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娅再次见到艾洛蒂时, 她的骑装上留下了一大片血渍，脸上也沾着几滴血点。她面无表情地接过迪亚娜递来的手帕，粗暴地擦着自己的脸颊, 然后告诉蕾娅和卡罗尔, 这不是她的血。
“祝贺您成功。”蕾娅对艾洛蒂行了个礼。
“你怎么知道我成功了？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艾洛蒂笑了笑，坐了下来。她靠在椅背上, 头朝后仰过去, 平复心绪般做着深呼吸。
蕾娅看到了她眼眸中闪动的泪花。
“您的计划天衣无缝，从您的脸上, 我看到了胜利。”蕾娅说道。她头一次按捺住好奇心, 因为不愿去询问那些残忍的细节，包括这场政变, 也包括今日在刑场发生的任何事。
“谢谢你，小姐。”艾洛蒂直起身子，摆了摆手, 让蕾娅和卡罗尔都坐到她对面，“我想尽快举行加冕仪式，教宗也同意了。”
“定在那一天呢, 殿下？”卡罗尔问道。
“十天之后，那天是我母亲的生日。”艾洛蒂笑着说道。这是蕾娅第一次在艾洛蒂脸上看到如此温暖的笑容，“你们要来观礼吗？”
卡罗尔望了一眼蕾娅, 摇摇头说道：“请恕罪, 殿下，我们恐怕没有办法出席。”
“为什么？”艾洛蒂问道。
“因为我们还有几场葬礼要办。”蕾娅平静地说道。
艾洛蒂愣了一下，随后便收起笑容, 颇为理解地说道：“你在责怪我吗？怪我利用了你们？”
“您是公主，我不敢责怪您。”蕾娅说道。尽管她满腹怨念, 为同伴的逝去而感到悲伤，但她却不能在此时表现出来，因为坐在她对面的是未来的国王。
“不用隐瞒，我知道我这么做会招来你们的怨恨。”艾洛蒂坦然地说道，“当我第一次在马勒斯顿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拥有一颗坚韧的心。你会为了达成目标而坚持不懈，也会为了同伴痛哭流涕。我很高兴你能成为女巫同盟的向导，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因为我需要利用一个懦弱的、好掌控的人来达成我的心愿，而是因为我真诚地希望女人们都能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并为之奋斗。所以当我说我会帮助你时，那完全出自我的真心。”
“我没有想到您会跟我说这些，”蕾娅发出一声感慨，“请放心，殿下，我没有怀疑过您想要继位的初心，我相信您会造福百姓。”
“加冕礼结束后，我就会组建新的皇家参议会，商议废除《巫术法案》的事。”艾洛蒂说道，“我建议你们在瑞德曼斯多待一段时间，以免错过这一大事。”
“谢谢您，殿下。”说到《巫术法案》，蕾娅才愿意抬起头，“我们会在确认法案废除后再离开。”
“你不想留下来吗？”艾洛蒂向蕾娅发出邀请，“我可以让你掌管瑞德曼斯的报纸，让你成为《瑞德曼斯周报》的总编，或者让你进军印刷业，随你选择。”
“不，殿下。”蕾娅苦笑一声，拒绝道，“我不属于瑞德曼斯，我不够勇敢。”
“不，亲爱的，你很勇敢，只是不够狠辣。”艾洛蒂说道，“我能感受得到，你在害怕我。我想告诉你，我虽然不会成为暴君，但在权力的争斗中，我们两个的动机并不相同。”
如果她想要获得王位，那么她必须流血，而她的刀尖上也必须沾上别人的血。她比蕾娅更加无情。蕾娅的目标是《巫术法案》，而她的目标是整个国家。
“我明白，殿下。”蕾娅看向了艾洛蒂靠在膝盖上的那把长剑，“其实您根本就没有期盼我会留下来吧？”
艾洛蒂笑起来，耸着肩说道：“试试又不会死。”
“那我想，这里就是终点了。”蕾娅了然于胸地说道。
“没错，你也只能帮我到这里了。”艾洛蒂说道。
“您很坦诚。”蕾娅再次感叹道，“在金利家时我就这么觉得了。”
“仅此一次，等你离开之后，当我跟下一个人见面时，我就会把我的面具戴起来了。”艾洛蒂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塔维斯小姐。你不要职位也不要报酬，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你到底能得到什么呢？”
“我能得到一个我身在其中，能活得自由的世界。”蕾娅站起来，对艾洛蒂行了一个大礼，“希望您之后一切顺遂，我期待着您能创造出这样的世界，殿下，不，现在应该说，国王陛下——
