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与此同时, 深夜,警察局内。
“李队李队!我这边好像有线索了!你看,这个失踪人口档案,有点猫腻啊!”
在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 有什么东西逃得过信息互联网呢?
“李队, 我刚刚把这几个小孩儿的名字都搜了一遍, 有点线索。你看, 失踪的这几个小孩儿当中, 张小秦和张正不是姐弟吗?”调查员指着电脑, “在张家镇的系统名单中, 八年前, 有个张小秦的人居然去改过名字!!!!你说这个张小秦是不是就是那个失踪的张小秦呢!”
李诉脸色一僵。
张小秦,这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人都叫张小秦的。
但张家镇的张小秦呢?有几个?
“你说怪不怪!这个改名的张小秦, 和失踪的张小秦也是同一个年龄。”
李诉拧了一下眉头,“她改成什么名字了?”
调查员滑动鼠标, 李诉很快看到两个字:许芹。
许芹, 原名张小秦, 出生年份1995年,于8年前改名。她的详细资料就更有趣了,这个叫许芹的人, 现在在隆镇一中教数学, 是一名支教老师。
所谓支教,难道不是从某个城市到某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去教书吗?
可如果许芹本身就是张家镇的人, 她的故乡离隆镇不过十几公里,两个都是穷乡僻镇, 算得上什么支教呢?
李诉眉宇紧锁,仿佛这个偶然发现又为他推开了一扇大门
*
“是许老师吗?”孟柏问, “而那个弟弟,是周一正老师吗?”
周安和徐舟纷纷愣了一下,而后背脊升上一点寒意。
原来缪白所谓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事。
“许老师!周一正!”周安终于回过神来,她失踪的那一段时间,许老师收留了她,她曾在许老师的房间里看到过一张相片。
而那张相片就是许老师和周一正的合照啊。
回忆起第一次补课的时候,周一正老师给她们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那时候她们觉得周一正的眼神很奇怪,尽管他总是笑,但某些时刻总让人觉得有点阴翳。
他皮肤苍白,白得不像话。
他奇奇怪怪,却又说不出哪点怪。
觉得和他气场相斥,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他并不是人类!
为了证实这种可能,孟柏脑袋里疯狂搜索记忆。
她回忆起那天下午,讲台上浑身是血的男孩,会不会那个男孩本身就不是幻象!!!那个男孩儿就是周一正老师!!!
“所以那天下午,我在讲台上看到的那个带血男孩,其实是周一正老师?”
缪白没有否定这个问题。
周安心生怜悯:“所以周一正老师其实是男孩长大后的模样,他很多年前就被人害死了?他被害的样子,就是我看到的那个男孩的模样?”
这时缪白点了点头。
“天啊,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
孟柏思索几秒,觉得不对劲。
“可他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又会长大呢?”
这时三人看向缪白,等待缪白回答这个问题,缪白却沉默了好久。
孟柏有些不安,“你就告诉我们好不好?”
缪白叹了口气。
“好,我说。”很快缪白说了第二句:“他能继续活着,是因为我。”
“因为你?”
缪白揉了揉眉心,“这又是一个说起来很长很长的故事,你们要听吗?”
故事即真相。
三人点了点头。
缪白说:“那这个故事的开头就叫:我是缪白。”
*
我是缪白,一个无处安放的流浪灵魂。
我在很多很多年前溺亡。
掉入那条河里,翻滚而来的河水将我吞噬,原本以为会到另一个世界去,却没想到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在我重新来到这个世界那天开始,我的家人已经全都消失。他们老的老死,病的病死,那个夜里追着我要我嫁人的哥哥死于意外,而陪伴我的,只有这一座老院子。
我常常在想,我的一生为什么这样漫长,在所有人都想长命百岁的世界里,我只想消亡。
一切要从那天开始。
那天,我踏出老院子的大门,穿梭在厚厚的麦田里。
时值傍晚,我站在烂马路边,看到一个男人将一个女孩儿塞进了车里。
那辆轿车绝尘而去…….
女孩儿的哭泣声让我想到了自己的上一世。
于是我跟了上去。
车子远离小镇来到城镇,最终在一栋红砖瓦楼前停了下来。
男人从车上下来,他抱着女孩儿,要拉她上楼。
女孩儿竭力抵抗同时嘴巴里哭喊着弟弟。
那一瞬间我明白,似乎受害者不止她一个。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楼上传来惊天泣地的哭喊声,一个男孩儿。
他嘴里在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在第三句姐姐救我还没有喊出来的时候。
砰的一声。
他的身躯像是熟透的西瓜,炸裂在这片肮脏的土壤上。
那应该是我成为灵魂以来听到最恐怖的哭声。
男孩儿像是玩具一样从三楼扔下来,正好砸在了姐姐的身旁。
车里的男人皱了皱眉头,“你他妈的玩出人命了!”
楼上的男人说:“这就死了?”
“死了!”
“死了埋了,他没妈没爹的,玩死了又怎样,把他姐给我带上来。”
自此,女孩儿在男人怀里,疯了似的挣扎,哭泣,尖叫……
可这红砖楼地处偏僻,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而我,缪白,这无处安放的流浪灵魂,流浪到这里,看到了人间是何等邪恶。
那是我第一次使用幻术。
我将那几个男人置于幻境之中,我用幻术将这栋楼烧起了大火。
这是一场虚拟的大火。
他们抱头逃窜。
在他们惶惶恐恐的时候,我带走了女孩儿,以及,她当场死亡的弟弟……
*
故事说到这里,缪白停了下来。
周安问她:“所以周一正老师,他和你一样,很早就死了?而且他死得很惨,对吗?而许芹老师,是幸存下来的那个人。”
缪白点了点头,又说:“至于你们问的,他为什么活到今天,因为我救了他,而救他的代价是,我的灵魂将和他的灵魂绑定在一起。”
很多年前,在面临救与不救这个选择题时,缪白并没有什么犹豫。
她本就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
而将周一正的灵魂和她的灵魂绑定在一起,对她来说或许还是一种解脱。
“绑定在一起?”孟柏拧了一下眉头,突然紧张起来,“什么意思?”
缪白不想说,但她必须得说。
“意味着,我存在,他存在,反之,如果他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会消失。”
孟柏的心几乎是在这一刻倏然缩紧。
那个她最担忧的问题终于出现了。
缪白曾经说过,某一天她可能会消失……
孟柏:“如果李诉警官调查这个案子,抓到了那几个人,周一正老师何去何从?”
缪白垂眸,眼里漾开情绪:“那么他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他离开,意味着缪白离开。
孟柏伸手去握缪白,她的手是那样的冰冷,“可是你走了之后我怎么办?他就不能不离开,你也存在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已经夹着哭腔,小声地啜泣着。
缪白将她拥进怀里,她突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孟柏。
遇见孟柏,是缜密的计划。
而和她相爱,却是意料之外的事。
从爱意产生的那天开始,缪白便知道她和孟柏之间不会走很长的时间。
她和周一正早有计划,待到恶魔伏法那天他们便一同消失。
所有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而孟柏孟柏其实是这件事能成功的关键。
思至此,缪白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你们三人,先冷静下来。”缪白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这些事对你们来说没有办法很快接受,慢慢来。”
今晚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们一定被吓到。
“过一阵子,也许那个叫李诉的警官会来找你们,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们,但如果他来问你,你们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任他去调查,直到春天——”
说起春天,缪白才又看向三人。
“在春天之前,我们要完成一个任务。”
“任务?”
“将那个人找出来。”
“那个人?”
“那个杀掉周一正的人。”说到这里,缪白神色寡淡,仿佛这些信息对她来说早就演练千百次,亦或者她其实知道会有迟早会有今天。
而唯一能掀起她波澜的,是孟柏。
她看向孟柏,突然也有点悲伤。
这奇怪的遥远的情绪竟然从她心头蔓延开来。
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孟柏,因为这是一条说与不说都会遗憾的道路。
她看着孟柏柔弱的身躯和泛红的眼睛,在仅知冰山一角的情况下就伤心成这样,缪白终究还是有种自己还是犯了错的感觉。
分别已成定局,她们的恋爱以天为计,每分每秒都是倒计时。
长长久久百年好合这些词似乎在她们两人之间不存在。
因为缪白明白,无处可归的流浪灵魂终有一天会飞向遥远的天空,而那一天,也意味着她自己也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该如何将这一切完整地告诉孟柏?这是一个世纪难题。
她犹豫好久,最终没说出那些话
“孟柏,这个冬天。”缪白再次拥抱孟柏,在她耳边小声说:“冬天,应该会发生很多事,现在你和周安什么都知道了,那你们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第82章
冬天突然变得好漫长。
自知道许芹老师和周一正那件事后, 孟柏浑身像是被抽了力气。
她不知道审判什么时候到来,也不知道缪白什么时候会离开。
更不知道那个所谓的,造成这一切恶果的人是谁。
除夕前一天,林丽开始准备明天要吃的食物, 孟兴仲又坐在门槛上抽烟发呆。
“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孟兴仲吐着白烟说, 回头又看向孟柏:“孟崽, 再去和你二叔说一下, 明天在我们家吃饭。”
镇子上, 除夕, 一家人总是要聚一聚的。孟兴仲是孟家的老大, 逢年过节都是在大哥家吃饭的。
“好。”孟柏推开自行车, 走到院子里雪地里去,又发现雪太厚, 骑不了车,“爸, 雪好大, 我得走路了。”
二叔家不远, 但也不近,要走二十分钟。
没有通讯就是麻烦,什么都用嘴巴来传。
孟兴仲抬起手挥挥, 递给孟柏十块钱, “顺便路上小卖部给我带包烟。”
孟柏拿了钱,转身就往雪地里走。
今年雪好大啊。
踩在沙簌簌的雪地里, 孟柏一边走一边发呆。
她想缪白了。
那天晚上之后,和缪白已经一周没有见面过了。是缪白主动提出的, 她好像有什么事情在忙,但孟柏心想, 神通广大的缪白能有多忙呢?
她怀疑是缪白不想见她。
借口罢了。
没走多远,啪嗒一声,孟柏肩膀吃痛。
孟柏转身一看,发现周安站在雪地笑着看她。
“干嘛?”孟柏眯着眼睛看她。
“干嘛?打你呢干嘛!”周安颇有兴致。
孟柏却提不起兴趣来,“陪我去我二叔家,去不去?”
“走呗~”周安跑过来,挽着孟柏的手,侧目又看孟柏的苍白的脸:“好点了没?”
“没有。”
“这都一周过去了,还没好呀?”
孟柏摇摇头,“好不了了,缪白不让我见她。”
“嘶——”周安耸了耸鼻尖,试探的语气:“虽然你想不明白,但我也理解缪白。她应该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或者不想让你这么早知道这件事。关于她要消失那件事,会让人觉得没有未来。”
没有未来。
一场没有未来的关系,已是既定事实。
但孟柏在这没有未来的境况里,还想苟延残喘些什么不同凡响的东西来——比如,在有限的时间里,和缪白度过好每一天,那就够了。
可缪白不愿让人见她。
“别伤心了好不好?”周安停下来哄她:“晚上我们一起去老院子找她怎么样?”
孟柏摇头,“她不开门的。”
她甚至怀疑缪白将她抛弃了。
周安发现孟柏的低落是安慰不好的,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她们沿着雪路一直走,走了好久好久,终于到了二叔家。
孟柏敲敲大木门,“叔,二叔,在不在?”
没一会儿,门内传来浑厚的男声:“在在在!是孟崽来了?”
