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堆满了杂物, 蕾娅把唯一空出来的座位给了马琳达，但马琳达却没有领情，而是随意挑了个木箱坐了上去, 面对着蕾娅、瑟琳娜和约瑟芬。
把茶端给马琳达时, 蕾娅说道：“很抱歉，桑塔小姐, 我们不知道你要来, 这里乱糟糟，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你见谅。”
“如果我在乎喝茶的环境的话, 我就不会天天窝在那种地方了。”马琳达接过茶杯，道了声谢, 却没有喝，“你们打算去哪里？还打算去追寻‘C女士’的脚步吗？”
“是的，桑塔小姐。”蕾娅毫不掩饰地说道, “刚才你在门口说的事，如果你能慷慨地告诉我们的话，我们将不胜感激。”
在看到瑟琳娜和约瑟芬那两双好奇又焦急的眼睛后, 马琳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着手说道：“你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些奇人异士？一个能甜言蜜语地哄走坎帕城最机警的治安官，一个差点把一向胆大如斗的乔安娜吓哭。”
“她们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朋友, 是与我同行的伙伴。”蕾娅说道, “不能说是我特意寻来的，是她们愿意给我提供帮助。”
“好吧，”马琳达把茶杯放到另一个木箱上, 坐正了些，“在说正事之前, 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早上才得到的消息，道格被判了终身监-禁。”
蕾娅眉毛一挑，看向马琳达的眼神中增添了一丝锐利。
“他承认罪行了吗？”蕾娅问道。
“不，我们了解他，他绝对不会承认的。”马琳达摇了摇头，“他做过的事不会认，没做过的事更不会认。”
“如果治安官认定他就是罪犯，但他还是拒不认罪的话，他应该会被判处死刑才对。”蕾娅疑惑地说道。
“因为莱恩家替他求情了。”马琳达平静地说道。
“是库珀吗？”
“库珀，还有莱恩先生，以及除了乔安娜以外的所有学徒。”
“这人还真是受欢迎啊。”蕾娅嘲弄地说道，“乔安娜小姐恐怕失望极了。”
马琳达望着蕾娅，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你不认为我们对道格太过残忍了吗？”
“残忍？为什么？”蕾娅说道，“我说过，我不在乎。道格家是真的在私制药酒，这个他们无从抵赖，而且我知道治安官们是绝对不会去管他和乔安娜的朋友之间发生的那些事的。你们不也是因为并不对此报以奢望才会这么做的吗？你是助产士，你比我更知道那些女人所承受的痛苦并不在朝夕之间。我只能说，我根本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而对于女人，我一向有另一套标准。如果律法无法庇佑女人，那女人就得自己保护自己才行。”
听见这话，马琳达先是一愣，后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次见面时我告诉你，我答应了‘C女士’给你们和菲林医生写信，你还记得吧？”马琳达说道。
“当然，”蕾娅说道，“菲林医生也就算了，但我很好奇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住址的。”
“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C女士’不知道的事。”马琳达感慨道，从手包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蕾娅曾见过那种盒子，里面装着杏仁糖，“这是艾玛，就是那个摊主唯一擅长做的糖，请收下它，当作我送给你们的临别礼物吧。”
“莱恩夫人告诉我乔安娜喜欢杏仁糖，这才让我们发现了那位摊主。”蕾娅接过盒子，闻了闻糖盒里香甜的味道，本能地将盒子递给了约瑟芬，“一开始，我们并没有觉得她会成为找到你和乔安娜的关键。”
“是我让那个摊主去监视你们的。”马琳达单刀直入地说道。
“什么？我以为是乔安娜……啊，当然了。”蕾娅明了地说道，“那间密室是你找到的，自然也是你先认识那位摊主的。”
马琳达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她是个好人，一直无偿让我使用那两间密室，只要我答应帮她治疗腿疾。”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蕾娅疑问道，“这也是‘C女士’的指令吗？”
“不，这是出于我对你们的好奇，就像你们也暗中跟踪过乔安娜一样。”马琳达说道，“而根据她给我提供的消息以及我自己探知到的事实来看，你们确实是值得信任的人。‘C女士’也说过，她不会给你们定性，但如果我认为你们可以信任，那我就可以把她最后留下的讯息告诉你们。”
马琳达的话让蕾娅犯了糊涂，但当那些关于“C女士”和马琳达的回忆开始一点点在她脑海中拼凑连接起来时，很快，她就茅塞顿开。
“所以这是你给我的考验。”蕾娅恍然大悟道，“那些治安官是你叫来的吗？”
“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呀，‘C女士’说得果然没错，你的确很难缠。”马琳达轻轻鼓着掌。
“你冒着暴露自己和密室的风险叫来了治安官，就为了考验我？”蕾娅无法理解地说道，“桑塔小姐，这太鲁莽了，而且非常疯狂，换了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的确，我承认这很疯狂，但我认为是有必要的。如果我不能完全信任你，又怎么能将‘C女士’托付给我的事告诉你呢？”马琳达歪着头反问道。
“你说过你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蕾娅有些生气地说道。
“我的确不知道，”马琳达耸了耸肩，“但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什么？”蕾娅、瑟琳娜和约瑟芬皆是一惊。
“她去了哪里？”蕾娅追问道。
马琳达凝视着蕾娅的双眼，缓缓吐出四个字：“瑞德曼斯。”
蕾娅现在可以肯定，“C女士”一直在引导她。她想让蕾娅去找她，从前只是不想让她们的会面太过轻易，但现在，她完全给蕾娅指明了方向。
“怎么样，你现在打算改换目的地了吗？”见蕾娅正出神，马琳达调笑道。
“你没有骗我吧？”回过神来的蕾娅狐疑地说道，“这是你为了帮‘C女士’拖延我的步伐而想出的妙招吗？”
“我没有时间跟你玩游戏，小姐。”马琳达收起笑容，换上了一副异常正经的表情，“事实上，我也希望你尽快到瑞德曼斯去看看，最近送来的资助越来越晚了，虽然人总有厌倦的时候，但我现在正在怀疑我的赞助人出了什么事。毕竟现在大盗已经落网，我们不能再通过偷药草来制药了，那笔资助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一番深思熟虑后，蕾娅与瑟琳娜和约瑟芬交换了眼神，一致同意姑且相信马琳达说的话。毕竟出现报道的地方不一定就是“C女士”藏身的地方，而马琳达作为她们能找到的与“C女士”关系最密切的线索人物，她的话也并不能完全摒弃。
“好吧，我相信你。”此时蕾娅忽然想起什么，开始翻找起自己的钱袋，“我能最后再求你一件事吗，桑塔小姐？”
“什么事？”马琳达问道。
“我想跟你买一瓶‘卸下重负’，”蕾娅说道，“并且还要麻烦你帮我寄到博尔镇的西伦村去，我会给你双倍的货款。”
“不卖。”马琳达拒绝得很干脆，“你应该清楚那是什么药剂，我自己拿出来用都小心翼翼的，怎么可能还帮你寄到外面去？”
“我出三倍的价格也不行吗？”
“不行。”
“那换呢？”蕾娅灵光一闪，从兜里翻出了霍比在她离开撒欧丽丝岛时送给她的那瓶药剂，“我也有一种‘卸下重负’，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说是非常珍贵的药剂。”
马琳达满腹疑团，几度犹豫后才接过那瓶药剂，拔出瓶塞，仔细地研究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药剂。”片刻后，马琳达惊奇地说道，眼睛完全离不开那瓶药剂，“这到底是什么？”
“‘喝下一滴，就能精神焕发，此乃抚慰心灵之药水’，她是这么说的。”蕾娅，“我之前以为是晕船药，用过一次，但我发现它不仅仅是能治晕船那么简单。我说不清楚，但很神奇，有时只要闻到这股味道，就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烦恼和疲惫都被忘得一干二净，浑身松泛，舒服安逸。”
“你哪里来的朋友能制造出这种药剂来？”马琳达困惑地说道，“神殿吗？”
“她来自仙岛，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蕾娅，“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珍贵之物，我想，就算是作为研究，对你来说也不可多得。‘卸下重负’是我另一个朋友在寻找的药剂，既然我已经得知了这种药的线索，就不能再将它吞进肚子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又不想劳累她到坎帕城来找，而且这对你和乔安娜来说也颇有风险。因此，我才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卖一瓶给我，让我能安心地前往瑞德曼斯。”
作为一个合格的药剂师，马琳达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能研究新药剂的机会。蕾娅的话恰中要害，她闪烁的眼神里已然透出了心中的松动。
“好吧。”马琳达终于答应道，“既然你们今天就要离开，那我会帮你寄出去。
“感谢你，马琳达。”蕾娅感激地说道。
“我希望你能记得对我和乔安娜的承诺，塔维斯小姐，也希望此次别过后，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马琳达收好药剂，朝蕾娅伸出了一只手，“我的消息已经带到，现在我得走了。祝福你们一路平安，也祝愿你们能找到‘C女士’，完成你们的心愿。”
蕾娅紧紧握住那只手，笑容满面地说道:“谢谢你，马琳达，也真诚地祝福你。你是一个好心的助产士，也是一位真正的药剂师，希望有一天，世界能承认你，承认乔安娜，承认所有想要追求理想的女人。”
第262章
“卡洛斯”——这是蕾娅惯用的笔名, 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出现在《里奇新闻报》上，也出现在猎巫人口中及审判法庭之上。
猎巫人憎恨这个名字, 犹如憎恨巫术。他们将“卡洛斯”看作阴险狡诈的小人, 将这个名字与邪恶的魔鬼相提并论。报纸上刊登的是荒谬的呓语，法庭里律师所引用的是无稽之谈。“卡洛斯”此人罪大恶极, 其恶不比巫师轻多少, 若要定罪，砍头需砍十次, 烈火要烧十天, 地狱第九层的大门向其敞开，成为罪孽深重之背叛者最终的归宿。
“梅丽尔·汉莫”——恶魔的协助者, 极有可能是一位术法高强的女巫，与“卡洛斯”一起，试图动摇一个宁静祥和的国度。她不尊教义, 不循礼法，言语和行为放肆出格，以各地报纸为媒介传播异端思想, 为她的同类申诉，引起猜疑与恐慌。
不过比起“卡洛斯”，“梅丽尔”不足为惧, 因为女巫终将暴露于阳光之下, 她们必然要跪在良善之人面前，忏悔自己的罪孽。最终，虔诚的人们只有一个敌人, 那就是恶魔“卡洛斯”，一切的开创者与主导者。
要问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梅丽尔”只是一介女流，而“卡洛斯”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心机深沉的男人。
这些是蕾娅到瑞德曼斯这一路上，听到的关于“卡洛斯”以及那位“梅丽尔”的议论。
在博尔镇以外的地方，女巫审判仍层见叠出。蕾娅已经数不清楚她们路过了几个刑场，又见到多少条套脖的绳索在随风晃荡了。而与女巫审判联系最为紧密的两个名字，莫过于“卡洛斯”和“梅丽尔”。猎巫人憎恶她们，一些民众对她们产生了深深的好奇，而还有一部分人则对她们十分恐惧。
瑟琳娜曾开玩笑说，要杀死一个女巫，得集齐一个男猎巫人、一个男法官、一个男记录员以及一堆男治安官。而就算是反对猎巫，也只能由一个“男人”先吹响号角。我们之间的地位差距并不在于我们身处第一层，而他们已经攀登到了第五层，而在于我们根本就还没有踏上台阶。
王城瑞德曼斯，多少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在入城的必经之路上，耸立着一道壮观的拱形石门，石门通体雪白，不掺一点杂质，仅有底部呈现出风吹日晒的泥灰。拱门上雕刻着十二对形态各异的翅膀，有的舒缓展开，有的俯冲而下，有的看起来欢快活泼，有的又扭曲悲怆。十二对翅膀连接延展，站在门下向上仰望，仿佛能把整座王城尽收眼底。
与其说瑞德曼斯是辉煌之都，不如说是包容之所。这里有国王的宫殿，也有乞丐的乱窝，有最明亮的宝石，也有最廉价的碎布。如果里奇城是将富丽堂皇和肮脏堕落一齐摆到你面前，那么瑞德曼斯就是一片巨大的荷塘。一年到头都是盛夏的花团锦簇，但在飞花与绿叶之下，是无穷无尽的、隐匿的淤泥。
越靠近瑞德曼斯，审判法庭的生意就越冷清。没人会在瑞德曼斯猎巫，因为这里是国王与教皇的居所，若最为洁净之地都有邪灵出没，那国家的命运也将变得风雨飘摇。说不清是原因还是结果，瑞德曼斯周边针对女巫审判的补贴非常少，无论是法官还是治安官都不愿意开庭。但猎巫人却络绎不绝，他们前来递交申请，指望能在几年后一跃成为皇家猎巫人，获得一面金灿灿的执照，无论到哪里都不愁吃穿。
蕾娅她们到时，初升的朝阳正照在瑞德曼斯最高的塔尖上，唤醒王都的任务便交给了这座主教座堂。金黄的穹顶高高矗立，直刺云端，尖顶之上一枚雕刻着圣洁之手的金球将闪耀的阳光收集起来又撒向大地。城边早市的喧闹声伴着几声鸟鸣渐渐在耳畔响起，烤肉饼的香气从马车外飘来钻入鼻腔，身下传来的颠簸越来越少。马车停下来时，蕾娅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吵闹，车门刚打开，一颗被咬过一口的青苹果就从她眼前飞过，砸向一旁的街灯，在一个孩童开朗的笑声里，碎块和汁水沿着灯杆滑落而下，掉在了一团脏兮兮的报纸之上。
“闹市中的小酒馆，不错的藏身地。”蕾娅看着一块写有“飞毛腿酒馆”的老旧招牌说道，“瑞德曼斯的飞毛腿，这也是你的化名吗，约瑟芬？”
约瑟芬刚把车费递给车夫，她随意踢了一脚行李，将它们朝酒馆门口顺了顺。
“这个飞毛腿另有其人，是她盗用了我的名号。”约瑟芬指着招牌说道，“这儿的酒品质不错，几乎整个瑞德曼斯的人都会到这里来喝酒。但房间却异常昂贵，普通人住不起，贵族们不屑来，除了我们，不会有人住在这里。”
蕾娅生疑地瞥了一眼约瑟芬，约瑟芬则低头开始搬运起行李。约瑟芬话里有话，蕾娅也明白了个大概。
反猎巫组织在全国各地皆有据点，且据点不是固定的，时常流动。目前除了当地重要成员和约瑟芬，没有人知道这些据点的具体所在。从约瑟芬的反应上来看，这个“飞毛腿酒馆”就是其中之一。
刚才扔苹果的孩童不知为何又将烂苹果捡了起来，连着地上的旧报纸也一并带走了。蕾娅发现灯杆上画着一个小小的圆圈，极不醒目，被苹果的汁水一浸又变得更加模糊。她并没有过多在意，只觉得是哪个无聊之人的随意刻画。她和瑟琳娜一人一边提起一个木箱，牵着柠檬走入了酒馆的内院。
清晨的酒馆里还弥漫着浓重的酒香，两个醉鬼头朝下趴在院子里，手臂上还带着昨晚打架留下的淤青。他们呼呼大睡，连鸽子的粪便落在肩背上也全然不知。
她们没有与老板和伙计见面，就径直去往她们的房间。笨重的大锁挂在门上，约瑟芬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费了番功夫，才将门打开。而门刚一打开，一股浓重的潮味就扑面而来，夏日无风的炎热又助长了它的气焰，使它更加张牙舞爪，肆无忌惮。
这个屋子很大，有两个房间，卧房在里侧，外侧的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圆桌，几个老旧的木椅围着圆桌摆了一圈，桌上还有几个歪倒的水杯，让蕾娅想起了“圆桌会议”。
“我们很久不用这个地方了，得好好收拾一下。”约瑟芬解释道，抬手扫下了门口的一片蛛网，“最好不要随意让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尤其是不要把人带到这个房间。我在瑞德曼斯有几个同伴，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她们会联系我。”
“你们有什么暗号吗？”蕾娅走进屋里，瞧见了桌上厚厚的一层灰，“如果我见到她们，该怎么确认她们的身份，她们又怎么得知我和瑟琳娜已经是组织的一员了呢？”
“这你不用担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你和瑟琳娜在组织里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约瑟芬一边说，一边扶起那些倒在地上的椅子和架子，“不过暗号的确是有的，而且我们一直在更新。现在的暗号是‘丧服包裹生命，消亡即是永恒，我将归来。’”
“什么？”蕾娅愣住，一脸惊讶。
“没错，正是你在刑场念的那两句。”约瑟芬说道。
“我真是谢谢你，约瑟芬，让我突然之间有了做创世神的感觉。”蕾娅脱力地笑起来，“你不觉得这话用作暗号也太长了点吗？”
“不客气。”约瑟芬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是女巫的咒语，蕾娅，在我们姊妹中，应当人人传颂。”
蕾娅和瑟琳娜收拾了整整一天，尽管看上去还是十分简陋，但终于将这个据点打理得像模像样了些，用瑟琳娜的话来说，就是“至少能住下三个人了”。晚饭前约瑟芬上街买了些必需品，又去找酒馆老板要了食物和麦芽酒，两杯冰凉的酒下肚后，蕾娅才觉得身上的酸痛消散了些，连肉肠都多吃了两根。
酒足饭饱后，蕾娅和瑟琳娜重新整理了从前的手稿，将它们按章节顺序排好，锁进了箱子里。蕾娅捏着一叠有梅丽尔名字的报纸在箱子前坐了很久，直到瑟琳娜来叫她才离开。
夜色渐深，三人皆是一脸疲态，但就在瑟琳娜打算锁门时，约瑟芬却怎么都不让。
“等会儿有人会来送蜡烛。”约瑟芬这么说。
蕾娅心中疑惑，却没有深究。约瑟芬做事总有她的道理，早已习惯的蕾娅选择了默许。她和瑟琳娜趴在桌上小睡片刻，直到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时，她们才从梦中惊醒。那是专属于她们的敲门方式：规律的两下——缓慢的一下——接着是短促的三下。
“来了。”约瑟芬说道。
大门在蕾娅和瑟琳娜的注视下缓缓而开。约瑟芬站在门口，挡住了来人的身影，她们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约瑟芬才敞开门，让那个人进来。那人左手抱着一捆暗黄的蜡烛，右手端着一盏银质烛台，约瑟芬从后面帮她拉下了宽大的帽子，烛台上的火焰瞬间照亮了她熟悉的笑脸。
“天呐，德丽莎！”蕾娅和瑟琳娜难以置信地惊叫道。
“你好，蕾娅，我亲爱的坊主，还有瑟琳娜，可爱的朋友。”德丽莎愉快地咂了咂嘴，晃了两下手里的烛台，她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甚至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朝气蓬勃，“我好想你们。这么多年了，你们过得好吗？”
第263章
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撞着每个人的心田, 德丽莎刚刚放下烛台，两个满怀思念的拥抱就迎了上来。蕾娅和瑟琳娜的手臂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热情地回应着她们, 笑容满面。
蕾娅在德丽莎身上闻到了酒味, 还有些许肉饼烧焦的气味和一点乳酪味，那应该是德丽莎的晚餐。她的披风上有几条利刃划开的口子, 上头沾着洗不掉的血迹和泥浆, 蕾娅的嘴角压了下来，不由得对德丽莎这几年的生活感到忧心。
“你上哪去了？”蕾娅语带责怪地问德丽莎, “约瑟芬说你离开了马勒斯顿, 而且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联系了，我真怕你出什么事。”
“在杜利亚死后不久我就离开了马勒斯顿, 我追寻着那些猎巫人的步伐辗转多地，最后在瑞德曼斯落脚。”德丽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她说话的语气成熟了很多, 明亮的双眼在烛火之下闪动着，“跟着那些猎巫人实在是太危险了，这一路上我都没有什么机会能联系到约瑟芬。我是在最近和瑞德曼斯的同伴联系上之后, 才再次试图寻找约瑟芬的，没想到她先找到了我，告诉我你和瑟琳娜也到了瑞德曼斯, 所以今天我就过来了。”
蕾娅恍然眨了眨眼, 目光缓缓移向约瑟芬，问道：“你早就和德丽莎联系上了。”
“几天前，是的。”约瑟芬手里转动着茶杯, 淡淡地答道。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蕾娅不快地说道。
“你没问我。”约瑟芬说道，脸上没有一点波澜。
“你——”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 蕾娅有些生气地站了起来，但没等她发作，手腕就被瑟琳娜握住，蕾娅看向瑟琳娜，瑟琳娜则对她摇了摇头。
“你应该告诉我们的，别的事也就算了，但德丽莎是我们的朋友，听说你联系不上她，我们一直都很担心。”瑟琳娜对约瑟芬说道。
瑟琳娜温和的劝说让约瑟芬眼里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愧疚，她求和般给蕾娅添了些茶水，说道：“抱歉，我会在我们的契约上加上一条，对你关心之事知无不言。”
望着杯中摇晃的茶水，蕾娅苦笑一声，坐了下来。这家伙脑子里缺根弦，蕾娅想，就算她想对约瑟芬发火，凭约瑟芬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模样，这架也吵不起来。她只能没脾气地回应道：“当着我面把条款加上，再有下次你一分委托费都收不到。”
然而这一小小的插曲让德丽莎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够了，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感慨道：“我好久没有见过你们的脸，听过你们的声音了。我好怀念这样的感觉，蕾娅在顾自生气，约瑟芬面无表情，可怜的瑟琳娜两头劝和，真是有趣极了。”
蕾娅原本想朝德丽莎质问一句“你笑什么？”，但当她看到德丽莎开怀的模样时，又不自觉地被感染。如德丽莎所言，这几年里发生了太多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难想起在马勒斯顿办印刷坊的那些日子，直到梅丽尔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才又被迫拾起那些她不愿回想的悲伤。但德丽莎就坐在她眼前，那些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回忆也渐渐浮现出来，要她明白它们的珍贵。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德丽莎。”蕾娅说道，“我们真的很想你。”
德丽莎注视着蕾娅，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离开之后，安娜接替了我在马勒斯顿的位置，杜利亚死后，马勒斯顿平静了很长一段日子，虽然还是时不时会有人站出来嚷嚷着要抓女巫，不过那种程度，安娜应付得来。”
“安娜……”蕾娅愧疚地叹了口气，“她还好吗？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没有强硬地把她带走。”
“她没事，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德丽莎微微一笑，握住了蕾娅的手，“你放心，蕾娅，她很厉害，学什么都很快，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手背传来的温度让蕾娅难得地心中一紧，她看着德丽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塔维斯家……”
“很好，他们都很好。”德丽莎答得很快，对蕾娅的想法了然于胸，“不过我听说他们已经准备搬家了。”
“搬家？”蕾娅惊讶地说道，“搬到哪里？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最近安娜递给我的消息，她没有告诉我他们会搬到哪里。”德丽莎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给蕾娅，眼里充满了关切，“安娜一直跟在他们身边，一有信消息，我就会马上告诉你。你可以看看这个，这是安娜一并寄给我的，我想她的本意是让我将这个拿给你看，她以为我离开马勒斯顿后会去找你。”
