱点, 如果不是蕾娅躲得快，被她这么撕咬一番，身上定然要多几处淤青, 说不定还会有几处骨折。
片刻的缠打过后, 蕾娅抬手一挥，匕首割破了达勒妮的手掌。掌心晕出一道血痕，达勒妮“嘶”了一声, 脸上却毫无痛苦的表情。她没有任何犹豫，又朝蕾娅扑来。
“差不多得了, 达勒妮。”就在达勒妮即将抓到蕾娅时，吉恩捡起了达勒妮的剑，剑刃抵住了达勒妮的下巴，“你是不是没办法一心二用？提防得了我就看不到蕾娅，注意到蕾娅又忘了我。”
面对吉恩的嘲讽，达勒妮也不恼，她用指甲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剑，看着蕾娅说道：“原来你叫蕾娅，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你用短剑的绝技是吉恩教你的吗？很像她的身法，你说不是我都不会相信。快点告诉我啊！”
蕾娅谨慎地审视着达勒妮，不敢轻易开口。此时达勒妮的帽子已经因为刚才的打斗显得有些歪斜，一块长满绒毛的头皮露出来，蕾娅才发现达勒妮根本没有蓄发。
“拿着这个，到桌子后面去。”吉恩收回了长剑，递给蕾娅，“坐在那儿别动。”
“什么？”蕾娅惊讶地看向吉恩，迟迟不愿接剑，“罗顿女士，这太危险了。”
“罗顿女士？”达勒妮发出一声嗤笑，“你们这些人还这么叫她啊？”
“没事的，放心。”吉恩盯着达勒妮说道，“这女人很自大，身上的武器就这么一样。没了这把剑，她什么都做不了。”
“说话真伤人啊，吉恩。”达勒妮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泪，“你说我整天待在那艘又旧又破的流浪者号上，能学到什么呢？”
望着满怀信心的吉恩，蕾娅最终还是接下了那把剑。吉恩的手刚刚松开，蕾娅就手中一沉，她完全没有想到这把剑那么重。
“如果你拿不动，可以还给我。”达勒妮又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不给。”蕾娅拒绝道，抱着剑坐到了长桌后头的椅子上。
确认蕾娅已经坐好后，吉恩才对达勒妮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的船。”达勒妮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你还等什么呢？”
“你不给我啊。”
“达勒妮，”吉恩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不在乎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你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方法。但你既然费尽心机地已经寻到这里来了，就麻烦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吗？你既没有劫船，也没有杀人，想必是想从我这里问出点什么，或是要走些什么。直白地说，别跟我兜圈子。”
达勒妮沉默了一会儿，异常明显地打量着吉恩，眼里流露出一丝不甘，但那样的情绪也转瞬即逝。她说道：“我想要一桶酒。”
“什么？”吉恩挤了挤眼，难以置信地说道。
“我说我要买一桶酒。”达勒妮一字一顿地说道，真以为吉恩没有听清。
“自己上岸去买。”吉恩语带责怪地说道。
“岸边太远了。”
“那你就喝海水。”
“真是狠心。”
“我不招待酒鬼。”
“我不是为我自己要的，我是为了别人，她生病了。”达勒妮耸了耸肩。
“谁生病了？”
“一个朋友。”
“你还有朋友？”吉恩更加不敢相信了。
“我就是有！”达勒妮难得地急躁起来，脸上是难以形容的认真。
吉恩也察觉出了达勒妮的不对劲，她试探性地说道：“你要什么酒？”
“一种珍贵的、别人不知道的酒。”达勒妮说道，“一种药酒。”
“药酒？”吉恩又问，“你的那个朋友得了什么病？”
“这我不能告诉你。”达勒妮说道，“我只能告诉你，那种药酒叫‘卸下重负’，没错，就叫这个名字，我没有乱说。喝起来是酒的味道，但却是用来治病的。”
“我没有那样的东西。”吉恩说道，“你找我也没用。”
“那你替我找找。”达勒妮无赖地凑到吉恩面前，双手合十放在额前。
“我凭什么要帮你？”吉恩不吃这套，将达勒妮推远了些。
“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啊。”达勒妮哀求道，“你一直在帮助那些在海上生活的女人，不是吗？为什么到我这里就不行了呢？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都这样求你了。”
吉恩端视着达勒妮的脸庞，心中的怀疑丝毫没有减少。忽然，她意识到什么，开口说道：“你船上的女人不多，想保护她们应该很难吧？”
达勒妮一惊，睫毛肉眼可见地颤了颤，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如心事被戳中般恼怒地说道：“你什么意思？”
瞧达勒妮这个样子，吉恩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我会替你留意这种酒的，但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找到。”吉恩妥协地说道。
“留心去找，吉恩，我知道你无所不能。”见吉恩松口，达勒妮又恢复到之前那玩世不恭的模样，“我来找你，就是知道你一定能帮我。愿神保佑你，伟大的吉恩·罗顿，你会为你的好心得到福报的。”
“这不是无条件的，达勒妮，也别把我想得太善良了。”吉恩补充道。
“当然，我们做海盗的最讲原则和公平了。”达勒妮说道，屋子里另外两个人都佩服起她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停的认真样，“你想要什么，吉恩？是钱还是物资？我那里什么都有。”
“我要你五年内不得再骚扰这条航线上的人，包括近海的那几个岛屿。”吉恩不容置疑地说道。
“哈？”达勒妮一怔，忍不住发笑，“五年？你怎么不说五十年？你还让我吃饭吗？”
“五十年也不是不行。”吉恩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就是怕你饿死才说的五年，这已经是最低的要求了。
“不行！”达勒妮不服气地说道。
“那你的‘卸下重负’也别想了，找到了也不给你。”吉恩说道。
“我会再来劫船的，没有什么是我夺不走的。”达勒妮凶狠地咬着牙。
“尽管试试看，达勒妮。”吉恩也毫不示弱，直视着达勒妮的双眼，“当初你父亲打不过我，如今的你也休想赢过我。你来找我办事却不想按我的规矩来，我有的是办法对付海盗。”
二人目光如电，又都长得高大健壮，宛如两只争夺领地的野兽。剑拔弩张的气氛笼罩着船长室，蕾娅又听到了身后嘀嘀嗒嗒的钟表声。
“好吧，”最终，达勒妮败下阵来，“我知道了，我换条路走不就行了。你满意了吗？”
“立个字据吧。”吉恩说道。
“你！”达勒妮指着吉恩骂道，“你别得寸进尺，吉恩，我和你立什么字据？”
“我不相信你。”吉恩游刃有余地说道，“不写就离开。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邀请你留下来过。”
“可恶！”达勒妮无可奈何地捶打在桌面上，把蕾娅吓了一跳，“小姑娘，那个谁……蕾娅，是吧？把纸笔给我拿过来。”
蕾娅瞥了眼吉恩，见她朝自己点头后，才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张纸，又把蘸好墨水的羽毛笔递给达勒妮。
达勒妮夺过羽毛笔，手不停挥，笔尖似乎要穿透纸张，磨到桌面上去。她全程瞋目切齿，脸色十分难看。写完后，她对蕾娅说道：“把你的匕首借我。”
“我来代劳。”吉恩说道，她抽出腰上的短剑，迅即割破了达勒妮的一根手指，现在她手上有两道新伤了。
达勒妮狠狠按下一个血印，用衣角擦着手，不满地说道：“还有吗？需要我再拔几根头发给你吗？”
“检查一下。”吉恩对蕾娅说道。
蕾娅读过一遍后，回复道：“没有问题。”
吉恩将那张字据收了起来，当着达勒妮的面将它锁进了一个箱子里，用手拨了拨小锁，才稍显放心地松了口气。
“带着你的人下船，尤其是那几个一来就直奔厨房的家伙。”吉恩拿回蕾娅手里的长剑，指着门口说道，“真是受够你们这群饿鬼了，别想再从我这里拿走一只虾。”