二叔开的门,长满裂纹的粗手扶在门上,看到孟柏和周安,要邀请她们进去。
孟柏将手缩回来,摇头,“我就替我爸带句话,他说明天过年,到我家里吃饭。”
二叔一副嗨呀的表情,“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哪一年不是,哪一年不是!还让你专门跑一趟!”
堂屋里传来热闹的声音,看来二叔家有客人。
孟柏斜眼瞥了一下,没看到那人的脸,多嘴便问了句:“叔,谁啊?”
叔脸上笑意未减,“开发的事情你知道不?村里派人谈分房子的事了!大老板过来签合同了!”
孟柏警觉起来,现在一听到老板两个字就不适,不好的回忆涌入她的脑袋。
“不知道什么大老板,开发的事我爸应该知道。”孟柏也没什么兴趣,“那二叔,明天记得来吃饭,我先回了。”
二叔叫住她,从兜里摸出一包崭新的烟,递给孟柏。
“回去给你爹!你老子爱抽这个!”
好吧,买烟的钱都省了。
孟柏接过烟,“谢谢二叔。”
她和周安正转身欲走,不一会儿,孟柏感受到胳膊被周安狠狠捏了一下。
孟柏侧目看向周安,发现周安的表情有点怪,但周安什么都没说,两人转身往雪地里走去。
长而呼啸的雪声里,冷风刮得脸蛋生疼。
孟柏问:“刚刚捏我肩膀干嘛?”
周安咬着唇小声说:“我好像看到什么。”
“什么??”
周安紧了紧手臂:“等下说,先走。”
孟柏听到周安厚重的呼吸声,猜想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们走到好远好远,直到拐了个弯,周安才松开孟柏的手。
“什么情况?”
“刚刚——”周安喘了喘气,“有一辆轿车停在你二叔家对面。”
“有吗?没注意。”
“是了,我看到车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周安比划手势,“你还记得吗?放假那天下午,我和你还有徐舟,我们三个吃完东西回家,走出来一个头发微白的中年男人?”
“头发微白的中年男人?”孟柏摇头,“记不得了。”
“穿着一件羊绒黑色大衣!有点时髦,笑起来和蔼的,看起来像城里人?”周安又补充:“有一小姑娘摔了!他扶她起来的!”
小姑娘摔了,他扶起来的,有点时髦,笑起来很和蔼。
哦,孟柏想起来了,她有印象。
“怎么了?”
“刚刚他就在车里!!!”
孟柏不明所以:“然后呢?”
“他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儿!”周安一副很恶心很厌恶的表情:“车窗只开了一半,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我怎么感觉他在摸他衣服里面”
孟柏一听,脸都绿了。
转身就要朝雪地里跑,周安一把抓住她。
“别去,别冲动,孟柏,别——”
“叫缪白,叫缪白吧!”
“这件事我们可能处理不了!”
孟柏哆哆嗦嗦,“那我去找缪白。”
如果用最快的时间跑回去,可能也要十分钟,这十分钟里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
周安暗下决心:“你去找缪白,我去那边看看!有什么情况我叫你二叔!”
两人一拍即合。
没时间磨叽了,孟柏回头就往老院子的方向跑。
寒风刮擦着她的耳朵,这一瞬间,她好希望缪白出现在她的面前。
雪又大,怎么都跑不快,孟柏心里很着急,不知道跑了多久,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气声。
孟柏腿有点软,越跑越慢,耳边却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孟柏。”
是缪白的声音。
孟柏停下脚步,发现缪白站在一棵树下。
几日不见,缪白变得清瘦很多。
“缪白?我正要去找你!”孟柏软着腿跑过去,拉着缪白的手。
缪白静静看着她,平静的眼眸里荡漾出波澜。
孟柏喘着气说:“我和周安看到一个男人,他在车里,正在抱一个小孩。”
缪白脸色微变,“在哪?”
“二叔,我二叔家门口。”
几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孟柏感受到缪白的靠近,而后便觉得自己脚下好空,待到她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时,发现眼前一片虚影,房屋和树都快速后退。
“别怕,闭上眼睛。”缪白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
孟柏闭上眼,风声在耳边响起。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她觉得缪白大概率是在带着她飞。世界又成了她们俩的,没人看得见她们。
很快,脚下有了真实感,孟柏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已经在二叔家门口了。
周安正躲在一角,趴在墙口一瞬不瞬看着车子的方向。
缪白让孟柏去找周安,她来解决这件事情。
孟柏跑到周安身旁,拍了怕她的肩膀。
周安一哆嗦,回过头吓了一跳,“靠!你怎么就回来了!”
“半路遇见缪白了。”
周安环顾四周,“缪白呢?”
“在那边。”孟柏指了指空地的方向,“你看不见她。”
白天看不见缪白。
周安早已习惯,她问孟柏:“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孟柏盯着轿车的方向,视线里,缪白穿着黑色斗笠站在白雪里尤为扎眼。
“缪白走到车窗门口了。”
周安提了一口气,静静看着车的方向。
暂时没有任何动静。
孟柏眼色有变:“缪白到车里去了。”
“到车里去了?”
“她直接进去了。”
周安拍拍心脏,好吧她还是不适应缪白不是人类这件事,忘记缪白可以穿过一切物体了。
两人静静等候。
一秒、两秒、三秒
在第三秒钟,轿车的门打开,一声惊天破地的男孩儿哭声。家长闻言赶忙从院子里跑出来,一个中年妇女面目惊慌:
“二娃?二娃?咋滴了二娃!二娃你在哪?”
男孩从车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哭嚎:“爷爷摸我,爷爷摸我,爷爷摸我”
下一秒,男人从车里走出来,他摘下墨镜,脸上露出祥和的笑容,对着家长一笑:“小孩儿我带车上待了一会儿~”
那家长见出来的人是他,连忙面露笑容。
“辛老板,原来是辛老板!”
他叫辛邹,负责开发拆迁的总负责人,原本以为他是政府的人,了解来才知道还是一个开发商,村名不知资本家的厉害,只知道有人要给钱,给钱就是爷。
政府根本就不拆这里,是他自己要买地,煽动这些人卖给他,好圈一个大型马场。
男孩儿还在哭:“妈,爷爷摸我,摸我。”
女人不当回事,摸摸男孩儿的脑袋,“爷爷喜欢你,才抱你咧!”
五六岁的男孩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辛邹慈眉善目,“挺可爱,见他在雪地里玩,冷,就带他上车避风去了。逗他玩,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害怕了,哭啼啼跑出来。你儿子怪可爱的,和我孙子差不多大!”
“呸!”这边的周安暗自啐了一口,总算知道虚伪两个字怎么写,装的!刚刚摸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个表情。
但这李二嫂怎么会明白这背后的乾坤,只觉得辛老板带自家儿子上车玩,是孩子的福气,是老板人和善。
“这小孩儿就是怕生!”张二嫂还有点遗憾的意味,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辛老板要不要进屋坐坐?”
辛邹摆摆手。
不多时,他的手下从二叔家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合同。
那男人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贼眉鼠眼的。
“缪白呢?”周安什么都看不到,“缪白现在在干嘛?”
“缪白在那个男的身后。”
“身后?”
孟柏又说:“缪白的手抬起来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那手下正兴冲冲朝辛邹走去,未料脚下一滑,手里的合同飞出去,啪的一声落在辛邹的脸蛋上,仿佛是用这合同给了辛邹一巴掌。
张二嫂看呆了。
这这也行?
这也太不巧了吧。
下手也懵了,连忙从雪地里爬起来,“老大!老大你没事吧!他妈的我这刚买的皮鞋就是滑!”
辛邹这被打得莫名其妙,面不改色,牙根却咬紧了。
“没事,拿合同,先走。”
说完,他转过身,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平地里,车子竟然往后溜了一大截,车门往后一刮,刮在了辛邹的身上,他一下子就被弄倒在地。
手下吓得慌,连忙跑过去拉手刹。
“老大!老大!”
辛邹脸色煞白,从地里爬起来,觉得大白天的撞了鬼。
张二嫂也慌了,嘀咕:“这四轮子的东西怎么在平地里还倒着走呢。”话末,又赶忙跑过去慰问:“辛老板你没事吧?”
身后,张二娃还在哭哭啼啼,辛邹听到他的哭声,顿时心惊,背后升起一丝凉意,拒绝了张二嫂要拉他的手。
“没事。”辛邹从地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下,觉得今天有点邪乎,不宜久留,“走,赶紧走。”
第83章
这明明是一块平地, 轿车却无缘无故往后退,确实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辛邹快速回到车里,他的小弟跟着上了车,司机发动引擎, 试图绝尘而去, 结果油门嗡嗡几声, 车不见动, 前车盖哐当一声, 车身晃了晃, 引擎居然冒烟了。
大白天的, 车里的人后背都是汗。
驾驶位上, 司机面容苍白,颤着嗓子嘟囔:“这不是见鬼了吗!!”
“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辛邹身旁的小弟指着司机臭骂。
司机转过头来, 一脸发难,“老大, 我就正常开车啊, 它自己冒烟儿, 我,我也没办法啊。”
他额前都是汗,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在转过头去看辛邹的时候, 脸色苍白。
辛邹何尝又不是,他心慌得紧, 加上刚刚自己又对张二嫂家的男孩儿动手动脚的,那事见不得人, 现在车子突然出故障,自然很邪门。
“看个屁啊!滚出去修!!!”
司机慌忙点点头, 哆哆嗦嗦开门下车。
不远处周安看到这一幕,恶狠狠:“活该!!!”
孟柏的眼神却迷茫起来,缪白不见了,又不见了。空茫茫的白雪里,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看不到那道黑色的影子。
“周安。”
“嗯?”
“他们的车应该修不好了,我们回去吧。”
天太冷了,周安随了孟柏的提议,两人从墙角处偷偷溜走,原路折返。
冰天雪地里,走了好长一截路,孟柏忽然开口说:“周安,我觉得缪白变了。”
周安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自从那天晚上,知道周一正老师的身份后,缪白就有意和孟柏拉开了距离。
周安其实不知道为什么缪白要这样做,如果说,缪白总有一天是会消失的,那她们不是应该珍惜现在的时光吗?
“她让我好好在家里待着,言外之意就是不要去找她。”
“你不要多想。”周安主动靠近,温声细语安慰她:“你刚刚要去找她,她不就出现在你面前了吗?兴许她一直在你身边呢?”
孟柏听了,有些牵强地摇头,“怎么可能。”
*
除夕前一天,其实已经有年味儿,小镇平日素来沉寂,临了过年,终于有了点不同。家家户户门前挂了灯笼,外地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气氛热滚滚,门口对联还没有贴,按照习俗,要明晚再贴。
晚饭吃得比平常好了些,孟柏却食欲乏乏,几乎没吃什么,饭后就独自进了房间,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什么都不想做,她好想缪白。
想起自那天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见面,孟柏忽然鼻子一酸,也不知道怎么就委屈起来。
小镇上,家家户户都是热闹的,但她躺在这小床上,突然觉得很孤独很孤独。
或许能打破这种孤独感的,只能是缪白。
为什么不能见面
她还是她女朋友
难道缪白不明白吗?还是说缪白明白,但缪白就是这样狠心不让她见面。
杂乱思绪淹没而来,窗外白雪飘飘,落在纱窗上,发出寂寞的声响。
咚——
有什么东西从铁窗里跳进来,一晃而过,孟柏瞬间惊起,定睛一看,是扔进来的核桃。
这是她和缪白的暗号。
孟柏压抑住自己的狂喜,低声呼唤:“缪白?是你吗?”
当然是缪白。
缪白不似往常一样直接进来,大概还在窗外。
“我在,我在的,你进来好不好?”