蕾娅接过那封信，信封里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看起来像是揉成一团后又展开的。在看到内容时，蕾娅的手开始发颤。上面不是安娜的字迹，而是艾琳诺的。
艾琳诺写道，凌乱的字迹里透着她的哀伤：
我不知道该写信给谁。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围绕在我的身边，他们温柔地拥抱着我，安慰着我，但我仍不满足。
我的家里谁都在，却唯独少了我的女儿。我最疼爱的、我最不放心的女儿。
我就不该离开她，我见证了她失去良师益友的痛苦，为什么我要离开她？
我去过地牢，去过审判所，也去过刑场，我走过她走过的路，想知道她在那些地方干什么，究竟在思考着什么。
但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所感受到的痛苦，是否和她所感受到的一样。
我们要搬家了，乔森决定这么做，因为他不再是村长了，我们待不下去了。
但我不想离开。
为什么我要离开？
有人说，我的宝贝死里逃生，被黑羽红眼的恶魔救走，如今正在四处作恶。还有人说，她罪孽深重，已然葬身火海，到地狱去赎罪去了。
我还听说，她在离开之前，给马勒斯顿人施下了诅咒。
我宁愿她真的会下咒。
我在夜里祈求，她真的与恶魔勾结。
只要她能活着，我愿意背弃神明，我愿意就此堕落。
我想知道——
女巫的母亲是否也是女巫？
“女巫的母亲是否也是女巫？”蕾娅重复着这个问句，眼泪滴落在信纸上，将那个本就模糊的问号晕开，艾琳诺那张责备中带着爱惜的脸浮现在她眼前。
她想念艾琳诺，想念母亲。她在很多事上抱怨过艾琳诺，也怪罪过她，但她没有办法忘记艾琳诺。
“沃里安没有把我还活着的事告诉她……”蕾娅喃喃道，信纸的一角又被她揉进了掌心，“她不知道我还活着，她以为我……已经死了。”
“他不能说，安娜也不能说。”德丽莎劝慰道，“我们都明白塔维斯夫人的心情，但如果让她知道了，她一定会去找你。杜利亚虽然死了，但其他人还活着，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塔维斯家也会有危险。为了保护他们，我们只能这么做。”
“我明白，可她看上去好痛苦，和我一样。”蕾娅将那封信收入怀里，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她一直不愿承认，但她知道自己深爱着这个母亲。她知道自己不是艾琳诺真正的女儿，却不禁为她和自己痛心。她在想，当她一次又一次踏入死亡结局时，艾琳诺会是什么反应，是否就是如此这般痛彻心扉。
一旁的瑟琳娜搂住了蕾娅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口中呢喃着：“没事了，我们都在你身边。”蕾娅不知道的是，瑟琳娜也同样想念着她的父亲，这些年她同蕾娅一样，为了自保，没有向亲人寄去一封家书，也对自己父亲的情况一无所知。
蕾娅的眼泪流了很久，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泄过了。默默无声中，从前发生过的一切又如浪潮般用来，拍打吞噬着岸边的礁石。夜又深几分，对猎巫人和《巫术法案》的恨意又增添了几许，蕾娅努力平复着心绪，大口地喘着气。
“你之前说，你是跟着那些猎巫人到这里来的。”蕾娅咬着牙，询问德丽莎，“没了杜利亚的领导，他们都过得怎么样？哼，不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绝不会是一盘散沙。”
“杜利亚那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只是他们从前没本事。杜利亚死后，他们本来都打算争一争，不过新的领头人很快就凭借自己的资历和成就将那个位置收入囊中，甚至都不用跟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德丽莎回答道，“他现在在猎巫人中颇有威望，不只是马勒斯顿人，其他地方来的人都在向他靠拢。他们在瑞德曼斯集结，等待着他发号施令。”
“谁？”蕾娅警惕地问道，“谁是那个新的领头人？”
“你认识的，咱们的老熟人。”德丽莎严肃地说道，“就是乔治。他现在已经是教区指派的法官了，同时还是个‘战功赫赫’的猎巫人。哦，忘了告诉你，你还记得杜利亚夫人吗？就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女人。她在杜利亚死后改嫁了，她现在的丈夫，就是乔治。”
第264章
杜利亚夫人是个非常会审时度势的女人, 蕾娅在见她第一面时就深有体会。她本来就不爱自己的丈夫，又或许她曾经爱过，但那份爱意也早已随着时间逝去而消磨了。
在一般人看来, 原来的丈夫死后妇女再嫁一事非常合理, 因为她们总要找个人依靠，尤其是在自己没有孩子, 而死去的丈夫也没有留下足够遗产的情况下, “再嫁”成了必然之选，甚至是“明智之举”。
一方面, 她十分聪明, 她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目标，在前一任丈夫身上饱尝过落败和失意的滋味后, 她选择了延续而不是改变自己的身份——一个领头人的妻子。另一方面，她又不够自信，她从来没有想过, 就算不结婚，她也可以依靠自己生活。就像蕾娅曾在审判所问过她的那样，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需要。”
“乔治带着杜利亚夫人到瑞德曼斯来了吗？”蕾娅确认道, 她的胸口有些发闷，让她莫名地想到了那时她为了救梅丽尔而迈入河中的情形，“有多少人跟着他？”
“是的, 他们比你们早到很久。从马勒斯顿跟来的人大概有四五个, 到瑞德曼斯后，他又结识了许多其他地方的猎巫人，现在围在他身边的人不下二十个, 且个个都‘战绩颇丰’，都对皇家猎巫人的执照势在必得。”德丽莎的手紧紧捏着茶杯, 关节发白，“这段时间，他们还在商量联合上书的事。你和‘C女士’的那些文章让他们畏惧，他们的同伴还在蹊跷地死去，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说起‘C女士’，现在瑞德曼斯里有她的消息吗？”蕾娅让约瑟芬取出那几封来自‘C女士’的信，拿给德丽莎看，“我们在坎帕城得到消息，说她来了瑞德曼斯。”
“真的吗？”德丽莎认真阅读着那几封信，一开始十分兴奋，但很快她的脸上就浮起一丝愧疚，“我的确听说过她，但我不知道她的下落，这段时间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乔治那伙人身上，别的事我都没怎么打听。”
“没关系，德丽莎，那就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说回乔治。”蕾娅宽慰地拍了拍德丽莎的手背，“他们现在住在哪里？他们的行动又进行到哪一步了？”
“在离这里三个街区的地方，他们包下了两层楼，还在门外挂了个‘神之仆役’的招牌，生怕有人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一样。”德丽莎撇着嘴，不屑地说道，“目前我能打听到的内部消息比较少，并不知道他们具体进行到哪一步了，但前天有人看见一个追随乔治的猎巫人买了两卷羊皮纸，他们的陈词估计有定论了。”
“他们要递交到哪里去？”瑟琳娜问道，“是给教会，还是给平民院？”
“按照规矩，他们只能在平民院上提出诉求。但平民院并没有实权，此事又涉及猎巫人和宗教法庭，早晚会移交到皇家参议会手上，这样教会的人就会参与进来。”德丽莎分析道，神色严肃，“这事非常棘手，教会虽然没有明说，但却并不反对猎巫，现在几乎所有的猎巫人都是虔诚的信徒，而且与各地宗教法庭的法官关系密切。如果他们的阴谋得逞，教会插足，逼得国王下令对反对猎巫的民众进行讨伐，那么‘卡洛斯’和‘C女士’必然首当其冲。蕾娅，你刚才说‘C女士’也在瑞德曼斯是吧？神啊，你们两个真可以算得上是直接往火坑里跳了。”
瑟琳娜一听到这话，就下意识地攥住了蕾娅的袖子，似乎只要她紧紧抓牢，蕾娅就能平安无事。
蕾娅抬手碰了碰瑟琳娜的胳膊，告诉她不必担心。
“我需要和组织里的其他人联系。”蕾娅对德丽莎和约瑟芬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接受我，但只有掌握了一定的动态，我才能制定计划。敌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团结，我不想在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约瑟芬与德丽莎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这么做，蕾娅。”德丽莎像是松了口气般微笑着说道，“说实话，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推辞，不愿意做这个领导者呢。”
“领导者？”蕾娅一顿，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颇有发号施令之感，她看向约瑟芬，约瑟芬也肯定回望着她，“我以为你们的领导者是约瑟芬。”
“我只是个执行者，蕾娅，真正的领导者是罗顿女士，我们都叫她向导，有人会叫她船长。但现在她整天漂在海上，我们迫切地需要一个新的向导。”约瑟芬说道，“这也是罗顿女士的意思，带你一起出海回来的当天☆仙☆女☆整☆理☆，她就告诉我，我们的新向导已经诞生。”
“罗顿女士……”蕾娅低头呢喃，看向了手指上的向日葵戒指，“但我没有她那么厉害。”
“或许你自己并不知道，但一直以来，你的意志影响了很多人。”约瑟芬说道，“我现在所做的事、分派下去的任务，都是在你的授意下进行的，你总是能找到正确的方向，按照罗顿女士的话来说，你心中有一个罗盘。无论是‘卡洛斯’还是‘蕾娅’，你的影响力已然形成。是你先选择了我们，而我们又选择了你。”
蕾娅忽然感受到三道炙热的目光，分别来自约瑟芬、德丽莎和瑟琳娜。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那么自信，现在的她也不敢给任何人肯定的承诺，但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被坚定选择的幸福，她的心中骤然腾起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焰。
“丧服包裹生命。”瑟琳娜率先说出了暗号的第一句。
“消亡即是永恒。”约瑟芬接下第二句。
“我将归来。”德丽莎说出第三句。
少顷，蕾娅郑重地重复道：“我将归来。”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三声钟响。钟声与胸腔共鸣，蕾娅扶着酸胀的脖子朝窗外望去，在回音里，她看见满天繁星。
“我以为早就过午夜了，怎么现在钟才响？”蕾娅奇怪地说道。
“瑞德曼斯的钟在凌晨三点时才会敲响，这是个特殊的规定，为了解决两派教徒之间的矛盾，他们对午夜的掌控权争执不下。”德丽莎解释道，“为了不让他们以此为由暴-动，国王下令每晚由瑞德曼斯主教座堂敲钟，一次三下。”
“凯斯利教和普罗教，我们在来瑞德曼斯的路上听说了，两个教派在王城闹得很凶。”蕾娅思索道，“我之前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现在的猎巫人越来越多，为什么从前并不支持猎巫的教会现在完全默许了他们近乎疯狂的行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凯斯利教和普罗教的人在竞争教徒，猎巫人成了他们的传教士。”
“你是说，两教之间的战争加剧了人们对女巫的迫害？”瑟琳娜问道。
“有这个可能。”蕾娅说道，“就像商人需要打出招牌，打响自己的名声一样，教会也需要打广告。只不过他们的广告不发表在报纸上，而是通过猎巫人和审判法庭来发表。宗教战争还在继续，两方都需要招揽士兵。在已经习惯了女巫审判的地方，人们真诚地认为这是保护他们免受魔鬼侵害的一种方式。所以谁更有能力从女巫和魔鬼的手上保护他们，谁就能获得他们的支持，获得更多的追随者。”
“要消解人们对女巫审判的狂热，我们是否需要去阻止一场战争？”瑟琳娜眼中流露出担忧。
“凭我们现在的实力，暂时还不能真正结束一场战争。”蕾娅说道，“但我相信，我们的力量一直在增长。自然科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许多人也想在发展科学和坚定信仰之间找到一条出路。这场博弈并不是我们和猎巫人之间的博弈，但我们却可以成为其中的重要因素，在关键时刻改变事态的走向。”
“那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呢？”德丽莎举着手说道。
“瑞德曼斯的报社和印刷坊分别在什么地方？”思考片刻后，蕾娅问德丽莎，“报纸上是否会刊登教会、议会以及皇家学院的消息？”
“报社在石门街，印刷坊在回廊街。你说的这些消息都会刊登，分别有单独的版面，瑞德曼斯的报社还得到了王室的资助。”德丽莎答道，“你准备怎么做？”
“我们一直都知道，掌握消息就是掌握先机。”蕾娅说道，“所以我会去报社。”
“这里的报社不招女人。”德丽莎遗憾地说道，“只有印刷坊偶尔还会有一两个女工。”
“不招记者和编辑，但他们一定招杂工。”蕾娅坚定地说道，“就算只是做个杂工也要留下来，我可以不参与他们的内容，但我需要第一手的资料，报社、印刷坊和乞丐窝是最好的消息渠道。”
“那我就去印刷坊。”瑟琳娜说道。
“记得带上我送你的图纸。”蕾娅提醒道，她早就知道瑟琳娜会第一时间成为她的助力。
“改造印刷机的图纸？”瑟琳娜说道，“你认为会有帮助吗？”
“瑞德曼斯的印刷坊是全国最大的，拥有最好的印刷机和最优秀的印刷工。以前卡罗尔说过，这个印刷坊不会轻易招人，所以如果没有点新东西很难打动他们。”蕾娅说道，“带上吧，瑟琳娜，也不必过于吝啬，在我拿到那张图纸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一定是个宝贝，所以我想应该会有帮助的。”
第265章
石门街, 瑞德曼斯最著名的“纸张与油墨之街”。这里有报社，有各式各样的书店，还有大大小小的酒馆和旅店, 专供旅居到此的文人墨客借宿。
瑞德曼斯并不限制民间报社的数量, 但只有设立在石门街的报社得到了来自王室的资助，《瑞德曼斯周报》也是唯一一家可以刊登王室和教会声明的报纸。一家报社占据了街上两栋最大的房屋, 背后还有一个金贵的小庭院, 熙来攘往，门庭若市。比起报社, 两栋房子从外观上看上去更像是某座城堡的一角。巨大的石块堆砌成别致的烟灰色堡垒, 扇形的遮光窗上一半被换成了彩色玻璃，在日光下闪着虹色。一进门迎面而来一座刻着银杏叶的盾牌石雕, 象征着王室资助的无上荣耀。
如此宽阔华美的地方对杂工需求量很大，如果不每天清洁，碎纸就会堆成座座小山, 墙上和地上也会沾满墨水印。蕾娅以极低的日薪得到了杂工的职位，负责清扫和搬运工作。起初，她只能在报社的人全都离开后才能进去打扫, 且被分配到的尽是些费力的苦活计，经常被其他杂工吹毛求疵，还威胁说如果她不能清理掉五年前的一块墨印, 就扣她一整天的薪水。但一个月之后, 那些洗垢求瘢之人又立马换了副面貌，一个劲儿地找她道歉，还会主动帮她的忙。因为干活麻利, 她也分配到了更好的工作时间和场地。
蕾娅心里清楚，那些刁难过她杂工并不是坏人, 只是听命行事，因为每次他们指责完蕾娅后都会偷偷流露出愧疚的神情。只是她觉得好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杂工也要接受“压力测试”。
与她一起工作的杂工们都在瑞德曼斯出生，年长的有四十多岁，最年轻的才十五岁，他们一直住在瑞德曼斯，都没有远游的经历，因为没读过什么书，找不到好活儿做，只能到处做杂工。他们对蕾娅随口说的故事心驰神往，很快就开始要求和蕾娅一组打扫，还邀请蕾娅到酒馆喝酒。蕾娅难得地体会到了当初在里奇城里工作时的气氛，只是瑞德曼斯的酒并不合蕾娅的口味，“早上好”酒馆在此刻实在令人怀念。
在打扫时，蕾娅经常能在角落里捡到一些记者不要的废稿，一边扫地一边阅读，也别有一番风味。有一次她还在废稿里读到一篇关于海盗的文章，说现在海上有一个身份不详的海盗四处作恶，抢劫船只，为王室舰队所不容。其船长身高八尺，健壮如牛，拥有一把火红卷曲的胡须，能在绳索上行走，手中挥舞着致命的海蛇，一剑能刺穿两个海员的胸膛。这艘海盗船的标志非常明显，那就是一面全红的旗帜，上面什么纹饰都没有。
但这个故事最终被废弃了，没有见报。原因是这样的海盗过于可怖，容易引起渔民的恐慌。
剃着光头、下巴光滑的达勒妮在世人眼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这不禁让蕾娅想到她和瑟琳娜讨论过的一件事：她们想写一本全是女人的故事集。她们想走遍世界，探访大街小巷里那些充满力量的女人们，将她们的故事讲给世人听，写给世人看。
“但大部分的读者恐怕都会怀疑这些女人是否真实存在。”在收集了几个故事后，瑟琳娜这样担忧地说道。
“不，他们会相信这种故事发生，也会相信这样的人存在。”蕾娅说道，“但他们一定会这样问：‘神啊，能做出如此成就的真的是女人吗？你是不是擅自篡改了伟大之人的性别？’”
在报社做杂工的时光并非一直都富有生趣，大部分时候，蕾娅都在与呛人的灰尘以及重如石块的报纸堆斗争。每天和她一起打扫的人都不固定，不过在每周开始的第一天，蕾娅总能和一个女人打上照面。
她叫迪亚娜，比蕾娅大几岁，看起来并不像个杂工，发质柔软，皮肤细腻，手上也没有老茧或伤口，她谈吐不凡，气质出众，除了身上穿着的粗麻布以外，活脱脱就是一个贵族小姐的模样。
在熟悉之后，她告诉蕾娅，自己确实是一个落魄贵族家的小姐，不久前把家宅抵押后，她就出来工作了，因为要供养家人。她平时在一家贵族那里做厨房女佣，得空时就会到报社做杂工，因此蕾娅总是隔一周才能见到她一回。迪亚娜比其他杂工都更喜欢蕾娅的故事，短短一个月，她们已经成了朋友。
迪亚娜是个虔诚的普罗教徒。她告诉蕾娅，如今的国教是凯斯利教，国王亦是凯斯利教徒，但他并不禁止国民信仰普罗教，就连他唯一的女儿也是普罗教徒。
普罗教徒坚信《圣书》是至高无上的，而他们每个教徒也拥有解释其中言语的权利。他们并不尊仰教宗，也不认为教会拥有对《圣书》的最终解释权。他们可以在教堂里无拘无束地祷告、忏悔，而不必通过牧师与神明对话。
蕾娅并不信神，但在这个世界里，她不得不欺骗每一个人说她信神。从前并没有人在意她到底是凯斯利教徒还是普罗教徒，然而在瑞德曼斯，她必须让自己的身份清晰明了，因为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问出这个问题，要她在第一时间“站队”。选择任何一方，就会被另一方厌弃，而要是两边都不选，摇摆不定，则会被所有人抛弃。
所以在报社，蕾娅有了另一种身份：一个普罗教徒。如果要问她为什么这么选，那是因为她认识的大部分杂工都是普罗教徒，《瑞德曼斯周报》的总编以及一位受人尊敬的编辑也是普罗教徒，这对她来说行动起来更加便利。
在某个炎热的下午，报社里的人几乎都因为怕中暑而走光了。蕾娅和迪亚娜在硕大的工作区里游荡。这地方她们已经扫过一遍了，但负责管理他们这些杂工的费斯先生还抱着胳膊坐在门口，她们只能装模作样地再清理一次。
“如果你们里奇城的杂工也那么累，你又何必跑到这里来。”迪亚娜抓着扫把，朝费斯先生扬了扬下巴，“有他在，我们今晚别想按时吃上晚饭了。”
“我在里奇城是做印刷工的，而且平时也要做打扫的工作，别说按时吃上饭，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就得干到深夜，最多啃半块黑面包充饥。”蕾娅正反复擦着一条桌子腿，试图趁着蹲下的空隙偷偷瞧瞧那些记者堆在地上的材料。
“你听说了吗？”迪亚娜装作捡废纸的模样，蹲到了蕾娅身边，她们经常这样躲在桌子下面聊天，“据说我们瑞德曼斯也出现女巫了。”
“什么？”蕾娅惊得猛然抬头，差点撞上头顶的桌子，还好迪亚娜反应快，及时从背后拉了她一把。
“你别害怕，还没有被证实呢。”迪亚娜帮蕾娅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悄声说道。
“谁告诉你瑞德曼斯有女巫的？”蕾娅奇怪问道，“指认瑞德曼斯出现巫师，说严重了可是渎神。”
“大家都这么说，我还听见有几个记者在讨论幽灵。”迪亚娜说道。
“什么幽灵？”
“报社里有人会专门收集全国各地的报纸，主编说取长补短有利于进步。那几个记者说，我们国家出了一个史上最强大的巫师，正在召唤幽灵为他撰写文章。”
“你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文章吗？”
“当然，”迪亚娜重重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骄傲，但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那些反对猎巫的文章，好像都是由一个女人写的。但是据说那个女人几年前就死了，死前被指认为女巫。”
蕾娅的心漏跳一拍，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桌脚。梅丽尔的死并没有见报，她的事必然是那些调查记者用她的名字查出来的。而从这段时间她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口中的巫师就是“卡洛斯”，梅丽尔成了她召唤出的幽灵。
“你怎么不说话？”见蕾娅发愣，迪亚娜伸出手掌在蕾娅眼前挥了挥。
“哦，我是在想，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幽灵？”回过神来的蕾娅扯着嘴角，牵强地笑了笑。
“我希望有，这样我就能见到我的姐姐了。”迪亚娜说道，她的姐姐于两年前死于难产，“当你爱的人变成鬼魂出现在你眼前时，你会觉得害怕吗？”
蕾娅想到了梅丽尔，回答道：“不会，相反，我希望她们出现，渴望和她们对话。我知道她们也爱着我，因此我不会害怕。”
“是呀，所以说不定这个幽灵也是因为无法抛下她爱的人才……”
“你们在聊天吗？”迪亚娜的话还没说完，门口的费斯先生就突然站了起来，她伸着脖子朝她们这边望，尖酸地嚷道：“不要偷懒！否则扣钱！扣钱，听得懂吗？”
听着费斯先生恼人的喊叫，迪亚娜揉了揉耳朵，率先站了起来。蕾娅则拧了拧抹布，挪到了另一张桌子那边去。
“过几天休息日，我打算去祷告，你想和我一起去吗？”迪亚娜又挥动起扫帚，低头朝蕾娅邀请道。这是她家的传统，至少一个月要去教堂做一次祷告，还要享用一次圣餐，也就是素食。除此之外，也是为了悼念她的姐姐。
拒绝另一位教徒前往教堂的邀请是不明智的，这会引起神的反感，虽然不至于降下惩罚，但于自己和亲友的前程不利。普罗教徒这样相信着，所以蕾娅只能答应，她暂时不能做出违背她“人设”的事来。
她们约定好早晨在靠近城门的一间小教堂见面，蕾娅还答应，给迪亚娜带一束鲜花，在花瓣上喷上清水，在享用圣餐时使用。
第266章
蕾娅抵达教堂时, 迪亚娜已经等候多时。蕾娅将鲜花递给迪亚娜，看着迪亚娜用指尖蘸了些花瓣上的水，抹到了自己的满是笑意的脸颊上。
在瑞德曼斯, 普罗教的教堂与凯斯利教的教堂区别很大。凯斯利教的教堂往往拥有高耸入云的尖顶和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窗, 墙壁和天花板上常装饰着复杂的壁画，绚丽夺目, 令人挪不开眼。而迪亚娜选择的这间普罗教教堂则更为朴素, 墙壁呈淡色调，教堂中也没有过多的装饰和雕塑。
迪亚娜带着蕾娅挑了个好座位, 静静等待牧师走上讲坛。教堂里的人越来越多, 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枝或一束鲜花。虔诚的教徒早早闭上了眼，有的轻声念着神的话语, 有的则选择默默聆听，渴望能在无言中获得心灵的净化。
蕾娅历来在教堂里都无法专心，她眯着眼睛, 时而看看牧师，时而又观察一下前来祷告的信徒。很快，蕾娅的目光就被几位衣着华丽的人物吸引。他们坐在第一排, 大腿上放着一捧名贵的郁金香。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每个花苞依旧鲜艳欲滴。
蕾娅能看到一位夫人的侧脸。她的鼻梁很高，紧闭的嘴唇十分饱满。但蕾娅还注意到她脑门上不同寻常的一层薄汗, 以及紧绷的面部肌肉。她看起来不太舒服。
祷告结束后, 牧师邀请众人前往后院用餐。人们扯下两片花瓣，将剩下的花束插入一个铁桶之中，带着手里的花瓣来到餐桌前, 在感谢神明恩赐后，将花瓣朝天上抛撒, 待花瓣落地，便能开始享用简单的一餐素食。信徒以沾着清水的花瓣作为礼物献给神明，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俗。
教堂的圣餐并不十分美味，只能勉强果腹。但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没有人会露出食不下咽的表情。不过或许今天出了个意外，蕾娅看到之前那位夫人眉头紧皱，拿勺子的手也有略微的颤抖，似乎比刚才祷告时更加难受。望着手臂上斑驳的树影，蕾娅觉得那位夫人可能中暑了。