第215章
“你这就要赶我走？连杯茶都不请我喝？”达勒妮故作委屈地说道。她低下头, 又暗暗伸出手，想从吉恩手里拿回自己的剑。
“我说过了，一只虾你都别想从我这里拿走。”吉恩手一收, 没给达勒妮任何夺剑的机会。“这里没有茶给你喝, 想要你的药酒，就快点从我的船上下去。”
扑了空的达勒妮吸了吸鼻子, 一边朝门口走去, 一边说道：“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要知道, 我还救过你的命呢。”
吉恩的半边眼皮跳了一下, 像是在强忍住胸中的怒气。她催促着达勒妮离开船长室，说道：“所以呢？你的家族对我和向日葵号的掠夺就一笔勾销了吗？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被你和你父亲杀死的那些人的名字。趁我现在还记着你的一点点好处, 达勒妮，你最好别再激怒我了。”
达勒妮脚步顿了顿，似乎被一块无形的石头牵绊住了。但她很快又再次迈步, 她看起来能洞察人心，能探知到所有人的情绪，但她又并没有那么在乎。在目的达成之后, 她的那些拖延不过是在玩乐。
在跟着吉恩与达勒妮走出船长室后，蕾娅才发现，外头的场景与她想象的并不相同。她以为那些黑影在达勒妮的带领下已经差不多控制住了向日葵号上的船员们, 毕竟在她心目中, 海盗并不算什么好人，他们疯狂又残忍，向来毫不在乎地大肆掠夺。但那些跟着达勒妮的黑影们此刻正席地而坐, 长剑放在脚边，手上甩着一条杂色石链子, 嘴里啃着半片干面包，异常整齐。而向日葵号的船员们显然占了上风，但她们也没有对这群海盗严加看守，只是时时巡视，刻刻注意。就好像他们每个人都与自己的船长心意相通，不用踏进船长室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对方不动，她们也不会动。
“把武器收起来吧，孩子们。”一出船长室，达勒妮就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还有你们，戴着向日葵的家伙们。我们要走了，你们最好举起剑向我们致意。”
除了达勒妮自己的船员，没有人听她的。但她毫不在意，扶着主桅杆绕了一圈，等着她的船员们给她准备好回去的小船。
“怎么样，安珀，想好了吗？”达勒妮的视线逮到了安珀，两眼放光，“这次要跟我走吗？”
“我的腿断了，抱歉。”安珀一脸正经地说道。
“是吗？严重吗？我认识个医生，医术高明，我带你过去，让他给你治治。”达勒妮笑着说道，论说胡话的本领，她和安珀可谓不分伯仲。
“不劳烦你，我会治好她的。”佩妮接话道。
“唉，姐姐，永远挡在我和你之间的姐姐。”达勒妮用手背撑着额头，叹了口气，“你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维系下去的呢？能给我支个招吗？我和我姐姐的关系就没有那么好。”
“你根本没有姐姐。”佩妮面无表情地说道。
“好吧，我没有。那你说，我怎么就没个像你一样的姐姐呢？”调侃完佩妮和安珀，达勒妮又把头转向蕾娅，而蕾娅此时对她的好奇也一点不比她对蕾娅的少，“那你要跟我上船吗，小姐？”
“不去。”蕾娅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为什么？”
“我天生不是做海盗的料。”
“可你短剑使得很好呀，”达勒妮眨着惊喜的双眼说道，“短剑的用处可大了。比如当你受不了一个专制的船长时，就可以偷偷潜入船长室，用那把短剑割开她的喉咙……”
“我的腿也断了，不好意思。”蕾娅打断了她。此时面前是达勒妮讶异的表情，背后是安珀喷气式的笑声。
“你的手链真好看，是小马吗？”达勒妮又进攻道，“送给我吧。”
“不给。”蕾娅更加冷酷地说道。
“为什么向日葵号上的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小气啊？”达勒妮撇着嘴问吉恩。
“为什么你要向她们每一个要东西呢？”吉恩没有感情地说道。
“小蕾娅。”达勒妮“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自己被蕾娅钳过的手腕，“你的身手不错，但比起吉恩还差得远，还是要勤加练习。”
“赶紧走吧。”吉恩让船员放下了绳索，扯着达勒妮的手臂将她驱赶到了下船之处。
“吉恩。”不得不离开的达勒妮嬉笑着朝吉恩鞠了个躬。
“达勒妮。”吉恩敷衍地回应道。
随后，她们展开了一个不太友好的拥抱——互相拍了拍肩头就把对方推开了。
或许是出于对在海上漂泊的女人的善意，在达勒妮下船前，吉恩提醒道：“你该注意点了，皇家舰队已经盯上你了。”
“他们找不到我的。”达勒妮自信地说道。
“你的旗帜太招摇了，瞎子才找不到。”
“是吗？我什么都没在旗子上画呀！”
“我言尽于此，你爱听不听。”
“好吧，你还是很喜欢我的，不忍心让我受到伤害，我明白。”达勒妮朝吉恩抛了个媚眼，又俯下身去，亲了一口船身，“再见，向日葵号，我很快就会来接你的。”话音刚落，她便攀着绳索跳下了船。
几艘小船渐行渐远，但吉恩却没有丝毫要启程的意思。她一直盯着那面红色的旗帜，久久不愿挪眼。
“我们不马上离开吗？”蕾娅奇怪地问道。
“现在不行，”吉恩警惕地说道，“我得看着她的船离开，我们才能动身，否则她会悄悄跟着我们，我不能让她发现撒欧丽丝岛，她会天天去骚扰人家，最后把人家洗劫一空的。”
“在船长室里，曾经有几个瞬间，我还以为你们是那种互相打闹的朋友。”望着吉恩，蕾娅道出了心中的疑惑，“但当你说到她和她的父亲杀害了你的船员时，那样的想法就消失了。”
“她是我们的敌人。”吉恩说道，“别相信她，蕾娅。她终归是个海盗，什么人都敢抢。如果不是因为我打赢了她，她根本不可能放过我们。”
“那么她也抢过你们。”蕾娅说道。
“没错，很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吉恩皱起眉头，眼中闪烁着忧愁，“所以我只能一直比她更强大，不能松懈，她才会安分些。否则她一旦找到机会就会抢了我的船，还会杀了我的船员，虽然她早就这么干过了。”
“但她也说，她救过你们。那是怎么回事？”蕾娅问道。
“是，那次我们遇到了风暴，比你见过的危险十倍。”吉恩说道，“那是是我第一次觉得，沉船不可避免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流浪者号出现了。我当时以为她是来趁机抢劫的，但她却救了我们。那家伙脑子真的有病，你根本没法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而从那以后，她那张讨人厌的笑脸就再也无法从我脑海中抹去。”
“她一定是想卖向日葵号一个人情，毕竟你们当时的实力已经不小了。”蕾娅想到了吉恩和达勒妮对话中的几个片段，脑袋里又勾勒出一个胡子拉碴，狠厉谲诈的老海盗形象，“无论是掠夺还是救人，都是她父亲要她这么做的吗？”
吉恩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很多年前，她父亲打算抢劫我们，被我从腰上刺了一剑。其实那一剑并不致命，只要他及时回自己的船上去好好医治，就能活下来。我只是用他威胁那些海盗撤退而已，毕竟当时的向日葵号还没有能歼灭他们的实力。但最后，他还是死了，你能猜到他是怎么死的吗？”
蕾娅沉思片刻，说道：“是达勒妮干的。”
“没错。”吉恩望着远去的小船说道，“她父亲死后，流浪者号爆发了叛乱，人人都想成为船长，因为谁都不认为她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能当上海盗头子。但她平定了叛乱，而且只杀了零星几个领头的人。她对愿意归顺的人说，她不做船长，她会永远把船长这个位置留给她的父亲，将他塑造成一个顽强抵抗、不幸牺牲的英雄海盗。从此之后，流浪者号没有船长，只有大副。”
听了这个，蕾娅的内心久久不能平息。初见达勒妮时，她的野心似乎写在了脸上。但如今看来，她似乎只是在面对不同的人时换上了不一样的面孔。她的情绪按需分配，但永远不会叫任何人猜透，掠夺还是亲近，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安珀！”就在蕾娅还在回味达勒妮的故事时，一名船员急匆匆的呼唤声打破了她的思绪。她转头去望，是张熟悉的脸，蕾娅去厨房找东西吃时，她总会多塞给蕾娅半块土豆。
