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娅能听得出来, 伊蒂斯的语气里没有怪罪之意，但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怦怦跳起来。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自知理亏, 甚至不敢直视伊蒂斯和吉恩的双眼, 但道歉的话说出来却异常迅速：“怀着最诚挚的心，我真的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为什么道歉？”伊蒂斯轻笑一声, “我又没有生气。”
“她怕被打断腿。”安珀黏黏糊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蕾娅猛地朝安珀那边看去, 发现安珀手上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剥开的香蕉。
“你上哪儿去了？”蕾娅没好气地质问道。
“我？”安珀嘿嘿一笑，举着香蕉说道, “我饿了, 去找吃的去了。你要吗？”
蕾娅此时的叹息都变得十分无力。
“瞧瞧，她就一点也不知道害臊。罪魁祸首都毫不在意, 你又为什么要那么诚恳地向我道歉呢？”伊蒂斯对蕾娅说道，“还不如吃掉安珀手上那半根香蕉。”
虽然伊蒂斯如此说，但蕾娅还是朝吉恩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没事的, ”吉恩微微点头，声音令人倍感安心，“今晚没人会怪你的, 之后也没有任何人会被打断腿。”
安珀则又凑到蕾娅身边，真诚地将半根香蕉送到蕾娅嘴边。
“请品尝。”安珀说道。
蕾娅狠狠咬了一口，说道：“你下次再在做坏事的时候丢下我, 我跟你没完。”
伊蒂斯将那些打闹看在眼里, 少顷，她的视线又回归到那幅画上。她朝前走了两步，靠近了些, 又默默端详了许久。蕾娅知道，她在看画里的故人, 因此她的眼中才满是忧伤。
“你喜欢这幅画吗？”伊蒂斯问蕾娅，“我看你在这里待了很久。”
“喜欢，”蕾娅瞬答道，“画面非常漂亮，笔触真实又细腻。”
“你没告诉我她还是个鉴赏家。”伊蒂斯侧过头，轻声对吉恩说道。
“在这点上我和你有一样的感觉，”吉恩瞥了眼蕾娅，“现在蕾娅还有不少事瞒着我呢。”
“我不是个鉴赏家，我看画看不出什么门道，所以有的时候我也搞不清楚画中的一些东西有着什么深刻寓意。”蕾娅指着那两个令她好奇的小人说道，“就比如这里。我在这里站了很久，也是因为想不通这两个长角的人代表着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蕾娅手指的位置。在蕾娅等待答案的那段时间里，时空凝寂，另外三个人收起了那些或俏皮或悠闲的笑容，似乎都陷入了一段沉沉的回忆。
“我想，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你就知道我们撒欧丽丝岛和你们大陆有着极大的不同。”不知过了多久，伊蒂斯开口道，“如果你在白天上街，或者去过集市，你就会发现，这里的女人非常多，权力也由女人掌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以为全世界都是这样的。但成功穿过礁石群，真正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后，我们才明白，只有我们是特别的。”
蕾娅、吉恩和安珀都点了点头，对此深有体会。
“我不会去评价谁的世界更好，但我也不想改变撒欧丽丝岛的传统，更不同意让外人来指导。”伊蒂斯继续说道，“我的先辈们也和我持有一样的想法，所以我们从不允许撒欧丽丝人在出海后把其他地方的人带进来，一旦发现，就会被处死。当然，自己找到这里的人除外。”
蕾娅沉思片刻，问出了那个她倍感好奇的问题：“他们，我是说男人们，在这里生活得下去吗？”
“当然，撒欧丽丝也会有不少男孩出生。我们绝不会去压迫或是奴役他们，他们能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伊蒂斯说道，“但对于大部分男人来说，小时候当然可以留在这里，但长大了之后，尤其是出过海之后，他们就会想尽办法留在外面，不愿意回来。”
真是完全相同的故事，蕾娅想。只是在这里，男人们是想要从小岛逃向世界，而女人们则是渴望从外面的世界逃向这个小岛。
“我的母亲生性随和，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在她统治期间，只宣判过一次重刑，而死刑则是一次也没有。就像在画里，她也会把最珍贵的红宝石额饰慷慨地奉献给民众一样，她爱她们胜过爱自己。”伊蒂斯看向了画中人慈祥的双眸，“那段时间，是撒欧丽丝人出海最频繁的时期。她认为那条禁止带外人进入撒欧丽丝岛的规矩太过严苛，曾经想要废除它，甚至都已经准备讨论修改法案了。但事实证明，她的想法还是太过仁慈，不，应该说是天真。”
“和那两个小人有关吗？”蕾娅问道。
“没错。”伊蒂斯咬着牙答道，“几年前有人发动过叛乱，那个女人，她其实根本不想要领主之位，但她想让她的儿子做领主，成为撒欧丽丝岛第一个男性首领。那个女人就是我姨妈，她趁我出海的时候囚禁了我母亲，逼迫我可怜的奶奶在生病时把首领之位传给她，她再给她的儿子。她们不知道从哪里召集了一帮男人，哦或许我知道，那些都是之前离开撒欧丽丝岛的男人。这事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她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她们没有成功，是因为你及时回来了。”蕾娅推测道。
“是的，但这不完全是我的功劳。有一个勇敢的姑娘躲过了追捕，用自己的小船出逃，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吉恩，又找到了我。我和吉恩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他们的破绽，阻止了易主这事在撒欧丽丝岛发生。”伊蒂斯说道，“那个小姑娘就是奥尔娜的大姐姐，之前就在巡逻队里，后来她说她想要回家种花，我允许她卸任，她的职位就由奥尔娜接任。”
“叛乱发生的时候你也在场？”蕾娅不可思议地问吉恩。
“对。”吉恩轻描淡写地说道。
“天啊，你到底还有多少传奇经历？”蕾娅感慨道，“等我回去一定要给你写个专栏。”
“谢谢，”吉恩背着手笑了笑，“等你的文章登报了，记得投放到海上去，这样我才能读到。”
“那么后来呢？”蕾娅问伊蒂斯，“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的母亲重重责罚了他们，放逐了我姨妈和她的儿子，警告他们不准再回来。”伊蒂斯说道。
“你们没杀了他们？”蕾娅说道，“那可是叛乱。”
“我们不能。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母亲也不允许我这样做。”伊蒂斯说道，眼中闪过一丝锋锐，“从此之后，我们也不得不加强对海岸线的巡视。礁石群不能护我们一生一世，每个人都应该要拿得起武器。”
伊蒂斯说这话时，表情十分坚毅。撒欧丽丝岛的女人，都是捍卫领土的将士，每个人都掌得了舵，拿得起刀剑。蕾娅想，在她生活的那片陆地上，在很久以前，也曾有过像伊蒂斯一样的女性领袖。那么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是另一个远在海外的女人没有及时回归吗？还是发动叛乱的女人太过强大了呢？从开端来看，这似乎一定是女人之间的权力争斗；但从结果来看，叛乱成功了，而这份权力也完成了移交与让渡。权力不再掌握在女人手中，女人的身份变成了掌权者的母亲。
“那么这幅画是为了纪念这一事件而画的吗？”蕾娅问道，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原本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伊蒂斯说道，“可我认为，虽然我和所有的撒欧丽丝人一样，都应该感激她、缅怀她，但对我而言，更应该以她为鉴，有些仁慈并不该有，宽仁待人也得分场合、分对象。所以那两个小人，是我后来命画师加上去的。起初还有很多人反对把男人画进这样的纪念画里呢，毕竟是家族画像中的一幅。不过，我还是认为很有必要。现如今，我依然不在乎岛上是否有男婴出生，他们又是否会在长大后离去，他们无论是存在还是消失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但我不会再让那样的叛乱发生第二次，毕竟那件事告诉我，比起警惕他们，或许我更应该警惕他们有能力的母亲。”
没由来地，蕾娅想起了女销售玛雅，想起了她抱着儿子，满街炫耀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在地牢门口，对着里头的蕾娅恶言厉色的场景。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蕾娅的目光不再停留在那个不知以后是否会变成吸血鬼的男婴，而是聚焦到玛雅身上。蕾娅也在思考，玛雅到底在提防什么，她的利爪和尖牙又为了什么而生长？
不过玛雅和伊蒂斯的姨妈并不相同，她们的动机完全不一致。伊蒂斯的姨妈爱儿子，是因为她只有儿子，为了让儿子上位，她可以发动叛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主动，只是她没有想过成功之后，这是否会永远改变历史和未来。而玛雅爱儿子，是因为她知道，在那里，生儿子对她来说有好处。一旦她的儿子回应了她的爱，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她也能自觉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拉高，她的身份因为儿子的出现被动提升。在“女人——生了儿子的女人——男人”这一地位系统中，她不再处于最下端。她成了儿子，儿子成了她。
“太晚了。”伊蒂斯低头浅笑，远离了那幅画，“也许我不该跟你说那么多的。不过我从吉恩那里听来了你的经历，我觉得你应该能理解。”
“当然，”蕾娅重重地点着头，“我喜欢听故事，不仅是因为我也是写故事的人。我现在要做的是，需要更多思考和沉淀，这对我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我听吉恩说了，你是开印刷坊的，哦，还有报社。”伊蒂斯拍了拍蕾娅的肩膀，自然地接过蕾娅手里熄灭的灯盏，把自己的换给了她，“我们这里也有印刷机，不知道和你们用的是不是同一种。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明天带你去看看。”
“真的吗？”蕾娅两眼一亮，兴奋地说道。
“当然，”伊蒂斯说道，“但这样的话，明天你就得早点起来。她们开工很早，一旦忙碌起来就没功夫招呼我们了。”
“我起得来！”蕾娅自信满满地答应道，“我一定第一个等在门口！”
“好，那么我们明天见。”伊蒂斯笑盈盈地说道，“不过今天的事你得记得，不是我的建议让你睡眠不足，而是安珀。一切怪罪，无论来自你，还是来自我们，都由——安珀，承担。”
第222章
蕾娅醒来时, 太阳刚刚升起。她掀开被子，迅速起身，赤脚走到阳台上, 在秋日的凉风中, 看着黎明的光芒缓缓撒向撒欧丽丝岛。她不太确定自己头天晚上睡着了没，但每一次睁眼, 她都格外小心翼翼, 生怕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她所做的一个梦。
吉恩和伊蒂斯来接她时，她已经坐在门口的软椅上等了许久了。一位侍者刚敲响房门, 她就兴奋地打开了门, 一蹦一跳地跟着那位侍者来到了伊蒂斯的马厩。吉恩与伊蒂斯都脚踏长靴，身披斗篷, 斗篷的下摆沾着洗不掉的风尘。
“难以置信，每匹马都和你一样精神焕发。”在蕾娅行礼之时，伊蒂斯调笑道, “孩子，你昨晚睡得好吗？”
“好极了，我感觉精神焕发！”蕾娅高声说道, 引得几匹马发出了呼噜声，“我们要出发了吗？是骑马去吗？太好了，我会骑马, 我很擅长骑马！”
伊蒂斯下巴往后一缩, 与吉恩对视了一眼，笑声爽朗。
“你说得没错，”伊蒂斯对吉恩说道, “她跟约瑟芬完全不一样。”
吉恩给蕾娅找的那匹马，从外貌到性格都像极了柠檬, 挑起了蕾娅心中对西伦村的想念。她们迎着朝阳奔驰，马蹄哒哒踏在石板路上，像极了街道的起床铃。即使斗篷遮住了大部分面庞，但早起的人们还是认出了伊蒂斯，她们纷纷把手放在胸口，向她致意。还有一些人也认出了吉恩，又在致意时加上了几声欢呼。
撒欧丽丝岛的印刷坊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周围并不算热闹，但道路却曲折复杂，七拐八绕的。她们在一处旅店停下，栓好马后，伊蒂斯便在前头带路，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开始爬坡。
吉恩走在最后，蕾娅觉得吉恩似乎对她有些过度保护。在海上时吉恩会经常让她待在船长室里，上了岸后，吉恩还是会尽量让她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蕾娅能够理解，也并不打算拆穿，爬坡累了时，蕾娅就会回过身和吉恩搭话。
“罗顿女士，我想知道，”蕾娅难掩好奇地说道，她昨晚“写个专栏”的计划也不是随便说说的，“你当初是怎么找到这个岛的？”
“为了获得乐趣。”吉恩取下腰间的水壶，灌了一口水下肚，“我行船到此，当时还年轻，总喜欢有所挑战。我看这里飞鸟盘旋，猜想礁石对面一定有陆地和食物，就把船驶了进去，直到上岛。”
“你完全不觉得害怕吗？”蕾娅惊叹地说道，“那可是礁石群呀。”
“不是说了吗？我当时太年轻了，不够谨慎，觉得自己什么都行，又怎么会惧怕礁石呢？”吉恩笑了笑，“算了，好吧，我把真相告诉你。实际上，我是因为太饿了，所以才趁着退潮，冒险把船驶进去的。大概是因为太想活下来了吧，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也不想轻易放弃。不过我记得刚登陆的时候，还差点被她们杀了。有个小姑娘，比我小五岁的家伙，在沙滩上堵截到我，问过我的身份后就提出要跟我比试。不过结果显而易见，她输了。”
“我没输，那是个平局。”前方传来伊蒂斯不服气的声音。看来吉恩口中那个“小姑娘”就是伊蒂斯了。
“平局的原因是你母亲出现了。”吉恩停下来，看着伊蒂斯，“她叫停了比试，拉开了我们。不然你根本坚持不到十分钟。”
“哦，是吗？你要现在试试吗？看看是谁坚持不了十分钟！”伊蒂斯插着腰站在原地，气势十足。
看着她们互不相让的样子，蕾娅笑了出来。
“好吧，或许是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蕾娅说道，“但你们能等会儿再决斗吗？我真的很想早点看到那台印刷机。”
听了蕾娅的话，吉恩和伊蒂斯相视一笑，又开始一前一后地迈步。
“谁能想到那家伙真的能穿过礁石群呢？就连我们自己，也是要摸索好几年，才能找到正确的道路。”伊蒂斯也感叹道，“到目前为止，她是第一个没有人引导就自己找过来的外来者，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个。幸运之神也太眷顾她了！”
“别用幸运把我的聪明才智都掩盖了，”吉恩在身后喊道，“那可是礁石群，天真的家伙！”
“我不是在夸奖你吗？你就不能好好听着，非要反驳我？”伊蒂斯气呼呼地说道，连迈步的力道都重了许多，“好，伟大的罗顿女士，你的聪明才智无人能比，你的勇敢坚定永载史册。”
听着如此吵闹，蕾娅因为爬坡所产生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她肆无忌惮地笑了两声，抬头向坡顶望去。此时，在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塔尖，越往上走，阳光就越来越暗淡，直到被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分成了两条细线。
“那应该不是印刷坊吧？”蕾娅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她快速跟上伊蒂斯，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莫林高塔，女巫们的居所，撒欧丽丝人大多把那里称之为神殿，因为那里也是女巫们与神对话的场所。高塔与印刷坊离得近，它们之间有合作，因为女巫们总是会写下许多祝福语和预言，要靠印刷坊散播出去。”伊蒂斯看向蕾娅，眼里透出洞察人心的力量，“等参观完印刷坊，我会带你去看看的。”
今日行程又多一条，蕾娅的动力又足一分。她跟着伊蒂斯，在靠近坡顶的位置拐进一条小巷，抵达了印刷坊。
这家印刷坊的店面很小，招牌也做得不大，牌子上只写着“印刷坊”三个字，没有特意取名，大门上同样拴着一枚铜铃，像极了里奇城里卡罗尔的那间。伊蒂斯推开门，那枚铜铃便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客人，很抱歉，我们还没有开始营业呢……”一个懒懒的声音说道，但等她看清伊蒂斯的脸后，瞬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瞪大了双眼，“您来了！领主！是领主来了！”
“别喊！”伊蒂斯抬起手，制止了那名接待员，“我来得突然，没有提前通知你们，是我的过失。但你要是把她们都叫来了，那你们今天真的无法开工了。”
“好的，好的！”那名接待员重重点头，满面笑容，“领主，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带两个朋友来参观一下印刷坊。”伊蒂斯介绍道，“这是吉恩，这是蕾娅。蕾娅也是开印刷坊的，她对这里很感兴趣。帮我把你们坊主叫出来吧，我得向她确认一下是否方便参观。”
“当然！我马上就去叫坊主！您稍等，客人们也请稍等。”那名接待员一边答应，一边朝屋里走去，忙手忙脚地差点踢翻了椅子。
蕾娅她们等了一会儿，那名接待员便带着一位干练的女士走了出来。她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围裙上全是洗不掉的墨点，在看到她头上绑着的白色头巾，蕾娅的眼眶有些湿润。
“领主。”那位女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对伊蒂斯行了个礼，“欢迎来到我们的印刷坊。”
“佩林。”伊蒂斯笑着说道，“抱歉打扰，请原谅我的心血来潮。”
“今天的印刷工作不多，领主来得是好时候。”说完，佩林又看向蕾娅和吉恩，“也欢迎尊贵的客人们，请跟我进来吧。”
这个印刷坊的规模很大，里头摆放着将近二十台印刷机，油墨味比蕾娅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浓重。刚进门没多久，蕾娅就听到了调试印刷机的声音。推进字模、拉动长杆，压向墨盘，在蕾娅耳中，这一系列的声响就像一曲和谐的乐章。
坊主佩林朝她们介绍着印刷坊的历史和如今的运转，说得就像一个述职报告般完整详尽。但蕾娅的注意力却完完全全地被那些印刷机吸引了。那些印刷机与蕾娅她们现在用的有很大的不同，更应该说是改进。这里的印刷机更大，一次性能印两排纸张，笨重的螺杆与长柄杆挪到了机器一侧，和普通的门把手一般大小。机器利用齿轮控制印版台升降，轴滚筒加油墨，在尚未使用蒸汽动力的条件下，生产效率也几乎是传统木制印刷机的五倍。
“坊主，请问这项工艺你们用了多久了？”蕾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小巧精致的齿轮，就像看到宝藏般两眼放光。
“想必这位就是同样开印刷坊的女孩吧？”佩林走到蕾娅身边，看看印刷机，又看看蕾娅，“大概四年多。应该是五年前，我们的订单大幅增加，以前的印刷机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工作量了，所以我们聚在一起，设计了这台机器。”
“我现在用的印刷机，还是改良过的木制印刷机，虽然比从前的省力许多，但和这个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蕾娅说道。
在蕾娅还在对着一台机器啧啧称赞时，佩林已经叫人拿来了两张空白的纸张，又指着字模库对蕾娅说道：“那么蕾娅，你想自己试试吗？”
“我？”蕾娅惊喜地来到字模库边，“我可以吗？”
“当然，”佩林大方地说道，“我会教你怎么做的。首先☆仙☆女☆整☆理☆，请想想你打算印些什么内容吧。”
第223章
“马铃薯”三个字是最先出现在蕾娅脑海里的字眼, 这个只有她能理解的谐音承载了许多回忆。无论是在马勒斯顿，还是西伦村，总有人把她、梅丽尔和瑟琳娜称之为“马铃薯的那帮女人”或是“马铃薯女士们”。
“马铃薯。”蕾娅对佩林说道。
“什么？马铃薯？”佩林迷惑地眯了眯眼。
“我要印马铃薯, 就这一个词。”蕾娅重复道, 若不是她认真的眼神，另外三个人都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好吧, 那就印吧。”虽然不理解, 但佩林还是答应得很快，“不过既然要印, 为什么不多印几个呢？我这里什么型号的字模都有。”
“那么坊主的意思是……”
“意思是她要跟你一起胡闹了。”伊蒂斯插嘴道。
“一个大号的马铃薯、一个中号的、一个小号的。”佩林已经开始挑选起字模来, “我还有很多种颜色的油墨，你喜欢什么颜色？”
就像要把蕾娅拉进一个琳琅满目的商店里一般, 蕾娅排好字模后，佩林拿出了一排油墨色卡。这是蕾娅在这个时代的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东西。通常来说，就算使用彩色油墨, 印刷坊也只会选择红、蓝、绿这三种最简单高效的颜色，但在撒欧丽丝，她们甚至制造出了一条彩虹。
蕾娅考虑半天, 最终选择了红色、橙色和黄色。当被问及原因时，她表示，这几个颜色就像她心爱的小马柠檬和她最喜欢的柠檬蜜饯, 像秋天的撒欧丽丝岛, 像朝阳里的向日葵。
在佩林的指导下，蕾娅在用滚轮着墨后，便拉动了侧边的把手。随着齿轮的转动, 印刷机发出“咚”的一声，格外清脆悦耳。随后, 蕾娅小心翼翼地取下印台上的纸张，提在手里轻轻吹了两下，便把它夹到了晾晒绳上。那张印着三个马铃薯字样的纸在一众黑白文字中极其显眼，就像是一幅配色讲究的极简主义海报，而海报的内容是马铃薯促销。
“确认晾晒好后我会让人送到你手上的，坊主蕾娅。”佩林亲切地说道，“同样的，如果你感兴趣，我也可以送你一张印刷机的设计图。”
“什么？”蕾娅一怔，半张着嘴却再说不出一个字，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说要送你设计图。”伊蒂斯拍着蕾娅的肩膀说道，“佩林真不愧是撒欧丽丝岛最大方的人，三天两头就往外送钱、送衣物、送武器，现在连印刷机的设计图都可以往外送啦。”
佩林低着头笑了笑，在谢过领主的夸奖后，她对蕾娅说道：“领主刚刚说，你并不是撒欧丽丝人，为了改进油墨和印刷机，我也出过海，所以我明白，在除了撒欧丽丝岛意外的地方做印刷有多不容易，我是说，如果做印刷的人是一个女人的话。”
蕾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通过佩林的眼睛，她看到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怜悯，并不高高在上，却格外刺痛人心。在那一刹那，一个问题从沉沉的海底浮起，蹦到蕾娅眼前——为什么撒欧丽丝只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岛屿呢？
“您真是太慷慨了，坊主，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蕾娅眼底闪烁着泪光，“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您不必这样做的。”