“那是金利夫人，我就是在她家做女仆。”迪亚娜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蕾娅。她一定是看出了蕾娅对那位夫人的好奇。
“你在她家工作？”蕾娅惊讶于如此巧合，“那你不用去和她打声招呼吗？”
“不用。”迪亚娜咽下一大口食物，笑了一下，“我是厨房女仆，平时没有见到夫人的机会，也就是说，她根本不认识我。况且，他们一家人来祷告，我贸然去和夫人打招呼可能还会引起她的反感。不过她是个很好的雇主，我在她家干活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你看起来很喜欢她。”
“她经常会给仆人们发奖金。”
这话令蕾娅忍俊不禁。
“你才刚来瑞德曼斯没多久，可能不认识她。”迪亚娜用叉子的一个尖端戳起一粒豌豆，正要放进嘴里时又选择了放弃，转而拿起勺子舀起一大勺，“事实上，她在瑞德曼斯很出名。”
“是吗？”蕾娅好奇地问道，“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在瑞德曼斯，人人都心驰神往的地方并非是王宫，而是金利夫人的会客厅。”迪亚娜说道，“夫人经常会在家里举办沙龙，邀请各界名流到家里做客。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讨论文学、艺术和政治，就连尊敬的安比缇公主殿下也参加过她的沙龙。”
“她必然是个正直且讨人喜欢的女人。”蕾娅说道，“否则她的沙龙不会那么受人欢迎。”
“你说得没错。刚才我说的虽然是玩笑话，但她对我们真的很好，她经常跟着修女布施，还会举办慈善会。我敢打赌，在瑞德曼斯就没有人会说她一句坏话。”迪亚娜指了指金利夫人身边那个纤瘦的男人，“瞧见她的丈夫了吗？瑞德曼斯最幸运的男人金利先生。和夫人结婚之后，他可算是赚得盆满钵满。如今金利家是做美容品生意的，夫人的好名声给金利家带来了更好的生意。”
蕾娅伸着脖子，瞟了一眼那位金利先生，但他被金利夫人挡住了大半个身子，蕾娅并没有完全看清。
而就在此时，蕾娅发现金利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两个高耸的颧骨发红，嘴唇泛白。她已经完全放下了刀叉，开始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得去看一下你的雇主。”蕾娅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拉着迪亚娜的胳膊站了起来，“她看起来不太对劲。”
“怎么了？”迪亚娜不解地朝金利夫人看去。然而没等她继续反应，金利夫人就用双手撑着桌子，试图站起来。可她的力气似乎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两条发抖的腿支撑不了她的身子。伴着刀叉与餐盘碰撞敲击的声响，她从桌边滑落，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金利夫人！”迪亚娜大喊道，焦急地奔向她的雇主。
更多的人也围了过去，几个牧师连忙挤进人群，和金利先生一起将金利夫人扶起来，说要将人送往休息室。此时蕾娅才看清金利先生的脸。他两颊凹陷，与他的夫人一样面容憔悴。他尝试将夫人抱在怀里，但没走两步，他也捂着胸口艰难地喘着气。最后只能麻烦几个牧师和妇女将金利夫人挪到了休息室。
午餐被突然打断，留在原地的其他信徒也并没有丝毫抱怨。他们手拉着手，开始为金利夫人祈祷，嘴里呢喃着祝福的话语。
没过多久，迪亚娜就从休息室方向回来了。她的手帕完全湿了，就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般，就算再不停地擦拭额头，也不能再带走那些汗液。
“金利夫人还好吗？”蕾娅关心道。
“她一定是生病了。”迪亚娜攥着手帕，将蕾娅带到了廊下，“今天到这里来祷告，他们还带了随行医生，肯定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不佳。”
原来根本不是简单的中暑，蕾娅想。
“你也不知道她生了什么病吗？”蕾娅问迪亚娜。
迪亚娜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和金利先生这段时间都没有什么胃口，因为我们厨房送去的东西他们吃得很少。原本我以为是我们准备的新菜式他们并不喜欢，但就算我们做的是他们喜欢的菜肴，他们照样吃不下去。”
“她的丈夫也和她一样吗？”蕾娅又问。
“他？他没有那么严重吧？”提起金利先生，迪亚娜瞬间换了副面孔，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又没有晕倒，感觉只是单纯地不想好好吃饭而已。”
从迪亚娜的语气中，蕾娅听出迪亚娜对金利夫人的丈夫并不关心。仿佛他并不是所谓的“家主”，而只是经常出没在金利夫人身边的一个普通男人。
“但他看上去似乎也不太舒服。”蕾娅说道。
“我没注意。”迪亚娜回头，朝休息室方向看了一眼，“他其实根本不应该跟过去，或许夫人根本不想跟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为什么这么说？”蕾娅似乎又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我也是听另外几个女仆说的，而她们又是听金利先生身边的两个男仆说的。”迪亚娜凑近了些，悄声道，“他们说，最近夫人和先生常常吵架，有时仅仅是因为花瓶里多了一枝白色的玫瑰，或是茶杯里的茶水凉了一分就能吵上一整天。他们是一对奇怪的贵族夫妻，不会拿仆人撒气，却会责怪对方。那两个男仆说，夫人个性古怪，一旦不顺意就会大吵大闹，还会摔东西。不过女仆们却说，夫人脾气很好，从不轻易发怒，虽然她们清理过几次花瓶和茶杯的碎片，但她们认为那不是夫人的过错。”
“这么说，你相信女仆们的说法。”蕾娅说道，“你相信会给你发奖金的金利夫人并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妇人。”
迪亚娜愣了一下，那眼神似乎是在问蕾娅“你怎么知道？”
“说实话，我对我的雇主们了解得不多。但比起夫人，金利先生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金利家的一切都是夫人在操持，而金利先生只是出去和人喝几杯茶，签几个合约。我知道赚钱也不容易，但这并不意味着夫人付出的就比他少。”迪亚娜说道，“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夫人生气了，那也一定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惹恼了夫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关着门在房间里做了什么，每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都不过是揣测，那我又怎么能肯定那两个男仆所言就是真相呢？”
“都不过是揣测。”这话说得不错。蕾娅认同地点了点头。不过令她欣慰的是，迪亚娜更倾向于相信金利夫人，而不是因为几句谣言就首先将女人看作情绪不稳定的过错方。
蕾娅陪着迪亚娜等了一会儿，直到金利夫人在女儿和丈夫的搀扶下从休息室出来后，迪亚娜才松了一口气。
金利夫人出来时挽着丈夫的手腕，整个身体都向丈夫那边倾斜过去，她的双腿没有力气，步履蹒跚。而她的丈夫则一边支撑着她，一边为她擦去脸上的汗珠，时不时还要在她额头上留下几个亲吻。一旁的医生则急得不停地搓手，催促着他们立刻回家，他还要给夫人做进一步的检查。
“他们看起来很亲密，并不像经常吵架的样子。”蕾娅有些奇怪地说道。
“在外面的时候人人都知道注意分寸，更何况是他们这样注重名声的贵族？”迪亚娜杵着膝盖站了起来，目送着金利夫人踏上马车后，她又念了几句祝福语，“不过你也不要因为我的话而觉得他们虚伪。毕竟我只是个厨房女仆，刚刚我告诉你的一切也都是道听途说。我家以前也不过是个小贵族，根本接触不到金利夫人这样的人物。我不了解他们，因为我从未真正认识他们。”
“在报社工作，总是对一切新闻和故事都好奇。但你说得对，想要了解一个人，就得亲自和他们接触、交谈。”蕾娅耸了耸肩，“不过很多时候，自以为已经了解的人或许还隐藏着另一面，这说不好。”
“你是想说人心莫测？”迪亚娜说道。
“我是想说，想要真正与人交心，实在是太困难了，所以信任这种东西才变得弥足珍贵。”蕾娅看着金利家的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拍了拍迪亚娜的肩膀，“目前，我想很多人都希望金利夫人能尽快好起来。”
第267章
“你那天在教堂外面说的话, 就像意有所指一样。”昏暗的烛火下，迪亚娜一边签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对蕾娅如此说道。
而蕾娅只是默默地看着迪亚娜手里的羽毛笔左右摆动, 开玩笑说如果自己总是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应该还是能骗过很多人的。此时约瑟芬和瑟琳娜就站在蕾娅身后，等着将最后一个名字收集起来, 一齐投入烈火之中。
今天早些时候, 蕾娅收到了她必须在没有搭档的情况下打扫完整块区域的消息，因为迪亚娜难得地请了一天假。蕾娅问费斯先生迪亚娜是否是因为身体不适才不能过来。费斯先生没有告诉蕾娅缘由, 只是扬起下巴, 用两个黑黢黢的鼻孔对蕾娅说：“管好你自己！”
想着今夜还有别的安排，蕾娅特意加快了动作, 但没有迪亚娜的协助，她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在清理死角上。自从知道了蕾娅和迪亚娜会在打扫时偷偷聊天，费斯先生就铆足了劲儿, 眼睛一刻不离，势必要抓到她们偷懒的证据，好克扣她们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那点工钱, 用来填饱他自己的肚子。
今天报社并不忙碌，很多人都按时回了家，但主编办公室的大门依旧紧闭着。自从他把一个名叫伯朗的记者喊进去后, 一直到蕾娅做完所有活计准备找费斯先生结算工钱时, 他们都没有出来。
蕾娅把扫帚放回杂物间，回来时总能路过主编的办公室。他的门上挂着一面“非我允许，不得入内”的木牌, 就连资历最老的杂工费斯先生也不能进去清扫，他只每周让他自己的家仆到这里来收拾一次。
今天蕾娅从主编门前经过时, 发现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她以为终于有人出来了，也没多想便准备离开，但挪动脚步时，却听到了里头传来的吼叫声。
“她凭什么这样趾高气昂？”主编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气得不轻，“我都已经去拜访过她多少次了？她竟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我，给我难堪。该死的，她那个丈夫不过是个做美容品生意的小商人，每次到我这里来还要赔着笑脸让我刊登他的广告。谁给她的底气这样羞辱我？”
“您先坐下来，消消气。”记者伯朗劝说道。他是目前主编最喜欢的记者，思维活跃，想法新颖，曾经因为一篇详陈矿工生活的文章而闻名四方，成为瑞德曼斯叫得上名号的青年才俊。
“我怎么消气？嘿，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求着她上报了呢？”主编暴躁地拖动着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在瑞德曼斯，谁不知道我的版面有多金贵，为她一个女人挪出来那么好一个地方，她竟然还如此不识好歹！”
“她也没有拒绝您啊，不是吗？她只是提了些要求而已。”伯朗说道，“金利夫人虽然嫁给了一个商人，但她的父亲仍是子爵，公主殿下也很喜欢她。您还是不要随便把这样的话挂在嘴上吧。”
在听到“金利夫人”的那一瞬间，蕾娅就停下了脚步。她挪到门口，后背贴着墙壁，尽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声响。
“怎么啦？她父亲是子爵，她又不是。为了点钱嫁给自己看不起的商人，我看子爵也光彩不到哪里去。”主编坐了下来，虽依旧怒气未消，但音量难得地降了下来，似乎也知道自己言语不妥，“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她是没有直接拒绝我，但那跟拒绝有什么两样？还说什么她不能单独招待一个男记者，平时金利先生也很忙，没有时间陪她一起接受采访。什么意思？为了她我还得专门去找一个女人来咱们报社当记者吗？”
“其实咱们国家不是没有报社招聘女记者，只是您一直不愿意。”伯朗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敢打赌，只要您把广告发出去，一定有许多人上门。”
“那怎么行？我们谈论的可是《瑞德曼斯周报》！”主编又嚷起来，对伯朗的提议嗤之以鼻，“女人连字都认不全，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那这又是谁的错呢？蕾娅躲在门外，不满地摇了摇头。
“一些女人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也能写出合格的文章。”伯朗反驳道，不过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至于再次燃起主编的怒火。
“你是说那些贵族小姐？”主编冷哼一声，手掌不停地拍着桌子，“不成，肯定不行。那些小姐怎么会屈尊到我这里来做个记者？就连那些银行家、富商的女儿都不会来，更何况是她们？”
“城外有一些镇子，那里也有一部分女孩识字。”伯朗说道，“我们还可以去修道院找人，只要培养一段时间，写一篇报道不成问题。”
“谁去找人？”主编阴阳怪气地说道，“谁来培养？”
听到这里，蕾娅已经按捺不住了。
他们需要一个女记者，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蕾娅舒出一口气，轻轻敲响了主编的大门。
听到敲门声，主编和伯朗都在瞬间收出声。地板的一串脚步声离蕾娅越来越近，蕾娅能感受到有人站在门口，触碰门把手的手顿了顿，才将门打开。
“塔维斯小姐？”为蕾娅开门的是伯朗，他记得报社每一个人的名字，“你有什么事吗？”
“抱歉，我经过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蕾娅说道，“请问你们是否需要一个女记者？”
“什么？你在偷听吗？”主编在房间里发出不快的“啧啧”声。
“不，我刚做完清扫，看到办公室的门开了，本来打算提醒一句，但听到你们在交谈，不敢轻易打扰。”蕾娅说道，“非常抱歉。”
“把门关上，赶紧出去。”主编背过身去，不耐烦地朝蕾娅摆了摆手。
“等等，你刚刚提到了女记者。”唯有伯朗眼前一亮，兴趣盎然地冲着蕾娅笑了笑，“你有认识的人吗？”
“是的，先生。”蕾娅自信地点点头，“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伯朗身后爆发出一串嘲笑声，蕾娅正在努力忍住自己的白眼。
“我曾经在印刷坊工作过，自己也开过报社。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认为我做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入流，但我能证明给你们看，我有那个实力。”蕾娅坚定地说道。
“你开过报社？”伯朗说道，“是什么报纸？”
“《马铃薯小报》。”蕾娅答道，“在海边的一个小镇里。”
一阵讥笑又钻进蕾娅耳中，她不由地皱了皱眉。
“博尔镇。”伯朗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就是写游记很厉害的那家报纸。”
“您知道？”蕾娅惊讶地看向伯朗。
“我听说过。”伯朗微微一笑，“我闲着没事的时候会搜集全国各地的报纸。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我一下就记住了。”
“我说关上门，伯朗！”主编催促道。
伯朗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眼珠一转，嘴角扬得更高。
“你要进来吗？”他对蕾娅说道，将大门完全敞开。
“当然。”蕾娅瞬答道。等她完全迈进办公室后，伯朗才把门关了起来。
听见关门声的主编转过身，蕾娅的身影让他脸上流露出鄙夷和厌烦。他瞪了一眼伯朗，就像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蕾娅放进来。
伯朗无视了主编凶恶的眼神，将蕾娅推到桌前，对主编说道：“这孩子办过报纸。”
“她说办过就办过？”主编毫无顾忌地打量了一下蕾娅，“她只是个杂工。”
“你还说你做过印刷工，是吗？”伯朗问蕾娅，“你在哪里做印刷工？”
“里奇城，先生。”蕾娅回答道，“佩洛姆印刷坊。”
两道目光投向蕾娅，无言中诉说着他们的难以置信。蕾娅并不对此感到意外，因为佩洛姆家确实来自瑞德曼斯。
“你认识阿尔伯特？”主编挤着眼睛说道。
“是的，那段时间我受了佩洛姆先生不少照顾。”蕾娅说道。
“那么你也跟老道恩接触过？”主编更加不敢相信地说道。
“您是说《里奇新闻报》的主编道恩先生吗？”蕾娅说道，“是的，我还帮他写过故事集里的几个故事。故事集里的插图所使用的也是我和我的老师做出来的彩色油墨。”
“神啊，这女人可真会瞎编。”主编揉了揉太阳穴，疯狂地摇着头，“你是说那本精美的故事集里有你的功劳，而且你的贡献还不小？”
“我不会夸大自己的功劳，但我也没有谦虚到要用撒谎来体现我人格的地步。”蕾娅直了直腰背，说道，“所以是的，先生，我的确做了那些事。”
“佩洛姆先生过得好吗？”伯朗突然插话道，“许多年前他回来过一次，我听说印刷坊出了事。”
“当时印刷坊突然起火，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蕾娅侧头答道，“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但我想他们应该都过得很好。”
“道恩先生的女儿还好吗？”伯朗说道，“那位小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体质很差。”
他在试探自己，蕾娅听出了其中意味。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道恩先生只有一个儿子。”蕾娅说道，“他的身体很好，时常出去狩猎。道恩先生曾说，每次他儿子走到他身边时，他似乎都能听到猎犬的嚎叫与野鹿的悲鸣。”
“哈哈哈哈。”伯朗扶着桌子边缘笑了起来。他将眼神递给主编，肯定地点了两下头。
“就算你说得都是真的，但我又如何知道你能胜任这项工作呢？”主编清了清嗓，语气缓和下来，“你应该明白我们的标准。”
“《瑞德曼斯周报》是全国最好的报纸，如果不是因为报社只招杂工，那我一定会来应聘记者。”蕾娅说道，言语中夹杂了些许怨怪之意，“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我绝对不会轻易放弃。您可以读一读我以前写过的文章，也可以用您的方式考验我，无论什么条件我都接受。”
“当真？”主编不相信地用指甲敲了敲桌子。
“当然。”蕾娅肯定地说道。
“那好，那我先要你先做一件事。”主编坐了回去，整个身子都往后靠去，“既然你刚刚都听到我们要做什么了，想必你也清楚我们的采访对象是谁。”
“您希望我做什么，先生？”蕾娅问道，她预感到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我要你不借我们的帮助进入金利夫人的沙龙。”主编说道，“凭你自己，走进金利家的会客厅。”
第268章
想要进入金利家的会客厅并不是一件易事, 要么得是德高望重的老牌贵族，要么得是有口皆碑的艺术家、文学家、政治家或是银行家。金利夫人会定期在城中搜寻值得邀请的人，也会有人写信到金利家自荐。每场沙龙的宾客名单, 最终都由金利夫人拍板。
如果一个人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没有傲人的成就却依旧想要成为金利夫人的客人, 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得到一封来自沙龙常客的推荐信。
但这对蕾娅来说难如登天。她现在与金利夫人唯一的交集是她认识她家的厨房女仆迪亚娜。
“觉得困难就不要逞强, ”见蕾娅久久不说话, 主编“嘁”了一声，不屑一顾地说道, “你的那双手还是更适合拿扫帚, 而不是羽毛笔。”
蕾娅回过神来，付诸一笑。这话在她被指认为女巫时就有人说过, 当时还有人到她家去研究她家的扫帚到底是怎么带着她飞到空中去的。
“我接受，先生。”蕾娅说道，“如果您能向我保证这篇文章一定会见报, 而且您会告诉读者这是由一个女记者写成的话。”
“什么？”主编花白的眉毛挑得很高，被蕾娅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小姐, 你真是大言不惭。一个小小的杂工，别说是进入沙龙了，就算要见金利夫人一面都难。你什么都还没做, 就妄想来和我谈条件了吗？”
“先生, 我也做过生意，知道契约的重要性。您需要一个女记者，而我来自我推荐。您不愿意向我提供便利, 要我自己与采访对象取得联系，我也同意。您不惜打破您的原则试图寻找一个女人来为您撰写文章, 说明您也明白这篇报道对《瑞德曼斯周报》的重要性。那么为什么文章可以见报，但写文章的女人却要隐于背后呢？”蕾娅说道，她知道如果在这种地方不去争取的话，那她的功劳就会被一个隐形的男人窃取，“这不是谈条件，也不是一场逼迫，而是我向您求来一个保证。”
“不过是一个保证而已，您给她不就好了。”伯朗一边插话，一边悄悄朝蕾娅疯狂地眨眼，“反正她也不一定能见到金利夫人，这个愿望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让她全力以赴，也比我们什么都不做强，不是吗？”
“就算没有这个又爱说大话又贪婪的女孩，我也能找到更好的报道。”主编不肯退让地说道，他似乎很讨厌别人与他谈条件。
“您是说您不打算采访金利夫人了吗？”蕾娅问道。
“哼，瑞德曼斯比她有见识的人多了去了。”
“那要是别的报社先获得了采访她的机会呢？”
“胡说八道，哪家报社敢？”
“一家愿意雇佣女记者的报社。”
主编深吸了一口气，整张脸憋得通红。他半张着嘴，怒气冲冲地瞪着蕾娅，见蕾娅没有丝毫退让，又将目光移到了伯朗身上。
“这么桀骜不驯的女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主编对伯朗抱怨道，“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雇佣她们了吧？”
“但您不得不这么做，先生。”伯朗迅速瞟了一眼蕾娅，拿起桌上的一叠资料开始翻看，“公主殿下上周刚刚去过金利夫人的沙龙。金利夫人名声大噪，几乎整个瑞德曼斯都在谈论她，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如果现在不做专栏报道，以后也没有必要做了。”
听了伯朗的话，主编才稍稍收起他那副要吃人的嘴脸。他盯着桌角，思索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只是语气依旧别扭：“好，既然如此，那我给你这个保证。”
“谢谢您……”
“别忙着谢我，”主编努着嘴，打断了蕾娅，“这事是有期限的。你有你的条件，我也有我的。如伯朗所说，这篇报道需要尽快见报，所以在这个月内，我就要看到手稿。如果做不到，趁早离开，不要再耽误我的时间。”
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蕾娅咬了咬牙。
“做得到，先生。”蕾娅说道，“希望您也能记得您给我的保证。”
“皆大欢喜，”伯朗拍着手说道，“恭喜您，刚刚还在发愁的事瞬间就有了着落，今晚值得喝下三杯葡萄酒。而你，塔维斯小姐，祝贺你有了一份更加体面的新工作。如果你真的能抓住这个机会，你的未来将会一片光明。”——
从报社出来后，蕾娅就直奔回廊街。回廊街上不止有瑟琳娜所在的印刷坊，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据点。这是她到瑞德曼斯后第一次与反猎巫组织核心成员正式见面，她必然不能迟到。
一座小小的石砌房里，房子的主人正在厨房里用长勺搅拌一锅奶油汤。她的五位客人已经在长桌上等待着美餐了，还有一位则晚些时候才会到。
“印刷工们都十分友善，在造出第一台新式印刷机后，坊主对我的印象改观了不少。只是每次加班时，就跟进了地狱一样，人人都像恶鬼般面目狰狞，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蕾娅，真不知道你在里奇城是怎么熬过来的。”面露疲惫的瑟琳娜说道。自从她和蕾娅一个进了印刷坊，一个进了报社之后，几乎日日晚归，连坐在一起好好说话的机会都很少。
