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林医生的脸与当初蕾娅遇见他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脑袋上狮子狗一般的乱毛依旧如故，只是下巴上蓄了些胡须，眼下也有乌青, 比在里奇城时看起来要疲惫很多。
当惊讶退却, 他又喜上眉梢，眸中光点闪动, 嘴巴不自觉地咧开。
“天呐, 你来了？”菲林医生热情高涨，甚至开始急切地四处乱看, 抬脚就朝蕾娅来的方向走去, “那么梅丽尔也一定来了吧？她坐在那里吗？”
“不，呃……菲林医生！”碍于看热闹的人群, 蕾娅没来得及拦住菲林医生，直到菲林医生停下脚步，与瑟琳娜面面相觑时, 她才匆匆赶到。刹那间，窘迫吞噬了他们三人面前的空气。
瑟琳娜和菲林医生对视一眼，面对陌生人的尴尬让他们火速移开了视线, 转同时而看向蕾娅。蕾娅僵在原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请允许我介绍，这是瑟琳娜·加拉德, 是我的朋友, 也是梅丽尔老师的学生。”蕾娅向双方介绍道，“这就是菲林医生，在里奇城帮过我和梅丽尔老师。”
瑟琳娜猛地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指着菲林医生喃喃道：“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是——”
“瑟琳娜！”蕾娅及时提醒道。
“噢，对不起。”瑟琳娜回过神来, 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向菲林医生问好，“你好，菲林医生，久仰大名，很高兴见到你。”
“你好，加拉德小姐，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菲林医生回礼道。他在蕾娅的邀请下入座，难掩兴奋与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还没有去我老师家拜访呢？是找不到路吗？还是我给梅丽尔的地址出现了什么问题？”
“才来没多久，”蕾娅答道，此时焦躁与不安已经爬上了她的心头，从菲林医生期待的目光中，她已经能预料事态的发展与走向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所以并没有去打扰。”
“别的事？你们不是陪梅丽尔来的吗？”菲林医生再一次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梅丽尔的身影，“我有些糊涂了，那么梅丽尔她……”
“这里只有我们，菲林医生。”蕾娅收起笑容，打断了他，“梅丽尔老师没有来，她也不能过来了。”
桌上的气氛再次降到了冰点，他们的沉默与酒馆里的欢闹格格不入。蕾娅和瑟琳娜都低着头，一个盯着桌角，一个盯着自己的膝盖。只有菲林医生茫然若迷，左看右看，追问着“为什么”以及“那是什么意思”。
“她死了，所以不能来。”蕾娅压着气说道，“梅丽尔老师去世了。”
都不用去看菲林医生，蕾娅就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他的语调冷下来，轻轻答了声“哦”，声音略微发颤，方才的激情烟消云散。起初是难以置信，慢慢地，惊愕才逐渐占据他的内心，他唇上的血色消失，变得干瘪，面容也更加苍白，有时甚至会忘了眨眼。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再次开口询问梅丽尔的死因。
蕾娅简要地将此事告知于他，略过了很多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回忆起来的细节。而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时不时机械僵硬地点点头。刚刚不小心撞上他的那名侍者送来了免费的麦芽酒作为赔礼，他也没有发现。
等蕾娅讲完，她也觉得异常口干舌燥，半杯酒下肚，她才从身上摸出了那张写着坎帕城的字条，递给菲林医生。
菲林医生颤抖着接过那张字条，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才把它在桌上铺开，试图用手抚平那些褶皱。但褶皱没有消失，仅存的“坎帕城”三个字也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那些伤害她的人永远不会被原谅，神明会狠狠惩罚他们，他们一定会下地狱的。”菲林医生嘴里嘟囔着，“是的，他们逼死了一个善良又有能力的女人。不可饶恕，罪无可逭。”
又一盘黄油土豆被端了上来，但蕾娅的鼻子似乎出现了问题，她现在完全闻不到那股诱人的香气了。
“我希望能向你们表达我的哀恸，如果这里没有那么多人，我想我绝不会压抑自己的眼泪。”菲林医生又开口道，“但我忽然意识到我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去说，或是去做这些事，我很困扰，或许我只能向你们说一句‘节哀’，但那又远远不能诉说我的心痛。”
“我们都明白，请不用有所顾忌。”蕾娅说道，“菲林医生，你所寻求的身份，或许正是‘朋友’，一个朋友的逝去总要牵动起另一个朋友的悲伤，不是吗？请放心，我们都经历过那个阶段。事实上，恐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比彻尔夫妇，没有人会比我和瑟琳娜更能理解你的心情了。多一个人记住她，她的世界就多一份思念，我们也希望她能继续在另一个世界沐浴爱意。”
菲林医生哀伤地瞥了眼蕾娅，说道：“等这里的事处理完了，我会去趟马勒斯顿，在她的坟前献上一束鲜花。”
“很遗憾，菲林医生。”蕾娅说道，“恐怕你找不到她的坟墓在哪里，而我也不能明确地告诉你，至少现在还不能。”
“那我就在马勒斯顿撒满鲜花。”菲林医生深吸一口气，又将所有情愫都吞了下去，“我相信在那个小镇里，总有一个角落还留存着她的气息。”
这场迟来的哀悼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蕾娅问起他刚才急着离开是否是因为有要紧事时，他才惊觉自己忘了正事。
“我刚从治安所回来，正要去我老师家。”菲林医生解释道，“我想这个消息应该提早告知他们，最近治安官应该会频繁来访。”
“你老师家里也遭遇了盗贼吗？”蕾娅问道。
“是的，整整两箱药剂，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那段时间盗窃猖獗，还时常有学徒自愿值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疏漏了，竟然还是遭了贼。”菲林医生伸出两根手指，“我正是因此才到坎帕城来的。”
“是因为有了新的线索，所以治安官们又要上门问询吗？”蕾娅说道，“我们今天去了报社，听那里的编辑提到过。”
“是的，现在可谓是全城都在关注这个大盗。时间不等人，我想我已经耽搁太久了。”菲林医生细心地将字条叠好，还给了蕾娅，又从自己兜里翻找着纸笔，准备写些什么，“这是我在坎帕城的住址，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请随时找我。”
“等等！那是什么？”菲林医生才刚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出来，瑟琳娜就突然指着菲林医生的衣兜惊叫道。
“怎么了？”蕾娅和菲林医生不约而同地疑惑道。
蕾娅顺着瑟琳娜指尖的方向望去，只见菲林医生外套里的马甲被翻了出来，一个折角潦草地出现在他的腰间。
“带暗纹的里衬……但却是菱形的网格。”蕾娅顾不得许多，直接上手摸了摸那件马甲，确认了材质，“很抱歉，请问这件马甲是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是我老师给的。每一个到莱恩家学习过的学徒都有一件。”菲林医生把衣服放了下来，压低了声音，“你猜得没错，在上一个现场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布料，我今天去治安所就是去确认这件事的。如果那块布料来自莱恩家，那么大盗一定就藏在学徒们之中，甚至连像我这样已经毕业的学徒也不例外。”
“但我记得那位编辑说的是圈状的暗纹。”
“这是治安所向报社提供的假消息，为了让他们传播出去。”
“原来如此，”蕾娅感慨道，“真是有意思，兜兜转转，线索居然指向了莱恩家。”
“这样看起来，菲林医生，你的到来更像是命中注定了。”瑟琳娜也附和道。
“命中注定？也许吧。不过说起来，我真得感谢那封匿名信，告诉了我坎帕城发生的事，不然我也不能在这里遇见你们，也……”菲林医生顿了顿，“也不会知道梅丽尔的事。”
“你是收到匿名信才赶过来的？”蕾娅奇怪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你的老师主动告诉你的呢。”
“不，就是一封匿名信，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也没有地址。”菲林医生说道，“起初我还以为是恶作剧，不过当时我正在与老师通信，请教一些问题，正好能向他求证，确认属实后我就过来了。”
“没有寄信人，也没有地址。”蕾娅忽而警惕起来，“那么那封信是怎么到你手上的呢？”
“有人送给我的，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姐。”菲林医生答道。
“你看清她的长相了吗？”蕾娅急迫地问道。
“没有，她一直低着头，还戴着帽子。”菲林医生说道，“不过她下巴上好像有两颗痣，长得还挺奇特的，几乎要连在一起。”
蕾娅和瑟琳娜默契地看向彼此，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很抱歉，菲林医生，”蕾娅艰难地咽下一口酒，此时一向醇厚温和的麦芽酒滑过喉咙时竟变得火辣辣的，“虽然非常冒昧，但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菲林医生起身正了正帽子，点头答应道：“当然，你请说。”
蕾娅的心不自觉地怦怦跳着，在接收到瑟琳娜眼中肯定的信号后，她说道：“能请你带我们去一趟你老师家吗？”
第242章
菲林医生答应了蕾娅的请求, 但在治安官办案期间，莱恩家谢绝了所有访客。因此，蕾娅和瑟琳娜大概一周后才重新被莱恩夫人主动邀请, 来到了她家。
莱恩家是坎帕城最负盛名的药剂师之家, 传到莱恩夫人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代了。莱恩夫人作为女人，无法取得药剂师资格证, 即使她有能力, 也不能行医，甚至不能自主制药, 只能作为助理存在。她没有兄弟, 为了延续她的家族传统，她的丈夫在婚后改了姓氏, 随她姓莱恩，将莱恩家的名号传承了下去。纵使这样做在律法上仍存在争议，但在坎帕城, 没有人会对此产生质疑。
莱恩家本不大，但莱恩夫人除了药剂学之外，在经商方面也颇有天赋, 很快，她就用赚来的钱买下了附近的三栋带院子的房子，将它们完全打通, 为自己拓宽了药剂研究室, 为她丈夫修建了专门的诊疗区，也为自家招收了更多的学徒。坎帕城草药味最浓的地方莫过于此处，这里也几乎成了全国各地的人们寻医求药的必来之地。
即使所有在莱恩家学习过的人都被治安官当作了重点怀疑对象, 莱恩家也热闹不减。学徒们被限制了行动，都住在莱恩家里。因此在这里, 走不到三步就能看见一位行色匆忙的学徒，一只手上捏着笔，一只手里攥着密密麻麻全是字的记录纸，腋下还夹着几捆叫不出名字的草药。他们的学习与研究不会随着案情的推进而变得焦灼，他们只在意今天是否能配制出想要的药剂。
莱恩夫人十四岁的小女儿将蕾娅和瑟琳娜带到了会客厅，如今整个家里只有她得空来照看客人，家里请的侍从在调查期间都不能进来，她的姐姐和哥哥也都醉心于草药之中。
蕾娅她们到时，莱恩夫人已等候多时。莱恩夫人是位见一面就挪不开视线的女士，银丝在脑后挽作简单的发髻，细长的深蓝色眼珠和蔼又灵动，像是深居林中的智者，又像是花间舞动的精灵。她起身向蕾娅和瑟琳娜问好，带着亲切的笑意，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她们的手，等她们完全落座后才安心地放开。
“两位小姐，尊贵的客人，欢迎你们的到来。”莱恩夫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应该是今日问询次数过多的缘故，“菲林那孩子已经告知了我一切，请允许我再次向你们的老师表示哀悼。从菲林口中，我了解到她是一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非常可惜，也希望她在天堂一切都好。”
“感谢您的祝福，夫人，也谢谢您能邀请我们来做客。想必您这几天异常忙碌，是我们打扰了。”蕾娅致意道。
“别这么说，小姐，你们能来我很高兴。”莱恩夫人露出一个随和的笑容，“莱恩家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上门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也令我胆战心惊，能这样坐下来喝口茶的机会并不多，应该是我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难得的休息的机会。”
听着莱恩夫人的话，蕾娅和瑟琳娜都放松下来。面前的热茶沁人心脾，蕾娅想，茶叶中一定也加入了少许有安神作用的草药。
“原本我以为我们家又要多几个伶俐的学徒，但听菲林说，两位小姐志不在此，我很遗憾。”说到此处，莱恩夫人突然停下，一脸歉意，“噢！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贬低印刷行业的意思。我是说，我一眼就瞧出你们两个都是聪明的孩子，我为我自己不能拥有这样的好学生而感到遗憾。”
“我们明白您的意思，莱恩夫人，谢谢您的夸奖。”蕾娅说道，看着莱恩夫人的小女儿又端上两盘香喷喷的牛乳蛋糕，一盘放在她们面前，一盘直接递给了她的母亲。
“哎呀，有客人的时候就不用单独给我准备了啊。”莱恩夫人接过蛋糕的手表现出瞬间的慌张，她难为情地瞥了眼蕾娅和瑟琳娜，将蛋糕放回了桌上。
“这是父亲早就吩咐过的，他又没有告诉我有客人在和没有客人在的差别。”小女孩扔下一句话，便跑出了会客厅，留下三个人尴尬地对视着。
“真对不起，因为我喜欢吃这个，所以每次厨师做蛋糕时他们都会单独给我留一盘。”莱恩夫人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唇，“请不要介意，与我一同分享这两盘牛乳蛋糕吧，我们家厨师的手艺很不错。”
“噗。”想到眼前这位睿智的夫人平日沉迷于牛乳蛋糕的模样，蕾娅忍不住笑了出来，
“嗯？”莱恩夫人捏起牛乳蛋糕的手指抖了抖，“你在笑话我贪吃吗，塔维斯小姐？”
“不，”蕾娅摇了摇头，“我很高兴您还保持着贪吃这样良好的品德。”
“贪吃是品德？”莱恩夫人吃惊地眨了眨眼，“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说。”
蕾娅微微一笑，望着盘子里的蛋糕说道：“在我家，我的母亲总是会把牛乳蛋糕最香软的部分分给我和我的哥哥，而她则会在厨房解决掉一些边角料，所以每次吃牛乳蛋糕的时候，不在厨房的我都看不到她把蛋糕放入嘴中的时刻。当时我一度以为，她并不喜欢吃牛乳蛋糕，只是因为我和哥哥喜欢所以才经常做。”
“我敢打赌，她喜欢。”莱恩夫人推测道。
“您说得没错，夫人。”蕾娅说道，“我的父亲很爱讲故事，有时他会忘情地说起自己和母亲刚认识那个时候。他们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享用茶点，而每到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要求厨师给她准备牛乳蛋糕，那是她的最爱。”
“我的母亲也是这样，”瑟琳娜附和道，“她每次上街都会买两个苹果派，一个给我，一个给我的父亲，但明明她自己也很喜欢吃苹果派。后来我父亲教会我怎么做苹果派后，我每次都做三个，也不准她把自己的那一份让给我们。”
“那么，你是不喜欢她这样为了你们自我牺牲吗？”莱恩夫人问蕾娅。
“不喜欢。”蕾娅肯定地答道，“我们有足够的牛乳蛋糕，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她认为作为母亲，她需要去这么做，就像她在生下我和哥哥后不再弹最喜欢的琉特琴了一样，好像一切都在她成为母亲后发生了必然的改变。但我作为女儿，并不希望她这样做。我希望牛乳蛋糕的香味再溢满屋子时，她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莱恩夫人闻言，凝视了蕾娅和瑟琳娜一会儿，才将蛋糕放进了嘴里，眼里闪烁着欣赏。吃完一块后，她用手帕擦了擦手指，才又开口道：“听菲林说，你们对最近在坎帕城出没的‘药剂大盗’也很感兴趣，是吗？这是否是出于你们的职业习惯呢？”
“是的，夫人，我们对一切新闻都很好奇。”蕾娅编了个理由，但她相信这个理由在莱恩夫人那里听起来并不那么蹩脚，“我们是开印刷坊的，也开了家报社，这次出门原本是为了学习各地的办报经验的，刚好在坎帕城听到了这样的事，所以非常感兴趣。”
“我明白，你们做报纸的都是这样的。”莱恩夫人了然地说道，“我想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不过我不能跟你们透露太多，治安官们要求我守口如瓶。”
“但在嫌疑人这方面，想必治安官们已经有眉目了吧？”蕾娅试探地问道。
“菲林告诉你们啦？”莱恩夫人问道。
“不，这是我们自己猜出来的。”蕾娅说道，“事实上，不只是我们，包括《坎帕城市报》的记者们以及大部分的城民们也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治安官们毫不避讳地往莱恩家跑，且一连几日都待到晚饭时分才出来，想不让人怀疑都难呢。”
“唉，是啊，我丈夫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学徒们也是完全出不了我们家的大门，再让我们保守秘密又有什么意义呢？”莱恩夫人叹了口气，又咽下一块蛋糕，“治安官一个接一个地单独审问着他们，把他们搞得心力交瘁。我的研究小院发生爆炸的次数比平时多了好几倍，现在我的儿子已经完全在那边扎根了，说要盯着那些学徒们，不能让他们把整个院子都烧了。”
“但如果事情已经有进展了，那么看来莱恩家又能重归平静了吧？”瑟琳娜说道。
“我只能说，但愿如此。”莱恩夫人说道，“可是就算他们把罪犯抓住了，我还是不能安心。”
“为什么呢，夫人？”瑟琳娜问道。
“因为罪犯出自莱恩家，”蕾娅接话道，“这对莱恩家的声誉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而一旦莱恩家的学徒被打上了窃贼的标签，那么他们也很难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或是药剂师了。”
“是的，所以我一直很担心。”莱恩夫人认同地说道，“我既希望治安官们快点结案，又不想他们真的从我们的学徒里找出真正的犯人来。”
“但无论如何，这都会发生。”蕾娅说道，“夫人，请原谅我多嘴，但我认为与其焦虑罪犯的出现，不如想想接下来对外的说辞，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
“菲林也是这么跟我说道，”莱恩夫人轻笑道，“我现在更为我自己感到遗憾了。”
“母亲。”莱恩夫人话音刚落，会客厅门口便又响起了她小女儿的声音。她不知什么时候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只是这时她看起来小心翼翼的，目光十分谨慎。
“怎么了，我的宝贝多丽丝？”莱恩夫人歪着头，亲昵地问道。
“菲林先生过来了。”多丽丝答道。
“菲林到了？”莱恩夫人惊喜地说道，“快让他到这里来。”
“母亲，还有一件事。”多丽丝没有立刻照做，而是杵在门口，紧紧捏着门把手，接着说道，“之前那两个治安官又来了，说要把道格先生带走。”
第243章
莱恩夫人的研究小院与家中其他建筑分隔开来, 单独设置在西南角。那里人来人往，但又是家里最安静之所在。
蕾娅和瑟琳娜跟着莱恩夫人抵达小院时，正好撞见菲林医生, 而他对面站着的, 就是那两位前来拿人的治安官。
宽阔的草坪上，大部分学徒站成两堵半圆形的人墙, 手上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草药、玻璃瓶、长柄勺、羊皮卷轴等等。还有两三个人直挺挺地挡在治安官前头, 不肯退让。被他们围在正中间那个，正是多丽丝口中的道格先生, 也是治安官们认定的嫌疑人。
“我们有逮捕令, 今天他必须要跟我们离开。”一位治安官说道。
“不行，在没有看到明确的证据之前, 我们不会让你们把他带走的。”开口的不是道格，而是护在他身前的其中一位男士，他似乎自愿成为了道格的辩护人。
“我们没有义务向你们出示证据, 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库珀·莱恩先生，你现在的行为是阻挠治安官办案, 如果三次警告后你还不让开，那么我们也会以妨碍执法罪逮捕你。”那位治安官语气强硬地说道。
“库珀！你在做什么？”莱恩夫人对道格的辩护人喊道。那时蕾娅才知道，眼前这位男士是莱恩夫人的儿子, 那双蓝眼睛可谓是一脉相承。
“母亲, 你来了！”库珀惊喜地高举起右手，如见救星般说道，“我已经忍受得够久了！将学徒们关在我们家里, 每天讯问到深夜也就罢了，如今竟然真的要从我们家抓人, 这是什么道理？”
“莱恩夫人的儿子似乎有和她一样的担忧。”蕾娅悄声对瑟琳娜说道，“在没有想出应对家族名声下滑的对策前，他不希望治安官真的从家里抓出一个大盗。”
“看起来是这样的，”瑟琳娜赞同地说道，拉着蕾娅偷偷往前走了几步，“但我看那两位治安官今天也绝对不可能空手而归。”
“夫人，打扰了。”那位治安官朝莱恩夫人行了个礼，又把头转向库珀，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库珀身后的道格，“先生，只是我第二次提醒你了，请你让开，不要妨碍我们调查。我们向莱恩家承诺过，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调查道格先生也是为了更早地抓出大盗，帮助你们找回失窃的药剂，就算找不回，也能尽快为你们申请到补偿款。你拖延的不是我们的时间，而是你们自己的时间。”
“嘿，少那这个来吓唬我！”库珀嚷道，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我是在问你，你凭什么说他就是大盗？”
“我是说他与案情有关。”那位治安官说道，“事实上，我还想让他亲口告诉我，他到底是不是大盗呢。”
“那你……”
“库珀！”莱恩夫人打断了他想要继续辩论的儿子。鸦雀无声中，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用手轻抚着自己起伏的胸口，把凌厉的目光转向了事件的中心人物道格。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蕾娅才看清了那位道格先生的真面目，此前他一直躲在库珀等人的身后，只堪堪露出一个肩膀。
与其他略显朴素的学徒相比，道格就像是一个贵族少爷。他穿戴整洁，衣服用料十分讲究，甚至还戴着普通人家负担不起的宝石袖扣。漆黑的礼帽夹在腋下，手里则不停地搓弄着被早已汗水浸湿的头巾。眼神飘忽不定，看向莱恩夫人时满含别扭与委屈，看向治安官时又透着仇视与敌意。
“你应该跟他们走，道格。”莱恩夫人开口道。
“这怎么行呢，母亲？”库珀又阻拦道。
“库珀，闭上你的嘴。那位治安官已经警告你两回了，我可不想去监狱里看你。”莱恩夫人不容置疑地说道。
库珀终于住了嘴，而道格此时才说了第一句话：“夫人，他们认为是我偷走了那些药剂和药草，可是我没有。”
“如果你没有，他们会查清楚并把你送回来的。”莱恩夫人劝说道。