“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你是领主的朋友，与我的慷慨天性也无关。真正的原因，我刚刚已经告诉你了。”佩林说道，她的声音混在一下又一下压印的声响里，平白增添了几分节奏感与力量感，“印刷是一个神圣的职业，我说这样的话，并不只是出于我个人对自己职业的热爱。我想在这里的所有人当中，我是最能理解你的。如果只是为了赚钱，那其实对我们来说，有很多更赚钱的行当可以选择。但我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印刷，是为了传播，更准确地来说，是为了传递。我们印出来的书是谁在读，印出来的报纸又是谁在看？女巫们的祝福是我开始印刷的初心，我的初心没有变过，但我能做的变得更多了。所以你，年轻的小姐，当你生活在另一片陆地上，选择顶着那些异样的眼光与巨大的压力继续做印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你在那样的环境下坚持不放弃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佩林的话音刚落，包括蕾娅在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蕾娅做印刷没有什么初心，事实上，她就是为了钱。但这几年的经历仿佛沧海桑田，她已经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在做印刷了。或许是因为她喜欢看女人们撰写的东西被发表在报纸上，或许是因为她眷恋她给女人们读完报纸后她们脸上满意的笑容，又或许，她确实是为了传递。这几年，她印刷的关于女人的书籍越来越多，她四处探听，知晓了一些笔名背后被隐去的性别。她大量印刷她们写的书以及文章，即使那些书很多都卖不出去，她也毫不在意。佩林的问题让她忽然审视起自己来，有时她以为是她在改变那些女人，而实际上，却是那些女人一直在改变着她。
“传递，就像您说得那样。”蕾娅凝视着佩林的双眼说道，“或许我和您一样，也在传递着女巫的祝福。”
她们在印刷坊一直待到中午，蕾娅见识了撒欧丽丝岛浩大的印刷工程，向印刷工们学习了印刷技巧，与佩林吃了一顿简单快速的午餐。从印刷坊出来时，太阳已高悬头顶，但蕾娅把视线转向那座隐在阴影里的高塔时，它暗色的轮廓却一点也没有变小。
在她把圆面包和牛奶混在一起咀嚼时，伊蒂斯告诉了她那座高塔的来历，这与一个传说有关。
传说撒欧丽丝岛一开始，是一座飘浮在空中的岛屿，岛上的湖泊与河流皆源自圣池，岛上的一切生灵都受圣水的滋养。撒欧丽丝岛的创造者，也是最初的领主，是哺育万物的大地之母，撒欧丽丝人口中的“神”指的也是她。她以河流山川为血管，她的生命与岛屿紧密相连。她深根宁极，从不与其他神来往，也不参与一位神与其造物之间的争斗，但血腥之战却染指圣池，以致池水浑浊，撒欧丽丝岛生灵涂炭。
大地之母选择迁地，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池中之水永不干涸，撒欧丽丝岛就犹如池中之鱼，无法不被殃及。岁月如梭，撒欧丽丝岛上的居民频频因污染的池水而消亡，被空气中的恐惧所蚕食，成为荒烟蔓草中的一座座青冢，生命从此不再延续。
战争的硝烟侵入她的头脑，让她的血液中流淌着毒素。她的力量渐微，却不愿抛下她的子民。因此，她选择了沉睡，她的身体融入地下，像巨木根系般蔓延生长。她持续向下，终于为撒欧丽丝岛寻找到另一片珍贵的水源。
于是，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带着整个岛屿下沉、坠落，将她的根系深深扎入海洋，又从海底转向海面，竖起块块礁石，腾起层层迷雾，永远沉睡在土地与海洋之间，守护着撒欧丽丝岛。
莫林高塔就是当初大地之母沉睡之地，大地之母在黄昏时永远睡去，她在撒欧丽丝岛留下的最后一颗种子，经过雨水的滋润，长成了莫林高塔。此后，撒欧丽丝岛人也将这座塔称之为“落日之塔”。
女巫是大地之母沉睡时召唤的第一批的臣民，她们得到大地之母的赐福，拥有无上的智慧与力量。由于诞生于被污染过的圣池之中，女巫们拥有光明与黑暗两种力量，她们能与太阳对话，也能驱使地狱的魔鬼。在大地之母沉睡期间，她们传递祝福，守护家园，竭尽全力不让神明与其造物发现岛屿的坠落，在保证邪祟不再在岛上四处游走的同时，将撒欧丽丝岛建设成了无尽的乐土。
女巫的力量并不通过血脉相传，如今，凡虔诚信奉大地之母、有愿以毕生之力守护撒欧丽丝者，受到认同，皆可成为女巫，进入莫林高塔。因此，所谓身份显贵，不过是因为人们敬重愿意随时牺牲自己保卫撒欧丽丝的女人，而只要她们愿意，人人都能成为女巫。
历经诸多世代，女巫们仍旧住在高塔之上，大地之母的传说也代代相传。“落日之塔”所代表的，既是黑暗，也是光明。
故事听罢，蕾娅心中既震撼，又浮出一抹酸涩。在她眼中，传说并无正统之说，也不分高低贵贱，但岛内与岛外对“女巫”一词的解读，却迥然不同，甚至大相径庭得令人觉得可怕。
在撒欧丽丝岛，女巫是力量的化身，她无论是魁梧还是矮小，是年少还是老迈，都是强大的，不可屈服的。她秉承的是大地之母的意志，传承的是大地之母的精神，她吸取正义与邪恶两方的能力为她所用。在这里，女巫无所不能。
但在蕾娅生活的那片土地上，女巫却只是“巫师”的衍生物。她们不是邪恶本身，只是邪恶的附庸。她们由意志薄弱的妇女所化，成为魔鬼的爪牙。她们依着魔鬼而非自己的意思坏事做尽，却频频淹没于深水，死于绞刑与火刑。在这里，女巫看似人人避之，实则一无所能。
“那么，我们的传说会是被人篡改了吗？”蕾娅将嘴里的东西尽数咽下，提出疑问。
“当你们所有人敬仰的那一位被指定为有着男性特征的神，而不是我们的大地之母时，新的记忆就被创造出来了。”伊蒂斯说道，“所以现在你如果去争辩说，你们的神也是由一个女人所生下来的，那么他们就会警告你，不许传播异端思想，因为‘神没有母亲，他是自己生下了自己’。”
第224章
造神这事并不新鲜, 只是人们并不清楚，他们记忆里的神，究竟是不是神原本的样子。但在撒欧丽丝, 她们的神没有变过。而大地之母的神性, 又会随着女巫们的坚守代代相传。
午饭过后，伊蒂斯带着蕾娅和吉恩抵达了坡顶。蕾娅终于看清了莫林高塔的真面目, 它托生于阳光, 却如影子那般漆黑深沉。在它周围，只有零星几棵树, 且都不高。在离它不远的地方, 有一堵半弧形的灰白色石墙，中间有个缺口, 沿着缺口再往里走，就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森林。
莫林高塔的矗立在蕾娅眼前，它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汇点。它高高耸立, 不是为了分割，而是为了融合。蕾娅感叹着自己在这座高大建筑下的渺小，尤其是当她站到两片漆黑的雕花大门下时, 她已经不自觉地仰起了头。大门上面还雕刻着两排形状优美的文字，蕾娅看不清，但就算看清了, 她也不认识, 一时之间，她变得有些急躁。
“以前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把大门建得那么高，就像两片无坚不摧的铠甲。”伊蒂斯看着蕾娅本能的反应笑道,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她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女巫们‘从不低头, 绝不弯腰，永远昂首阔步’。”
说完，伊蒂斯向前走了两步，拉响了拴在门边的一根长绳。
“叮铃”一声，是客人到访的信号。那声音如岩石般粗厉，又如溪水般清脆，明明是在耳边徘徊，却又像是远在天边。它通过海底隧道穿行而来，震响塔尖，又绕塔而下，最终，化作伊蒂斯手边的一缕轻风。
蕾娅的心被这一铃声牵动，变得滚烫灼烧。但她的热情却没有得到回应，等了半晌，还是没有人来应门。
“看来主人们不在家呢。”吉恩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憋着笑，开始讽刺起伊蒂斯来，“我说的吧？一堆不提前预约就登门拜访的客人可不是那么受人欢迎。”
“闭上你的嘴，吉恩，我还能闻到你嘴里冒出来的面包味。”伊蒂斯皱了皱眉，绕到高塔一侧的一棵树下，那里立着一个木桩，木桩上钉着一个小盒子，像是一个信箱。伊蒂斯用一个指节敲了敲木盒，打开顶部，从里面拿出了一块青色石板，上头雕刻的图案，是一个圆果和一只手。
“这是采摘的讯息，”伊蒂斯指了指那块木板，满脸遗憾地说道，“女巫们上山去了。”
吉恩无奈地耸了耸肩，用手恣意拨弄着那根连接着门铃的绳索。
“她早就应该告诉你的，”吉恩对蕾娅说道，“女巫们有自己的事做。事实上，她们可不是天天窝在塔里钻研秘术的老古董。她们的足迹遍布原野，有人作画，有人行医，有人铸剑，有人观星。想要时时聆听大地箴言，就得刻刻到泥土中去。”
“非常抱歉，我不该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就对客人许下承诺。”伊蒂斯将石板放回木箱，返回蕾娅和吉恩身边，“葬礼就快开始了，之后我恐怕也没有办法再带你过来，如果你不介意，就在撒欧丽丝多待几天吧，我一定会再找机会带你来的。”
“不得了了，伟大的伊蒂斯竟然在我面前低头认错了。”吉恩夸张的语调忽上忽下，眉毛也如两根绳索般被她揉成一团又拉得笔直，“想当年，这家伙偷走我的鱼，想吃又不会烤，把鱼烤得焦黑，无法入口时，她都没有认错，还指责说是我的鱼不好，我的鱼竟然不能被一个外行人烹饪，说明它就是那么不近人情。”
吉恩这一大段话说得有声有色，但伊蒂斯都褎如充耳，她无声地瞪了吉恩一眼，就再不理她，把头转向了蕾娅。
“不过，现在请先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伊蒂斯指着那堵石墙的缺口说道，“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莫林高塔背后那片树林，是个探险的好地方。人们因为敬重高塔的关系，连这片树林都舍不得惊扰。但这里却是伊蒂斯的乐园。
她们走进树林的这条路，显然是很早以前就被开辟出来的，脚下已不再长草，但还是会飘落下无根的叶片和花瓣。苍翠之中，树木的芬芳包裹了蕾娅，幽风又带来些果香，沉醉其中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没过多久，她们就抵达了一片开阔的平地，这片平地让蕾娅想起了赫曼山，还有那个火堆下的生日。在这里，用脚踩出的路消失了，完全成了草木的殿堂。
平地宽旷，中央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橡树，橡树枝干向四周绵延扩散，所到之处皆投下绿荫。野草繁茂，在它身下肆意生长。而它就像是森林中的守护灵，扎根于此，又将庇护撒向远方。
“我小的时候，常常会到这里来散步。”伊蒂斯温柔地抚摸着橡树的树干，就像在与一位老友握手，笑盈盈的双眼眯成了两条缝，“我很喜欢那棵树，它离其他树有些距离，长得又高大、又茂密。我常常爬到树上去，好感受自由的风。女巫们就在树下看着我，和两个看护我的巡逻队员站在一起。有时我爬上去就不愿意下来，她们也不来抓我，只是静静地等着我，在树下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罗顿女士也爬过吗？”蕾娅问吉恩，从她的笑容里，蕾娅知晓了答案。
“爬过，伊蒂斯带我来的。我爬树的技术不比驾船的技术差。”吉恩用手摸了摸地面，靠着橡树坐了下来。她闭上眼，享受着难得的清净。伊蒂斯见状，也默默挤到了她的身边。
蕾娅站得离她们俩远了一些，她没有立刻加入，而是打算绕着树走一圈。但她没走两步，就停了下来。
她看到橡树背后的不远处，还生长着一片欧石南。
撒欧丽丝比西伦村要冷一些，冬欧石南开花的时间更早。此时，瓮状的白色花朵已经挂满了枝头。微风拂过，纯白花苞在整齐的鲜绿色叶子上翻滚，宛若云中摇铃，又像春日山谷中将化的冰雪。
“欧石南……”蕾娅的呼吸凝滞。
“你认得这种花？”伊蒂斯听到了蕾娅的声音，她在树后喊道。
“在马勒斯顿的一座山上，生长着一大片欧石南，但它们只长在那片人烟稀少的坡面上，所以知晓它们存在的人并不多。”蕾娅说道，“但我见过，我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在雪中开放，也是这个样子，清远悠逸。”
“马勒斯顿？那是你……”伊蒂斯顿了顿，换了种说法，“出生的地方吗？”
“是的，就是那里。”蕾娅释然地答道，她用微笑与欧石南告别，绕回树前，坐到了吉恩的另一边，“我把我的老师葬在了那座山上，她死于女巫审判。”
吉恩和伊蒂斯都沉默了片刻，蕾娅转过头去时，发现她们都闭上了眼，在为逝者默哀。
“我没有见过女巫审判。”伊蒂斯说道，“当我认为我见过的那些已经足够难以忍受时，我发现，我竟然还没有见过最残酷的东西。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是怎么生活下去的？究竟要意志坚强到什么地步，才能带着那样的恐惧与苦楚，太阳落下后，真的能安心睡去？”
“不能，”蕾娅肯定地说道，“但还是要活下去，也要让其她人活下去。”
“我想，你应该很想见见女巫们。”伊蒂斯说道，话语中透着懊恼。
“是的，我非常想。”蕾娅真诚地说道，“我们那里的人，对‘女巫’的定义截然不同。恐怕在来这里之前，我自己也认为，女巫就是那个样子的。我向世人申诉女巫并不存在，但那种不存在的前提是，我接受了他们为女巫制造的概念，对这个概念产生了认同。”
“那么现在呢？”伊蒂斯问道。
“现在？”蕾娅笑了笑，心中仿佛大石沉底，自在了许多，“现在我真应该跑遍每一个角落，对着我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朵花大喊：‘我是女巫！’”
伊蒂斯和吉恩也笑了起来。吉恩看向蕾娅的指间，她伸出手，轻轻将那枚向日葵戒指拨正。
“我为什么不能是女巫呢？我就是女巫！”蕾娅凝视着向日葵，说道，“我是来自马铃薯的女巫，我无所不能。”
“她无所不能。”吉恩与伊蒂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她们古怪的默契又一次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必须要兑现你的承诺，让我们的新女巫见见她的前辈。”吉恩用胳膊肘拐了拐伊蒂斯，用力地嘱咐道。
“这次扑了空，我确实感到非常抱歉。”伊蒂斯蹲了起来，一点点挪到蕾娅跟前，歉意十足地说道，“但在葬礼那天，我想你一定能见到她们。她们一部分会站在高塔之上，一部分会来到墓前，都是在为了我母亲和撒欧丽丝岛的未来祈福。我不用告诉你她们长什么模样，除了相似的衣着，她们身上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标志。但只要她们出现，你就会知道的，你会一眼将她们认出，之后便再也挪不开眼。”
第225章
在撒欧丽丝岛, 葬礼一般在夜色中进行。领主的葬礼要更加繁琐些，通常在黄昏时分开始，在午夜之前结束。
夕阳西下, 海鸟的叫声隐于斜阳之中, 蕾娅和安珀一行人已然等在城堡门口，神情庄重。安珀一整天都没有讲笑话, 这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严肃时刻。
一阵悠远厚重的钟声划破天际, 城堡大门缓缓而开。蕾娅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直了直身板，朝门里望去。
奥尔娜走在最前面, 她肩上扛着一面巨大的鱼尾黑旗, 步履坚定。紧跟在奥尔娜身后的，就是伊蒂斯和吉恩, 她们又领出了一口高抬肩上的棺椁。那口棺椁沐浴着金光，仿佛夕阳在此坠落。长长的送葬队伍望不到尽头，而每个人的眼中都藏不住悲伤, 她们热爱前任领主卡丽塔斯，步子走得很慢，似乎都不愿那么快地送她离开。
蕾娅与撒欧丽丝岛人一起, 捏起手里那面小小的鱼尾黑旗，轻轻放在心口，在棺椁经过面前时, 默念三声“永别”。
送葬的队伍从城堡出发, 在雕像前稍作停留后进入主街，绕城区半圈后，便会沿着一条平缓的岔路, 走入撒欧丽丝岛西面的山峦之中。
蕾娅她们在进入主街时就加入了队伍，而只是成为其中一员, 她的心中就被填入了无限的系念。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巨画之上，那位和蔼妇人的笑脸，而被赠与红宝石的人民们，此刻也正整齐地站在道路两旁，一面挥舞着鱼尾黑旗，一面将携着亲吻的悼念之花扔向棺椁。
街上的路灯逐个亮了起来，火光之下，每一张人脸上都闪烁着哀痛。就连最调皮的孩子，在此时都不会肆意哭闹。只要鱼尾黑旗攥在手中，就没有人会不心怀敬意。
绕城虽只有半圈，但仍要花去不少时间，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觉疲惫。在前任领主的棺椁拐入上山之路时，蕾娅听见后方传来了人们撕心裂肺的恸哭。
星光闪烁起来，月亮不圆有缺，沉入了一道绵长的浓云之中。蕾娅看到西面的高山从海水之中巍然拔起，山体表面被灰黑色的条纹环绕着，树木层层叠叠，脚下的野草连绵爬升，尖峰隐入团云。潺潺溪流在耳边流淌，远处的瀑布激荡在此时成为了陪衬。
在入山口，送葬队伍被一分为二，半数人留在这里，半数人继续向上攀爬。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又响起，惊起一串鸟啼。
一步一步，剩下的人目标明确，朝半山腰走去。见那口棺椁在月影下的山坡之上颠簸，伊蒂斯和吉恩便一人走在一侧，用手扶着棺，以保证它的安宁。
队伍在山间腹地越陷越深，周遭的景物都变得出奇地类似。她们时不时在枝丫上挂一盏提灯，以照亮下山之路。
山路蜿蜒，在越过最后两层矮灌后，她们抵达了“战士的墓园”。墓园面朝大海，时刻闻得海水咆哮，冲击礁石之声。这里埋葬的，是数不清的英雌，她们带领撒欧丽丝人走过了漫长的悠悠岁月。
在墓园门口的一棵古老的冬青树下，六位女巫已经等待多时。正如伊蒂斯所说的那样，她们是那么隐于人世又超凡脱俗，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她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穿着最普通不过的棉麻衣服，腰间挂着带链条的皮带，一侧别着短剑，另一侧拴着两片长短不一的陶片。蕾娅能一眼就认出她们来自莫林高塔，是因为她们异于常人的眼神，坚毅又悲悯，看透世事又永远保持着好奇之色。
她们颔首，向伊蒂斯和众人分别致意，伊蒂斯也率先朝她们回礼。送葬队伍的领头人从奥尔娜变成了六位女巫。她们带着完整的思念，来到了前任领主的墓穴前。
石门洞开，通向深不可测的地下，泥土的味道混着悼念之花的浅香弥漫在空气中。奥尔娜将鱼尾黑旗插在坟冢边的一个柴堆旁，六位女巫站在旗后，人群自觉朝两边撒开，唯余伊蒂斯、四位抬棺者与逝者本人。
伊蒂斯静静地伫立在棺椁与墓门之间，她望着翻卷起的草皮与泥土，默默不语。许久之后，当一片树影从石门上移动到她的脸颊上时，她才开口，喉间微颤。
“月色朦胧，山路难行，在此，我要感谢各位的到来。”伊蒂斯说道，“我的母亲即将于今日加入先祖的行列，与她们一同长眠于此地。我常说，如果是大地之母赋予了我们灵魂，那么她一定是偏心的，因为我母亲的灵魂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黯然失色，它永远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也时常与我谈笑，说就算她哪天化作了一粒尘土，也希望我能一眼就认出她、找到她、时常来看看她，瞧瞧她生长的那片土地，又发出了什么新芽，野鹿们还有没有在哺育新生。我告诉她，大地之母永远都在，撒欧丽丝岛也永远都在，只需要一阵春雨，我们仍能见证百花盛开。”
人们开始不住地点头，发出赞同的声音。
“我的母亲在辞世之前，没有写下总结之语。她当然没有忘记，她清楚地知道，每个领主都会写下总结之语，收录进《传世之书》里。但她没有这么做，这完全是出于强大的自我意识。她说，她的一生快乐太多，欣喜太多，希望更是源源不竭，她写不完，道不尽，无法用一卷羊皮纸将它们禁锢起来。我理解她的想法，也想满足她的心愿，因此，我不会在此宣读她未完成的总结之言，也不会替她而写。《传世之书》中，她的那一章只会留下两个字——‘足够’。”伊蒂斯说道，她解下手腕上的鱼尾腕带，攥在手中，“我们对她的思念，不藏于文字之中，泪水也不能道尽我们对她笑容的渴望。我们从不忘却，但我们终将释怀并心怀感恩，因为她与先辈一样，葬在泥土之下，与大地之母同在，比我们更早地聆听神谕。”
在伊蒂斯说话期间，其她人又将握着鱼尾黑旗手放在了胸口。晚风绵绵，吹起无数个旗角，此时，蕾娅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清脆响铃，那铃声来自莫林高塔。六位女巫也轻轻抖动手腕，腕上的铃铛与高塔之声相互呼应。
“埋葬之时已到，祝福之声应当响起，希望之火永远不熄。”在铃声之中，伊蒂斯抬起手，接过了奥尔娜递来的火把。她缓缓挪动脚步，来到黑旗之下，点燃了面前的火堆。
火光骤起，熊熊燃烧，就连月光也会在它的面前自叹不如。伊蒂斯轻柔地摩挲着手里的腕带，片刻后，她将腕带投入了火焰之中。接下来是吉恩，她嘴里念着最诚挚的祝福，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毫无迟疑。站在两侧的人们纷纷挪步，排着队将悼旗喂给烈火。悼旗化作灰烬，鱼尾消失不见，但火焰又在每个人眼中跳动，诉说着永远。
“她听见自己。”伊蒂斯用撒欧丽丝的语言喃喃道。说罢，她便亲吻了自己的手掌，又将手掌放到了棺椁之上，向棺中人传递着她无边无际的爱意。此时此刻，她的泪珠才真真切切地滚落下来，在火焰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她听见自己。”吉恩念道。她手上那枚本不起眼的银戒在指间转动着。也是在那天，蕾娅知道了，那枚戒指是这位逝者送给吉恩的礼物。
“她听见自己。”更多的人应和道。她们蹲下身，将亲吻过的手抚向大地。
“下葬。”伊蒂斯指示道，从墓前退了出去。抬棺人动起来，朝墓穴深处走去，回来之时，肩上再无一物。
在众人的注视下，墓门重重合上。叹息声中，两只飞鸟掠过墓园上空，留下两片扑腾的黑影。这时，六位女巫动了动肩膀，取下了腰间的陶片。两块陶片相撞，发出溪水般泠泠之音，软风骤起，墓园震动，每块墓碑之上都洒下一层银光。女巫们开始吟唱起祝福之歌。
伊蒂斯跟唱的声音异常明显，带着强忍的哭腔。今晚她会留在墓园之中，为她的母亲守灵整夜。
更多的撒欧丽丝人加入进来，哼唱着重复的歌词、简单的旋律。一时间，陶片的轻碰、噼啪的火焰、沉重的喘息以及自远古的唱腔交织重叠，回荡在山林之间，久久不绝。
蕾娅听不懂那些唱词，但她却莫名地觉得感同身受。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下来，没有任何道理，又丝毫不觉突兀。
撒欧丽丝人手牵起手，血液相连，她们用蕾娅听不懂的语言吟唱着：
我是大地之女，我出生泥泞。
赤脚行于世间，星辰缝制外披。
蛛丝飘飞如银，白羽悬灯照映。
四季又临，翻腾无尽，我侧耳倾听。
我听见高山，我听见深海。
我听见骇浪滔天，也听见百花盛开。
当回声不再，万籁俱寂，
我听见宁静，我听见自己。
第226章
葬礼结束之后, 蕾娅又在撒欧丽丝岛待了一周。她不喜欢整天窝在城堡里，所以她常常会在安珀的陪伴下，到城中去闲逛。这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仅仅只是踏上这片土地, 就觉得异常舒心。
一天探索一条街，对蕾娅来说不是难事。她会挑选几个感兴趣的店迈进去, 也会和街头碰肩的路人攀谈几句。用着南希教她的技巧, 她还画了好些线条粗糙、不忍直视的采风小画，这些画被安珀嘲笑了很久。