当蕾娅和卡罗尔坐着马车离开王宫时，她终于能好好看一看这座宫殿。
金灿灿的王宫笼罩在雪色里。与蕾娅想象中不同，这座宫殿并没有因为政变而变得阴云密布。没有硝烟，也没有战火，没有哀恸，也没有叹息。就像往常的一天一样，园林工匠还在花园里修剪花枝，马夫还牵着御马穿过庭院，几个侍女还抱着满满一箩筐的衣服跑向角落里的水池。唯一惹人注目的是一队队王室卫兵正在来回巡逻，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难掩激动。
蕾娅有些恍惚。国王真的死了吗？艾洛蒂真的成为下一任国王了吗？她的弟弟真的已经被送走了吗？
“虽然殿下刚才向我们保证过，但我想我们暂时还不能将这件事称之为胜利。”卡罗尔开口道，声音有些嘶哑，这座宫殿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你觉得呢，蕾娅？你认为我们已经接近终点了吗？”
“当然不是，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蕾娅说道，望着窗外的飞雪，她感觉自己四肢酸痛，胸口也传来一阵疼痛，好似刚刚参加完一场恶战，稍有松懈，就觉得自己快散架了，“艾洛蒂公主能顺利继位是一场胜利，废除《巫术法案》则是一场胜利的延续，不过我们并不知道终点在何方。女人什么时候能在议会里拥有合法席位？什么时候能获得药剂师资格证？什么时候能敲响法庭里的小木槌呢？绞刑架、火刑架、断头台，这些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消失，但拴在女人们脖子上的绳索却还没有被完全割断，前方还有无尽的抗争在等着我们。”
“或许在我们活着的时候，还没有办法实现这些愿望。”卡罗尔说道，“但是否在将来的某一天，这些都会成为现实呢？我们总要对未来有所期待。”
“会的，这些都会成为现实。”想起现实世界，蕾娅说道，“但就像我说的，这远不是终点。我们只是在完成一件又一件事，立起一块又一块里程碑。这事太艰难了，想要真正与这些掌握了数千年话语权的男人们平起平坐真是太艰难了。仅仅只是一个《巫术法案》，就耗费了这么多心血，牺牲了那么多女人的生命。我们每向前踏一步，脚印里都带着血泪。”
“但我们还是会去做，是不是？”卡罗尔轻轻握住蕾娅的手，“我们还是不会选择放弃。”
“是的，我门还是会去做。”蕾娅一笑，鉴定地说道，“无论多艰难我们都会去做，我们绝对不会后悔。”
车轮滚滚，硕大的宫殿被甩在身后，变得越来越小，藏入片片雪花之中。蕾娅本没有期盼有人前来迎接，但她却在下车后见到了德丽莎。她裹着一条粗布围巾，一个人站在雪里。在看到蕾娅时，她深吸了一口气，朝蕾娅奔来，牢牢将蕾娅抱在怀里。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蕾娅。”德丽莎带着哭腔说道，“我们很担心你们，瑟琳娜和约瑟芬都吃不下饭。但我们出不去，王室卫兵将我们团团围住，直到今天才撤走。”
“别哭了，德丽莎。”蕾娅轻轻拍着德丽莎的后背，安抚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们？是不是有事情想告诉我？”
“那个，克莱尔……”德丽莎的嘴唇颤抖着，哽咽地说道，“你知道吗？克莱尔她……”
“我知道。”蕾娅咬着牙说道，“我全都知道，我还知道有人顶着我的名字走上了断头台。”
“对不起，蕾娅，我们竟然什么都做不了。”德丽莎几近崩溃地说道。
“我们回去说吧，德丽莎。”卡罗尔搂着德丽莎的肩膀说道，“蕾娅太累了，让她先回去休息一下，好吗？”
蕾娅重重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带着卡罗尔和德丽莎离开。但德丽莎却拉住了蕾娅的手，一番抽泣过后，她说道：“你现在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蕾娅不解地问道。
“你得跟我来，蕾娅。”德丽莎胡乱地擦去脸上的眼泪，面色凝重地说道。
“又发生什么事了？”蕾娅疲惫不堪地说道，“我感觉我已经承受不住了，好像我还站在这里，但灵魂已经不知道飞往何方。”
“是‘C女士’，”德丽莎支撑着蕾娅的胳膊，有些着急地说道，“那位信差小姐又来了，我终于又联系上她们了。‘C女士’想见你，她就在城外的一个农场里等你。”