“您不相信我吗？”道格难过地说道，就像是莱恩夫人的话伤透了他的心。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你的朋友们都愿意相信你。”莱恩夫人说道，“你是去协助调查的，不是去承认你就是罪犯的。我们坎帕城的治安官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道格皱起眉头，凝视了莱恩夫人好一会儿，才把头巾挂在脖子上，重新戴上了帽子。平静又再度回归到他眼中，他拍了拍库珀的胳膊，示意他为自己让路。
“我知道你不是罪犯，道格。”库珀一脸正义地说道，“你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谢谢你，朋友。”道格勉强地笑了一下，往前迈步，“放心，酷刑无法折磨一颗清白的心。”
治安官们迎上去，一左一右扣住了道格的胳膊。道格吃痛地“啊”了一声，引发了身后学徒们的不满。
可以看出，道格在莱恩家的人缘不错。他们大声地喊着道格是被冤枉的，奋力地谴责着办案的治安官，甚至直到送道格走出大门，他们嘴里仍停不下咒骂。
不过有一个人成为了例外。蕾娅注意到，在第二排人墙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矮个子的小姑娘，她看上去刚刚成年，塌陷的鼻梁附近长满了雀斑。她在所有人上前讨伐治安官时抱着手臂退到了最后，脸上写满了冷漠与不屑。在治安官和道格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她的嘴角竟扬起半秒的笑意。
“道格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大家都很喜欢他。我来拜访老师的这段日子里，也和他接触过，他很有天赋，毕业后一定能有所成就。”在治安官带着道格离开后，菲林医生向蕾娅和瑟琳娜解释道，“所以当治安官们告诉我他有重大嫌疑时，我根本不相信，还坚定地认为他们搞错了。事实上，我到现在还这么觉得。”
“他们证实地那块布料属于道格先生吗？”蕾娅问道。
“是的，他们在他家的一个旧箱子里发现了破损的马甲，与此同时，还有几瓶在失窃名录上的药剂。他无法证明那几瓶药剂是他自己配置的还是偷走的。”菲林医生叹了口气，“还有，莱恩家药剂失窃的那一天，不是他在仓库值班，但家里有个侍从看见了他深夜悄悄从莱恩家的后门离开，当时他解释说自己是来借书的，莱恩家也确实允许学徒们借走家里的藏书，这事便这么过去了。但此时又旧事重提，更让他身上多了个疑点。至于其他案子发生时他在哪里，就得看治安官们能问出什么了。”
“那么多人对他深信不疑，如果他真的是大盗，恐怕莱恩家就要闹翻天了。”瑟琳娜感慨道。
“是呀，谁都不希望他是大盗。”菲林医生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是个善良的人，听那些学徒们说，他经常帮助一些家境贫困的同门，帮他们购置一些书本和纸笔。”
“他是贵族吗？”蕾娅问道。
“不，他父亲是个酒商，所以家里还算富裕。”菲林医生说道，“他做那些都是出于善意，不求回报。他还是个勤奋的学生，时常缠着老师问东问西的，在研究上从来不肯松懈。所以我说，这样的人，谁会相信他是大盗呢？”
说话时，蕾娅看到莱恩夫人和库珀在争吵，两人互不相让。不过最终，还是库珀败下阵来，因为多丽丝及时出现了。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调停，用稚嫩甜蜜的微笑冲淡了两方的怒火。
“你们刚才聊完了吗？”菲林医生问蕾娅，“我跟夫人说我会晚点到，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见面。”
“我们吃了些牛乳蛋糕，非常美味。”蕾娅说道，“和莱恩夫人说话令人非常舒心，不过我想现在她应该没有心情再招待客人了。”
菲林医生瞥了一眼疲惫的莱恩夫人，说道：“我去和夫人打个招呼，如果你们还有想什么想知道的，我一会儿再来找你们。”说完，他便朝莱恩夫人走去。
望着菲林医生的背影，蕾娅忽然想到了那封送到他手上的信。她满心疑虑，拼命思索着菲林医生与报社的联系，却依旧找不到问题的出口。
“你认为我们参与调查这件事，找到有关‘C女士’的线索的几率有多大？”蕾娅凑到瑟琳娜身边，询问起瑟琳娜的意见来。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封送到菲林医生手上的信绝对不是偶然。”瑟琳娜说道，与蕾娅心有灵犀，“大盗作案已久，但无论是到莱恩家行窃的时间、菲林医生到坎帕城的时间，还是治安官们发现那块布料的时间都不像是巧合。‘C女士’让《坎帕城市报》刊登了那些文章，又让菲林医生来到坎帕城，一定有她的用意。”
“好吧，”蕾娅认同地点了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得不参与进来了。我们也去和莱恩夫人打个招呼，之后我就得去给菲林医生提个醒了。”
第244章
在和莱恩夫人道别后, 蕾娅、瑟琳娜以及菲林医生又来到了他们见面的那个酒馆。今天酒馆里一款新做的樱桃酒正在热销，如果不是“莱恩家学徒”的关系，他们都找不到位子坐。
两口酒下肚后, 蕾娅开门见山地对菲林医生说道：“我们想再和你谈谈那个嫌疑人道格先生的事。”
“哦？”菲林医生擦着嘴角的酒渍问道, “你们对他很好奇吗？”
“我们是对这桩案子很好奇。”蕾娅说道，“嫌疑人被逮捕似乎让整个案子看见了曙光, 但是我们却仍有疑虑。”
“愿闻其详。”菲林医生把就被推到一边, 专心地看着蕾娅，“作为治安官和莱恩家委派的协助人, 我认为我应该公听并观。而且这些想法如果来源于两位优秀的记者, 我想对我来说会更有用。”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两位侦探就更好了。”瑟琳娜调侃道。
“话不能这么说，瑟琳娜。”蕾娅说道,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调查记者与侦探别无二致。”
“我认同。”菲林医生点点头, 微笑着说道，“就像从前人们也不能很好地区分医生与巫师。”
一盘黄油土豆被送上桌，旁边还配着切成块的肉肠, 蕾娅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才接着说道：“在不知道道格先生是否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前，我们姑且认为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但我不太明白, 既然你说他家境富裕,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去偷那些药草和药剂呢？”
“你是说他的动机。”菲林医生赞同地说道，“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治安官，起初我也认为道格根本没有理由去偷盗。但治安官告诉我, 他们查明道格父亲一年前提交了一份计划书，内容是制造有治愈疾病功能的药酒。”
“药酒？”蕾娅皱起眉头, 不解地说道，“可是以道格先生家的财力来说，购买充足的原材料应该不成问题，也完全没有必要偷窃啊。”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那个计划没有进行下去。”菲林医生说道。
“为什么？”蕾娅问道。
“一开始，他们找到了我的老师，但我的老师认为自己在药剂学方面的造诣不如自己的妻子，就询问了夫人的意见。夫人深思熟虑之后，认为这件事不妥。她说她虽然也认为少量饮用部分药酒有利于强身健体，但她没有办法制造出能治愈疾病的药酒，她也不能让莱恩家的名字被打在广告招牌上。所以，她选择了拒绝。”菲林医生的语气沉下来，手指摩挲着酒杯，“莱恩家有着毋庸置疑的号召力，一旦莱恩家拒绝的事，就不会再有人接手。即使是在坎帕城这样的地方，也没有人敢越过这条法则，擅自认为自己的能力超过了莱恩家，去和道格的父亲合作。所以这个计划一直搁置至今，道格家也没有再提起。”
“你的意思是，道格父亲的遗憾或许影响了道格，或者说，他可能得到了父亲的授意，偷盗原料来私自制造药酒吗？”蕾娅思索道。
“治安官们这样认为，而且以道格的天赋来说，他也有这样的实力。事实上，据我老师所说，道格也隐晦地向他问起有治愈疾病功效的药酒到底能不能被制造出来，也申请过在夫人的小院里做研究。”菲林医生说道，“只不过治安官们目前还没有办法证明道格和他父亲真的制造出了药酒并偷偷销售，他们还在排查每间仓库和酿酒厂。”
“这依旧令人匪夷所思，”瑟琳娜揉着太阳穴插话道，“就算道格先生打算自己做研究，他还是可以用钱购买原材料。而且他作为大盗的本事那么大，能持续偷盗一年都不被发现，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犯蠢？”
“犯蠢？”菲林医生茫然地看向瑟琳娜。
“瑟琳娜的意思是，我们认为这位大盗的行事不会那么简单。”蕾娅解释道。
“那是什么意思？”菲林医生又问道。
“我们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一些。”蕾娅说道，“大盗一向都很谨慎，怎么偏偏在这一次的偷盗中被刮下了一片布料，布料又正好清晰地指向那位道格先生？事实上，如果我是窃贼，并且还没有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根本不用从报纸上得知我留下了一块带花纹的布料后才会有所行动，就算不在发现衣物破损后把马甲烧掉或是丢弃，也会做些修整，哪怕是伪造，毕竟马甲上又没有编号，也没有绣着我的名字。这是一份来自莱恩夫人的小礼物，她也没有记录，时间久了很多人的马甲上都会有一定程度的破损。而破了还可以去换，就算我再去仓库拿一件也不会有人知道。可道格先生为什么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把那件马甲放在自己的屋子里呢？难道他此时此刻突然开始自大起来了吗？”
“也许就是屡次作案而没有被抓住的经历让他太过自信，认为治安官们绝对不会查到自己身上呢？”菲林医生说道。
“不，这不对劲，那块布料并不能算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蕾娅摇了摇头，“我认为治安官们还掌握着其他证据，只是没有对外公布而已，否则他们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带走道格先生。”
“但他们没有告诉我，是因为我也值得隐瞒吗？”菲林医生说道，毫不掩饰地担忧起来。
“可能是因为这个证据的效力很高，又或者治安官们在保护着什么重要的事，或是某个人。”蕾娅分析道，“在他们得出结论前，估计都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菲林医生的脑袋耷拉下去，眉眼中尽是愁苦，看起来十分沮丧。
“这样的信息差的确让人觉得不适，”瑟琳娜拍了拍菲林医生的肩膀，安慰道，“但他们是治安官，面对的又是那样聪明狡猾的大盗，他们有这样做的权利。”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到非常好奇。菲林医生，希望你能为我解答。”蕾娅忽然想起了在莱恩家看见的那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个个子小小的、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是谁？”
“女孩？你说的是乔安娜吗？”菲林医生蓦然抬起头，“你怎么会问起她？”
“我注意到她是学徒里唯一一个女孩。”蕾娅解释道，她暂时不打算将那不确定的笑容告诉菲林医生。
“她也是个非常有天分的孩子，甚至比道格还要优秀。夫人常说，她和自己很像，如果她们都是男人，绝对会有一番造诣，她的名声甚至会比莱恩家的还要响亮。”菲林医生说道，“和她一批成为学徒的都是男人，他们都野心勃勃，也不会有人照顾她。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努力和学习，从来不落人后。在教导和评分上，莱恩家并不会以性别来区分学徒，无论是什么测试，她每次都能拔得头筹。”
“她什么时候毕业？”蕾娅问道，“她会成为助产士吗？”
尽管女人无法成为真正的药剂师，但莱恩夫人还是会招收女学徒。女学徒非常稀少，而她们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会成为助产士，这是女人离药剂师最近的一项职业，却也是最危险的一项职业。坎帕城周边的村子里，十个被处决的女巫里有五个都是助产士。因为有限的医疗条件，无法安全降生的孩子非常多，而助产士就成了现场最大的杀婴嫌疑人。
在莱恩夫人的努力下，女性助产士被当做女巫处决的事件少了许多。她为这些助产士提供庇护，因为坎帕城周边无一不对莱恩家的大名久仰山斗。
“她才刚来两年，至少还有三年，不过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提前毕业。但成为助产士对她来说完全是屈才了。”菲林医生语气中透着惋惜。
“的确如此，真是不公平，她的人生竟然早早就被定下了线路。”蕾娅也遗憾地叹了口气，“她和道格先生的关系好吗？”
“说不上关系好吧，不过是差了几岁的同门。他们平时也不讲话，无非是一起做过几次研究，模拟过几次病患与医者的练习。”菲林医生疑惑地看向蕾娅，“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我也看出她似乎不太喜欢和周围的人混在一起了。”蕾娅说道，“我只是在想，治安官们在盘查的时候会不会因为学徒之间的关系而产生不一样的想法。”
“据我所知，坎帕城治安官们的讯问是非常公正合理的，他们对证词的可信度有着非常严格的评判标准。”菲林医生说道，“不过如果你们想了解乔安娜和道格之间的关系，我有一些记录可以给你们看看。”
“什么记录？”蕾娅好奇地问道。
“就是他们一起研究和练习的记录，那是他们唯一的交集。后天我还会到这里来，治安官委托我将道格在莱恩家学习时的全部资料都筛选整理一遍，然后送到他们那里去。”菲林医生答道，“你们要是有兴趣，也可以过来。那些都不是什么机密文件，只是一些记录和手稿。事实上，有些治安官甚至认为没有查看的必要，不过他们领队坚持，因此就来麻烦我一下。”
“协助者连这种事也要做吗？”蕾娅惊叹道，“我们很乐意过来，不过你为什么要到酒馆来整理呢？不会觉得吵吗？”
“我也知道安静的环境更利于工作，”菲林医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没办法，我实在是太爱喝这里的酒了。”
第245章
应约瑟芬的请求, 瑟琳娜和她一起对坎帕城报社和菲林医生收到的那两封信展开了更深入的调查。蕾娅则和菲林医生一起，成了酒馆里的第一对客人。
蕾娅到时，菲林医生脚边放着两个方正的木箱, 他正从里头取出一叠又一叠的纸张, 又将它们细致地分门别类。看见蕾娅后，他简单朝蕾娅打了个招呼, 将四份研究记录递给蕾娅。
“这是道格和乔安娜搭档时的研究记录, 一共有四份，你说你想看看, 是吧？”菲林医生说道, “虽然在我看来，这没有什么意义。”
蕾娅一张张查看着那些记录, 头一份耗时颇久，另外三份则看得很快，而这也让她心生疑惑。
“这样的搭档研究是随机的吗？”蕾娅问道。
“是的, ”菲林医生微微点头，眼睛没有从他手中的纸张上离开，“不过要是研究的方向一致, 也可以提前申请新一轮的搭档或是长期搭档。不过他们两个不属于这种情况，四次都是随机的，他们和对方搭档的次数比起和其他人来说要少得多。”
“从第一份记录上来看, 他们对待研究和彼此的态度都很认真。尤其是乔安娜小姐, 我能看到她非常真诚地给道格先生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议。”蕾娅把四份记录铺在桌上，食指依次在纸张上点过，“可在其余的三份上, 她却不再这么做了。当然，研究本身她还是记录得非常清楚, 但对于道格先生，她就写了这么两个字：‘很好’，与第一份差别巨大。是因为道格先生进步神速，完美无缺，所以她不知道怎么给道格先生提改进建议了吗？”
“这我倒是不太清楚。”菲林医生终于放下手里的纸张，视线停在那些空荡荡的记录纸上，“一般来说，如果学徒们无话可写，莱恩夫人就会亲自找他们谈话，询问缘由，她认为对于医学和药剂学没有尽头，所以也不可能有无法产生问题和改进空间的情况。”
“但很明显，这样的谈话对乔安娜小姐不起作用。”蕾娅说道，“后面接连三次都是这样，而从此以后，她和道格先生就没有再搭档过，是吧？”
“是的，或许是因为道格对夫人说自己不想再和乔安娜搭档了。”菲林医生又折腾起另一个箱子里的纸张。
“又或许提出抗议的不是道格先生，而是乔安娜小姐。”蕾娅思索道。
“你认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可我这段时间没有看出来，也没听谁提起过。”菲林医生一顿，“这和盗窃案有关吗？”
“我不知道。”蕾娅耸耸肩，诚实地说道，“但我们调查的方式是不放过一点细节，那年在里奇城的疗养院时，我和米拉小姐光是翻阅那些陈旧的历史就花了很长时间。”
“我也希望我们现在做的事能和你们当时做的那些一样有用。”菲林医生拍了拍面前一叠厚厚的记录，叹了口气，“但我看不出一点线索。我是个医生，不是侦探，这真是令人心力交瘁。”
蕾娅从菲林医生面前抽走一部分的纸张，问道：“这些需要怎么分类？”
“谢谢你，好心的小姐。”菲林医生说道，“按照年份进行排序，再按照内容进行编号。比如你拿过去的那一份，就是在面上的第一份，那是前年一位交流病人的记录，请在左上角写上数字‘5’。”
“交流病人？”蕾娅望着那份记录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自愿到莱恩家让学徒看病的病人。”菲林医生答道，“这不收取任何费用，其病情也会完全被记录在册。”
“明白了。”蕾娅在纸上写下数字，归到前年的记录中去。她瞟了一眼箱子里小山般的记录纸，又朝酒馆的侍者续了一杯樱桃酒。
这样枯燥的工作持续了很久，直到蕾娅的肚子咕咕叫时，她才发现侍者已经开始在酒馆各处点起蜡烛。而正当她抬起手，想要点吃的过来时，一群壮汉勾肩搭背地走进了酒馆，他们的肩膀挤在一起，就像几座会发出怪叫的肉山，还没有喝酒，就已经满身醉意。
紧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个子不高，蓬松的红棕色头发包裹在灰褐色的头巾里，四处巡视的双眸中透着精明。蕾娅从来没有见过她，却莫名地觉得她的气质十分抓眼，让人无法轻易挪开目光。
她在酒馆里找寻着空位，眼神恰好与蕾娅交汇。但她的目光却没有停在蕾娅身上，而是转而投向蕾娅对面的菲林医生。她的眼睛眯起来，又一瞬间睁大，笑意浮上嘴角，她快步朝菲林医生走了过来。
“菲林。”她轻轻拍了拍菲林医生的肩膀。
也许是一整天的案牍之劳令菲林医生有些精神恍惚，他吓了一跳，扭过头惊恐地看向那位女士。
“菲林，真的是你。刚才只瞧见你的背影，我还以为我认错了呢。”那位女士说道，语气听起来又惊喜又恭敬。
“哎呀，马琳达！”菲林医生瞪大双眼，诧异地叫道，“你也想念这里的酒吗？”
“是呀，原本只是想吃个晚餐就回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马琳达说道，视线不经意地擦过那些记录纸，“你还是老样子，不过你是个幸运的家伙，竟然能赶上他们家新酿造的樱桃酒。”
“如果不是为了这口樱桃酒，我是不会把恼人的工作带到这里来做的。”菲林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了，这是蕾娅·塔维斯小姐，我的朋友。”
“你好，我是蕾娅·塔维斯。”蕾娅向对面的人问好道。
“你好，我是马琳达·桑塔。”马琳达微笑着回应道，“或许你来自里奇城？我知道菲林之前都待在那里。”
“不，我来自里奇城周边一个不那么特别的小镇。”蕾娅环视一圈，挪了挪位置，“酒馆里没座位了，如果小姐你想吃晚餐，最好加入我们，也让菲林医生歇息片刻，他的脑袋已经快爆炸了。”
马琳达瞥了眼菲林医生苍白憔悴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欣然接受了蕾娅的提议。
油滋滋的肉肠端上来后，菲林医生的眼中才又有了些许光亮，他咽下一口酒，对蕾娅介绍道：“马琳达也曾经是莱恩家的学徒，原本比我晚一年进入莱恩家，却因为成绩优异和我同一年毕业。莱恩夫人非常喜欢她，简直是把她当作女儿在宠爱。”
“我似乎嗅到了些许羡慕的气息，”马琳达揶揄道，“那么难道莱恩先生不是把你当作儿子在宠爱吗？”
“那不一样，小姐，夫人的宠爱可是非常珍贵的。”菲林医生说道，“通常情况下，她对所有学徒一视同仁，这么明显的偏爱你是头一个。”
“好吧，我得承认，老师的确对我非常好，但这不能说明老师偏心，她只是对我寄予厚望。”马琳达大方地点点头，又看向蕾娅，“那么你是做什么的呢，塔维斯小姐？和菲林一样，也是位令人尊敬的医生吗？”
蕾娅愣了下。她想，作为莱恩家的学徒，马琳达应该知道女人无法取得行医资格证，但她却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她似乎根本不在意这样的东西，也不认为这能阻挡住女人成为医生的步伐。
“不，我是个印刷工，也是个记者。”蕾娅答道。
“她是个老板，既拥有一家印刷坊，也拥有一家报社。”菲林医生插话道。
“天呐，了不起的小姐！”马琳达赞叹道，与蕾娅碰了个杯，“我喜欢有才华和能力的女人，就像我一样。”
这话听得蕾娅又是一愣，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我能感受得到，桑塔小姐。”蕾娅说道，“你比我更加优秀。”
“相信我，塔维斯小姐，你会喜欢她的，我注意到你身边也都是优秀的人。”菲林医生眼中全是欣赏，“事实上，我才刚到坎帕城没多久，她就来找我了，她对我之前发表在《里奇新闻报》上的文章很感兴趣。我的老师前不久也建议我把那篇文章带到瑞德曼斯去。”
“那是一篇什么文章呢？”蕾娅好奇地问道。
“关于医生和助产士接生前应该要洗手的文章。”菲林医生说道，“其实这件事已经困扰了我们很久了，很多地方，包括里奇城，产妇死亡率都居高不下，新生儿也难以保住。我知道有很多人会把罪责怪在女巫头上，但我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我仰慕神明，却不能接受是巫术的存在夺走了那么多产妇和婴儿的生命，而我们医者却没有任何罪责。所以我研究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了流水的好处。当医生和助产士在接生前清洁过手部后，产妇的死亡率会大大下降。”
“洗手？”蕾娅叉肉的手停在半空，难以理解地拧着眉头，震惊填满了她的心，“等等，这里的医生和助产士接生的之前都不洗手吗？”
第246章
来到这个世界后, 蕾娅只在撒欧丽丝岛见过分娩，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对医生和助产士来说, 接生前要洗手是毋庸置疑的, 而产妇居高不下的死亡率是因为时代必然引起的在医疗条件方面的限制。只是她没有想到，所谓“医疗条件的限制”竟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在帮产妇接生前从不清洗双手。
民间产妇分娩时, 通常会请助产士来接生, 她们经验丰富，又能减少产妇面对男性医生时的羞耻感。马勒斯顿就有这样一位助产士, 在将近三十年的光阴里, 她是镇上唯一的助产士，每一个与蕾娅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是由她接生的。或许由于她本身就爱干净, 马勒斯顿产妇的死亡率并不算太高。在她被当作女巫处死后，束手无策的产妇们只能求助对接生一知半解的米勒医生，一时之间, 小镇里死于生产的女人又多了起来。
而在里奇城时，蕾娅听说过完全不一样的情况。除了贵族和富裕的商人，里奇人都习惯在医疗所里生产, 因为那里有更多历练老成的医生，费用也不高。不找民间的助产士而找医生成了一种潮流，被当作文明的象征, 对女巫杀婴的恐惧也是原因之一。但在里奇城, 产妇的死亡率却高得骇人听闻，几乎每四个产妇中，就有一个会死于产褥热。