那位船员在安珀耳边说了什么，安珀听完立马脸色一变。她又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佩妮，佩妮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提脚就要往厨房去。
“怎么了，佩妮？”这一幕被吉恩抓个正着，“发生了什么事？”
“呃……没事，什么都没发生。你放心，船长。”佩妮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但这个笑容僵硬无比，让她看起来十分窘迫。
“快点说，我可不想审问你。”吉恩坚持道。
佩妮与安珀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道：“他们偷走了海龟。”
“什么？”吉恩难以置信地说道。她快步来到船尾，用腰间的望远镜朝小船的方向望去。
吉恩找到了达勒妮，发现她身下坐着一块红布。那块红布被掀开些许，露出来的正是一小片龟壳。就在此时，达勒妮似乎也感应到什么，竟然侧过身来，朝着吉恩挥手告别，依旧带着那张讨厌的笑脸。
“达勒妮！”这是蕾娅头一次在吉恩脸上看到那么扭曲的表情，“这个该死的小偷！”
第216章
“勤加练习”这四个字一直在蕾娅脑海里挥之不去。吉恩说得没错, 即使只见过一面，达勒妮的那副样貌和腔调也会悄悄在你身上挖个洞、钻进去，再藏起来, 然后像鬼魂一样时不时给你一个惊吓, 永远无法消散。
“约瑟芬应该已经把能教的都教给你了。”吉恩看过蕾娅练习短剑的模样后说道，“你的短剑用得很好。”
“并不是我偏爱短剑。我开印刷坊和报社, 需要出入很多场合, 比如镇政厅和工坊联盟会议，那些地方不允许我带长剑。”蕾娅看着吉恩的长剑, 遗憾地说道。
“其实短剑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身形小，整日佩戴长剑出行反而累赘。”吉恩说道, “短剑对敏捷性的要求很高，也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
“我确实长得矮，”蕾娅笑着说道, “但这在罗顿女士口中竟然成了一大优点，我心里舒服多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优势，我对我的船员们唯一的期待就是强壮起来, 在风浪里生活下去。”吉恩抬头望了一眼飘扬的向日葵旗帜，“我听约瑟芬说，在离开家乡的时候, 你还不敢杀人, 现在呢？”
“现在？”蕾娅一怔，“我不知道，除非再把一个罪大恶极的猎巫人抓到我面前来。”
“你不敢杀人, 这很正常，你受过的教育告诉你, 这是不对的，你不应该为了消解仇恨而沦为罪犯。”吉恩理解地说道，她的嗓音很温柔，正如现在海面上和煦的风。
“我有点困惑了，罗顿女士。”蕾娅收起短剑，坐到了一小片阴凉之下的木桶上，躲避刺眼的阳光，“你到底是在劝我勇敢起来，还是忘记仇恨呢？”
“我可没有资格要求你忘记仇恨，蕾娅，恐怕在我死之前，我连我自己心中的仇恨都没有办法忘记。”吉恩坐到蕾娅身旁，将自己的短剑递给了蕾娅，“我是想跟你说，虽然你的心中尚有道德底线，但千万别高估了这条底线在敌人心中的位置。我从约瑟芬那里得知，你跟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目标。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我想你也清楚。那么你练习短剑的原因，真的只是为了自保吗？”
蕾娅接过吉恩的短剑，看着上头无数个凹陷的小缺口，陷入了沉默。吉恩不会告诉她这把短剑上沾过多少血，却一语道破了她的内心。自离开马勒斯顿的那天起，她就决定要去抗争，而所谓的抗争并不只是让她自己活下去，而是要拿回不被轻易剥夺生命的权利。
“我们与敌人的地位本不平等，恐怕光靠底线，是赢不了的。连我自己都不敢说，我和约瑟芬她们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是绝对有用的，你明白吗？”吉恩耐心地说道。她清楚地知道她们前进的艰难性，她终其一生试图争夺的东西，也并不是所有都能得到。她们总是怀抱着一个个失望去追寻希望，而吉恩不想让遗憾填满蕾娅的内心。
“我明白，我似乎已经开始放弃掉一些无谓的坚持了。”蕾娅长长吐出一口气，将短剑还给了约瑟芬，“不过你放心，罗顿女士，希望之火永远不会熄灭。沉浸在美好愿景里，不是我到西伦村来的初衷。我来不只是为了暂时躲避故乡的恶魔，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要做。”
“我明白，印刷事业。”吉恩了然地说道。
“基于印刷之上的事业。”蕾娅说道。
“跟你总是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些东西有关吗？”吉恩又问。
蕾娅瑟缩了一下，本能地将手按在了放笔记本的袋子上。她总是将那本笔记本随身携带，和她的小马手链一样，片刻不离。
“你不用对我藏着掖着，约瑟芬都告诉我了，我们都知道你那本笔记本上写的不只是你四处搜集来或是虚构的故事，对吗？”吉恩说道。
“没错，不只是故事。”蕾娅妥协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袋子，“那上面有我收集的所有关于巫术的资料，我的亲身经历、全国各地的案例，拼凑起来的庭审记录，还有可以驳斥巫术的自然科学。”
“我想这应该是一部鸿篇巨著。”吉恩说道，“从前我一直觉得，对抗那些猎巫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以血还血，但我后来发现，这样的做法只能解一时的困顿，不能一劳永逸。约瑟芬告诉我，已经有人开始在审判辩护里引用你的文字了，虽然匿名文章不具有太大的佐证效力，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证明你选对了方向。”
“这还不够。猎巫人是杀不完的，只要猎巫永远有利可图，有名可享，猎巫人和巫师一样，都会被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只是人们不在乎受害者大部分都是女人罢了。”蕾娅愤慨地说道，“我曾经有一个老师，她是全世界最善良的人，她支持我，鼓励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但她去世了，死于女巫审判。不，没有庭审，她死在验巫过程中。那些人的行动又迅速又果决。她死的那天，我甚至没有听到她的遗言。”
“约瑟芬说，你时常因为这个而责怪自己，那远比你自己也经历一次女巫审判带给你的伤害要大得多，这也是她求我带你去撒欧丽丝岛最大的原因。”吉恩有些心疼地看着蕾娅说道，“但你应该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我经常梦见她，来到西伦村之后，那个梦也没有停下来过，这事儿好像已经成了我的日常，我已经不再跟瑟琳娜提起了。”蕾娅低下了头，“我梦见她就站在我前方，手里抓着一卷报纸，在对我微笑。但当我满怀欣喜地跑向她时，她就消失了，变成了一根黑色的羽毛。我的脚下出现了一池墨绿色的深水，那根羽毛先是浮在水面上，后又似有千斤重地沉下去。我试图去抓，但每一次，我都没有办法抓住。”
“孩子，你不能这样折磨你自己。”吉恩握住了蕾娅的手，那只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温暖无比。
“同样的事我也经历了一遍，但我却没有死。而我能活下来，是因为约瑟芬和瑟琳娜。”蕾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但她们并非无处不在，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女人死去，就因为这可笑的女巫审判。约瑟芬也跟我说过，她觉得这样做有用，我也是这么相信的。但事实上，我根本不能完全肯定，我不知道谁愿意倾听女人的声音，读一个女人写的、质疑巫术存在的作品。”