第302章
“C女士”所在的农庄离女巫同盟在城外的据点只隔着几里地。蕾娅没有想到, 她竟然就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待了那么长时间。
一场无声的政变带给蕾娅的震撼还没有完全平复，那个她一直想见的神秘女人竟然就邀请自己与她相见, 看来她也已经知道,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雪花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无法压制住狂跳的心, 蕾娅跟着德丽莎穿过一个牧场, 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农舍。
农舍的大门就这样敞开着，门上的红漆脱落些许, 留下的那些弯弯曲曲的痕迹看起来像一座小山, 又像一团火焰。干草用来迎宾，牛奶用来待客, 蕾娅跟着一位牧民的女儿来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她说，这间农舍是她家，“C女士”为她和她的母亲买下了前面那片牧场, 唯一的要求是让自己在这里住几个月。
那位小姐为蕾娅叩门，片刻后，房间门缓缓打开。一扇方方正正的窗子正对着大门, 透出屋外的白茫茫的雪光。但更令蕾娅觉得刺眼的并不是漫天飞舞的白雪，而是开门人手腕处，一枚小小的银袖扣。
“克里斯坦夫人, ”仅仅只是看到她站在窗边的背影, 蕾娅就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怎么会是你？”
“很意外吗？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了呢。”克里斯坦夫人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蕾娅。她身上没有穿着她喜欢的华服, 而是换上了农装，手里捏着一件又长由旧的围裙, 靴子上还沾着她从前最讨厌的泥点。比起从前，她的眼角多了几条皱纹，皮肤也变黑了些，脸上未施粉黛，但气质难掩，甚至看上去比从前还要吸引人。
“不，我根本不知道。”蕾娅摇了摇头，诧异地说道，“我以为里奇城那一别，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真是难以置信，我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是你。”
克里斯坦夫人朝蕾娅抬了抬手，示意她入座。桌上放着两杯牛奶和几块干巴巴的饼干。蕾娅看着克里斯坦夫人走到桌前，稀松平常地将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平静地咀嚼着。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的身份呢？”想起这些年的追寻，蕾娅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化名‘C女士’一步步地引导我，然后又跟我合作，在此期间却死活不愿意见我呢？”
“蕾娅，我又不傻。要是一开始就告诉你我就是‘C女士’的话，你会跟我合作吗？我诶，一个绑架过你、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还试图杀死你老师的人，你对我有任何信任可言吗？”克里斯坦夫人说道，“至于那个化名嘛，只是我的一点恶趣味而已。卡罗尔的首字母是‘C’，你的笔名，也就是卡洛斯的首字母是‘C’，而我……哈哈哈，你或许不知道，我的名字是卡特琳娜。”
“‘C’打头的卡特琳娜？”蕾娅一惊，瞬间笑了出来，“夫人，这样你名字的缩写不就成了‘C·C’了吗？”
“是的，但第二个‘C’来自我丈夫的姓，所以不提也罢。”卡特琳娜将装饼干的碟子推向蕾娅，“尝尝吧，蕾娅，这是那位牧民的女儿亲手做的，我很喜欢。”
蕾娅拿起饼干尝了一口，不算太甜，独有一股来自大地的清香。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蕾娅恍然大悟道，“为了找那枚被藏起来的银袖扣，你去了马勒斯顿。是你把我的手稿拿走的，也是你把另一枚银袖扣放进梅丽尔老师的墓里的。”