蕾娅在此刻明白了, 为什么同样是不在接生前清洁手部，里奇城里产妇的死亡率会如此居高不下。里奇医疗所里人更多更杂, 如果不采取严格的清洁和消毒，病菌将会变得更为致命。更糟糕的是，医疗所里的医生们平时除了医治病人，还要负责解剖尸体，有时甚至刚从解剖室里出来，就要去产房接生。产妇暴露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中，又怎么可能靠虔诚的祈祷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呢？
“我不常替产妇接生，通常为我的一位朋友替班时，我才会去。我无意中听到他与其他医生抱怨，说自己非常苦恼，不知道应该怎样挽救那些产妇。而每次看到有人死去，我也感到十分痛心。她们饱尝分娩的艰辛，又要经历高烧不退、下腹疼痛等一系列的痛苦，最后在几天之内撒手人寰。”菲林医生说道，眼中流转着哀伤，“我提出了我的想法，也做过对照实验，但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我只希望能尽快解决大盗的事，然后在老师的帮助下，赶紧到瑞德曼斯去。”
菲林医生是独立医生，并不在医疗所工作，如果不是为了替班，他也不会走进医疗所。当他发现解剖过尸体又去接生的医生会比其他医生和民间的助产士更容易造成产妇死亡时，他建议那些医生先清理自己，然后再进产房，以免把“死尸的病痛”传给产妇。但无论他如何苦口相劝，自视甚高的医生们都不愿意听从。他们大为光火，拒绝承认自己身上“肮脏”，认为菲林医生亵渎了解剖学与医生们的人格，甚至还怀疑起他的精神状况来。而他的朋友虽然愿意相信他，却也因为害怕自己被医疗所开除，只能委婉地请他离开，并不再请求他到医疗所代班。
菲林医生此时还不知道细菌的存在，但他正在思考解决的办法。他不停地游走，劝说每一个他见到的医生和助产士在接生前洗手。卡罗尔帮助他把那篇文章发表在了《里奇新闻报》上，但针对他的、更为激烈的指责与辱骂也相继而至。他的名声在里奇城一落千丈，不堪入耳的抨击让他难以承受，渐渐变得憔悴不堪。
但就在这时，他收到了“C女士”的来信。甚至可以说，“C女士”那封信及时地拯救了他，给了他一个离开的契机以及一个新的动力。而他在坎帕城的老师又向他提供了更大的支持以及面对未来的希望。
“我就是助产士，但做这行并不容易。”马琳达安慰了菲林医生，又对蕾娅说道，“每一次去接生，我都得和雇主签订条约，许下誓言，向她们保证我绝对不是害人的女巫，也不会杀死任何一个婴孩。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完全打消她们的疑虑。如果不是因为莱恩夫人一直在为我担保，我恐怕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但你也饱受产妇不断死去的困扰，是不是？”蕾娅问道，她的呼吸滞涩起来，就像有人在用鞭子抽动着她的心，“我明白，你并不在意雇主能给你多少钱，但你却无法忍受那么多产妇的死去。”
马琳达一怔，显出一抹欣慰的微笑，她微微点头，说道：“是的，事实上，如果我真的会巫术，我一定会让那些女人都活过来。在我苦恼万分的时候，我听到有医生在议论，说里奇城有个疯子医生，正在玷污医生的名誉。我在里奇城就认识菲林一个人，也就理所应当地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后来我读到了那篇文章，也半信半疑地采取了同样的方法，果然效果显著。听莱恩夫人说，菲林来了坎帕城，我就找到了他，告诉他这真的有用。”
“她还帮了我很多。”菲林医生感激地说道，“她自制的药皂非常有用，替我改进了清洁方法。而在接生方面，她也比我要专业得多，给我提供了很多资料和建议。”
“我不会说我没有半点功劳，但菲林，这的确是受了你的启发，所以你也不用谦虚。”马琳达说道，悲悯在她的瞳中蔓延开来，“我是真的不想看到她们再痛苦地死在床上了。”
“你甚至会和她们聊天，最后和她们成为朋友。”菲林医生补充道。
“你以为这和治病无关吗，菲林？”马琳达挑了挑眉，“生产的危险你我都心中有数。但我见过的产妇比你多得多，诚然，她们有很大一部分死于产褥热，但还有一些，是死在产后的生活中。有时甚至昨天还在欢快地晒着果子，第二天就用绳索勒断了自己的脖子。”
“愿神慈悲。”闻言，菲林医生闭上眼，念了段祈祷文。
“如果祂的慈悲真的能帮助到那些女人们就好了。”马琳达喃喃道，“但祂并非无处不在，所以这些事只能由我来做，我渴望与她们心意相通，我只希望她们能好好活着。”
而蕾娅则看着眼前的两人沉默良久。马琳达和菲林医生一样，是纯粹的医者，他们的一切选☆仙☆女☆整☆理☆择都出于对病人的同情与保护。而与菲林医生不一样的是，成为助产士的马琳达把重心完全放在了女人身上，尤其是产妇身上。在所有人都认为产妇所经历的痛苦不值一提时，她选择将她们放到首位，了解她们的生活与人格，全身心地关怀她们、理解她们，试图把她们从死亡的阴霾中完全解救出来。
即使不被认可，不被信任，她也从不会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她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因此，在这些努力无法变成成果时，她的心才会倍感阵痛。
杯中的樱桃酒很快又空了，蕾娅的舌尖有些酥麻，向酒馆里的侍者要了一杯清水。不一会儿，侍者便端着托盘走来，而随着清水一起抵达的，还有一封特殊的信。
“小姐，你有一封信。”那位侍者说道，将信递到蕾娅手中。
“什么信？怎么会送到这里来？”蕾娅查看着封面，奇怪地说道，“送信人是谁？”
“是个小报童，小姐。”侍者回答道，“他说他按照地址去到那里后敲了门，但没有人回应，一位邻居说如果是要找你的话，可以到我们酒馆来碰碰运气。你是熟客，最近常来，我听他的描述就知道是你，因此就擅自把信带过来了。”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蕾娅点点头，打开了信件。这封信来自报社，那天接待她的利尔先生告诉她，寻人启事登报后，报社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蕾娅留下的名字。他们认为这是一封提供线索的信，因此不敢随意处理，并希望明天一早蕾娅能亲自到报社来取走这封信。
“我得走了，要提前回去整理一些东西。”蕾娅收好信纸，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清水，“酒也不能再喝了，明天还要早起。”
“需要帮忙吗，塔维斯小姐？”菲林医生起身相送，“你今日对我提供的帮助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暂时不用，菲林医生，等我想到了我再告诉你。”蕾娅笑着说道，“你们也少喝一些，别不小心把酒洒在箱子上了。”
“天已经黑了，从酒馆出去的这条路不太好走，你回去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塔维斯小姐。”马琳达也站了起来，“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之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蕾娅重重地点点头，向马琳达和菲林医生道别后，朝酒馆门口走去。余光中，她看到马琳达又冲着她笑了一下，才继续低头享用她的肉肠和樱桃酒。
第247章
第二天一早, 蕾娅如约来到报社。刚到门口，两抹深绿就撞入眼中。
蕾娅仰头望去，只见报社门口两根柱子的顶端不知何时被绑上了绿色的彩带, 扎实地挂在两只老鹰的脖子上, 彩带长长的尾端随风飘动，轻轻拍打在更高处的一个阳台上。阳台的门开着, 也在风中啪嗒作响。阳台外围爬满的常青藤与绿彩带连成一片。
在坎帕城, 绿色有祈祷健康之意，通常家中有人生病时, 人们就会在家门口绑上绿色的飘带, 也会在阳台和阁楼增加新鲜的绿植。当蕾娅还在好奇报社中是否有人身体情况不佳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塔维斯小姐？”那个声音听起来十分喜悦。
蕾娅收回目光, 正巧与眼前人对上视线。她站得比蕾娅高两个台阶，稍稍弯腰，阳光擦过她头顶的发丝, 让她的轮廓变得柔和又模糊不清。
“桑塔小姐？”蕾娅朝她行了个常礼。
“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个美丽的巧合。”马琳达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你昨天说的早起, 就是要到报社来吗？”
“是的，我拜托报社帮我找一个很久没联系的老朋友。昨天他们告诉我有消息了，要我今天早上过来。”蕾娅说道, “那么桑塔小姐是来……”
“我是来签字确认的。”马琳达接话道, 就像完全预知了蕾娅的问题一般，“如往年一般，莱恩夫人慷慨地为我买了一个广告位, 我来确认一下广告的具体内容，以便下期出版。”
“原来如此。昨天与小姐的交谈还不够尽兴, 或许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再悠闲地聊聊天。”蕾娅点点头，看见马琳达的胳膊松了一下，几页纸张差点慌乱地飘落，蕾娅迅速抬起手，阻止了它们的下坠。
“噢，谢谢你，塔维斯小姐。”玛琳娜急忙重新整理了一下手中的纸张，又扯下头发上的绑带，在它们身上牢牢打了个结，“我也这么认为。昨天你离开之后，菲林又大肆夸奖了你，仅仅只是一面，我就已经对你产生向往之情了。”
“太夸张了，桑塔小姐。”蕾娅笑了笑，“真要说向往，也是我在向往你这样能力卓著又无私的医者。”
“好吧，我预感到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互相夸赞，那将会完全没有尽头，所以更多的话还是让我们留到以后再说吧。”桑塔又检查了那叠文件上的带子，多次确认后，才朝蕾娅告别，“我就不耽误你了，塔维斯小姐，你快进去吧。”
“再见，桑塔小姐，愿你有美好的一天。”蕾娅说道。
目送马琳达离开后，蕾娅才推门走进报社。这里与她上次来时相比并无二致，只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多了几株看不出品种的花苗。
蕾娅找到利尔的办公桌，当时他并不在位子上。蕾娅便在桌前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时正好看到他桌上放着一份草稿，从标题上看，这篇文章报道的是有关大盗的最新进展。
治安官们瞒得很严实，道格的名字暂时还没有出现在报道里，但文章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莱恩家。这期报纸发行后，恐怕又要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蕾娅默默祈祷莱恩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没过多久，利尔就回来了，他又抱来了一摞崭新的纸张，塞到了脚下那个早就变得鼓鼓胀胀的箱子里。羽毛笔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随时等待被使用。
“你好，小姐，你来得真早。”利尔请蕾娅坐下，简单地为她泡了杯茶。
“你在信中说希望我早点过来，因为你今天会变得很忙，所以我来那么早来。”蕾娅捏着茶杯说道，“感谢你仍能抽空关心我的事。”
“既然小姐是我们报社尊贵的客人，那么小姐的事我又怎么能不上心呢？”利尔客套地说道，低着头开始在抽屉里翻找，“对了，那封信。让我找找……真是奇怪，我明明记得就在这里。”
“我看外头挂上了绿色的飘带，是报社里有人生病了吗？”在等待的时间里，蕾娅准备聊点什么，她没打算让场子冷下来。
“我们主编在祈祷健康。”利尔手里没有停下，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翻动东西时发出的响声更大了些。
“他生病了吗？”蕾娅问道。
“没有，不是他，报社里最近倒是有几个人病了，不过都是小病，没有什么大碍。”利尔回答道，“但主编的孙女快要生产了，他觉得自己周围的能量不佳，所以才希望通过那种方式来为生病的人和他的孙女祈福。”
“主编的孙女要生产的话，也会找助产士吗？”想到昨晚的话题，蕾娅不可避免地担忧起来，“还是说，她还是会去医疗所？”
“医生和助产士会到她家去。通常情况下，大名鼎鼎的莱恩夫人也会去，以前都是这么做的。”利尔说道。
“通常？”蕾娅察觉到利尔话里有话。
“哦，没什么。我是说，他们目前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利尔谨慎地瞥了一眼蕾娅，偷偷用一本厚书将那份报道的草稿遮了起来，随后打开了最后一个抽屉，“啊！找到了，可怜的家伙，被我压到两罐茶叶下面了，真是抱歉。”
见他不愿说，蕾娅也没有强求。她坦然地接过信，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
蕾娅的手指摩挲着信封，问道：“请问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我不知道。”利尔答道。
“你不知道？”蕾娅怀疑地看向利尔。
“对不起，小姐，我这几天太忙了，经常不在报社。”利尔故作凄苦地解释道，但他的眼中却蕴藏着笑意，似乎非常享受这样的忙碌，“昨天早晨我来报社整理资料的时候，看见这封信放在我的桌上。起初我还以为是送错了，但我发现收信人的名字非常眼熟。经过比对，我发现这封信是属于你的。真是奇怪，明明你已经留下了通信地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封信会送到我这里来。但我怕重要的信件丢失，不敢假手于人，所以我就找了个认识的报童，把这个消息带到你那里去，希望你亲自到这里来取信。”
“又是如此神秘。” 信封上只有收信人的名字，却没有寄件人的信息，蕾娅打开信的手顿了顿，“利尔先生，请问你确认过信的内容了吗？”
“没有，小姐，我们无权处理你的信件。”利尔真诚地说道，“这不符合我们的行事准则。”
利尔没有撒谎。信封上的印章完好无损，也没有被撬开又重新黏在一起的痕迹。蕾娅小心地拆开了信，利尔也识趣地低下头去，摸出那支羽毛笔，开始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粗糙的信纸缓缓展开，蕾娅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在看到信中内容的那一刻，她又本能地忘记了呼吸。信上写着：
亲爱的好奇小姐：
我知道你是谁。
希望你比我想象中过得好。
不要再试图寻找我了，当时机到来时，我会找到你的。
短短几句话，牵动着蕾娅狂跳的心。这语气像极了卡罗尔，却也有她生命中其他人的影子。一种熟悉的空气包裹住她，暖意与寒气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团迷蒙的白雾，遮蔽住她的双眼。
“你还好吗，小姐？”见蕾娅久久不说话，利尔抽空抬起头，奇怪地问道。
“我没事，”回过神来的蕾娅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将信好好地收了起来，“谢谢你，利尔先生，这封信正是我想要的，再次感谢你和报社对我的帮助。”
“别客气，小姐，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利尔说道，他抿着嘴，又低下头去，再也不去管蕾娅说什么，或做什么了。
从报社出来之后，蕾娅就决定飞奔回家。这是她与“C女士”的第一次通信，即使对方的身份依旧扑朔迷离，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朝这位神秘的女士迈近了一步。她迫切地想要把这封信拿给瑟琳娜和约瑟芬看。
蕾娅抵达住处时，那里没有人。她焦虑地等待着，时而不安地躺在床上，时而焦虑地坐在硬木椅上，但更多的时候，她一直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渴望迈步和折返时带起的微风能让自己更加清醒。
直到晚饭后，瑟琳娜和约瑟芬才终于露面。刚把她们迎进门，蕾娅就迫不及待地将她们拉到经常对谈的桌前。
“你们总算是回来了，”蕾娅欣喜地喊道，长长舒了口气，“我收到了一封信，一封意想不到的信，你们猜猜是谁给我写的。”
“我真想说：C女士。”瑟琳娜咕嘟嘟咽下满满一杯茶水，疲惫地说道。
蕾娅闻言一愣，就像滴答的雪水落在脑袋顶上一样，兴奋的内心忽而平静下来。
“太没意思了。”蕾娅竟觉得有些沮丧，“我再也不跟你玩‘猜猜看’的游戏了，毫无乐趣。”
“神啊，你真的收到了‘C女士’的信？”迟来的激动突然加速袭来，才反应过来的瑟琳娜不敢想象地看向蕾娅。
“对，我就是想看这样的反应。”蕾娅忍不住笑了出来，将那封信放到了桌上。
但令蕾娅意外的是，瑟琳娜并没有立刻把信拿走查看内容，而是拍了拍约瑟芬的肩膀，示意约瑟芬去看那封信。
“我想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去研究这一切。”约瑟芬盯着那封信说道，半晌，她才拖出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如果我们今晚不打算睡觉的话。”
“你们查到什么了？”蕾娅敏锐地问道。
“坐下吧，蕾娅。”约瑟芬朝自己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巴，“关于那位‘C女士’，我们确实查到了点东西。甚至还有一些意外收获，我敢肯定，你会感兴趣的。”
第248章
瑟琳娜谨慎地点了一支蜡烛, 烛光刚好能照亮桌边一圈的三人。约瑟芬则将茶壶和托盘收到一旁，从怀里取出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是她们在西伦村收到的那一封，蕾娅已经非常熟悉了。另外一封蕾娅没有见过, 但从内容上看, 这封信是就是“C女士”写给菲林医生的那封。信上建议他尽快到坎帕城来。
“所以说，你们闯进了菲林医生的屋子。”蕾娅看着那封信, 平静地说道, “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呢？”
“感谢你和坎帕城治安官的付出。如果不是因为他一整天都待在酒馆里整理那些记录，我们还没有办法进去呢。”约瑟芬说道, 把三封信整齐地排列到一起, “瑟琳娜已经鉴定过了，同样的信纸, 同样的墨水，同样的字迹。这三封信是同一个人写的。”
“没错。”瑟琳娜肯定地点点头，“‘C女士’将菲林医生也囊括进了她的计划内, 但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约瑟芬插话道，用食指在桌上点了点, “蕾娅，现在请你把给菲林医生的这封信拿起来，靠近鼻子一些。”
蕾娅照做了。起初, 她并没有闻到什么, 但当鼻尖停在某个位置时，一股淡淡的幽香钻进了她的鼻腔。香气幽微，如果不是特意寻找, 恐怕很难发现。
她把信再次展平，在烛火的帮助下, 她发现在给菲林医生的这封信上，某个字母的一角晕出了更多墨印，而在墨印之下，存在着一个浅浅的黄色圆点。
“一个黄点，那股香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并且在写字之前，那个黄点就已经存在了。”约瑟芬又指了指她们收到的那一封信，“这封信上也有，我收到的时候闻到过相同的味道，但时间已经很长了，现在完全闻不到了。根据这条线索来看，你今天收到的这一封，我敢打赌，也是一样的情况。”
蕾娅再次检查起那封从报社带回来的信，发现信上那股独特又熟悉的味道更为强烈。猛地一闻，甚至有些呛人。
“这不是纯粹的香氛，”蕾娅又将信纸靠近鼻子，确认道，“应该是药剂。”
“我们也这样认为。”约瑟芬说道，“这三封信是同一个人写的，并且写信的地点就在坎帕城。从《坎帕城市报》上那篇文章发表至今，还没有一篇新的报道再次产生。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看来‘C女士’把我们以及那位医生都吸引到了坎帕城。而从时间上来看，你的寻人启事刚发出去没有多久，就收到了来自她的回复，说明她一直在坎帕城里观察着我们，了解我们的一举一动。就算她本人不在此处，也一定有眼线。”
“身处坎帕城中，在任何地方闻到草药的味道我都不会觉得稀奇。正因如此，我拿到信时，才完全忽视了这股味道。”蕾娅有些懊恼地说道，“但我们应该朝哪个方向寻找她呢？草药的味道能沾在信上那么久，说明写信之人在动笔时，手边总有药剂。或许那个所谓的眼线，就是个药剂师呢？”
“但坎帕城里有上百个药剂师，我们不能这样盲目地调查。”瑟琳娜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再去拜访一次莱恩夫人，或许她会知道这股奇怪的味道出自什么药剂。”
“这倒是个主意，”蕾娅赞同地说道，“把信纸裁下来一半吧，内容裁掉，再找点什么东西包装一下，尽量把这股味道多保存一些下来。”
约瑟芬拿出短剑，在信纸上滑动着，又补充道：“如果你们要去拜访那位夫人，顺便也可以问问乔安娜小姐的情况。”
“她的事你也去查了吗？”蕾娅问道。
“当然，你跟我说了以后，我就留意打探了一下，只是时间不多，我了解到的也不多。”约瑟芬说道，“不过在药剂大盗这件事上，也能暂时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你的意思是她和大盗有关吗？”蕾娅惊讶地说道。
“我不能说她和大盗有关，只能说，她和目前被当做嫌疑人抓起来的那个家伙有点关系。”约瑟芬将裁好的信纸递给蕾娅，“他们有点矛盾。”
“果然，”蕾娅想到了道格被抓那天的场景，“我就说我不可能看错。道格先生被带走后，我看到她悄悄笑了。”
“她幸灾乐祸也是有可能的。”约瑟芬说道，“据她和道格的几个同门所说，她和道格在一次合作研究上吵过架，两个人互不相让，都认为对方是错的。从那以后，他们两个见面就不怎么说话了。不过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在莱恩家，学徒们总是会在实验和研究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争吵，这是非常正常的事，就连莱恩夫人和她的丈夫也会时常吵架，但那都是为了研究。而奇怪的是，当大家都以为他们两个恐怕要老死不相往来时，有人在一天晚上看到了道格在向乔安娜求婚。”
“什么？”蕾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求婚？”
“没错。道格拉着乔安娜的手不让她离开，并向她不停地倾诉着自己的爱意。那个见证者不清楚道格是否喝醉了酒，但他清楚地听到道格请求乔安娜嫁给自己，还说要建立一个比莱恩家更加厉害的新药剂之家。”约瑟芬的脸上透着些许鄙夷。她对这种八卦一向没有兴趣，但为了蕾娅，竟然还是忍着听完了。
“那么乔安娜一定拒绝了，是不是？”蕾娅推测道，“而因为一次失败的求婚，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糟了。”
“是的，他们并没有在一起，从那之后，乔安娜更是连正眼瞧一下道格都不愿意。”约瑟芬说道。
“但通常，男人才会是因为求婚失败而变得态度恶劣的那一方，不是吗？”瑟琳娜发现了端倪，“但听你的描述，感觉那个道格并没有因此而责怪乔安娜，反而是乔安娜对道格更加厌恶了。”
“这确实很奇怪，不过听那几个同门说，乔安娜一向很讨厌其他人，准确地说，她是非常讨厌男人，常常嫌他们愚蠢又无赖，甚至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做药剂实验。”约瑟芬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似乎这位乔安娜小姐对男人的态度很符合她的口味，“他们都不愿意靠近乔安娜，因为有时仅仅是因为动作慢了一点，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在研究小院里，只有道格愿意做她的搭档，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不满意。久而久之，她变得独来独往，在学徒里没有任何朋友。现在只有莱恩夫人，以及夫人的两个女儿还能和她心平气和地交流片刻。”