“因为我有过人的意志，瑟琳娜。”蕾娅多给了瑟琳娜半块面包，又用些玩笑话来抚慰她劳累的身心。
“只要能赚到更多的钱，就算让你清理牛粪你也愿意吧？”德丽莎笑嘻嘻地接话道。在知道了瑞拉和小露西都过得很好后，她看上去总是那么精神焕发。
“愿意。怎么不愿意？”蕾娅说道，“一堆牛粪换一个银币，让我家院子里堆满牛粪我也愿意。”
桌上的其他人都笑起来。房子的主人在此时端着一锅奶油汤过来了，整个房子瞬间都变得香甜起来。
“雷莫夫人，谢谢你的款待。”瑟琳娜起身帮忙，把碗和勺分发给大家。
“我的荣幸，小姐们，感谢你们来陪伴我这个孤独的老太婆。”雷莫说道。她是反猎巫组织中最早的一批成员之一，曾一度在瑞德曼斯周边的村子里游荡，救下了三个被判处绞刑的“女巫”。
“为了这碗奶油汤，我甚至愿意天天来。”另一位成员克莱尔喝下一口汤，啧啧赞叹。她是一年前加入组织的年轻女孩，她的儿时玩伴死于女巫审判。
“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雷莫落座后问道。
“在讨论牛粪。”德丽莎说道。
“要命了，人家在喝汤呢！”克莱尔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狠狠掐了德丽莎一把。
雷莫看着吵嘴的两人，无奈地笑了笑。德丽莎在瑞德曼斯这段时间，她们见面的机会很多，已经成了熟识。雷莫将用来调味的一种小香草传给对面的蕾娅，说道：“我真佩服你，向导，即使这是第一次见面，我也已经能察觉出你的与众不同。”
“不，更加与众不同的是你们。”蕾娅笑着说道，“你们比我更早地意识到这一切，并且努力在拯救那些被判定为女巫的女人们。我并不是先驱，我只是个幸存者，你们比我更值得尊重。”
“但我们没有一个人会以身犯险，亲身去体会成为女巫的感觉。”雷莫说道，看向蕾娅的眼中充满了敬佩与心疼，“你的文章我都看过，那么真实，字字都是血泪。在地牢里，在法庭上，是什么在支撑着你呢？”
蕾娅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在回答前把头转向约瑟芬，悄声问道：“你把我的故事到处说吗？”
“即使你已经是个优秀的向导了，也需要一些适当的背景故事用来塑造你的形象，况且我又没有撒谎。”约瑟芬说道，“这是罗顿女士教我的。”
“你以为说是罗顿女士教你的我就不敢反驳了吗？”蕾娅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
“承认吧，蕾娅，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就算你现在是这个态度，你心里也早已经认同了这个方式。”约瑟芬无所谓地说道，“我们的生活比常人想象的更加艰难，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支柱。目前，如雷莫夫人一样的人，她们的支柱就是向导你。”
蕾娅暗暗叹了口气，将碗里的奶油汤喝了个精光。约瑟芬说得没错，她选择成为了向导，就得有成为向导的意识。
“我曾见过女巫审判，无数次。见过我的朋友、我的恩师死在我的眼前。接着，我从她们身上看到了我自己。”蕾娅说道，“我不觉得我是个特殊的人，我也从来不是因为博爱才选择成为女巫。我心中想的，是拯救我的朋友和家人，是拯救我自己。我希望你们也能这样想，你们要爱惜自己，要找到痛苦的源头，而不是盲目地去接受疼痛，要为自己而活。”
“要为自己而活。”雷莫重复道，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她的家人在多年前就离开了她，有很多次，她都想用一条麻绳一了百了。但有一天，她看到了一群女人割断绞刑架上的绳索，听见她们在低语：“把我们的生命还给我们。”从此之后，她便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她丢掉了手里的麻绳，决心要消灭那只针对她们的“绞刑”。
“这也是我们聚在这里的原因。”德丽莎对蕾娅笑着，一边轻轻安抚着雷莫的后背，一边收好自己的碗和勺子，“对了，我们是否应该留一些奶油汤？她应该快到了。”
所有人都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她来了。”克莱尔站起来，在确认过暗号后打开了门。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迟到。”来人一进门就将斗篷脱下，挂在了离她最近的椅背上，气喘吁吁地说道，“今天人手不够，事情又真是太多了，真希望我还能喝上雷莫夫人的奶油……”
在与蕾娅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她愣住了。而蕾娅脸上的震惊也一点不比她的少。
“神啊，你在和我开玩笑吧？”她错愕地说道，“难道我这些天都缠着向导在听故事吗？”
“而我和你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也不知道你一直都是我的战友。”蕾娅说道，“迪亚娜，我们两个究竟谁更会隐藏呢？”
第269章
“或许应该称之为神的指引, 让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比其他人更快一步见到了向导。”迪亚娜说道，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丝令人不习惯的恭敬。
“而我对此感到惊讶, 迪亚娜。”蕾娅挑了挑眉,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是向导呢？我应该不是这屋子里唯一一个‘陌生人’吧？”
迪亚娜一怔，但很快, 她的脸上就绽放出舒缓的笑容。
“我有识人的本事, 向导。”迪亚娜说道，“你身边的小姐看上去同样出众, 但领导力这样的东西并不是人人都有的。从你目光中, 我已经看出了你的坚定意志。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 在报社时我压根不会和你说话。”
“好吧，我会把这些话当成对我的夸赞。谢谢你，迪亚娜。”蕾娅无奈地笑了笑。迪亚娜的马屁蕾娅不会照单全收, 但出于这段时间与迪亚娜相处时产生的好感，蕾娅并没有深究。
核心成员全部到齐，蕾娅在瑞德曼斯参加的第一次成员会议终于宣布开始。按照惯例, 会议由雷莫负责主持，她再次逐一介绍了成员，并代表所有人对新向导的诞生表达喜悦。
蕾娅轻轻转动了一下手上的向日葵戒指, 举起装满麦芽酒的酒杯, 正色道：“今天能坐在这里，我很荣幸。曾经我面对从罗顿女士手中接下这一重任时感到十分惶恐，但现在, 除了一份敬畏之心以外，我不会再对此表现出任何的不安, 因为我有一群值得尊重和信赖的伙伴，我从不孤独。现在请举杯，为我们的联结而欢呼，敬生命，敬女人。”
“敬生命，敬女人。”成员们重复道，一齐饮下冰凉麦芽酒。
放下酒杯后，迪亚娜举起了手，说道：“如果我说想要听向导说说她成为‘女巫’的故事，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
“那我们的第一次会议将变成一场故事会。”克莱尔揶揄道。
“故事可以之后再说，我保证会把所以得细节都讲给你听。”蕾娅说道，“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我们手里的消息汇总，商量一下应如何应对已经在瑞德曼斯聚集的猎巫人们。”
“我跟他们打过好几次交道了，他们的心肠一个比一个黑。”雷莫严肃地说道，“我知道他们现在正在跟几个神职人员接触，希望能通过他们与主教搭上线。”
“但我们目前依旧无法得知他们的具体诉求，而且我们无法进入平民院参加议会，这让我们的行动变得十分被动。”德丽莎苦恼地说道，“就算我们有几个修女伙伴，她们也完全接触不到教会更核心的人物。也就是说，在猎巫人和神职人员之间，我们几乎无计可施。”
“或许我们可以找一个信得过的男人替我们探听消息，”克莱尔提议道，“他也可以进入平民院。”
“信得过的男人？”瑟琳娜不解地看向克莱尔，“克莱尔小姐，我不认为这是最优的选择。事实上，恐怕再等一百年我们也找不出这么一个男人来。”
“何以见得呢，瑟琳娜小姐？”克莱尔说道，“我认为……”
“不要想着去依靠男人。”蕾娅直接打断了克莱尔，“就算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男人替我们探听消息，也绝不是以信任和托付的方式。目前还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克莱尔闭上了嘴，脸上的不快转瞬即逝。
“既然男人靠不住，为什么不从其他方面下手呢？”迪亚娜说道，“我是说，并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被禁止接触神职人员吧？而且虽然她们不能进入平民院，但或许她们的兄弟可以呢？”
“能进入平民院的人，起码是一个行业的代表。而能接触到神职人员甚至是主教的女人……”蕾娅思索道，“你是指贵族。”
“没错，向导。”迪亚娜笑着点了点头。
话到此处，蕾娅忽然想到了她与报社主编的约定。
“迪亚娜，你是否参与过金利夫人的沙龙？”蕾娅问道。
“参与？你忘了吗？我是厨房女佣，不能到夫人身边服侍的。”迪亚娜说道，“我最多就是帮着做过几道沙龙上需要的甜点。”
“如果我想要进入金利家的会客厅，我该怎么做？”蕾娅说道。
“什么？”迪亚娜瞪大了双眼，随后便疯狂地摇晃着脑袋，“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尊敬你，但不代表金利夫人这样的人也知道你的故事。她从不给籍籍无名的人发请帖。”
“那我该怎么让她知道我的故事呢？”蕾娅思考道，“或许我需要一个传话人，一位能为我写下推荐信的人。”
“那我建议你换一位贵族作为努力对象，向导。”迪亚娜劝说道，“金利夫人的朋友也都是有头有脸的贵族，就算在我的家族没落之前，我也不能和她说上话。”
“她最听谁的话？”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只要回答我就行。”
“公主殿下。”迪亚娜叹了口气，“还有她的女儿露西安。”
“金利夫人的女儿？是那天在教堂里坐在她丈夫身边那位吗？”蕾娅回忆道，“当时她被挡住了，我没有看清，只看到她和她父亲一起扶着金利夫人离开。我记得她手里一直握着一本小书。”
“是的，就是她。”迪亚娜说道，“她很喜欢那本小书，是彩色的。我不记得是从什么地方运到瑞德曼斯的了，每个贵族小姐手里都有这样一本小书，用来彰显她们尊贵的地位。”
“里奇城的小书。”蕾娅自言自语道。
“什么？”迪亚娜没有听清。
“没什么。”蕾娅笑起来，“我想我有办法接近金利家的人了。迪亚娜，你能告诉我她们什么时候会再去祷告吗？”
“后天，不过金利夫人身体还没好全，只有她的女儿会前往教堂。”迪亚娜答道。
“约瑟芬，”蕾娅朝约瑟芬抛了个媚眼，“后天我需要你跟我去一趟教堂。”
约瑟芬什么都没问就点头答应。
“嘿，你要做什么？”迪亚娜迷茫地说道，“你总得告诉我吧？我是金利家的女仆，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
“后天，我会尽力跟露西安搭上话。”蕾娅解释道，“我会需要几名组织人员的协助。当然，要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我在报社做杂工并且与你相熟。如果有人询问你，你得替我说点好话。就说你知道彩色油墨源自里奇城的某个印刷坊，而且听说做出这种油墨的是两个女人。”
“仅仅只是说出事实？”迪亚娜有些怀疑地说道，“这管用吗？”
“那就得看露西安小姐有多虔诚了。”蕾娅说道。
如果只是单纯地喜爱小书，露西安不会把它带进教堂。即使小书上印刷的是《圣书》节选，在做祷告时，信徒们也只会携带《圣书》本身，而不是一本精美的小书。而蕾娅也不认为金利家需要随时携带小书来彰显其身份。蕾娅打算以此作为突破口，先引起露西安的兴趣。
“话说回来，难道我们在谈及我们的组织时只能以‘组织’一词作为代称吗？”瑟琳娜插话道，“总觉得听起来不太正式。”
“你是建议我们改个名吗，瑟琳娜？”德丽莎兴致勃勃地说道。
“倒不如说是取一个名，”瑟琳娜说道，“我们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名字不是吗？”
“我同意。”迪亚娜说道，“就像养了一只小狗，或是购买了一座庄园一样，为它们取名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了归属感。”
话音刚落，桌上的其他人都不由地瞥了迪亚娜一眼。或许连迪亚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刚才那句话把她“前贵族小姐”的身份体现得淋漓尽致。
“沿用‘马铃薯’吗？”瑟琳娜说道，“但我觉得我们值得一个更叛逆且完美的名字。”
“我听说有人把我们叫作异教徒？”克莱尔说道，“这个怎么样？”
“你这个家伙就等着被清算吧，”德丽莎碰了碰克莱尔的胳膊，“这属于叛逆过了头。”
“‘女巫同盟’怎么样？”蕾娅提议道。
听到蕾娅的声音，众人安静下来，目光齐聚。
“女巫同盟。”瑟琳娜重复了一遍，欢喜地笑了出来，“多好的名字啊。我们拯救一个个女巫，也就是在拯救我们自己。我们即是女巫。”
蕾娅与瑟琳娜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女巫同盟”成了反叛者们的新名字。她们因此而血脉相连，心心相印。
女巫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伴着祝福的歌声，她们亲吻自己的名字，将它们收集在一起，在无声的誓言中，将纸张丢入火焰。
焰火发出悦耳的噼啪声，她们在火光中牵着手起舞。这是女巫的集会，人们总认为女人聚在一起是危险的，因为她们会用她们薄弱的意志去召唤强大的恶鬼。蕾娅现在有些同意这个观点了。女人们确实是危险的，但她们不会召唤出她们的依靠。就算不与魔鬼签订契约，她们也可以成为女巫。
“你我皆为女巫。”
第270章
要问蕾娅在卡罗尔那里学到了什么, 除了印刷，那绝对是数不清的歪门邪道。当蕾娅发现先弄坏他们的马车再以提供帮助为由引起注意是接近贵族最好的方式时，她就知道自己选择了一个好老师。唯一遗憾的是, 她没有一条华丽的裙子和一双装满香料的手套来伪装自己的身份。不过好在她这次并不需要怎么伪装。
约瑟芬带人趁着护卫不备弄坏了金利家马车的车轮, 这给了蕾娅同露西安搭话的机会。蕾娅很清楚，她的那点子学识还没有办法像卡罗尔那样与一位贵族小姐侃侃而谈, 所以她改换了接下来的策略。她并不奢望露西安在见她第一面时就邀请她去自己家, 但起码得让这位小姐记住自己的名字。
“如果您需要找修理工的话，我想那边那位小姐可以帮您。”蕾娅抱着一本小书, 站在离露西安几步远的地方, 因为金利家的护卫拦住了她，她不能再靠近了, “抱歉，我无意打扰，我只是想帮您。”
露西安瞥了一眼远处扮演修理工的约瑟芬, 回过头来时，她看见了蕾娅怀里的小书。这☆仙☆女☆整☆理☆个发丝金黄的年轻女孩一下子就被那本小书吸引了。她悄悄打量着蕾娅，推想着为何她眼前这个衣着普通的家伙也和她一样, 拥有一本珍贵的彩色小书。
“她的手艺很好，请不用担心。但因为是女人的关系，所以经常接不到生意。我只是顺带一提。”蕾娅在确认已经引起露西安的好奇后, 便鞠了个躬, 假意要走，“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小姐。”
“等等。”露西安叫住了蕾娅, 她朝护卫使了个眼色，将约瑟芬叫了过来, 此后目光便牢牢地定格在蕾娅身上。
“还有什么事吗，小姐？”蕾娅微笑着问道。
“我想我应该感谢你的慷慨相助。”露西安一边说话，一边让女仆取来她的钱袋，“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我叫蕾娅，我不需要这个。”蕾娅推开了那只送来钱币的手，天知道她其实有多想收下那一个银币，“不用客气，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谢你，蕾娅小姐，你是个善良的人。”露西安说道，没有勉强蕾娅收下钱币，说话间，她将自己的小书暂时交给身边的女仆，“我知道这样做可能很唐突，但请问我能看看你手里的小书吗？它看起来漂亮极了。”
“这个吗？”蕾娅故作惊讶地说道，将手里的小书递给露西安，“难得遇到能欣赏它的人。”
在听到“难得”一词时，露西安翻页的手顿了顿。她瞧得十分仔细，似乎想弄清楚蕾娅手里的书和她的书是不是同一种，又是否同样珍贵。她是个识货的人，仅凭指腹的触感就知道两本书所用的纸张材质完全不同。
“这是在瑞德曼斯买的吗？”露西安问道，“是在哪家印刷坊？还是书店？”
“这是我自己印刷的，小姐。”蕾娅答道，在这点上她并不需要弄虚作假。
“你自己印刷的？”露西安诧异地眨了眨眼，“这么说，你是个印刷工？”
“是的，小姐。”蕾娅点点头，“我来自海边的一个小镇，曾经在里奇城的印刷坊做过印刷工，当时和我的老师一起研究出了彩色油墨，才制作出了这么精美的小书。”
“你是说彩色油墨是你制作出来的？”露西安看向蕾娅的眼神中骤然多了些审视，似乎并不相信蕾娅所言，“我听过一些传言，里奇城的佩洛姆印刷坊的确是第一家使用彩色油墨的印刷坊，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参与制作彩色油墨的工匠中还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小姐。”
“在佩洛姆印刷坊，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我们所得到的机会也是均等的。”蕾娅拍着小书的封皮说道，试图隐晦地博取一些信任，“我们费了很大的心思才研究出如何在油墨中添加朱砂、蓝铜矿等一系列矿石粉末来改变油墨的颜色，每种原料的配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坊主曾慷慨地表示因为我曾是印刷坊的员工，所以不必向他们缴纳专利费就能自由地印刷彩色小书。不过我所生活的地方并没有那么富裕，所以印刷量很小，所用的纸张也没有里奇城里的昂贵，现在在我手上的就只剩那么一本了。”
听了蕾娅的话，露西安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放下了一点戒心。
“你曾在里奇城里工作过，”露西安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来瑞德曼斯呢？”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离开了里奇城，回到海边之后不止开了印刷坊，我还办了家报社。”蕾娅说道，“但我并不满足于那两家小小印刷坊和报社，所以我选择来到瑞德曼斯。我想知道全国最好的印刷坊在用什么印刷机，也想看看最好的报纸上都在写什么，它们都在以什么方式运营。等我再回去时，我就知道该如何改进我的生意了。”
“这么说，你是在游学。”露西安说道，“那么你现在在印刷坊做学徒吗？”
“不，小姐，我在《瑞德曼斯周报》做杂工。”蕾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杂工？那能学到什么啊？”露西安直白地说道。蕾娅知道她已经在尽力克制脸上的不以为意了，但显然，她心中的不理解已经完完全全地表露了出来。
“报社不招女记者，所以我只能以杂工的身份进入报社。”蕾娅解释道，“那没什么的。在工作时，我有充足的时间观察那里的记者与编辑。只要待在报社里，我就能免费读到此前的每一期报纸，虽然日薪不高，但这对我来说已经十分划算了。”
“那你便满足了吗？”露西安不经意间拍了拍手套，一股清幽的花香萦绕在指尖。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能够拥有自己的印刷坊和报社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蕾娅说道，“我在瑞德曼斯无亲无故，要一边在报社学习，一边四处奔走为我的故事集收集素材。事实上，我很少有时间停下来问问自己是否感到满足了。”
“你还在制作故事集吗？”露西安又来了兴趣。
“是的，不过这本故事集跟我以前做过的那些都不一样。”蕾娅真诚地说道，“我想写几个女人的故事。她们每个人都以最鲜活的方式成为我的主角，我希望她们拥有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职业和不同的人生态度。我还希望她们的故事不会围绕爱情而展开，而是专注于她们本身和她们真实的生活。我想瑞德曼斯能给我提供几个不过的灵感。”
“有意思。”露西安面容舒展，笑盈盈地说道，“我认识几个报社的家伙，他们也会写些故事。不过大部分时候，那些故事都千篇一律，不是拥有高贵出身的一女一男在舞会上相识相恋，就是被邪恶魔鬼带走的纯洁少女，日日苦等能解救她的骑士的到来。故事里的女人要么在等待爱情降临，要么在等待一只施以援助的手。告诉我，蕾娅小姐，你故事里的女人都在做什么？”
“在航海，在写作，在铸剑，在绘画，在雕刻。”蕾娅说道，“或许也在偷窃，在掠夺，在杀戮。”
话到此处，露西安的脸上露出了更灿烂的微笑。她的双眸中多了一丝惊喜、一丝欣赏。
“小姐，可以走了。”此时一名护卫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蕾娅悄悄与正收下一枚钱币的约瑟芬交换眼神。在她看来，她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
“我得走了，我的家人还在等我。”露西安将书还给蕾娅。
“路上小心，小姐。”蕾娅接过小书，手腕上的手链不经意间从袖口滑出，三匹小马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露西安在看到手链时忽然皱起了眉，“这条手链是……”
“这是我的老师送我的礼物。”蕾娅抬起手腕说道，“是我的幸运符。”
露西安盯着手链看了好一会儿，又意味深长地望了眼蕾娅。在上马车前，她对蕾娅说道：“与你的聊天让我很高兴，我希望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或许就在不久之后。一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露西安。再次感谢你对我的帮助，蕾娅小姐。”
“不用客气，露西安小姐。”蕾娅说道，目送露西安离开。
金利家的人走后，约瑟芬才回到蕾娅身边。此前她刻意放慢了修理速度，给蕾娅争取到了充足的时间。如今她们并肩站在一起，望着金利家的马车渐行渐远。
“她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约瑟芬问道，“她会向她母亲推荐你进入沙龙吗？”
“我不知道。”蕾娅说道，摩挲着她的小马手链，“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应该拜拜神了。”
蕾娅没有说谎，当时的她的确不知道露西安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两天后，一位金利家的护卫来到报社，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名要见她并恭敬地交给她一封来自露西安的信时，她才敢肯定，自己的计划确实奏效了。
第271章
惊叹声在报社里此起彼伏, 谁都不敢相信一个小小的杂工竟然会收到来自金利的家的信，甚至还是露西安小姐亲笔所书。
“我就知道让你做个杂工是屈才了，”出现在身后的伯朗说道, 自从看到金利家的护卫出现在报社里, 他就面露喜色，“我一直都相信阿尔伯特的眼光。”
“发现我的并不是他。”蕾娅嘀咕道。她一开始去应聘时就提过自己曾在印刷坊和报社工作, 但只要她一直是个女人, 就没人会听她说话。
“你说什么？”伯朗来到蕾娅面前，催促她当场打开那封信。
“没什么, 先生, 我在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蕾娅敷衍地说道，拆开了那封信。
那封信并不是邀请她参加沙龙的, 而是邀请她明天在广场边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蕾娅稍微有点失望，但她很快振作起来，认为即便如此, 或许明天的见面就能最终实现她的愿望。
“你得抓紧时间了，小姐。”伯朗用手指点了点信纸，就像在敲击一块表盘, “金利夫人会在这个月底举办沙龙，很多人都已经收到请柬了。我建议你打听一下露西安小姐都喜欢什么东西，然后尽量去讨她欢心。”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伯朗先生。”蕾娅收好信, 怀疑地看向伯朗，“我听说过你的事迹，明明以你们的能力和声望, 并不是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进入金利夫人的沙龙。那么你为什么要帮我说服主编呢？难道就因为我曾经在佩洛姆印刷坊工作过吗？”