也是通过这段时间的走访, 她发现撒欧丽丝岛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宁静和谐。除了鲜少爆发战争之外, 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只不过在这里，领主是女人, 渔民是女人，铁匠是女人，小偷与强盗同样是女人。孩童之中, 女孩与男孩的数量差不多。成年男性非常稀少，蕾娅留意问了一下，果然愿意留下的那些男人里, 没有一个出过海。
除此之外，蕾娅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在这里, 女人之间不会称呼对方为“小姐”或者“夫人”, 就算是第一次见面，她们也往往直接称名称姓，而遇到受人尊敬之人时, 她们会给对方加上一个头衔——“女士”。这大概就是“罗顿女士”这一称呼的由来。
岛上有一位老爷爷，是城堡里的花匠, 一生都待在撒欧丽丝岛，没有出去过。在叛乱发生的时候，他帮助过归来的伊蒂斯和吉恩秘密潜入被封锁的城堡。事后，伊蒂斯为了表达对他的感谢，赐予了他“女士”的称号。他感动得眼泪汪汪，这个称号就像一剂神药，治好了他多年的驼背，从此以后走起路来都昂首阔步。人人见到他，都会尊称他一声“女士”。他说，他一定要带着这两个字入土。以后他的墓碑上就刻这么一句话：“一位女士在此处长眠。”这比任何绚丽的夸赞都要令人怡悦。
在撒欧丽丝岛，婚姻也并不存在，因为女人不需要。她们不知道“丈夫”为何物，出海认识男人只为了传宗接代，而这也不是必须的，并且对她们来说，只有母亲、姐妹和孩子是她们真正的家人。
在此之前，蕾娅没有办法在任何情况下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我没有在渴求一个丈夫”或是“我不想要孩子”这两句话，因为那总是伴随着无尽的争吵。但在这里，这些想法是那么稀松平常，甚至非要往家里领一个男人的家伙，才会被当作怪胎。
女人们无论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不论是良善还是邪恶。所以与其说撒欧丽丝岛是个如天堂般的“和平之地”，不如说它是一个“自由之岛”。
在第八条街探索完毕之后，伊蒂斯终于抽出时间，带蕾娅和吉恩再一次来到了莫林高塔。这一次，高塔的大门向蕾娅敞开了。
与蕾娅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莫林高塔的内部远没有外头看起来那么漆黑，恰恰相反，里面十分敞亮，这与无数个打开的方窗有关。墙上数不清的装饰物大部分都被阳光照亮，贝壳与透亮的彩石最为惹眼，还有一些干透的花草，甚至还有吃饭用的银质刀叉以及巨大的木碗。蕾娅不能肯定这座塔到底有几层，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几个房间，她只看到无数扇雕刻着海豚的小门，有的就这么打开着，有的时刻紧闭。
蕾娅迫不及待地要往上走，但她们刚走到螺旋楼梯口，就被两声呼喊拦了下来。更难以预料的是，脚刚刚踏上一小段精心砌成的阶梯，蕾娅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震耳的爆炸。
“要我说，那老家伙迟早要把高塔弄塌。”说话间，伊蒂斯拿开了下意识放在剑柄上的手，揉了揉太阳穴，“那又是什么研究，什么实验？把捣碎的草和玫红色的浆液混在一起也能把她的眉毛烧掉半根吗？”
伊蒂斯口中的“老家伙”名叫霍比，是如今塔里最年长的女巫，岛上有名的药剂师和助产士，平时最爱研究各种各样的药草和药剂。这样的人，应该算得上是岛外人民心中最“完美”的女巫——老迈、未婚、喜欢制作邪恶的药水、会利用助产士的职业接触各种各样的婴孩。
“我为你们打开门，下来的时候才看到她又在捣鼓那堆药水，生怕出什么意外，才赶紧下来先把你们拦住。真是如我所料，我一会儿又得回去帮她数石块了。”说话的人叫杰西，是塔中女巫，也是个年轻的猎户，蕾娅在葬礼上见过她。她气喘吁吁地从楼上跑来，看到蕾娅她们还没上楼时，松了口气，“领主，既然已经听到那种声音了，我想你们今天还是不要上去了。她那些药水吓人得很，要是不小心溅到身上，可是要掉一层皮的。”
听了这话，蕾娅默默把放在阶梯上的脚收了回来。抬眸时，她发现伊蒂斯和吉恩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我倒是可以常来，但她怎么办呢？”伊蒂斯说道，“加上这次，我的客人都扑空两次了。”
“但为了客人的安全着想，领主，我还是建议你们不要上去。”杰西同样遗憾地说道，“听那个动静，她的研究一定是失败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去惹她为好。我上次只是从她门口经过，就被她揪着念叨了半天，又逼我给她试验什么新药，害得我掉了两个月的头发。”
杰西嘟着嘴，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她稀疏的头顶在阳光下格外明显，显得又可怜又滑稽。
“我想，我和莫林高塔的缘分还没有到。”蕾娅不愿让她们为难，只是耸了耸肩，抬头望去，看着阳光从一个个方形小窗外透进来，光束交叠，就像在编织一块金色的毛毯，“但我已经进来了，大可以当作我已经来过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遗憾，我明明答应过你那么多次，竟然每次都事与愿违。”伊蒂斯懊恼地说道，“霍比那家伙也真是随心所欲，我明明告诉过她我们今天会过来的。”
“如果她那么守规矩，就不是霍比了。”杰西无奈地摇了摇头，但笑容里却透着宠爱，“我会时刻留意的，或许等霍比出门的时候，我会再带你们进来。”
话虽如此，但在蕾娅听来，那位霍比一旦醉心研究，恐怕能在房间里待上一两个月都不出门。
“看来我们今天得找点别的事做了。”吉恩抻了抻身子。她了解蕾娅，虽然嘴上说着无妨，但心里的惋惜终归不是能那么轻易放下的，她要找点事情给蕾娅做，让她分分心。而在四处张望中，她发现了墙上挂着的一副弓箭。“像那样的弓箭，你们还有吗？”她问杰西。
杰西顺着吉恩的视线望去，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有，多得是，你们要是需要，我可以给你们找出来，就在二楼的仓库里，都不用经过霍比的房间。噢，墙上那副就是霍比的，上次出行回来后她就把弓箭挂在了那里，嚷嚷着自己老了，不会再去打猎了，说要把弓箭捐给高塔做装饰物，再也不拿出去用了。”
蕾娅好奇走到弓箭面前，轻轻碰了碰弓弦。她看到弓上雕刻的叶片，刻痕里还镶嵌着金丝。箭袋里每支箭的尾部也有类似的纹路，洁白的羽毛间又透着淡淡的红光。
“好漂亮的弓箭！”蕾娅感叹道。
“那是我做的。”杰西自傲地说道，“不过这话可别让霍比听见。她总是批评我做的弓箭华而不实，因此她才打不到任何猎物。”
“是吗？我倒觉得在打猎这事儿上，拿弓箭的人也大有讲究。”伊蒂斯说这话时，故意提高了音量。蕾娅不知道楼上的霍比听没听到伊蒂斯的话，但她确实听到了一串仿佛被浓烟侵扰的咳嗽声，以及坩埚砸在地上的动静。
“你想去打猎吗？”这时吉恩凑到蕾娅身边，耳语道。
“什么？”蕾娅吓了一跳，“我不会打猎。”
“学呀。”吉恩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教了你那么多，你都能在海里捉鲨鱼了，还不能逮到一只撒欧丽丝特产小野猪吗？”
“可是……”
“野猪？”杰西听到“打猎”二字，瞬间眼前一亮，“野猪好啊，尤其是公猪，只会四处大打架较劲，留太多也没什么用。但公猪的肉质紧实细腻，就算只是架在火上烤烤，都香得不行。”
“决定了吗？我们现在去打猎。”伊蒂斯附和道，看起来也对狩猎一事兴趣盎然，“杰西，到仓库去把弓箭找出来吧。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就和我们一起去吧。”
杰西兴奋地满口答应，转身就朝楼上跑去，不一会儿，开门翻找的声响就在塔中回旋。蕾娅犹豫的话堵在喉间，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当她看到吉恩和伊蒂斯已经解开胸前的两排扣子，卷起长袖，开始检查腰上的短剑是否足够锋利时，她就知道，撒欧丽丝岛上有几头野猪就要遭殃了，而她现在也是非去不可了。
第227章
杰西对野猪出没的地方十分熟悉。她先是带领众人来到一片草木茂密的丛林, 又拐上一条小路，走到一片开阔的野地。这些地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长着许多火红的浆果, 周围的草地和一些低矮的灌木都有被踩踏破坏过的痕迹,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还藏着几根黑灰色的猪毛, 代表着这些都是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
她们走得很小心, 弓着身子，缓缓前进。杰西时常提醒作为新手的蕾娅, 不要做大动作, 也不要大声说话，要耳聪目明, 还要学会掩盖踪迹。
“我们就这么过来了吗？”蕾娅手里紧紧念着弓，悄声和吉恩确认道，“不带猎犬过来吗？如果真如你所说, 这里的野猪跑得很快，那么我们的弓箭真的起作用吗？这样的动物还是用陷阱诱捕的方式成功率更高吧？”
吉恩疑惑地瞥了蕾娅一眼，再也憋不住笑。
“你不是不会打猎吗？”吉恩说道, “怎么听上去感觉你对野猪的捕捉方法很有研究呢？”
“我是做报纸的，什么犄角旮旯里的知识我都懂一些。而且我射箭的准头不好，安珀都没好好教过我。”蕾娅苦恼地说道, “我瞧领主和杰西的兴致都很高, 我是怕拖你们后腿。”
“谁还不是从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过来的？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会开船吗？”吉恩宽慰起蕾娅来，“放松点，蕾娅。你所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 而我们带弓箭来不过是做两手准备。毕竟正如你所说，布置陷阱来捉野猪的效率更高, 还不容易受伤。”
走了没多久，吉恩就抓住蕾娅的手腕，迫使她停了下来。她看到此时的伊蒂斯和杰西已经蹲在了同一个地方，正熟门熟路地用短剑刨开一块石板周围的土壤。
蕾娅默默观察了一会儿，推测道：“我猜石板下面藏着一个深坑。”
“猜得不错。”吉恩笑了笑，“那个陷阱是她们很早以前挖的了，时不时就会用，但也不能一直用那个坑，她们怕野猪学聪明了，不到这里来觅食了。”
蕾娅了然地点点头，跑了过去，帮着伊蒂斯和杰西一起把那块石板抬了起来。果不其然，一个黑漆漆的土坑露了出来，在几丛杂草下，还藏着一根粗壮的尖头木签。木签的尖端发黑，即使长期不用，看起来也足够锋利。
“现在正是它们出来觅食的时候。”杰西说道，“我们得快点把陷阱布置好。”
伊蒂斯和杰西一起用吉恩抱来的长杆草布置了陷阱，蕾娅则帮忙在坑洞的表面撒上了一小片浆果、几个橡木果以及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球茎作为诱饵。一切完成后，杰西便将众人带到了远处一片有大石块遮挡的杂草丛中，谨慎地观察着陷阱周围的动静。
时间点点流逝，蕾娅不敢说话，更不敢分心，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她并不是一个足够有耐心的猎人。大概是接连几日晚睡又早起的缘故，在迟迟等不到野猪现身的时候，蕾娅忍不住打起哈欠来。
而就在蕾娅眼皮打架之际，一个粗糙的黑团子闯入了她的视线。她肩膀一抖，快速眨了眨眼，瞬间清醒过来。
先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杂草的缝隙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当那个身影清晰起来时，蕾娅忍不住吸了口气。撒欧丽丝岛的野猪跟她认知中的完全不同。眼前这头比普通的家养猪小很多，但耳朵和鼻子却出奇地大，通体长满茂盛的黑毛，肚子处还有花斑，那些黑毛又长又密，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变异的刺猬。它的四只蹄子又长而健壮，难怪吉恩说这种野猪跑得飞快。
“那就是野猪吗？”蕾娅不禁发问，“长得真是有些奇特。”
“嘘，”身旁的吉恩朝蕾娅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出声，它过去了。”
在四人的注视下，那头野猪走进了那边布置了陷阱的野地。它先是待在外围，如巡视领地般四处走动，吃了些红果后，才慢慢挪到里面。蕾娅看到它似乎在用坚硬的鼻子拱动着松软的土地，从里头刨出些草根，心满意足地含在口中咀嚼。
她们四个人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屏息等待，看着野猪一步步靠近陷阱。世界变得安静无比，蕾娅喘息的动作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甚至能听见小甲虫爬过叶片的声音。但令人失望的是，那头野猪站在诱饵边，伸出鼻子嗅了嗅，眼看着就要迈进陷阱里时，一只多事的小鸟鸣叫起来，把那头野猪吓得一抖，后退了两步。从鼻中发出哼哼两声，野猪对诱饵再无兴趣，它扭动着身躯，离陷阱越来越远，甚至绕着那个深坑走了半圈，都没有再靠近。
“它要离开了，我们就这么把它放走吗？”蕾娅盯着那头野猪，心有不甘，焦急地说道。
“我们……”
“那么，”吉恩打断了刚要开口的伊蒂斯，在伊蒂斯不解的眼神里，吉恩看着蕾娅说道，“你有什么建议呢？”
蕾娅目不转睛地盯着野猪，又掂了掂自己手里的弓箭，说道：“用箭射它。”
“距离有点远，不一定射得中，受到惊吓它就会跑的。”吉恩说道。
“那就让它跑，只要让它跑向正确的方向就可以了。”蕾娅说道，“我的意思是，跑向陷阱。”
吉恩没有反驳，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稍稍偏头，与伊蒂斯交换了个眼神。
伊蒂斯心领神会，反手从箭袋中摸出一支箭，对杰西说道：“杰西，记得那个位置吧？”
“当然，领主。”杰西肯定地说道，她已然拉开了弓，眼神坚定。
“准备，”伊蒂斯指挥道，“放箭！”
伊蒂斯的指令毫不犹豫。随着“嗖嗖”两声，伊蒂斯和杰西手里的箭一前一后地射了出去。林中的野猪被突如其来的两支箭吓得嚎叫不止，撒开腿便四处逃窜。伊蒂斯与杰西聚精会神，根据野猪的步伐不断调整着方位，第三发与第四发箭也相继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吉恩带着蕾娅从侧面绕了过去，她们在更近的地方给那头野猪来了个夹击，迫使它不能再晕头转向地乱窜，而是直直朝她们布置好的陷阱奔去。
“砰咚”一声，重物坠地。飞箭带起的簌簌风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凄厉的嚎叫。
蕾娅和吉恩率先跑了过去，伊蒂斯与杰西也紧随其后。调整好呼吸后，蕾娅朝那个深洞中望去。那头野猪四脚朝天，不停地哀嚎挣扎着，木签戳穿了它的后腿，汩汩鲜血涌了出来。蕾娅就这么看着它，听着那些凄惨的嚎叫，但令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不会再避开视线了。
“抓到了吗？”最后到的杰西兴奋地问道。
“抓到了，还在挣扎，等它用光了力气，我们再把它绑起来。”伊蒂斯答道。
“是公的吗？”蕾娅向杰西确认道。
“是的，”杰西点点头，笑得十分灿烂，“而且非常大只，够吃好几天了。”
满载而归向来是猎人们最好的奖章。在把野猪绑回高塔的路上，她们收获了无数的驻足与目光。杰西是个处理野猪肉的好手，岛上大部分的人在捕到好的猎物时，也都会拿到这里来交给她。她向蕾娅承诺，一定会留给她们一条健硕的后腿。
不过，这份亢奋没有持续多久，在她们刚刚抵达高塔，将野猪从肩上放下时，塔中的另一个女巫找到了杰西，看上去焦急万分。
她在杰西的耳边说了什么，杰西的笑容便全部收了回去。她蹙起眉头，对伊蒂斯说道：“领主，真是不好意思，唐吉家最小的女儿要生产了。她的家人都不在，是邻居过来找的我们，情况恐怕不太好。霍比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也得走了。”
“唐吉？是奥尔娜的表妹？”伊蒂斯一惊，“那我也得去看看，她们家在葬礼的筹备上帮了我不少忙。”
“那我们怎么办？”吉恩问伊蒂斯，“要我们先回去吗？还是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吉恩，你们不能留在这里等我们。”伊蒂斯说道，“她现在生产，恐怕要折腾到明天早上，甚至中午。”
“可杰西刚刚说她的家人都不在，你们不需要我们帮忙吗？”蕾娅担心地说道。事实上，在听到杰西说的话时，蕾娅就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生产时能做什么，甚至可以说，她有些害怕听到这两个字。但不知为何，她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
“那就让我们也去看看吧。”吉恩看向伊蒂斯，征求她的意见，“我不确定我们能做什么，但是如果需要任何帮助，我们都会在。”
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一般，蕾娅没有挪动脚步，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犹豫。她静静地凝视着伊蒂斯，等着她点头。
而见吉恩和蕾娅如此坚持，伊蒂斯也深觉欣慰，她浅浅吐出一口气，答应道：“好，我们一起去吧。”
第228章
唐吉家在另一座山上, 几乎与莫林高塔相对，且山路陡峭蜿蜒，蕾娅她们抵达时, 已然到了日暮时分。
那栋房子在一个空旷的平地上, 周围只有一个羊圈。离这里最近的另一栋房子需要再跨过一个小山包，骑马最快也要半个小时。一个牧童在把羊送回唐吉家时发现了情况不对, 而那个去莫林高塔找女巫求助的人就是牧童的母亲, 也就是唐吉家的“邻居”。
杰西第一个到门口，制造出急促的敲门声。几秒钟后, 门开了, 开门的人是奥尔娜。奥尔娜看见她们，本想低头行礼, 但她的动作立刻就被伊蒂斯阻止了。此刻的确不是讲究礼数的好时候。
刚刚迈进大门，蕾娅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很尖，回荡在屋里的每个角落, 听上去痛苦不堪。
会客厅没有点灯，产妇待在卧室里，但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 那个好心的邻居时不时会往里面添些柴。在撒欧丽丝岛，火焰是吉兆，在任何需要祝福的场所, 都有劈啪作响的火焰。
卧房的门拉开一条缝, 里面也有火苗跳动。蕾娅跟在她们身后走进去，看到床边的矮柜上放着一个三角烛台，柜子的抽屉都打开着, 床尾处围了一圈蜡烛，整个房间里唯有此处的光线最为明亮。蜡烛中央蹲着一个助产士, 应该就是霍比。在火光之中，蕾娅看清了霍比的长相。她是一个胖胖的妇人，头发像一个裂开的煤球，眉毛被火燎掉半根，额头上还留有几丝黑烟留下的痕迹没有擦干净。但除了一颗脑袋稍显邋遢，她身体上的其他部位都十分干净整洁，一双手洗了千百遍，才会去触碰坐在床上的那个产妇。
霍比的身边放着一个大盒子，盒顶半开着，里面放着一把产钳。那把产钳头部呈圆形，与一个新生儿的头差不多大小，两叶中部用一颗螺钉连接，就像一个巨大的蛋糕夹。在那个时代，这是个伟大的发明，大大降低了妇女和胎儿在难产情况下的死亡率。只是在撒欧丽丝岛以外的地方，没有哪个平民妇女在生产的时候能用上这样的工具。
“不要总是喊叫，留着些力气，孩子，用在该用的地方。”霍比耐心地说道，她吩咐杰西在孕妇的肚子上擦些药膏，时不时蹲下身查看胎儿，时不时抬起头来检查孕妇本人的情况，“摔倒只是个意外，你会没事的，我在这儿呢。”
但尽管如此，凄厉的叫声还是不曾停息，蕾娅本能地抖了一下，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看向床上的产妇，那是她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到她们。产妇的脸色苍白，就像一页漂洗过的白纸，唇上没有血色，但眼里却都是红丝，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汗水如雨般打湿了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脖颈上，如同侵入地底的树根，无尽地向下蔓延。左手下的床单已经被撒开了一条裂口，而靠近右手的那面墙上，留下了数百到触目惊心的抓痕。
蕾娅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向后退了两步，甚至开始有些后悔——她不应该进卧房里来，甚至不应该以帮忙为由坚持到这里来。
奥尔娜坐在床边，与产妇刚回来没多久的母亲一起握住了产妇的手。
“我们都陪着你呢，我的女儿，母亲就在你身边呢。”她的母亲轻声安慰着，带着难以掩饰的哭腔。
“坚持住，孩子，我已经看到希望了，你可不能睡过去呀！”霍比又说道，语气更加焦急起来。
声音微弱了很多，蕾娅的余光中看到产妇疲惫的模样，她的胸口虚弱地起伏着，仿佛只是一次喘息都耗尽了她的力气。
痛苦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蕾娅心里一沉，就如坠入了深海，怎么都喘不过气来，只能任由水草攀爬缠绕上四肢，看着水面上遥不可及的光亮，一点点失去力气与希望。
面前的空气仿佛被夺走了，蕾娅捂着胸口，跑出了屋子。
她在会客厅踱步了一会儿，就来到壁炉前，蹲在了柴堆旁。
蕾娅记得，生下弟弟的那一天，她也在医院里。趁着周末，为了要看一眼母亲和父亲，她求着奶奶给她也买了一张从乡下回城里的车票。但还没有进家门，她就跟着奶奶一起匆忙地赶去了医院。
对于她来说，她只是因为想念母亲和父亲，才到医院去的，所以她对奶奶所说的诸如“你就要有一个弟弟了”“我们家要有继承人了”这种话没有任何的感觉，心中也没有任何波澜。
她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就扑上去拥抱了他，但他却推开了她，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那边有椅子，过去坐好。”这是那年父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每年就能见到他们一两次。
产房外的时间并不好过，她知道母亲在里面，但她进不去，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每个人都看上去那么焦急又那么期待。她只知道那天，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清晰地记得奶奶和父亲说希望母亲能顺产，这样生下的男孩才更加健康。那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奶奶口中“顺产”的含义并非她一直所理解的“顺利生产”。
那天她和奶奶走得急，甚至没有吃东西，她就这么饿着肚子，一直等到了凌晨。肚子咕咕直叫，倦意又垂直袭来，但她不敢去找奶奶和父亲要吃的，也不敢躺下睡觉。但她怎么控制得住眼皮不落下来呢？不知道几点钟的时候，奶奶走过来，扔给她自己的外套，告诉她如果困了，就躺在椅子上睡一会儿。
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天亮了。她从椅子上坐起来，又冷又硬的长凳让她浑身疼痛。她抱着奶奶的外套打了几个喷嚏，等她抬头寻找时，却看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朦胧的意识很快消散，她的头脑清晰起来，孤独感和恐惧感也随之到来。十岁的蕾娅还对医院有着畏惧，因为这里象征着疾患与疼痛，浓浓的消毒水味侵入鼻腔，一件件白大褂似幽灵般飘过。她站起来，想要大声喊叫，却看到头顶一块写着“请保持安静”的警示牌。