“那么你得找到这样一个人。”吉恩说道。
“你觉得我找得到吗？”蕾娅不确定地说道。
“找得到，”吉恩挑了挑眉，信心十足地说道，“但不是在这里，不在西伦村，也不在你的故乡马勒斯顿。”
吉恩的意思是，要找一个手握决定权的人来倾听，尽管那个人可能最终不会同意，但那个人一定要具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你是说……瑞德曼斯？”蕾娅讶然，怀疑地说道，“我们要到国王面前去申诉吗？且不说我能不能见到国王，就算见到了，他会愿意听吗？”
“不可否认，我们的国王确实是手握最高权力的人。”吉恩说道，“但他终归是个男人，指望用‘女人的苦难’去让他撤销一个法案，虽然也不是没可能，但恐怕希望渺茫。他要是能意识到这一切，我们国家这些年的猎巫也不会那么猖獗。”
“那这就得花时间好好找找了。”蕾娅并不气馁地，下定决心般说道，“瑞德曼斯有那么多人，我总能找到人，等我把书全部写完，我就去。”
“我好像推动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啊。”吉恩搂着蕾娅的肩膀说道，“只是可惜，我不能陪你。有人去瑞德曼斯，就得有人散落世界各地。在你的捷报传来之前，我会帮你确保你的战友们好好活着。”
“谢谢你，罗顿女士。”蕾娅感激地说道。
她们都在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即使不尽相同。
“老家伙……船长！”吉恩陪蕾娅坐了一会儿后，安珀的声音倏地炸响，渐行渐近。她最终出现在蕾娅和吉恩面前，用汗巾擦着脖子上的汗珠。
吉恩没有在意安珀不敬的称呼，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她站起来，问道：“怎么了？你的某只海龟又被偷走了吗？”
“不是！哎哟，抓海龟哪有那么容易啊？呃……我是说，我们没有养海龟。”安珀甩动着手里的汗巾，“前面，快到了，船长。”
“还有多远？”
“大概十海里。”
“船速呢？”
“八节。”
“好，注意减速。”吉恩点点头，指着前方说道，“蕾娅，看见那些海鸟了吗？我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真的吗？”蕾娅跳起来，倍感兴奋地掏出了望远镜，朝吉恩所指的方向望去。她看到了飞鸟，但还看不到陆地，不过对撒欧丽丝岛的心向往之让她坚信前方一定有一座富庶的岛屿在等着她。但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在视野里那团棉花般的浓雾背后，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礁石迷宫。
第217章
在全民猎巫的国度里, 崇拜女巫的撒欧丽丝岛之所以不为人所知，除了它远离大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漂浮在海上的岛屿四周全是礁石, 且错乱分布, 像极了一个巨大的迷宫。
那些礁石又黑又粗糙，奇形怪状, 有的高耸入云, 有的又像硕大的龟背，靠近水面的地方布满了滑腻的青苔与细小锋利的贝壳。每块礁石之间的距离看起来都不小, 但它们组成的道路错综复杂。对于向日葵号这样的大船来说, 任何一次转向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危险，而更可怕的还远远不是她们用双眼能看到的那些。与风暴和海盗不一样的, 是无限的未知。
当蕾娅能够看清迷雾背后的样子时，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但看着其他人熟门熟路的样子，她又开始觉得心怀担忧的或许只有她自己。
除了跑动的船员们, 吉恩和佩妮也已经忙碌起来了。她们凝神静气，目光快速地扫过一块又一块礁石，似乎不用动笔, 就能在脑海里画出一张走出迷宫的地图。空气变得凝重起来，呼吸也带着一阵滞涩。蕾娅耳边钻进飞鸟叽叽喳喳的叫声，甲板上碎片状的阴影融成一团, 向日葵号也在这时完全进入了迷宫。
这个时候陪伴在蕾娅身边的只有安珀, 在这趟旅途里，她时常自称是蕾娅的保姆，在吉恩和佩妮不得空时, 都是她陪着蕾娅，她甚至还会督促蕾娅练习短剑, 也会教蕾娅射箭。但当某一次她在蕾娅射箭时讲笑话导致蕾娅失手把向日葵的旗帜射出一个洞后，这项活动就在船上被禁止了。
“我们要从礁石群里穿过去吗？”蕾娅不可思议地问安珀。
“要上岛只有这一条路，其他地方的礁石只会比这里的更多。”安珀说道，“马上就又要涨潮了，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等等，那可☆仙☆女☆整☆理☆是礁石啊。看得见的已经有那么多了，水下应该还有暗礁吧？”蕾娅不敢相信地说道。
“我们当然知道，船长也知道。”安珀递给蕾娅一罐淡水，“本来想给你找点酒壮壮胆的，但是这种情况再喝酒的话，我怕你会吐出来。所以就拿着这个吧，希望珍贵的淡水能让你勇敢起来，毕竟在海上还有淡水喝的时候，都不算糟糕的时候。”
“我能做什么？”蕾娅问道。
“我们两个只要不添乱就行，害怕的话就到船长室里去。”安珀说道，“当然，留在船长室里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最稳妥的做法是立刻跳进海里，通过游泳来找到迷宫的出口，但最好计算好时间，三天为最佳，否则在礁石丛里，你还是只能绝望地等死。”
“我才不怕，更不会跳进海里！我得留在这里，记录下这一完整时刻……哇喔！”随着一个急速的转向，向日葵号迎来了第一次巨大的倾斜，蕾娅就像脚下踩着滑梯般完全没法站稳，好在她及时抓住了捆在一侧的绳索，才不至于被甩飞出去。
“反应挺快。”安珀笑嘻嘻地说道，“抓稳了，不行的话就把自己绑在桅杆上。”
“什么？可是……啊！”又是一次完全相反的转向，角度比刚才的略小一些，但也让人头晕目眩。
“嘿！好玩吧？”趁着几分钟平缓的空档，安珀扶住蕾娅的一条胳膊说道，“别逞强，这还这是个开始，到时候你晕得眼睛都睁不开，还怎么‘完整记录这一时刻’啊？”
“适应”这一词在大海上就像不存在一样。蕾娅原本以为她适应了风暴，适应了海盗，适应了难吃的腌肉和烩菜之后，她也能算半个水手了。但现实却给了她强力一击，从她登上甲板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水手”之路就像这个迷宫般看不到尽头。
蕾娅已经不知道她们在往哪个方向走了，也不知道现在刮的是什么风，看着四处乱抖的帆和旗帜，蕾娅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但她不想回船长室去，不能亲眼见证奇迹发生这件事比跟着船不停晃动要更加令她难以接受。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抓着绳索稍稍欠身，降低重心，朝吉恩那边看去。
吉恩站在船头，佩妮时不时会来和她报告情况，而她始终站在原地，计算着转向的时机和角度，目光坚定，运筹帷幄。她只单手抓着一根绳索维持平衡，无论向日葵号如何晃动，她都像一尊雕像般屹立不倒。
又经历了五六次剧烈的晃动后，吉恩喊道：“降帆！”
船员的应和声此起彼伏，几个船员爬下桅杆，猛地拉松了那些吊索。霎时间，那些帆仿佛有了自我意识般在风中飘舞，从蕾娅的角度看，它们就像一个个鼓起又泄掉的气球。
一次始料未及的转向再次发起攻击，紧随其后的又是一次急转弯，蕾娅感觉向日葵号在短短数秒内几乎是转了完整的一个圈，而她自己也因为手臂的酸痛直接扑在了地上，两个膝盖疼得要命。没等她站起来，狂风就裹挟着雾气直直袭来，蕾娅急忙抓紧不知是否已经松动的绳索，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蕾娅依旧不敢睁开眼。她并不在船长室里，但在一片漆黑中，她又听到了那些指针滴答作响，混合着她的心跳声。她的脚下踩着木板，但却没有实感，缥缈得就像飞在云端，没有支点，无处停靠。
“睁开眼睛吧，蕾娅。”混沌之中，安珀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轻柔过，“快睁开眼睛看看。”