“让我猜猜，那些同门一定还说了‘她一定是被男人伤害过’、‘不识好歹的家伙’，或者‘她脑子一定不正常’诸如此类的揣测吧？”蕾娅无奈地叹了口气，习以为常地说道。
“猜得不错，蕾娅。但我不打算转述那些话，那对我来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听起来也像是他们早就藏在心里的酸话。”约瑟芬说道，“不过她如此态度的源头或许在于她的家庭。她家里的条件不错，即使不能成为医生或药剂师，家人也很支持她到莱恩家做学徒。但她并不常住在家里，因为她和她父亲的关系不太好。”
“这似乎也挺正常的。”蕾娅了然地说道，“她的父亲是她最早能接触到的男人，要是她是一开始就认定了男人都和她的父亲一样惹人厌烦，那么其他人就更加难以忍受了。”
“据说她也从来不和她的父亲说话，两个人就像陌生人一样。她总是对她的父亲恶言相向，甚至还在公开场合侮辱过她的父亲是个喋喋不休的废物，还有……小偷？强盗？总之不是什么好词。反而是她的父亲总是柔声细语，对她大献殷勤，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与她修复关系。”约瑟芬说道。
“怨气真大！”瑟琳娜感慨道，“但我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蕾娅表示认同，这也她想起了乔森。在外人看来，乔森是一个完美的父亲，她和乔森的关系也令人羡慕。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乔森虽然一直对蕾娅很好，但与沃里安还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沃里安更加严厉，因为他对沃里安给予厚望。而他对蕾娅的支持则更像是无奈的宠爱，因为无论蕾娅做什么，她都不可能成为塔维斯家的继承人。
当蕾娅和艾琳诺吵架时，他也从不出来主持公道，也一个都不偏袒，把教育女儿的责任完全推到了艾琳诺身上，要她成为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养育者，成为一个急躁的、不通情理的母亲，而他则依旧是个慈爱的、理性的父亲。蕾娅在从里奇城回到马勒斯顿后，才逐渐意识到这一切。从外表看来，女儿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依旧，但内里却早已不再那么亲密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我从那些人口中听来的，其中添油加醋的部分有多少，我也不清楚，我只是顺带帮你问问。”约瑟芬耸了耸肩，“如果你想要在寻找‘C女士’的同时帮助坎帕城的治安官们找出真正的大盗，那么这位乔安娜小姐应该是个突破口。”
“好吧，我对你的慷慨帮助表示感谢，约瑟芬。我很高兴我们在几天之内收集到了这么多消息，说实话，我现在真是干劲十足。”蕾娅笑着说道，给约瑟芬添了些茶，“我后天会再拜访一次莱恩夫人，问问信纸上那种奇怪味道的情况，也希望这次我能跟这位乔安娜小姐说上话。”
第249章
当佐茶点心被端上来的时候, 蕾娅就暗自窃喜自己今天到莱恩家的决定是多么正确。莱恩夫人和她的厨师在今天做了酥皮蛋糕，一块起码有五十层，每一层都像蝉翼一样薄, 轻咬一口, 酥皮就如骤雪般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甜脆可口。蕾娅甚至请求莱恩夫人替她包一块回去, 她想拿给约瑟芬和瑟琳娜尝尝。而莱恩夫人则慷慨地给了她三块。
几句寒暄后, 蕾娅便切入了正题。不过她并不打断将她的真实意图告知莱恩夫人。
“我昨天上街闲逛时，发现坎帕城有很多卖香水的地方。我的几个朋友钟爱香水, 在离开坎帕城之前, 我想买一些带回去给她们。”蕾娅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将她的计划变成了一场闲聊, “但是我个人却不太懂香水，也不太会挑选香料，现在正发愁呢。”
“如果小姐有注意过我们的生活, 那么你会发现调香师与药剂师的差别也没有那么大。”莱恩夫人温柔地笑了笑，体贴地说道，“她们有特别喜欢的味道吗？如果小姐信得过我, 我可以为小姐推荐几家合适的店铺。”
“真的吗？”蕾娅惊喜地说道，“太感谢您了，莱恩夫人。”
“小事一桩。”莱恩夫人亲切地说道。
“不过我昨天逛的几家店铺倒是稀奇, 我瞧他们的招牌上写着自己的香水与众不同, 有保养身体的功效。”蕾娅说道，“我不太了解，坎帕城的香水里一般都会添加对身体有益的药草吗？”
“保养身体？”莱恩夫人顿了顿, 脸色骤变，认真地说道, “不是每种草药都有保养身体的功效，同样的草药对不同的人产生的效用也会不同。我们从来不建议调香师随意在香水中添加药草，因为一种药草对一个人来说可能会有缓解头痛、振奋精神的功效，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就会有加重炎症的副作用，甚至与毒药无异。我建议小姐在购买之前还是要注意鉴别，提前问问其中的成分，免得买到损伤身体的香水。”
“原来如此。”蕾娅点了点头，趁势取出了那张裁剪过的信纸，“昨天有家店给我试用了一下，我觉得味道有些特别，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味道。现在味道应该淡了很多，不过能麻烦夫人帮我闻闻吗？我想知道这样的香水是否值得购买。”
“当然，”莱恩夫人接过那张信纸，轻轻在鼻前扇了扇，霎时间，疑惑与怀疑在她的眼中滋长，“小姐，这个东西，真的是在坎帕城里发现的吗？”
蕾娅一怔，望着莱恩夫人逐渐严肃的神情，莫名的忐忑爬上她的心头。
“是的，夫人。”蕾娅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是哪家店啊，塔维斯小姐？”莱恩夫人又凑近闻了闻，再次确认后语气中瞬间带上了愠怒，“是十字街上的店吗？那些家伙很不要脸，常常制作出一些会令人过敏的香水和香膏，要么就是打着保养身体的旗号，在里头添加一些廉价的草药，用来欺骗顾客。这样的东西不仅对身体机能没有什么作用，甚至还会损害你的健康。”
“天呐，他们竟然敢骗我？我明天一定得找他们问个清楚。”蕾娅故意装得又惊又气，叫嚷道，“这其中有伤害身体的成分吗？到底是什么，您知道吗？他们在香水里加了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莱恩夫人紧闭双唇，将那张信纸放到桌上，沉默良久。随后她站起来，走到会客厅门口，低声对外头的一位侍者说了什么，将大门谨慎地反锁后才回到桌前，缓缓开口道：“通常，我们不会在公开场合谈论这样的事，甚至私下提及也要非常小心。如果你要深究原因，那我只能告诉你，塔维斯小姐，这是违法的，对很多人来说，也是极其危险的。”
“您把我搞糊涂了，夫人。”蕾娅皱起眉头，迷惑地说道，“只是香水而已，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您变得如此警惕？”
“这不是香水！”莱恩夫人突然喊道，在意识到她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音量后，她露出了懊悔的表情。接着，她挪动了位置，坐到了蕾娅旁边，“这是被禁止的药物。”
“药物？”蕾娅奇怪地说道。此时的她还如在雾中，什么都不清楚。但当她了解到事实的真相后，再回忆起今日时，她很高兴莱恩夫人并没有把这样的药物称之为“毒药”。
“芸香、艾菊、马兜铃、薄荷，恐怕还不止这些。”莱恩夫人细数道，“你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吗？”
蕾娅不解地摇了摇头。
“这些东西会让孕妇流产。”莱恩夫人紧紧盯着蕾娅的双眼，严肃地说道，“我想你明白我们的教义，任何伤害胎儿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即使是在坎帕城，你也找不到任何有此种功效的药物，因为一旦被发现，等待药剂师的只有被处死这一条路，没有任何侥幸活下来的可能。”
在听到“流产”二字时，蕾娅就震惊地愣在原地，甚至没有听清莱恩夫人后面又接着说了什么。她当然明白在这个时代，堕-胎是违法的行为。与大多数助产士被指认为女巫的理由相似，教义与法条不允许“繁衍”的中止，更不允许这样的权利掌握在女人手中。堕-胎的妇女有罪，协助堕-胎的人也有罪。
不过虽然这样的行为是绝对禁止的，但在暗中，有堕-胎功能的药物仍在流通，只是十分隐秘，并不为人所知。大多数平民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这样的药物或是制造出这种药物的药剂师，但有需求就会有产业。比如贵族们会用这样的方法解决掉一些私生子，控制着“蜜糖派”的老板们通常也有这样的门路。
而这样的味道出现在三封信上，说明写信人经常制造或是使用这样的药剂。这令蕾娅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那人究竟在用这样的药剂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冒着被处死的风险保存这样的药剂。更要命的是，那人又和“C女士”联系到了一起。对方的身份愈发扑朔迷离，蕾娅也更加摸不着头脑。她不自觉地拽紧了自己的衣袖，直到莱恩夫人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呼唤她的名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夫人，我只是太震惊了。”蕾娅说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
“不要道歉，孩子，你是被人蒙骗了。”莱恩夫人关切了搓了搓蕾娅的手背，“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接触到这样的东西，但你还是不要自己去找他们讨说法，这太危险了。如果你需要，我会陪你一起过去。”
“不！”蕾娅坚定地拒绝道，动作大得吓了莱恩夫人一跳，蕾娅又急忙解释道：“我是说，不劳烦夫人了。事实上，我昨天逛了那么多店，已经不记得是在哪条街、哪家店里看到的香水了。我很惭愧，只能祈祷没有人和我一样再被欺骗。”
“唉，真不该让你这样的好孩子遭遇这些。”莱恩夫人怜爱地看向蕾娅，“坎帕城里的草药和药剂很多，也不是每一个医生和药剂师都能准确无误地分辨，你也别有什么负担。既然没有购买，也没有使用，那么就说明你是幸运的，神是保佑着你的。”
神在保佑她？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蕾娅倒是不太相信这一点。
“谢谢您，夫人，如果不是您，我也不会知道这些。”蕾娅说道，“不过说起来我也觉得后怕，我没想到在如此严苛的法条下，还会有人在制造这种药剂。”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塔维斯小姐，就连住在坎帕城里我也倍感震惊。”莱恩夫人说道，“没事的，孩子，既然知道了，平时就多加注意吧。我会整理一份卖香水的店铺名单给你，那些老板都是信得过的人。到那儿之后，你说清用香人的体质和身体情况，他们会给你推荐合适的香水供你选择。”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夫人。”蕾娅说道。莱恩夫人如此热情，搞得蕾娅真的想为此去买一瓶香水了。
“再喝口茶吧，”莱恩夫人端起蕾娅的茶杯递给蕾娅，“你一定吓坏了。”
蕾娅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绽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见蕾娅没什么大事后，莱恩夫人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似乎已经不打算继续之前的话题了。
窗外投进来的阳光已经完全挪了个方位，意识到时间可能不多了的蕾娅平复好心情，又展开了她的第二个计划。
“夫人，很抱歉耽误您那么多时间。但我真的很喜欢和您聊天，也和欣赏莱恩家的所为，加上我自己也会写些文章，所以才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蕾娅说道。
“菲林告诉过我，你是一个求知欲异常旺盛的女孩。”莱恩夫人说道，“请不要有所顾虑，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出来，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一定知无不言。只是像刚才那样的惊心动魄，我暂时不想体会第二遍了。”
“请放心，夫人，我与您的想法一致。”蕾娅说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感兴趣，从前菲林医生建议我的老师到这里来找您学习药剂学时，我就想知道，以莱恩家的名号，根本不缺上门的学徒，那么为什么明明无法取得药剂师资格证，您还是愿意招收女学徒呢？”
第250章
莱恩夫人顿了一下, 她的双眼停在一块酥皮蛋糕上，许久才挪开。复杂的情绪从眼眶中溢出，掉落在她手中茶杯里, 她轻轻吹了口气, 将它们全喝了下去，才缓缓开口道：“我一直想要栽培出一个女药剂师。包括我的母亲、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们, 我身边的人都在告诉我, 我就是这样一个药剂师，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但我们的认同却无法让这件事真正成为现实。在意识到我不能成为药剂师的那天, 我砸坏了一个药柜，哭了整整两天。但我的眼泪什么都换不回来, 没有人会因为怜悯一个哭泣的女孩而给她一个获得药剂师执照的机会。我的遗憾与不甘仍在我的生活中生长蔓延，直到占据我的整颗心。
“我的母亲也学习制药，但她是自学的, 没有老师，也没有专门用来研究的房间。比起我来说，她学得更加艰难, 换了我，是根本不可能坚持下来的，但她却做到了。那天之后, 我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我问她, 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是女孩，却不早点阻止我？为什么非要在我已经爱上了药剂学后，才让我知道其实我从一出生就没有掌握它的资格？我母亲没有立刻回答我, 而是转身走向她的梳妆台，从一个抽屉的最深处取出了一个小盒子交给我。我打开盒子, 发现里面是一个只有拇指大的瓶子，瓶子里的几片薄荷已经变得又干又脆，看起来几乎要和瓶子融为一体了。‘你知道用薄荷泡水喝可以缓解头晕吗？’她这么问我。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还气呼呼地反问她：‘我看起来需要被治疗吗？’可她没有生气，只是笑笑，告诉我，我四岁的时候把薄荷叶塞进了这个小瓶子里，灌满水之后，我把瓶子递给了她，然后就说了那句话，她当时正因为一块昂贵的彩色玻璃破损而烦恼得头晕。
“从那以后，母亲就一直收着那个小瓶子，我都不知道她这样做了。她说，那是我第一次展现出对药剂学的喜爱与天赋，尽管是如此稚嫩，但她不愿意将它们就此扼杀。她希望我按自己的节奏去走我的人生路，不想在我身上打下‘不可能’的烙印。事实证明，在我到了能获得执照的年龄时，我已经达到了我父亲的高度，而在此之前，我从来不会认为我女人的身份会对我的未来造成什么阻碍。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了我为什么学习药剂学，也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不应该放弃药剂学。我修好了药柜，继续在她和父亲的指导下学习，后来盖起了研究小院，带出一批又一批的学徒。我渴望能教出药剂师，却只能让她们以助产士的身份走出莱恩家的大门。我不甘心，也为我的学生们还有我的女儿感到不值。但我不会放弃，我会多活几年，一直等待。或许一年后，圣明的国王陛下就会宣布女人也能获得药剂师资格证了，或许十年后我的学生们都不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迷惘。又或许，这样的事将会在明天发生。
“所以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是条通往高墙的荆棘之路，我还是要去走，那么这就是我的理由，因为谁也不知道，高墙会在何时倒塌，会不会在我手中石块和铁锤的敲击下倒塌。”
蕾娅一言不发，专心地听完莱恩夫人的话。莱恩夫人已经闭上了双唇，但蕾娅似乎还能听到细碎绵延的回音。她的声音是那么地悦耳又有力，一下又一下地震动着蕾娅的内心，与她产生共鸣。
“有时我们缺少的，就是这样等待的耐心。”蕾娅感慨地说道，“不能因为希望渺茫就认为没有结果，而是要坚信会有结果。”
“是的，小姐。”莱恩夫人笑着说道，“当然，我们又不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即使面对着如今这样的情况，我还是会坚称，我的每一个学生都很优秀，她们是合格的助产士，也是出色的药剂师。”
蕾娅赞同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问道：“那位乔安娜小姐，现在是夫人您唯一的学生吗？”
“乔安娜？”莱恩夫人眉毛一挑，脸上浮现出赞赏的表情，“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蕾娅说道，“但那天在您的小院里，我远远地见过她一次，因为她是学徒里唯一的女孩。偶尔聊天提起时，菲林医生告诉我，她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学徒，只是性格有点孤僻，不太爱和别人打交道。”
“乔安娜的确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也极其努力。我这话不会当着我的学生们说，但在我看来，她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优秀。我的儿子库珀总是夸赞道格的资质，我也不否认道格天资聪颖，但实际上，乔安娜比他更加沉稳，对药剂学的思考也更加深入。”莱恩夫人说到半途，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不过确实如菲林所说，乔安娜不太喜欢与人交流。在莱恩家学习时，如果没有必要，她就只和我以及我的女儿们说话，就连我丈夫都不爱搭理。最近这一年，她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了。对其他学徒动辄责骂，路上遇到也不会打招呼。其他学徒对她颇有怨言，我也和她谈过话，但她嘴上强硬，行动上也依然我行我素。”
“听菲林医生说，她和那位道格先生做过搭档，但是次数不多。”蕾娅试探地说道，“是道格先生无法忍受和乔安娜小姐搭档，所以向您提出申请了吗？”
“噢！那是乔安娜的想法。我同意之后，道格还来问过我原因呢，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愿意单方面被拒绝。”莱恩夫人答道。
“原来确实是她自己的想法。”蕾娅了然地喃喃道。
“真不知道她和道格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说自己不需要搭档，任何人都不能当她的搭档，因为他们只会拖累她。我完全被吓了一跳，害怕自己教出了一个骄傲自大、不可一世的学生。”莱恩夫人说道，“但奇怪的是，我让我的大女儿去跟乔安娜搭档时，她的态度又完全发生了转变。她虚心又谨慎，不卑不亢，既会求教，又能提出自己的想法，研究完成得一丝不苟，记录也写得清晰完备，每条建议都提得有理有据，颇有建设性。”
根源就在道格本身，蕾娅想。
“其他的学徒，应该也是跟道格先生关系更好吧？”蕾娅推测道。
“是呀，不过也很正常，他们都是男人，在一起聊天时话题也多些。而且道格成绩优异，平时也总会帮他们些忙，久而久之，学徒们都成了他的朋友。”莱恩夫人说道，“乔安娜本身就不爱说话，也男人堆里生活也变得更加不自在。但一开始都还能正常相处，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道格被抓走了，学徒们是不是都很伤心？”蕾娅又问。
“倒不如说是气愤，他们义愤填膺。”莱恩夫人撇了撇嘴，语气中有些不快，“说实话，我不能理解道格行窃的原因，菲林告诉过我，这太荒谬了。但是一条又一条的线索指向了他，而他又没有一点为自己剖白的能力，任由审讯室里的辩解变得更加苍白无力。”
“治安官们告诉过您案件的进展了吗？”蕾娅敏锐地问道。
“他们透露过一点给菲林，并不多。”莱恩夫人说道，“我们现在只知道，治安官们把大盗每一次行窃的时间和地点都摆在了道格面前，只要他能为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明，哪怕一次，治安官们就能减少一点对他的怀疑。但他做不到，就连一次都做不到。他声称自己不在现场，却又证明不了。菲林告诉我，再这么下去，恐怕很快就能结案了。”
“一有端倪，对道格先生的指控就如洪水一般涌来了。”蕾娅抿唇一笑，咽下了杯中最后一口茶水，“如果真的是他做的，恐怕那些与他交好的学徒们都会如惊弓之鸟般不知所措。一旦有定论，治安官们就会开始查同谋，毕竟那么多药剂的草药，不论是偷盗还是运输都不可能由他一个人完成。他至少有一个同伙，要么是家人，要么是雇来的人，要么就是这些‘好朋友’了。”
“是啊，我也该提醒一下库珀。”莱恩夫人的嘴角忧愁地扯了扯，“要是这事真的是道格干的，他该有多伤心。”
“好在您的儿子只是道格研究上的伙伴和搭档，平时接触得不算频繁。”蕾娅安慰道。
“不过说起这个，你知道吗，小姐？”莱恩夫人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两个治安官把乔安娜带走了。”
“把乔安娜小姐带走了？”蕾娅一惊，又来了精神，“为什么？是他们发现了新线索，准备审问乔安娜小姐吗？”
“他们说只是一次依例询问，具体我也不清楚。”莱恩夫人让侍者添了新茶，“莱恩家仓库失窃那天，哦，就是道格晚上突然跑到家里借书的那一天，药剂仓库值夜的人正是乔安娜。”
第251章
“那晚居然是乔安娜负责值夜……”蕾娅垂眸,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她看到道格了吗？按理说，乔安娜一向态度认真, 如果道格是大盗的话, 她在仓库应该不会没有察觉才对。”
“那晚我也做了酥皮蛋糕，”莱恩夫人瞥了眼盘子里仅剩的酥皮渣, “原本是想送到仓库给她尝尝的, 但我的大女儿想和她一起吃，就把她带过来了。她心里惦记着自己在值夜, 也不敢吃太多, 吃完一块就匆匆回去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仓库的锁被打开了, 等推门进去检查物品时，那两箱东西已经不见了。”
“那么道格先生也是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来借书的吗？”蕾娅又问。
“没错，他早到一点, 那时我的蛋糕还没做好。侍者来告诉我时，我还让他等等，等做好了我包一块给他带回家去。”莱恩夫人说道, “但他却说自己赶时间，直接去了书库。乔安娜发现东西丢失的时候，我们已经找不到道格了。”
如果这是栽赃, 那么乔安娜大可顺着那位侍者的话, 说自己也看到了道格曾在仓库附近出现。但她却没有这样做，她选择了完全回避，表示自己对仓库失窃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能去看看那间仓库吗？”迫于对真相的渴望, 蕾娅请求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为什么那么好奇呢？”莱恩夫人饶有兴味地笑了一下, “噢，我明白了，你是想将这个写成故事吗？听菲林说，你除了会做报纸，也会出版故事集。”