伯朗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吞噬掉了那一瞬的讶然。他轻轻拍了拍蕾娅的肩膀, 悄声说道：“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寻求改变，塔维斯小姐。我们不足以相互信任，但却能通过支持彼此实现双赢。况且自荐的是你，帮助一个足够自信的人，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蕾娅还想问些什么，但伯朗已经顾自朝里面走去。蕾娅只看到他在主编门口放缓脚步，稍作停留，然后仰起头，大步流星地离开——
瑞德曼斯广场边的那家咖啡馆是全国唯一一家咖啡馆，无论来自哪个阶层的人都能随意推开它的店门，只是在咖啡馆内部有所区分。一条棕红色的帘子将咖啡馆一分为二，上流社会的人们往往会选择聚在里侧讲古论今，而平民们则坐在外面谈天说地。自从它开业，人们便不再沉溺于去酒馆买醉，而是到咖啡馆来，一坐就是一整天。
蕾娅到瑞德曼斯之后，曾经来过这里几次。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这家咖啡馆一点也不安静，而是时时刻刻都像进了早市一样异常吵闹。“禁止沉默”一词被写在咖啡馆门口的一块木牌上，兴奋的人群争吵到凌晨都不愿回家。政治家们同坐一桌唇枪舌剑地展开辩论，文学家们你来我往地探讨文稿中的遣词造句，记者们跑到这里来收集素材，商人们在咖啡桌上签订合约。无论是想要逃避生活还是融入生活，这里都是最佳场所。而如果想要寻找生活在瑞德曼斯的各界精英，要么就去金利夫人的沙龙，要么就得到咖啡馆里。
蕾娅到时，红帘外已人声鼎沸，甚至已经有人爬上了桌子，拿着一卷羊皮纸放言高论。而红帘内的世界却迥然不同。侍者为蕾娅拉开帘子，蕾娅看到露西亚一个人坐在里面。她的背影是如此优游自如，两根手指捏住调羹，不紧不慢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仿佛一条红帘就足以为她挡住所有喧闹。
“他们曾经把这叫做‘黑色肉汤’，因为这种液体会让人精神振奋。”蕾娅还没坐下，露西安就开口道，她并没有立刻看向蕾娅，而是先轻轻抿了一口咖啡，才抬起胳膊，请蕾娅入座，“如果你想为你的故事找些灵感，那么你一定会想要到这里来。”
“收到你的邀请，我很荣幸。”蕾娅问礼道，“你在信中说，想要感谢我向你提供的帮助。我明白金利小姐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但我实在无意收下你的钱币。”
“你知道这里还会举办雕塑展和拍卖会吗？”露西安将一碟甜腻的蛋糕推到蕾娅手边，似乎在刻意转移话题，“我母亲曾经在这里买下了一幅画，就挂在家里的会客厅里。”
收藏名画，这是金利家母女俩共同的爱好。蕾娅刚打听出这个消息就发出一声叹息，因为就算她拿出所有的钱，也不够买一幅她们看得上的画。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呢？”蕾娅只好顺着露西安的话问道。
“一幅描绘地狱之门的画。”露西安说道。
蕾娅取蛋糕的手一滞，手肘碰到了杯把，杯中的黑色液体泛起涟漪，就像蕾娅在海上看见过的漩涡一样，漆黑又深不可测。她抬眸，正好对上了露西安审视的目光。
“《地狱之门》，人人皆知的名作。”蕾娅试图让自己保持镇定，她还不确定露西安的意图，“没想到真迹竟然是被金利家收藏了，夫人一定是位好眼光的鉴赏家。”
“蕾娅小姐也懂画吗？”露西安挑了挑眉。
“不，我不太懂。”蕾娅摇着头说道，“我只是和普通人一样也听说过这幅画而已。”
“一百五十只渴望的手如风暴般交织在一起组成门框，长着三个脑袋的恶犬咬碎糖饼，让灵魂顺着冥河流淌进大门，它的唾液变成乌头的养料，托生出骇人的毒药。熊熊燃烧的火焰拼凑出一张没有皮肉的脸，两个空洞的眼窝中流出血泪。”露西安平静地描述着那幅画，双眼变得愈发深不可测，好似地狱的大门已在她眼前敞开一般，“或许等我死后，我也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奇观。”
“露西安小姐，你应该不是在期盼自己死后会下地狱吧？”蕾娅难以置信地说道，以金利家对神明的虔诚程度，露西安应该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才对。
露西安看着蕾娅眨了眨眼，如梦初醒。“期盼？”露西安笑了笑，“我不会这么说。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非常喜欢那幅画而已。”
露西安在掩饰什么，蕾娅隐约感受到了这一点，但她今天不是来探究露西安的秘密的。
“或许等我再多研究几年，再和露西安小姐讨论这样的佳作吧。”蕾娅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想看看吗？”露西安突然问道。
“看什么？”蕾娅疑惑道。
“《地狱之门》。”露西安说道。
“我可以看吗？”蕾娅惊讶地说道，“那不是金利家珍贵的藏品吗？”
“我说过，现在这幅画挂在我家的会客厅里。”露西安轻抬右手，身边的女仆便将一封请柬送到了她手上，“这是我母亲给你的。”
蕾娅接过请柬，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在露西安提起画作时，她曾一度心怀不安，因为她无法在短期内将所有名画的信息都倒背如流，用来讨露西安开心。但此时此刻，那份颇具分量的请柬正握在蕾娅手中，这一切都来得过于容易，如梦境般虚幻。
“这是……金利夫人的请柬？”蕾娅强压住心中的激动，阅读着请柬上的文字，但她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怀疑，“她邀请我参加沙龙？”
“是的，小姐。”露西安说道，“我和母亲说了你的事，她对你很感兴趣，准确地说，她是对你的那些故事很感兴趣。我母亲举办的沙龙上经常会有一些厉害的女人出现，如果你能和她们聊会天的话，我想会收获不少灵感。”
“荣幸之至！”蕾娅说道，“谢谢你，露西安小姐。也许你并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但真的非常感谢。”
“我想如果不是为了你的故事，你也不会特意引起我的注意了，不是吗？”露西安又饮下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让她眉头微皱。
“什么？”蕾娅一怔。
“不用再撒谎了，蕾娅小姐，我知道我们的相识并不是偶然。”露西安说道，语气中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很抱歉，露西安小姐。”蕾娅稍稍颔首，此时她更加看不懂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姐了，“但你知道了我目的不纯，为什么还要让你的母亲邀请我参加沙龙呢？”
“我也不知道，”露西安忽而俏皮地扬了扬下巴，“或许是因为你很合我的眼缘，也或许是因为你说的话打动了我，又或许是因为我很欣赏你的大胆，毕竟故意弄坏贵族的马车也是会被抓进监狱的。”
“露西安小姐——”
“别紧张，”露西安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我并不打算追究你，也没有对母亲说过这件事，她只知道你那个制作故事集的愿望。我希望你把控好局面，不要自己暴露了自己，白费了我的心血。”
露西安另有所图，蕾娅猜测。就和报社的伯朗一样，他们对蕾娅提供帮助并非出于无私，而是想通过帮助蕾娅达成什么目的。而从她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段期间，她一定好好调查过蕾娅，起码将她了解了个大概。
“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假的。”蕾娅真诚地说道。
“我知道。”露西安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走了，我还得回一趟报社。再次感谢你的邀请，露西安小姐。”蕾娅起身行礼，她已经感受到了桌上焦灼的气氛，她总觉得如果再不离开，她和露西安之间的对话可能会走向失控，“希望你有美好的一天。”
“我也一样，小姐，希望能尽快再见到你。”露西安说道，并没有客气地挽留蕾娅。在和蕾娅道别后，她并没有起身，似乎还再等另一位客人。
蕾娅带着疑虑再一次穿过嘈杂的人群，离开了咖啡馆。在咖啡馆的门口，她与一位穿着朴素的主教打了个照面，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瘦高的修士。蕾娅看着他们沿着她走过的路进入了红帘里侧。当露西安起身向他们行礼时，红帘再次落了下来。
第272章
金利夫人那富丽堂皇的会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木质香, 还夹杂着几丝郁金香的芬芳。在如今这个本应已经看不到郁金香的季节里，客厅的每个花瓶里，都还是一派盛放的奇景。
露西安提到过的那幅《地狱之门》就挂在客厅正中央, 被巨大的金色相框包裹着。另外几面墙上则挂着二十多张精美的彩色手绘地图, 每张地图下方都写着一串长长的字母。房间的两个角落里摆放着可以旋转的地球仪，几个展示柜里一半的空间里堆放着嵌有宝石的戒指和项链, 而另一半则放满了诗集、报纸和政治小册子。
这不像是一个会客厅, 倒像是一间博物馆。
蕾娅刚刚被侍者带到会客厅时，里头的客人们正谈笑风生。他们每个人都穿着肿胀的华服, 手里握着半杯上乘的葡萄酒, 嘴角还挂着些紫红色的酒渍。当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注意到蕾娅的到来时，交谈声便渐渐停息, 取而代之的是如风吹过稻谷时簌簌的低声议论以及仰着下巴、肆无忌惮的打量。
“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她的手里为什么捏着和我们一样的邀请函？”蕾娅清晰地听到这句话从她斜前方的一位先生口中传出，他似乎并不认为这句话会引起谁的反感。紧随其后的还有一句：“她穿的那是什么？”
“蕾娅·塔维斯小姐。”紧接着, 露西安的声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她从贵妇们的簇拥中钻出，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浅粉色郁金香。
“露西安·金利小姐。”蕾娅颔首，朝露西安行礼。此时投向她的目光更多了, 不解的思绪宛如空气中的尘埃一般四处飘散。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生怕你会因为迷路而错过了今天的聚会。”露西安热情地挽住了蕾娅的胳膊, 将她往那群贵妇那边领。
她明明是个普罗教徒, 为什么会在咖啡馆和一位主教见面？
这是蕾娅见到露西安后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件事。但蕾娅不会把心中的疑问不合时宜地说出口，而露西安也显然不会诚实地回答她。
“我是第一次来，一路上又无法加快脚步, 只能不停地感慨金利家的绚丽夺目。”蕾娅客套地说道，“我迟到了吗？”
“不, 小姐，你来得刚刚好，我们碰巧在谈论你。”露西安说这话时，她们已经抵达了《地狱之门》正下方。
尽管面前就是万紫千红，蕾娅的目光却还是不自觉地被墙上那幅画吸引。
如露西安所说，这是纯粹的奇观。毒液、火焰、流水融为一体，拼凑出绝望的灵魂。
“很高兴你能喜欢这幅画，不枉我花了那么多心思。”一个颇具穿透力的声音传来，让蕾娅瞬间回过神来。
一位夫人站了起来，缓缓朝蕾娅走来。她华丽的裙摆如荷叶般散开，左手食指上一枚与指节同宽的墨绿宝石戒指与画上的毒液同色，而与露西安相似的发色和面容昭示着她的身份。
“金利夫人，”蕾娅恭敬地说道，“感谢您的邀请，我不胜荣幸。”
“请坐，”金利夫人指着身边的一个空座位说道，那个座位就像是特意为蕾娅留出来的一样，“到这里来，塔维斯小姐，我们有很多事想问你。”
蕾娅应从地坐了过去，自己这张陌生的脸也刹那间成为了沙龙里的焦点。不时凑过来打招呼的几条蕾丝腕带摩擦着蕾娅的手背，让她觉得奇痒难耐，但她又不能去挠，只能不断地回应以笑容。露西安坐在她的对面，见证了她的不安，但她没有半分要帮忙的意思，只是默默地看着蕾娅仅仅因为几次问好而精疲力竭。
“那么塔维斯小姐，你是否来自里奇城？”金利夫人问道。
“事实上，我来自一个小镇，恐怕夫人和小姐们都没有听说过。”蕾娅答道，“我只是在里奇城工作过一段时间。”
“那里的人习惯如此穿衣打扮吗？”一位丰腴的夫人插话道，带起一串清脆的笑声。
蕾娅低下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裤装，又环视一周，将那些繁重的长裙尽收眼底。
“我们出去打猎的时候，也会这样穿，不是吗？”金利夫人微笑着说道。她大概是想为蕾娅打个圆场。
“我选择这样的装束，是因为我需要四处奔波。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这是最方便的穿着。”蕾娅不卑不亢地说道，“可能夫人和小姐们并不知道，我曾经因为一条华丽的裙子和一双精美的鞋子而流血不止，甚至差点付出生命，这样的经历让我不得不重新对华服进行审视。我并非出身贵族，上等的绸缎也不是我生活的必需品，我想活得更自由自在些，这大概是我个人对于繁琐服饰的偏见。”
蕾娅刻意将重音落在了“偏见”二字上。刚才那位夫人偏过头去，眼中闪过一丝羞愧。
“我倒也没有要求到沙龙来的客人规范着装，你自己舒服就好。”金利夫人瞥了一眼露西安，转移了话题，“自从听我女儿说了你的故事和理想后，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孩。从你进门的那一刻开始，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你还在坚持写作吗？”
“是的，夫人。”蕾娅点了点头，“我正在积累素材。到瑞德曼斯之后，我听说了您和您的沙龙，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您会成为故事集里最华丽的篇章。”
“你是来找我取材的？”金利夫人转动手腕，杯中的葡萄酒晃动出炫目的流光，“最近想找我取材的人可不少。”
“但能成功见到您的应该不多。”蕾娅说道。
“是呀，有的甚至令我厌烦。”金利夫人朝一个方向看去。
通过金利夫人的视线，蕾娅看到了《瑞德曼斯周报》的主编。他看上去似乎在努力倾听周围人的谈话，但脚尖却始终向外，两只眼睛还时不时地朝蕾娅她们这边瞟。
“既然您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邀请他来呢？”蕾娅好奇地问道。
“为了生意，小姐。”金利夫人咽下一口酒，嘴角并未下沉，但眼中已无笑意，“我的生活也并非如你想的那般随心所欲。”
“我并不认为您的日子就过得很容易，只是享受了更好的物质生活就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蕾娅说道，“我听说您会定期举办慈善拍卖会，许多人都受过您的恩惠，您甚至会亲自到修道院去，看着他们将物资分发到每个穷困的人手里。有一次在酒馆里喝酒，我听见有人提起您，她们将您称作‘普罗教圣女’。”
“只是分发毛毯和食物就能成为‘圣女’吗？”金利夫人皱着眉，苦涩地笑了笑，“你应该再对人有些警惕心，塔维斯小姐，起码怀疑一下我是否在为了自己的好名声而做戏。”
“母亲，别这样说。”露西安打断了金利夫人的话，直到来收走空酒杯的侍者离开后，她才再次开口：“我知道您帮助那些人是出于善心。”露西安说话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露西安的双眼，就像是坚定地要取得对方的认同一般。
“如果你打算写故事的话，也可以来问问我。”这时坐在蕾娅旁边的一位小姐拍了拍蕾娅的手臂，难掩激动地说道，“你一定没有听过我弹琴。”
“你也太着急了，起码等作家小姐和金利夫人聊完再说。”另一位小姐及时阻止了她，但她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兴奋与渴望。
“我很乐意跟你们聊天，小姐们。”蕾娅回应道，“事实是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听你们的故事，我希望故事集里的女人越多越好。”
“可惜希尔夫人没有来，”与蕾娅搭话那位小姐略微遗憾地说道，“你会喜欢她的故事的，她曾经跟她的丈夫一起出过海，还杀死过一个海盗。”
“希尔夫人？”蕾娅饶有兴趣地说道，“真了不起，她今天不得空吗？”
“她的丈夫前不久去世了，她回封地筹备葬礼去了。”那位小姐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道，“等她准备好了，我们也会过去吊唁。她平时对我们很好，经常给我们送礼物。”
“她的丈夫也是个好人，在每一次的慈善拍卖会上都表现得十分慷慨。”另一位小姐接话道。
“有时我在想，人们对‘好人’的定义是否和对‘圣女’的定义一样狭隘。”金利夫人说道，她的手里又多了一杯新的葡萄酒，脸上似有醉意，“你瞧，塔维斯小姐，她们两个甚至都没有见过希尔先生，竟然就敢说他是个好人呢。所以我的话不无道理。等你开始撰写我的故事时，可千万不要用‘圣女’两个字来形容我。”
一圈人突然沉默了，两位小姐面露尴尬，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我开玩笑的！”瞧见两人的反应，金利夫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神啊，逗弄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真是太有趣了。”
“请在故事里再加上一点，塔维斯小姐。”露西安无奈地说道，“我的母亲有一种的奇怪幽默感，喜欢恶作剧。”
“我会的，这是个不错的个性。”蕾娅说道。
“说起希尔先生，我还想提醒你一句，刚才我也跟在座的夫人和小姐说过了。”露西安说道，“为了你的健康着想，夏天过后请注意保暖。”
“怎么了？”蕾娅困惑地问道。
“前段时间也发生在我母亲和父亲身上，还好他们身体健壮，所以现在没什么大事。但可怜的希尔先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露西安说道，“他死于一场严重的流感。”
第273章
“流感”, 若用这个世界的语言来解释，那就是“被魔鬼侵入”。这里的人尚不知道病毒的存在，因此便将传染性高、死亡率高的疾病与邪恶的魔鬼联系在了一起。但此时天花和鼠疫是更令人恐惧的疾病, 就如多年前西伦村爆发的那一次疫灾一般, 与它们相比，流感的影响力几乎难以察觉。
但流感的种子却在近几年来在瑞德曼斯生根发芽, 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 都有被感染的风险。起初只是经常感到疲惫，自觉身体虚弱, 一段时间后, 高烧和头痛便接二连三地到来。教堂里剧烈的咳嗽声甚至让信徒们无法听清牧师布道。在经历过呕吐、痢疾后，病患便会在咳血和呼吸困难中痛苦地离世。
在听到那两个字从露西亚口中说出时, 蕾娅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在场的贵妇们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毕竟即使在知道了圈子里已有人染病的情况下，她们还是会选择继续出席宴会。
“既然已经有人因为流感离世, 难道我们不应该更加注意吗？”蕾娅问出了这个问题，即使她知道自己并不能得到什么合理的答案。
“这是神给我们的考验，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的磨难。”金利夫人用手捂住了胸口的吊坠, 虔诚地说道，“即便它如此可怕，但只要我们心思纯净, 神明定会与我们同在。”
救了你的是医生而不是神, 蕾娅很想这么说。但她最终选择了闭嘴，因为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在第一时间跟在金利夫人之后开始祈祷，感激那伟大的神明。
“上一次公主殿下莅临时, 也说过类似的话。”露西安说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蕾娅总觉得她说话时悄悄地观察着自己的反应，“她说，我们女人应大胆地揣测神明的意图，因为祂似乎赋予了我们更多的使命，也给予了我们更多的考验。我们注定要延续生命，也注定要在阴影中承担责任。但只要我们坚持本心，迎难而上，证明了我们高尚的品德，那么我们终将亲眼见证神明的面庞，亲耳聆听祂的教诲。”
“愿神保佑。”她们齐声应和道。
“愿神保佑。”蕾娅在最后时刻加入了她们。谁让她现在也成了个普罗教徒呢？
“艾洛蒂公主殿下拥有过人的智慧。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弟弟，那么她一定能成为非常优秀的继承人。”之前嘲笑过蕾娅的夫人说道。
“慎言，夫人。”露西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继承人的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在我的沙龙里可以畅所欲言。”金利夫人举起酒杯，大方地说道，“我的女儿太过小心谨慎。事实上，正是因为我们这些女人没有任何能力左右国王对王位继承人的选择，我们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然，这建立在你们不怕给自己的丈夫或者父亲惹麻烦的基础上。不过我个人认为，在我的沙龙里说过的话就应该留在这间会客厅里，有些事情也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就算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公主殿下的能力有目共睹，她甚至可以穿着铠甲上阵杀敌。”那位挑起话题的夫人接着说道，她似乎完全不在乎“给家里的男人”惹麻烦这件事，“但她的弟弟……”
“王子殿下也只是身体不好而已，这么多年了，他依旧活得好好的。”露西安饮下一口酒，金灿灿的酒杯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更何况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了，照这个情况来看，下一任国王的人选也早就已经定好了，不是吗？”
“但并不能说公主殿下就没有继承权。”
“她是第三顺位继承人，连那个未出生的孩子都排在她前面。”
“那个孩子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王子殿下似乎很肯定那是个男孩。”
“说得好像他不是王子，而是个经验丰富的产科医生一样。”
“这或许就是他不为人知的过人本领，因此公主殿下再优秀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弟弟神乎其技，一出生就已经戴上了一顶看不见的王冠。”
几个女人因为这句话笑了起来。一直倾耳而听的蕾娅惊觉自己与那位夫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如果这位公主殿下真像她们说的那般能力超群，那她就应该成为国王，而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女人，只能看着她平庸的弟弟登上王位。
“你一直没有说话，塔维斯小姐。”金利夫人忽然将话题抛给了蕾娅，“你也认为自己不该参与这样‘大逆不道’的谈话吗？”
“我只是感到非常遗憾和沮丧，”蕾娅说道，“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有不同的想法也不能被人听到，就算被听到了，也不能改变既定事实。”
“既定事实是指下一任国王一定会是那位王子吗？”露西安问道。
“不，”蕾娅苦笑着摇了摇头，“既定事实是指公主殿下仅仅因为自己的性别而不受重视，无法成为别人坚定的选择。”
“既然如此，那你认为她该如何扭转局势呢？”露西安追问道，但音量明显比刚才小了很多。
“一定要说吗？”蕾娅有些犹豫。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闲聊。”露西安前倾着身子，连带着她身边的两位小姐都不自觉地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蕾娅。
“唯一的方法就是等待排在她前面的人彻底失权。”蕾娅无奈地说道，“亦或是，亲手促成这种失权。”