远处传来轮子急速滚动的声音，她扭头朝走廊的另一端看去。几个表情严肃的幽灵又游荡至此，幽灵的旁边还跟着几个女人和男人。他们推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朝产房奔去。经过她身边时，她只看到女人那张扭曲的、痛苦的脸。
在胆怯地询问护士自己的家人在哪里无果后，她没有听护士的话留在原地等待帮助，而是开始自己一间一间地去寻找。她记得母亲的名字，那些名字会写在病房门口，她相信只要自己用心找，就一定能找到。
不过最终，还是那个护士替她找到了病房。她有些惭愧，因为那让她看起来很无知。她不想让护士陪她进去，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凭自己的力量找到这里来的，她想让自己看起来聪明些，父亲不喜欢蠢笨的小孩。
一个病房里有六张床，在确认了前五张床上没有自己的母亲后，她朝最后那张床走去。那张床周围拉上了帘子，日光透进来，照出几个人影。那几个黑影挤在一起，组成连绵的山峦。时不时，山峦发出一串欢快的笑声。
她走过去，提起帘子的一角，试探性地把头探了进去。她看到山峦有了清晰的面容，个个眉开眼笑。父亲和爷爷看起来高大异常，奶奶被他们围在中间，怀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团，布团里是她的弟弟，但她没有看到他的脸。
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但她睡得不是很踏实，眉头紧蹙，两只手紧紧地拽着被子，看起来心事重重。
“你到哪里去了？”奶奶第一个注意到她。
“一定是去厕所了，对吧？”父亲的语气温柔极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你过来看看你弟弟。”奶奶说道。
她懵懂地走过去，奶奶欠了欠身，把布团推到她面前。
“可爱吧？多么漂亮的孩子呀。”奶奶满脸溺爱地说道，“以后你就是做姐姐的人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能太任性了。”说完，她就把布团拿走了。
她还是没看清布团里的婴儿长什么样。
又没有人看她了。她从床尾又绕到床头，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抖了一下，但又没有更多的反应了。她不放心地凑过头去，唤了句“妈妈”。但母亲没有答应她。但她却看清了母亲抖动的睫毛，以及一颗从眼尾滑落的泪珠。
壁炉里的火焰倏地一跳，发出一声爆鸣，把蕾娅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的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腿也蹲麻了。而当她挪了个位置，正想直接坐到地上时，她才注意到吉恩已经在她身旁待了很久了。
吉恩注意到蕾娅惨白的脸色，但她就这么默默看着蕾娅坐了下来。吉恩没有开口询问，蕾娅也没有主动说起。此时，沉默是如此令人舒适。
“那场景确实很痛苦，很多人都没有办法看下去的。”吉恩说道，试图宽慰蕾娅。
“对不起，”蕾娅说道，“明明是我主动提出要来的，却第一个躲开了。”
“别道歉，孩子，这里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事发生。”吉恩伸出臂膀，将蕾娅搂在了怀里。
“里面的人还好吗？”蕾娅问道。
“很好，她们都很好。”吉恩将手里的外披铺在蕾娅腿上，“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我会陪着你的。”
这句话她十多年前听过，也是在产房外。
蕾娅心中的酸涩再也压制不住，她选择闭上了眼。或许只要自己看不见，流出的眼泪就不能代表她不坚强。
吉恩的肩膀很宽大，壁炉里的火焰也十分温暖。产房外那条冰凉的板凳如今变成了厚实的地毯。即使入睡十分困难，但蕾☆仙☆女☆整☆理☆娅确信她睡着了，直到阳光刺痛她的双眼，让她不得不醒来。
吉恩还在沉睡，看起来十分平静。她信守诺言，一个晚上都陪在蕾娅身边。
壁炉里的火还在燃烧着，那个邻居得保证产妇在平安生产前火焰不灭。
蕾娅动了动肩膀，发现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酸痛。她把腿上的外披还给吉恩，站了起来，和那位邻居打过招呼后，迎着窗口抻了抻身子。
阳光正好，也和那天一模一样。
但此时，卧房里又忽然传来一声叫喊，蕾娅猛地朝那边看去，正要挪步，又犹豫不决。吉恩也被这叫声惊醒，她捏了捏鼻梁，迅速跑到了蕾娅身边。
一阵短暂的平静后，蕾娅似乎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卧房门猝然打开，杰西高举双手，从里面跑了出来。
“是个女孩！”杰西叫喊道，“蒙神恩赐，我们又有了一个健康的女孩！”
话音刚落，蕾娅就听到了屋内传来的几声欢呼。紧接着就是霍比的骂声，她警告她们小点声，不要打扰产妇休息，要她们没事的都滚到外面去。
几个女人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是产妇的母亲，她关门时轻手轻脚的，在门缝消失前，她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床上的女儿。等她转过身来时，才捂着嘴泣不成声。
“我的女儿……”蕾娅听见她的呢喃，“幸亏你没事……”
“一个女孩！”杰西兴奋地走到壁炉边，生怕蕾娅和吉恩没听到般，又向她们报告了一遍，“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天啊，这多值得高兴啊！”
望着杰西欢欣鼓舞，就差没有当场办个庆典的样子，蕾娅有些愣神。
一个女孩的出生是值得庆祝的。在今天以前，蕾娅没有想过这件事。
杰西手舞足蹈地跑出门去，提了一桶水来，浇灭了壁炉里的火，象征着愿望达成，火焰的祝福起了作用。
“万岁！”杰西呐喊道。
“万岁！”剩下的人也附和道。
欢呼声不绝于耳，霎时间，蕾娅记忆中的山峦出现了撕裂与崩塌。
没错，她确定了，一个女孩的出生确实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万岁，”蕾娅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庆幸自己到这里来了，随着眼泪的滑落，藏在心里多年的阴云逐渐稀释消散，“是个女孩！”
第229章
产妇醒了之后, 众人皆去看望，霍比也将孩子抱到她身边。她先是感谢了两位女巫，又向领主伊蒂斯致意, 最后才搂着孩子, 与家人们温馨地贴在一起。女婴降生，唐吉家定会为此大摆宴席。在场的一家之主发话, 希望今日所有到她们家帮忙的人都来参加。
蕾娅她们在唐吉家又待了一个下午, 帮着她们收拾了屋子。蕾娅看着那个新生儿在好几个人手上流转，接受她们的祝福与爱意。在撒欧丽丝岛, “母亲”二字似乎并不专属于生下孩子的女人, 这里的每个女人都真切地关爱着每一个孩子，呵护着她们茁壮成长。
回到莫林高塔时, 又近黄昏。蕾娅原以为折腾了整整一天，霍比和杰西定然已经筋疲力竭，便不打算再打扰, 谁知正要告辞时，霍比竟主动请她们留下，与女巫们一起吃晚餐。
前一天捕到的野猪已经请来另一位屠户处理, 她的技法虽然不能同杰西相比，但也已经算是炉火纯青。两条粗壮的后腿被吊起来腌制，头尾和排骨分给了塔中的几个女巫以及来祈祷的几个民众, 一条前腿被专门留出来, 作为今夜的晚餐。
几个女巫在高塔背后的开阔平地上搭起两个火堆，一个用来烤肉，一个用来炖汤。蕾娅和她们挤在一起, 她并不认识在场的所有人，但她们都十分友善, 包揽了整个烹饪环节的任务，还有时间插科打诨，活跃气氛。
两个火团闪烁摇曳，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以及身后那堵弧形围墙，蕾娅能看清她们手上忙碌的动作——坩埚里的奶油汤沸腾时，她们往里面倒入切成块的马铃薯、胡萝卜和圆白菜；猪前腿滋滋冒油时，她们用小刀切下表面那层已经烤得金灿灿的肉，又旋转烤架，将其他部分继续炙烤。
蕾娅作为客人，一开始就被分到了最好的两片肉，杰西端了一小盘海盐和切成两半的一颗青柠给她。在把肉送入口中的那一瞬间，蕾娅觉得自己不是在吃肉，而是品尝一个至高无上的灵魂。而最令她感到欣喜的，是女巫们珍藏的麦芽酒。这种麦芽酒清香扑鼻，入口柔滑又不辛辣，如果说早上好酒馆的麦芽酒是蕾娅迄今为止喝过最好喝的酒，那么撒欧丽丝岛便以更大的优势，夺下了她心中麦芽酒之最。
“早在你上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酒鬼。向日葵号上的酒一向消耗得很快，但在靠岸前酒桶就见底这种事可是第一回 发生。”吉恩与蕾娅碰杯时说道，此时吉恩只饮下半杯，而蕾娅杯里已经添了第二回酒了。
“如果不是因为安珀一定要和我比酒量，我想那些酒桶还不至于那么可怜地变成空桶。”蕾娅又咽下一大口酒，自豪地笑着，“刚上船时，人人都以为我是个只能拿纸笔的小姑娘，事实上，我也可以一手拿纸笔，一手拿酒杯，一手拿望远镜，一手拿短剑。”
“好吧，可敬的长了四只手的小姐，”吉恩的牙齿相撞，发出咔嗒声，“告诉我，你真的好些了吗？”
听见吉恩的问话，蕾娅顿了顿，随后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我没事了，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蕾娅说道，“起初，我其实分不清我到底是在害怕看到孕妇分娩，还是害怕想起曾经的自己。我想两者皆有吧，不论是看着别人置身危险，还是重新体验一次儿时的孤独无助，都令我感到窒息。但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当我得知那个生下孩子的母亲平安无事，以及一个女孩的降生会带来多大的惊喜时，我的恐惧与孤独完全消散了。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眼神，一次专属于我的留意，把外套扔给我之后，能继续陪在我身边，等我醒来时，能不让我再费心寻找。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其实现在的我已经拥有这些了，只是对象不同，并不代表我感受到的温暖就是虚假的。”
几个的女巫又端着两盘烤好的肉过来了。蕾娅注意到，她们在分肉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她不由地开口询问，而她们先是一惊，为自己给蕾娅带来的困扰道了歉。当蕾娅表示没关系时，她们才说出了心中所思。
这几个女巫年纪尚轻，有的和蕾娅一般大，有的比蕾娅还小几岁。她们在选择住进高塔后，就没有出过海。她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但塔中事务繁多，她们平时没有时间去找出过海的同伴打听消息。在听说了蕾娅和吉恩的来历后，她们才试图接近，想求蕾娅给她们讲讲外面的生活。
人们终归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好奇，即使那些事物充满了黑暗与不堪。
蕾娅答应了她们的请求，她们欣喜若狂，立刻把一条木桩搬过来，坐到蕾娅身旁。她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蕾娅，眼中倒映着火光与星点，就像饥饿的雏鸟。
一开始，蕾娅并不打算把那些悲伤和哀愁讲给她们听，她只详尽地叙述了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温情与暖意。但随着她讲得越来越多，她发现女巫们对她的世界逐渐充满了向往。她们开始对自己没有出过海的事感到遗憾，也开始幻想起她们如果在那个世界里生活，会收获怎样的美好。
蕾娅渐渐意识到这个话题的危险性，因为她下意识的遮掩，把那个复杂的世界塑造得太绚丽。这对听众来说并不公平，因为她们对此一无所知。
蕾娅及时停住了话头，转而将部分藏在美好下的阴暗娓娓道来。女巫们脸上的笑容慢慢黯淡，尤其是当蕾娅说到那个世界由男人掌权时，她们的五官都十分不解地挤到了一起，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能由男人掌权呢？”有人说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好，不是吗？”
“造物主任由其造物驱使，这完全不合理呀。”有人附和道，“你们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日子呢？”
“你们那里也发生过叛乱吗？”还有人疑问道。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答案。”面对那些尖锐的问题，蕾娅只能遗憾地耸了耸肩，“我只知道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千年，至于千年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不敢肯定。或许当时确发生过夺权的叛乱，又或许是因为劳动的变革、文明的更替，潜移默化间，造物主们已经接受自己变成了奴隶。”
“接受了吗？你们都接受了吗？”这时，霍比凑了过来，蕾娅看到她手里捧着一本巨大的黑书，书封是用牛皮制成的，书脊处还沾着些顺滑的毛絮。
几个年轻的女巫都站了起来，给霍比让了个位子，霍比向她们道过谢后，坐在了蕾娅身旁。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爆炸的头发，重新洗了把脸，看起来清爽多了，只是那半根眉毛还是让她多了几分滑稽之色。
“不，我想不是每个人都接受了。”蕾娅说道，“一些人没有动静，只是因为她们还没有发现。”
“那她们要怎样才能发现呢？光靠时间的流逝吗？”霍比追问道，语气硬邦邦的。
霍比是出过海的，像她这样的药剂师，常常会出去寻找不同的草药。她清楚那个世界运行的法则，并且嗤之以鼻。
“时间如果只是单纯地飞驰而过，那么当然毫无意义。”蕾娅说道，“她们需要先驱，需要听见响铃。”
“真是太被动了。”霍比不屑地嘁了一声，“女巫才不会坐以待毙。”
说话间，蕾娅朝霍比望去。她刚咽下一口酒，脸颊被火光照得发红，嘴里正在咀嚼着什么，蕾娅靠近了点，闻到了些许草本的清香。
“是的，女巫不会如此。”蕾娅思索片刻，赞同地说道，“我们需要更多女巫。”
霍比咀嚼的动作顿了顿，与蕾娅视线相对，兀自笑了笑。
“喏，这个给你。”霍比拍了拍手里的书，语带歉意地说道，“领主说，你已经来过两次了，但都没能好好进塔里看看。这次是我的原因，我得拿出些态度来。”
“您不必如此说，是我打扰了。”蕾娅说道，“领主也不会怪您的。”
“不，孩子，你就接受我的道歉吧。”霍比强硬地把那本书塞到了蕾娅手里，不好意思地用小指挠了挠侥幸存活的半边眉毛。
蕾娅摸了摸书的封面，冰凉的触感直达掌心。她本想借着火光看看书名，却发现书封上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书脊上刻着一个“一”。
“这是什么？”蕾娅问道。
“是《女巫日志》。”霍比答道，“这是我们最珍贵的典籍，历代高塔女巫的行事记录册，这是第一册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会不会有用。但我听领主说，你是开印刷坊的，还做着报纸。佩林的印刷坊我也去过，她们总是读很多书，也在四处搜集新闻与故事，曾经找我借过很多次，我都没有给。所以我想，这大概对你们来说还蛮有意义的。”
“这么珍贵的东西，我真的可以看吗？”蕾娅受宠若惊地说道，打算翻开书页的手停在半路。
“当然，这是我给你的歉礼。《女巫日志》现在本来就由我保管，也主要由我撰写。”霍比肯定地说道，“我不保证你能有什么像样的收获，毕竟我也不清楚你们这些孩子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你就读读看吧，你可以住下来，就在塔里读，只要不把它弄坏就行，看完了再还给我。”
第230章
在蕾娅答应住下后, 霍比就试图把蕾娅的房间安排到自己附近，但这一想法被杰西直接否决，硬是把蕾娅安排在了相隔四层的客房。杰西给出的理由是“将客人的房间安排得太高不合规矩, 平白消耗客人的体力”, 但真实的原因杰西偷偷告诉了蕾娅，甚至还给了她许多真诚的忠告。
“霍比会找不同的人试药, 也不会管你愿不愿意。”杰西特别强调道, “所以不要吃霍比给的东西，也不要喝她递过来的水！”
蕾娅看着杰西头顶凄惨飘飞的几根头发, 重重地点了点头。
莫林高塔那直达顶端的旋转楼梯就像是一根粗壮的树干, 每个小房间便如同叶片与花朵般繁茂生长。女巫们的住所在最上面几层，上可观星, 下可览地，只是平日上下要劳累些。中间有几层是仓储室，存放着大量的典籍、工具、药草与武器, 有几层是客房，蕾娅就住在这里。矮层的房间则专用于祈祷和赐福，这样人们过来时也不必那么费力地爬楼。
蕾娅的房间不大, 却十分温馨，小圆窗透进的阳光恰好照亮了一台书桌，桌上放着四五本霍比精选过的书, 全是她自己写的药剂学理论。
蕾娅在高塔里住了十天, 每天都像是在炒菜锅里读书一样。只要霍比在塔中，蕾娅就能在楼梯间闻到各种各样的气味。辛辣味比爆炒一整锅辣椒更甚，呛得人咳嗽不止, 眼泪直流；酸涩味又像是混合碾碎了柠檬、梅子、青苹等一系列倒牙的水果的汁水，再将汁水喷洒到空气中；而更多时候, 高塔里弥漫的是烧焦的糊味，仅仅十天的时间，霍比的另外一条眉毛也岌岌可危。
《女巫日志》是本异常奇特的书，日常被藏于高处的石壁之上，外头还用两条铁链锁着，不知道的还真会把它当成是什么魔法禁书。牛皮的封面漆黑而粗糙，边缘已经被岁月磨损，一些书页上沾着些暗色的污渍，还有一些被染上了烧后焦黑的火痕。
蕾娅只被允许阅读第一册，而里面将近一半的内容她都看不懂，因为它们要么笔迹模糊辨认不清，要么就是用当地的撒欧丽丝文写就。唯有在杰西的帮助下，她才能勉强阅读。
每隔几页纸，右上角都会写一个数字，数字递增排列，代表着撒欧丽丝岛的年岁。第一册《女巫日志》年代最为久远，记载了大地之母携撒欧丽丝岛降世后的历史，也正因如此，这一册的故事里充满了玄妙的传奇色彩。
开篇提到，头两年风调雨顺，但第三年时，撒欧丽丝岛突然遭遇风暴，海浪滔天，雨水如鼓点，岛上的湖水与河流也如受了诅咒般暴涨齐天。危急时刻，女巫们用仅剩的神力换来了撒欧丽丝岛的存活。莫林高塔通体的白墙从此被蒙上黑色的尘埃。女巫们退入高塔，第一位领主被推选出来。而也正是在那一年，撒欧丽丝岛降生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男婴。
撒欧丽丝岛上原本没有男人，只有女人。自大地之母创造巫师以来，也只有女巫，没有男巫。大地之母力量消散后，男人才被生产出来。女巫们不能断言他们出现的确切原因，推测只是为了繁衍后代。因坠落后神力不再，撒欧丽丝岛人只能循着地上的规律，创造生命。
一开始，撒欧丽丝岛人都对这个新鲜的玩意儿感到好奇。他和她们长得完全不一样，毛发旺盛、声音粗犷、奇形怪状。不过，没有一个撒欧丽丝人会因此排斥他。
但当那个男婴渐渐长大，女巫们发现他的身上产生了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变化。他变得暴躁、易怒，有时会抓起石块砸向邻居的大门，有时会扯断小猫的尾巴。他会偷走集市上的苹果与腌鱼，也会悄悄划破别人的钱袋。当有人上门质问时，他又会用小刀在自己身上划开无数道口子，泪如雨下地跪着别人面前祈求原谅。但等那些人心软地走后，他又擦干鲜血，继续我行我素。
“邪神降世”——当时的女巫这么描述他。她们怀疑大地之母曾有一位宿敌，那位宿敌的模样与他几乎一致。那场风暴只是一场前戏，在大地之母的神力消散后，他被送到撒欧丽丝岛，还被赋予了覆灭撒欧丽丝的使命。
在一次恶劣的杀人案发生后，女巫们决定流放他。
在一个阴天，他坐船离开。书中并没有描述他离开后去了哪里，甚至没有写明他是否真的能走出礁石群，抵达一个新的大陆。但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却记载得相当完整。
那是一个诅咒，一个预言。
“我会回来的，撒欧丽丝岛不能将我抛弃，母亲不能将我抛弃。”他说道，“我会回来，以任何你们难以预料到的形态，我又会伴着海浪离开，在你们的逼迫下。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我的阴影将永远笼罩撒欧丽丝之海陆。”
事实证明，他说得没错，他的确未曾消失。从此以后，撒欧丽丝岛又有更多的男婴降生。女巫们的心中萌生了前所未有的不安与恐惧，一场针对“邪神”的研究如火如荼地展开。
她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试图找到净化或摧毁“邪神”的关窍，但却连一条恰当的规律都总结不出来。她们发现“邪神”的状态也并不稳定，他们有的邪恶至极，有的又天真透顶，一时间一筹莫展。但随着“研究”的继续，女巫们逐渐了解到了完整的“邪神”，她们开始感叹起其简单的头脑与不定的情绪是多么浅显易懂。最后，她们根据这一事实确定了对“邪神”的态度，那就是在监管之下，任由其便。
“邪神”一词不再在《女巫日志》中出现，转而被替换成“男人”。
“男人可以从事除领主以外的任何一项职业，全凭自由。”某一年，女巫们在给领主的谏言中写道。但蕾娅注意到，这条谏言并不完整。有一行字被涂抹掉了，痕迹还很新。蕾娅询问了杰西，杰西告诉她，这是那年叛乱发生时被一个曾经发誓不再回来的男人涂掉的。那行字的内容是：“但由于其天性的缺陷，在体力与智力上皆不完备，建议慎重选择。”
“如果他‘在体力与智力上完备’，”蕾娅嘲笑道，“那他最应该涂掉的是上面那行字才对。”
杰西对此表示赞同。
此后，《女巫日志》上就再没有关于“邪神”或是“男人”的内容，就像那些在另一个世界里不会被写在史书上的女人们一样。他们存在，但又处处不见踪影。第一册的末章定格在一则箴言上，上面写着：“撒欧丽丝岛人是强壮与智慧的造物，无论其将此才智用于何处，邪恶亦或是良善，都是正常且合理的。我们坚定，且永不放弃。女巫为了撒欧丽丝而存在，撒欧丽丝人人皆为女巫。”
合上书页，蕾娅久久不能平息。她明白这本书里想象的部分占多大比例，但她又不自觉地想要去相信那些传说。因为在撒欧丽丝岛，她总是主动的那一个，是被信任的那一个，是被优先选择的那一个。
蕾娅坐在桌前，月光照进屋里，但其光芒却远远不抵眼前的一盏烛火。火苗在蕾娅眼中跳动，她将书收好，吹灭了蜡烛。月光侵占了屋子，蜡烛上一缕青烟飘渺。但蕾娅知道，烛火是烧不尽的，它会被一次次点燃。只要希望尚在，海底亦会有熊熊火焰。
带着对女巫故事的回味，蕾娅躺在床上，闭上了酸痛的双眼。她听到门外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应该是杰西刚刚回来，此前她去给一个满月的女孩赐福。鼻尖又传来焦糊味，混着一抹神似香蕉的果香，霍比的实验还在继续。在高塔之中，有的女巫在挑灯夜读，奋笔疾书，有的在练习格斗，擦亮宝剑。蕾娅想，自己住在这里时，是否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巫？但在她入住的当天，杰西和霍比早已给出了答案。
“走进莫林高塔的人，不一定都是女巫。”她们说道，“但从这里走出去的，皆为女巫。”
那天晚上，蕾娅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见到了那位大地之母。她看不清大地之母的模样，只记得她是如此高大且不可战胜，就像城堡广场上那尊雕像一样，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她亲吻了蕾娅的额头，送给她一捧清泉和一把没有任何雕饰的长剑。