“在去马勒斯顿之前，我准备了一百种威胁人的方式，但很遗憾，那些都没用上。”卡特琳娜微微颔首，垂眸说道，“请收下我的哀悼，虽然我做过伤害你们的事，但我并不希望她以那样的方式死去。还有你，蕾娅，我知道你也经历了女巫审判。”
“谢谢你，夫人，没有人希望如此。”想到梅丽尔，蕾娅心里一沉，“你是从那个时候就决定要继续铲除那些猎巫人的吗？”
“我就见不得他们活着，甚至还活得那么猖狂。”卡特琳娜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一开始，我只是想夺走他们的性命，但后来我发现了你那些文章的好处。不过我没有办法像你那样去写作，所以我找到了你的朋友，那个叫德丽莎的小姑娘。”
“你是怎么说服她为你传递消息的？”蕾娅问道。
“用不着说服，她想让那些猎巫人消失的意图比我更加强烈。”卡特琳娜答道，“只要我保证，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她就愿意帮我。”
“在坎帕城时，你曾为我指路。是因为你也知道我们的愿望只能在瑞德曼斯实现吗？”蕾娅说道。
“原本我是得到了那些猎巫人打算到瑞德曼斯参加平民会的消息，才会到这里来的。然而很快我就发现，我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参会，因为猎巫人是杀不完的。”卡特琳娜咽下一口牛奶，就像吞下一口杜松子酒，“我手下的人，除了我的护卫，其他的说白了都是雇佣兵，并非完全忠于我。德丽莎虽然也是同盟成员，但她毕竟没有决策权。所以我需要你到这里来，你是她们的向导。”
“我都是到了瑞德曼斯之后才知道自己成为了新向导的。”蕾娅无奈地笑起来，“夫人，我真的不得不向你表示我的钦佩，你真是神通广大。”
“比不上你，小姐。”卡特琳娜难得谦虚地说道，“《瑞德曼斯周报》、金利夫人的沙龙，甚至是艾洛蒂公主，你接触到了我都没有办法接触到的人，而我居然还敢说自己是个贵族。”
“说起贵族，”蕾娅想到了卡罗尔，“你应该比我更早知道卡罗尔也在瑞德曼斯吧，夫人？”
“当然，我的化名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卡特琳娜哑然失笑，脸上没有半分抱歉的意味，“不过她也真够迅速的，一下就猜到我会到瑞德曼斯来。”
恶趣味啊，蕾娅默默感慨，她这么做明明就是故意的，要让卡罗尔承担本该属于她的压力，这或许是对曾经威胁过她的卡罗尔的一点报复。
“你向我寻求合作，也有卡罗尔的原因吧？”蕾娅明了地说道，“你知道我跟她关系好，而她又是特内西斯家的人，能做很多我们做不了的事。”
“没错，”卡特琳娜大方地承认道，“不过这并不奇怪吧？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好吧，你说得没错。”蕾娅耸了耸肩，“我也得承认，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
卡特琳娜双眼含笑，问蕾娅：“按目前的情况来看，艾洛蒂公主殿下获得了最后的胜利，那么我想《巫术法案》的废除也指日可待了吧？”
“大概在春天之前，《巫术法案》就会被废除，殿下是这样答应我的。”蕾娅说道，“我会暂时留在瑞德曼斯，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
“那一时刻或许会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早，”卡特琳娜说道，“今天刑场上处决了几个犯人，我的人在那里听到了你的名字，不过你并不在那里。”
“是的。”蕾娅惭愧地低下了头。
“所以你可能不知道，那里爆发了一场抗议。”卡特琳娜说道，“就像你在鲜花广场上做的那些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是人们自发的。他们为女巫落泪，为女巫挥起拳头，虽然没能推倒断头台，但他们烧掉了绞刑架上的绳索。”
“真的吗？”蕾娅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他们是支持我们的？”