“啊……是的，没错，我还在收集故事。”自己在里奇城的陈年旧事被莱恩夫人反复提起，蕾娅的脸有些发烫，她将茶杯放回托盘，用帕子擦了擦手，“我在写故事的时候通常希望自己参与其中，比如亲临现场或是访问当事人，而不是全靠听说。”
“不过现在那间仓库又被围起来了。道格被带走之后，治安官们说他嫌疑重大，希望我们暂时不要开放当时失窃的仓库，所以我们把东西搬到了其他地方。”莱恩夫人说道，“不能进去的话，你还要去吗？”
“要去，麻烦您了，夫人。”蕾娅说道。她想，就算只能在仓库周围绕一圈也好，至少能大致推测一下大盗的逃跑路线。
莱恩家有好几个仓库，失窃的那一个是专门用来存放药剂和相关物品的仓库，与研究小院在一个方位，中间隔着一条回廊。蕾娅仔细询问过，从仓库出来，无论想要去哪里，这条回廊都是必经之路，除非双腿被注入了神力，能越过两层高墙，而且墙外还有一条用于排污的小道。在带着两箱重物的情况下，这更是没有可能做到的事。
太阳西斜，仓库一半被斜阳照亮，一半则隐于黑暗，与一旁的几棵树融为一体。
“这是特制的锁，只有一把钥匙。”莱恩夫人用食指点了点仓库们上的锁，指甲划过锁上的旋成圈的花纹，“现在钥匙在我这里，由我亲自保管，之前是由每天值夜的学徒保管。”
“这么说，那天的钥匙在乔安娜手上。”蕾娅望着那把锁说道。
“是的，她过来吃蛋糕的时候我还瞧见她手里的钥匙了。”莱恩夫人说道，“仓库失窃后，她十分自责，总说要是她没有吃那块蛋糕就好了。”
蕾娅走近了些，掂了掂那把颇有分量的锁。想要在不破坏门锁的前提下进入仓库，要么这个大盗是个开锁天才，熟知一切门锁的结构，连轻巧地打开特制门锁都不在话下，要么得有个内应，无论这个内应是同伙还是他自己。
失窃当晚莱恩家仓库的门锁没被暴力破坏这点无疑加重了道格的嫌疑，乔安娜深知这一点，但她也应该明白，这也意味着治安官们会因此怀疑上她，认为那晚值夜的她很有可能帮助道格打开了门锁。
“就那么一次，”劳恩夫人握着门把手说道，“其实我们的损失并不多，大盗只拿走了两箱东西，一箱是最普通的药水，便宜得要命，而另一箱只是一些空瓶。”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大盗偷这些东西做什么，是不是？”蕾娅问道。
“我们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那位窃贼的想法。”莱恩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大盗不止在我们一家作案，原料、半成品、器皿，他什么都偷，就像他什么都缺一样。”
“您的意思是，大盗的行窃目标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吗？”蕾娅说道。
“我虽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没有规律或许正是规律。”莱恩夫人睿智的双眼慢悠悠地眨了眨，“就像最简单的薄荷水一样。如果我把材料全部摆在你面前，你立马就会知道我想做什么。但要是我春天给你看一眼药剂瓶，夏天给你看一眼薄荷，秋天再给你看一小碟蜂蜜，你会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我明白了，”蕾娅点了点头，“所以大盗很有可能不是在随机行窃，而是极具目的性地在挑选材料。”
“我是这样推测的。”莱恩夫人说道，“按照治安官的想法，大盗行窃是为了获利。但如果像道恩这样的人也会成为大盗的话，那他就会知道，一种药草或是一瓶药剂是否有价值并不在标价上，而在功效上。只有对症的、需要的，才是有价值的。”
蕾娅绕着仓库走了一圈，在仓库的一角发现一棵刚种下没多久的花苗，叶子的形状有些特殊，就像几个三角叠在一起似的。蕾娅原本想问问莱恩夫人这是什么花，却在一旁被翻开的泥土堆里看到了一个半个手掌大的小木盒。
蕾娅捡起小木盒，轻轻拍去表面的泥土，打开一看，里面竟躺着几块杏仁糖。
“哎呀，杏仁糖。”莱恩夫人看着小盒子，脸上浮出宠爱的微笑，“乔安娜在家里到处藏这些糖，时不时就能被我们找到一盒。有时我的宝贝多丽丝收集到三盒还会去找她换大一点的盒子，跟兑奖一样。”
“乔安娜喜欢吃杏仁糖吗？”蕾娅闻了闻盒子里的糖果，鼻腔里涌入一股香甜。
“是的，不过我让她少吃一点，这对她的牙齿不好。”莱恩夫人接过蕾娅递给她的盒子，轻轻捏在手心。说话间，一位侍者朝她们跑来，她在莱恩夫人耳边说了什么，莱恩夫人又转向蕾娅，开口道：“乔安娜回来了。不过治安官的限制令取消了，她不会留在这里过夜，她要回家去。如果你想和她说话，可能要等下次了。”
“没关系，莱恩夫人，我会再找时间过来。”蕾娅恭敬地说道，“感谢您的招待，与您聊天非常愉快。”
其实在听到乔安娜名字的当刻，蕾娅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乔安娜被放回来了，说明她暂时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蕾娅谢绝了莱恩夫人邀请她共进晚餐的好意，跟着领路的侍者走了出去，只为了能在莱恩家的门口再看一眼乔安娜。
如她所愿，她确实在门口瞧见了乔安娜，不过只是一个背影。乔安娜在和莱恩家的管家和莱恩夫人的大女儿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走得十分干脆。
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蕾娅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并不是觉得乔安娜长的像谁，而是她给人的感觉让蕾娅觉得似曾相识。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乔安娜离开的方向迈了出去，就像预设机制那样，没有任何道理，但她的头脑就是告诉她，她应该这样做。
而她事后也在庆幸，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这样做的人。就在她跟着乔安娜走上同一条街时，她看到了一个熟人，那人正是约瑟芬。她隐在昏暗的小巷之中，背靠着石头墙，帽檐压得很低，双臂抱在胸前。当乔安娜走到她前面时，她才挪动步伐，悄悄跟在乔安娜身后。
转身时，约瑟芬与蕾娅四目相对。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留太久，用眼神示意蕾娅跟上来。
乔安娜走得很快，但在经过一个糖果摊时，她难得地停了下来。这也给了蕾娅和约瑟芬汇合的机会。
在点灯人正抬着烛火缓缓爬上街道两旁的灯架时，蕾娅朝约瑟芬耳语道：“约瑟芬，别告诉我你是来接我的。”
“你想多了。”约瑟芬瞬答道。
“唉，”蕾娅自讨没趣地叹了口气，“你就接我一句玩笑话会怎么样？”
“我在等一个人。”约瑟芬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买糖果的乔安娜说道。
“我看出来了，你在跟踪乔安娜。”蕾娅说道。
“你也是。”约瑟芬打量了一下蕾娅，嘴里发出不满意的啧啧声，“但你这副模样不适合跟踪。”
“谢谢，你真贴心。”蕾娅不痛不痒地讽刺道，“你干嘛来这里？你不是说，你对她的调查仅仅到满足我的好奇心为止吗？”
“现在不是了。”约瑟芬说道。
“为什么？”蕾娅疑惑地问道。
约瑟芬直了直身板，又像伸过懒腰的花猫般蜷缩起来，悄声说道：“我在她身上闻到了那个味道。”
蕾娅一怔，二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她明白约瑟芬的意思，但困惑挠动着心间，蕾娅脸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诉说着她的不解。
她对乔安娜的兴趣起源于一个令人浮想的微笑，又随着大盗案情的进展变得越来越浓厚。而在此时，这种兴趣倏然消散，代之以更为强烈的、裹着真相的遐想。她的心怦怦跳着，唯有解开眼前的谜团才能得以平复。
“她要离开了。”见乔安娜动身，约瑟芬用胳膊肘戳了戳蕾娅的手臂，催促道，“怎么样，蕾娅？我们要怎么做呢？”
“还能怎么做？”蕾娅的眼神变得更为坚定，朝乔安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当然是继续跟着她。”
第252章
乔安娜是个极其谨慎的姑娘, 除了挑选糖果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像两盏烛火一样明亮，时刻观察着周边的动态。谁在路上多瞧了她一眼, 谁与她擦身而过, 她全都一清二楚。如果不是约瑟芬带着蕾娅，光凭蕾娅那点子跟踪人的技巧, 很快就会被发现。
乔安娜所走的路线毫无章法, 就像是特意挑选过的一样，为的是把一切居心叵测的人绕晕。两圈之后, 她们又回到了那个糖果摊附近。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她又买了一袋糖果。
“放心，她应该还没有发现我们。”察觉到蕾娅的顾虑后, 约瑟芬说道，“这是她惯常的生活方式。她似乎很怕被人跟踪，即使心中有明确的目的地, 也不会直接前往，而是选择绕路，脚步也是时快时慢。”
“她走了好几次没人的小巷, 应该就是用来迷惑人的招式，我真怕把她跟丢了，还好你已经熟悉了坎帕城的大街小巷, 知道她接下来会往哪里走。”蕾娅望着乔安娜付钱的模样, 心中充满了忐忑，“奇怪，她怎么那么喜欢吃糖？”
“你就想知道这个吗？”约瑟芬不解地挠了挠脸颊, 又抓起蕾娅的手腕，跟上再次出发的乔安娜, “我已经查到她家住在哪里了，但我看她根本不想回家。”
“或许她真的不想回家，”蕾娅说道，“你不是说她和自己的父亲关系不好吗？”
“是的，那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是继父，这对她来说应该很难接受。”约瑟芬淡淡地说道。
蕾娅震惊地瞥了约瑟芬一眼，视线又迅速回到乔安娜身上，无奈地说道：“这你又是听她的哪个同门说的？”
“就之前那几个。”约瑟芬答道。
“那你上次怎么不说？”蕾娅脱力地说道。
“我忘了。”约瑟芬说道。
“好吧，难道我能把你的脑袋撬开吗？”蕾娅在心中叹息，看见乔安娜警惕地左顾右盼后，又走进了一条暗巷。
“这次我们往哪里走？”蕾娅问道，“我们不能明目张胆地跟进去。”
“等在这里，”约瑟芬停在巷口答道，“那条巷子里有道小门，可能就是她的目的地。”
蕾娅偏头，小心翼翼地往那条巷子里望去。那里漆黑一片，是路灯照亮不到的地方，地上坑坑洼洼，积攒着不少水渍，破旧的衣物和碎木渣滓遍地都是，巷内还不断飘散出皂角和药草混合起来的奇怪香气。乔安娜停在一个水坑旁，猛地回头朝巷口看了一眼。蕾娅急忙缩回身子，只听到巷内传来“咚咚”两声，似乎是敲门声。
“那是什么地方？”寥寥数眼，蕾娅也发现了小门，却没有看到任何招牌或门牌，“是谁家的后门，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店铺？”
“是个酒馆，没什么名气的地方。店前的招牌被人砸了，因为有客人说他们家的酒里有毒药，把人喝死了。”约瑟芬答道，“大约一年前关停了，不再营业了。”
“是酒有问题，还是喝酒的客人原本就有什么疾病？”蕾娅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约瑟芬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忽然朝巷子里迈了一步，悄声道：“走吧，她应该进去了。”
巷子里再次空无一人，只有走路时震起的碎石落入水坑的声音响起。蕾娅和约瑟芬来到那扇小门前，稍稍观察了一会儿。约瑟芬抬手检查了一下门边的石块，最后将手掌覆盖在门锁和链条之上。
“门是从外面锁上的，而且从这个积灰的程度上来看，已经锁了很久了。”蕾娅奇怪地说道，“我觉得她没有从这个门进去。”
“但她不见了，消失了。”约瑟芬拍了拍门周围的墙壁，“我一直盯着她，她不可能跑得那么快，这里一定有别的暗门。”
“你会撬锁吗？”蕾娅望着那把锁说道，“我听见她敲门了，那是木门的声音，不是石头门的声音。如果她没有进去，为什么要敲门？”
“你是说那可能是个暗号？”约瑟芬怀疑地说道，手里已经拿出了开锁工具。
“也许吧，但门后可能有什么线索，我觉得我们还是进去看一看比较好，也许能发现其他暗道。”蕾娅说道。
蕾娅负责放风，约瑟芬负责开锁。那把锁的结构并不复杂，而且十分老旧，约瑟芬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开了，环绕的铁链也尽数落下。
门一开，呛鼻的风便扑面而来，她们咳嗽了几声，便随着向下阶梯进入了室内。约瑟芬点燃了墙壁上残留的两段短小的蜡烛，从眼前的场景判断，蕾娅能肯定，这就是约瑟芬口中那个被人砸坏招牌的酒馆。
一排排木制长桌靠着墙壁摆放，有的从中间断成两段，有的被砸坏了桌腿。粗糙的麻制桌布被撕成碎片，碎片上破损的餐盘和几块发霉的硬面包随处可见。唯一看起来完好无损的，是酒馆最前端的吧台，以及吧台后面的酒架，除了几个破碎的酒瓶外，其他地方都只是沾上了一层灰尘。
酒馆并不大，一番搜寻后，蕾娅和约瑟芬并没有找到乔安娜的踪影，她们又开始分头寻找可能出现的暗道。
约瑟芬一言不发，她几乎是把每个角落都探查了一遍，却没有半点线索。每次毫无收获时，她就会变得神经紧绷，看起来能吞下一个活人。
“瞧瞧这个，”蕾娅来到酒架旁，随手拿起一瓶陈年的葡萄酒，拔起木塞，胡乱擦了擦瓶口的灰尘，朝约☆仙☆女☆整☆理☆瑟芬举起，“干杯，我的朋友。”
“不太有意思，”约瑟芬只是瞟了一眼蕾娅手上的酒瓶，又摸着墙壁寻找起暗道来，“你都不敢喝。”
“谁说的？”蕾娅鄙夷地说道。但她只是望了一眼瓶中酒，忽而眉头一皱。身后的约瑟芬敲击墙面，发出间歇的砰砰声，蕾娅则面对酒架，轻轻转动着每一瓶酒，让一排排酒瓶底部对准自己。
蕾娅的食指摸过每一个瓶底，当她再次闻了闻那瓶打开的酒后，倏地了然一笑，对约瑟芬说道：“如果我敢喝，你愿意答应我好好学习一下如何开玩笑和应对别人开的玩笑吗？”
“嗯。”约瑟芬敷衍地应声道。
蕾娅发誓她看到约瑟芬悄悄笑了。
“好，瞧好了，约瑟芬。”蕾娅长长呼出一口气，全神贯注地盯着瓶口，随后一仰头，仿佛要把整瓶酒一饮而尽。
“蕾娅，别！”眼瞧着蕾娅灌下一口酒，约瑟芬才反应过来蕾娅是来真的，她一个箭步来到蕾娅面前，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两根眉毛也少见地拧在一起，她用嘴巴呼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蕾娅，低声叫嚷道：“你疯了吗？万一真的有毒怎么办？”
“哇，我头一次见你这么着急。”蕾娅擦了擦嘴唇，咯咯咯地笑起来，又掏出手帕，抹掉了手指上沾染的灰尘，“即使是被毒死也值了。”
“你说什么呢？”约瑟芬表情严肃起来，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她将酒瓶“砰”的一声放到吧台上，伸手捏住了蕾娅的脸，语气急切地抱怨道：“你应该立刻吐出来，该死的，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开玩笑？”
脸被捏得生疼，蕾娅挣扎了两下，扯下约瑟芬的手，揉着脸说道：“你的力气也太大了，约瑟芬，我的下巴都要被你捏脱臼了。天呐，我没喝进去，一滴都没有，我用手指堵住了瓶口。”
约瑟芬愣了一下，无法理解地向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
“我得活跃一下气氛，你太紧张了，约瑟芬。”蕾娅说道。
“这有什么意义？”约瑟芬更加困惑地说道，“这是唯一的线索，而我们把人跟丢了。”
“谁说我们把人跟丢了？”蕾娅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从没见过的约瑟芬说道。
“是吗？我们没有吗？”约瑟芬绕着吧台踱了半圈又回到原地，“那你告诉我，那位乔安娜小姐现在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但她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蕾娅肯定地说道。
约瑟芬一顿，无可奈何地问道：“你又在寻我开心吗？”
“我没有，我是认真的。”蕾娅指了指约瑟芬手边的那个酒瓶，“你仔细瞧一瞧，那是什么？”
闻言，约瑟芬看向了吧台上酒瓶，瓶子上已经留下了她与蕾娅两个人的手印。约瑟芬疑惑地又端详起那个酒瓶来，鼻尖靠近瓶口时，才发现这种味道十分新奇，不像是她们平时喝的酒。她寻求答案般看了眼蕾娅，见蕾娅朝她点点头后，她用力地擦掉了瓶身上大部分的灰尘，才发现这也不是她们常见的那种酒瓶。酒瓶的底部还贴着一张不起眼的字条，约瑟芬在辨认出那些文字后，眼中的惊讶又多了一分。
“如果不是我孤陋寡闻，”约瑟芬喃喃道，“那么这就是……”
“药酒。”蕾娅抢先答道，朝约瑟芬走近两步，用指甲敲击着她手里的酒瓶，“而且是写着道格家名字的药酒。”
“他们家真的在私下制作药酒吗？”约瑟芬问道。
“我倒觉得事情的关键已经不在这里了。”蕾娅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管他们有没有在制造药酒，这些酒的出现已经成为了事实。”
“但这一切和那位乔安娜小姐有什么关系？”约瑟芬说道。
“仔细想想，乔安娜为什么会在这里消失？”蕾娅揉搓着自己的手帕，思索道，“她要么是道格的同伙，要么，就是掌握着道格犯罪证据的、最关键的人。话说回来，约瑟芬，这整面墙里全是写着道格家名字的药酒，你知道要是这些都作为证据被提交给治安官，等待道格的会是什么吗？”
约瑟芬意识到什么，右手本能地握住了腰间短剑的剑鞘，“你的意思是说……”
“没错，约瑟芬。”蕾娅从吧台走了出去，酒馆完整地倒映在她的眼中，墙壁上的两盏烛火又让她想起了乔安娜的双瞳，“她早就知道我们在跟踪她了，这地方就是她故意让我们找到的。那两声敲门声是给我们的指引，就是为了让我们从那唯一的小门进来，然后发现这些药酒。她知道我们和菲林医生关系密切，如果发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我们一定会告诉菲林医生的，而菲林医生又会把这个消息转告给莱恩家和治安官。好呀，约瑟芬，我们都被她给耍了。”
第253章
“该死, 她一直在演戏！”约瑟芬的拳头砸向一面石墙，些许墙灰落了下来，掉在她的鞋面上, “就连绕路也是假的, 她是为了让我不起疑心。怎么会？她有必要做到这个份儿上吗？”
“目前尚不能确定她是早有谋划还是临时起意。”蕾娅瞟了眼约瑟芬发红的手背，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 “但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仅仅是因为我们最先对她起疑吗？多次偷盗和私造药酒的罪名，足以令道格被判终身监-禁。她如果早就有这样的想法, 大可直接把这个地方告诉治安官, 就算她不敢说，也可以告诉莱恩夫人或者菲林医生。为什么要通过我们？”
“因为她认为我们一定会替她转达？”约瑟芬讽刺般吸了吸鼻子。
“不, 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蕾娅看向酒架上那一排排药酒，困惑如瓶子上的灰尘般点点累积，“约瑟芬, 你说你在她身上闻到了那股药剂的味道，是不是？”
“没错，我的鼻子不会出问题的。”约瑟芬走到蕾娅身边, 语气凝重，“我在想，如果她和那位‘C女士’有关的话……”
“那她引我们到这里来恐怕就还有更深的寓意。”蕾娅思考道, “不, 或许不是这里，或许是其他地方。除了道格，我们也是她的目标。”
“你把我弄糊涂了, 蕾娅。”约瑟芬揉了揉太阳穴，无力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还说她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我们把这些证据转告给治安官吗？”
“但重点是由‘我们’去，明白吗？”蕾娅伸出手，轻轻拍了两下约瑟芬的脖颈，“如果治安官问起来，我们要怎么说？说是我们在跟踪乔安娜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地方吗？因为我们怀疑乔安娜有所隐瞒？还是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把‘C女士’的事和盘托出？”
“当然不行！”约瑟芬喊道，冷静下来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她想把我们拉下水。这会是……‘C女士’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蕾娅的手指在吧台上点了点，随后将木塞重新塞回瓶中，重新放回到酒架上，“这位乔安娜小姐太聪明了，聪明到有些吓人，我想我们得找机会正面和她谈谈，跟踪这一招恐怕行不通。”
“你又要去莱恩家堵人吗？”约瑟芬指着酒架说道，“那些证据怎么办？你打算告诉治安官吗？”
蕾娅想了想，说道：“不，我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件事先缓一缓，看看乔安娜会有什么反应。而且我想，如果坎帕城的治安官真的那么厉害，他们早晚会查到这里来的。”
在那之后，蕾娅接连去莱恩家拜访了几次，但每次乔安娜都不在。乔安娜对待药剂学一向兢兢业业，从不懈怠，最近却反常地请了很多假，这让莱恩夫人都感到十分诧异。莱恩夫人原本想探望一下乔安娜，问问她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但乔安娜没有回家，莱恩夫人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蕾娅心中则有一种感觉异常强烈，那就是乔安娜在故意躲着她。
而莱恩家这条路走不通的同时，约瑟芬那边也遇到了瓶颈。她守在乔安娜常去的那家糖果摊附近好几天，也不见乔安娜再出现。
正如之前她们所遭遇的一样，希望再次出现却又被夺走。
又过了几天，蕾娅从菲林医生那里得到消息：治安官们找到了那家废弃的酒馆，那些药酒也作为重要证据被全部运了出去。道格辩解说，他不知道那些酒瓶上为什么会贴着他家的名字，他也从来没有去过那家酒馆。但治安官们却发现了他父亲与酒馆老板私下往来，甚至还有酒馆停业后继续交易的单据。
“坎帕城的治安官雷厉风行，有了这些证据，不出一周，道格先生就会被定罪。”瑟琳娜替晚归的蕾娅和约瑟芬买来两个圆面包，又看着她们食不甘味，“事情似乎还是在朝着乔安娜小姐希望的方向发展，我们并没有改变什么。”
“菲林医生说，道格依旧不承认自己是大盗，甚至在牢狱里把头都磕破了。”蕾娅咬下一口面包，嚼了半天都没咽下去，“但他的父亲却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说他们家的确把那家停业的酒馆当成了秘密仓库，用来储存非法药酒。道格一听这话就气得晕了过去，醒来后更是咒骂起自己的父亲来，说他得了失心疯，竟然要自己的儿子担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父亲也指认自己的儿子是大盗了吗？”瑟琳娜问道。
“这倒是没有，但他也不否认。”蕾娅给自己灌下半杯牛奶，才把嘴里的面包塞进了食道，“那些药酒的确是他们家生产的，酒瓶底部的标签上有特殊的印记，能证明不是赝品。道格的父亲说，道格隔三差五就会给自己寄来一些药酒配方，他按照那个配方生产，然后全部存到那个酒馆去了。”
“寄过去？不是他亲自送过去的吗？”瑟琳娜疑惑地说道，“这里仍有疑点啊。”
“治安官们找到了那些信，并且和道格写的研究记录进行了字迹比对，说是完全一致。”蕾娅继续说道，“道格的父亲也不认为那些信件是伪造的，只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偷窃。道格这次可以说是百口莫辩了。”