她俯身在蕾娅耳边低语：“斩下雄狮的头颅。”
蕾娅很想继续追问那捧清泉的作用，但大地之母的轮廓忽然变得更加模糊起来。蕾娅的背后传来一声呼唤，而在幽风中，大地之母缓缓离去。
“醒醒，蕾娅！”朦胧中，蕾娅听到那个声音正是吉恩，“别再睡了，清醒过来，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蕾娅猛地醒过来，又被巨大的困意袭击。她坐起来，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朝小圆窗外看去，此时星辰未散，夜空墨色正浓。
“天不是还没亮吗？”蕾娅有气无力地说道，她坐在床边，眼睛再次闭了起来，“我们要去哪里……啊！”
没等她说完话，她的肚子便遭到了一下重击——吉恩把蕾娅的衣物揉成团，扔到了她身上。
“好地方，实打实的好地方，等天亮再去的话就已经晚了！”吉恩又催促道，“睁开眼睛，蕾娅！我先下去牵马，你快点穿上衣服，再磨蹭就什么都看不到啦！”
第231章
骏马飞驰, 夜晚的凉风打在蕾娅脸上，强迫她打起精神。马蹄声声，莫林高塔逐渐在她们身后变作一个小点, 等她们抵达目的地时, 便已完全消失不见。
开阔的海面再一次显露在蕾娅眼前。她记得这个地方，上岛的第一天有过遥遥一面。
这是撒欧丽丝岛的三个渡口之一。漆黑的夜幕下, 星点混在月光之中铺撒而下, 木栈从岸边向海里延伸，数不清的小船排成两排, 随着海浪轻轻摇摆。
两人走上栈道,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靴子踏在木板上发出的嗒嗒声。吉恩带着蕾娅来到她精心挑选出的一条小船前, 先行一步跳上了船，小船摇晃带起阵阵涟漪。站稳后，她朝蕾娅伸出了手。等蕾娅坐好, 她才解开了柱子上的绳索，捡起木桨，将小船缓缓划出渡口。
船划出去没多远就停了下来, 吉恩收起船桨，坐到了蕾娅对面。蕾娅环视四周，不解的神情早已浮上面庞。
“我们没有偷走别人的一艘船吧？”蕾娅拍着船舷问道。
“确实是偷的, 不过这些船都是伊蒂斯的, 她不会介意的。”吉恩毫不在意地说道，“你感觉如何？”
“我觉得很冷，还很困, 我的眼皮在打架，我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了。”蕾娅说道, 语气中难免存着些抱怨。她不能估计出现在的时间，但她却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流失。
“那就披上这个，”吉恩弯下腰，从脚下翻出一条带着鱼腥味的毯子扔给蕾娅，“替我向你的脚趾说声抱歉，不过我想它们待会儿会原谅我的。”
“我的脚趾现在就想知道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蕾娅鼻子失灵般把毯子往身上扯了扯，佩服地看了一眼吉恩，“你希望我体会一下在小船上过夜的感受吗？就像你当年一样。”
“那倒是完全不同，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可不是让你睡觉的。”吉恩吸了吸鼻子，“我把船划到这里来是为了抢占先机，为我们占一个好位置。用不了多久，那些渔民们就会过来了，不过今天她们不会出海。”
“那么她们会在渡口开派对吗？”蕾娅问道。
“派对当然有。”吉恩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只不过她们还请了别的来宾。”
出于对吉恩的信任，蕾娅认命般点了点头，她呼出一口白气，困意再次袭来，但刚刚合眼，顽皮的晚风便又绕过脚踝，钻入袖口，激起一阵寒颤后，又贴着脖颈款款而出。
银灰色的海面平静如镜，远处重峦叠嶂，墨色尽染。半梦半醒中，不知过了多久，蕾娅抬眼时，才见东方天际露白，晨曦微明，微风拂过，雾气渐起。
视线逐渐清晰时，她看到渔民从四面八方走来，嘴上哼着轻快悦耳的船歌，手里提着两桶鱼虾，在渡口汇集。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上小船。首尾相连的浮船似水上的花瓣般纷纷散开，却又每条都相隔不远。很快，渔民们的船就把蕾娅她们的船包围在了中央。
朝阳从两片山峰间缓缓升起，刹那间，万物似乎都被唤醒，变得毫无瑕疵。连绵的高山化作朦胧的薄影，雾气被阳光染成金色，又在周身聚集，升腾又坠落。天边传来海鸟的鸣叫，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伴着浪潮声，蕾娅瞧见几个离她最远的渔民站了以来，从桶里抓了一把小鱼放在手里，又将手高高抬起。
宾客已至，盛宴开始。漫天飞翔的海鸥拍打着雪白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偶尔俯冲而下，用或红或黑的喙子叼走渔民手中的小鱼，迅速地吞进肚中，发出愉快的鸣叫声。它们停在渔民肩头，用羽毛触碰着渔民的手腕，辗转于浮船之中。山后的太阳露出更多真容，给人与海鸟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她们融为一体，海面波光粼粼，鸟儿激起的水花也闪耀着钻石般的光泽。
同样沐浴在如此光泽中的蕾娅瞪大了双眼，呆愣在原地。她从没有想过海边的日出可以如此震撼人心，好像只要待在这里，春日离去就不会被惋惜哀悼，幽泉不会干涸，百花亦不能凋零，生命如歌，世代传唱。
“你的脚趾现在可以对我表示感谢了。”吉恩拽了拽蕾娅的袖子。此时蕾娅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站了起来，本能地想要离海鸟与天际更近。
“我全身上下每个部位、各个器官都在向你说着感谢。”蕾娅坐了下来，凝视着吉恩的双眼，眸中闪动着心满意足的光，“她们每天都会来这里喂海鸥吗？”
“不，大概一个月一次。”吉恩说道，“这是个亲近自然的仪式。女巫们说，这样能与海洋和天空都建立更紧密的联系。渔民们靠天气和海洋吃饭，一开始她们这么做，都是为了生活。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们似乎已经和那些海鸟成了朋友。单从她们脸上的笑容你就能看出来，这已经不是一场仪式，而是一次普通的老友相见了。”
“这样的景色就算天天看我也愿意。”蕾娅顿了顿，又补充道：“前提是我保证在此之前的充足睡眠。”
“那你要留下来吗？”吉恩问道。
“什么？”蕾娅一愣，不解瞬时浮上眉间，笑容凝滞。
“留下来。”吉恩重复道，表情异常认真，“留在撒欧丽丝岛。”
“我可以留下来吗？”蕾娅疑惑地说道，“领主会允许外乡人永远留在撒欧丽丝岛吗？”
“我有一个船员就留在了这里，已经快七八年了。”吉恩说道，“你住在高塔里的这段时间，我抽空去见了她一面。她过得很好，已经在盖第二栋房子了。伊蒂斯也很照顾她。想必你自己也深有体会，比起回到那个世界，或是像我一样生死由天地在海上漂泊，选择在这里生活，就是选择主动走向美好与明媚。”
吉恩说这话时，一只白鸥落在了她们船头。蕾娅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看着那只白鸥整理好自己的羽毛，在船上跳动两步，又腾空而起，继续搅弄晨雾。
“我很愿意，事实上，我疯狂地想要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蕾娅说道，“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能留下。”
“是因为你的事业吗？”就像是早就预料到蕾娅的答案了一般，吉恩毫不犹豫地问道。
“是的，那个笔记本，你见过的。”蕾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白鸥站过的地方，平静地说道，“在我们决定来西伦村之前，我就和瑟琳娜说过，我不会再逃避了。”
“可你做那些事的目的，不也是为了创造出一个这样的世界吗？”吉恩仰头看去，此时天空被完全照亮，晨雾也已散了大半，“既然撒欧丽丝岛已经存在，你为什么还要再去选择更加艰难的道路呢？”
“因为梅丽尔老师。”蕾娅答道。
“因为你的老师？她希望你去创造一个这样的世界吗？”
“不，是因为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世界。”
渔民们手里的鱼虾已经喂完。除了几只留恋不舍的还在盘旋，其余的白鸥已经慢慢离开。木浆划过海水的声音响起，金光散去，白日高悬。
“如果我就这么离开那个世界，永远留在这里，那我就没有办法再去她的墓前，告诉她我做到了，我没有放弃希望。就算我沉浸在天堂中，我也无法完全忘记那些痛苦与哀伤。每每看到那片石南花，我就能想起梅丽尔老师，想起我自己，想起更多与我们处在相同境遇下的女人们。我已经做不到冷眼旁观了。而且我想，这应该也不是约瑟芬求你带我来这里的初衷。”蕾娅卸下毛毯，垂下手去，触碰着冰凉的海面，海水在她的指间流淌，宛若流动的碎钻，“你也带她来过这里，我们的感受应该大差不差。不过她也没有选择留下来，不是吗？所以我也不会。撒欧丽丝岛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在有生之年，我不敢说我一定能创造出一个这样的世界，但这会成为我的目标，纵使它显得太过天真，遥不可及。”
“她说过你会这么选择。”吉恩浅笑一声，喃喃道。
“什么？”蕾娅没有听清，“什么选择？”
“约瑟芬说过，你不会留下。”吉恩长长地舒了口气，“我当时还跟她说，或许你比她聪明呢，知道怎么让自己活得更轻松。不过我想，固执的人就是这样的。如果你的想法那么轻易动摇，你就不会让约瑟芬把你写的那些东西再寄出去了。”
“如果你在‘做选择’上已经是个参透一切的大师了，罗顿女士，”蕾娅回敬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
吉恩犀利的视线移到蕾娅身上，默默地似要洞悉无遗般与她对视了许久。在挪开视线时，吉恩笑得更开心了。
“五天之后，向日葵号就要再度起航。你知道的，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吉恩说道，“你确定你想好了吗？”
“当然。女巫们借我的书我已经看完了，我已经很满足了。”蕾娅毫不动摇地说道，“我敢打赌，瑟琳娜和约瑟芬一定想我想得偷偷掉眼泪了。”
第232章
告别悲伤或许容易, 但向撒欧丽丝岛说再见就如同拒绝一瓶能解百毒、治百病的神药。
在启程离开之前，领主伊蒂斯又为她们准备了一次丰盛的晚宴。这次的食物甚至比第一天她们到时享用的那些还要美味，杯中的葡萄酒也更为甘甜爽滑。伊蒂斯还亲自带着人灌满了向日葵号上的酒桶。
前来为她们践行的, 还有几位高塔女巫。几天的相处已经让她们和蕾娅熟络起来, 唯一不变的一点是，蕾娅还是不敢喝霍比递过来的酒。
女巫到来后, 餐桌上的氛围便热闹起来。蕾娅见有人带来了竖琴。那竖琴长得就像一片巨大的芭蕉叶, 几根琴弦也像极了叶子上的纹路。指尖拨动，叮咚声响, 乐声悠扬, 有时似潺潺溪流，有时又像惊涛骇浪, 收尾时停在一个轻音，宛若石柱上垂下的水滴。
原是所有人都聚精会神，侧耳倾听。但乐声刚刚结束, 桌上便瞬间没有了继续品鉴乐曲的心思，开始吵闹起来。而一切的源头指向杰西，她在将果酱抹到面包片上时用力过猛, 勺子一甩，果酱便飞到了一旁的奥尔娜脸上。奥尔娜原本就与杰西一同长大，时常与彼此打打闹闹。她拿起手边的帕子, 缓缓擦掉脸上的果酱后, 眼里一道寒光闪过，杰西就毫不意外地要遭殃了。
叉子与盘子碰撞的动静响彻大厅，每有一声响动, 蕾娅就不自觉地缩下脖子，这样的她又被安珀嘲笑说像只乌龟。而虽然宴会突然变得吵嚷喧嚣, 伊蒂斯和吉恩却都像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见这一切般，安安稳稳地坐在位子上，优雅地吃着盘中的食物，悠然自得地聊着天。
“你们还是准备走原来的航线吗？”伊蒂斯问吉恩。
“没错，也只有那条航线可以走。”吉恩答道，“这是我好不容易规划出来的，没有比这条更安全快捷的路了。如果再往别的方向去，就真是完全身处一片汪洋了，但凡遇到风浪，其中的危险都难以预知。”
“那你不怕再遇到那个叫达勒妮的女人吗？”提到达勒妮，伊蒂斯切肉的劲儿都变大了些，“流浪者号的恶名连我都听说过，撒欧丽丝的船也被她劫过。这女人做起事来没有底线，就算在海盗堆里也没什么好名声。”
吉恩“哼”了一声，摇着头说道：“像她一样做个海盗，一个坏名声才是她最好的名声。流浪者号神出鬼没，就算不在这条航线上遇见她，在别的航线上也总能碰到。放心吧，伊蒂斯，我会注意她的，我们俩也算得上是老交情了。”
“那她托你找的那个叫‘卸下重负’的药呢？你打算怎么办？”伊蒂斯又问，“要是下次她和你见面时找你讨要你却拿不出来，以她的性格，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你们离开了。”
“这是她求我办的事，我答应她只是因为不希望看到她的船员因为无法受到庇护而死去。在这个方面，她跟我的心思是一样的，我们都知道女人在海上生活不容易。”吉恩说道，“但说到底，那也是她自作自受，是她一开始的放任不管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流浪者号上的男人实在是太多了。”
“或许应该试试坎帕城。”在旁边听了半晌的蕾娅插嘴道。
吉恩和伊蒂斯闻言皆是一怔，她们还记得那天提到坎帕城时蕾娅的反应，也都没有想到蕾娅会主动提起。
“我只是提个建议，如果要找药草和药剂，就连王城都比不上那里。”蕾娅坦然地说道，“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啦，我没事，请不用顾虑我。坎帕城是我老师生前最想去的一个地方，所以那天骤然听到后，我的反应才那么大。”
“原来如此，”伊蒂斯与吉恩对视一眼，明了地点了点头，“坎帕城那个地方我也去过一次，你那日一跟我提到治病的药，我就想到那里了。不过要过去的话，得花不少时间吧？吉恩，你一上岸就腿疼的毛病还会犯吗？”
“一上岸就腿疼？小美人鱼吗？”蕾娅说完，自己先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什么？”吉恩迷茫地看向蕾娅。显然，她并不知道这个故事。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蕾娅有些尴尬地龇了龇牙，又往嘴里塞进一大口牛肉，说起话来黏糊糊的。
看着蕾娅狼吞虎咽的模样，伊蒂斯忍不住笑起来，她朝蕾娅挤了挤眼，说道：“说实话，蕾娅，你拒绝留下来，我还挺伤心的，佩林也深感遗憾。因为在撒欧丽丝岛，虽然有很多人阅读报纸和书籍，但对印刷本身感兴趣的却不多。整个岛上只有佩林一个人在开印刷坊，我想你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和她一样的坊主。”
“说起这个，我还没有亲口向坊主道过谢呢。”蕾娅愧疚地说道，想到了赠礼中那张精美详细的印刷机图纸，她的心中满是感激，“她真是太慷慨了，竟然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将设计图送给了我，而我却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能给她回礼。”
“关于谢意，我会替你转达的。回礼就不必了，你给她她也不会收。佩林就是这个样子的人。”伊蒂斯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她也托我给你带话，说希望你回去后一切都好。”
心中溢出一阵温暖，蕾娅心情大好，又添了杯酒。
这时，伊蒂斯站了起来，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桌上的每一个说道：“这杯酒里所蕴含的，就是我们今晚的主题——告别。这是一杯告别酒，一杯珍重酒。让我们为了我们的朋友饮下这杯酒，驱散心中的哀伤。纵使阳光背后总有阴影，黑夜终将降临，但星辰永恒，火焰永远不灭！”
“敬朋友！”所有人也都抬起酒杯附和，畅快地饮下满满一杯，“火焰永远不灭！”
晚宴结束的第二天清晨，蕾娅她们打包行李时，又收到了一堆来自女巫们的礼物，大部分是航行中需要的补给品，比如淡水和食物。而在那些东西之外，霍比还偷偷把蕾娅拉到一旁，给了她一瓶神秘的药剂。通常药剂都储存在不透光的瓶子里，人们往往只有在摇晃时才能听见微弱的液体流动的声音，但闻不到味，也看不出色泽。可霍比给蕾娅的这一瓶却装在完全透明的瓶子里，那些液体在阴影中看起来是如泥土般的褐色，但在阳光下又会呈现出浓郁的墨绿色，透明如水的瓶身也会散出溢彩流光。
“这是什么？也是治病用的吗？”蕾娅惊奇地问道。
“我做的东西，可不只是用‘治病’这两个字能简单概括的。”霍比凑在蕾娅的耳边说道，“这是能让你放松的东西。若是你心中郁结，胸闷乏力，甚至走动片刻就感觉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的话，那你就在水中滴入一滴，再喝下去，保证你片刻后精神焕发。”
“所以就是晕船药。”蕾娅直截了当地说道。
“啧，”霍比不满意地咂了咂嘴，“我都说了，这不是能用‘治病’二字简单概括的东西。这是抚慰心灵的药水，比治愈□□之伤的药更加厉害，能让你在任何时候都有‘卸下重负’之感。”
“‘卸下重负’？”蕾娅吃了一惊，但当她看到霍比耸动着自己并不存在的眉毛时，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昨晚听到领主和罗顿女士的谈话了吧？你明明知道那是还没有被发现的药品，为什么还要用那个名字给自己的药剂命名呢？”
“唉，那听起来好听嘛！”霍比撇了撇嘴，不高兴地说道，“是谁提前把这个名字要走了？我还喜欢这个名字呢，要知道，我可是很早之前就在研究能让人真的‘卸下重负’的药水了，怎么还能被你们大陆上的人给抢了先呢？”
“有位海盗可是对这东西盯得很紧呢，霍比女士。”蕾娅收下那瓶药剂，轻轻拍了拍霍比粗糙的手背，忠告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用这个名字了，否则哪天惹上了海盗，领主又要头疼了。”
“好吧，好吧。”霍比嘴上答应，毫不在乎地摆摆手，“那我只能重新再想一个更加绝妙的名字出来啦！”
一个拥抱向来是最好的告别，尤其是在撒欧丽丝岛，没有人会吝啬送出一个温暖的拥抱。她们排队拥抱，这画面或许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没有一个人会拒绝这个仪式。仪式结束后，蕾娅她们便在注视中走上了船，没过多久，那面画着向日葵的旗子又升了起来。
随着“嘎吱”一声巨响，向日葵号再度扬帆，吹响了返航的号角。她们朝彼此挥着手，蕾娅听见岸上的人又在歌唱。她已经对那旋律完全熟悉，但她还是学不会她们的语言。不过她用心记住了一句，在她们唱到这句时，蕾娅也开了口：“当回声不再，万籁俱寂，我听见宁静，我听见自己。”
第233章
蕾娅她们从撒欧丽丝岛离开时, 秋日已祭，冬日又临。沿着原来的航线，她们依旧航行了两周的时间, 期间多数时候是晴空万里, 偶有几场细雨打湿甲板，也不过是晴天的调剂。
海岸线慢慢膨胀成宽广的大陆, 在能看清陆地时, 蕾娅跟着吉恩来到了船头。在认识撒欧丽丝岛之前，蕾娅曾经觉得博尔镇的码头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码头, 悬崖峭壁之下, 它就像长剑手柄上那颗最惹眼的红宝石。
再也用不着望远镜时，蕾娅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码头上稀疏的船影间, 蕾娅将她们一个个辨认出来——瑟琳娜、约瑟芬、梅斯以及抱着小露西的瑞拉。
“她们怎么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蕾娅惊喜地问吉恩，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
吉恩笑了笑，指着半空中飘扬的旗帜说道：“我们的旗子可是非常醒目的, 恐怕全世界唯此一面。更重要的是，以你们之间的羁绊来看，她们应该每天都会朝码头这边望望, 一旦看到有船靠近，就会等着确认是不是我们。梅斯家里有很多望远镜，都是我送给她的, 我想她应该找到其妙用了。”
随着一声响亮的船号, 向日葵号终于靠岸。蕾娅的一只脚刚刚踩在码头上，瑟琳娜就第一个冲过来，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拥抱。那力度大得蕾娅差点以为朝自己扑来的是一只毛色金黄的野熊, 如果不是吉恩及时拖住了她的腰，恐怕她和瑟琳娜两个人都得从码头上翻下去, 掉入海中。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你！”瑟琳娜捧着蕾娅的脸，左看右看，激动地说道，“才三个月的时间，我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三年。有好几个晚上我都梦到你，那并不是什么好梦，总让我心惊胆战，还好你安全地回来了！而且我得承认，你临走时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多少。那天镇长和工坊联盟的会长一起到印刷坊来找我的时候我真是要崩溃了！”
“等一下，”蕾娅把瑟琳娜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了下来，故作生气地说道，“原来你根本不是想我，只是因为没有人帮你处理工坊联盟的事才那么期盼我回来！”
“我当然想你啊！这只是顺带一说嘛！”瑟琳娜笑嘻嘻地说道，又紧紧拥抱了蕾娅，“好蕾娅，你得跟我说说这三个月你都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人，哦，这些都能写进我们的《马铃薯小报》里吗？”
“你起码等她喘口气吧。”等在一旁许久的梅斯插话道，她眼中的兴奋一点儿也不比瑟琳娜的少，“她才刚回来，你就要让她开始工作了吗？”
“我真是想不到，第一个注意到我需要休息的居然是梅斯。”蕾娅惊奇地说道，握住了梅斯伸过来的手。
“嘿，我可是西伦村最贴心的人了。”梅斯自得地说道。不过蕾娅注意到，梅斯真诚的视线时不时地还会往蕾娅身后跑，大概率是因为吉恩现在就站在她身后。在蕾娅和瑟琳娜说话时，梅斯甚至还抽出时间跟吉恩打了好几个招呼。
“好吧，我想唯一一个到码头上来只是为了关心我本人的就只有瑞拉了。” 蕾娅露出一个无奈又苦涩的笑容，朝最后走来的瑞拉点了点头。在此之前，约瑟芬只是和她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到船上去帮忙搬东西去了，“你怎么把小露西也带出来了？码头上风大，要是生病了就糟了。”
“没事，她想要过来。我和她说蕾娅妈妈回来了，她高兴得不得了。”瑞拉说道，“欢迎回来，坊主。”
“大鲨鱼！蕾娅妈妈！”瑞拉话音刚落，小露西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她安心地躲在瑞拉怀里，晃了晃脑袋，头上的兜帽就掉了下来，露出一张肉嘟嘟的小脸。
“你是想问我打败大鲨鱼了吗？”蕾娅亲昵地捏了捏小露西的脸颊。
“打败了！”小露西高举双手，欢喜地挥舞着。
“没错，打败了！”蕾娅高兴地附和道。
在她们热烈地寒暄时，向日葵号的船员们已经忙碌了好一会儿了。约瑟芬把蕾娅的东西都从船上搬了下来，放到了岸边的一辆板车上。
“箱子里有易碎的东西吗？”约瑟芬问蕾娅。
“有，但都放好了，你不用那么小心。”蕾娅说道，然后，她凑到约瑟芬耳边，悄声说道：“我知道是你请罗顿女士带我去撒欧丽丝岛的，谢谢你，约瑟芬，我感觉好多了。”
约瑟芬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蕾娅又补充道，“撒欧丽丝岛的苹果干，领主说你最爱吃了。”
约瑟芬的头瞬间又抬了起来，什么话都没说，但眼里闪烁的光已经暴露出她满满的期待。
“你们在说什么？礼物吗？”瑟琳娜嗅着话题凑了过来，“我有礼物吗？你说会给我带一样武器的，你还记得吗？”