房间里的灯泡闪烁几下,光线更暗了,下一秒,缪白穿过墙壁,出现在孟柏视线里。
清瘦白净的脸蛋隐于黑色斗篷下,长发如瀑,发丝落在肩上,缪白和一身黑色总是那么贴,她长得高,孟柏习惯抬头看她。白天没有细看,这么一眼,孟柏发现缪白较前几日瘦了许多。
她的肌肤的光色接近于雪,但眼眸却还是柔和的。
孟柏抑制不住心头的思念,几步过去抱缪白。
当拥抱真正拥有触感,孟柏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她蜷在缪白怀里,小声呢喃:“缪白,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缪白稍稍低头,眼里的柔和落在孟柏的发丝上,“新年快乐,孟柏。”
孟柏抬眼,视线和缪白对上,“还没到除夕,新年是明天。”
“今天明天,大差不差。”缪白眼里含着笑,她没有过新年的概念。
准确来说,缪白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年的滋味,她不喜欢过年,但也不讨厌。
孟柏现在脑袋里想的,也不是过年不过年,她的心只因缪白的出现而快速跳动着。
“缪白,我好想你。”
“嗯。”
“你想不想我?”
缪白瞳仁荡漾情绪,点点头。
“缪白,我想——”孟柏靠近一些,眸子里属于缪白的模样放到最大。
她想吻缪白,视线自然而然落在缪白的唇上,薄薄的,血色没那么充盈的,孟柏顾不上那么多,主动去贴缪白的唇。
一如既往冰冷冷,软软的,带着一点说不出的香味。
孟柏喜欢这种触感和嗅觉,让人觉得缪白是真实的——
哦,缪白一直都是真实的,一直都是。
她依靠在缪白怀里,明明是她先吻的缪白,最先没有力气的也是她自己。
她就是很想吻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掉心里的闷,于是笨拙地用舌尖去舔缪白的唇,像是在吃夏天最好吃的雪糕。
因为闭上眼睛,长睫因为过于动情轻轻颤着,十八岁的柔软身体,来自少女最青涩的心跳脸红,将缪白也带动起来,有些情不自禁了。
缪白主动回应孟柏,孟柏因为这点回应欣喜起来,心里的阴霾散去。
孟柏想取悦缪白的心思更浓,于是双手抚上缪白的腰,呼吸灼热
缪白察觉到孟柏的不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也在隐忍。
不行,不可以。
缪白及时终止这个吻,孟柏意犹未尽,看着又要吻上来,缪白却打断了她。
“好了。”
“不够。”孟柏央求的语气里有点儿撒娇的意味,她嘴唇因为亲吻泛着樱桃色的艳红,眼里漾着清澈的水光。
缪白压住自己的心思,缓声说:“听话。”
孟柏只得放弃了,不甘不愿地点点头,“好吧。”
好吧,她还没亲够,她觉得才刚开始,怎么缪白就要她结束,明明亲吻的时候,缪白也很投入不是吗。
缪白解释:“我是有事要和你说。”
孟柏猜想是白天的事,那个坐在私家车上,叫辛邹的人?他猥l亵张二嫂儿子的那个老板,虽然未遂,但绝对是个隐患。
孟柏记得那些人叫他辛老板的,但关于那个人,其它的,一概不知。
缪白坐在床沿边上,孟柏随她坐下。
“是要说白天那个人吗?”
缪白眼神黯淡下去,“他叫辛邹,你知道吗?”
孟柏点点头,“知道。”
缪白没有绕太多弯子,直言:“多年前,周一正受他所害。”她用平淡的口吻说着不平淡的过去:“周一正的父亲死后,他和他的姐姐,也就是你的许芹老师,两人孤立无援。那时正逢辛邹那伙人来到张家镇上,他便将目标对准了他们姐弟俩。因为辛邹的个人癖好,先被带走的是周一正。”
先被带走的是周一正,那一年,他才五岁。
那一年,五岁的周一正受尽人间折磨。
半个月后,辛邹将目标对准了许芹,他叫人把许芹也接过去,那一年,许芹还叫张小秦,她只比周一正大几岁而已。
如果不是遇到缪白,如果不是缪白中途帮助,那许芹的下场,大概率和她弟弟没两样了。
这是一个不能细想的事情。它太大,太邪恶,太不能见光,太让人失望。最令人觉得愤懑的是,这个人还活到了现在。并且,在今天下午,辛邹还对另一个男孩儿准备实施猥l亵。
关于缪白说的这些,那天晚上孟柏已经知晓一二,但再一次听到,还是觉得很气愤:“我们找警l察不抓他!”
“没有证据。”缪白解释说:“当年周一正从楼上摔下来后,他死了,是我把他带走的,他的尸体对警方来说可以说是不翼而飞,所以这件事不了了之。”
“难道没有其他受害者吗?”
“有,但那个年代,在这个穷僻的镇上,他们那伙人可以说是做的密不透风,所有孩子都报道的失踪。”
失踪,真的是失踪吗?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孟柏——”缪白将话题绕了回来,“过去十几年了,现在终于又有警l察愿意调查这件事。”
那个突然被调过来的警官,李诉。他已经在找证据,但他不可能找到证据,证据早没了。
孟柏直愣愣看着缪白,她猜想缪白既然已经说出这样的话,应该已经有解决办法。
“所以,你有办法对不对?”
缪白没有否认,黯淡的光影下,她目光里有迟疑,她看着孟柏,久久未语。
孟柏被她看得心里没底,“你说啊。”
“嗯,有办法。”
“要怎么做才行?”
“让周一正再死一次。”
孟柏:“什么?”
他既已经是一个死人,又怎么有再死一次的说法,孟柏震惊的同时,心里又有些云里雾里的。
“他已经死了,怎么再死一次?”
缪白迟疑很久,还是说:“需要你。”
“我?”孟柏懵掉了,为了表示那种不确定,她又说:“需要我?确定是我?”
缪白颔首,随即又迟疑了,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她不确定接下来孟柏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嗯,只有你。”缪白直勾勾看着孟柏,眼里荡漾的忧色很明显,她似乎还在犹豫,孟柏却等不及了。
“你快说我该怎么做?别犹豫了。”
缪白叹出一口气,“孟柏,如果我需要你走进我的幻术里,你会愿意吗?”
第84章
“如果我需要你走进我的幻术你, 你会愿意吗?”
这话很含糊,孟柏一时之间没法理解。
“这确实很难理解。”缪白试着将拆解得更加简单易懂一些:“我的意思是,李诉他在调查这件事对不对?现在他需要证据对不对?”
孟柏认真在听,“对, 我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想协助他寻找证据, 然后呢?”
缪白点头, “然后现在的问题是, 不是协不协助他, 而是证据已经不存在了。”
如果要指证以辛邹为首的那群人有犯罪, 证据当然是放在第一位的。
当年, 也就是二十年前,年仅五岁的周一正被猥l亵后, 遭人杀害。如果有目击者,或者当年有人发现周一正的尸体, 那这个案子也不会拖到今天。
其实目击者是有的, 但那个人是缪白。出于缪白身份的特殊性, 她该以什么身份去指证,会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一个问题。
其二, 因为缪白当年带走了周一正的尸体, 让他可以现在还“活”着,所以连被杀害的“实体”都没有。
其三, 就算警方怀疑雪地里挖出的那具尸体就是周一正,也不能证明就是辛邹那群人杀害的。
所以, 如果从客观理论角度来说,这其实是一个无法破的案。
它已经过了最佳破案时机, 大概辛邹那行人也是这样觉得的,不然怎么会这般猖獗。
二十年过去,没有证据,没有目击人,变故太大,这注定是一个死局。
以上,是孟柏现今能够思考的所有问题,而思考完这些问题过后,孟柏好像知道缪白想做什么了。
她直愣愣看着缪白,在缪白深邃的瞳仁里试图找到答案。
“缪白,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理解正确。”孟柏喉咙滑动了一下,试探:“你的意思是,案子已经破不了了,除非是,我们创造证据?”
屋里光线低暗,孟柏在缪白的沉默里找到了答案。
孟柏瞬间了然,“好,我明白了,可是缪白,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让她进入幻术,而不是别人。
缪白抬眼看她:“孟柏,你知道吗,你是极少可以走进我幻术里的人。”
孟柏这才想起前一段时间,在老院子里,其实缪白已经做过这个实验了。徐舟和周安都试过了,不行,只有孟柏才能和缪白一起进入隐身状态,也只有孟柏可以进入幻境。
“所以呢?”
“这很关键。”缪白眸子里闪烁着某种可能,“我在想,如果我创造一种幻术,重现当年的场景,而你拿着相机进入我的幻术,将这一切拍下来,可不可以拿到证据。”
相机——
孟柏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这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她忽然想起缪白送她的生日礼物。
那个精美的老相机,那种每每握在手里便有一种使命感的错觉,竟然是由此而来。
“原来是这样。”
缪白很快说出自己的顾虑:“但不一定成功,这件事,我和周一正已经试过,我和他虽然能够成功进入幻术,但是我们用相机拍出来的东西总是空白。”
现在便很好理解了,“人类”虽然可以拍摄,但无法进入幻术,而可以进入幻术的“灵魂”,又只能将相机的内容拍成空白。
所有人都有局限性,而孟柏兼于两者之间,在这个计划上,她的确是最完美最适合的人选。
“我真的可以吗?真的确定是我吗?”孟柏有些犹豫,她害怕一些太大的责任落在她的身上,最终结果却不如意。
缪白说:“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总得试试才知道。”
孟柏没有太多的犹豫,“我听你的,我答应你。”
“但是,孟柏。”缪白停顿几秒,“你先不要答应我太快,我想问你,你能够承受那样的画面吗?”
对于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儿来说,要去到一个逝者的死亡现场,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事情。
虽然那是幻象,但那也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成为一个“死亡记述者”,需要勇气,需要心理足够强大。
“我不怕。”孟柏几乎脱口而出:“只是我在想,既然我已经去到那个地方,我不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吗?”