“谁还记得这暴风骤雨都来源于他不小心在作案时留下了一块衣物？”瑟琳娜感慨道，“道格父亲的证词才更是令人意想不到。”
“他没有说谎。”约瑟芬插话道，她到现在只喝了一点牛奶，一口也没吃那个圆面包，“如果不是治安官们找到了那家酒馆和那些交易的凭据，他是不会把药酒的事说出来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不肯说自己的儿子就是大盗，说明他真的不知情。至于他儿子的否认嘛……就更值得推敲了。”
“拒不认罪只会加重罪行，从终身监-禁变为死刑，我们的律法就是这样的。”蕾娅认同地说道，“及时认罪可以免于一死，道格受过好的教育，他一定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选择了否认。说句不能被人听到的话，如果他真的是大盗，他就应该先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锁可以把他困住了，找机会越狱对他来说就是时间问题，何必对着治安官们困兽犹斗，直接把自己送上断头台呢？”
“断头台……”瑟琳娜呢喃道，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我想到了吓人的事，也许你们会认为我是在胡思乱想，但如果……我是说假如，那位乔安娜小姐所渴求的就是这个呢？”
听到这话，蕾娅和约瑟芬都吃了一惊，蓬松的圆面包也在蕾娅手里成了一块被压扁的面饼。
“她不只是要道格入狱，甚至还希望他死吗？”蕾娅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呐，我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她的证词，还有她带我们找到的那个酒馆，都足以让道格身败名裂。而要是她早就知道无论如何道格都不会承认的话，那从一开始，道格的宿命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因为道格违背她的意愿，向她求婚了吗？”约瑟芬满肚疑团地说道。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蕾娅说道，“我帮菲林医生整理资料时看过那些记录。在第二次合作研究时，乔安娜就显示出了抗拒的情绪，而那发生在道格向她求婚之前，说明他们之间的矛盾早就存在了。”
“那么这就会成为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约瑟芬说道。
此话一出，房间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窗外的凉风吹灭了桌上的微弱的烛火，瑟琳娜起身来到窗前，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根新的蜡烛。但她却没有立刻回来，而是靠在窗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楼下，
“我暂时不想打断这个话题，但有一件奇怪的事，你们最好到窗台这里来瞧瞧。”瑟琳娜说道，“你们两个总是早出晚归，所以大概没有发现。这个人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了，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早上来，有时候下午来，今天变成晚上了。”
“什么人啊？”约瑟芬警惕地跑到瑟琳娜身边，看见一盏路灯下的黑影。那个黑影戴着兜帽，弓着腰，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才匆匆离开。
蕾娅也凑了过去，刚好瞧见黑影离开的背影，黑影试图跑起来，但步子却有些不稳，差点摔了一跤。
“嗯……”蕾娅歪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将没吃完的圆面包塞给了瑟琳娜。
“怎么了？”瑟琳娜不解地问道。
“虽然没看清脸，但你应该也觉得那个人很眼熟吧？”约瑟芬自然地接话道。
“没错，约瑟芬，我们见过那个人，再熟悉不过了。”蕾娅戳了戳约瑟芬的胳膊，又对瑟琳娜解释道：“驼背老妪，常常穿着一双干净又老旧的鹿皮靴子。她是糖果摊的摊主，就是乔安娜经常买的那家。”
第254章
“那家糖果摊一般没有什么人去, 除了周围的几个商户，也没人认识那个摊主。”结束了一天的调查后，约瑟芬回到住处, 几乎搜刮了房间里所有的茶水, “可能只有乔安娜算得上那里的老主顾，她应该经常在那里买杏仁糖。”
“你们认为是乔安娜指使那位摊主在我们楼下鬼鬼祟祟地调查吗？”瑟琳娜问道。
“再往远了说, 可能是‘C女士’。”蕾娅答道, “我们的人生中不会出现那么多巧合。乔安娜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我们在调查她, 她不会没有行动。而这时与她关系密切的一个摊主却在我们的住所附近游荡, 想想就觉得有问题。”
“查到她家了吗？”瑟琳娜问约瑟芬。
“查到了那个摊主的家。”约瑟芬答道，“我明天趁她出摊的时候过去。”
“我和你一起去。”蕾娅说道。
“别想丢下我。”瑟琳娜也急吼吼地嚷道, “这次我得跟你们一起去。”——
糖果摊的摊主住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里，离熙熙攘攘的主路很远，按里奇城的规划来看, 这里属于下街区中最不受待见的地方。四方的小院里一面是卧房，一面是制糖的小作坊，还有一面是马厩。在坎帕城里, 这样的环境会被贴上“不卫生”的标签，所以这家糖果摊的生意才不好。不过看来正在研究药剂学的乔安娜倒是不太在意这些。
一棵歪歪扭扭的枯树倚在墙边，约瑟芬判断, 那里是进入院中的最佳地点。但蕾娅的手刚刚触碰到树干时, 就听到了院中传来的一声尖叫。
“好烫！”那个声音说道。
“好像是那个摊主的声音。”约瑟芬悄声道，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真是奇怪, 我算过她出摊的规律，按理说不该出错, 但她今天竟然没去。”
“经历的变数太多，我很惊讶你居然还没习惯，约瑟芬。我已经闻到糖浆的味道了，她在熬糖。”蕾娅苦恼地撇了撇嘴，“这里就这么大点地，我们要是就这样跳进去，一定会被她逮个正着，得想办法把她引开。”
“那就让我去。”瑟琳娜说道。她不是在征求谁的意见，而是在告知。没等蕾娅和约瑟芬回应，她就已经小跑着回到了摊主家的门口。
蕾娅明白，长时间的留守让瑟琳娜的心情变得十分焦虑。只要关乎“C女士”，她就绝对不会站在原地等待。
梅丽尔对她们二人的重要性自不必言说，但对瑟琳娜而言，梅丽尔并不是这一轮的朋友，而是每一轮的亲人。梅丽尔的名字出现在多地的报纸上这件事令她对真相的渴望已经到了极端的地步，就像当初她在梅丽尔的墓前诘问着蕾娅一样。
正打算抓住瑟琳娜的手悬在空中，蕾娅只能妥协地叹了口气，和约瑟芬一起藏在拐角，将希望放在了瑟琳娜身上。
“咚咚”两声响起，瑟琳娜深吸了一口气，屏息以待。
几分钟后，门才终于打开了。应门的正是那位摊主，她今天的确没有出摊。
蕾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与约瑟芬对视一眼，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应对策略，却苦于无法告知不远处的瑟琳娜。但就在这时，瑟琳娜开了口，带着她的招牌笑容以及那双小鹿般让人无法拒绝的眼眸：“您好，我叫瑟琳娜。”
摊主见到瑟琳娜，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她蓬头垢面，皱纹堆叠，只露出半个身子，颤抖的手掌覆盖住门把手，将自己与瑟琳娜隔绝开来，随后才慢悠悠地张口道：“你好，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
“我想买一些糖果，但我在您平时出摊的地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请旁边的几个店主说，您有时也会在家门口摆摊，所以我就过来碰碰运气。”瑟琳娜说道，表现得十分自然。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不出摊。”拒绝得十分干脆，话音未落，摊主就要关门。
“但我真的想买一点糖果，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恐怕再也尝不到您的手艺了。”瑟琳娜急忙上前一步，差点被门夹了手，“求求您，我只要两袋糖果就好。”
“明明还有别的糖果摊，你为什么非要来我这里呢？”摊主对差点夹到瑟琳娜的手这件事没有半分歉意，语气中甚至还掺杂了些许抱怨与怒火。
“因为我……”瑟琳娜急切地说道，“没有钱。”
“啊？”摊主一怔，难以置信地大量了一下瑟琳娜的衣着，“你在说什么啊，小姐？”
“我没有带什么钱出来，我是个穷人，但穷人也有吃糖的权利吧？”瑟琳娜瞟了眼墙角，发现自己已然看不到另外两人的身影后，便开始放心地胡诌起来。
“你穿得可太不像个穷人了，小姐，撒谎也请适可而止吧。”摊主推了瑟琳娜一下，又要关门，但再次被瑟琳娜阻止。
“您就卖给我两袋糖果吧，只要您给了我，我立马就走。”瑟琳娜说道。
摊主的肩头起伏着，被瑟琳娜缠得有些烦躁，她回头望了一眼院内，便朝瑟琳娜敷衍地摆了摆手，说道：“好吧，好吧。你想要什么？”
“柠檬糖，还要一些杏仁糖，一样半包就好。”瑟琳娜的脸上再次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的，小姐，请你在门口稍等一下，我去给你装。”
摊主转身进了家门，也把瑟琳娜关在了门外，半条缝隙都没有给她留。与此同时，蕾娅和约瑟芬也利用瑟琳娜替她们争取到的时间偷偷溜了进去。跟着约瑟芬爬树翻墙时，蕾娅破天荒地进行了祈祷，希望卡罗尔没有预言到她的宿命——终归要因为翻墙而摔断腿。
在摊主回来装糖果的时候，她们藏身于马厩。有了柠檬之后，蕾娅对驯服马匹已经有了一条自己的技法，马厩里的那匹白马甚至在初见时就对蕾娅展现出了顺从之意。片刻的安静后，她们悄悄挪了出来，进入了一旁的卧房，在确认卧房中没人后，她们又摸进了用来制糖的小作坊。
巨大的锅里正在熬着冒泡的糖浆，甜腻的味道冲击着蕾娅的鼻腔。这股气味并不好闻，蕾娅也能感觉出锅里的东西也如她想象般不太好吃。
灶台两旁竖着几排木架，上头杂乱地摆放着调味料，还有些更是完全撒了出来，被空气中的水分凝成一块，牢牢地黏在架子上。用来装调味料的瓶子也黏糊糊的，瓶身上糊了一层油脂。
“你认为这里会有密室吗？”一阵搜索后，蕾娅谨慎地扭动了几个木架上的瓶瓶罐罐，却毫无反应。
“你得承认，蕾娅，这里除了腻人的糖浆味，还有一股幽幽的苦味。”约瑟芬像小狗一样嗅了嗅，露出嫌弃的表情，“刚才在卧房里都没有闻到这种味道。”
“但旁边那家人是卖药草的，我们的鼻子说不定已经被欺骗了。”蕾娅一边说，一边把架子上的瓶子一个个清理到地上，“我们执着于密室的理由是什么呢？因为乔安娜就像会打洞的地鼠一样让人找不到她的藏身之处，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她像从前那些大人物一样拥有自己的逃生密道，但她为什么需要这样的密道呢？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事需要她……”
喋喋不休的蕾娅突然闭上了嘴，耳边回荡着糖浆咕嘟滚动的声响，约瑟芬扭过头，担心地问道：“蕾娅，你怎么了？”
蕾娅没有立刻答话。此时她的眼中出现了一个黑点，没有了调味料的遮挡后，那个黑点就这样出现在墙上的霉堆里，并不醒目，但十分圆润，一旦锁定了目光，它就会变得更加格格不入。等回过神来时，蕾娅的指尖已经靠了过去。轻轻一抹，指腹已经沾上了霉斑和墙灰，而那个圆润的黑点却扩大了，也成了一个更加显眼的凸起。
蕾娅顺势按下那个凸起，只听见“咔嗒”一声，黑点周围的墙灰落下了大半，石块松动。蕾娅将那些石块一一取出，一个完整的方形便显露出来。
“一个密道，约瑟芬。”蕾娅浅浅一笑，对身后的约瑟芬说道，“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个大人物。”
“瑟琳娜拖不了多久，我们得离开了。”约瑟芬望向那漆黑的通道，催促道。
“我进去，”蕾娅说道，“你在这里守着。”
“什么？不行！”约瑟芬随即抓住了蕾娅的手腕，“你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太危险了，你不能一个人进去。”
“瑟琳娜还在外面，你要留下她一个人吗？再说了，你得帮我争取时间，把那个摊主挡在外面。”蕾娅握住约瑟芬紧绷的手，“如果我遇到什么事，我还需要你救我出去。一旦有危险，我就大叫，你的顺风耳最好管用。”
“可是……啧。”门外传来摊主迟缓的脚步声，约瑟芬急忙上前锁住了门。但等她再回头时，却只看到通道底端，蕾娅留下的一只脚印。
第255章
通道内一片漆黑, 蕾娅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在她的想象中，这里除了尘土和石块, 肯定还有数不清的、生活在黑暗潮湿中的小虫子, 因为她总能隐约地感受到皮肤上的痛痒。不知道向下爬了多久，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 她的前方才依稀出现一点光亮。她的眼睛感受到刺痛, 而她越靠近那一点光，那股药草的清苦味就越浓烈。
通道的出口比入口要小一圈, 如果一个像约瑟芬那样强壮的女人要过来, 那她的胳膊和肩膀一定会卡在这里，甚至需要一番生拉硬拽才能伴着疼痛勉强挤出来。
蕾娅小心翼翼地从出口滑了出来, 落地的脚踩翻了一个石块堆，发出“砰咚”几声轻响。她一下子警觉起来，开始缩在出口处朝四周张望。幸好, 那声响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间密室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头顶偶尔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外，什么都听不见。事实上, 蕾娅根本不知道她现在离地面到底有多远。这里也没有窗户，全靠蜡烛照亮屋子，地表坑坑洼洼的, 就像还在通道里一样, 随时都有摔跤的风险。
两根麻绳连接了密室的头尾，指引着密室尽头的一扇掉漆的小门，小门上挂着一条绿色的飘带。麻绳之下是两张长桌, 与那间废弃酒馆里用的是同一种材质。两张长桌的半个桌边都被不同程度地用木板垫高了几分，上头放着各种各样的药剂瓶, 有的满有的空，有的被贴上标签，有的则什么都没有。几十种药剂的味道混在一起，比想象中的更加呛鼻。而另外半个桌面上则堆叠着记录纸，蕾娅随便翻阅了几张，并且清晰地认出了那些字迹——这些记录全是乔安娜亲手写的，她详细记录了药剂的名字、主治功能、配料以及不良反应，与蕾娅在菲林医生那里看过的基本一致。在一张长桌之下，蕾娅还发现了一床不太干净的被褥，上头也被洒上了几滴药剂，边缘处有好几个发绿发黑的污点。
现在蕾娅完全能够肯定了，这里就是乔安娜的藏身地。她不住在自己家里，也不住在莱恩家，她和她最喜欢的糖果摊摊主住在一起，还偷偷用这间密室在制造药剂。
视线从那些污点上挪开后，蕾娅抬起头来，瞧见密室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木板，木板上也钉着些记录纸。但奇怪的是，这些记录纸却不属于乔安娜，字迹有相似之处，但更加凌乱，收笔也更为锋利，明显是另外一个人所书。蕾娅用手轻轻触碰纸张，发现这些纸张比桌上那些更脆，说明它们年代更为久远，而乔安娜是两年前才到莱恩家做学徒的。
“砰咚。”
蕾娅又听到了石块掉落的声音。她猛地回过头去，却发现通道那里并没有人，那堆被她碰倒的石块也一动不动。仔细辨认后，她才惊觉那动静是从小门的另一端传过来的。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小门，用手撩起飘带，将耳朵贴到了门上。除了石块落地的声音，对面还有脚步声、玻璃瓶碰撞的声音、木板嘎吱作响的声音，以及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他不肯承认。”这个声音离门很近。
“我们不需要……他只是……”但另一个声音离得太远，蕾娅听不清楚。
“怎么样都行，死了更好，我根本不在乎。”她听起来既兴奋又愤怒，“这是他自食恶果，令人作呕的家伙，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人！”
“这是一次……胜利。但我们不能……还要……”
“你是说等待，我当然明白。除非听见正式宣判，或是亲眼看见他被执行死刑，否则我不能安心。我可能还要被传唤几次，不过没关系，我知道该怎么应对，你不用担心。”
“比起这个，你……了吗？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来找我们，治安官……但我不能拒绝，因为这对她们来说……解脱。”
“没错，就是解脱，但也很危险。你说得对，我不知道那些治安官什么时候会发现这件事。而且恐怕我们的药剂已经不够用了，这是事实，但现在这种情况，你认为我们还要这样做吗？”
“我们没有办法，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其实你……那位女士……或者莱恩夫人……”
“我知道，但你我都很清楚，这是违法的。我不能告诉她，就算是莱恩夫人也不会帮我们的。”
骤然听到莱恩夫人的名字，蕾娅吓了一跳。说话的人似乎对莱恩夫人很熟悉，也很了解莱恩夫人的为人。她迫切地想要听清对面在说什么，恨不得把耳朵揪下来从门缝下塞进去，但无论怎么努力，她还是只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字眼。
“但他死了以后……所以我们必须这么做，没有钱的话，她们……”
“我会再想办法，我不会抛下她们的，你也要这样告诉她们才行。”
“但我们已经……小心……”
“神啊，我还不够谨慎吗？”此时这个声音的语气里又添了些责怪，“是那些人自己要跟过去的，不是吗？”
“不管……没时间了，我要走了，你去……”
“好，我知道了，你先过去，我等一会儿再去。”
说话的声音停止了，就连其他声响也一并消失了。蕾娅微微皱眉，又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但依旧什么都没有听到。她低头瞥了一眼门缝，才发现有两道阴影变得越来越近，现在她能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就是对面再次响起的脚步声了。
门把手开始转动起来，对面的人就要过来了，但这个小房间里完全没有藏身之处。蕾娅向后退了几步，急忙朝那个唯一的通道跑去，指望能在那片黑暗中暂时躲一会儿。
但她逃跑的脚步却没有对面开门的速度快。随着“嘎吱”一声，小门被打开了，而蕾娅的一只脚却刚刚爬上通道，在此之前，她还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谁在那里！”身后传来尖叫以及木门关闭的声音。
顾不得回头，蕾娅用双手支撑住身体，钻进了通道里，手掌被一片碎石划破，留下了一道血痕。但正当她想往前爬时，一股力量却扯住了她的脚腕，令她动弹不得，下一秒，后领又被拎起，她再次被带回了那间昏暗又局促的密室里。
屁股结实地摔在了地上，蕾娅吃痛地喊了一声，但没等她挣扎，一把匕首就出现在她颈边，寒光在烛火下更加晃眼。
“别动。”刚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此刻近在咫尺，“再动我就割破你的喉咙。”
无暇顾及身体的疼痛，蕾娅投降般举起了双手。但她发现，拿匕首的人手在抖，她能从晃动的刀尖中看出那人的不安。
“你在害怕吗？”蕾娅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做不惯用匕首威胁人这种事吗？”
“闭嘴！”蕾娅的话语令那个声音心中动摇，刀尖又近一寸，但还是没有碰到蕾娅的皮肤，“该死，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蕾娅说道，她大概已经猜到是谁在她身后了，“如果你能让我转过身来的话，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为什么？”那个声音讥讽地说道，“为什么我要和一个闯进我家的陌生人好好谈谈？”
“陌生人？”蕾娅轻笑两声，“你愿意这么称呼我吗？明明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吧？”
“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那个声音强硬地说道，“而且是个心怀叵测的跟踪狂、讨厌鬼！”
“因为我很讨人厌，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我吗？”蕾娅瞧见下巴附近的匕首抖得更剧烈了，她打算再刺激一下身后的人，“事情没能如你所愿，你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你不要觉得你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你只是个局外人，一个不可预测的意外。”那个声音不屑地说道，“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群不知深浅的家伙，明明不是坎帕人，却非要掺和进来，和我作对。”
“而你似乎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蕾娅回敬道，“反应也足够快，否则也不可能那么迅速地把道格送进监狱，哦不，现在应该说，否则也不可能那么果决地要了他的命。是什么样的仇怨能驱使你做到这个地步，让你用污蔑他的方式来报复他？”
“什么？”
那个声音顿了一下，蕾娅似乎能看到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抓住了这个空隙，迅速抬起手臂，撞向身后那人的手腕，匕首旋即落地。
“你！”
那个声音显得尤为难以置信，正欲再动，却被蕾娅轻松推了出去。没等她反应过来，蕾娅就已经捡起了地上的匕首，又大步朝她走过去，揪住她的衣领，将刀剑对准了她。
“你知道吗，乔安娜？”匕首瞬间换了个主人，蕾娅注视着眼前人的双眸说道，“对于一个能在无形中杀人的药剂师而言，你的匕首使得真是不怎么样。”
第256章
“该死！”乔安娜朝蕾娅咒骂了一句, 正欲挣扎，却被蕾娅牢牢按住了手腕，“你放开我！”
“我找了你那么久, 现在终于见到了, 难道还能轻易把你放跑吗？”蕾娅用匕首贴了贴乔安娜的脸颊。她根本不会伤害乔安娜，但乔安娜却不这么想。
“你到底想怎么样？”乔安娜怒目切齿地说道,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你是莱恩夫人和菲林医生的客人，不是我的。”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蕾娅说道, “刚刚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乔安娜不满地扭动着肩膀。
“是你的同谋吗？”蕾娅猜测道, “那些药剂和药草是你偷的吗？”
“烦人的小姐，要玩侦探游戏的话, 请你去找别人，我没工夫陪你胡闹。”乔安娜用力抽出了自己的右手，又想来夺刀, 却被蕾娅再一次打中了手臂，疼得她嗷嗷直叫，“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明明身形和我差不多,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与体型无关，是你疏于锻炼，小姐。”蕾娅捏住乔安娜的手腕, 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逼迫她走到了长桌边，“在没有取得药剂师资格证之前，学徒是不能在莱恩家之外的地方私自制药的, 但你在私下制药，这些都是证据。”