听见安珀的声音，喘着粗气的蕾娅才一点点平静下来。她试探地睁开一只眼，在适应了光线后，才把两只眼睛都完整地解放出来。
雾气消失了，就像升腾后化作了白云；礁石看起来也不再漆黑可怕，排排白鸟站在石顶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海面逐渐开阔起来，随着向日葵号的行进，那些礁石与海鸟被甩在身后，更多的光亮填满周身，蕾娅的视野里出现了几棵浸在海里的枯树，顺着树枝的方向望去，高山与平地好似交织在一起，翠绿与金黄相映成趣，广阔的撒欧丽丝岛赫然眼前。
“撒欧丽丝……”蕾娅喃喃道。她不能单纯地用美丽来形容她所看到的场景，因为这远远不够。她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它，就被夺走了呼吸，不，或许是自愿赠予。
吉恩没有沿着一条狭窄的河道进岛，她决定穿过海中的树林，把船停靠在一个海湾里。金色的沙滩越来越醒目，蕾娅又看到了许多繁茂的小丘。船停稳后，她们便下了船。穿着靴子远没有赤脚踩在沙滩上那么舒适，这片沙滩的沙子被太阳炙烤得很温暖，像是丝绸，又像是羊绒毛。
“我现在想来一罐淡水了，”几只小沙蟹从蕾娅脚边惊恐地跑过，蕾娅心情舒畅地对安珀说道，“或许再在里头加一块糖，或是一点点橙子水。”
“想得美，”安珀再一次搂住蕾娅的肩膀，“那可是你上岛前的最后一罐，而你已经彻底失去它了。”
蕾娅与安珀打闹着，但还没多走几步路，蕾娅就听见一声野兽的嚎叫。那声音像野猪，又像是虎豹。吉恩和船员们显然也听见了，她们停下了脚步，观察了片刻后，才再迈步。
“那是野猪，撒欧丽丝岛特有的品种，块头不大，叫声不小，跑得快，很难捕捉。”吉恩向蕾娅解释道，“它们通常不会在岸边出没，应该是有人在捕猎，把它们追赶到这里来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也有人在附近？”蕾娅警惕地朝沙滩尽头的那片树丛望去。
“神啊，船长！”
就在这时，树丛里传来探路小队的惊恐的求救声。吉恩连忙带着人跑进了树丛，蕾娅跟在她们身后，枝叶时不时抽打着她的脸颊和手臂，痛得她咿呀乱叫。
很快，吉恩就意识到她们贸然闯进树丛的行为有多鲁莽了。
就在一个陷阱旁，两个探路船员双脚腾空，被倒吊在树上，左右晃荡。更多穿着统一制服的女人从草丛里窜出来，将她们团团围住，把把尖刀在树荫的缝隙里闪烁着不可忽视的光。
“你们是谁？”领头人的那个人说道，“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是吉恩，是你们领主的朋友，我们不是强盗。”吉恩耐心地说道。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领头人说道，她取下帽子，露出一头满是汗水的银发，“你们从哪里来的？穿过了礁石群吗？”
“是的，女士。”吉恩说道。
“我不认识你们，很明显，你们不是撒欧丽丝人，”领头人似乎已经耗光了耐心，“我要把你们当作入侵者抓回去，在此期间，我不会伤害你们，但也不会放任你们四处走动。”
“都说了是你们领主的朋友了，怎么听不懂呢？”一看到对方想要对吉恩动手，安珀急忙挡在了前头，“你不认识我们，有的是人认识。你有时间和我们掰扯，不如直接把你们领主叫出来。”
“凭你也想见领主吗？”领头人眉心微皱，她的剑也直指安珀，杀意渐浓。
见状，吉恩和她的船员都握住了剑柄，但没有吉恩的示意，她们都不会把剑拔出来。
一番互不相让地对峙过后，又有四五个人从远处而来。跑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在那位领头人耳边说了什么，领头人便把剑收了起来，朝吉恩鞠了个躬。
“您应该早告诉我您是罗顿女士。”她的语气恭敬了很多，“我只知道您的姓氏，不知道您叫吉恩。”
“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了吗？”安珀不满地说道。
“我以为你们能认出我的旗帜。”吉恩拦住安珀，毫不在意地说道，“是我的错，外来者应该先自报家门。”
“我叫奥尔娜，是撒欧丽丝边巡队的队长。刚上任不到一年，没有认出您，是我的过错，请您原谅。”领头人说道。她让她的人让开一条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跟我来吧，领主在等您。”
第218章
在解救了被倒吊在树上的两名船员后, 蕾娅一行人跟着奥尔娜穿过连接沙滩的一小片树林。解除了信任危机后，蕾娅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张望探索起来。
撒欧丽丝岛的植物都很奇怪，有着强烈的熟悉感, 但又处处透着特别。比如这片树林里的树木看起来像是水杉, 但比起普通的水杉来说又更加矮小，条形叶子也肥壮许多；再比如她们在一个小水池边见到的橘色小花, 蕾娅一度以为是菊花, 但吉恩却说那最多只是菊花的一个从未谋面的亲戚。
小野猪的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逃窜的脚步声, 以及躲藏的摩擦声, 离开小树林时，又多了几声欢呼声, 听上去狩猎者今天应该是满载而归。
她们在小树林的尽头开始爬坡，安珀分给蕾娅一把用来做拐杖的长剑。爬坡的路并不平坦，七拐八绕的, 更高大的树木遮蔽了日光，又沿着坡面层层累积，让人抬眼也看不到尽头。山上静悄悄的, 一点风都感受不到，蓝天被分隔成了一条条缝隙，挤在翠绿的叶丛中透出清亮的光。
她们走得很慢, 时而要攀爬翻越高大的岩石, 又要跨过一条条藏在树枝和青苔下的小小暗流。没过多久，蕾娅的衣服和裤子上就已经出现了大量泥土和树皮的痕迹，肩膀上也湿了一块, 受潮的布料贴在皮肤上，久久不能干。
爬到半山腰上时, 她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稍作休整。这里的树木不再笔直，而是显得有些弯曲，长出了一个又一个驼背。在那些鼓包中间，有几个被废弃的鸟巢，还有一座梯形石碑，看起来年岁久远。石碑陷落在地下，已经歪斜，碑上挂满了裂开的树枝和错综的藤条，字迹也模糊不清。
吉恩说，那是块纪念碑，纪念撒欧丽丝人第一次出海成功，带回了粮食的种子以及精神的书籍，从此世代繁盛，生生不息。
奥尔娜在看见那座石碑时就跑了过去，她用剑砍掉那些藤蔓，好好清理了一番。她单膝跪地，庄重地将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嘴里念了两句话，才安心离开。蕾娅后来才知道，她念得是撒欧丽丝的族语，意思是“愿神保佑，我听见自己”。
重新上路后，她们慢慢从那块平地开始下山，路比原来的好走些，没有那么复杂盘绕，山坡也没有那么陡峭，只是路上细碎的小石子多了些，要时常注意脚下。灌木丛替代高树占领了这片土地，微风能吹进来了，几乎畅通无阻，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
在一棵粗壮的老松树下，带队人奥尔娜停下了脚步，此刻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左一右两条道路。奥尔娜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灰白色的圆形石头放在了松树下。如这块石头一般的彩石还有很多，将老松树围了一圈又一圈。
“很抱歉，罗顿女士，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要走小路了。”奥尔娜说道。
吉恩瞟了一眼另外一条岔路，疑惑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主路不能走了吗？”
“主路上有一段被封了，民众也不会往那边去，都会绕路。”奥尔娜答道，“我们在准备葬礼。”
“什么？”吉恩心中一颤，“谁的葬礼？”
“上一任领主。”奥尔娜闭上眼，将手放在胸口，“愿神保佑她。”
吉恩曾跟蕾娅讲过这位领主的故事。她是个极其善良博爱之人，她爱她的每一位子民，也爱撒欧丽丝岛的一草一木。她总是面带微笑，轻声细语，据说没有人见过她生气的样子，即使遭到背叛，她也不曾有怨怼，不愿制造伤害。在她的治下，人民安居乐业，就算犯了天大的罪，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是终身监禁，或驱逐出岛。