话一出口,孟柏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愚蠢。如果可以,那缪白应该早就做了吧。
她听到缪白叹了一口气,而后是低抑的沉闷:“孟柏,它发生了,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只能记述,不能改变。”
缪白指的是,死亡。
如果世间存在着起死回生,那如何印证生命的可贵性。连无所不能的缪白也不可以,她无法拯救被杀害的周一正,也无法拯救当年溺亡的自己。
时间是刀柄,而意外则是刀刃。人生是偶然和必然的组成,但有些人的偶然,很悲哀。
孟柏心头百味杂陈,她脑袋里闪现着许许多多的画面。
补习的那天下午,站在讲台上满身是血的男孩,孟柏忽然觉得他其实并不可怕,他是无辜的受害者。
她又想起那个下午,已经长大成人的“男孩儿,”周一正老师,他穿着洁白的衬衣,纤长的手指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着数学公式,这也许是一个亡灵最后的执念。
她也想起许芹老师,看起来温和却总是带着一点忧郁气质,总是有很多秘密,却未曾想过那些都是她的伤疤。
而人面兽皮的辛邹,站在阳光下露出和蔼笑容的辛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魔。
到底什么东西让人恐惧,看到他人死亡令人恐惧吗,是和灵魂并肩让人恐惧吗,还是说,那些魔鬼依旧在呼吸新鲜空气比较可怕一些。
“缪白。”孟柏缓下扑通狂跳的心,她坐在缪白面前,第一次思考那些深奥的问题,她轻轻叫着缪白的名字:“缪白,缪白。”
重复呼唤过后,孟柏找到了心头的答案:“我觉得我可以,你放心,我可以去拍。”
如果她可以,那她会毫不犹豫。
“周一正他没有错,如果我可以帮他,我当然愿意。”她甚至说:“缪白,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有用一些,其实我讨厌所有人叫你疯子,我想让他们知道你有多好。”
她可以帮周一正,却没法帮缪白。
缪白听了,眼里噙着心酸,是对孟柏的,“你是不是傻,我根本不在意别人怎样看我。”她靠近孟柏,目光里有赞许,“你也很好,孟柏。”
在缪白的眼里,孟柏看到了自己期待的例外。
猜想这个世界上应该很少有人见到缪白如此柔情的样子,但孟柏却可以毫不费力地享受这份优待。
“缪白——”孟柏靠近一些,在距离缪白咫尺时停顿下来,用一种预知未来的语气乞求,“你比我好得多得多,如果你有一天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生活要怎样维持下去”
孟柏说到这里,眼眶不自觉泛红,她有一点想哭。
有一点想哭,但其实已经在哭。
她明明不想和缪白讨论这个话题,但她忍不住。
“还没到的就不要去想。”缪白躲避了孟柏的视线,声音里明显有哽咽,双手抚摸上孟柏的脸颊,在孟柏要问出下一个问题之前,缪白轻轻吻了孟柏一下。
她告诉孟柏,就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也会陪着孟柏,就像氧气一样。呼吸是人类的本性,因为每时每刻呼吸,就感受不到氧气的存在,但不代表氧气就不存在。
她还告诉孟柏,等到这件事处理完过后,未来一定是光明的,鲜艳的,充满希望的,没有那么难捱。
孟柏忽然有一种预感,她感觉缪白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她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想太多,总之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以至于光是一想,眼角就挂着泪,“我是指,就算未来是美好的,如果你不在的话——”
如果缪白不在的话,又有什么意义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这样悲观,潜意识里觉得缪白是会离开的。
“不要这样想。”缪白打断孟柏,转移话题:“对了明天除夕,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想和你一起过。”
缪白很快答应下来:“好。”
孟柏自然得寸进尺:“我今晚还想和你一起。”
她是指和缪白一起睡觉,缪白当然明白。
门外,孟兴仲和林丽难得熬夜,一边包饺子一边看电视,时不时传来声响。
“你爸妈呢?你要不要陪陪他们。”
“但现在我更想和你一起。”孟柏拉着缪白,不要她走,“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件事,我们什么时候进行?”
缪白压低了声量:“过两天吧,到时候我告诉你。”
孟柏放下心来,缪白是有计划的。
她们坐在小床上,孟柏拉着缪白,靠在她怀里。其实简单的肢体动作已经很满足,诸如拥抱或者就这样靠着,就算什么都不说。
孟柏常常觉得,在和缪白相遇过后,她就有一种宿命感,兴许是命运给她安排的。
孟柏阖上眼,小声说:“缪白,明天我想去城里看烟花,就我们俩行吗?”
“好。”
她又说:“今晚我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你,你不要回去了好吗?除夕过后,你不要再像前几天那样一直不见我,可以吗?”
缪白还是点头,“好。”
孟柏心想,既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不如索性全说了:“缪白,我不知道以后是怎样的,但现在,我们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你千万不要离我太远太远,好吗?”
缪白又说好,仿佛现在孟柏有什么要求她都是会答应的。
于是从前那种安稳的感觉再次归来,孟柏发现自己自始至终恐惧的,只有缪白,她害怕缪白不在意她,疏远她。
“缪白。”孟柏手指缠绕着缪白的发丝,乌黑的发在黯淡的光芒下显尽柔和,让人无尽依赖。
“嗯?”
“我有一个很早以前就想问你的问题。”
“你说。”
“你觉得,你是更喜欢那个唱戏的女人,还是我?”
缪白惊讶孟柏会问出这个问题,印象中,孟柏很少主动提起这件事,甚至不知道孟柏其实在意着这很早以前的事。
见缪白在犹豫,孟柏很快打岔:“是不是听起来很奇怪?其实也没什么。”
她还挺奇怪的,忽然问这样的问题。
不等缪白回答,孟柏又主动圆话:“但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算了,你还是不要回答了。”
是孟柏问的问题,也是孟柏不要她回答的。
缪白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感受到孟柏柔软的手臂伸了过来,孟柏主动得不像她自己,她甚至主动坐在缪白腿上,勾着缪白的肩膀,用少女及其青涩的话语说:
“好烦,我应该是这几天都没见到你,话有点多。”话末,她视线撞进缪白的瞳仁里,眼里的欲l念已经很明显,她看着缪白,脸有点烫,“我有点儿想亲你,这样我就不会说别的了。”
第85章
缪白的呼吸很轻, 犹如一根又细又软的线轻轻牵扯着她的心脏,随时可能崩掉,她鼻腔里呼出来的气息和常人也不一样,是冰冷的。
这形容有点诡异, 仿佛缪白是个死人似的。
当然, 这也是一个病句, 缪白本就是一个已经死过的——人?
她曾觉得自己是无处可归的流浪灵魂, 迟早要飞向虚无缥缈的天空,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念的。
但是为什么, 每每和孟柏接吻的时候, 这种想法又会被推翻一次。
十八岁的孟柏, 接吻的时候习惯闭上眼睛,鼻腔里呼出炽热的气, 她稚嫩的脸蛋,常常流露出那种不被尘世污染的青涩, 这种笨拙和可爱, 时常让缪白动容。
当嘴唇触碰在一起时, 感受到孟柏灼热呼吸时,缪白能清晰感受到,孟柏沉迷这个。
沉迷交换气息, 沉迷舌尖和嘴唇触碰, 缠绕出一点儿不可言说的暧l昧。
接着,缪白发现, 她和孟柏一样,好像也很沉迷这个。
她非常喜欢孟柏亲吻她, 尤其是看到孟柏沉迷得不可自拔的表情,缪白会觉得心底那片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着。
这种感觉是渐渐加深的, 就像冬天的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铺满了整片大地,明明刚开始还是一片小雪花。
于是缪白微微张开嘴,等待孟柏的探入。
孟柏没有让她失望,非常热切地,急躁地,迫不及待地在缪白唇舌之间扫了一下。
缪白发出少见的喟叹,轻到忽略不计。
但孟柏听到了,仿佛得到了鼓励,她开始放肆,放肆地亲吻缪白。
缪白心跳加快,“孟——”
“缪白。”孟柏在缪白嘴唇上咬了一下,“我好想好想亲你,你不要打断我。”
异样的感觉袭上缪白的心,她压根没有过这样的心情,在孟柏这里是第一次。
门外,孟兴仲和林丽在说话,孟兴仲听到什么事情,高兴地笑了起来。
缪白心跳变得更快,她想让孟柏停止,却想起刚刚孟柏说过的话,无法开口。
孟柏柔软的唇瓣攫取着缪白的气息,毫无掩饰的贪婪。这一秒钟,缪白彻底沉沦,顾不得门外的声音,主动回应了孟柏
*
深夜,临近十二点,屋外已经没了动静。
小床上,孟柏躺在缪白身边,脑袋枕着缪白的肩膀,阖着眼,但没睡着。
“缪白。”
“缪白。”
“缪白。”
孟柏就这样散漫地叫着缪白的名字。
缪白侧过身,冷淡的目光里有了色彩,是柔和的,“叫了快一百遍了。”
“啊——”孟柏一只手搭在缪白腰上,脸颊的红晕还未散去,说话声音低低的:“不想过除夕了,就让时间永远停留在今天好了。”
孟柏今天很反常,不管是行为还是话语。
缪白问她:“你是不是不高兴?”
孟柏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有闪躲:“没有呀。”
“实话实说。”
孟柏想起刚刚和缪白说的,不要隐瞒。
“嗯,有点。”
“说来听听。”缪白的指尖落在孟柏的发梢上,目光在柔顺的乌黑上停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就,有一点,不确定?”孟柏看着缪白,含含糊糊。
“不确定?”
“不确定你什么时候会离开。”孟柏终于问出那个问题:“缪白,为什么你一定要离开呢?现在不好吗?”
有些问题要直面,要正视,没有办法再逃避了。
缪白:“一共两个问题,那我一个问题一个回答你好不好?”
黑暗中,孟柏点了点头。
缪白说:“关于你说的,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实话说的话,其实我早就不想待在这个世界了,毕竟你也知道,我的存在,其实——”缪白没说完,只是话锋一转:“要不是因为周一正这件事,总是没有结果,心有不甘,那我应该早就消失了。”
孟柏没说话,静静听着。
“其实要让辛邹去死,轻而易举,但我不想。我问过周一正了,也问过许芹了,他们也想要辛邹受到惩罚,但不是把他杀掉。”
缪白的意思是,她可以杀人,但她不想杀人。
“所以呢?”孟柏轻轻问她。
“所以原本我就没打算要存在这个世界多久。”缪白看向孟柏,第一次讨论这个深奥的话题:“孟柏,你知道一个人长久活在这个世界,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吗?这和孤独不孤独没有关系,你活着,是有执念的,但我没有。”
她说她活着没有执念,好悲哀。
孟柏脱口而出:“就算我的存在,也不能把你留在这个世界吗?”
“当然不是。”缪白否定孟柏的意思,旋即说:“孟柏,遇见你,对我来说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所以我开始有了一点念想,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不舍,也正是因为这种不舍,让我觉得如果以这样的身份长久待在你身边并不好。”
孟柏:“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啊!”
缪白直勾勾看着她:“那我可以去哪里呢?”
孟柏回答得很坚定:“和我一起呀!一起上大学,一起去别的地方,一起生活,不好吗?”
缪白眼里的光消失了,空洞的瞳仁里没有回响。
她沉默几秒,开口:“孟柏,你不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吗?”
“那有什么关系呢?”
“夏天过后,你要去上大学,去大城市,遇见更好的人,而我,继续存在这个世界上,该以如何的身份?亦或者,我想知道,无法在阳光下行走的我,只能在夜晚和你享受这个世界的我,到底能和你走多长的路?”
孟柏哑然,她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在她心里,缪白从来不是异类。
缪白又说:“你年纪还很小,有很长的路要走,未来如此明朗,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该有多精彩。你走得越远,爬得越高,往后看到的世界越璀璨,我便越高兴,但也越害怕。”
缪白竟然说自己害怕。
孟柏不理解,神情惘然,连带着眉头都皱了起来,“怎么会呢?缪白,你不要想那么多。”她握着缪白的手,很紧很紧,“你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以后也会很好很好。”
“当然不是。”缪白表情有些无奈,“孟柏,我已经是被时代淘汰的人——”
孟柏生气,打断她:“你怎么这样说!!”
“你别急。”缪白声线平缓,解释:“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孟柏,也许你现在太年轻了,不能理解,但你知道我渴望什么吗?”
孟柏压下自己的不安,“什么?”
“我渴望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平常人,会生病,会死亡,会忧伤。冬天会渴望太阳,夏天会想念冰凉。肚子饿了,我可以吃点什么,就像你的好朋友周安,吃什么都觉得很香。又或者像你一样,夜幕降临,眼皮子打架,很想很想睡觉,第二天睁开眼睛又是新的天亮。我也渴望和你自由相爱,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这很重要,不是吗?”
孟柏倏然心头一酸。
这些很稀疏平常的事,难道缪白她,不可以吗?
她好像明白缪白要表达什么了。
她羡慕缪白有超神力,觉得缪白无所不能,甚至幻想过如果能像缪白那样该多好。
但忽视了一件事,那就是缪白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人是缪白,也没有人经历过缪白想要的,更没有人知道缪白这么多年来是怎么过的。
“可是缪白。”孟柏垂眸,眼底的忧伤连带着睫毛颤了颤,“你走了,那我怎么办。”
缪白看着她,“孟柏,你相信我吗?”