“我又不能成为真正的药剂师！”乔安娜不甘心地嘟囔道, “我知道了，你是在为那个道格做事，是不是？亏我还觉得菲林医生有可能是个好人呢，没想到他也跟道格是一路货色，欺负我竟然还要依靠你们这些外乡来的小姐。”
“我注意到你一直在说道格欺负你们。”蕾娅敏锐地说道，“他到底做过什么事，让你如此憎恨他？”
“你觉得我污蔑了他，所以才来找我的麻烦吗？”乔安娜恶狠狠地瞪了蕾娅一眼，“你作为女人这么偏帮他，真让我费解。”
“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蕾娅脱力地说道，“如你所说，你甚至都不认识我，为什么就觉得我一定会帮着那位道格先生来欺负你呢？”
乔安娜瞟了眼蕾娅手里的匕首。
“好吧，好吧，先说好，这把匕首可是你的，先出手的也不是我。”蕾娅转动手腕收回匕首，在乔安娜的注视下，她慢慢将匕首放到了桌上，又推远了些，“瞧，我手上已经没有能威胁到你的武器了。”
乔安娜又盯着蕾娅腰间的短剑看。
“别得寸进尺，小姐。”蕾娅无奈地笑了笑，谨慎地摸了摸自己的短剑，“要知道，这里可是你的地盘，我又怎么知道你不会随手捡起一瓶毒药来害死我？”
“我做的都是治病用的药剂。”乔安娜反驳道。
“莱恩夫人说了，同样的药剂对不同的人来说可能是解药，也可能是毒药。作为她的得意门生，你应该非常清楚这个道理。”蕾娅说道，“好了，乔安娜小姐，你不信任我，我能理解。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而不是一群治安官。如果我真的要害你，我何必只身前来，还在这里和你说这么多话呢？”
乔安娜望着蕾娅，思索了好一阵，紧紧抓住桌子边缘的手才缓缓松开，眼神中也少了几分抵触，但她还是不愿意开口说话。
“好吧，我不问你和道格的事了。事实上，那也不是我真正关心的。”蕾娅继续说道。
听到这话，乔安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她侧过身，开始收拾起桌上散乱的纸张，一边整理，一边望蕾娅那边瞟。半晌，乔安娜才不情愿地问道：“既然不是为了帮道格，那你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跟踪我？”
“我对你是有几分好奇，道格被抓走的那天，我就在莱恩家里，我看到你笑了。我不会把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解读为幸灾乐祸，但我知道那一定大有深意。”蕾娅说道，“后来我了解到你和道格关系不好，并且莱恩家仓库失窃那天，是你值夜。”
“这是你侦探的本能吗？”乔安娜讽刺地扬了扬下巴。
“我不是侦探，小姐，我是个记者。”蕾娅说道。
乔安娜扭过脸，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蕾娅，嘴里念念有词：“记者……记者，从来没有见过女记者，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女药剂师一样。你是记者，和《坎帕城市报》里面的那些老头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蕾娅无视掉乔安娜所有的抱怨，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个味道我之前闻到过，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才跟着你，我想找到这个味道的源头。”
“什么味道？”乔安娜用力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我身上什么药草的味道都有。”
“那是一种特殊的药剂，我特意问过莱恩夫人。”蕾娅没有立刻把话挑明，而是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乔安娜的反应，“她说，那是被禁止的药剂，如果被发现了，是会被立刻处决的。”
“处决？”乔安娜冷笑一声，指甲十分不屑地点在桌面上，像是对蕾娅提到的药剂毫不在意，“如果他们抓得住我的话，我已经死了几千次了。”
“所以你的确在制造那种药剂，是吗？”蕾娅问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乔安娜还在装傻，“事实上，我做过很多所谓被禁止的药剂，每一样都值得被公开处决一次。我甚至没有药剂师资格证，也不是助产士，但我一直在私下制药，还擅自出售获利。怎么样，你要把我抓走吗，记者小姐？要用我换一篇受人追捧的报道，然后像我一样多赚几个金币吗？”
“你有没有赞助人？”蕾娅问道。
“什么？”乔安娜朝蕾娅挤了挤眼，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
“我问你，有没有人在资助你？”蕾娅强调道，“应该是一位女士，大概率不会露面而只用书信沟通，但她有一个化名，叫‘C女士’。”
“你怎么知道？啊！”意识到什么的乔安娜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懊悔地叹了口气，言辞闪烁，“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乔安娜。”蕾娅朝乔安娜走了几步，随意抓起一页记录纸，挡在了她们中间，“‘C女士’不止和你有过交流，也给我寄过信。但她给我的信上，沾着那种药剂的味道，也就是我在你身上闻到过的那种味道。我敢肯定，寄给我的信是从这里发出去的，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我已经知道你在为‘C女士’做事了。”
“我不为任何人做事！”乔安娜突然嚷道，“好吧，我的确认识那位‘C女士’，她想资助我研究药剂。但我也没有见过她，我们也只是用信件沟通而已。但你别搞错了，她不是我的老板，也不能指使我做任何事。”
“你还是不愿承认吗？”蕾娅说道，“如果那些寄给我的信不是你写的，信纸上又怎么会沾染上你所做的药剂的味道呢？”
“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你听不懂吗？”乔安娜烦躁地抢过蕾娅手里的记录纸，扔在桌上，“真不清楚你在想什么，竟然试图让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我一天到晚忙得要命，甚至只能睡在这里，我哪有时间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写信？”
乔安娜愤怒地在狭小地空间里走来走去，语气却十分诚恳，一点也没有撒谎的痕迹。但正是这样的态度让蕾娅更加匪夷所思。
毫无疑问，乔安娜一直在制造被禁止的药剂，她也大方地承认了这一点。但如果她没有给蕾娅和菲林医生写过信，那么还有谁也在使用相同的药剂呢？
“刚才和你说话的人到底是谁？”蕾娅心中一颤，急忙追问道。
“没有谁，你听错了，我在自言自语。”乔安娜强硬地说道，她似乎愿意自己承担一切，但绝不会供出她的“同伙”。
但蕾娅却不能任由乔安娜这样继续隐瞒。她有些粗暴地推开了乔安娜，径直朝那扇小门走去。
“你要做什么？”乔安娜一惊，急忙拦住了蕾娅的去路，“你不能过去。”
“绿色的丝带有期待健康的意思。”蕾娅看着门上的飘带说道，“你的家很大，我还没有逛完呢，乔安娜小姐。如果你懂得待客之道，就不会这样挡在我身前。不过事实是，你也拦不住我。”说完，蕾娅便握住了门把手。
乔安娜还在试图摁住那扇小门，不让蕾娅挪动脚步。然而这样的推拉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她的力气比蕾娅小太多了。
眼看着蕾娅已经占据上方，乔安娜急得挤出了几滴眼泪。但蕾娅的手却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一股新的力量。无需她再用力，“咔嗒”一声，门竟在此时打开了。
“乔安娜，我喊了你很多遍了，你到底在做什么？”这是另一个声音，蕾娅终于能听清她说的话了。
随着清晰的话语一同涌进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乔安娜，你在听我说话吗？人都已经走了，为什么还不过……”那个声音顿住了，来人见到蕾娅后愣在了原地，开门的手就像黏住了一样，久久不能放下，“塔、塔维斯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问题。”蕾娅望着眼前的人瞠目结舌，更加难以置信地说道，“桑塔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身上为什么全是血？”
第257章
“塔维斯小姐, 你别害怕，这不是……”
“她回去了吗？”不等马琳达朝蕾娅解释完，乔安娜就打断了她。乔安娜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 似乎对那些鲜红的颜色已经司空见惯。
“她来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很糟了。”马琳达发出一声悲叹, “她的父亲打了她，还把她推倒在地, 那时就已经晚了, 用药也没有效果了。”
“起码她还活着，也不用带着那个负担过苦日子了。”乔安娜胸有怨气地说道, “那种地方还回去干什么？她得留出休息的时间来, 就这么直接回去的话又会被逼着干活了。”
“她们的生活都是这样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们也没有办法。”马琳达遗憾地耸了耸肩, “随她们吧，我们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我是隐形了吗？还是说你们只是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在一旁听了半晌的蕾娅忍不住插话道，“你们在说什么？又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马琳达和乔安娜齐刷刷地看向了蕾娅, 相同的不安从不同的眼眶中溢出。刺鼻的血腥味在房间里四处飘散，马琳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将围裙脱了下来。
“请原谅我们的无礼, 我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快找到这里来，塔维斯小姐。”马琳达冷静地说道，她的话语里没有排斥之意, 但蕾娅看得出来, 她和乔安娜一样，也根本没有接受自己。她的眼神里带着复杂的审视，当她看向蕾娅时, 蕾娅觉得自己有时宛若一只笼中雀，有时又像是一具新鲜的尸体。
“我私自闯入了你们的‘家’, 我可以这么说吗？在这点上我并不比谁磊落。”蕾娅说道，目光却一直无法避开那块带血的围裙，“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你一直都知道我会找到这里来吗，马琳达？”
“从我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马琳达说道，“如果非要我说，我会告诉你这不是个面对面的好时候，但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就得问问，塔维斯小姐，请问这次你的来意是什么呢？”
“我的来意刚才已经跟乔安娜说过了，我不是来揭发谁的罪行的，我只是来寻找线索的。”蕾娅说道，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但自己似乎非常欣赏马琳达说话的态度，不算热情也并不生疏，彼此都在试探，却又没有奸邪之思，“我收到了一些指引我方向的信，刚才我以为是乔安娜写的，但乔安娜说她并没有给我写过信。现在我想，那些信一定是你写的吧，桑塔小姐？”
“你是指‘C女士’的那些信吗？”马琳达轻笑一声，毫不掩饰地说道，“是的，是我写的。”
“你给她写信了？”乔安娜和不明真相的蕾娅一样吃惊。
“你以为你吃进去的馅饼是哪里来的？”马琳达鄙夷地白了一眼乔安娜，“难道是我从神那里求来的？或者是老鼠大发慈悲施舍给我们的？”
“哼，”乔安娜赌气般撅着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马琳达意味深长地说道，“况且‘C女士’说了，此事不能贸然告知其他人。”
“那你就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了吗？”蕾娅狐疑地接话道。
“就事论事，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这里，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马琳达坦然地说道，“‘C女士’说过，你迟早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因为你对真相的渴求超越一切。她说要是有一天真的被你发现了，不如直接告诉你，不然你一定会像蜘蛛丝那样缠着我们，直到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C女士”确实是一个了解自己的人，蕾娅想。
“我想知道她到底是谁。”蕾娅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
“她是‘C女士’。”马琳达答道。
“不，我是指她的真实身份。”
“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马琳达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和刚才乔安娜说这话时一样诚恳。
“但你在为她做事。”蕾娅不死心地追问道。
“为了钱，是的。”马琳达微微点头，自嘲地笑了笑，“我更像是一个雇佣兵，她给我钱，而我按照她的要求写信，只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契约作为联结，一切只靠口头上的承诺。”
“只是写信吗？”蕾娅又问道。
“是的，只是写信。”马琳达说道，“而且我只管写信，不管送信。除了你在报社里见到的那一封之外，别的我写完之后，就会交给别人，由专门的信差带给收信人。”
提起报社，蕾娅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开始怀疑她去报社取信那天遇到马琳达这件事也不仅是一个巧合了。
“你所说的信差，是那位下巴上有两颗明显的痣，右手带着花状戒指的小姐吗？”蕾娅问道。
“你打听得真是仔细呀，小姐。”马琳达讶异地眨了眨眼，“是的，我接触过的信差就她一个。不过如果你想要找她的话，那你可就要失望了。她很早之前就离开坎帕城了。”
“她去了哪里？”蕾娅追根究底地问道。
“我不清楚她的行踪，她从不和我多说话，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开口，甚至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马琳达说道，“不过这对我来说并无所谓，我不需要知道她的身份，我只需要从她那里拿到我应得的钱。”
“你是怎么认识她们的？”
“是她们来找的我。信差小姐敲响了我家的大门，问我是否在因为经济拮据而烦恼，还说她的雇主可以帮我，只要我帮她写几封信就好。”
“你不怕她们是骗子吗？”
“骗子？”马琳达倍感好笑地说道，“就算是又如何？我做的事也并不光彩，她能给我钱，我就接受，都是违法，都是为人唾弃，我不在乎。”
望着马琳达，蕾娅陷入了沉默。诚然，她依旧对马琳达一无所知，但那句“我不在乎”却戳动着蕾娅的心，让她对面前的二人越来越好奇。
“除了偷偷做‘雇佣兵’之外，我想你们应该还有很多秘密。”蕾娅说道，“私自制药、污蔑报复，甚至是……私下行医，我不知道你们做这些事是否有合理的理由。”
“嘿！你刚刚保证过你不会问这些事的！”乔安娜不满地嚷道。
“你的意思是，这些事都是真的吗？”蕾娅敏锐地说道。
“你——我、我可没这么说！”乔安娜剜了一眼蕾娅，转头对马琳达抱怨道：“我们还要跟她在这里耗多久？”
“你要赶她走吗？”马琳达对乔安娜说道，双眼却紧盯着蕾娅，“是让她从密道离开，还是从另外那扇门离开？”
乔安娜刚要说话，却又突然顿口无言。她看了看那个通道，又看了看挂着飘带的小门，一时进退两难。
但在这时，马琳达却慷慨地开了口，她满不在乎地将那条带血的围裙揉成团，抱在怀里，“我认为我们之间可以好好谈谈。”
“我刚刚就是这么说的。”蕾娅说道，“但乔安娜小姐显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
“拜托，蕾娅，你我都清楚你是什么人。”马琳达拨弄了一下小门后的飘带，“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给你。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希望我替你们保守秘密，”蕾娅环视一周，视线又一次停留在马琳达身上，“起码不能暴露这个地方，是不是？”
“是的，塔维斯小姐。”马琳达点点头，“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和乔安娜一起捉住你，给你灌一瓶毒药。”
“其实你知道那样做更有效，死人是绝对不会把秘密说出去的。”
“但我不想杀你，小姐，我不认为死在这里是你的结局。”
“如果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请务必让我知道。”蕾娅揶揄道，“我愿意花点小钱听听我的结局。”
“请相信我，小姐，这钱你出不起。”马琳达微笑着说道。
“你真的愿意把真相告诉我吗？”蕾娅质疑地说道，“我看不出这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如果我做事只注重好处，那我绝对不会成为助产士。马琳达也一样，明知自己不能取得药剂师资格证却还要在莱恩家做学徒的理由，也绝对不是旁人所猜测的那样。”马琳达一脸认真地说道，“小姐，你说过你是记者，你还创办了报社。难道你坚持做那些事的理由也是那对你来说有无尽的好处吗？”
不，不是那样的，或许一开始是，但现在不是了。
蕾娅的心似乎在咆哮。她其实一直都明白自己选择做个三流娱记的理由是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晓得自己的宿命注定是高不成低不就。她渴望一份高尚的职业，却又无法避免自己人格的低劣。她探知他人的秘密，将它们公开、当作笑话大肆宣扬，然后再接受追捧与谩骂。那时她才觉得，自己受到了关注，自己没有被所有人忽略。
但她不想这么做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该写什么，该印刷什么了。
“我会保守秘密，也会信守承诺。”蕾娅说道，“如果你们仍有疑虑，可以先准备好毒药。”
“好，希望我真的可以相信你。”马琳达朝乔安娜使了个眼色，便推开了那扇小门，她侧过身，似乎在邀请蕾娅跟她进去，“除了‘C女士’的线索之外，这就是你要的第一个真相。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协助乔安娜。我现在告诉你，这是因为乔安娜是我的妹妹。不过你别误会，我们身上并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液，我们只是暂时分享同一个父亲。”
第258章
有了马琳达的首肯, 乔安娜并没有拦着蕾娅穿过那扇小门。乔安娜就跟在蕾娅身后，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小门的另一边，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和乔安娜的密室差不多大, 但一侧的几扇屏风将房间分隔成了三四个长条方块, 每个方块里都放着一张床，一个木架, 看起来十分逼仄。木床边缘布满了抓痕。
每一面墙上都挂着绿色的绸带, 不留缝隙地堆叠在一起，长短不一, 颜色也有深有浅, 有的已经褪色泛白，有的还鲜绿如苍翠。药草、药剂以及各种各样的工具箱整齐地堆在房间的另一层, 上头罩上了一层防尘布。几个上锁的箱子被束之高阁，但即使长久不用，上面也没有积灰。更加浓重的药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其中还夹杂着花朵的幽香。蕾娅猜测，这些味道很有可能是用来掩盖血腥味的。
望着马琳达怀里带血的围裙，蕾娅忍不住问起了那些往事。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琳达并没有全都告诉蕾娅。蕾娅只知道，一个她们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离开了马琳达的母亲，转头娶了乔安娜的母亲, 这让两个本没有交集女孩成了姐妹。乔安娜没有改姓, 她们的长相也完全不同，如果不是听她们亲口所说，根本没有人会认为她们是姐妹。
一开始, 她们相互憎恨，一个认为妹妹抢走了自己的父亲, 一个认为是姐姐一家管不住男人，才让她多了个没用的继父。两人在父亲再婚后只见过两次面，第二次见面时大吵一架，后来就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乔安娜决定去莱恩家做学徒时，她们才又说上话。按照惯例，莱恩夫人会不定期地请一些小有成就的医生、药剂师和助产士到家里来给新的学徒分享经验，二人就这样在莱恩家再次见面。她们没有当着莱恩夫人的面坦白她们之间的关系，却在分享会结束后难得地去了一次酒馆。
乔安娜询问马琳达做助产士时的种种。她知道自己不能成为药剂师，助产士是她唯一的选择，但她心中很矛盾，对助产士这个职业充满了不安与恐惧。这不是她的理想，却是她宿命。
马琳达开导了她，她在乔安娜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告诉乔安娜，助产士也是在救人。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许多女人命悬一线，只有助产士能帮助她们。即使没有药剂师的名头，也能用所学给那些女人治病。助产士一职并不低微，它是女人们的希望。
乔安娜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姐姐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所走的路，与姐姐走过的完全一致。她问马琳达，是否是因为受了那个男人的影响，才会选择学习药剂学。马琳达大方地承认说，她的确是因为父亲才会选择去莱恩家做学徒，但这只是个契机。她真正要做的，是和完全父亲不一样的人。
那个男人从来不关心女人的命运，这是马琳达和乔安娜长大后才渐渐意识到的事。他是个精明的医生，只给男人看病，任何妇女的请求，就算是贵妇的，他都不接受。从前他给出的理由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愿意在妻子看不到的地方和其他女人有所接触，就算是治病也不行。但这一令人夸赞的“原则”却在他认识乔安娜的母亲后被击得粉碎。
他把背弃妻子的罪过怪在妻子身上，认为她人老珠黄又蒙昧无知，称他与她的结合不过是施舍怜悯，如今他找到了心中挚爱，她就应该放过他，慷慨地接受他的离开。当然，这些话他只对妻子说了，别人也不可能知道，因为他的妻子是个哑巴，也不识字。
乔安娜是第一个瞧出他丑恶嘴脸的人。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他与自己母亲的结合并不是全然出于爱意，而是另有所图。乔安娜的亲生父亲去世后，给她和母亲留下了一笔遗产，虽然不算多，但也足够她们衣食无忧一辈子。