“没错，蕾娅。所以我才说，照这样下去，废除法案的政令应该会比预想中要早一些颁布。”卡特琳娜点了点头，“对了，你知道那些猎巫人会有什么下场吗？”
“会失业，会被人唾弃。”蕾娅失望地说道，“但仅仅如此。没有人会下令逮捕他们，也没有人会为之前的女巫平反。我只恨不能亲手将他们了结，只是失去一项工作而已，比起那些被吊死的女人，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如果你有能亲手了结他们的机会呢？”卡特琳娜挑了挑眉，“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抓住这个机会啊！”蕾娅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会把匕首插进他们的心脏，让他们被烈火焚烧！这群恶心人的家伙，光是看见他们呼吸我就生气！”
“咚！”窗外传来了斧头落在木桩上的声响，农舍的主人斩杀了一只鸡。那声音听起来强劲有力，鲜血从木桩上流淌到地上，染红了一片雪地。
“你知道吗，蕾娅？”卡特琳娜顿了顿，喝光了手中的牛奶，“你逃狱那天，猎巫人也趁乱救走了乔治。”
“什么？”蕾娅从椅子上蹦起来，震惊地说道，“该死的，怎么让他给跑了？不行！我得去找他，我绝对不能让他继续逍遥法外。”
“不用去了，我已经帮你找到了。”卡特琳娜起身，朝一枚银袖扣递了个眼色，“跟我来，蕾娅，我带你去见他。”
第303章
农舍一侧不远处有一间谷仓, 不过现在谷仓里没有小麦，只有一个叫乔治·费兹的男人被绑在一根竖起的十字形架子上，那根架子是卡特琳娜派人从一个村子里找来的, 是一根被拆掉的火刑架。
在这冬日里, 乔治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罩衫，浑身布满血痕, 露出的关节处被绳索勒得又红又紫, 仍在不停地啃食着他的血肉。他的假发一半翘起来，一半还粘在脑袋上, 整个人看起来迷迷糊糊的, 眯着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嘴巴微张说着梦话, 唾液混着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挂在他的胸前，滴落在面前的地板, 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水潭。谷仓大门打开时，他下意识地因为寒风而颤抖着，但他只要稍稍动一下, 身上就会多一道伤口。
蕾娅朝乔治缓缓走去，就像在靠近一只陷阱里的野猪、一个被束缚住的魔鬼。
“他还活着，”卡特琳娜提醒道, “你稍微站远一点, 别靠太近。”
“我知道。”蕾娅在乔治的面前停下脚步，很难想象，她上一次见到乔治时, 他还自信满满地站在法庭上，要逼她认罪, “你们在哪里抓到他的？”
“我的一个护卫在那天晚上发现一群猎巫人正打算从城墙边的排水口逃走。”卡特琳娜说道，“他在牢里受了点刑，不过还有意识。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那几个猎巫人把他带走时，居然没有给他松绑，而是随意地扛着他就往外跑，就算沿途撞到墙和树枝也没有停下。”
“因为他们也怀疑乔治在党同伐异。”蕾娅冷笑一声，暗自嘲讽着猎巫人的愚蠢，“我想他们把乔治带出监狱的目的不一定是在于救他。”
“你是说或许他们把他弄出监狱是为了弄清真相后杀了他？”卡特琳娜眉头微微一皱，有些懊恼地说道，“那早知道我就不插手了，看着一群猎巫人自相残杀也是种享受。”
“你把乔治带到了这里，那其他猎巫人呢？”蕾娅问道，“还有她的妻子，那个叫露丝的女人呢？”
“都杀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留下他们的必要。”卡特琳娜满不在乎地说道，“至于他的妻子嘛，听说她被抓进监狱后就变得神志不清，满嘴胡话，没过多久也在狱吏的折磨下死去了。她死之前，似乎还在念叨，说什么‘我的名字是露丝，是杜利亚，是费兹。’”
“好。”蕾娅淡漠地点点头，心中毫无波澜，那些人的命现在已不值得她怜惜。