“当然，我买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短剑！”蕾娅说道，“还有一样东西，我等不及要给你看，一直贴身放着，不过这个东西必须去印刷坊看。所以等我们放好行李，我们还得再出来一趟。”
“那你们还不如现在去，这样顺路，你们也不用来回跑。”约瑟芬插话道。
“那我的行李怎么办？”蕾娅望着板车里的箱子说道。
“我会帮你搬回去的。”约瑟芬说道。
“真的吗，约瑟芬？”蕾娅夸张地张大了嘴，感动地说道，“你真的愿意帮我把行李都搬回去，只为了让我少走几步路吗？”
约瑟芬肩膀无力地垂下，浅浅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四个字似乎要从她的眼神中飞出来，如飞镖般插到蕾娅脑门上。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怎么也不教她开开玩笑呢？”蕾娅咂咂嘴，碰了碰瑟琳娜，“至少让她在别人开玩笑的时候也敷衍地笑两声吧？”
“这事只要她在，你每天都在做，但效果并不明显，不是吗？”瑟琳娜完全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乐呵地说道，“既然你坚持了那么久都没有效果，又怎么能指望我来教会她呢？”
而说话间，约瑟芬已经又提着两大包东西走远了。蕾娅急忙朝她的背影喊道：“谢谢你，约瑟芬！今晚我一定把我从外头带来的好吃的全都给你！”
听到这话，约瑟芬的脚步肉眼可见地滑了一下，不过她没有停下，也没有转身，反而加速前进。看着这一幕的蕾娅和瑟琳娜瞬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简单和船员们告别后，蕾娅和瑟琳娜来到了印刷坊。印刷坊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那么明亮整洁，散发着令人舒心的油墨味。不过印刷坊现在多了两个员工，是瑟琳娜在蕾娅出海期间招的，两个女孩刚刚到适合出来工作的年纪，干起活来勤快麻利。
而除了两个新员工，蕾娅还注意到两张熟练出现在读报区里。她们坐在同一张桌前，手里拿着羽毛笔，正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南希？”蕾娅冲她们喊道，“还有苏珊？”
“蕾娅？”南希手中的笔一滞，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讶，“你回来了！”
“塔维斯小姐！哦不！”苏珊也急忙站了起来，她本来打算跑过来，但走到半路又突然停了下来。她一本正经地提起裙摆，朝蕾娅行了个难得一见的大礼，“塔维斯小姐你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多日不见，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苏珊，谢谢你的问候。”蕾娅倍感不解地回了个礼，走到了她们面前，悄悄问南希：“你最近在给她上礼仪课吗？”
“没有，她自己从书上学的。”南希耸了耸肩，拿出帕子擦掉了手指上的两滴墨渍，“我告诉她那些繁琐的礼仪根本没有必要学，可她却反驳说万一有一天她见到了尊敬的国王陛下，那她就会需要这些东西。”
“好吧，总不能去剥夺她见国王的梦想吧？”蕾娅轻笑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呢？其实我很想自作多情地猜测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迎接我，不过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难不成手抄书的代言人南希还能到我的印刷坊来读报纸吗？”
“什么啊，我才不是来看印刷品的！”南希撇着嘴说道，“我是来上课的。”
“上什么课？”蕾娅疑惑地问道，“你的课堂不是在镇里吗？”
“那间房子要涨租，我已经负担不起了。”南希皱起眉头，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她摆弄着墨水瓶里那根羽毛，苦恼地说道，“你离开后大概一个月吧，我就搬了出来，原本是想在我家里给孩子们上课的，可是我家里太小了，桌椅没有那么多，也不适合孩子们坐。大概是从苏珊那里了解到我的情况，你那好心的朋友瑟琳娜小姐就把读报区的几套桌椅借给了我。现在我只能怀着感恩的心，每天在你那套吃人的机器面前给孩子们上课啦！”
第234章
“这是怎么回事？你以前上课那个地方也不算什么黄金地段呀！”蕾娅倍感奇怪地说道, “租金涨了多少？”
“三倍。”南希安排好苏珊的任务，与蕾娅聊起来，“以前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房主会选择涨价也无可厚非。沃尔特村的庄园开起来以后，来博尔镇的人多了许多, 贵族们也络绎不绝。为此, 镇政厅在我上课那栋房子的对面设置了一个驿站，专门用来接待一些重要的人物。还有, 前不久教区的人也过来了, 商定好了《马铃薯小报》在整个教区发行的事，以后你的报纸也会经由那个驿站送到教区各地。”
听到这事还与自己的报纸有关, 蕾娅哽了一下，心中竟萌生出些许愧疚感。
“但涨三倍也太夸张了，”蕾娅说道, “你都在那里待了多少年了，他难道不知道那栋房子的用途吗？而且你经常无偿给镇上的孩子上课，镇政厅发给你的薪资也不高, 你手里能有几分收入啊？”
“房子是人家的，我也不想厚着脸皮以我无偿给孩子们上课为理由，要他原价把房子租给我。”南希叹息一声, 右手下意识地放到了自己的钱袋上, “我正在找新的上课地点，但是一栋低廉的房子是肯定找不到了，以我现在的财力, 别说是租下一层楼，就算只是一个不透风的小房间都得思量好几天。”
“那你以后干脆就在这里上课好了。”蕾娅毫不迟疑地说道。
“什么？”南希愣在原地, 不看相信地看着蕾娅，“你让我在这里上课？在你的印刷坊里？”
“对啊，我们读报区的场地那么大，划给你一半不就好了？如果你嫌吵，我可以分一间小仓库给你，挤一挤也能放下六套桌椅，外加一块写字板。”蕾娅一边说，一边把南希往小仓库领，“你原来的那些东西都搬到哪里去了？需要我帮你搬过来吗？不过那几套感觉都很旧了，如果你想买新的我也可以……”
“等等！”南希拽住了蕾娅的手，犹豫着不肯迈步，睫毛也不安抖动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蕾娅问道，“你嫌仓库小啊？”
“不是！”南希的语气急躁起来，“可要是我用了你的仓库的话，你用什么呢？”
“再租一间呀，或者在印刷坊里再隔一间仓库出来。这里地方那么大，空地还多着呢。”
“那也得费时间费金钱呀！你的租金要怎么算呢？”
“我不要你的钱。”
“你不要钱？”南希更加震惊地说道，音调瞬间高了八度，“那你怎么盈利呢？”
“谁说我要盈利了？”蕾娅扶着南希的肩膀笑起来，“你到现在还认为我做什么事都是为了钱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南希苦恼地说道，“平白接受你的这么大的善意，我心里过意不去。而且我不明白，你好像做了很多事，很多好事，也帮了很多人，包括我、奥伦还有德雷夫人。我当然可以把这些理解为你本性善良，可是这会不会太多了？恐怕连博尔镇上的牧师都不能这么无私。”
蕾娅明白南希纠结于此的原因。若是一般的帮助也就罢了，但她们现在讨论的可是绑架、在商业谈判中提出附加条件以及无偿租赁仓库。
蕾娅发现，女人们总是对别人有一种奇怪的亏欠感，包括她自己。即使是面对朋友，她们也很难坦然地接受帮助，一毫一厘都要有所回报。在一段恋爱关系中更是如此。
曾经蕾娅还在专注于主线剧情时，瑟琳娜就是这样的。在与某位男主确认关系后，她的不安也没有随着甜蜜而消失。即使她身上已经汇集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她也始终认为自己并不配获得那么多的宠爱与关注。有时蕾娅甚至觉得，男主们的爱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奖励，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瑟琳娜的人生如此艰难，主创们让她丧母、遭遇恶毒女配的霸凌、经历女巫审判，九死一生。在完成对她的折磨后，又把一个或几个男人的爱作为奖赏恩赐给她，这才让她觉得这样的爱来之不易，自己仿佛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在这里，女人可做不了牧师，南希。我做事有我的道理，就像帮西伦村和沃尔特村化解恩怨一样，我告诉过你，我那样做也不是为了伊尔莎。”蕾娅说着，让瑟琳娜打开了仓库的大门，“这个仓库你要是用来做别的事，我当然会收你的租金，最多因为我们是朋友而少算你些钱。但你是用来给女孩们上课的，这事我当然要支持。我见过的女人里，连识字的都没有多少，更别提能像你一样成为书记官了。所以我希望你继续做下去，我不想你因为金钱、地点这样的事而拖延或是放弃。因为一旦你放弃了，博尔镇几十个乃至几百个女孩也就被放弃了。拿出你的意志来，南希，不要瞻前顾后的。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最好马上牙尖嘴利地开始批判我和我吃人的机器！”
“什么啊！谁会期盼得到别人的批判啊？”南希喊道，在那一瞬间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但很快，她的眼眶中就充盈着泪水，倔强的嘴角奋力地向下压着却最终选择了扬起。她看看蕾娅，又看看瑟琳娜，走进了那间小仓库。
她对这间仓库并不陌生，奥伦就是在这里看清了弗劳德的真面目。那晚过后，仓库已焕然一新，没有一滴骗子的血留在这里。但若要说这间仓库里除了成堆的小书和木箱还有什么？那便是她们之间累积的羁绊与情谊。
“好吧，”南希重重点着头，感激地说道，“承蒙坊主慷慨，我一定会好好利用这间仓库的。”
“天呐，谢谢。”蕾娅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还要求着人家免费来用我的仓库。这事说出去有人信吗？”
南希和瑟琳娜一齐笑起来，并与彼此约定好，一齐把小仓库收拾出来。蕾娅则计划好要去定制一块门牌，挂在小仓库门口，门牌上写明五个大字：南希的课堂。
一切敲定后，南希又回到了读报区，检查起苏珊的功课来。而蕾娅则从随身的布包里将从撒欧丽丝岛带回来的印刷机设计图取了出来，交给瑟琳娜。
这份设计图集结了一众工匠的心血，画得十分细致，甚至还附上了每个部件的细节图。瑟琳娜观阅得非常认真，对照着她们现在正在使用的印刷机，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
“恐怕就连瑞德曼斯最好的印刷坊，现在也设计不出这样的机器。”瑟琳娜抚摩着图纸说道，“你到底是去了哪里？是梦幻之岛，还是未来？”
“未来？”蕾娅一顿，轻笑道，“这种说法倒是新奇，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就是未来。”
“我真想明天就开始动手，但还得先去一趟集市，瞧瞧能不能买到需要的材料。”瑟琳娜迫不及待地计划起来，“如果我真的能做出来，那我们可算是走在世界前列了。这份设计图能给我吗？你总不可能就是拿到这里来给我看一眼吧？”
“嘿，瑟琳娜，冷静点，别那么着急。”蕾娅说道，“设计图就是给你的，毕竟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木匠☆仙☆女☆整☆理☆，除了你，谁都搞不定。但这种东西无论对我还是对你来说都是全新的，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多着呢，也不急在明天。”
听到蕾娅的话，瑟琳娜的目光忽而黯淡下来，她收好设计图，牵起蕾娅的手，担忧地说道：“但恐怕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什么意思？”蕾娅一怔，不解地说道，“你可别吓我，瑟琳娜，我刚从海上回来，现在脑袋都还在晃悠，受不得惊吓的。”
瑟琳娜紧紧握住蕾娅的手，将她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耳语道：“大概一个月前，我和约瑟芬收到了一些消息。那些消息来自全国各地，说部分猎巫人现在怨声载道，因为他们的猎巫行动受到了阻碍。反猎巫组织的成员们欢欣鼓舞，纷纷来信致意。”
嘴上说着值得高兴的话语，但瑟琳娜的脸上却瞧不出任何喜色，反而充满了无尽的忧愁。蕾娅猜到，这事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那些阻碍来自什么人？”蕾娅警惕地问道，“我们的成员不可能急于冒进，那么轻易地暴露自己。”
“重点就在于此。”瑟琳娜说道，“约瑟芬调查过，现在除了瑞德曼斯，各个地方的宗教法庭都不会拒绝审判女巫，更可恨的是，巫术审判已经成了他们维持统治的工具之一。所以那股阻碍力量并非来自他们，而是一股凭空产生的神秘势力，非常张扬，也没有章法。听说在很多地方都抓到了参与者，但是幕后之人却始终没有露面，就连约瑟芬也查不到。”
“姑且认为这股势力与我们的目标一致，那么我们之间应该就不会起冲突，所以我们暂时是安全的。”蕾娅分析道，“不过因利而聚并不是上策。我们曾经也见过打着反猎巫的旗号从中牟利的人，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叛徒。”
“我和约瑟芬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心中还是忐忑不安。”瑟琳娜说道，“今晚我们得早些回去，约瑟芬还有话和你说。我知道有些事情她没有告诉我，我想她应该是想等你回来，再亲口和你说，一起商量商量对策。”
第235章
蕾娅和瑟琳娜回到家时, 约瑟芬已经在屋里等了许久。茶杯上腾起袅袅热气，约瑟芬手指上两枚镶着尖刺的戒指在烛火下闪着寒光，那是吉恩从撒欧丽丝岛上给她带的礼物。蕾娅的行李全都整齐地摆在她自己的床边。
“谢谢你帮我把那些东西搬回来, 约瑟芬。”蕾娅走到约瑟芬的对面坐下, 给自己和瑟琳娜都倒了一杯茶。
“不客气，”约瑟芬微微点头, 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是你的护卫，这也是我的职责。”
“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在和你道谢, 不是你的雇主。”蕾娅无奈地叹了口气, 揉了揉太阳穴。
“朋友，”约瑟芬简单地重复道, “也是雇主。”
“好吧，好吧，我不和你掰扯这些。”蕾娅心力交瘁地说道, “真不知道我在想念你什么，不过我还是要说，很高兴再见到你。其实我一直在担心回来的时候见不到你, 毕竟你每次回来都待不到一个月就又要离开。”
“我答应了瑟琳娜要陪着她。”约瑟芬瞥了一眼瑟琳娜，“我就不会食言。”
“我当然不会质疑你们之间的诺言。”蕾娅摆了摆手，“我只是……”
“而且我得在这里等你回来。”没等蕾娅说完, 约瑟芬就接话道。
“为什么？”蕾娅半边眉毛挑了挑, 瞬间来了兴趣，“你很舍不得我？”
但蕾娅捞不到好，因为约瑟芬根本不打算接她的话。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约瑟芬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感觉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我刚结束了一段三个月的旅途, 风浪让我十分疲惫。”蕾娅扭过头去跟瑟琳娜抱怨道。
“我们收到了一封信。”约瑟芬自顾自地说道，丝毫不给蕾娅喘息的空间。
“好吧, ”蕾娅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什么信？”
“空白的信封。没有地址，也没有写寄信人。有可能是专门让人送到这里来的。”约瑟芬从身旁的小圆桌上摸来一个信封递给蕾娅。
“字迹呢？”蕾娅接过信封，细细查看着。
“认不出来。”约瑟芬答道，“瑟琳娜也看过，从信纸上也瞧不出产地。”
“信上写了什么？”蕾娅边问，边拆开了信封。
“就写了一句话：看看这个。还有一张《里奇新闻报》的切页。”约瑟芬指着信封答道。
信封一开，两页颜色不一致的纸张就滑了出来，蕾娅拿起报纸切页，一个醒目的标题赫然纸上，惊得她两手一抖，瞠目结舌。
报纸上写着：《神话的陨落——“绞刑架的情人”死于绞刑》。
“杜利亚……死了？”蕾娅难以置信地说道，反复确认着这就是她熟悉的《里奇新闻报》。
“是死了。”约瑟芬平静地说道，“地点和人都对得上。”
“什么时候的事？”蕾娅查看着刊登日期，“半年前？半年前他就死了？”
“是的，这份报道本来早就应该到我们手上的，但也就是从半年前开始，我就联系不上德丽莎了。我托人去查看过，得到的结论是，德丽莎已经离开了马勒斯顿，至于她去了哪里不得而知，所以我也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她托人带到我们这里来的，但确实辗转了很多地方，半年后才送到这里。”约瑟芬表情凝重地说道。
在约瑟芬说话时，蕾娅仔细阅读了那篇文章。
在她们离开后没多久，马勒斯顿就爆发了一次骚乱。大概是因为艾琳诺和乔森回到了马勒斯顿，发现自己的女儿被污蔑为女巫差点被烧死，最后还不知所踪。他们针对审判法庭提出了控诉和抗议。镇民们有的因为乔森镇长的身份而附和支持，有的则信奉“女巫理论”而要求作为女巫父亲的他立刻下台。
那次的骚动规模不大，不成什么气候，很快就偃旗息鼓，只是艾琳诺和乔森余怒未消，始终不依不饶。事态完全走向失控是因为随之而来的两起女巫审判。杜利亚不知道又从哪里抓到两个可怜女人与魔鬼签订契约的证据，甚至声称她们罪大恶极，要将她们同时烧死。
然而就在行刑当日，出现了意外。杜利亚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来自蕾娅的信。信上告知了他乔治利用他积累案子上位的真相。
他怒火中烧，气涌如山，犯人还未押解到场，他就直接在刑场和乔治打了起来。他们打得激烈，围观的镇民也没想过自己能看到如此场景，有的上前拉架，有的则蹲在一旁拍手叫好。当治安官押送着两个女人来到刑场时，跳到柴堆旁的镇民才如临大敌般四处逃窜，混乱中，有人碰翻了一旁的火盆。火星滚落，点燃了柴堆，风一造势，火焰又如爬蛇般四处乱窜，刑场彻底沦为了火场。在那场灾难中，八个镇民殒命，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杜利亚和乔治两个人倒是没事，火烧起来时他们就溜走了，身上只留下了打架后的淤青和擦伤。但他俩的账还没算完，新的冲突又紧随其后。镇民们把这场火灾都怪在了他们身上，尤其是最先挑事的杜利亚。
人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无论他怎么解释，镇民们都不接受。也正是在这种时候，“黑羽恶魔”的阴影再次降临。德丽莎在马勒斯顿周围又一次制造了恶魔降世的假象，结合起当年丹尼的死状，马勒斯顿人无不相信，蕾娅那天在法庭上的诅咒最终应验。
他们发狂般闯进杜利亚的家里，要将他献祭，要他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杜利亚当时倒是聪明，早早就选择了逃离。但他又没有那么聪明，就在半年前，他还是被抓回了马勒斯顿。
依旧是在那个刑场，杜利亚被套上了黑布袋。绳索在他看不见的前方摇晃，那个大名鼎鼎的猎巫人在风中颤抖着，行刑官一拉长杆，随着一声涩滞的巨响，“绞刑架的情人”最终死于绞刑。
杜利亚的死讯传遍大街小巷，在猎巫人这个圈子里造成了不小的震动。《里奇新闻报》更是把这件事推向了高潮。马勒斯顿镇政厅与教堂收到了成千上万的投诉与威胁信。但出人意料的是，其中来自猎巫人的威胁信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反对马勒斯顿继续猎巫的声音。
以马勒斯顿为原点，朝四周发散，瑟琳娜所说的那股新的力量也在此时崛起。有的被砍头，有的被吊死，有的被烧成黑炭，一时间，猎巫者人人自危，各地的治安官也忙得焦头烂额，抓了一个又一个的“凶手”，却始终查不到源头。
“据我得到的消息，现在猎巫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下一个被诅咒反噬的就是自己。不过这种事持续不了太长时间，我们不能大意，因为《巫术法案》的关系，随意杀死猎巫人或审判法官会被判重刑，一般都会被砍头。所以猎巫人们很快就会占据法条的优势，甚至闹到瑞德曼斯去。”聊到这里，约瑟芬说道，“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自己寄出去的那些文章还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这话又让蕾娅吃了一惊，“等等，什么叫‘我自己寄出去的文章’？我要寄的文章全部都给你了啊。剩下的那些我想在之后整理成册，直接印成一本书。”
约瑟芬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转动戒指的手停了下来，表情严肃地问道：“你自己没有寄任何东西出去吗？”
“约瑟芬，我看上去像是那种寄了东西出去自己却不记得的那种人吗？”蕾娅脱力地说道，“我向你保证，除了给你的那些，我什么都没寄。”
“那就奇怪了。”约瑟芬脸色阴沉，当即起身，在蕾娅迷惑的目光下跑出了门。再回来时，她手里捧着一个沉重的木箱。木箱上挂着两把小锁，钥匙插进去后，还得转动至特殊的角度才能打开。“嘎吱”一声，木箱缓缓开启，细碎的灰尘在空中飘飞。约瑟芬从木箱里抱出一捆报纸，那些报纸来自全国各地。
“什么东西奇怪？”蕾娅站了起来，心没由来地怦怦直跳，“这些都是你收集的报纸吗？”
约瑟芬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专注地解开报纸上的细绳，将报纸一张张铺开在蕾娅眼前，又举着烛台，逐一指给蕾娅看。
“这里，还有这里，这份上甚至有两篇。”约瑟芬指着不同的报纸说道，“这些报道都是在杜利亚死后出的，隔三差五就有一篇，遍布各地，内容都与猎巫人和巫术相关，或隐晦或直接地对《巫术法案》进行着批判。有一些还提到了你入狱时写的传单和小册子，以及你发表在《里奇新闻报》上的文章，对此大加赞赏。这几篇文章虽然在不同的报纸上发表，但应该都是一个人写的，文风与你的极为相似，笔名也是同一个。而要说问我为什么会觉得它们都是你寄出去的，那是因为那个作者用的笔名是——梅丽尔·汉莫。”
第236章
在约瑟芬说出那个名字的当刻, 蕾娅就如石块般凝固在了原地。疑忌如蚂蚁般啃食着她的身体与思想，似乎有无数根黑色的羽毛朝她的双眼扑来。她微微张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想说的话哽在喉间,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须臾，她才猛地抓起面前的报纸, 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
“梅丽尔·汉莫, 梅丽尔·汉莫……”报纸在颤抖的手中越攥越紧，蕾娅一遍遍念出那个不会改变的名字, 脑海中除了那些她最熟悉不过的字母几乎一片空白。就像凶猛的海浪冲击着礁石, 她呼吸滞涩，手一松, 那些报纸便哗啦啦地飘落在地，她也跌坐在身后的座位上，最后一次重复道：“梅丽尔·汉莫。”
瑟琳娜的状态也不比蕾娅好多少, 在和蕾娅一起多次确认了名字准确无误后，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兴许是以为她早就知情，约瑟芬显然没有将这几篇报道的事告诉她。