乔安娜的母亲不算漂亮，平时生活也十分节俭，很快，一个“富有又本分的寡妇”的名头便成了她的标签。追求者络绎不绝，个个心怀鬼胎。虽然嘴上不说，但人人心里都渴求着那份从天而降的财产，又在被拒绝后气急败坏，高高在上地表示“我能瞧得上你一个寡妇，已经是你的福气了”。
乔安娜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嫁给那个男人，她和自己亲生父亲唯一相似的地方只在于他们两个都是医生。不过乔安娜不理解的还有很多，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她的亲生父亲，他甚至鄙视那些不能成为药剂师和医生却偏要去研究药草的女人。乔安娜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男人，也就是她的父亲，成为了她厌恶男人的源头。往后她遇到的每一个男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他的☆仙☆女☆整☆理☆影子，高高在上的、冷酷无情的、蜜口剑腹的、自私自利的。
姐妹之间迎来了释怀。马琳达坦言，自己非常后悔，竟然因为舍不得一个背信弃义的父亲而与乔安娜争辩，甚至闹到了不愿再往来的地步。乔安娜也满怀歉疚，认为自己不应该在不了解马琳达和她母亲的前提下，就擅自认为她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思想。两人在酒馆里达成了一致——要做和她们的父亲不一样的人，即使只能成为助产士，也要做最好的助产士。
她们开始经常见面，经常喝酒，经常在一起讨论研究。乔安娜非常喜欢这个学识渊博的姐姐，而马琳达也十分欣赏这个天赋异禀的妹妹。但突然有一天，马琳达开始对乔安娜避而不见。她们之前每周都至少要见一次面，后来却连续两个月都见不到人。
聪明的乔安娜在一次暗中跟踪中发现了马琳达的密室，也就是她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马琳达把这间密室当作自己的研究室，而她所研制的，正是莱恩夫人口中的那种禁药——堕-胎药。
“一开始，我并没有想让乔安娜知道这一切。我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有多危险，因此不想把她卷进来。但她还是发现了，并且还说要和我一起做。神啊，你敢说她不是我的亲妹妹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她怎么能与我如此心意相通？”马琳达给蕾娅泡了壶茶，用的是坎帕城最便宜的茶叶，也没有准备佐茶的点心。蕾娅发现她们用的桌布破了好几个洞，也打着很多补丁，甚至连那些补丁都已经被磨出了毛边，随时都有再次破开的风险。
蕾娅看了一眼乔安娜，乔安娜低下了头，似乎在闹别扭，又好像是在害羞。
“你是助产士，按理说，你是最不应该接触这种药物的人。”蕾娅对马琳达说道，“那天在酒馆里，我能看出你对产妇和孩童的关爱。是什么让你决定制造堕-胎药的呢？”
“正是因为我关心她们，我才不能看着她们受苦。”马琳达说道，她盯着不远处长桌上的一小片凸起，看得出神，“有时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神明赐予的。我知道这样说十分僭越，也并不虔诚，但我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是个信徒，却也是个助产士，神明恐怕都没有可能像我一样见过那么多怀孕的女人，也不能明白她们的痛苦。但我明白，而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痛苦拔除。让一心盼着孩子降生的女人成功地见到她们的宝贝，也让那些不愿成为母亲的女人不会后悔一生。”
创造生命的人却不能拒绝创造生命，这是他们的教义，是真理，也是限制，是束缚。
来这里求药的女人并不多，这里狭小、昏暗，没有精密的仪器，也没有足够卫生的环境，只有竭尽所能的马琳达和乔安娜。她们知道她们可能会因为流产所引发的各种并发症而死去，但她们还是坚定地选择这么做。
而马琳达和乔安娜则冒着被公开处刑的风险，像黑暗中行走的女巫般阻止一个孩子降生。但她们所得到的，是唾骂，是不理解。好像那个没有成型的胚胎比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更值得怜爱，也更值得活下去。
蕾娅佩服马琳达和乔安娜，就算在现实世界，也还有许多女人连对自己的身体都没有自主权。但她们却甘冒虎口，私下制药，又尽力帮助那些女人在流产后保住性命。而一切的后果，她们都默默承受。
靠在长桌旁的乔安娜挪了挪身子，防尘布被掀开一个角，随着重力下落时碰倒了桌边一小瓶药剂。乔安娜眼疾手快，接住了那瓶药剂，但松动的瓶塞却掉了下来，也带出几滴药剂，滚到蕾娅脚边。
蕾娅将瓶塞捡了起来，只是稍稍靠近脸庞，就又闻到了那股独特的味道。她将瓶塞还给乔安娜，乔安娜又在马琳达眼神的授意下将药剂瓶递给蕾娅。
“这是什么？”蕾娅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瓶身，试图找到一个写着药剂名字的标签，她相信自己的鼻子，但这个药剂瓶上光滑无比，连个小小的凸起都没有，她不敢肯定，“这就是你们在私下制造的东西吗？”
“这是被禁止的药物，我们不会在瓶子上标注它的名字和药效。”看出蕾娅意图的马琳达说道，“我们一直在私下制造的，就是这种药剂。”
“那你们平时用的时候，也这么叫它吗？”蕾娅敲了敲瓶身，药剂瓶发出清脆的响声，“‘嘿，把那种药剂拿给我。’你们就这么交流吗？”
“它当然有名字，只是我们不会轻易叫出口。”马琳达说道。
“是什么？”蕾娅好奇地问道，
“卸下重负。”马琳达答道，“我们叫它‘卸下重负’。”
第259章
“卸下重负”, 一个完美的药品名，至少蕾娅这么认为。
蕾娅不知道整日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的海盗达勒妮是怎么知道这种药剂的，但蕾娅却在那一瞬间理解了吉恩所说的那句“你无法面面俱到, 保护好船上的每个女人”是什么意思。
“不是每条新生命的到来都值得庆祝, 哦不，那还暂且不能称之为生命。”马琳达望着蕾娅手里的药剂瓶说道, “我们见过很多人, 她们将肚子里的东西称之为‘负担’。‘这不是神赐，而是在现世中, 一只隐形的大手硬要塞到我身体里的。它啃食着我, 伤害着我，让我恶心反胃, 辗转难眠。’我曾听过有人这么描述那个她不想要的胎儿，那姑娘是走在路上时被人打晕的，她甚至不知道那个恶魔是谁。她的父母可能会因为这个与她无关的错误而打死她, 但神会劝她留下那个孩子，把孩子养大，让那个孩子成为她生命中的光。但若是她的生命已经因为那个孩子而堕入黑暗, 又怎么再创造出光明呢？”
“说到底，在你们出现之前，她们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要么以失贞之罪被处决, 要么在万人唾弃中把孩子生下来, 在自己都尚未长大时面对完全未知的未来。”蕾娅说道，“我们如何能责怪她们呢？难道她们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怀孕吗？”
马琳达惊讶地瞧了一眼蕾娅, 随后轻声笑道：“塔维斯小姐，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说。我原本以为你会教训我一番, 就连乔安娜，在一开始也并不理解我。如果不是因为道格那件事……”
“道格？”蕾娅的视线又移到了乔安娜身上，“你们之间的恩怨那么早就存在了吗？”
“我与他之间，没有什么恩怨。”乔安娜不满地撇了撇嘴，她的手紧紧攥住防尘布，仇恨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如果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甚至还能像那些人一样，与他和睦相处，至少不会把事情闹到莱恩夫人那里去。但我不能，我亲耳听到了一个女孩对他的控诉，他也没有否认他的恶行，甚至还沾沾自喜，认为那个女人不能拿他怎么样，因为他是酒商的儿子，也是莱恩家引以为傲的学徒，他富有又天资卓越，莱恩家看重他，坎帕城到处都是他的旧识新交。没人会相信，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他到底做了什么？”蕾娅问道，“在那张谦逊友善的外皮下，究竟藏着什么？”
“我刚才和你说过，我们见过很多人，但你可能不清楚，我们遇到熟人的几率有多大。”见乔安娜气得大口地喘着气，马琳达插话道，“我们能活到今天，真的是个奇迹，从这扇门走出去的每一个女人都对这里的事守口如瓶。但当一个茶话会在这里举办时，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心惊肉跳。”
“是你们的朋友也……过来了吗？”蕾娅说话时有些犹豫，这令她感到难过。
“是乔安娜的朋友，曾经和她一起通过了莱恩家的入学考试，本来要和她同一批进入莱恩家成为学徒的，却在入学前一天选择了放弃。”马琳达说话时，乔安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的嘴唇泛白，眼中也含着泪花，“理由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就是道格。”
蕾娅没有说话。这个真相并不令人费解，但却难以消化。
见蕾娅没有接话，马琳达接着说道：“她对乔安娜说自己生病了，却死活不愿去看医生。事实上，能通过莱恩家的考试，又怎么会连自己怀孕了这种事都不知道呢？总之，她退出了，也没有告诉乔安娜真实的原因。直到有一天，乔安娜听见她和道格从教堂出来后的对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求道格娶她，却遭到了道格的拒绝。他说他们没有未来，然而就在第二天，他就向乔安娜求婚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头恶心的牲畜。”乔安娜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的确该死，不是吗？每次瞧见那些男人与他称兄道弟，感激他的小恩小惠，我就觉得恶心。瞧啊，男人们的情谊是如此简单，只要一起碰碰酒杯就能亲密无间，送几瓶墨水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人人称赞他的慷慨与仁义，却无人得知其虚情假意。当我想莱恩夫人提出不再和他搭档时，他的跟班们甚至拦住我回家的路，对我发出嘲笑与警告，指责我是多么不知好歹，目中无人，甚至还说我应该和那些女巫一样被烧死，就因为我挑衅了他们心中的‘好兄弟’和‘风向标’。”
“嘿，道格真不应该向你求婚，乔安娜。”蕾娅嘲弄地说道，“瞧他身边有多少人对他‘情根深种’，不能自已。祝福他，他这一生并不缺少真诚的伴侣。”
“神明在上，请原谅我的无知。”马琳达将紧握双手的双手放在胸口，“我竟不知男人也需要丈夫。”
听见马琳达的话，乔安娜终于笑了出来。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早就明白，他们和那个老男人一样，都不在乎女人的死活。他们将女人当作玩具、一块可以随时丢弃的抹布。他们看不见我，也不愿承认我的存在，视我为暗巷里的老鼠。既然如此，他们也该尝尝轻视女人的滋味。”
神说：不可做假证陷害人。
然而，马琳达和乔安娜已经不在乎所谓的神罚了。她们早已做好准备，要因为违背神的训导而坠入地狱。
因为神也说：不可伤害幼儿之生命。
她们帮助过很多女人堕-胎，她们不会问缘由，只要确认来的人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她们就会给对方用药。
“卸下重负”造价昂贵，不仅其中几味药珍贵难寻，制造过程也繁琐复杂。没有“C女士”的资助，她们根本生存不下。然而“C女士”的资助也并不是永远那么及时，有时迟到几天，她们就会因为买不到药草或是来不及提炼而功亏一篑。
“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钱。”
原本，马琳达和乔安娜是打算这么敷衍蕾娅的。
但蕾娅一早就明白，如果是为了钱，她们就不会住在这里，那条桌布不会破了又补。一些贵族会带着他们无知的女儿到这里来买药，但他们给的钱也远远不够，否则她们也不会走投无路到去偷，接着成为坎帕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药剂大盗。”
但她们的目的却不仅仅在于偷窃。就在她们开始实施盗窃时，她们也想好了后招。这个计划的筹备持续了一年之久，直到现在才终于实施。
为了更好地嫁祸道格，她们需要保证道格在每一个犯罪现场都有出现的可能，她们需要创造出他盗窃的动机，确保他成为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嫌疑犯。她们需要预料到治安官们在审讯时会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并给出合理的答案，需要不动声色地让治安官按照她们的思路拼凑线索。最终，让他们完全认定道格是“大盗”。而道格的性格会让他拒不认罪，那么等待他的，就只剩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蕾娅不禁感慨，她们的精神力是如此强大。她知道，她能发现真相并不是因为她有多聪明，而是因为自己足够幸运。如果有人能和她一样不去忽略人群里的那个女人，能够看到乔安娜，那么她们应该就不能再站在这里面对面地说话了。
蕾娅杯子里的茶空了，马琳达也没有打算给她再续。她把“卸下重负”收好，重新藏进了防尘布下。
“那么听到这里，塔维斯小姐，我想你应该得到了你想要的真相。”马琳达说道，“在你看来，我和乔安娜究竟是圣人还是恶人呢？”
“我并没有评判的权利，不是吗？”蕾娅释然一笑，“在你们的认知里，应该只有至高无上的神才能把黄金的天平摆到你们面前，通过灵魂的重量来决定你们是否应该下地狱。”
“但我们早就背弃祂了。”马琳达说道，“现在神也不能审判我和乔安娜了。”
“那我又为什么要那样做呢？”蕾娅抚摸着腰间的短剑，剑柄上的寒光就如海上的粼粼波光，“神审判女人，男人审判女人，现在连女人都要审判女人吗？”
“那么小姐你的意思是……”
“恐怕现在我只有希望了。”
“希望什么？”马琳达和乔安娜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希望你们这样的女人能过得好，也希望来找你们的那些女人不必再承受这样的伤痛。”蕾娅说道，“至于道格，要囚禁就囚禁，要死就让他死吧。请放心，今天在这里听到的一切就如风吹过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不是治安官，也不是慈善家，我对男人的同情没有泛滥到那种地步。因此，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第260章
蕾娅和乔安娜从密道出来时, 约瑟芬还守在入口。她在瞧见蕾娅身后的乔安娜时一惊，眼神立马变得警惕起来，还好蕾娅及时捏了捏她的胳膊, 否则她的短剑在下一秒就会出现在乔安娜的颈边。
制糖间的火已经熄灭了, 翻滚的糖浆也凝固成了整整一块。整个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地上散落着杏仁的碎块, 几个人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
大门从里面上着锁, 但蕾娅却在靠近大门的墙边看到了另一个人。
约瑟芬把糖果摊的摊主绑了起来，将她安置在墙边。她动弹不得, 甚至连眼睛和嘴巴都被蒙了个结结实实。这场面吓到了乔安娜, 她即刻朝摊主跑了过去，想要替她松绑, 却怎么都解不开约瑟芬打的结。
“你干嘛把她绑起来？”蕾娅问约瑟芬。
“她一直尖叫。”约瑟芬解释道。
“把绳子解开吧。”蕾娅说道。
“但她会尖叫。”约瑟芬注视着蕾娅的双眼，认真地强调道。
“我已经和乔安娜小姐达成了共识，她会和摊主好好说的, 不要担心。”蕾娅说道。
在蕾娅的劝说下，约瑟芬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用手里的短剑切断了摊主身上的绳索, 解放了她的双眼。在看到乔安娜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后，摊主才果断收住了嗓子。她看了看乔安娜，又看了看蕾娅和约瑟芬, 了然地点了点头。
蕾娅走到门边, 握起门上的小锁，奇怪地问道：“瑟琳娜呢？你既然已经绑住了摊主，怎么不把她叫进来？”
“小声点。”约瑟芬说道, “她在外面应付治安官。”
“什么？”乔安娜猛然抬起头，怀疑的情绪又在脸上显露无疑, “你们把治安官叫来了吗？”
“没有，不是我们叫来的。”蕾娅将耳朵贴近门缝，轻声说道，“大概是他们查到了什么，自己找过来的。”
“但你们前脚刚来，后脚治安官就到了，难道你要说这和你们没关系吗？”乔安娜不依不饶地说道。
“乔安娜，知道你和这个摊主关系密切的人不止我们，而且我刚刚才向你保证过，我绝不会出卖你们。你的姐姐都已经相信我了，否则也不会让你送我出来，不是吗？”蕾娅无力地说道，“再说了，把治安官叫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照样会因为私闯民宅被抓捕。”
“可是……”
乔安娜住了嘴，因为约瑟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蕾娅敢说，任何人在不熟悉约瑟芬的情况下骤然见到她那双冷酷又淡漠的眸子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畏惧，甚至浑身战栗。
“行了约瑟芬，别吓她了。”过了一会儿后，蕾娅才对约瑟芬说道，“去把治安官引开吧。”
约瑟芬不解地把头转向蕾娅，似乎是在问蕾娅：“你确定吗？”
而蕾娅只是拍拍约瑟芬的肩膀，坚定地点了点头。
制糖间的门悄然打开，约瑟芬在门口探查片刻，便走了出去。乔安娜的目光则在约瑟芬离开后才收了回来。蕾娅看得出来，脾气火爆的她是真的在害怕约瑟芬。
“约瑟芬做事很稳妥，她会把治安官带走的。”蕾娅对乔安娜说道，“我知道，能通往你们密室的道路不止一条，你或许并不需要我的帮助，但你最好马琳达通个气，晚一些再离开这里。”
乔安娜把摊主扶了起来，缓缓走向密道入口，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我对你态度恶劣，为什么你还愿意帮我？”
“这就叫态度恶劣啊？”蕾娅轻笑一声，挠了挠自己手腕上的烫伤疤，“在见识过真正的恶魔后，你对我来说就像是天使一样，乔安娜。好了，快过去吧。等约瑟芬回来后我也会离开，之后为了避免嫌疑，我也不会再找你们。你可以继续让这位摊主来盯着我们，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们，我的同伴和我一样，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们也绝对会理解你们的。”——
在那之后，蕾娅信守诺言，没有再去找过马琳达和乔安娜，只在找莱恩夫人和菲林医生道别时，与乔安娜有过匆匆一面。
莱恩夫人在蕾娅向她询问过药剂一事后，就一直很担心蕾娅。她多次朝蕾娅确认那些被禁止的药剂是否已然销声匿迹，没有再被拿出来出售，还不停地提醒蕾娅要格外小心坎帕城里的骗子，因为药物的错用是真的可能导致死亡。
在蕾娅她们动身离开的前一天，莱恩夫人还差人给她们送来了新做的酥皮蛋糕。这些蛋糕令约瑟芬的心情十分愉悦，她没有用短剑划破任何一块木板，还破天荒地保持了整整一个早上的微笑。
“我们的离开是否有些太过仓促？”瑟琳娜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蕾娅，“万一坎帕城里仍有我们没有发现的线索呢？”
“我个人觉得马琳达没有骗人，她的确不知道‘C女士’的真实身份，她所接触过的人，只有那个信差。”蕾娅说道，阅读起约瑟芬给她递来的一份报纸，在一小块专栏里，梅丽尔的名字再次出现，“隔了那么长时间，新的报道终于又出现了，文章内容比之前的更加激进，猎巫人们应该快要气死了。这地方离坎帕城不远，如果不尽快赶过去的话，又会功亏一篑。”
“我听说已经有猎巫人闹到了瑞德曼斯，让教会和国王都很头疼，事态恐怕早就不受控了。”约瑟芬说道，“对‘C女士’的讨伐很快就要开始了。”
“那我们就更得去了。”蕾娅紧紧攥住那页报纸，将梅丽尔的名字握在手里，“我们要比猎巫人更早找到‘C女士’才行，不能让这样的人受到伤害。”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比我们更加强大。”瑟琳娜咽下一口酥皮蛋糕，调侃道，“你觉得她需要我们的保护吗？”
“盟友不嫌多嘛，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不是吗？‘C女士’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然又怎么会主动和我们联系呢？”蕾娅说道，“我也喜欢看猎巫人吃瘪，在这点上我还真不如‘C女士’勇敢。”
“你知道我们要是想处决一个猎巫人也是可以的吗？”约瑟芬插话道，默默将剩下的酥皮蛋糕小心翼翼地装进盒子里。
“我当然知道我们有这个能力，但是这治标不治本，《巫术法案》才是我们最终要攻破的堡垒。”蕾娅被约瑟芬的动作逗得笑了一下，“我很好奇‘C女士’会怎么做，她也没有肆意地屠杀猎巫人，不是吗？而且竟然还给了他们到瑞德曼斯去控诉的机会。她就不怕他们得逞，惹得国王和教会一起对她进行讨伐吗？又或许她知道，但是她不在乎，她可能已经想好了应对方式，正隐身于暗处，等着这一切发生呢。”
“但我真是不喜欢她用梅丽尔老师的名字发表文章这一点。”瑟琳娜语带埋怨地说道，“她了解我们，自然也知道梅丽尔老师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样让她的名字出现在那么多地方的报纸上，实在是令人心里不舒服。”
“或许这就是她的目的，她试图创造出一个幽灵。”蕾娅展开报纸，感慨万千地抚摸了一下梅丽尔的名字，“梅丽尔老师死于女巫审判，而那些文章批判女巫审判，让一个怨念深重的幽灵去控诉不公，更让人印象深刻。”
“你好像很能理解她的行为，这是否说明你们心意相通？”约瑟芬说道。
“你也会说‘心意相通’这种词？”蕾娅撞了撞约瑟芬的肩膀，戏谑道，“别吃醋嘛，约瑟芬，我和你也‘心意相通’。”
“走开，你挡着我了。”约瑟芬无语地白了蕾娅一眼，将她推远了些。
然而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响起了有规律的敲门声，三人手上的动作都顿了顿。
“可能是楼下的侍者，我们今早没有下去吃早餐，他们可能又把面包送上来了。”蕾娅将报纸递给瑟琳娜，起身去开门，“我去和他们说一声，你们接着收拾。”
把手转动，蕾娅正打算换上她的营业式微笑，一张熟悉的脸就撞到她的眼前。
“你好，塔维斯小姐。”来人是马琳达，“听菲林医生说你即将离开坎帕城，为什么不来找我道个别呢？”
“我不想给你惹来麻烦，桑塔小姐。我和乔安娜小姐说过了，我们不见面才更安全。”蕾娅邀请马琳达进屋，看她似乎准备说些什么，便打算在走之前再为她沏壶好茶，“况且我也不确定要去哪里找你，难不成要让我再去钻一次密道吗？”
“好吧，我也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所以只能由我来找你了。”马琳达笑了笑，脱下手套捏在手里，快速瞥了一眼瑟琳娜和约瑟芬，才继续说道：“上次离开时太过匆忙，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这是‘C女士’交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我觉得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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