“卡丽塔斯……”吉恩呢喃着老领主的名字，也和奥尔娜一样，对老领主表示了相同的敬意。
“什么时候的事？”吉恩再睁开眼睛时，眸里流转着悲痛与不忍。
“一个星期前，病逝。在一个安详的夜里，她拉着女儿的手，长久地睡去。”奥尔娜说道，“葬礼的筹备还要个两三天，我们的人民爱戴她，都希望出一份力，现在主路上都挤着人，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请允许我们也出一份力。”吉恩坚定地说道。
“我想领主会允许你们参加葬礼的，罗顿女士。”奥尔娜微微一笑，抬头望了一眼西沉的太阳，“现在抓紧时间，我们继续走吧。”
她们又踏上了一条新的小路。从前这条小路大部分被杂草湮没，岩石和断掉的树木也时常出现拦住去路。现在这条路上几乎什么阻碍都没有了，虽然并没有拓宽多少，但看得出精心修整过的痕迹。
沿着小路蜿蜒而下，一行人偶遇了几个上山的岛民，她们熟稔地对着奥尔娜带领的巡逻队点头微笑，问候几句，又好奇地对着吉恩和蕾娅她们打量许久，才默默离开。
小路的尽头意味着山丘的终点。蕾娅爬上了一块岩石，看到远处高耸的崇山峻岭，一条白绸般的瀑布飞流直下。山谷里的白墙房屋鳞次栉比，绵延数里，家家户户斑斓的屋顶上都竖着一面画有鱼尾的黑色旗帜。
“那是悼旗吗？”蕾娅问道。
“是的，”奥尔娜答道，“一直到葬礼结束，那面旗子才会被拿下来。”
在奥尔娜的带领下，她们终于进入了城区。城门是用纯白的石头堆砌的，顶端雕刻着两支荆棘缠绕的玫瑰，没有上色，在夕阳余晖中显得锋利无比。城墙坚硬厚实，稍矮的部分被孩童涂上了数不清的稚嫩图案，一些地方粗糙，一些地方又极为光滑，有人会坐在城墙下乘凉，还有人会找一块称意的石头用于磨刀。总之，在撒欧丽丝，似乎每一块砖石都属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民。
即使进入城区，她们也没有走大道，而是绕着城区，走了巡逻队常走的捷径。通过一条条通往主路的幽巷，蕾娅的脑海中拼凑出一座遗世绝俗的岛上古城。这里依山傍水，时而吵闹，时而静谧，时而能听见山间清脆的溪流，时而能闻得阡陌上左邻右舍的笑闹。
能清晰地听到瀑布的流水声时，她们已经离领主的城堡不远了。蕾娅这才看清她刚进城门时就倍感好奇的一座雕像长什么样——这里的人民用大理石在城堡门口的广场上雕刻了一位裸-身女性，她一丝-不挂，长发如蛇行般飞舞空中，每一寸肌肉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她高大，健壮，一手握剑，一手提着一只雄狮的头颅，脚下踩着一条鲨鱼，遥望大海，英勇无畏。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这里那么美，”蕾娅悄声对吉恩说道，“我就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对什么都挪不开眼，啧啧赞叹。”
“相信我，蕾娅，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这样的，包括我自己。”吉恩说道，“如果你欣赏这一切，就该大声说出来，不要躲藏，这里的人喜欢听溢美之词，她们也对称赞别人毫不吝啬。”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沁出花朵的清香，仿佛春天还在此处徘徊徜徉，不愿离去。城堡大门缓缓打开，蕾娅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雕像，踏入了城堡。
上上下下许多阶楼梯，又穿过数条或弯曲或笔直的长廊，蕾娅她们终于抵达领主的殿阁。
“请罗顿女士先进去，之后的其他人，领主会再行召见。”站在门口的一位侍者说道。
“我想带着这个小姑娘一起进去。”吉恩指着蕾娅说道。
那位侍者看了一眼蕾娅，为难地说道：“这得再通报一次。”
“不用麻烦。”吉恩突然扶着蕾娅的手臂说道，“事实上，我的腿有些疼痛，需要有个人来扶着我。她是个贴心的姑娘，我依赖她惯了，我想以我和领主的关系，她应该不会介意。”
船员之中发出几声轻笑，是个人都知道吉恩在扯谎。
但那位侍者思量片刻，还是选择了放行。蕾娅在此时再一次感受到了吉恩在世界各处的名望。
吱呀一声，大厅的门款款而开。在门开之际，蕾娅听见一声厚重的钟响。
空旷的大厅里什么都没有，唯有四周雕刻着花鸟和游鱼的石柱十分醒目。厅里点上了蜡烛，排排延伸至一个领主宝座。
在华丽的领主宝座前，站着一个女人。她侧身对着门口，同样高大挺拔，灿烂的金发里掺杂着几根银丝。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白光闪烁的裤装，而不是华丽的长裙，头上戴着一条红宝石额饰，后脑勺的发髻上缀满了透着绿光的黑珍珠，那是她身份的象征。
一路走来，蕾娅已经能彻底肯定一件事，那就在撒欧丽丝岛，毫无疑问是由女人掌权。
“吉恩。”领主转过身，露出完整的精致面庞，两颗深灰的眼珠透出智慧的光芒。她的声音里尽是威严，但又有些怪异，像是在故意拿腔拿调。在看到蕾娅时，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回归平静。
“领主。”吉恩颔首行了个礼，微笑着回应道。
那位首领的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满。她走下台阶，朝吉恩和蕾娅而来。走到吉恩面前时，她缓缓抬起了手，猛地朝吉恩肩头砸了一拳。
“该死的，什么‘领主？’”她责怪地说道，语气完全变了，再也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为什么你在笑，却看上去那么悲伤？你是不是把我的名字忘了，才叫我‘领主’？你旁边这个面生的小姑娘又是什么人呢？”
第219章
“我当然没有忘记, 亲爱的伊蒂斯，但这声‘领主’是我必须要叫的。”吉恩揉了揉肩膀，朝伊蒂斯张开了臂膀, “好了, 现在你在我这里的领主身份到期了。”
伊蒂斯迎了上去。一对多年的老友之间的默契并不需要千言万语，只需要一个动人的拥抱。
放开怀抱后, 吉恩看向蕾娅, 介绍道：“她叫蕾娅·塔维斯，是我新认识的小姑娘, 从来没有出过海, 我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您好，领主, 我是蕾娅·塔维斯，很荣幸能见到您。”蕾娅朝伊蒂斯行了个礼。
闻声，伊蒂斯的视线移动到蕾娅身上, 那眼神与其说是一种好奇，不如说是一种审视。她似乎在考量蕾娅是否有踏上这片土地的资格，尽管吉恩已经带着蕾娅出现在她面前, 她也不能全然抛弃自己对陌生人的怀疑。在这点上，她与她的母亲大不相同。
“你已经很久没有来我这里了。多长时间来回来一次，竟然就给我带来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姑娘。”伊蒂斯看着蕾娅, 话却是对吉恩说的, “蕾娅？她和之前那个约瑟芬是同一类人吗？”
“是，也不是，她的事我以后告诉你。”吉恩拽着蕾娅的手腕往后拉了一下, 似乎在帮蕾娅挡掉来自伊蒂斯的一部分盘察，“她是我的客人, 你得对她好一些。”
“呀，才见面就给我提要求啊？”伊蒂斯后退了一步，想了想又不解气地伸出手，将吉恩的徽章扒歪，“在撒欧丽丝岛，你们都是客人，我当然不会对这个小姑娘怎么样。你以为我是谁，穷凶极恶的海盗吗？”
“说起海盗，伊蒂斯，”吉恩默默将胸前的向日葵徽章抚正，“你猜猜看，我在路上碰到谁了？”
“别告诉我是那个叫达勒妮的家伙。”伊蒂斯锐利的脸上浮起几分怒气，“那家伙还敢到那条航线上来吗？”
“那家伙胆子大得很，哪条航线会令她感到惧怕呢？”吉恩苦笑一声。
“你没把她带来吧？”伊蒂斯警惕地说道，“她要是偷偷摸摸地跟踪你到这里来了，你把自己杀了都不够给我赔罪的。”
“没有，她有求于我，不敢跟来。”吉恩自信地说道。
“有求于你？”伊蒂斯说道，“她想要什么？”
“我正想问你呢。”吉恩从袖口里扯出一张纸条，递给伊蒂斯，“你听说过一种酒吗？虽然是酒，但却能治病，名字叫‘卸下重负’。她在找这种东西，大概是因为她有船员生了重病。”