孟柏很难过,但还是点头,“嗯。”
“那你相信等你长大之后,你能见到我吗?那时候,我和你一样,不再害怕阳光,我们可以手牵手站在阳光下,我也不整日穿黑色衣服,我有好多好多颜色的衣服,没有人叫我疯子,我有自己的名字,我们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上,像人世间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快乐幸福,你相信吗?”
缪白每说一句,孟柏脑袋里就浮现一个画面,令人向往的画面,但那又是非常遥远的,不敢幻想的。
孟柏回过神来,不敢相信:“你是不是在安慰我?在骗我?”
“没有。”缪白指腹轻轻摩挲孟柏的手心,“我不骗人。”
孟柏忽然感受到闷,好像是被窝里的热气上涌,让她脑袋晕乎乎的。她觉得缪白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又觉得事情有些玄幻,如果缪白消失了,那缪白还会回来吗。
可如果不要缪白消失,那缪白会快乐吗。
诚然想要缪白永远存在,但相较于满足自己的欲望,孟柏更在意缪白想要什么。
太多太多的问题萦绕在孟柏心头,没有答案。
她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别无他选,她只能相信缪白。
“真的吗?”孟柏宁愿自己去相信那种不可能,“如果你离开,再以后,又会出现吗?”
“会。”缪白顿了顿,又补充:“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随机事件?”
缪白扬唇,“看有没有缘分。”
她觉得缪白说得很玄乎,不好理解,但已经尽量去理解,去相信。
“可是万一我老了,死了,还见不到你怎么办?”孟柏心情再次低落下来。
缪白低下头,离孟柏近一些,在热乎乎的气息里,心意袒露:“孟柏,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你以后能不能遇到我。倒是我比较担心,你会不会途中爱上别人。”
“不会。”孟柏才憋回去的泪忽然又快涌出来,她怎么可能爱上别人,遇见缪白之后,所有人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孟柏一时间没办法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好难好难。
“不说了。”孟柏伸手,要缪白抱抱她,语气有一点点委屈:“不说了,我不想说了。”
缪白见她如此,不免有些心疼,将她揽入怀里,轻拍她的肩膀。
孟柏靠在缪白的肩上,眷恋地呼吸,将属于缪白的香味刻进记忆里。
“缪白。”
“在。”
“如果有一天你要走,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冬天还是春天。
总得留下点儿什么吧——
缪白轻拍着,呢喃:“不要害怕,我还没走,没走,而且,我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第86章
有些东西被刻意忽略掉了, 当事人不愿去想未来的事,任由时间快速流逝。
无所谓,不去想就不存在。
除夕过后,便是初一。按照小镇的惯例, 初一会去山上祭拜去世的亲人。
大清早, 孟兴仲站在堂屋里, 他背着一个大大背篼, 里面装的是苹果和刀头肉, 还有一些纸钱, 那是祭拜祖先必备的东西。
“孟崽, 去不去?怎么还在睡?”
孟柏强忍困意爬起来, 孟兴仲叫她的时候,她正在穿衣服。
“等等。”
孟兴仲踏着步子到门口, 叩门,“你怎么了?今儿去看你爷爷, 你怎么磨磨唧唧的?”
“我头有点晕。”孟柏将门打开, 和孟兴仲打了个照面, 她说话带着鼻音:“有点感冒。”
孟兴仲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烫,但听声音是真的感冒的。
“昨晚不是睡得很早吗?没出去啊。”
孟柏心虚应下, “嗯, 但没盖好被子。”
实际上,昨天晚上, 晚饭过后,孟柏就和缪白去城里看烟花了, 说是早早睡觉,其实凌晨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下雪,也不知道吹了冷风还是怎样,早上起来就困恹恹的,没精神。
孟兴仲还是很心疼孟柏的,“那算了,你可别去了。等会儿自己喝点热水。你妈在外面等我,我和她去就行。”孟兴仲顺手给孟柏带上门,“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中午回来。”
“嗯。”孟柏点点头,浑身软绵绵的。
很快,堂屋里传来关门的声音,孟兴仲和林丽出门了。
孟柏转身看了眼小床,无心睡眠。
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找缪白。
如前几日所计划,缪白约好她就在今天,进入幻术,寻找关于周一正死亡的证据。
实际上,截止目前,孟柏对于“进入幻术”都没有概念,这是一件完全没有经验充满未知的事情,说不紧张是假的。
但她还是尽量克服这种恐惧,麻溜穿了一件厚外套,穿上鞋子往外走。
初一,外面的天还是很冷,遍地是雪,田埂两边藏满了白菜和萝卜。孟柏悄悄往老院子的方向走,脑袋里思考着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刚走没几步,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孟柏!!!”
完蛋,是周安。孟柏一转身,好巧不巧,徐舟也来了。
那两人插着兜往这边走,周安脸上带着笑:“去哪呢?”
徐舟顺口就搭了句:“找缪白啊?”
两人说相声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周安又说:“能一起不?”
孟柏犯了难,这件事暂时没人知道,她倒不是故意要瞒着周安和徐舟的。
周安和徐舟也去的话,不知道缪白同不同意啊。
这边还犹豫着,一阵冷风吹来,孟柏下意识往不远处的树林看去,发现缪白竟然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她。!!!???缪白真是神出鬼没的,孟柏开始相信周安说过的那句话了,周安说,你需要缪白的时候,她总在你身边,她是不是一直都跟着你啊。
孟柏:“?”
她在询问缪白,可不可以。
缪白点了点头,一眨眼间,又消失了。
孟柏知道她这是同意了的意思。
周安嘴里还在嘟囔:“我有一阵子没看到缪白了,怪想念的,咋滴,你要约会,不想带我们俩啊?”
徐舟搭腔:“就是就是。”
孟柏松了口:“没有,那一起去吧。”
这条路,对三人来说并不陌生,谈及为什么大清早来找孟柏,周安说,昨天除夕故意没来找孟柏,是想给孟柏留点儿私人空间。
孟柏寻思着周安确实了解她,“对,昨晚我和缪白去城里了。你还真找不到我。”
周安诧异:“城里?”
“对,她带我去城里看了烟花。”
周安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和好啦?那挺好的嘛。”
周安说话时笑盈盈的,一旁的徐舟盯着她,观察她,不吭声。
孟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觉得她和缪白算不上闹矛盾,该说清楚的都说清楚了。
三人一路往前走,闲聊,不知不觉走到老院子门口,孟柏停下,特意四处观望一番,确定没人才去叩门。
咚咚咚——
铁门没锁,缪白总是会在她们来之前把门打开,她们早已习惯这样。
周安和徐舟站在孟柏身后,等待孟柏去开门。
孟柏上前一步,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铁门吱嘎一声,诡谲的声音是她们的暗号,代表着欢迎光临。
孟柏先进去,接着是周安,然后才是徐舟,徐舟顺带将门合上,反锁。
院子里没有人,只有光秃秃的一棵核桃树。
孟柏站在树下,小声呼唤缪白的名字:“缪白,缪白——”
紧接着,台阶上的门打开了,屋里一片漆黑。门打开,就意味着缪白让孟柏她们进去。
尽管不是第一次进入,徐舟心里还是发毛。
缪白家里很黑的,现在是大白天,里面依旧不见一缕光。
“周安。”徐舟往周安靠近一些,挽着她的手臂,“你带着我。”
“嗤,你胆子也太小了,她是缪白,又不是鬼。”
徐舟:“”
她怕的不是缪白,是黑暗。
孟柏倒是很自然,她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步履平缓踏上台阶,她如此淡定,让徐舟心里那点不安缓下来。
进入堂屋,视线很黑,但有微弱的光,一张古老的金丝楠木桌摆在面前,上面放了一个淡茶色的水壶,壶口冒着水气,一旁的铜质空瓶里立着一根蜡烛,淡薄的烛光闪烁着,而缪白则隐于烛光之后。
她坐着,神情淡漠,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目光落在桌面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下一秒,吱嘎——
身后厚重的木门也阖上了。
四周忽然变得很黑,除了桌上蜡烛的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徐舟上前一步,紧紧挽着周安的胳膊,她发现周安忽然也不开玩笑了。
很冷。
这里忽然很冷。
缪白抬起眼帘,看了周安和徐舟一眼,小声问:“是害怕了么?别怕,过来坐。”
周安压下心头的不安,疯狂摇头,“没有没有,就是好冷。”
孟柏皱了一下眉头,她似乎也感受到这种不同往常的寒意。
缪白食指点了点桌面,“不怕,你们来,都坐下。”
缪白的声音是和缓的,若是不说话,倒是觉得这里面有些恐怖了,但她一开口,那种不安的感觉消散许多。
周安拉着徐舟坐下,孟柏也坐在缪白身旁。
孟柏很直接:“什么时候开始?现在吗?”
周安一脸懵:“开始什么?什么开始?”
在来这里之前,孟柏什么都没说,所以周安一概不知。
“事情是这样的,我来解释。”缪白看向周安和徐舟,“我想要孟柏帮我搜集证据,进入我的幻术里,能懂吗?”
“我懂——”周安皱了一下眉头,又摇头,“好吧,其实不太懂。”
缪白补充:“是关于周一正的。”
周安和徐舟对视一眼,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好像大概明白了。
随即缪白又说:“你们会害怕吗?”她顿了顿,目光在不远处的掠过,“会害怕和你们有过几面之缘的周一正老师吗?”
周安摇头,“我不怕啊,他还蛮帅的不是吗?”
这个紧要关头还能开玩笑的,估计也只有周安了。
徐舟比周安敏锐许多,自先前进来那一刻开始,便觉得这里的气场和平常不太一样,心里正琢磨着会不会有别的可能,比如——
“他在这里?”
徐舟话一出,周安表情愣住,表情随之凝固。
“难怪。”孟柏皱了一下眉头,“难怪有点儿冷。”
三人齐刷刷看着缪白。
面对众人的困惑,缪白的回答是:“对,他在这里。”
“哪里?”孟柏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害怕吓到你们。”
周安哆嗦:“我们看不见他才害怕好吧。”
徐舟点头,“让他出来吧,我现在感觉怪冷的,看不到人,有点儿不舒服。”
缪白目光一转,视线落在房间门口,那里确实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可以确定的是,里面有人,因为大家都听到脚步声了。
救命,他走路还有声音呐?
很快,一张面孔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却不是周一正的,而是——
周安:“!!!!!”
徐舟:“!!!!!”
孟柏松了口气,“啊?许芹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刚落,缪白身旁忽然闪现一道白影,同时一道男声响起:“我呢,没人看到我吗?”
周安侧目,往缪白身旁一瞥,下一秒,几乎麻溜站起身来,几步后仰:“卧槽!!!!!!”
徐舟其次,发出尖叫:“啊啊啊啊啊鬼啊!!!!!!!!!!”
周一正见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出现得太突兀了!!!”
许芹走过来抱着徐舟和周安,觑了周一正一眼,“你出现的时候能不能给人家一点心理准备,别吓着她们了。”
周安反手就抱住许芹的胳膊,呜呜咽咽:“吓到了,已经吓到了。”
对比起来,孟柏就要淡定许多了。
她甚至和周一正打了个招呼:“周一正,老师?”她顿了顿,“老师好。”
这边,周一正回过头看孟柏一眼,眼里噙着和蔼的笑:“小孟,你好。”
实际上,周一正长相并不可怕,他还是那副模样,和当初上课的时候相差无几,英俊的,秀气的,但浑身依旧透着一股阴冷气质的,不过,现在他在笑,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周一正,你出现得是太突然了。”缪白看向周安:“小周,小徐,你们都别怕,他不是坏人,别担心。”
周一正的出现,好吧,能理解,但关于许芹老师为什么也在这里,不清楚。
周安神神叨叨,从许芹怀里退出来,摸摸许芹的脸蛋,“许老师,你是人吧你是人吧?”