“这些文章, 不是我写的。”在冷静些许后，蕾娅说道，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就像一个命不久矣的人, “确实很像我的笔法，遣词造句上也很类似。但我记得我写的每篇文章，记得每个字, 而这些不是我写的。”
“有一种可能。”约瑟芬捡起地上的那些皱巴巴的报纸，分析道, “写这些报道的人应该读过你的文章，而且在刻意模仿你的文风。就这个笔名来说，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你的熟识，并且也知道你的老师梅丽尔的事。”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没有其他线索的话，我根本没有办法确定。”蕾娅疲惫地低下了头，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外套，冰凉的手变得又红又粗糙，“但写文章的人如此直接地用了梅丽尔老师的名字，显然是冲着马勒斯顿来的，又或者说，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些报道都是同一个人写的吗？”瑟琳娜很快发现了端倪，“一个人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现在全国各地吧？”
约瑟芬将报纸放回箱子里，倒掉了蕾娅的冷茶，又转向壁炉，试图把炉火烧旺一些。
“我去过其中几家报社，都没有找到写报道的人。报社的人告诉我，这些稿子都是寄过去的，寄件的地点都各不相同。”约瑟芬说道，壁炉里的火焰噼啪响着。
“寄过去的稿子，对方连人都没有出现，他们就这么轻易地发表了？”蕾娅不可思议地质疑道，“这可是批判《猎巫法案》的文章，笔名用的还是一个女名。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和卡罗尔一样浑身是胆呢？”
“他们当然有自己的考量，但在那些文章寄到之前，他们都收到了一笔资金。具体数额我不清楚，但足以让他们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刊登文章。”约瑟芬说道，“寄信的恐怕是个腰缠万贯、堆金迭玉的赞助人，否则也负担不起那么多。报社的人说，那个赞助人叫‘C女士’。”
“C女士？”蕾娅一怔，看向了那个装报纸的木箱。
“会是卡罗尔吗？我记得她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时，就会把名字简化成字母‘C’。”约瑟芬说道，“正是因为这些巧合，所以我才把那些报道和你自然而然地联系到了一起，这条线索也没有再继续查下去。现在看来，我当时真不应该轻易放弃。”
“卡罗尔……有可能，以她的实力完全做得到。”蕾娅思索着，脑海中闪过她第一次见到手上的小马手链时，卡罗尔的名牌上确实将自己的名字写作了字母“C”，“但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进行的，那么攻击猎巫人和写文章的是同一批人吗？”
“我不清楚，这也是我查得最艰难的地方。”约瑟芬有些泄气地说道，“就连我们组织里最好的密探都查不出来。你说得没错，我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那些人似乎一开始就是冲我们来的。我甚至怀疑，这个所谓的‘C女士’也是对方故意透露给我们的。每次有一点线索，没过多久马上就会断掉；当我们要放弃时，新的希望很快又会浮出，就像是一个不知起点也看不到尽头的轮回，循环无端。”
“我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所关联，毕竟那些报道也是在杜利亚出事之后才开始发布的，不是吗？”蕾娅愁眉蹙额，任由一杯热茶再次变得冰凉，“你刚才说治安官抓到过一些人，那些被抓的人怎么说？你们调查过吗？”
“是的，我们曾经救出来过一个女人，她和你一样，高调地自称是女巫。将一个猎巫人引诱来后，她就捅了那个猎巫人一刀，正中要害，猎巫人当天晚上就丢了性命。”约瑟芬说道，“但她始终坚持自己是奉命行事。她憎恨猎巫人，因为她的姑姑就死于女巫审判。她一直在等一个能报仇的机会，直到有人向她伸出了橄榄枝。但她只是一个计划的执行人，行动前她见过很多人，所有消息的传递都不是由一个人来完成的。他们就像是蒲公英，吹口气便随风飘散，她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带给她的消息与命令又曾经辗转过几个人。至于那些文章，她说她都没有看过，因为她不识字。”
“被抓的都是女人吗？”蕾娅又问。
“不，也有男人。有些是‘女巫’的家属，有些则纯粹是为了钱。”约瑟芬答道，“他们的供词与那个女人的基本一致，而且大部分的人虽然识字，但都没有读报的习惯。治安官们只能抓到执行者，传递消息的人摸不到一点踪迹，更别提抓到主使了。”
蕾娅的肩膀忽而传来一阵酸胀，后腰也疼得厉害。就像是脑袋牵动着全身的神经，要她意识到自己已然心劳意攘。
“这样的文章还在发表吗？”蕾娅问道，“除了时间，地点上有没有什么规律？最新的一期是在哪里发表的？”
“据我所知，还在发表，只是频率低了很多，估计也是被盯得紧了，所以才有所收敛。”约瑟芬答道，“最新的一期，我想想，应该是在……坎帕城，这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在那之后，还没有任何动静。”
“坎帕城？”蕾娅和瑟琳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怎么偏偏是坎帕城？”蕾娅又一次站了起来，焦急地在椅子附近绕着圈，被这更加扑朔迷离的线索搞得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卡罗尔，假设‘C女士’就是卡罗尔，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虽然从来没有叮嘱过她，因为我相信她拿到那些文章就会知道怎么做，但她怎么也不会用梅丽尔老师的名字来发表那些文章吧？甚至还把业务从里奇城扩散到了全国各地。”
“或许《里奇新闻报》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了。”瑟琳娜思索道，“那位卡罗尔女士是位行动派，也有自己的主意。说不定她发现这么做可行，但又联系不到你，所以只能自己先开始做，再频频透露些线索给我们，要我们找到她。”
蕾娅沉思片刻，来到约瑟芬身边问道：“卡罗尔还在里奇城吗？”
“不在。”约瑟芬瞬答道，“这也是我认为‘C女士’有可能是她的原因之一。她出了趟远门，说是要休息一段时间，现在印刷坊由她的丈夫和印刷工丽娜代理。而她出门的时间，大概也是半年前。她没有给里奇城寄信，现在就连她丈夫也不知道她的踪迹。”
蕾娅再次陷入了沉思。她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刚回来就要面多那么多令人震惊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方式在抗议着猎巫。但她没有想到，除了她所在的反猎巫组织之外，一个新的故事正在展开。
“蕾娅，我们该怎么办？”瑟琳娜的声音打断了蕾娅的思路。从看到“梅丽尔”那三个字开始，她就没有办法再保持镇定了，她轻轻晃了晃蕾娅的肩膀，焦急地问道，“我们要装作什么不知道，继续待在这里吗？”
“不。”蕾娅缓缓吐出一个字，摇了摇头。
“那你有什么计划了吗？”瑟琳娜的语气更加急切起来。
“没有，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蕾娅扶着一杯，看向了燃烧的炉火，“但我有一个念头。那些报道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总觉得它们与我有关，不论透露出线索的是卡罗尔还是别人，我都想找到那个人，而且我心中的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人也在等着我去见她。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呢？”瑟琳娜问道，“我们的方向又在哪里呢？”
“我还不太确定那个正确的方向究竟在哪里，”蕾娅下定决心般答道，“不过现在，我想去一趟坎帕城。”
第237章
蕾娅、瑟琳娜、约瑟芬三个人一起商量了两天, 把确定去坎帕城的行程定了下来。但新的问题又随之而出——《马铃薯小报》无人接手。
蕾娅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与弗洛伦镇长商议印刷坊与《马铃薯小报》何去何从。蕾娅不希望将自己的心血随意交托于人，在她看来, 最合适的人无外乎是南希, 而南希也正愁找不到机会能回报蕾娅。但南希不喜欢印刷机，蕾娅也不想勉强她。
刚刚确定报纸面向教区发行的业务, 弗洛伦镇长曾表示自己可以替她找人暂时代理印刷坊的业务, 再派艾瑞克随时接应，但前提是蕾娅要在约定的期限内回到西伦村。但蕾娅拒绝了这个提议, 因为她知道这次离开后她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所以她不能违心地向镇长保证，自己还会再回来。
转让印刷坊的广告贴出去许久, 蕾娅原本以为前来问价的商人会络绎不绝，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又半个月过去, 还是没有人到印刷坊来寻她。
然而就在她独尝挫败之时，一位熟人敲响了她办公室的大门。
那人正是伊尔莎。她今日打扮得十分利落，也少了很多虚礼, 开口就告诉蕾娅，自己要重要的事要和她商量。而她到这里来的目的，蕾娅也猜到了七八分。
与吉恩一起出海时, 她们曾经在一座小岛停靠过两天。蕾娅在岛上买到了她见过最好的茶叶。如今凡招待客人, 她都会泡这种茶。
伊尔莎带着笑脸进门，仅仅只是闻到茶水的清香就发出由衷的感叹。咽下一口茶水后，她的身心更是完全松快下来, 双手一直捧着茶杯，不愿意放开。
“这茶叶是你从某个小岛带回来的吗？”伊尔莎开口问道, 眼中尽是温柔。
“你为什么那么笃定这是小岛特产呢？”蕾娅又递过去一碟糖块，好奇地问道。
“我以前喝过，”伊尔莎笑着答道，话语中掺杂着怀念，“大概是吉恩第四次出海的时候，她找到了一个盛产茶叶的小岛。当时她还没什么钱，但知道我喜欢喝茶，还是给我带了一包回来。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茶，后来不论买过多贵的茶叶，都比不上这些。”
伊尔莎的眼底闪烁着悲伤，就像一只掉进深洞的兔子，无论多么渴望头顶的星河，都始终无法再触及。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一些。”蕾娅说道，“反正我也喝不完。”
伊尔莎挑了挑眉，她一向很敏锐，虽然并不知其中缘由，但她已经看出了端倪。
“我听说你要出远门，”伊尔莎求证般说道，“但从转让启事上来看，你似乎不会再回来了。”
“我有更加紧急的事要去处理，确实不能肯定归期，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我不能那么轻易地许下承诺，所以在离开之前，我必须对我的印刷坊和《马铃薯小报》负责，为它们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蕾娅点了点头，锐利的目光投向伊尔莎，“你今天来找我，应该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伊尔莎与蕾娅对上了视线，微微一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水。
“我知道你急于把印刷坊转让出去，所以我来问问，你有合适的人选了吗？”伊尔莎说道。
“还没有，”蕾娅无奈地笑了两声，“我想我的印刷坊还是不太受欢迎，从广告发出去到现在，竟然一个有意向的人都没有来。”
“我想也是。”伊尔莎了然地说道，默默往嘴里塞了块糖，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
看着伊尔莎的表情，蕾娅心中疑虑骤起，“你……做了什么吗？”
“是啊，”伊尔莎坦然地承认道，“你那则广告刊登的时候我正好不在西伦村，如果不做些什么，我们今天还怎么在这里说话呢？”
“那么如果我理解得没错，夫人。”蕾娅说道，“你也有意向承接我的印刷坊吗？”
“没错，否则我也不会费那么大劲把那些竞争对手全都赶跑了。”伊尔莎坐直了些，真诚地说道，“这手段虽然并不磊落，但我想你能看出我的诚意。塔维斯坊主，请你考虑考虑。”
“我不会把印刷坊转让给男人。”蕾娅坚决地说道，毫不犹豫。
“男人？”伊尔莎一愣，眼里充满了疑惑，“我现在对你来说是个男人了吗？”
“你不是要让德雷先生接手吗？”蕾娅诧异地看向伊尔莎。
“当然不是！”伊尔莎的手拍向面前的桌面，急忙强调道，“是我自己，我有意向，跟我丈夫完全没有关系。”
二人彼此注视，谁都没有挪开视线，都在试图确认对方真实的想法的心意。
片刻后，蕾娅先开口道：“非常抱歉，是我先入为主了。”
“没关系，”伊尔莎说道，表情又回归平静，“现在能和我谈谈了吗？”
“当然，夫人。”蕾娅说道，“但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要接手这个印刷坊呢？”
“我想做点什么。”伊尔莎答道。
“你现在也并不是个闲人呀。”
“不，从前我做的那些事，都不是为我自己做的。我不过是一个站在我丈夫身后的女人，我总是在为他的事操心。而那些事……其实本不应该经由他手。”
听到这些话，蕾娅本能地瞪大了双眼。伊尔莎的巨大转变令她震惊，因为她原本和吉恩一样，都以为伊尔莎再也不可能变回从前那斗志昂扬的模样了。
“很惊讶，是吧？”见蕾娅不说话，伊尔莎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我仍有怀疑。你会想如果把印刷坊给我了，那我会不会又悄悄地将它转到我的丈夫名下，让他来管理，要他掌握更大的权力。”
这话确实没有说错，蕾娅想着，等伊尔莎把话说完。
“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这么做，我会按照你的想法，不让任何男人插手印刷坊的运转，也不会招聘任何男工。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们可以立字据，或是直接在转让合同里写清楚，你也可以让任何人监督我，镇长、格林小姐，甚至是梅斯，我都无条件接受。”伊尔莎说道，“我绝不是一时起意，我是真的想为我自己做些什么，为我的苏珊做些什么。”
此刻，蕾娅庆幸自己在沃尔顿庄园开业当日让苏珊上台握手了。苏珊迈出去的小小一步，终于激起了伊尔莎心中沉寂多年的波澜。就像南希说的那样，伊尔莎不想做的事，也不能拦着苏珊去做。而如果她想要支持自己的女儿，她就必须要做出表率，甚至提前为女儿铺好路。
蕾娅心中动摇。不仅是因为伊尔莎和苏珊，还因为吉恩。蕾娅理解吉恩对伊尔莎的怨恨，但她却低估了她们从前的情谊。
在船上时，吉恩曾经请求蕾娅：如果伊尔莎真的有所改变，请蕾娅能给她一点帮助。
蕾娅答应了，只是这件事伊尔莎永远不会知道。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伊尔莎站了起来，恳切地说道，“你需要我怎么证明呢？”
“不，我不需要你的证明。”蕾娅摇了摇头，最终松口道，“我只是在想，你赶走了你所有的竞争对手，让我没有了比价的机会。这让我很苦恼，德雷夫人，你能付得起我要求的转让费吗？”
伊尔莎眼中终于又闪动着希望，她的泪水溢满眼眶，不停地朝蕾娅鞠躬道谢，承诺道：“我负担得起，我会拼尽全力。”
简要的商讨后，蕾娅与伊尔莎约定三天之后签署转让合同，届时弗洛伦镇长也会到场。伊尔莎村长夫人的身份在此时显得有些尴尬，她必须给镇长一个保证，也给其他村子的村长吃下一颗定心丸，让他们相信自己不会利用身份以权谋私。
在告辞前，蕾娅将一包茶叶送给了伊尔莎。伊尔莎感激地收下，又难得地再一次提到吉恩。
“我想向你道歉，”伊尔莎说道，“我不应该要求你替我给吉恩传话。我和她之间的事，不应该牵扯到你，让你为难。”
“不，我并没有感到为难。”蕾娅说道，“其实即使我不为你们传话，她也明白你的心意。”
伊尔莎苦笑一声，显然是不太相信蕾娅安慰的话语。她道了声谢，转身要走。
“伊尔莎，”蕾娅叫了她的名字，又提醒道，“我觉得吉恩有一点没有说对。你们追求的确实是同一个目标，只是你们用了不同的方法。但有时正是这样不同的选择，让你们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这是我们分歧的本质吗？”伊尔莎问道。
“我想是的。”
“那你赞同哪一种呢？”
“如果你问我，”蕾娅坚定地说道，“那我认为拥有权力最好的方法是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塞到自己丈夫手里。”
“这是吉恩告诉你的吗？”
“她也说过一样的话吗？”
“是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很相似。”伊尔莎说道，“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会带你出海了。明明很难信任一个人，却将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带上了向日葵号。我的朋友吉恩，我想我最终还是明白了她的心。”
蕾娅听出了其中的几分怨气和几分欣喜，她又问道：“她没有带你出过海吗？”
“没有，”伊尔莎淡淡地说道，“我不喜欢坐船。”
“是呀，是你不愿意。”蕾娅说道，“并不是她不带你去。”
伊尔莎呼吸一滞，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后便把茶叶紧紧搂在怀里，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蕾娅，令人尊敬的小姐，再次感谢你。”
第238章
伊尔莎前脚离开没多久, 南希就找到了蕾娅。她似乎从苏珊那里得知了伊尔莎的计划，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印刷坊，甚至打断了正在工作中的蕾娅。
“你要把印刷坊给德雷夫人吗？”南希抓住蕾娅的手腕, 直截了当地质问道。
“转让, ”蕾娅淡淡地答道，“我是要把印刷坊卖给她。”
“她是村长的妻子, 你是完全忘了这件事吗？”南希难以理解地说道, 站在印刷机前不肯离开，“这事不但执行起来非常困难, 连你都会被人诟病, 你明白吗？”
见南希态度坚决，蕾娅只能任由自己的手腕被抓在她手里, 又将南希带到了读报区，给她泡好一壶茶，才说道：“弗洛伦镇长的妻子也在经商, 怎么没有人质疑他们家中饱私囊呢？”
“她们能一样吗？”南希攥紧眉头，直接忽略了蕾娅推给她的茶杯，气不愤地说道, “在博尔镇，就算没有多少人敢在明面上提起，但伊尔莎的名字已经完全跟‘叛徒’两个字挂钩了, 这你应该深有体会, 难道你真的要毁了印刷坊和《马铃薯小报》，葬送你自己的心血吗？”
“但她的能力依旧有目共睹，不是吗？”
“那你完全信任她吗？”
“不。”
“那你为什么……”
“我没时间了, 南希。”蕾娅直接打断了南希，难得严肃地说道, “从我决定要离开西伦村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竭尽全力要寻找一个完美的接手人，可结果如何？我并不是说自己赞同伊尔莎把竞争对手全都吓跑的行为，但我不能信任她，难道就能百分之百地信任别人吗？我在博尔镇信得过的人屈指可数的人，比如你，但你鄙视印刷；再比如梅斯，而她对文字又一窍不通。如果我不想把印刷坊给一个男人，那么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面对这样的蕾娅，南希有一瞬间的发愣，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她单手扶着身旁的圆桌，做了几个深呼吸，真诚地劝说道：“那你就不能直接把印刷坊卖出去，你只能找一个代理。”
“律法规定，授权代理期限最多只有五年，如果五年后不收回或不续约就要被取缔。我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五年内回来。”
“你必须要回来。”
“我要做的事已经告诉过你了，南希，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其中的凶险。”蕾娅极其认真地说道，“我最后再和你说一次，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
“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南希情绪激动起来，“还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蕾娅一怔，才意识到南希激愤不满的真实原因。在决定离开后，蕾娅开诚布公地和南希谈了一次，告诉了她自己从前的经历，也知会了她离开后自己将去往何方。在蕾娅看来，她们并不是单纯地要去坎帕城查一个写文章的人，而是要更进一步地开展她们反猎巫的计划，其中所牵涉的关于“猎巫”的未知，才是最令她恐惧的。而伶俐的南希自然也很快明白了这一点，这是一次生死难料的履险蹈危。
半晌，蕾娅握住了南希的手，柔声说道：“我也想告诉你，办完事我就回来，继续看着你对我的印刷机嗤之以鼻，却还要每天踏进印刷坊来上课。但你希望我骗你吗？即使这个谎言是善意的，我的承诺也没有任何价值。南希，你是我的朋友，希望你能理解我。”
“那就别把印刷坊卖出去。”南希倔强地说道。
“南希……”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在来找你之前，我还去见了梅斯。”
“你把我要将印刷坊卖给伊尔莎的事告诉梅斯了？”想到梅斯，蕾娅倒吸一口凉气。
“放心，她不会来阻拦你的。”南希撇了撇嘴，“我跟她说好了，由我先来劝说你。”
“你们两个还能达成一致啊？”蕾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是个奇迹。”
“我和你说正经的，蕾娅，为了印刷坊和报纸的将来，不要完全卖出去。”南希说道，“还有，你必须给我们、给你自己留一个希望，就算这个希望非常渺茫。你要记得你还有未完成的事，你不能那么轻易地死掉！”
“一个活下去的念头”，南希正试图把这个执念塞进蕾娅的脑子里。虽是说着强硬的话，但蕾娅心中却涌进一股暖流。
“你希望我活下去？”蕾娅问道。
“废话！”南希激动地说道，“真不想告诉你，我还希望你长命百岁！”
脸上绽开一个微笑，蕾娅甚至无法再理性地思考。她忍不住心存感恩，庆幸自己来到了西伦村。默默片刻，最终，她答应道：“好吧，既然这是南希小姐的愿望，那么我会心存希望，不会轻易死掉。”——
在将南希她们请求的“希望”收在心里后，蕾娅就决定去找伊尔莎更改条约。但令蕾娅没有想到的是，她还没有和伊尔莎说，伊尔莎就先向她和镇长提出，自己只需要代理权了。
她代替布鲁克参加了由镇长主持的村长会议，在会议上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并表示自己会将印刷坊的事务与西伦村的事务完全分开，也接受所有人的监督。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几天之后的签约非常顺利。更难得的是，吉恩接受了镇长的邀请，也在签约现场露了面，只是她依旧没有和伊尔莎说话。
签约结束后，吉恩和蕾娅一起走回家。蕾娅牵着柠檬漫步在田间，心中如释重负。
“你还是把印刷坊转让给了她。”吉恩说道，手里甩着一根长长的枯草。