“不过我把他带回来的目的还有一个，那就是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你。”卡特琳娜拍了拍蕾娅的肩膀，“我骗了你那么长时间，还害苦了你的另一位好老师，这就当成是我给你的赔罪吧，毕竟这家伙那么坏，你也不想放过杀害梅丽尔的罪魁祸首吧？”
“罪魁祸首？”蕾娅不解地眨了眨眼，“什么意思？伤害梅丽尔老师的主谋不是那个叫杜利亚的家伙吗？”
“哦？”卡特琳娜诧异地看向蕾娅，“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蕾娅更加困惑。
“既然如此，”卡特琳娜对着一个银袖扣，指了指角落里装满水的木桶，“那就让他亲口告诉你吧。”
一桶冰凉刺骨的水浇湿全身，乔治尖叫着惊醒。因为疼痛，他疯狂地扭动着四肢，但他越是挣扎，那些伤口就越是让他痛不堪忍。
那个银袖扣站到一侧，用手背粗暴地拍打着乔治的脸颊，随后又捏住他的脸，逼迫他清醒过来，面对蕾娅。一见到蕾娅，乔治的情绪就变得极不受控，他拼命挣扎着。
“你……”舌头传来酥麻，乔治模糊不清地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到我很惊讶吗？”蕾娅冷厉地说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和你一样蠢吧？”
“是你……你诬陷我！我根本……没有杀人！是你害了我，捏造……事实！”乔治晃动着脑袋，唾液飞溅。现在蕾娅明白卡特琳娜让她站远些的用意了。
“你没有杀人？”蕾娅嗤笑道，“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有多少☆仙☆女☆整☆理☆无辜的女人被你送上绞刑架，而你甚至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
“无耻的……女巫。”即使自己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乔治还想着恶语伤人，“你诬赖好人，你是会下地狱的，走着瞧吧……”
“随便吧，反正现在做个女巫也不违法了。”想起刚刚卡特琳娜说过的话，蕾娅的眼神凶狠起来，“我问你，在马勒斯顿的时候，你们到底对梅丽尔老师做过什么？”
“什么梅丽尔……那是女巫！”乔治体力不支，刚要昏过去，又被那位银袖扣打醒，他想跪下来乞求，膝盖却不能弯曲，“啊！救命！”他哀嚎着，“你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
“回答我！”蕾娅怒吼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应该知道，当时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你，不是梅丽尔。”卡特琳娜插话道，“在你之前，他们本来打算找一个跟你关系好的小姑娘，通过她来伤害你，但阴差阳错地，他们找上了梅丽尔。”
“当时瑟琳娜不在马勒斯顿。我当时一直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梅丽尔老师的审判来得那么迅速，只是后来没过多久我也被抓进了地牢。嘿！该死的，说话！”蕾娅一巴掌打在乔治脸上，疼得他眼泪鼻涕全落了下来。
“我们本来不想让她死的，原本不该是她。”乔治哭着说道，“原本应该是瑟琳娜，那个跟你混在一起的小姑娘，她母亲就是女巫，她也不可能是个好东西。但她偏偏不在，她……”
“说重点！”蕾娅没有耐心地喊道。
“是我出的主意！原本我们以为，梅丽尔是个明事理的女人。她有一个那样的丈夫，我们都知道她生活得苦，所以即使她不是马勒斯顿人，我们也不想太为难她。”乔治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但她却又是个蠢货！我们告诉她，只要她能到审判所去指认你，证明你使用巫术，我们就不会伤害她，还会给她一大笔钱，这样她和她那个残废丈夫就都能养活自己了。但她不愿意和我们合作，揭露你的罪行，甚至还想到教区法庭去告状。”
“你们是因为这个才决定伤害她的吗？”蕾娅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恶魔，“因为她想保护我？”
她知道，梅丽尔绝对不可能在审判法庭上指认她。