许芹哭笑不得:“你说呢?”
周安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周安立马又回过头对周一正说:“周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一正却一副并不介意的样子,“没关系,我懂,我明白。”
周安试着接受现在的场景。
她压下心头的恐惧,仔细观察周一正。好吧,不是鬼,长得也不吓人,和正常人没两样,就是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突然就出现的。
周安喉咙滑动了一下,“所以今天我们这是?”
徐舟惊吓过度,接话:“这,这是是要大家一起过年吗?”
第87章
徐舟:“这这是要大家一起过年吗?”
徐舟完全是惊吓过度, 说话压根没法过脑子,在她的世界里,周一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死人”,现在那个人就坐在自己对面,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周一正偏过头看她, 眼里漾着笑:“是要过年吗?那也不是不行。”
徐舟有点不敢看他, 但听着他温和的声音, 又觉得没那么恐怖了。
周安拍拍胸口, 缓下来, “马上马上, 我做个心理准备。”她回过头去看许芹, “许老师,你先坐, 你先坐。”
许芹觉得这是情理之中,这几个孩子的心里承受力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走到周一正身旁, 坐下。
周安这才磨磨唧唧, 拉着徐舟也坐。
孟柏吁出一口气, 开玩笑的语气:“好了好了,人都到齐了。虽然不知道周老师和许老师也在,但也没什么意外的, 我先表一下态, 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我都觉得没什么, 大家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对吧。”
孟柏说话时有意看了缪白一眼,她想缓解这种“人类害怕灵魂”的尴尬, 毕竟缪白和周一正好像是同一种存在。
她担心,担心周安和徐舟反应过度伤害到缪白。
当然, 她这一系列心理,很快也被缪白捕捉到。
黯淡的烛光下,缪白解释:“是这样的,我和周一正白天都不习惯太亮的地方,所以就点一根小蜡烛,不是故意要把氛围弄得这样糟糕的。”
徐舟一听,意识到自己刚刚是有点儿夸张,连忙摆手:“没事啦没事啦,我知道的!”
周安跟着打岔:“我发誓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害怕了!!”
听起来是真的不害怕了。
许芹轻咳一声,用一惯温和的语气说:“周安,徐舟,因为事情特殊,以前我从来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起这个,希望你们也理解一下。”她目光落在周一正的方向,“你们大概也知道,他是我弟弟。”
周安点点头,“我知道的。”
一旁周一正朗声说:“所以今天我们是要——”
周安打岔:“找证据!”
见周安如此积极回应,周一正笑了出来,指了指周安,“唉,对,你明白。”
气氛缓和许多,即便是这样黯的灯光下,也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
时间是上午九点。
缪白让孟柏坐到她身边去,大家围在一起,商讨着要怎样做这件大事。
缪白问许芹:“小芹,上一次你进入我的幻术里,是什么感觉?”
原来许芹老师也是可以进入缪白幻术里的,但她和周一正一样,用相机不能拍出任何东西。
许芹说:“很真实,可以摸到看到任何东西,和现在的世界没有任何差别。”
孟柏好奇心变重,问许芹:“那幻术里的人可以看到我吗?”
“看不到,我就像一个观察者,不存在那个次元里,但我可以提取那个次元里的信息。”
孟柏又问:“那如果我想从幻术里走出来,那我该怎么做呢?”
许芹:“用相机对着天空拍一张照片,或者缪白这边结束,两者皆可。”
孟柏放下心来,这听起来并不难。
一旁的周安有些不安,她担心孟柏的安全问题,“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吗?”
“比如?”徐舟侧目看她,眼里有同样的困惑,“发生意外什么的,孟柏回不来了怎么办。”
许芹说:“虽然这种概率不大,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缪白建议我和你一起去。”
“一起吗?”孟柏看着许芹,放下心来,“那太好了。”
有许芹一起,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缪白终于开口:“好,那现在我们先做个实验,孟柏,我制造一个幻术,你进去看看好吗?”
孟柏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
缪白将相机递给她,孟柏接过来,其余的人都保持安静,大家都没说话,很配合。
“闭上眼睛,孟柏。”缪白的声音在孟柏耳边响起,很低,很轻,像是贴在孟柏的耳边。
孟柏阖上眼,握紧手里的照相机。
很快,感受到一阵风,与往日的风不同,没有那种凉爽感,反而是炽热的,滚烫的,像是具象的,可以包裹孟柏的一种力量。
孟柏感觉自己浑身发烫。
而后又听到缪白的声音:“孟柏,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我带着你,突破这屋檐的牢笼,去到广阔的天空——”
孟柏感受到超长的空鸣,接着浑身变得轻飘飘,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截然不同的世界。
街道车水马龙,绚烂的霓虹灯闪烁,高大的城市建筑立于两边,四周全是人,行色匆匆穿着时髦的人。
孟柏环顾四周,不知道这是哪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大千世界。
有人穿着锃亮的皮鞋,短发上涂抹着发光的摩丝,有人穿着昂贵的皮衣,穿着细角高跟,踩在僵硬的水泥地大步流星。
孟柏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哦,这就是她从未见过的大城市。
大城市,可不是小镇周边的城里,这里像是只有电视剧才会播放的那样,灯火璀璨,奢靡繁华。
街边,孟柏随意朝一个女士挥了挥手,那人压根看不见她。
孟柏便朝她走过去,竟直接穿过了女人的身体,孟柏为了确定是不是真的,又返回过去,竟然再次穿过。
接着,孟柏对准城市红绿灯咔嚓拍了一张照片,相机瞬间成像。
“今晚你不回家吃饭吗?今天是除夕啊——”
“我回啊,我怎么不回,我等公交呢。”
连那些人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同隐形人一般观察这个世界,观察人类的表情和话语,观察人类的悲伤和快乐。
站在繁华的街道上,孟柏第一次抽离“人”这个身份,去观察自己的同类。他们拥有怎样的表情,皱眉时嘴里嘀咕着怎样的话语,世界欢声笑语,也有悲寂,那些洋溢笑容的人,为什么身旁总是站着一个叹气的陌生人。
无人察觉,似乎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形形色色,匆匆忙忙。
这种感觉实在太微妙,孟柏站在虚浮的世界里好久,最终将相机对准天空,咔嚓一声——
她又回到了现在的世界。
桌旁几人纷纷看着她。
是周安率先发现孟柏回来了,她在孟柏眼前挥挥手,“怎么样!!”
孟柏眨了眨眼睛,忽的不适应四周的黑暗,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木桌上,回应着关心她的人:“嗯,看到了,照片拍出来也是有的,没什么问题。”
缪白松了口气,“知道进去的方法和出来的方法了吗?”
不得不说孟柏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这比她想象中更简单。
“嗯,我大概明白了。”
只是那种太过于真实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震撼,太震撼。
许芹搭话:“那孟柏,你好好休息一下,等会儿我们就进入下一个场景。”
下一个场景,周一正死亡的场景。
先前,没有进入模拟场景之前,孟柏是想要许芹陪她的,但试过那种真实,孟柏忽然又不忍心了。
“许老师,让我自己来吧。”孟柏心想,许芹是周一正的亲姐姐,大概没有姐姐愿意看到自己弟弟死亡的场景吧。
更何况是那样不堪的画面
许芹愣了一下,没想到孟柏那么细心。
“没事,我可以陪你的。”许芹其实很想说,她之前进入幻术已经看到了,但确实,再看一次还是会撕心裂肺的痛,不过如果孟柏需要,她依旧会陪同。
“不要。”孟柏在许芹的手背上握了握,她温声细语:“我一个人可以的。”
“确定真的可以吗?”缪白一瞬不瞬看着孟柏,有时候,孟柏的一些选择出人意料。
且不说就算那是幻觉,真正敢进去的人又有多少,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能考虑到许芹的情绪问题。
这真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应该具有的成熟品质吗?
缪白再三强调:“孟柏,你得考虑清楚,因为等会你要进入的画面,会有一点血l腥和恐l怖,你确定不要许老师陪着你?”
孟柏回答得也很坚定:“不需要,我不要,我一个人可以。”
周安和徐舟没说话,各自为孟柏捏了一把汗,若是换作她们,这件事还需要再商量一下,胆量不够,确实不够。
见孟柏说得这么坚定,许芹也拿不准主意,看向缪白。
而缪白则侧目去看周一正。
面对几人纷纷投来的目光,周一正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觉得小孟可以谨慎一点,我当年死得很惨的,我怕吓着你。”
这话听起来真奇怪,自己陈述自己的死状。
孟柏却说:“吓不到我的,倒是许老师——”
一旁的许芹,脸色苍白,手握成拳状,她原本不想表现出来的,但孟柏如此照顾她的想法,倒是让她心头那些脆弱的记忆涌上来了。
也有无数个瞬间,许芹有责备过自己,当然她知道这完全不是自己的问题,但有时候人就习惯往自己身上揽责,她也想过,如果当年自己强大一点,聪明一点,周一正是不是就不会死掉。
“别想太多。”缪白小声说,安慰许芹:“这件事完全不是你的责任,我知道你又在想什么。”
许芹抬眼,眼里噙着泪。
孟柏连忙安慰她:“许老师,你不要伤心,我原本是不想要你伤心的,怎么感觉起了反作用”
许芹摇头,言语里有感激:“不是的,孟柏,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她声线颤抖,“实话说,那画面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太可怕了。”
当初要不是为了找到证据,许芹其实也不愿意进入缪白的幻术里。
那是恶魔诞生的记忆,杀人诛心。
如今似乎又迫不得已,还要在她的伤疤划一刀。
孟柏自然不许。
“唉——”周安轻轻叹气,偷偷看了徐舟一眼。徐舟点点头,表情有些怜悯。
孟柏不想要事情卡在这里,索性做了决定:“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就像我说的那样,我进去拿证据,再出来,好吗?”
缪白,周一正,许芹,三人都没有说话。
各有所思,各有迟疑。
孟柏又说:“都别犹豫了,大家都干脆利落些,我不是你们心目中的小孩儿,真的,我没那么笨,也没那么胆小。我说可以,那就可以。”
第88章
最终结果是, 同意孟柏一个人进入幻术,但要求是,一旦有什么不对劲,孟柏必须立马出来。
缪白问她:“准备好了吗?”
孟柏点点头, “准备好了。”
扑的一声, 桌面上的蜡烛瞬间熄灭了, 视线里, 完完全全的黑, 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空气寂寥, 呼吸时鼻腔里浮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阴冷。
“孟柏, 闭上眼睛——和刚刚一样。”
孟柏阖上眼, 刚开始,她还能听见身旁人的呼吸, 渐渐的,比先前更加强烈的热意席卷过来,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托起来, 整个人不受控制往上飘, 仿佛她的灵魂已经不属于这具身躯。
缪白说,不要睁开眼睛。
于是孟柏一直闭着眼,她觉得自己在向上, 飘啊飘, 飘啊飘,直到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明显感受到世界空寂, 不受控制的悬浮感,那道力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带着她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
渐渐的, 呼呼风声刮擦着耳朵,坠落感, 很快,孟柏觉得脚底变得真实,浑身肌肤终于感觉到温度。
再睁眼时,孟柏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栋老楼前。
红色砖瓦房,90年代流行的蓝色钴玻璃,玻璃上还贴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窗纸,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人,在做什么。
好的,穿越了。哦,不,进入幻术了。
环顾四周,完完全全陌生的,安静得发怵。
她往前迈了一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不敢走快了,观察周围的情况。
现在是站在楼房的侧边,再往前走一点,有一个抵达二楼的楼梯。而视线再拉远一点,这是一个老旧的大车场,零星堆满了各种铁皮零件。
孟柏初步判断,这里应该很少有人来,而且是在边郊的区域。
她又悄悄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楼道传来清脆的弹跳声。
当、当、当——当当当当……
那声音是随着阶梯越来越快的,直到玻璃弹l珠从楼道里滚出来,停在孟柏脚边。
孟柏低头一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心跳还是忍不住加快了。
玻璃珠上有血,上面还沾了一点灰。
没等孟柏有下一步的动作,二楼忽然传来惊天泣地的哭嚎声,是男孩儿的声音!