此话一出，周围的女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蕾娅刻意选了个委婉的词，不过她们都听得懂，所谓的“失权”，无非就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当然，流放和囚禁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只是会留下更大的风险。
“现在我们才真的需要注意自己的言辞了。”露西安看着蕾娅说道，“不愧是作家小姐，你比报社的那群老家伙还要犀利。”
“我很想将这话当成是对我的夸奖，但我还是保持脑袋清醒才行。”蕾娅站了起来，朝所有人行了个礼，“感谢大家包容我的不当言论。”
她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就连刚才情绪最为激动的那位夫人也忸怩地打着扇子，不敢再插话。蕾娅明白，刚才那些话如果真的传出去了，她一定会在几天之内就遭人暗杀。
“坐得太久，我的腿有些酸痛。”露西安与她母亲默默交换了个眼神，拍拍自己的裙摆，走到了蕾娅身边，再一次挽住了她的胳膊，“塔维斯小姐，介意陪我走走吗？”
“当然不介意。”蕾娅看出露西安有话要单独和自己说，便点头应下。而她自己也迫切地想要避开那些审度的目光。
露西安带着蕾娅走向了窗边，那里竖着一个高大的烛台，即使是仰起头，也无法一览它的全貌。
“你应该明白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有多么危险。”露西安面带微笑，装作不经意地向蕾娅警告道。
“但那不正是你的目的吗，露西安小姐？”蕾娅了然于胸地说道，“那个问题是你抛给我的。”
“你也可以选择坚持不答，或是说谎。”露西安说道。
“但你依旧会用其他的方法来试探我，”蕾娅说道，“你好像对我特别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露西安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蕾娅能感受到来自手臂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难道你不是吗，蕾娅小姐？”露西安说道，“难道你不是为了能获得报社那位烦人主编的青睐才来接近我的吗？”
“即便获得他的青睐，只要他坐在主编的位置上一天，我就永远只能当一个杂工。”蕾娅说道，“再说了，你不是早就清楚我的目的吗？如果你因此而讨厌我，为什么还要说服你的母亲，让我成为你们的客人呢？”
“哈！狡猾的小姐！”露西安拍着蕾娅的胳膊笑了笑，“你也在试探我。”
“我在咖啡馆里和你说的都是真话。”蕾娅再次强调道。
“好吧，我相信你。”露西安放开蕾娅的手，靠在了窗台边，“不过蕾娅小姐，你就不想当主编吗？”
“说实话，我已经当过主编了。”蕾娅说道，“在海边，我的名气可不小。”
“我是说在瑞德曼斯，”露西安认真地说道，“你难道甘心在报社做一个杂工吗？”
“但这目前还不是我能掌控的事啊。”蕾娅说道，“为了让一个女人的名字出现在瑞德曼斯的报纸上，我已经跟主编吵过一架了。”
“吵架算什么？”露西安夷然不屑地说道，“只要你拥有了同等的权力，你可以在报纸上写满女人的名字。”
“什么？”蕾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看那边，”露西安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女人说道，“她以前是个浣衣女，而现在是个画家，找她画肖像画的贵族小姐有时排队都要排半年。还有那边，”她的手指又换个方向，“她是个诗人。她以前的手稿大多都被她的丈夫毁了，她丈夫死后，她开始用男人的名字出版诗集，待到名利双收后，她又用回了自己的名字，但此时已经没人敢质疑她的才华了，因为那些学者早就将她夸上了天，他们可不敢承认当初自己是瞎了眼，竟对着一个女人写的诗大肆褒奖。”
“你到底想说什么，露西亚小姐？”蕾娅确认道。
“我想说，既然我们都明白权力的重要性，那么为什么不把权力牢牢攥到手里呢？”露西亚又看向了墙上的《地狱之门》，“即使那会让我们遍体鳞伤。”
在获得权力的路上，她们要走的路明显更为艰难。
这是一场属于女人的试炼。
“这是你对我刚才那番言论的回应吗？”蕾娅问道。
“算是吧，你可以这样认为。”露西安昂首一笑，“或许这也是我帮你的理由之一。”
蕾娅若有所思，她尚不清楚露西安的真实目的。不过她隐约能感受到，不论是露西安还是金利夫人，她们似乎都和蕾娅一样，抱有相同的理想。
此时，两人的耳边忽而传来几声惊呼。
“那又是什么？”蕾娅循声望去，发现在一个连同会客厅的小隔间里，几位小姐正围着一张长桌转着圈。
“那是金利家新出的美容品，还没有上市，今天摆了几瓶出来展览。”露西安说道，“你想去看看吗？”
“美容品？”蕾娅好奇地张望了一会儿，想到金利家的生意也可以作为她文章的一部分后，便向那个隔间走去，“那就麻烦露西安小姐替我介绍一二了。”
“当然，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知无不言。”露西安做了个“请”的手势，“客人，请随我来。”
第274章
小隔间内还挂着一幅画, 亦是名作。画中描绘了画家本人“死”在最美年华，灵魂受到感召，在神明的亲自邀请下前往天堂的场景。原名叫《艺术之死》, 但这里的人更倾向于叫它《天堂之门》。在金利家的会客厅里, 天堂与地狱，仅一墙之隔。
在看到露西安后, 那些围着长桌打转的女孩们便一边聊着天, 一边朝两边散开，给她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纯白的桌布上花团锦簇, 在花叶与金红绸带交织间, 整齐地摆放着八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口有两圈水波纹凸起。虽说是即将发售的新品, 但瓶身上却还没有贴上标签，只有一旁竖起的一块立牌写着它的品名：圣池甘露。
蕾娅突然想起她在书里读过，在他们的信仰中, 圣池之水用于洗清罪孽，而数字“八”代表着重生。
“这是什么？”蕾娅用指尖碰了碰瓶子顶部的塞子，问露西安, “是涂在脸上用的吗？”
“不是，是滴在眼睛里用的。”露西安随手拿起一个小瓶子，如展示商品一样握在手中, “如果你想拥有美丽的双眸, 就一定要试试这种神奇的药水才行。”
听到这话，蕾娅眉头一紧，本能地挪开了一步。因为她做梦也没有想到, 自己竟然能在瑞德曼斯见证这种美容品的诞生。
她知道这时的女人们会使用束腰来勒出纤细的腰身，也会把含铅涂在脸上让自己的皮肤看起来更加白皙, 还会用尽可能少食的方式令自己看起来如肺痨病人般纤瘦苍白。而为了获得一双更为透亮有神的大眼睛，她们会在眼中滴入这样的“甘露”。
但即使没有标签，也没有成分表，蕾娅也知道，这里的每一瓶“甘露”里都含有一种有毒的植物——颠茄。
只需一滴，就能达到放大瞳孔的效果。但长期使用就会造成失明，若是误食，更是在短时间内就会死亡。
千百年来，女人还未停止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获得“美丽”，如果所谓的“美丽”即是如孩童一般瘦小纤弱的话。
“你怎么了？”见蕾娅神情呆滞，露西安晃了晃蕾娅的肩膀，“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回过神来的蕾娅摇了摇头，尽力掩饰着自己眼中对毒药的恐惧，“我刚才只是在想这样的东西是怎么研究出来的。”
“那你可能还要弄坏几辆药剂师的马车才行，他们负责研究。”露西安将瓶子放回原位，用手帕擦了擦指尖，“我和母亲并不插手这方面的事务，美容品的研究通常是由我父亲亲自管理的。”
“我注意到金利先生并不在这里。”蕾娅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是有事耽搁了吗？”
“他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出席。”露西安耸着肩说道，“不过他本身也不经常来。他总是说：‘既然是金利夫人的沙龙，金利先生就没有必要过多参与。’在他看来，这是他信任母亲，愿意让渡权利的表现。”
“‘让渡权利’？”从露西安的嘴里听到这种说法，蕾娅感到很惊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露西亚小姐，你似乎并不支持这样‘让渡’，或者我应该说，你不认为这种‘让渡’应该存在？”
露西安浅笑，一步步朝《天堂之门》走去，直到站在墙下，与画中的神明站在同一垂直线上。
“我母亲有主持沙龙的权利，她不需要成为哪家的女主人才能给其他人发邀请函。”露西安说道，“父亲这样做纯粹是多此一举，想让人知道他的大度有很多种方式，利用自己的妻子并不算其中之一。”
“他们的关系不好吗？”蕾娅想到了迪亚娜在教堂里和蕾娅的说的那些话。
露西安猛地偏过头，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蕾娅。“你怎么定义‘关系好’，蕾娅小姐？”她问道，“是相敬如宾就能称之为关系好，还是激情四射、爱意浓烈才是关系好？”
“是我冒犯了。”听出露西安话中之一，蕾娅颔首致歉，“这不是我该问的。”
见蕾娅如此识趣，露西安的表情缓和不少。她能忍受来自一个报社记者的采访，但她却不能允许他们再进一步地窥探她家的隐私。
“你是个虔诚的人吗，蕾娅小姐？”露西安的目光转向面前那幅画，“你认为你死后是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若神怜悯，”蕾娅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谦恭，“我希望我的灵魂不会受地狱之火的折磨。”
“如果你可以选择呢？”露西安的语气里充满了探究。
“选择什么？”蕾娅疑惑地说道。
“选择去天堂还是地狱。”露西安说道，仿佛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
“这种话是何等僭越啊。”蕾娅笑起来，“你是说我也能拥有神的权力吗？”
“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吗？”露西安指着画说道。
“神明杀了多少人？”蕾娅更加震惊地说道。
“不，这个画家。”露西安挪动着手指，在画家本人所在之处打了个圈，“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吗？”
“不知道。”蕾娅诚实地说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杀过人。”
“四个。”露西安说道，“他的母亲、父亲、哥哥还有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背后的原因。”
隔间外，竖琴叮咚的声音钻进耳中，此时蕾娅再看向这幅名作时的心态已大不一样了。
“这是他自杀前留下的最后一幅画。原本，这样不洁的灵魂所留下的东西都应该被烧毁，他的遗物不该有人接手，也不应存在于世。”露西亚接着解释道，“但负责处理他遗物的人不舍得烧掉这幅画，因为画家在作画时，在颜料中添加了金粉，使得这幅画的价值一下子涨了几倍。那人尝试用小刀将那些金粉刮蹭下来，但他的手法不佳，险些破坏了这幅传世之作。看那里——”露西亚指尖向上，给蕾娅指出一个区域，“神明手部周围的金云，就是那个时候被破坏掉的。后来我母亲请来蒙特夫人修复，哦，就是你刚才在那边见到过的那位夫人。她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修好那一块，但她还是表示十分遗憾，无法将画复原如初。”
“害人性命者，不可上天堂。”蕾娅凝视着飞入天堂的画家本人喃喃道，“但他却让自己进入了天堂，甚至还是在神明的邀请之下。”
“的确。”露西亚朝蕾娅招了招手，示意她再靠近些，“你再仔细看看他手中拿着的那卷羊皮纸。”
蕾娅眯着眼，试图看清羊皮纸上的字。按照常理，若有人在升入天堂时手中持着羊皮卷，要么此人有重大冤屈需要平反，要么就是以真诚的血泪为神明写下的赞美之歌。但画家手中的这一卷显然不属于这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
“我……即是……”蕾娅艰难地辨认着。
“我即是神明。”露西安重复道。
“他在扮演神明。”蕾娅讶然道。
“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露西安说道，“选择。他选择让自己上天堂，如果神不允许，那他就自己扮演神。”
蕾娅在此时看向了露西安，她发现露西安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这位画家的欣赏。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深爱着《天堂》与《地狱》这两幅画的露西安以及她的母亲金利夫人，都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神秘。而她们对蕾娅的百般试探也令蕾娅更为匪夷所思。背后长桌附近又发出了几声嬉笑与惊叹，蕾娅回头望去，那八个光滑的玻璃瓶子被女孩们争相拿在手中，毫不避讳地带着微笑将它们攥在掌心。
“沙龙结束之后，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蕾娅下定决心，谨慎地征求着露西安的意见，“又或者什么时候有时间，请听我说几句。”
“当然，”露西安即刻答应道，“是关于什么的？”
“关于那批新的美容品，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蕾娅担忧地说道，“我可能没有资格质疑，但如果你和金利夫人并不完全了解那些药水里有什么的话，那么……”
提醒的话语还停留在嘴边，“嘎吱”一声，会客厅的大门在此时再一次打开。正如蕾娅进来时那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被打断的蕾娅有些恼怒地跟着其他人一起跑出隔间，看向门口，只见一条裙摆沾满泥浆和污渍，腰部之下还撕扯出一个大洞的鹅黄色长裙撞了进来。裙子的主人神色匆匆，手里提着一双断跟的鞋，不顾形象地揪住一名侍者的马甲，几乎是掠夺来一杯葡萄酒，一口气全部灌下肚。紫红色的液体滴到了胸前，她也丝毫不在意。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后，便开始提着裙子满屋子找人。
仅仅是看到一个侧脸，蕾娅就吓得呆在原地，难以挪步。没有谁比蕾娅更为熟悉那一抹身影，也没有什么遮挡住那位女士藏在污垢下的光辉。
在一个好心人的指引下，那位女士朝隔间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交汇之时，她与蕾娅几乎是同时笑了出来，酒杯相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似乎还有一股浓重的油墨味在会客厅中飘溢。
“向神明发誓，如果不是为了在今天见到你，我绝对不会穿着一条破洞的裙子参加金利夫人的沙龙。”她一边朝蕾娅快步走来，一边难掩兴奋地张开双臂。
“而我要是知道能在这里见到你，让我穿上十条繁琐的裙子我都愿意。”蕾娅望着眼前人，泪水已在不知不觉中涌了出来，“我唯恐不能长出一百张嘴来诉说我的心情。卡罗尔，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第275章
这个热切的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 引得其他宾客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会客厅里两个衣着最奇怪的女人要这样热泪盈眶地抱在一起。
“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浑身都是泥？”松开臂膀后，蕾娅就像检查一件爱不释手的珍贵宝物般细细查看着卡罗尔，抬手替她擦去下巴上的泥水和胸前的葡萄酒渍, “裙子都破成这样了, 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好得不得了。马车在路上遇到了点问题, 我摔了一跤。”卡罗尔欢喜地握住蕾娅的手, 又亲昵地拍了拍蕾娅的脸颊，“你的脸看起来瘦了很多, 但身体却变得更加强壮了, 我很高兴，你已经完全不是刚来里奇城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而你却风采依旧, 我的好老师。”蕾娅蹭了蹭卡罗尔的手心，怀念着那段浸泡在油墨里的日子，“我好想你。你知道吗？就算我总是叫人往里奇城送信, 有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害怕，总觉得我越走越远，害怕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你眼前吗？”卡罗尔满眼宠爱地说道, “时间隔得太久了，我们一定要好好说说话才行。”
“如果你们打算叙旧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地方。”在一旁听了许久的露西安突然插话道, 她面带微笑地拉住两个人的手腕, 朝门口送了个眼神，“有一间休息室，是我专门为二位留着的。见佩洛姆夫人迟迟不来, 原本以为我的好意就要落空，不过还好, 夫人是信守承诺之人。”
因为手腕上的力量，蕾娅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这时那条小马手链再一次滑了出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一般，蕾娅看了看露西安面对卡罗尔时更加明媚的笑脸，又看了看正在点头感谢的卡罗尔，瞬间明白了她能如此轻易就进入金利家会客厅的原因。
卡罗尔来自瑞德曼斯，与金利家早就相识。
在与金利夫人打过招呼后，露西安带着蕾娅和卡罗尔来到一间安静的休息室。她嘱咐女仆送来一壶热茶和一套换洗的衣物，随后便将空间完全留给了蕾娅和卡罗尔。
“我还美滋滋地以为我是靠自己的本事收到金利夫人邀请函的呢。”蕾娅抬起手，晃了晃手腕上的链子，语气里带着些不甘心，“到头来，人家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我进门的。早知道你的名字那么好用，我就该把自己是你学生的事到处说，逢人就讲，这样我在瑞德曼斯岂不是如鱼得水，应付裕如？”
卡罗尔无奈地笑了笑，听出了蕾娅话里的小小的怨气，她的指尖划过手链上的三匹小马，感慨万千地说道：“原来你一直都戴着。”
“是啊，多亏了瑟琳娜和约瑟芬她们，否则恐怕在被抓进监狱的时候，这条手链就会和我的其他东西一起被那群暴徒毁掉了。”蕾娅也不自觉地抚摸着小马，眼里溢出些许悲伤，“这是我的护身符。”
“既然你把它看作是护身符，那依赖我又什么不好呢？”卡罗尔说道。
“什么？”蕾娅抬眸，发现卡罗尔正认真地注视着蕾娅的双眼。
“你还记得你离开里奇城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吗？”卡罗尔牵着蕾娅的手说道。
“你说……”想起这个，蕾娅释然地轻笑一声，“你叫我答应你，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孤军奋战。”
“正是如此，我聪明的学生。”卡罗尔说道，“有时我真是不清楚，你为何对自己的要求那么高？你靠自己与我相识，又靠自己引起露西安的注意，我送你的手链只是恰好在那个时候露了出来。她来找我确认你的身份，而我因为想见你让她安排了这次相遇。到底利用一下我的关系又有什么不好呢？那些男人为了钱财和权力四处奔走寻找靠山的时候，可没人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不是吗？难道仅仅因为我们是女人，这种追寻自己目标的事就变得充满罪恶了吗？”
卡罗尔说得没错，蕾娅想，明明女人们之间相互依靠是多么正常的事，她又何必对此耿耿于怀呢？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瑞德曼斯呢？”蕾娅问出了她一见到卡罗尔就冒出来的疑问，“我听说你离开了里奇城，却不知道你来了这里。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先主动去找你的。”
卡罗尔一顿，警惕地朝门口和窗外瞥了一眼，才低声说道：“我出现在瑞德曼斯并非偶然。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一个人，我不知道她的真名，但接触过她的人都叫她——”
“‘C女士’。”她们几乎是同时将这个名号说了出来。
“你知道？”卡罗尔惊讶地说道。
“当然，她也是我到瑞德曼斯来的原因之一。”蕾娅的手抚上躁动不安的心，她几乎能听到胸腔里传来的擂鼓声，“我之前还一度以为你就是那个‘C女士’，原来根本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卡罗尔的脸上浮起一丝愁绪，“在里奇城里，人人都知道我习惯将自己的名字缩写成字母C，加上我为你刊登的那些文章，在里奇城周围徘徊的猎巫人们便一致认为我就是那个‘C女士’，不仅到报社和我的印刷坊闹事，甚至企图对我展开暗杀。如果不是因为我时常作为印刷工卡罗尔住在卡萨街，而不是作为佩洛姆夫人出现，那现在你恐怕已经见不到我了。”
“暗杀？”蕾娅一惊，焦急地问道，“天呐，这些该死的家伙，竟然妄想对你下手！”
“也正是因为差点丢了命，我才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而是要找出‘C女士’的踪迹。”卡罗尔说道，“只是她太过狡猾，从不亲自出面又爱四处挪窝，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曾经联系过我，告诉了我曾经害过我和梅丽尔老师的那个猎巫人已经死了。后来我追查到坎帕城，她又给我递了消息，叫我到瑞德曼斯来。”蕾娅说道，“她也联系过你吗？”
“不，我和她之间完全没有交集。”卡罗尔摇了摇头，思索道，“我是根据那些报道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推测出她有可能会到瑞德曼斯来的。如果你看过地图，你就会发现，将那些一个个的城镇连成线的话就能得到一条螺纹线，而这条线的终点就是瑞德曼斯。”
“看来我还是离开得太早了，”蕾娅调侃道，“我应该在你身边再多学两年的。”
“说正事呢。”卡罗尔敲了敲蕾娅的脑袋，“你说她和你联系过，那你现在搞清楚她的目的了吗？”
“没有，”蕾娅懊恼地说道，“而且奇怪的是，她似乎总是能预知我的行动，甚至是在有意地引导我的步伐。她用梅丽尔老师的名字发表文章，引起我的注意，又一点一点让我来到瑞德曼斯。如你所说，如果这里就是她的最终目的地的话，那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见面了。在反对猎巫方面，她大概率和我有同样的目标，只是这样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我完全明白这种感觉，就像她仅仅用一个名号就将祸水东引，让我成为猎巫人的目标一样。”卡罗尔认同地说道，“不过从现状来看，她的确在你身上花了更多的心思。”
“真想见见这个神奇的女人！”蕾娅心痒难耐地说道，“约瑟芬也查了很久，但线索总是出现了又立马消失不见。”
“我知道约瑟芬续签了条约，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卡罗尔欣慰地说道，“她还好吗？”
“她是个忠诚的朋友，感谢你将她介绍给我。”蕾娅说道，“如果没有她，我走不了那么远。”
卡罗尔搓着蕾娅的手，无意中摸到了蕾娅手☆仙☆女☆整☆理☆腕上的烫伤疤，看向蕾娅的眼神中充满了心疼。“你到瑞德曼斯来，只是为了寻找‘C女士’吗？”
“不瞒你说，我还有别的目的。”蕾娅挪近了些，谈起了自己的计划，“我知道，如果要推翻《巫术法案》，无论做什么都绕不开瑞德曼斯，绕不开王权，所以我注定要来这里。我答应了报社主编为他写一篇关于金利夫人沙龙的报道，我想将这事当作接触贵族和掌握消息来源的跳板。”
听了蕾娅的话，卡罗尔思考片刻，问道：“你的书写好了吗？”
“差不多了，改写的都写完了，只要最后再校对一遍，就没有任何问题了。”蕾娅说道，“我的朋友瑟琳娜已经顺利进入印刷坊了。”
“好，这很好。”卡罗尔说道，“无论是我们还是‘C女士’的文章在这段时间已经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甚至已经逼得猎巫人不得不到王城来了。我想，是时候把你的书印出来了。”
“的确，议会马上就要召开了，猎巫人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陈情，抓出‘卡洛斯’和‘C女士’。”蕾娅赞同地说道，“等我写完金利家的报道，我就到印刷坊去。”
“我陪你一起去。”卡罗尔提议道，“我认识印刷坊的坊主，由我来跟他谈，他还欠着我的人情，想必不会拒绝我。”