“‘卸下重负’？”伊蒂斯的手指在纸条上来回摩挲，“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这里没有这样的东西。是治什么病用的？”
“她没说，恐怕不是小病，也许很离奇，不然也她也不会费尽心思地找到我，要我帮她。”
“那你或许应该去大陆上碰碰运气，比如瑞德曼斯，或是坎帕城。”
听到坎帕城，蕾娅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她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你怎么了？”伊蒂斯立刻注意到了脸色不对的蕾娅，“不舒服吗？”
“不……”蕾娅强撑出一个笑容，“没事，我大概是在船上待得太久，有些累了。”
“我想这事以后再聊也行，毕竟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那个海盗。”吉恩一锤定音地说道。她敏锐地察觉到蕾娅对这一话题产生的不适感，非常贴心地结束了话头。
伊蒂斯点点头，她走到蕾娅身侧，抬手拿掉了黏在蕾娅耳边的一片绿叶。
“你如果想回去休息，我会找人先带你去你的房间。”伊蒂斯对蕾娅说道。
“我没事，谢谢您。”蕾娅摸了摸耳边，心中平静了许多。
这一幕被吉恩看在眼中，与之一同出现在视野中的，还有一面飘扬的黑色鱼尾旗。想到奥尔娜说的话，吉恩面色凝重地对伊蒂斯说道：“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
“哦，你说葬礼吗？”伊蒂斯平静地说道，她的注意力终于又集中在吉恩那里，“她走得突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所以也没有给你送消息。但你既然来了，就和我一起出席吧，她生前很喜欢你，经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能不能多待几天。”
“她病得厉害吗？”吉恩不忍心地问道，“很……痛苦吗？”
“那年落下的病根，你清楚，只会越来越糟糕。”伊蒂斯默契地与吉恩对视一眼，“不过也到年纪了，她走的时候并不痛苦。她跟我说，她很高兴能把领主的位子传给我，很高兴能有我这个女儿。她让我不要难过，因为她没有离去，她只是回到神的身边去了。”
伊蒂斯是个坚强的女人，蕾娅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出这一点。她该流的眼泪已经在前几天流过了，再提起这个故事时，她不会再让自己看起来孤独无助，即使是在最好的朋友面前。
“你得分我一面黑色的鱼尾旗。”吉恩说道。
“我会直接分你一条鱼尾腕带。”伊蒂斯说道，“到时候，你得和我站在一起。我想母亲也会高兴的。”
吉恩考虑片刻，点头应下。
见吉恩答应，伊蒂斯笑了起来。
“吃过饭了吗？”她问道，“你知道，我们吃得早。我可以让厨师再给你们每个人做一份。”
“好啊，最好能再有一瓶樱桃酒。”吉恩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客气，明白了。”伊蒂斯又问蕾娅：“你呢？你能喝酒吗？”
“当然，感谢您的慷慨。”蕾娅感激地说道。
“哎呀，”伊蒂斯顿了顿，笑得更加灿烂，“好有礼貌的孩子，我给你两瓶。”——
伊蒂斯为她们准备的晚餐很丰盛，每个人都分到了两条肥美的海鱼以及一碟甜虾。更令蕾娅兴奋的是，在晚餐过后，侍者又给她送来了两筐又大又甜的新鲜橙子。航行了那么久，她能吃到新鲜水果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被难嚼的海螺肉硌得牙疼，在甲板上走动时身子一歪，还真以为自己已经得了坏血病。
蕾娅的房间不大，布局却很雅致。撒欧丽丝人偏爱自然，装饰上多用花草和动物，民众喜好五颜六色，但在领主的城堡里，颜色从不多杂繁琐，绿色、黄色以及白色是最常见的颜色。蕾娅时常觉得自己身处森林古堡之中，但这座古堡绝不会给人清冷阴森之感，而是让人觉得它时常沐浴在阳光之中，一年四季都是温暖明亮的，明明没有熏香，却时刻能闻到清冽的花香。
蕾娅躺在床上，总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还在随着海浪晃荡。而回想着今日的见闻，她依旧觉得不太真实。
顺利穿过迷雾中的礁石群、来到一个由女人掌权的世外桃源、数不尽的新鲜水果蔬菜和柔软的大床，一切都显得太过梦幻。
晚餐上，她曾经听到安珀酒后胡言，说撒欧丽丝岛是人们想象出来的，其实根本不存在。她们今天吃进肚子里的鱼虾，喝进去的酒，其实都只是黑面包和白水，是无法穿过礁石群的将死之人的臆想。
当然，安珀在说完这几句话后，就被佩妮痛打了几拳。
阳台门虚掩着，一条缝隙让晚风悄悄闯进，吹起薄纱，又带动着贝壳风铃叮咚作响。蕾娅揉着棉花般柔软的被子，深深吸入一口气。在此刻，她决定即使是幻境，她也要好好享受。
蕾娅闭上眼，静静感受着悠然花香。半梦半醒中，她听到风铃发出的不和谐音，那是小石子击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蕾娅睁开眼，那不和谐音也变得更加清晰。
“嘿，蕾娅。”现在是安珀收着嗓子喊叫的声音，“醒醒，别睡了！”
在确定自己没有睡着，一定不会做梦后，蕾娅打开了阳台门。在楼下，她看到了捧着一手小石子的安珀。她看上去还没彻底醒酒，两个脸颊仍然是红扑扑的。在蕾娅出现的瞬间，她傻呵呵了笑了起来。
“我没睡！天呐，安珀，你要干什么？”蕾娅看着楼下的安珀说道，“你忘了吗？罗顿女士叮嘱过你不要乱跑。”
“你不告诉她，她就不会知道。”安珀打了个嗝，露出一个狡猾的眼神，“你快下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里？你肯定又要带我去捣蛋。”蕾娅撅起嘴，不信任地说道。
“好地方，漂亮极了。”安珀眉毛一挑，卖着关子说道，“我可是叫你了，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说完，安珀抬脚就要走。
“哎，等等！”蕾娅着急地叫住安珀。
“怎么啦？”
“你先告诉我要去哪儿，不是去干坏事吧？”
“去了就知道了，肯定不是去搞破坏。”安珀得逞的嘴角已经又扬了起来，“你可想清楚啊，我这次来就去那么一次，你自己决定，我总不能把你绑下来，对吧？”
蕾娅叹了口气，她想，大概整个向日葵号上的船员，都已经知道如何拿捏她的好奇心了。
“你等着！”蕾娅一咬牙，喊道，“我马上下来！”
第220章
安珀对撒欧丽丝岛很熟悉。吉恩第一次穿过礁石群来到这里时, 她和佩妮就已经在船上了。不过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安珀在哪里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轻松自在。夜色之下，她竟只凭一盏银灯, 就带着蕾娅飞檐走壁。
空中群星环绕, 像是在缅怀落下的太阳。城堡连接背后的高山，宛若投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不管走到哪里, 总是秀色可餐。她们穿过一条长廊，绕过一块种着迷迭香的广场, 沿着一条白石铺就的小路一直向东, 抵达了一片宽阔的草坪。
此处的灯火暗了很多，草坪周围树影重叠, 全部隐入黑暗之中；中央有一座喷泉，被不远处的瀑布噤了声，水花在底座幽幽的灯盏下晶莹闪烁, 像是在做着没什么用的抗议。再往东走，就是一座独立的殿堂，大门紧闭, 看起来庄严肃穆，但无人看守，又显得孤独清冷。
“这是历代领主的藏宝室, 里面都是她们的藏品。”安珀将怀里的空酒瓶放到了喷泉旁, 指着那座殿堂说道。
“藏宝室？”蕾娅惊讶地说道，“那怎么没有人看守？领主完全不怕盗窃吗？”
“里面基本上都是一些画作和雕塑，想偷走挺不容易的。”安珀说道, “曾经有人打过这里的主意，在偷运途中被发现了。现在的这位领主后来打断了那个人的腿, 扔到了礁石丛里。从此以后，就没有人敢轻易到这里来了。”
重责之下无人再敢造次，蕾娅感慨伊蒂斯在坐上领主之位前，做起事来就已经雷厉风行。
“你就不怕被发现了，我们也会被打断腿吗？”蕾娅说道，“哪有客人规规矩矩地来做客，却半夜三更地跑到人家藏宝室里来的？”