“是的，不过准确地说，我只是把代理权给了她。”蕾娅说道，“我想了很久，南希也来劝过我。我觉得她说得对，即使我愿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能太相信伊尔莎。或者说，我不能相信任何一个来找我的人都能按照我的意志把印刷坊做下去。所以我采纳了南希的建议，也是为了给她一个希望，给我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我希望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没有对你产生困扰。”吉恩说道，“毕竟连我都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有所改变了。”
“我还是印刷坊的所有人，我转让出去的只是管理权。这也是伊尔莎主动提出来的。我也在合同里增加了监督人，伊尔莎和镇长都同意了。一旦她想把权力让渡出去，印刷坊的管理权就会被收回。”蕾娅瞥了一眼吉恩，“我希望这没有伤害到她。”
吉恩轻笑一声，说道：“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信誉有多低。从和沃尔特村握手言和的那一天开始，她在村民心中的形象才慢慢有所转变。但伊尔莎是个聪明人，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一旦她下定决心，那她就一定能成功。”
“你应该一早就知道她的打算，为什么却不来劝说我呢？”蕾娅好奇地问道，“就连南希都来了，叫我要对伊尔莎保持警惕。”
“我不会管她的任何事。”吉恩说道，“就算我那天在船上喝醉了酒，请求你帮帮她，但我在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插手她参与的事的。”
话虽如此，但在两个村子握手言和一事上，明明吉恩也私下帮了伊尔莎不少忙。不过蕾娅心中了然，没有揭穿她。
“你又要出海了吗？”蕾娅问道。
“是的，等你们离开后，我就走。”吉恩抬眼望了望天，看着白云坠落，化作海面上的片片白帆，“我记得你在撒欧丽丝岛给你的朋友买了一把短剑。你没有给自己买一把吗？”
“我有啊。”蕾娅拍了拍自己腰间。
“你那把太旧了，而且恕我直言，那并不是把好的短剑。”吉恩莞尔一笑，取下自己的短剑递给了蕾娅。
蕾娅停下脚步，无措地看着吉恩的短剑。这不是吉恩常用的那一把，而是新做的，剑刃锋利无比，剑柄上一面雕刻着一匹前脚腾空的骏马，另一面则雕刻着一只海豚，海浪与花瓣相互缠绕交叠。
“带我去铸剑坊那天，你没有告诉我你也做了一把。”蕾娅说道，“这个图样是你设计的吗？”
“算是吧，我和伊蒂斯一起画的，我画了马，她画了海豚。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原本她想送你一支装饰笔，但我觉得更实用的东西才更适合你。”丝毫不顾蕾娅的犹豫，吉恩将短剑直接塞到了蕾娅手中，“拿着吧，不用推辞。撒欧丽丝岛拥有全世界最好的铸剑师。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离开西伦村以后，你会用得到的。”
吉恩态度坚决，蕾娅也没有再推辞。她感恩地收下短剑，朝吉恩道了好几声谢。
“约瑟芬已经把你们之后要做的事告诉我了。我如今常年在海上漂泊，也不能再给你们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我只能祝福你们一切顺利。与猎巫人对抗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推翻《巫术法案》更是难如登天。我只告诉你，要达成这样的心愿，最好是像你的敌人一样思考和行动，不要白白浪费你的善心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吉恩语重心长地说道，“还有，约瑟芬信任你，愿意听你的话。但她是个执行者，并不是能做决定的人，所以蕾娅，你一定要想好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你得制定计划，也要最终拍板，要成为头脑，也要去笼络更多的头脑与手臂。”
“我明白了。”蕾娅紧攥着短剑，重重点着头，“谢谢你，吉恩，无论是前段时间的照顾还是现在你所说的话，我都绝不会忘记。”
“无论我说多少遍注意安全，我都觉得不够，但我还是要说。”吉恩捏了捏蕾娅的肩膀，最后给了她一个深切的拥抱，“一定要先照顾好自己，要先保住自己珍贵的生命。希望你记住朋友之间的诺言，你们还有羁绊，要活着回来。”
第239章
“药城”——这个世界的人们这么称呼坎帕城。在这里, 能找到最奇怪的药物、最顶尖的药剂师以及最痛苦的病患。城里到处弥漫着草叶的香气，其中又混杂着药剂的涩苦。踏进坎帕城，就如同掉进了一个药罐, 一个正在沸腾的坩埚。
许多旅人会在途中特意绕过坎帕城, 除非迫不得已，不然不会进城过夜。整个坎帕城对他们来说, 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医疗院。而药剂师的坩埚中要么制出神药, 要么制出毒药。
刚进城时，空气中浓重的药味就让柠檬有些不舒服, 鼻子里总是发出不满的呼噜声, 吃草时也会有意识地挑挑拣拣，这种情况直到半个月后才有所改善。
而不只是柠檬, 蕾娅她们的心情也不够舒畅。高度的警惕让约瑟芬不敢松懈，即使她从不愿表现出来，蕾娅还是能察觉到她脸上不时露出的疲惫神态。瑟琳娜则和蕾娅处在同一状况之中。梅丽尔去世后, 她们是一起在河边找到的那张写着坎帕城地址的残纸。她们还曾经在一起开过玩笑，说等梅丽尔成为了药剂师，以后就算只是擦破一点皮, 都要到坎帕城去求药。如今她们倒是来到了坎帕城，却早已物是人非。
本着方便的原则，蕾娅一行人住到了矮墙街。坎帕城报社的所在地离她们只有几个店铺的距离。修整两天后, 蕾娅和瑟琳娜第一次推开了报社的大门。
报社原本只有两层楼, 近期正在纵向扩展延伸，已经包下了整栋五层楼的房子，显然是“C女士”的资助起了作用。如今的大厅又长又宽, 摆满了桌椅，每张桌子上光墨水瓶就放了五六个, 纸笔更是数不胜数。墙上没有挂毯，也没有装饰画，而是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草植图样，图样旁还写着其名字和功效。阳光透过高窗照射进来，光影斑驳，细小的尘埃随着人匆匆的脚步腾起，在光束中打着旋。然而墨水味始终无法盖过药草味，就算置身报社，也恍如躺着长满绿草的山坡之上。
通常来说，只要有顾客上门，报社门口的接待员都会第一个发现并采取行动。他们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客人分门别类，按照其来意确定服务方式。但蕾娅和瑟琳娜进门后，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她们，门口也没有接待员出现。她们往里头走了几步，只看到每个人都皱着眉头，步履如飞，擦肩而过时，甚至不能抽出一秒钟朝旁边瞥一眼。
在大厅里绕了一圈后，蕾娅才拦住一个人，向他询问报社总编所在。而他只是停下来迅速打量了一下蕾娅，就指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说道：“抱歉，总编很忙，你们得在门口登记。”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她们第四次上门时。蕾娅通读了最新一期的《坎帕城市报》，也终于在门口看到了接待员。蕾娅向他表示自己想要买一个版面，用于刊登广告。他在登记本上写下了蕾娅的假名和住址，又向蕾娅粗略介绍了报价。在蕾娅表示价格可以接受后，他才带着蕾娅和瑟琳娜找到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编辑。
那个编辑名叫利尔，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目光却炯炯有神，下巴上的胡子编成两股小辫，堆成小山的材料上放着一盘没吃完的腌鱼，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刚下船的维京人。
“你好，尊贵的客人，听说你想刊登一则广告，请问大概是什么内容呢？”利尔和接待员交谈了几句后问蕾娅，声音沙哑。
“我想找一个人，”蕾娅说道，“她是我的朋友，曾经写信叫我来坎帕城与她相聚，但我到了之后，却不见她踪影。实际上，这算是我的错，我由于家中有事，几年来都不曾给她回信答复，最近才决定要来坎帕城。按照她之前给我的地址找到她家后，却几个邻居说她已经搬家了，这实在令我困扰。我知道《坎帕城市报》几乎人人阅读，所以我就想来这里碰碰运气，如果能通过报纸找到她，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原来如此，我理解，到我们这里来刊登寻人启事的也不少。”利尔摸着胡子，点了点头，“但我得提醒你，小姐，也不是每次都有用，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感谢你的诚实，利尔先生。”蕾娅说道，“我当然明白这不一定有用，毕竟我甚至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坎帕城，但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就算找不到人，我也不会到报社来抱怨的。”
“太好了，小姐，你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利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我们的广告是根据版面和字数算钱的，刚才接待员应该已经跟你介绍过了。寻人启事有固定的书写模板，如果你不能提供文本的话，我们可以代劳，只用将名字提供给我们即可。写好之后我们会将内容给你审核，确认需要刊登的话今天就可以交定金了，我们会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为你安排合适的版面和时间。”
“好的，我明白了。”蕾娅与瑟琳娜交换了个眼神，将沉甸甸的钱袋放到了桌上，又从布包里取出了笔记本，装模作样翻看了两页，将利尔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自己身上。在此期间，瑟琳娜则偷偷离开了大厅。
“请问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呢？”利尔瞟了眼桌上的钱袋，对蕾娅笑得更加灿烂。
“她的名字太过简单，我想要是直接这么写的话，重名的几率太高。”蕾娅故作苦恼地说道，“我决定使用一个代号，一个只有我们两个能看懂的暗示。这样她一看就知道是我。”
“没问题，小姐。如果是一个短代号的话，那么费用上还能再低些呢。”利尔挑了挑眉，“请问这个代号是什么呢？”
“‘C女士’。”蕾娅说道。
“‘C女士’？”利尔捏着羽毛笔的手一滞，抬头望向蕾娅。
蕾娅看出了他那一瞬间的惊讶，却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吗，利尔先生？”
“不，没事，哈哈哈，什么事都没有。”利尔回过神来，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口中喃喃，“最近用这个代号的神秘女士还真多。”
他自以为此话无人在意，却被蕾娅逮了个正着。蕾娅合上笔记本，打探道：“你认识一位‘C女士’吗？会不会就是我的朋友呢？”
“谈不上认识，而且我想她也不是你的朋友。”利尔摇着头说道，羽毛笔往天花板上指了指，“我听说的那个‘C女士’是我们报社的赞助人，这些新东西都是她的恩德。我没有见过她，她也不住在坎帕城，更别提搬家了。”
“真是位大方的赞助人。”蕾娅感慨道，“她不是坎帕人，也没有来过报社，那一定是因为你们做得实在太好，她才肯资助你们吧？”
“哎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而已。”利尔说道，“她是想让我们帮她刊登几篇文章。”
“什么文章？”蕾娅明知故问。
利尔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片刻，停下了书写的动作，也默默将这个话题糊弄了过去：“写好了，小姐，你看看合不合适。”
蕾娅轻笑一声，接过那张稿纸，随意看了两眼，就确认道：“就这么写吧，我也没有更好的说辞了，但愿真的有效果吧。”
“好的，小姐，你满意就太好了。”利尔说道，“你是打算现在付定金吗？”
“是的，”蕾娅摸了摸钱袋，盯着利尔的双眼说道，“我想知道，如果我也打算资助你们报社，以后我刊登广告，或是像你们的‘C女士’一样发表文章，那我还需要另外付款吗？”
“小姐，如果你有意愿资助我们，我们将不胜感激。”利尔深吸了一口气，往前凑了凑，“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那位‘C女士’不是普通人，她给出的也不是小数目，想要随心所欲地发表文章或广告，只有做到那种程度才行，而且那些文章……”他突然住了口。
“那些文章，”蕾娅心领神会地说道，“也不是能轻易发表的，对吧？”
“你明白就好，小姐，既然你不是坎帕人，那这些事其实也跟你关系不大。”利尔说道，“事实上，你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成为我们的赞助人。”
“不过我还挺好奇的，”蕾娅付过定金后说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女士会一次性拿得出那么多钱呢？”
“不知道，我们和小姐你一样，对此都很好奇。”利尔说道，“她寄来的东西上没有地址，也没有写寄信人，信纸上也瞧不出任何踪迹。信差送来的时候，连我们主编都觉得莫名其妙。”
听到这里，蕾娅就可以肯定了。信绝对不是邮寄而来的，而是跟那封送给她们的信一样，都是由专人送达的。那么杜利亚死亡的消息，恐怕也是这位“C女士”友情告知的。
“好吧，以我的实力，应该还达不到你们的标准，看来我也只能暗暗羡慕这位富有的‘C女士’了。”签完确认书后，蕾娅说道，“请问我的寻人启事最快什么时候能刊登？”
“下一期我想可行，除了长期租用的版面，还剩下一些。”利尔边整理材料边说道，“而且我们这个月说不定会加刊，听治安官们说，关于那个‘药剂大盗’的行踪已经有线索了。如果能抓到那个可恶的小偷，那么幸运的小姐，你的寻人启事就不用等那么长时间了。”
第240章
关于利尔口中的“药剂大盗”, 蕾娅有所耳闻。从她们踏进坎帕城的那一刻起，就听无数人议论过这位臭不可当的盗贼，《坎帕城市报》也将大盗的动态做成了固定新闻, 凡有响动, 一期不落。
坎帕城的小偷一直不少。珍贵的药材和药剂被盗，又添上路费和运费, 以高昂的价格被卖出城。但这样的小偷小摸并没有给药材商和药剂师们造成太大的影响, 因为数量少，损失不大, 坎帕城的治安官也尽职尽责, 抓捕及时，事后还会有相应的赔偿与补贴。
“药剂大盗”是大约一年前出现的。刚开始, 大盗只是盗取一些不值钱的药材，当时的药材商只以为是运输中产生的零星损耗，并无人在意。但很快, 大盗的目标就开始转向更加名贵的芸香、艾菊、杜松等药材，且数量庞大，甚至还有整车窃取的情况发生。这时才猛然引起治安官的重视。
随着全城搜捕的展开, 大盗消停了一阵子。但当大家都以为大盗或许已经因为害怕被抓而逃出城时，药剂师们的仓库又遭了殃。成箱的药剂被盗走，且药效和价格不一, 毫无规律, 根本无法判断大盗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治安官又连续几月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关卡，试图截住大盗将药剂运输出城的脚步，但最终一无所获。目前他们正在怀疑, 这位大盗一直都在城中，而且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城的打算, 其偷药材和药剂的目的也根本不在于卖钱得利。
利尔所说的线索，指的是大概一周前，坎帕城又发生了一起药材失窃案，这次被偷走的是四箱上等连翘和一箱马兜铃。可喜的是，治安官们在勘察现场时发现了一块被铁针勾下的棕色布料。这块布料来自普通人所穿的麻衣，但却奇怪地缝着一层里衬，里衬上带着几圈暗纹，上头散发出浓重的酸涩味，布料边缘还残留一滴着陈年的血迹。他们断定，这块布料就属于那位大盗，而这也让他们欣喜若狂，办案的热情持续高涨。
关于大盗的话题说到半途，刊登寻人启事的手续也已办结。利尔的声调高了好几节，“谢谢惠顾”也重复了好几遍。
蕾娅还想问些什么，但就在此时，瑟琳娜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大厅里。蕾娅望向她，而她也微微点头。明白其意的蕾娅即刻告辞，只是在离开前叮嘱利尔，在确定刊登时间后，务必尽快告知自己。
矮墙街往西走两条街，有一家酒馆，生意极好，与深夜开放的酒馆不同，这家酒馆在午饭后就开始营业。没有招牌，也没有起名，仅仅在门口写着“喝酒请进”，嘈杂的环境里客人依旧络绎不绝。
酒杯相撞，麦芽酒从杯口溢出些许，滴落在面前的餐盘里，烤得焦黄的马铃薯块融化了一旁的黄油，滋滋冒着热气。蕾娅和瑟琳娜都各自往对方那边凑了凑，交换起白日的情报。
“我只能上到二楼，从三楼开始楼梯口就有人值守，主编的办公室应该就在楼上。”瑟琳娜挑着眉说道，“我和几个编辑还有撰稿人聊了聊，你猜猜那封来自‘C女士’的信是怎么回事。”
“那封信不是寄来的，而是由专人送到他们报社的。”蕾娅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对……等等，”瑟琳娜一顿，满脸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
“我听那位利尔先生说了，没有寄件人，也没有地址，跟咱们收到的那封情况一致。”蕾娅轻笑一声，叉起一块土豆在盘子里打着圈，“别的他不愿透露太多，这个小老头倒是谨慎。”
“还好，我碰到的不全是利尔先生这样的人。”瑟琳娜叹出一口气，脸上难掩兴奋，“我还搜集到一些新鲜事，比如……那位信差的样貌。”
“他们看到送信人的样子了？”蕾娅惊讶地问道，连忙放下了手里的叉子。
“没错，”瑟琳娜快速点了点头，“而且他们敢肯定，送信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姐。”
“什么？”蕾娅一愣，嘴里发出思考的“嘶嘶”声，“具体长什么样子，他们看清了吗？”
“她戴着帽子，乌黑的头发全藏进帽子里，但鬓边仍旧明显。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清下半张脸，下巴上有两颗几乎要连在一起的痣，皮肤光滑细腻，递信时也能瞧出不是双经常劳动的手。身形并不健壮，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轻盈，她刻意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更加低沉，但他们还是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女人。”瑟琳娜说道。
这样的描述对此刻的蕾娅来说帮助不大，她对这样的小姐没有任何印象，更别提把她和自己的熟人联系在一起了。
“她身上带着什么饰品吗？”蕾娅问道。
“只有右手上戴着一枚戒指，看起来比较精致，上头刻着一朵花。”瑟琳娜说道，“但他们认不出是什么花，也从来没有见过，不能肯定那就是她的家纹，现在他们也已经不记得那朵花的样子了，只能证明这位送信的小姐不是坎帕人。”
“我们收到那封信时，约瑟芬并没有看到信差，事后去询问时，博尔镇的镇民也没有一个人表示遇到过这个信差。”蕾娅苦恼地紧咬着唇，“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竟然那么有限，这么快就走到尽头了吗？”
瑟琳娜望向蕾娅，伸出手轻轻点了点蕾娅的嘴唇，防止她无意识地咬出血来。她咽下一大口酒，再次开口道：“蕾娅，还有一件事，利尔先生是否和你提过‘药剂大盗’？”
“提到过，都说大盗的案子有了进展，他看起来很激动。不过他也应该激动，毕竟大盗专栏是他负责的，他恐怕也因此赚了不少奖金。”蕾娅说道，“怎么了？这和我们说的事有关系吗？”
“我不确定有没有关系，但我着意问了一下，那个送信人当天穿的衣服也是棕色的粗麻套装，只是有没有里衬就不得而知了。”瑟琳娜说道。
“但‘药剂大盗’是一年前出现的，送信人至少两个月前才到坎帕城，她们会是同一个人吗？”蕾娅挠了挠脑门，更加疑惑起来，“而且要求报社刊登反对猎巫的文章和偷盗药材药剂有什么联系呢？总不能是用反猎巫文章当幌子转移注意力吧？”
“我也想不清楚这一点呢，所以才和你说我不太确定。但这毕竟是个线索，所以我想还是先告诉你比较好。”瑟琳娜说道，“最近一起盗窃案就发生在矮墙街的街尾，现在药剂师们人心惶惶，对反猎巫的报道倒是关注得少了。”
“所以他们没有再刊登那些文章。”蕾娅思索着，忽然明白了什么，“不是因为没有存稿了，而是因为关注度不够。‘C女士’是个谨慎的人，但也非常在意报道的效果。倘若那些文章不能被☆仙☆女☆整☆理☆人注意到，她宁愿就让它们消失。”
“这做派看起来是否比较‘卡罗尔’？”瑟琳娜问道。
“的确很像，但我正在尝试让自己不要陷入‘这事或许是卡罗尔干的’这个前提里，否则我就不能理性地思考，而只是让我们的调查变成一种求证。”蕾娅将盘子里的黄油土豆吃了个精光，抬手又要了一盘。
“你还要吃啊？”瑟琳娜诧异地看向蕾娅，“你早餐也比平时多吃了一倍。”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蕾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出海回来之后，我就特别容易饿，也不知道是不是用脑过度的关系。不过还好，我的消耗也大，约瑟芬增加了我训练的强度，每次训练完我也觉得饿得要命。”
“而我是经常掉头发，”瑟琳娜抓了抓头发，两根金发又轻易地滑落手掌，她只得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你瞧，再这么下去我就要秃顶了，明白吗？本来就没有多少头发，现在情况变得更糟了，真想知道坎帕城那么多药剂里头有没有生发剂。”
“人家都说，在坎帕城，你甚至能找到把死人复活的药剂。”蕾娅打趣道，“一瓶生发剂还不简单吗？明天我上街去帮你问问，要是有，我就买五十瓶回来，让你的秀发再生。”
“那你也该帮自己问问，有没有什么药剂能让你少吃点！”瑟琳娜不甘示弱地敲了敲桌面。
两人笑作一团，正巧，蕾娅也在这时看到酒馆里的侍者端着她的食物快步朝她们走来。
“那也至少等我吃完这一盘。”蕾娅朝侍者招了招手，“天呐，我的胃就像一个无底洞，这个时候如果能有马勒斯顿的奶酪，那就更……小心！”
话还没说完，随着“哐当”一声，蕾娅就眼睁睁地看见她的黄油土豆被打翻在地。几秒钟前，那位侍者撞上了一位急匆匆要离开的先生。热腾腾的土豆撒在那位先生的衣袖上，留下了一滩难以清洗的油渍。那位先生的圆帽也从头上飘落，滑到蕾娅脚边。她迅速起身，捡起圆帽，怀着对土豆的惋惜之情，上前将帽子还给那位先生。
“你的帽子，先生。”蕾娅把帽子递出去，却目不转睛地盯得地上的土豆，啧啧哀叹。
“谢谢你，好心的小姐。”那位先生颔首致谢，拍了拍帽檐上的灰尘。他不要那名侍者的赔偿，提脚就要走，却在瞥见蕾娅的脸时愣在了原地。
“塔维斯小姐？”这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蕾娅心生疑惑地扭过头，在看清眼前人后大吃一惊。
“菲林医生？”蕾娅目瞪口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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