“你的势力真是大得吓人，卡罗尔。”蕾娅说道，“我记得克里斯坦夫人曾和我说过，你的身份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尊贵，是这样吗？”
卡罗尔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那你不如就把我当成什么皇亲国戚吧，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身份更好用的话。”
“什么啊……”望着一贯不正经的卡罗尔，蕾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对了，还有一件事。原本我想自己跟露西安小姐提的，但我刚才想了想，如果她更愿意相信你的话，或许你来跟她说更合适。”
“什么事？”卡罗尔疑惑道。
“金利家即将推出的一款美容品，里面含有颠茄。”蕾娅语气凝重地说道，“那有剧毒。”
“啊？”卡罗尔震惊地皱起眉头，“剧毒？”
“没错，我曾到过坎帕城，听那里的药剂师们提到过。这东西滴到眼睛里会放大瞳孔，但实际却含有毒素。”蕾娅想了个合适的理由，“不能让那些夫人和小姐们为了追求美而伤害自己的身体。”
“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会和她们谈谈的。”卡罗尔旋即答应道，她依旧保留着对蕾娅的信任。
“太好了！”蕾娅说道，再次拥抱了卡罗尔，“谢谢你，卡罗尔。”
“如果要谢，就等把事情做完再来谢我吧。”卡罗尔笑着说道，“我会把我现在的住址告诉你，等你准备好了，就带着手稿来找我，我会陪你一起去印刷坊。放心，我会和你站在一起，这是属于我们的战争，我绝不会缺席。”
第276章
经过金利夫人的同意, 由蕾娅撰写的文章《金利家的会客厅》在报纸上刊登，一经发售就大受欢迎。伯朗特意请来一位有名的插画师为文章创作插画。那些没有机会收到邀请函的人们通过这篇报道一窥沙龙盛况，大有身临其境之感。
但尽管如此, 蕾娅还是没能成为一名正式的记者。《瑞德曼斯周报》的主编表示, 关于这篇报道，该给蕾娅的报酬一个子都不会少, 也会如蕾娅所愿, 用一个女名作为署名，但他不会承认蕾娅记者的身份, 只能评价她“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杂工”。
在伯朗的劝说下, 主编勉强同意继续让蕾娅使用这个女名给报社供稿，但后续的稿费却只有男性供稿人的一半, 因为他认为蕾娅那篇关于金利家的文章之所以受到追捧，不过是因为她沾了好题材和好平台的光。
蕾娅虽然不满，但还是暂时接受了这个提议, 无论如何，她都想让女人的名字继续出现在全国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上。不过总有一天，她们也要拿着同样的报酬, 揣着羽毛笔走进报社，甚至坐到主编那个位子上。
按照约定，蕾娅带着整理好的手稿找到了卡罗尔。她还是和以前一样, 不爱住在华丽的城堡里, 而是蜷缩在嘈杂的街巷小屋里，听着酒杯相撞的声响入睡。
管家哈里特一直跟在卡罗尔身边，他外表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但一开口还是将本我暴露无遗。他毕恭毕敬地给蕾娅行了个礼，随后便开始揶揄起蕾娅来：“尊贵的小姐, 你是否枕着金砖睡觉？是否用金币擦起身体？不要撒谎，我已经嗅到了那股刺鼻却令人愉悦的味道，我知道你有多喜欢那些金灿灿的东西。告诉我，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是否已经准备好成为我的另一个雇主了？小声点，这事儿别让夫人知道。”
回廊街上那个印刷坊比起报社来说要朴素得多，外墙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一条如油墨般的黑色印记从门口一直指向内部，将墙体分隔成了明显的两部分，下方是古老的灰黑色石堆，上方是新加固的灰白色石块。卡罗尔说，大概在她翻墙进入印刷坊后的半年内，他们就加高了围墙，防止出现第二个卡罗尔在深夜闯入。
哈里特在门口等候，蕾娅和卡罗尔在指引员的带领下进入了印刷坊。闻着熟悉的油墨味，此刻蕾娅觉得自己比躺在柔软的床上还要舒心。那些经过瑟琳娜改造的印刷机发出不间断的“咔嗒”声，一份份新鲜出炉的印刷品被送到晾晒间和装订室。
在悄悄和瑟琳娜打过招呼后，一位下巴光滑，头顶毛发却异常旺盛的先生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蕾娅看出他就是印刷坊的坊主，而他对卡罗尔的敬重也显而易见。
“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这里还是一点没变。”卡罗尔在坊主的办公室里环顾着，怀念地说道，“你父亲斥责我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而他拒绝让我进入印刷坊成为印刷工的话语也时常在我耳边萦绕。”
“神啊，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您的身份呀。”豆大的汗珠立刻从额头上渗出，坊主抽出自己的手帕，艰难地擦拭着，“当初如果不是您的资助，我们的印刷坊早在十年前就倒闭了。如今您还慷慨地分享了彩色油墨的配方，我不胜感激。就算您要把整个印刷坊都拿去，我也没有话说。”
“哈哈哈哈，我不要你的印刷坊。”卡罗尔笑起来，瞥了一眼蕾娅，“我有一桩生意要跟你做。这位塔维斯小姐是我的学生，她打算印一本书，我想知道你们印刷坊最近还有没有时间接单。”
“要印多少？什么时候要？”坊主炙热的目光转向蕾娅，毫不犹豫地要走了蕾娅的手稿，仔细地翻看着。看着他无比严肃的模样，蕾娅还以为他会因为书中关于巫术的内容而感到为难，不过很快，他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这体量不算太大，我们现在使用的新型印刷机效率非常高，只要二位把要求告诉我，就算不收钱我也会做的。”
“哎哟，话可别说那么早，我们没打算占你便宜。”卡罗尔说道，“我们的要求不高，尽量做成人人都买得起的样子，要轻便，但印刷要清晰，装订要严谨。”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希望您能通过印刷坊的渠道将这批货的一部分发往全国各地。”蕾娅插话道，“当然，我会付钱的。”
“好的，好的。”坊主一边记下要求，一边不停地点着头，“在瑞德曼斯，我们印刷坊与很多书店和报社都有合作，只是如果要发往其他城镇的话，就只能依靠那里的印刷坊，这样的话我就不能保证您的书在外头的销量了。”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我们自有办法。”卡罗尔满意地点点头，从手袋里摸出了五个金币，“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尽快拟好合约吧，这是定金。”
“不，等等，这钱应该是我来……”蕾娅被卡罗尔突然又迅速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正当她要抢着付款时，卡罗尔捏住她的胳膊，将她拦了下来。
“不行，我已经欠你够多了。”蕾娅坚决地说道，“好不容易才还清买印刷机的钱，我不能再找你‘贷款’了。”
“你的账的确是还清了，但这五个金币是多出来的，所以也算是你自己付的钱。”卡罗尔将金币往坊主面前推了推，示意他收下。
“什么多的？”蕾娅奇怪地说道，“我就给了你二十五个金币。”
“我给我最喜欢的学生打了个折，不行吗？”卡罗尔嬉笑着摸了摸蕾娅的脑袋，“当然，剩下的钱还是要你自己来付。”
“卡罗尔……”蕾娅拉下卡罗尔的手，心中百感交集，但想说的话还哽在喉间时，卡罗尔又抬起手，替她将那些被弄乱的发丝理顺。
“其实……”坊主的手指不安地摩挲着那些金币，艰难地插上话，“作为定金的话，五个金币有点太多了。佩洛姆夫人，凭您对我们的善意，我实在不好意思收下您的钱。”
“这是我的学生给你们的，不是我给的。”卡罗尔挑了挑眉，伸出五个手指，“五万本，其中至少有四万五千本要送到别的城镇去，要花钱的地方可不少。如果你不想再经历一次破产的话，最好还是收下那些金币。”
“神啊。”坊主一怔，被卡罗尔口中的数字惊得做起了祈祷，片刻后，他还是决定收下了那五个金币，“愿神保佑，我不负重托。”
而蕾娅听到这个数字则是会心一笑，现在她再也不会觉得当初的谎言有多么夸张了。
午间休息时，蕾娅叫上了瑟琳娜，同卡罗尔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餐。黑面包加牛奶，仿佛已经成为了印刷工的标配。
这是瑟琳娜与卡罗尔初次见面，在一段充斥着着“美丽”“憧憬”“尊敬”的客套问好后，她们聊起了蕾娅这些年的糗事。当然，蕾娅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两个本不认识的人搭上话后，她们的话题一定会先围绕着她们共同的朋友展开。
“又是跟踪又是绑架的，一边开印刷坊还一边出海，这几年你的生活真是充实啊。”卡罗尔调侃道，“什么时候也带我去海边抓两条肥鱼呢？”
“虽然我已经学会了在海上航行，但是在捕鱼这件事上还不能说是得心应手。”蕾娅遗憾地耸了耸肩，“我最多能找到博尔镇最好的鱼摊给你买两条。”
“没用的家伙，在海边住了那么多年竟然连抓鱼都还没学会。”卡罗尔笑眯眯地骂道，“剑术倒是大有长进，你该给约瑟芬学费。”
“我提过，是她自己不要。”蕾娅无辜地说道，“她说我只要供她吃穿就行，还警告我不要像打发雇佣兵一样给她塞钱。”
“哈哈哈哈，”卡罗尔想象着约瑟芬说这话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来，“神啊，天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担心你们，我生怕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吃苦，还要防备着那些猎巫人的暗算。谢天谢地，你们都过得很好。”
“我很想给你多写几封信，但我怕给你惹麻烦，也不敢把具体住址告诉你。”蕾娅说道，“好在终于在瑞德曼斯见到你了。我原本还时常觉得忧虑，但你的出现让我信心倍增。”
“我会联系我所有的人脉，帮你把那本书推销出去，只要有人看，有人认同，就会有人使用。我记得你之前的文章已经在几次审判中被引用过了，这本书会让你的影响力再次扩大。”卡罗尔收起笑容，换上了一副认真的姿态，“不过与此同时，我们的危险程度也会相应地与日俱增。你该告诉约瑟芬，要更加警惕。”
“我会的，你放心。”蕾娅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一旦这本书上市，就意味着我们与猎巫人的战争正式开始了。”
“说起来，那本书究竟叫什么名字啊？”瑟琳娜说道，“你一直没有告诉我，神神秘秘的。”
“我是一直没想好，”蕾娅解释道，“直到昨晚我才把书名确定下来。”
“那现在能告诉我了吗？”瑟琳娜期待地说道。
“当然，”蕾娅笑着说道，“为了与猎巫人对抗，我需要指出这些年来女巫审判中那些大案的疑点，要陈述每一种验巫方式的不合理性，要旁征博引，将所有被质疑为巫术作祟的现象消解在普通人的生活中。这样的一本书，我叫它《自然科学自地狱而生》。”
第277章
“圣池甘露”没有作为新品推出, 但卡罗尔说并不是因为她的劝说起了作用，而是因为金利先生突然去世了，与之前那位贵族老爷一样, 死于流感。
整个瑞德曼斯的人都在议论, 说金利夫人是为了更好地筹备丈夫的葬礼才会推迟新品发售时间。她是个十分坚强果敢的女人，由此可以看出她与丈夫感情深厚。更何况, 她甚至为此停办了沙龙, 搬到了金利家在郊区的庄园，谢绝了一切上门拜访的请求。
如此深情令人津津乐道, 但沙龙的停办却让蕾娅犯了难。她花了整个冬天的时间与沙龙中的女人们打好关系, 就连曾经对她有不少偏见的夫人都不得不因为金利家对她的礼遇以及她给报社写的那些文章对她刮目相看。但就在她离实现愿望还差一步之遥时，她却失去了和她们继续见面的机会。春季来临, 议会即将召开，乔治等人蠢蠢欲动，但她却还没能确定下可以帮助她探听情报的人员。
“如果你没有办法确定人选的话, 我可以帮你。”卡罗尔把她从街上买的肉饼分给其他成员，搭配雷莫为大伙儿准备的、用来解腻的桑葚，人人都吃得心满意足。自从卡罗尔加入女巫同盟, 议事会便一次比一次热闹。除了迪亚娜，人人都很喜欢她。不过并非是说迪亚娜与卡罗尔不对付，而是她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上面, 因为迪亚娜不得不跟着金利夫人一起前往庄园。
“有的时候我在想, 是不是整个瑞德曼斯的人都欠你人情。”蕾娅咽下一口肉饼，调笑道。
“当你功成名就时，确实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好像所有人都对你有所亏欠，想要想方设法地对你好。”卡罗尔不停地搓着一边袖口上的墨印, 发现这印记已经完全干透后，她才无奈地选择了放弃。
“深有同感，”瑟琳娜接话道，“当初我刚到印刷坊去时，没有一个人愿意理我，但当我造出新的印刷机后，就连坊主都会主动给我倒茶了。”
“瞧，”卡罗尔朝瑟琳娜点点头，“在一个小小的印刷坊里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那些一向争名逐利的圈子里。”
“那么你有推荐的人选吗？”蕾娅问卡罗尔，“我曾经考虑过在沙龙上见到的一位画家和一名诗人，但她们一个已经成为了寡妇，一个根本不是瑞德曼斯人，在议会这件事上完全帮不上忙呀。”
“所以我说，我们应该直接找一个男人。”克莱尔再次提议，“向导，我有认识的人。”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克莱尔。”蕾娅瞥了克莱尔一眼，语带责怪地说道，“我们不能直接跟那些男人对话，这太危险了。”
“但这样做效率更高，不是吗？”克莱尔争辩道，“从前我也是这样畏首畏尾，才错过了救下我朋友的时机。”
“那不一样，我们现在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两个猎巫人了。”蕾娅坚决地说道，“我们要更加小心谨慎才行，即使还有那么多陌生的面孔我没有见过，但每一个成员都是我珍贵的同伴，我得为她们考虑一下。”
“做什么都要等，罗顿女士就不会这样。”克莱尔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这话被一旁的约瑟芬听了个正着。
“注意一下你的态度，克莱尔。”约瑟芬皱着眉训斥道，“以前我也提醒过你，让你做事不要追求速度，太过毛躁。再说了，你刚加入组织没有多久，连罗顿女士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能断定她不会为了保护同伴而要求你三思而行？”
“我只是……”
“好了，我已经决定的事不会更改。”蕾娅一锤定音地说道，又将目光转向卡罗尔，“刚才我问你的事，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有认识的人，与她关系密切的某个男人可以进入平民院。”卡罗尔说道，“但我不能告诉你们她是谁。”
“为什么？”克莱尔不解地问道，怨气未消。
“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有些特殊，为了她的声誉，我不能说。”卡罗尔真诚地说道。
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也都明白了其中缘由。
那个男人是她的情夫。在这里，男人情场荒唐，可以有数不清的情妇，甚至是私生子。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向情妇赠送地产和金银珠宝，甚至让私生子继承一定的财产。但是女人却不行，一旦被发现，等待她的就是通-奸的罪名，她会立刻被绞死或是砍头，她的财产也会被全部没收。
“没关系，如果你信任她的话，我不会再问。”蕾娅说道，“你和她谈过了吗？没有透露我们的真实目的吧？”
“谈过了，本来她和她那个因为政治联姻不得不在一起的丈夫就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也只是表面上关系还看得过去罢了。”卡罗尔说道，“我只是告诉她，是我自己对议会的事感兴趣，她说她可以帮我套套话。我跟她关系不错，她也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议会结束后，她会给我递信的。”
“很好，总算是解决了一件事。”蕾娅欢喜地说道，将肉饼吃了个精光。
“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卡罗尔说道，“目前金利家在筹备葬礼，很快我也得过去吊唁，我看她们没有要回城的意思，所以如果她们给我送来消息的话，我会出城几天。如果那位夫人给我递信时我不在的话，你就按照我给你的地址，去找哈里特。”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应付。”蕾娅答应道，“我们才把一部分《自然科学自地狱而生》送出城，正是要避风头的时候，暂时不需要有什么大动作，先把乔治他们的诉求了解清楚后，再制定新的计划。”
“蕾娅。”约瑟芬在此时举起了手，但她看起来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蕾娅问道。
“我跟雷莫夫人也查到了一些事，”约瑟芬说道，“是关于‘C女士’的……”
“快说吧，约瑟芬！”一听见那个名号，蕾娅的心就焦躁起来，“你们查到什么了？”
“是这样的，向导。四天前我们在街上走动时，碰巧来到了石门街附近，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到报社附近找了个地方坐着等你出来。”雷莫接过话头，向蕾娅解释道，“但就在我们等候的时候，一位带着大檐帽的女士来到报社门口，但刚推门进去，下一秒就慌张地跑了出来，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一样。我和约瑟芬觉得不对劲，立刻赶了过去，却发现那个时候报社里只有一个人……”
“我。”蕾娅说着，表情越来越凝重。
“没错，那个时候只有你还在擦着桌面上那些墨渍。”雷莫接着说道，“我和约瑟芬立刻就追了出去，但那位女士就像是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明明我们已经够小心了，但她还是能轻松逃离我们的视线，甚至利用环境制造错觉，让我们走进上错误的道路。”
“我们跟丢了。”约瑟芬懊恼地攥紧了拳头，“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四处探查她的踪迹，但还是一无所获。”
“四天前……”蕾娅回忆道，“四天前不是我轮班，我是临时替班。”
“你的意思是，她是特意挑那个时候去报社的吗？”瑟琳娜惊讶地说道，“那岂不是说明‘C女士’已经……”
“她知道我们已经抵达瑞德曼斯，对于这个我并不感到惊讶。”蕾娅咬了咬牙，看向了卡罗尔，“但她甚至能精确地知道我在报社的轮班时间。”
“我们正在面对一个强大的人，”卡罗尔注视着蕾娅的双眼，一本正经地说道，“她藏于暗中，掌握的信息比我们更多，但我们尚不能确定她是否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所以，我们得再更加警惕些才行。”
“太可怕了，什么样的人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还丝毫不留痕迹？”瑟琳娜感慨道。
“你们认为我们能在议会那天看见这位‘C女士’的人吗？”克莱尔插话道。
“你是说她和我们一样，也会找几对能进议会的眼睛和耳朵吗？”蕾娅说道。
“同为女人，谁又能进得去那里呢？”克莱尔撇了撇嘴。
“那我们就到广场上去等一等。”蕾娅说道，“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乔治这个‘老朋友’。”
就在这时，熟悉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约瑟芬打开门，将风尘仆仆的德丽莎迎了进来。
一进门，德丽莎就拿起桌上最后一个肉饼，囫囵吞枣般咽进她咕咕叫的肚子里。
“打听到了吗？”等德丽莎吃好后，蕾娅起身问道，“时间确定下来了吗？”
“是的，”德丽莎抚着胸口，用力地将嘴里的肉饼咽下去后，严肃地点了点头，“下个月的第一天早上，议会照常召开，乔治会作为代表进入平民院。蕾娅，如果你们已经定下来探听消息的人选，那么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等待了。”
第278章
议会召开当日, 蕾娅她们来到位于瑞德曼斯中心地带的鲜花广场。
这个广场呈长方形，四周共有十根石柱，每根石柱顶部都雕刻着一只青铜狮鹫。广场中央有一块巨大的海螺浮雕, 浮雕之上曾设立过刑场, 如今几座年代久远的绞刑架已经搬到了集市附近，但不变的是刑场在哪里, 哪里就人如潮涌。
一个个穿戴整齐的男人穿过广场, 径直走向一栋深灰色建筑，个个昂首挺胸、满腔热血, 仿佛有千万个豪情壮志等待在这一朝实现。与此同时, 蕾娅她们却只能躲在石柱背后的阴影里，看着他们走进议会大厅, 慷慨激昂地行使着他们的权利。一股不平萦绕在蕾娅心中，久久不散。
会议铃响起的几分钟前乔治才急匆匆地赶来。他绕过蕾娅身旁的那根石柱，目不旁视, 手用力按压着头顶的帽子，防止它因为急速的跑动而掉落。他的脸上多了几道明显的皱纹，但眼睛里依旧透着精明, 衣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光鲜亮丽，鞋头擦得又油又亮。
在取代了杜利亚在猎巫人中的位子后，他的生活变得愈加滋润。加上审判法官的身份, 更是走到哪里都备受礼遇。蕾娅暗暗不忿, 自己那封信好不容易换来了一个猎巫人的陨落，却又捧起了另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该死的家伙，”蕾娅望着那个可耻的背影骂道, “总有一天要让你尝尝那些我们曾经历过的痛苦。”
一般来说，没什么实权的平民院会议只会进行一天的“程序化表演”, 但如果平民代表中有人提出了实质性的议案导致议程太长，会议可能会持续好几天。在保持信仰纯洁性方面，这里的人们往往会投入进更多的时间与经历。如果乔治足够聪明，那么他就会巧妙地改变议案的实质，把“卡洛斯”和“梅丽尔”等人损为破家危国的“异-教徒”，将猎巫人的利益上升为宗教与政治利益。
而事实果然如蕾娅所料，会议持续了整整五天，直到卡罗尔从金利的庄园赶回来时，才正式宣布休会。除了迪亚娜之外的女巫同盟成员再次聚集起来，望着卡罗尔手中的信件屏息以待。
卡罗尔扯开封口，暗红色的火漆碎屑掉落在桌上。她快速地扫了一眼信中的内容，在找到她们需要的关键信息，她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乔治代表猎巫人强烈谴责‘卡洛斯’和‘梅丽尔’所领导的邪恶团体，控诉此二人破坏公正审判，四处残害人命。”卡罗尔说道，“他请求议会与宗教法庭正视问题，对此展开调查，清查全国范围内追随二人的……异-教徒。”
“果然如此，”蕾娅接过卡罗尔手中的信件，仔细地阅读着，“他们说，卡洛斯用花言巧语骗取女人的信任和……贞洁？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好吧，我能要求那些人什么呢？上面说：‘这个组织由一个叫卡洛斯的男人领导，但几乎完全由女人组成。在卡洛斯的哄骗下，她们自视甚高，通过文章赞扬女人，贬低男人，甚至心狠手辣地夺走男人的生命。这个肮脏的异-教徒组织会破坏美好的婚姻，窃取好女孩的心。如果不加以制止，她们就会堕落为十恶不赦的女巫，以魔鬼之名继续传播异端思想，最终攻占整个国家。’”
“真是稀奇！我竟然不知道我们女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连骑士装都不让我们穿，却觉得我们可以攻占一座又一座城池。”瑟琳娜讽刺道。
“‘肃清是底线，但最重要的是引以为戒。要彻底粉碎异-教徒们阴谋，更要保证其不会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蕾娅越往下念，越发觉得可笑，“真是抱歉啊，乔治，我们女巫就是如野草般坚韧。”
“乔治在五天的辩论里都占了上风，原因在于他完全将我们对猎巫的反抗解读为渎神。”卡罗尔担忧地说道，“这个议案很快就会上递到皇家参议会，如此就会引起教会的注意。”
“这在所难免，乔治知道把谁拖下水对他更有利。”蕾娅将那封信扔在了桌上，不愿再多看一眼，“从前教会一直没有公开支持过猎巫，偶尔还会有几个主教出来斥责几句，表示一下对生命逝去的哀悼。但我们现在讨论的可是‘渎神’，乔治扭曲事实，那些被‘C女士’杀死的猎巫人反倒成了殉道者。”
“议案什么时候会递交到皇家参议会？”瑟琳娜问卡罗尔。