“真奇怪啊，一个只会教小孩认几个字的女人，嘴竟然那么牢。我们是抓了她，也威胁过她。但只要她松口，我们一定会放了她，让她去和她的丈夫团聚，重拾她们得来不易的幸福。”乔治有气无力地说道，“但她却蠢到说什么‘如果这世间真有巫术，并且这样的力量就隐藏在每一个女人心里的话，那么今天被银针刺穿皮肤的就会是你们’这样的胡话。真受不了，她太蠢了，蠢到牺牲自己去换你这种人的平安。你有什么好的？你鄙视男人，狂妄自大，你根本不知道在马勒斯顿有多少人恨你，也不知道他们有多想要你的命。”
脑袋里传来虫鸣般的嗡嗡声，蕾娅突然感到有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网将她紧紧包裹，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从地下钻出，扼住她的喉咙，抓挠着她的心脏。刑架上，乔治挣扎的动静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鼓点。想起梅丽尔在冷冽的恩杜尔河里被百般折磨的样子，蕾娅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不知道猎巫人伤害梅丽尔的动机在此。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也不知道。当时蕾娅尝试去救梅丽尔，自己也呛进了很多水，而那只曾经把她死死按入水中的手，属于乔治。
“你该死……”蕾娅流着眼泪，气到浑身颤抖。她拔出了腰间的短剑，没有半分犹豫，直直刺进了乔治的胸膛。
“啊——”刀尖刺入的那一刹那，乔治挣扎得更厉害了，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蕾娅咬着牙，无情地将短剑刺得更深。大量的鲜血涌出来，蕾娅忍不住屏住呼吸，不去闻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银袖扣强迫乔治瞪大双眼，而蕾娅就这样与他四目相对，直到他的气息逐渐微弱，直到那来自地狱的鼓点完全消失不见。
至此，死鱼不再动弹，野猪不再嚎叫，恶魔停止低语。
“你死后，你的尸体将以渎神罪被吊在刑场，就像你曾经害死过的那些女人一样，遭受千万人的唾骂。然后，他们会将你烧成灰。”蕾娅利落地拔出了短剑，将那些肮脏的血擦到乔治的衣服上，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女巫？好啊，你会记住的。乔治，名震四方的皇家猎巫人，死在一个女巫手上，死在千千万万个复仇幽灵手上。”
“梅丽尔老师……”在走出谷仓后，蕾娅喃喃道。她伸出手，接住了片片雪花，冰雪融化在掌心，就像是恩杜尔河的河水。片刻后，蕾娅拿出了那枚她从梅丽尔墓里发现的银袖扣。
“这枚袖扣，是新做的吗？”蕾娅问卡特琳娜，“似乎跟我见过的不太一样。”
“你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吗？”卡特琳娜惊讶地说道。
“不敢乱放，怕你哪一天又来用刀指着我的脖子。”蕾娅说道。
“哈哈哈哈，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卡特琳娜笑起来，“你拿回去吧，这是我给她的，该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那不是我要找的那一枚，所以你也不用还给我。”
蕾娅想了想，最终点点头，将银袖扣收了回去。
“完成你的全部心愿了吗？”卡特琳娜把自己的手帕递给蕾娅，也抬头望向天空。
“还没有。”蕾娅接过手帕，轻轻擦去脸上的血，随后握紧了拳头。
“那么无论你今后要做什么，我都祝你成功。”卡特琳娜说道。
“谢谢你，感谢你所做的一切。“蕾娅释怀地说道，“我会永远记得你教给我的事。不过如你上次所言，我还是希望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所以我不会说再见，而是：也祝你一切都好，C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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