孟柏几乎没有任何时间思考,躯体动作让她奔上二楼,她心脏狂跳,脚步虚浮,手里握着的相机在呛鼻的尘土里颤抖着,那尖叫声愈来愈烈,她循声而去,一种不由控制的窒息感填满了胸腔。
待到她停下脚步时,她看到了年仅五岁的周一正。
男孩儿跪坐在地,躯干孱弱,瘦到病态,浑身都是伤痕和血,看出是长时间被虐l待的后果。
“哭是吧?我让你哭,我还让你还哭?”一旁穿着西装的男人,从地上抓起一把干沙,往周一正嘴里塞。
孟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画面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为什么?
周一正被呛到,因此呜咽声越来越小,表情已经变得麻木。
“哭,我看你还怎么哭!”这声音很耳熟,正是辛邹。二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壮年男人,身材高壮魁梧,周一正在他面前,仿佛就是小羔羊一般的存在。
“还跑不跑,啊?还跑不跑?”啪的一声,辛邹又给了周一正一耳光,力道之大,周一正脑袋直接磕在地面上,太夸张了,他几乎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辛邹这变l态不解气,对准地上的人又是几脚。
“还跑,还敢跑,看你姐等会儿一起绑过来,全都给玩死,我看你俩谁跑得快!”
听到这话,周一正睁开眼,红肿的眼直勾勾看着辛邹,眼色里有怨恨。
而周一正的目光,成功点燃了辛邹的愤怒,一个盛气凌人的变l态,怎么可能忍受被一个小孩儿用这种眼神看。
辛邹几乎是在这一刻暴戾起来。
四周没人,辛邹愈发放肆,他拳打脚踢,踢得脚下的人血肉模糊,满脸见血,这还不够,辛邹嘴里说一些很脏很侮辱人的话,以表自己之前对周一正做过怎样的“好事”。
孟柏握着相机,双手止不住颤抖,她下意识想要逃离,逃离这曾真实发生过的幻境。
但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现在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记述它。
记述恶魔的罪行,这曾掩埋在小镇记忆里的肮脏,超乎想象,无法想象。
孟柏心脏紧紧揪着,如果所有受害者的最终归宿都是——失踪、死亡不明、未结案……
那正义的地位便摇摇欲坠,阳光灿烂背后藏匿的是腐烂的味道,这个世界还能清白吗?
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孟柏压下心里的不安,耳边起伏着辛邹的话语,她心想,这个人,必须死。
孟柏冷静下来,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要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她深知现在录下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会落到李诉警官手里。
现在,她需要假装自己是一个目击者。
理智告诉孟柏,拍摄,不是简简单单的拍摄,因为目击者,是不可能离辛邹这样近的。
于是孟柏往后退,镜头对准辛邹,再往后退,录像,拍照。
她脑袋里甚至有一种类似于神灵的东西在指引她,一个声音告诉她,你现在就在这里,你不存在于幻术里,你就站在90年代的某个重大刑l事案件中,你是唯一可以记述它的人。
孟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她确实有种使命感。
比如,她现在站在离辛邹不远不近的地方,假拟自己是一个偷偷躲起来的人,记录下这一切。
辛邹是如何虐l待周一正,如何踢得他满身是血,又如何在周一正奄奄一息的时刻停止下来的,孟柏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孟柏记得缪白说过的,周一正是被人从楼上扔下去死掉的,现在看来,大概加害者就是辛邹了。
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行驶进来,停在楼下,一个男人从车里探出头来。
孟柏看清楚了,那人居然是张苟。
张苟抬眼,对辛邹说:“老大,张小秦(许芹)我给你带来了!!”
辛邹目光透过栏杆,眸子里有阴翳:“你再不快点儿,这屁孩儿就快被我玩死了。”
张苟听了,表情不太自然,似乎有些惧怕,但不敢表露出来。
地上,血淋淋的周一正说不出话来,但他嘴巴在嗫嚅,好像在说,姐姐救我,姐姐救我,亦或者不是,但他确实绝望到头了,几乎奄奄一息。
辛邹将他从地上抓起来,像抓一个小鸡崽子似的。他对着楼下的人笑了一声:“苟子,你给我接住了。”
话毕,辛邹双手一松。
忽然从楼上扔下人来,实在突然,张苟吓了一跳,下意识避开。
砰!!!!!
年仅五岁的周一正像是熟透的西瓜,炸裂在这片邪恶的土地上。
张苟眼色惊慌,脸色煞白,眼里有畏惧也有惊慌:“老大,你,你玩出人命了!!!”
“那不是你没接住吗!是你害死了他!”辛邹眼里没有怜悯,他伏上前,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竟有些嘲讽:“这就死了?”
张苟近了几步,吓坏的模样,“死了!”
辛邹并不意外,甚至说出更让人震惊的话:“死了就给老子埋了,他没妈没爹的,玩死了又怎样,把他姐给我带上来!”
孟柏:!!!!!
他到底是什么生物什么狗屁居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孟柏压下恶寒,对着周一正的惨状拍了一张,她没办法再待在这个场景,太压抑太窒息。
分别对着辛邹和张苟也拍了几张照片。
接着,咔嚓一声,孟柏对着天空拍了一张照片——
世界天旋地转,四周的幻象崩塌,孟柏快速向下坠落,很快,她听到了缪白的声音。
“孟柏,孟柏。”
孟柏睁开眼,桌上的蜡烛已经重新点燃,正散着微弱的光芒。
所有人都看着她,以一种复杂的目光。
孟柏暂时没法接受这种环境的反差,缓了好一会儿,“怎么了?”
周安这才开口:“你刚刚在翻白眼,在骂人。”
孟柏眼神迷茫,不明所以:“是吗?”她将相机放在桌子上,声线低门闷:“我拍好了,缪白,你要不要看一下?”
缪白没立马接过相机,目光停留在孟柏脸上,“你还好吗?”
不好,不太好,刚刚的画面太过于真实。但孟柏不能这样说,周一正还在这里,许芹还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她不想影响大家都心情。
她佯装出一副尚好的表情,“还好。”
许芹想去拿相机,孟柏阻拦了她,“许老师,你还是不要看了吧。”
周一正更不要。
缪白搭话:“内容我来看。”
察觉到孟柏情绪不对劲,但缪白没有明说。
缪白拿过相机,将其内容草草一瞥,很快又将相机关机了。她用极其淡然的声音说:“是没有问题的,内容成像的。”
许芹眼里漾开情绪,她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愿意表现得很明显,只是说:“所以证据是由我交给李诉么?”
“我觉得不行。”孟柏想起前一阵和孟兴仲去警局的事,那时候李诉已经在调查许芹的身份,“李警官现在是知道你们是姐弟关系的,你交给他,会不会让他觉得很蹊跷?如果到时候他问你为什么有这份证据,你怎么说?”
许芹眼里也有焦灼,证据有了,但由谁交付,这是他们一直想攻克的第二个难题。
谁去交证据,怎么说,这也是很关键的一步。
“我去?”周安指了指自己,“我去行吗?我就说我在路上捡到的相机呗!”
孟柏摇摇头,“不严谨,也很奇怪,再说,二十年前你还没出生好吧,说相机是捡来的,现在捡到的?真的挺刻意的。”
陷入僵局。
孟柏脑袋里有一个想法,是关于孟兴仲的。
“我爸以前就是开大货车的,是九几年开车出了事,准确时间是1997年,在周老师遇害之前,虽然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车。先前我在幻术里看到的场景,辛邹作案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废车场?”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也许,或许吧,这是一个办法。
“所以我爸——”孟柏又说:“我不能确定他愿不愿意,但我想先试试。”
第89章
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孟兴仲呢, 应不应该告诉孟兴仲呢?
“你爸他会同意?”周安第一个否定这个建议:“你想死啊,他不揍死你?我就问你怎么编,怎么说?”
“我想个办法。”孟柏看向缪白,“当然我只是建议, 具体要怎么做还是由你们决定吧。”
毕竟决定权也不在孟柏这里, 她只是给出她觉得最好的意见。
仔细想想, 许芹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让她去报案, 纯属死马当活马医, 但提出让孟兴仲去, 这件事的合理性又增加了不少。
缪白犹豫着, 她在思考这件事,其实也不是不行, 最近孟兴仲和李诉关系还挺好的,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孟柏趁机说:“记得上次张苟闹到警l察局那件事么?我爸超级愤怒的, 他恨不得把张苟捏得稀碎, 他肯定会答应的。”
肯定会答应的, 就是不好找借口。
这时候大家其实已经有些动摇,不过,比较好奇孟柏要怎样说服孟兴仲。
见状, 孟柏提出可以让人接受的建议:“不然这样, 我去试试,如果可以, 那再好不过。万一我爸爸不答应的话,那就许芹老师上吧。”
事已至此, 再纠结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周安依旧很有顾虑,“可是就算和孟叔叔撒谎, 他肯定也要问这相机是从哪里来的,这不好编呐!”
孟柏直勾勾看着周安,提醒她:“你还记得叶虹吗?”
叶虹,被张苟逼死的那个女孩儿。
周安怎么可能忘,“记得,怎么了?”
孟柏又说:“她妈妈,你还记得吗?”
她妈妈现在已经成为镇上人尽皆知的“疯子”。她不是真的疯了,但大概只是绝望了,无所依靠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说,如果有一天能够让凶手伏法,她怎么回答的吗?”
她说,她百分百配合。
周安眸光瞬间闪烁,有些惊讶孟柏的脑袋这样灵光,“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她!!!”
*
按照往年的惯例,上坟大概需要三四个小时,孟兴仲一般是在午饭时间回来。
十一点钟,孟柏从缪白家出来,直奔自己家,她一到家就脱了外套,窝在床上,佯装出一副没有出过门的样子。
半小时后,门口吱嘎一声,孟兴仲和林丽回来了。
“孟崽,孟崽!”堂屋响起孟兴仲的脚步声,那声音渐渐近了,临到门前停下,在木门前又轻轻叩了叩,语气里满是关心:“孟崽崽,醒了没?”
“醒了。”孟柏从床上摸下来,胡乱扒拉扒拉头发,撒着棉鞋去开门。
孟兴仲和林丽就站在门口。
林丽手里提着一袋水果,“怎么样?好点没,给你买了解热的梨。”
孟柏揉了揉眼睛,有点愧疚今天没去看爷爷,更愧疚林丽和孟兴仲这样关心她,她其实已经好很多了,算不上病人。
“嗯,没事了。”
林丽伸手摸了摸孟柏的额头,确定没有在发烧。
“再躺一会儿,我去做午饭,想吃什么?”