安珀又打了个酒嗝，用力地笑着，“我来了好多次了，除了大门，背后还有一个小门，小门的门锁构造特别简单，怎么开锁我记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吗？里面有一张石床，冰冰凉凉的，夏天睡起来特别舒服。”
“……你根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吧？”蕾娅无语地叹了口气。
“听到了，”安珀小跑起来，招呼着蕾娅跟上她的脚步，“今晚领主和船长肯定要畅谈整夜，没工夫搭理我们。只要我们在天亮之前回去，就没有人会发现的。”
“你跟佩妮说过吗？”抵达小门时，蕾娅问道。
“啊？”安珀不解地一愣，“说过啊，怎么了？”
“你做坏事之前都会跟她说一声吗？”蕾娅更加无奈。
“否则她找不到我一定会担心的。”安珀一边开锁，一边有理有据地说道，“她一定会告诉船长的，但今晚不会，总要我把坏事做成了她才会说。别怕，我只告诉她我要来，她不知道我会再领一个人过来，你不会有事的。”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蕾娅看着安珀熟练的手法，脱力地说道。
“不客气。”安珀理所当然地答道。
伴随着“咔嗒”一声轻响，小门的锁被打开了。安珀轻轻推开门，在确认蕾娅也进来后，她才放心地关上门。
“现在你是我的同谋了。”安珀笑嘻嘻地说道。
“对，被打断腿也没办法了，”此时蕾娅已经完全免疫了，“我总要为我的好奇心付出代价。”
门一关闭，黑暗便席卷而来，唯一的一点光亮，是她们手里忽闪的灯盏。她们的步伐慢了很多，生怕在黑暗中碰倒什么，安珀虽然熟门熟路，但她也担心领主又在这里添加了什么新的藏品，她如果一无所知地踏上去，发出的声响必定会惊动巡逻队不说，“打断腿”一事就算领主不做，吉恩也会乐意效劳。
从小门进来，最先经过的就是一楼的雕塑群，刚一踏进去，安珀就迫不及待地点亮了几盏壁灯。宽敞的大厅望不到尽头，那些雕像摆放得并不整齐，却错落有致，别有一番趣味。大部分是人物雕像，虽然不比城堡门口那一尊高大，但姿态各异，什么职业出身都有，蕾娅在里头找到了战士、舞者、画师、渔民、医者、樵妇……她们凑在一起，就像集市一般热闹；一部分是精美的小型帆船，船帆船桨应有尽有；还有一部分是奇异的动物们，长着鹿角的狮子、拥有犀牛蹄的狐狸、背后长翅膀的猴子、全身长满蛇形鳞片的鲸鱼……多是想象的产物，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大厅中央摆放的，正是安珀口中的石床。石床整体呈乳白色，表面光亮平滑，底座则雕刻着在花海中徜徉的海豚，一刀一刻都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蕾娅将整个手掌覆上去，冰凉的触感迅速占据掌心，掌心的温度却久久不能传递的石床上。
安珀邀请蕾娅一起躺上去，但蕾娅只是坐到了床边。蕾娅这才发现那些雕像排布的精妙之处——只要来到中心的石床处，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能看到所有雕像的一部分，凭这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分，就能拼凑出那尊雕像完整的样子。最令人惊叹的是，从这里朝大厅南北向分别望去，雕像的线条层层叠叠，竟组成了一左一右两只摊开的大手。
“我说得没错吧？你肯定会喜欢这里的。”安珀望着蕾娅挪不开眼的模样，得意地说道，“这里不轻易对外人开放，我之前能来，也不过是沾了船长的光，所以如果不是我，你恐怕没有机会看到这些东西。”
“你真是费尽心机地想要从我这里听到‘谢谢’二字呀，安珀。”蕾娅无奈地笑着，“好吧，我承认，这里的确令人向往。如果不是在这种惊心动魄的情况下，我想我会更乐意享受这一切。”
“管那么多干嘛？进来了就得好好享受。”安珀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躺姿，“放松点，小姐。我和佩妮早就发现了，你太紧张了，好像随时都在侦查敌情，可我们却看不到你的敌人身在何方。”
安珀并没有说错。不必刻意言说，安珀和佩妮早就敏锐地察觉出了蕾娅情绪中的焦虑感。而每当蕾娅表现出一点点低落时，安珀总是会第一个冲到她的面前，想尽一切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蕾娅非常感激，但她明白，即使是在最快乐的地方，她都做不到放下。她浅浅呼出一口气，喃喃道：“可我怎么能放松呢？”
安珀没有听清，她正享受着她的石床。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这让蕾娅想起了在池塘里玩耍的柠檬，不禁笑出了声。但就在这时，蕾娅突然听到“咔嗒”一声，跟她们开锁时十分相像。
“你听见了吗？”蕾娅警惕地拍了拍安珀放在膝盖上的手。
“什么东西？”安珀懒懒地翻了个身，不情愿地坐了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迟钝的家伙，你是酒喝多了。”蕾娅说道。
“机灵的家伙，你是太过敏感了。”安珀回敬道。她站起来，与石床道别，“走吧，现在去二楼。求你了，蕾娅，别疑神疑鬼的，这里黑得很，迟早被你给吓死。”
安珀已经大步流星而去，蕾娅也只能跟上。在此之前，她心有疑虑地等了一会儿，不过那声音再也没出现过。
沿着一个螺旋状的楼梯向上，二楼陈列着无数笔触或恢弘或细腻的油画。
第一条长廊上，挂满了家族画像。这些画像就像树枝般延伸，勾勒出伊蒂斯家的族谱，上头无论花朵还是果实都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她们传承着独一无二的血脉，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守护着撒欧丽丝岛。
蕾娅的脚步停在这棵巨树的最后一张画像前，灯火照亮了画中人的脸，蕾娅说道：“这是现任领主，她跟她的祖先们长得真像。”
“那颗巨大高挺的鼻子真是太明显了。”安珀凑过来，指着画像说道，“她母亲也有一个这样的鼻子，但她母亲要胖一些，所以鼻子在脸上就没有那么显眼。这样一看，还真是代代相传。”
这条画廊通往一个又一个上锁的房间，而在长廊的尽头，又有一间开放的陈列室，里面只挂着一幅巨型油画。月光毫无阻碍地通过落地窗洒在上面，给它镀上了一层银漆。
刚走进陈列室，蕾娅就被吸引了，驻足许久。这幅画占了整整一面墙，无法一眼将画完全收入眼中，这样的画对鉴画人的脖颈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画面的主体被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占据，几乎和身下的陆地一样大。她站在花朵簇拥的阳台之上，探出去半个身子，阳光照亮了她身上的绸纱，眼中尽是温柔慈爱。她一只手抚摸着在树枝上伸过头来的松鼠，另一只手将手中的红宝石额饰抛出去，分享给阳台之下那一双双渴望的手。飞鸟从远方而来，嘴里衔着一顶用鲜花与藤蔓编织而成的头冠，海岸线之外，激荡的水花之中鸢飞鱼跃。
原本是一派和谐欢腾气象，但蕾娅却注意到，在这位妇人的身后，还有一小块不起眼的阴影。在这片阴影之中，似乎有两个头上长着羊角的小人正在用力地拉扯她的裙子。她的裙边被扯出一条裂痕，裂痕之上泛着鲜红。从样貌来看，那两个小人似乎是一女一男，这也是蕾娅首次在二楼看见画中有男性出现。
这时，蕾娅又听到了“咔嗒”一声，这次更加清晰，不可忽视。
“你自己听听，我耳朵没出问题！”蕾娅想要用手去抓安珀，却扑了个空。她转着圈寻找安珀，但安珀却不见了踪影。
“安珀？安珀！”蕾娅焦急地呼唤着安珀的名字，但又不敢太大声，急得像一只离群的雏鸟，“该死，跑到哪里去了？”
“你瞧，吉恩，我就知道你家安珀一定不会这么守规矩。搞了半天，她还是把那个小姑娘带出来了。”伴随着脚步声，背后传来伊蒂斯别有分量的声音，蕾娅吓得瞬间冻在了原地。
“不过，”没等蕾娅想起来转身，伊蒂斯又开口道，“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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