“基本是从平民院会议结束这项程序就已经开始了，只是那些贵族老爷们还需要时间商议罢了，加上教会的介入，时间会久一点，但是最迟不会超过两个月。”卡罗尔答道。
“也就是说，这个春天内，或许我就要被全国通缉了。”蕾娅耸了耸肩。
“是我们。”卡罗尔将蕾娅的肩膀按了下去，“包括‘C女士’，别忘了，乔治提到的是卡洛斯、C女士以及一个全是女人的组织。”
“那么我们得推进计划了。”蕾娅说道，“乔治他们现在在哪？还住在之前的酒馆里吗？”
“这正是我马上要告诉你的，”德丽莎说道，“我和几个成员一直在观察他们，自从宣布休会，他们其中的几个人就分批离开了酒馆，四散在瑞德曼斯各处。虽然乔治还住在那里，但是更多的人已经隐于市中了。我们在瑞德曼斯的人手不够，不一定能将他们每个人都纳入监视范围。”
“既然如此，那就得让他们主动露面才行。”蕾娅思索道。
“你打算怎么做，向导？”克莱尔问道。
蕾娅沉默片刻，望着那张被她扔到一边的信纸说道：“我想在《瑞德曼斯周报》上再发表一篇文章，以梅丽尔老师的名字。”
“什么？”瑟琳娜、约瑟芬、卡罗尔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那个主编不会让你这么做的，蕾娅。”卡罗尔严肃地说道，“这段时间以来你的稿件被退回了多少次，你忘了吗？他连最普通的文章都不让你写，更何况是那些驳斥女巫审判的文章？你应该知道他也是皇家猎巫人资格证的审核官之一吧？那家伙是个狂热分子，他会把你直接送进监狱的。”
“谁说我要写驳斥女巫审判的文章了？”蕾娅轻笑一声，安抚着卡罗尔攥紧的拳头。
“那你打算写什么？”卡罗尔疑惑地说道。
“我会写他最喜欢、最想要的文章。”蕾娅说道，“就写他竞争对手的八卦故事好了，他巴不得整张报纸上都是那些人的丑闻。不过等他同意后，我会悄悄替换掉那个版面。定版在送到印刷坊后还要进行最后一次审阅，到时候就要麻烦瑟琳娜替我混过去了。”
“真是冒险，”瑟琳娜与蕾娅交换了个眼神，“但不得不说，这很值得。”
“我的目的，是让梅丽尔老师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之前没有用任何一个和我们相关的名字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不过既然乔治他们的议案已经送到了贵族院，那么我们就不能再这么被动了。”蕾娅说道，“他们忌惮‘卡洛斯’和‘梅丽尔’，那我就让他们不得不直面这两个人。‘卡洛斯’的书已经陆续运往全国各地销售，那么‘梅丽尔’的文章也应该再次面世，提醒一下这群猎巫人，幽灵回归了。”
“那之前提过的集会是否需要提前？”雷莫问道。蕾娅曾与她商议过，要在恰当的时机组织一次女巫同盟集会，邀请全体成员参加。
“暂时不用，还不到时候。你和克莱尔继续和每一个成员的保持接触，继续发展新成员。”蕾娅说道。集会的目的并不在于谈话，而在于动员。在合适的时候，不管是否已经是女巫同盟的一员，都可以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文章发表的时间也很重要，我们还得再商量。”卡罗尔表示还是不放心，“而且我认为除了发表文章，还要再做些什么才行。梅丽尔的名字能引起猎巫人的恐慌，但这终究不是最实在的。”
“我也想过这件事，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成员中不是每一个都擅长使用刀剑，而现在开始训练的话也来不及。”蕾娅苦恼地说道，“她们还没有办法正面对抗那群猎巫人，除非……”
“咚咚咚。”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不带任何暗号性质。
蕾娅心脏漏跳一拍，迅速噤声。她吹灭了蜡烛，并嘱咐所有人不要贸然移动。她瞥了眼门口，在黑暗中艰难地数了数屋子里的人，除了迪亚娜，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而一旦夜幕降临，除了核心成员，没有人会敲响雷莫的家门。
“我去看看。”约瑟芬悄声道，不等蕾娅同意，就缓缓朝门口挪步。
但没等她走到门口，门外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塔维斯小姐，我知道你在里面。”
听到自己名字的蕾娅又是一惊，百般困惑地看向约瑟芬。她敢肯定，约瑟芬也正用同样的表情看着她。
“塔维斯小姐，我是个信差，是来替我的主人送信的。”见里头还是没有反应，门外的人又说道，“你认识她，我的主人是‘C女士’。”
第279章
“C女士”的信差主动上门, 这是蕾娅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C女士”一直是那样若即若离，而蕾娅为了寻找这位神秘的女士辗转多地，一点点拼凑线索却还是无法触及。但如今, 她的信差竟然与蕾娅仅一门之隔, 甚至还大胆地说出了她的名号。
“别过去，可能有诈。”卡罗尔拽了拽蕾娅的衣袖, “知道‘C女士’的不止我们。”
此时门口的约瑟芬已然拔出了短剑, 只等蕾娅的命令。
要赌一把吗？蕾娅不确定。如果是一场骗局，那么她就会害了屋子里的所有人。但万一门外站的真的是“C女士”的信使呢？如果她闭门不见, 岂不是会错过她一直以来所期盼的机会？
“约瑟芬, 开门。”最终，蕾娅决定让她进来, 但话虽如此，她还是指示每个人都准备好武器，“小心点, 别伤到自己。”
随着“嘎吱”一声，大门缓缓而开。一个穿着肥大罩衫的女人走了进来。
约瑟芬即刻按住那人的手腕，一只手扯下她的兜帽, 另一只手则迅速用匕首抵住了她的脖子。“别喊，小姐。”约瑟芬在她耳边警告道，“你既然认识我们, 就知道我们的能耐。”
神奇的是, 那个女人似乎知道约瑟芬一定会有此动作一般。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剑柄，开口道：“塔维斯小姐，我看不见你, 请问能把蜡烛点上吗？”
奇怪的女人，蕾娅心想。她并没有立刻照做, 而是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我刚才说过了，我是一名信差。”那个女人说道，“‘C女士’让我把一封信交给你。但如果没有烛火的话，你要怎么看信呢？”
“我怎么能确定你的身份呢？”蕾娅说道，“这几年我接触过的骗子可不少。”
“你们在西伦村和坎帕城收到的信都是我送去的。”信差小姐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小姐还是不信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等你们去坎帕城与那两位药剂师确认后，再看信也可以。”
“你开什么玩笑？”约瑟芬那冰冷的刀刃又近一分。
“约瑟芬，”蕾娅及时阻止了约瑟芬，她怀疑以那位“C女士”的脾气，要是看到自己的手下带着伤回去的话，一定不会与蕾娅她们善罢甘休，“瞧瞧她身上有没有武器，再看看外面是否有人跟踪，没有的话就先放开她吧。”
“可是……”
“雷莫夫人，麻烦你点一根蜡烛。”蕾娅起身，接过雷莫送来的烛台，缓缓走到那位信差跟前。
接收到蕾娅首肯的信号，约瑟芬不情愿地移开了短剑，但依旧用半个身子挡在蕾娅和信差中间，就像一支上弦的箭。
一只拿着信的手伸向蕾娅，食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她将手收回去时，蕾娅才看清戒面上的那个图案。蕾娅心中一颤，她曾见过那种纹饰，因为不太确定，甚至还特意询问过卡罗尔。
那是木槿花。
蕾娅抬高烛台，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信差的脸。她乌黑的长发挽在脑袋后面，唯耳边垂下几缕发丝，下巴上两颗几乎要连载一起的小痣在此刻显得异常醒目。霎时间，多年前的回忆涌入蕾娅的脑海，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条暗巷，听见黑猫死去时痛苦的哀嚎。
“请问我们是否见过面？”问出这个问题时，就连蕾娅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信差的嘴唇，翘首以盼她给出的答案。
“什么？”信差看着蕾娅的脸顿了顿，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我不认为我们见过。”
“你戒指上的图案，请问那是木槿花吗？”蕾娅确认道。
信差抬手望了眼自己的戒指，回答道：“是的，很少有人能认出来。”
“那么，恕我冒昧，请问你是否来自里奇城？”蕾娅又问道。
这下信差脸上的惊讶与戒备取代了迷茫。
“我现在说这话你可能会觉得非常突然，也一定不会相信。”蕾娅接着说道，“但我想我们见过面，几年前，就在里奇城上街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当时你受了伤。”
“不……怎么会？”信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从头到脚端详着蕾娅，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赫兰斯小姐？”身后传来卡罗尔的声音，听起来同样震惊。
信差猛地朝卡罗尔看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更加提防地质问道：“你又是谁？”
“我叫卡罗尔，卡罗尔·佩洛姆。”卡罗尔走来，与蕾娅站在一起，“难道你就是蕾娅提过的那位小姐吗？在听说你的事后，我曾找过你，但但是你的父亲说你已经有了结婚的对象，所以去了乡下，不住在里奇城了。”
信差无法呼吸般揪住了自己胸前的布料，大口地喘着气。佩洛姆先生举办生日宴会的那天，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她经历了极大的痛苦才生下一个女儿，却在当晚被残忍夺走。父亲曾主张杀死这个女婴，在母亲的劝说下才改变了主意，将孩子送给别人抚养。她意识模糊，穿着带血的睡袍追出来，试图夺回她的孩子，但她的挽留却只化作水坑里的污水，被车轮无情地辗轧。
蕾娅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她。蕾娅看不清她的脸，却记得她的痛苦。长长的黑发包裹住她的身体，躺在她身旁的，是那只不再喘息的黑猫。
“赫兰斯？”蕾娅说道，“你姓赫兰斯吗？”
“没有什么赫兰斯，你们认错人了。”信差努力平复着心绪，但蕾娅分明已经看到了她眼眶中晶莹的泪水。
“小姐，我们并不是要逼迫你承认什么，只是……”卡罗尔本想通过安抚来引导她说出真相，但对方的极度抗拒却让卡罗尔无法再将对话继续进行下去。
“你该看信了，小姐，我还要回去复命。”信差倔强地吸了吸鼻子，最终还是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她咬着牙，将那枚木槿花戒指藏入掌心，随后便对一切都报以沉默。
蕾娅与卡罗尔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无论她们如何努力，都无法再问出什么。于是，蕾娅叹息一声，拆开了那封信。信上的字迹与她之间见过的那些都不相同，有力的笔锋昭示着写信人的坚定。
亲爱的好奇小姐：
知道你已经抵达瑞德曼斯，我感到非常高兴。
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很不好受吧？我能理解，但很抱歉，想到你读到这封信时的表情，我还是觉得十分有趣。
什么恶趣味啊？刚读了两句，蕾娅就忍不住吐槽。
你依旧对真相十分执着，但我想你我都明白，你到瑞德曼斯来的目的应该也不只是想见我吧？
所以我们大可不必绕弯子，坦诚地接受彼此的心意如何？
《巫术法案》的危害，想必用不着我提醒你。你甘冒风险走上审判法庭时，应该就意识到了，总有那么一天，我们都不得不面对这一切，
我所做的事你都清楚，正如我也明白你的计划。所以，请不要怀疑我的诚意。
所以我想知道，你是否有兴趣跟我合作？
“合作？”蕾娅的目光无法从这两个字上挪开，“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合作的意思。”信差开口道。
蕾娅看向信差，发现她已经藏起了所有的情绪，与刚才判若两人。
“你的主人说想跟我合作，但却连面都不愿意露，这就是她表达诚意的方式吗？”蕾娅诘问道。
“你们不能见面。”信差不可动摇地说道，“主人说，还不到时候。”
“为什么是她来决定见面的时机？”蕾娅抖着信纸，不满地说道，“她来找我合作，说明她需要我的帮助。甚至可以说，在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需要我，但她却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我引到这里，甚至利用了我的老师。”
“主人做事总有她的道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信差说道，话语中带着些许怒气，似乎绝不允许蕾娅这样揣测她的“C女士”，“如果小姐有需要传达的话，我会告知主人。但你们不能见面，至少现在不能。”
“那你就回去告诉她，我不和看不见脸的幽灵合作。”蕾娅将信纸的一角喂进烛焰，在信差震惊的眼神中将信烧成了灰烬。
“小姐，你得想好这么做的后果。”信差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威胁蕾娅。
“你认为你的主人做事总有道理，我做事也有我的理由。反正你走之前还是会盯着我把信毁了，大可不必表现得那么惊讶。毕竟只有这封是她亲笔写的，对吧？”蕾娅说道，“你走吧，信差小姐，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C女士’。如果她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观察我了，那么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面对毫不退让的蕾娅，信差思索片刻，放弃了劝说。她再一次打量过蕾娅和卡罗尔后，重新戴上了兜帽。
“你的话，我会带到。”她说道。
“赫兰斯小姐。”在信差转身后，蕾娅叫住了她。
这次她没有反驳。
“对于你之前的经历，我感到非常抱歉。”蕾娅说道，“很抱歉当时的我太过弱小，没有办法帮助你，但请你相信，我们对你的遭遇并非漠不关心。”
信差的手攥紧了罩衫，她一言不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迈步离开。
蕾娅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汹涌的情绪久久不能平息。
那天晚上是蕾娅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的薄弱。是她第一次空有助人的情绪，但却只能接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事实。
卡罗尔的手抚上蕾娅的肩膀。或许此刻只有她能明白蕾娅的心情。
“好吧，她走了。”整理好情绪的蕾娅终于转过身，倚在门上，怀疑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每一个人。然后，她往约瑟芬身侧靠去，咬着牙耳语道：“叫上瑟琳娜，立刻回酒馆。不要当着她们的面问我理由，我现在怀疑我们之中有人一直在和‘C女士’通信。”
第280章
“她的本事未免也太大了吧？”刚回到酒馆, 蕾娅就忍不住叫嚷道，“知道我在报社做杂工也就算了，毕竟我一贯在报社与印刷坊之间活动。但那可是只有几个人才知道的据点, 每次我们过去的时候都会严防有人跟踪。可即便如此, 她还是知道了我们的藏身之地，甚至还派信差上门, 向我展示她的能力, 要我跟她合作。”
“你怀疑谁？”约瑟芬问道。蕾娅能看得出来，那位信差小姐的到来让约瑟芬觉得很不舒服。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凌厉, 双臂紧紧抱在胸前, 仿佛下一秒就会随机挑选一位倒霉鬼，割破他的喉咙一般。
“我不知道, ”蕾娅烦躁地扯了扯头发，“你们几个都是我信任的人，她们也都是女巫同盟的核心成员, 谁会背叛我们？”
“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算是‘背叛’，不是吗？”瑟琳娜提醒道, “如果有人认为我们与‘C女士’的目标一致，那么她就会设法促成这次合作。事实上，我们并没有禁止其他成员以自己的方式推进计划。”
听到瑟琳娜的话, 蕾娅的头脑冷静下来。她拉着瑟琳娜一起坐下, 思考着“C女士”最近的动向。
“或许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我们在谋划什么，但直到昨天她才来找我们。我猜测，她应该也在等待平民院会议的结束。”蕾娅说道, 想到了一直不见人影的迪亚娜，“你们最近有谁跟迪亚娜接触过吗？”
“我没有, 而且据我所知，所有的核心成员在这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她。”瑟琳娜说道。
“也就是说，她并不知道今天卡罗尔会带来议会的消息。”蕾娅默默舒了口气，“那么那位信差小姐就不能来得那么凑巧。”
“这样说来，我们可以暂时排除迪亚娜的嫌疑。”瑟琳娜点了点头，“那么克莱尔呢？说实话，我跟这个小姑娘可能不太对付，她脾气太急躁，总沉不住气，有时说出来的话也令我匪夷所思。”
“但我此前从来没有跟她联系过。”约瑟芬说道，“克莱尔进组织的时间短，我与她接触不多。她不可能知道我们在西伦村的住所。”
“约瑟芬说得没错。”蕾娅赞同地说道，“虽然我也认为克莱尔做事有些心浮气躁，但‘C女士’第一次和我们联系时是在西伦村。既然约瑟芬没有联系过她，那她就不可能把我们的消息告诉‘C女士’。”
“那么就只剩雷莫夫人了。”瑟琳娜皱起眉头，对这个结果表示难以接受。
“我倒是跟雷莫夫人联络过，她在组织里待了很久了，罗顿女士也很信任她。”约瑟芬的双眸中同样透出一丝抗拒，“在瑞德曼斯，她很有话语权，如果‘C女士’要拉她入伙，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意外，只是……”
“只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太伤你的心了，是不是？”蕾娅看向约瑟芬。
约瑟芬轻轻点了下头，问道：“需要我去问问她吗？”
“怎么问？”蕾娅说道，“就算问了，你觉得她会告诉你吗？”
“如果她不是被逼迫，而是因自我意志选择了‘C女士’，那么这的确没有什么意义。”约瑟芬沮丧地说道。
“那就只能暗中调查了。”瑟琳娜说道，“我们几个里应该只有约瑟芬有本事调查这样一位老成员而不被发现。”
“我会去调查的，不过……”约瑟芬一顿，试探般瞥了蕾娅一眼，说话时变得有些犹豫，“我觉得……还有一个人有待观察。”
“谁？”蕾娅与约瑟芬的目光交汇，一个名字顿时出现在蕾娅的脑海中，但她立刻开始疯狂摇头，否定地说道：“不可能！德丽莎是我们的朋友，她在马勒斯顿的时候就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们怎么能够怀疑她呢？”
“但我们刚才也说了，与‘C女士’有联系并不等同于背叛，不是吗？在与她失去联系的那段时间里，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我通通不清楚。”约瑟芬说道。真要算起来，她与德丽莎的感情确实不及与蕾娅和瑟琳娜的深厚。
“她说过了，她一直在跟踪乔治他们。”蕾娅始终不愿意正视约瑟芬提出的问题，“德丽莎不会对我们有所隐瞒，我没有理由怀疑她。”
“你有权利怀疑她。”
“别说了约瑟芬。”
“我可以帮你去查。”
“要是她知道了怎么办？”蕾娅倏地起身，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要是德丽莎知道我们怀疑她，那她该有多伤心？”
“她会理解的。”
“她真的会吗？”
约瑟芬沉默了，就连一旁的瑟琳娜也不敢保证。对她们来说，怀疑一个朋友的感觉非常糟糕，就像被迫在牛粪堆里享用美食一样。值得托付的伙伴太少，这场战斗又异常惨烈，倘若她们之间的联结中出现了裂痕，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知道我还是会去查的。”半晌，约瑟芬才又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蕾娅了解她的心思，她只不过是想提前给蕾娅打好预防针，这样就算事后被发现，蕾娅也不至于太生气。
“我就当我没有听见。”蕾娅回应道，看着烛焰燃尽，瑟琳娜又点燃一根新蜡烛。
“但我们之后要怎么做呢？”瑟琳娜问道，“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有人在给‘C女士’递消息，难道还要若无其事地继续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把我们的计划和盘托出吗？”
“今天刚刚拒绝过‘C女士’，想安之若素恐怕是不可能的。”蕾娅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C女士’想要跟我们合作，那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达到目的。她的那封信可以看作一个示好，却不是必然存在的环节。就像她明明知道她使用这个化名会给卡罗尔带来麻烦，但还是我行我素一样。她只在乎这样做是否对她有利。现在想想，她发表的那些文章与我的文风极为相似，甚至还用梅丽尔老师的名字做笔名，分明是想将那些文章和我扯上关系，一旦被发现了，我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比如乔治，我敢说，他在看到‘梅丽尔’三个字的瞬间，就会认为是我在背后装神弄鬼。”
“那么你今天拒绝她不过是给她提了个醒，是为了告诉她，我们或许可以成为她的同盟，但绝不会成为她的工具。”瑟琳娜说道。
“没错，你果然能理解我。”蕾娅冲着瑟琳娜微微一笑，“无论是在西伦村、坎帕城还是在瑞德曼斯，她都像执线人一样在牵着我们往前走，甚至明明想要与我们合作却还是躲在背后不愿意露面。要么，她就是料定了一旦我们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就会拒绝她的提议；要么，她就是过于自大，把自己当成了主宰一切的神明，要我们都乖乖按照她写的剧本来演戏。”
“你觉得她的目的也是推翻《巫术法案》吗？”瑟琳娜问道。
“我不知道，但她一定知晓这是我们的目的。”蕾娅说道，“这或许是她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重要到她不得不让那位信差小姐现身，亲自把信交给我。而我不过是想逼她露面而已，毕竟我也没有对那位信差小姐说谎，我是真的不会和一个只有代号的幽灵做交易。”
“你认为信差小姐回去之后，‘C女士’什么时候会再有所行动？”瑟琳娜说道。
“她和我们一样，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等待了。”蕾娅分析道，“所以我相信她很快就会……”
“咚！”蕾娅的话还没说完，门上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
“那是什么动静？”蕾娅一颤，疑惑地看向大门。
“快开门，是我！”门外随即传来了德丽莎焦急的声音，“来不及对暗号了，你们快出来！”
约瑟芬本能地拔出了短剑，给德丽莎开了门。
门刚一打开，德丽莎就踉跄着奔进屋，差点摔倒在桌前。瑟琳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而她来不及思考，就又扭过头，往门外跑去。
“怎么回事，德丽莎？”蕾娅看着德丽莎斗篷上成块的泥印，倍感奇怪，“你不是回自己的住处了吗？”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我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一个熟人，是个追随乔治的猎巫人，我曾经调查过他，他为人奸诈，不是个好东西。”德丽莎急匆匆地说道，“我奇怪于他深夜外出，于是就悄悄跟着他，发现他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见了个人，那个人是瑞德曼斯的治安官。”
“治安官？”蕾娅惊呼道，不安迅速爬上她的心头。
“来不及多说了，蕾娅，快点，你们得马上离开！”德丽莎一面查探这门外的动静，一面催促道，“现在有一群治安官在酒馆里，我听见他们悄悄向老板打探这里是否住着几个神秘的女人了。老板跟他们周旋不了多久，我带你们从后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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