孟柏说:“随便做点吧,简单的,你和我爸都累了。”
林丽笑了笑,转身厨房去了。
孟兴仲放下背篼,嘴里嘟囔:“孟崽,刚刚去看你爷爷的时候,烧的纸钱都没有飞起来,他老人家应该是因为你没去,不高兴了。你找个时间单独去看他一下。”
这是一种老玄学,镇上流传下来的说法。说是上坟的时候,如果纸钱的灰烬被风吹得很高,那代表死去的人是欣慰的,意味着去世的老人知道小辈来探望。
当然,这完全是没有科学的说法,但对孟兴仲这一辈的人来说,倒是很信的。
“嗯,我过一阵子就去。”
“行,那你歇会儿,我给你妈搭把手去。”说着孟兴仲就要去找林丽,孟柏却一把拉住他。
“爸,你等等——”
孟兴仲回过头非常自然看她一眼:“咋滴?”
“我……”孟柏内心还是有些犹豫的。
孟兴仲最不喜欢磨磨唧唧,“害,搞什么,我是你爹呢,怎么扭扭捏捏的,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孟柏朝厨房方向看了眼,压低声音:“你能到我房间里来,我和你说么?”
孟兴仲愣了一下,孟柏一般情况不让他进房间的,姑娘长大之后父女俩就很有边界感了,所以这还挺反常的。
以孟兴仲的视角,想当然是孟柏学习上的,或是小年轻一些按压不住的春心萌动,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孟柏要说喜欢上班上哪个男同学。
“说嘛说嘛,你说嘛,别神神秘秘的,搞得我很紧张。”孟兴仲念叨着,还是进屋了。
孟柏反手把门关上。
啪嗒一声,孟柏看向孟兴仲的背影,心意已决。
“爸,你先答应我,接下来不论你听到什么,你都要相信我。”
孟兴仲笑了:“傻崽子,你要说啥,难不成你说这世界上有鬼,我也相信你么。”
孟柏喉咙滑动了一下,“是比有鬼更可怕的事。”
她忽然少有的严肃,眼里的肃然和决绝让孟兴仲心头一跳,不对劲。
“爸。”孟柏拉着孟兴仲在床边坐下,“是这样的,这件事太复杂了,我长话短说。”
……
孟柏没有全部说完,比如,她是怎样遇见缪白的,比如,又是怎样知道周一正身份的,这些都闭口不谈。
她挑重要的说——
她说,周安失踪那段日子,她去找了周安的表哥周楚星,她和周楚星偷偷去过张苟的办公室。
她说,她早就知道张苟在做什么,但她只是一个刚成年的小孩儿,发现这些事之后,实在太害怕了,所以就没有和家里人说。
半真半假,在某些涉及到缪白的,便只能撒谎拖过去。
“爸,后来,我知道一件特别恐怖的事情,它太可怕了,我不敢和你说,但以我的能力,我处理不了这件事。结果就是我老做噩梦,完全找不到别人可以说了。”
听到这里,孟兴仲表情已经很僵,全然已经没了刚刚开玩笑的兴致。
“怎么了?你跟爸说,是不是张苟他怎么你了!!!狗l日的,老子捅死他!!!!”
孟兴仲思路没毛病,听到女儿谈起人渣,想当然觉得是不是自家人被欺负,毕竟那人还有前科。
孟柏马上切断他这思路,解释说:“不是我,是叶虹,我们学校死的那个。”
孟柏心想,叶虹虽然没有被张苟侵l犯,但张苟当初是有那个意思的,并且也是张苟的邪念直接导致了叶虹的死亡,这算不上冤枉,毕竟张苟本来就是狗东西。
所以孟柏故意将事情说得更严重些:“是张苟侵l犯了叶虹,叶虹不堪侮辱选择去死。后来,周安回来了,周安说,她失踪期间,叶虹还安慰过她,所以我和周安觉得叶虹妈妈很可怜,有一天放学之后我们就去叶虹家里看了看。发现她妈妈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话说到这里,孟兴仲没有怀疑,毕竟叶虹妈妈现在确实如此。
“然后呢?然后咋地了?”
“然后叶虹她妈妈疯癫癫的,手里抱着一个木箱子,说谁也不给,听到我们是叶虹同学,才打开给我们看,里面是一部老式相机,她播放给我们看,里面是一些画面,很可怕。后来她妈妈还拿给我们了,让我们去给警l察。”
“她妈妈给你的?”孟兴仲眉头皱了起来,“相机里什么东西?”
孟柏压下心里的不自在,但既然路已走到这一步,就不要再想东想西了。
“我给你看,你等下。”孟柏从床底下的纸盒里摸出相机,递给孟兴仲。“爸,你…….”她喉咙滑动了一下,“我打开给你看看?”
孟柏说这话时,手在发抖,她不是装的,她又想起先前进入缪白幻术里的场景了。实话说,她没有勇气再看第二遍。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孟兴仲佯装镇定,但看孟柏的表情,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肯定不是好事,而且还是大事。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很吓人的。”
孟兴仲接过相机,粗厚的手掌握着小小的相机,像是握着一只垂死挣扎的小鸟。
“孟崽,你给我调,我不会弄这个玩意儿。”
孟柏将相机开机,她觉得,此刻打开的不是相机,是一个未知的魔盒,当孟兴仲看到盒子里装了什么之后,很多事情都将改变。
第一张是照片,一张天空的照片。
这是她从幻术里逃离时拍的。
她指了指相机的前后按键,提醒孟兴仲:“你摁这个,就是往前翻,视频的话,你摁中间这个,它就会播放,你看吧,我不看了。”
孟柏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距离孟兴仲几步远的地方,仔细观察孟兴仲的表情。
孟兴仲盯着相机屏幕,开始看内容,当苍老又褶皱眼皮下的目光踏入恶魔领域,孟兴仲微怔,几乎下一秒表情就有了裂隙。
刚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裂痕,紧接着,他眉头逐渐拧紧,随即,一股恶心的邪力将孟兴仲的淡定彻底撕裂。
不可思议的,恶心的,愤怒的情绪填满了整个房间。
他几乎是抱着没法继续看的心里,但手不受控制,依旧在翻,他将每一帧的荒谬都刻进眼睛里,而后,寂静的小屋里填满了厚重的呼吸。
连孟兴仲都觉得恶心了,大概也在他承受范围的边缘疯狂试探。
他捏着小小的相机,很快摁了暂停,再抬起眼看孟柏时,眸子里噙着厌恶:“孟崽,你看过这些了?”
“嗯。”
“狗l日的!什么东西!!!”孟兴仲将相机揣进兜里,目光里有了怜悯,“这东西不能放在你这里了!你忘掉,全都忘掉!!”
见孟兴仲这般反应,孟柏心情忽然很闷,她骗了孟兴仲但孟兴仲完全相信了她,而另一个原因,是她终于意识到,这一刻,是她强行将孟兴仲拽进来的,来源于对父亲的崇拜和自信,来源于,对父亲的深刻了解,笃定孟兴仲不会坐视不管。
“爸。”孟柏不敢去看孟兴仲,因为她还有一个谎要撒:“我忘不掉,我每天晚上都梦到叶虹,她说她好冤。我还梦到其他人,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无缘无故来到我的梦里,让我去找警l察,我睡不好,很难受,但我不敢去找李诉警官。”
孟兴仲一个大老爷们儿,心疼不止,他最疼的就是孟柏,怎么可能听得了孟柏说这个。
“孟崽,你别怕,这件事,你让我好好理一理,再好好想一想,解决,当然,我们肯定是要解决的!”他拍拍孟柏的肩膀,“相信爸爸!!!”
第90章
今日, 初一,天气干冷。
李诉坐在警局门前台阶抽烟,烟气从他的鼻腔里涌出来,他神情麻木, 眉头始终紧锁着, 直勾勾盯着眼前的雪。
案件没有进展。
一点都没有。
自从上次在雪地里掘出空棺材后, 这件事就从命案变成了玄案。
起初, 李诉的怀疑对象是张苟, 但渐渐的, 他发现张苟背后可能还有人。
调查GM集团, 那光头的确是线索, 但那光头在秋天的时候意外死亡,后来, 因为张苟不太规矩,孟兴仲带头闹到警局来, 本以为可以发现一点什么, 没想到最后孟兴仲反被咬一口。
再后来, 李诉全身心要调查张苟了,派人去蹲张苟,却发现张苟忽然很机敏, 他什么事儿都不犯, 压根抓不到他的把柄。
再往后,案件有了进展, 有人送来匿名信件,说受害者是个孩子, 被杀了,埋在雪地里, 李诉半信半疑,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所以才去雪地里挖棺材。眼见有点儿进展了,却没想到棺材是空的。
就像是被一股什么力量推着走,但没有线索,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所以,这个案子停滞到现在,依旧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上面是有任务的,期待在夏天之前结案,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放弃,所以李诉很愁,非常愁。
他正出神,耳边响起孟兴仲的声音:“老李,干啥呢?”
孟兴仲穿着厚大衣,大步流星走过来,他人高马大,脑袋上顶着一顶御寒的毡帽,嘴里叼着一根烟,胡茬密密的,一边走一边在笑。
李诉抬眼看他,声线浑厚:“无聊,抽烟。”
孟兴仲在李诉身旁坐下,衣兜里摸出一包红塔山:“塔子抽么?”
李诉抽的是红梅烟,便宜一些,红塔山相对来说贵一点,好抽一点。
很快雪地里被烟头戳了一个洞,李诉灭了自己的,接过了那根红塔山。
他打趣:“怎么抽起塔子了?”
“过年嘛,抽好一点。”孟兴仲笑笑。
冰天雪地里,打火机的声音尤其清脆,李诉鼻腔里喷出浓浓的烟味,他猛吸一口,微微有些惆怅地说:“孟哥,上次那事儿,真的很他妈玄乎。”
李诉正在调查的事,孟兴仲知道一些的,虽然李诉从来不和他分享收集的证据,但孟兴仲零零星星知道一点。
是命案,特别冤的那种。
孟兴仲眯了眯眼,视线里,雪地变得模糊。他大衣左边的兜里,装的是孟柏给他的相机。
从家到警局这一段路,孟兴仲已经拟好说辞。
“咳——”孟兴仲啜了一口烟,“聊聊天不?”
李诉回答得漫不经心:“随便聊。”
“九几年的事想听不?”孟兴仲侧目,笑着看他。
李诉点点头,“说来听听。”
“就咱们国家开放的那几年,我爸,教书的,想要我也像他一样,当个好好教书先生,奈何我这人吧,他妈的像头牛,浑身都是劲,但脑子不好使,教书,肯定是教不好了。”
“可不是么。”李诉听了,一声干笑,他想起了孟兴仲的外号,孟大牛。
孟兴仲又说:“那时候我有几个兄弟,去外边做生意,发财了。回来几个,告诉我说,开货车,拉钢材,挣大钱。我寻思着,这车我不会开啊,一个兄弟说,学啊,钱他出。”
李诉静静听着,他还没想到孟兴仲以前是开大货车的。
“后来就帮别人开货车,你也知道,我这人吧,很虎,平常大大咧咧的,有人就抓住我这缺点,给我下了套,后面就出事了。”
他说的出事,是大事,这也是孟兴仲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开车的原因。
“是人命,那时候我们钢材场边,货车停得特别多。通宵开车啊,困啊,就在车上睡觉,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早上六七点发出是常有的事,结果有一天醒过来,妈的,坏事儿了。”
李诉被勾起好奇心:“咋了?”
孟兴仲说:“我后车轮胎旁边死了一个小孩儿,小姑娘,还不到五岁。我寻思着,这怎么可能是我干的呢,我又没发动引擎,手刹也拉了,非说小孩儿到我车后面玩,溜车了,给碾死了。”
这一听,确实锅从天上来。
“后来呢?”
孟兴仲叹了口气:“后来,这里说,那里说,别人嘴里传来传去的,我还成了杀l人l犯,驾照吊销,就不开车了。”
这件事,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
孟兴仲还被告上了法庭,但后来这案子查出来了,因为破绽百出,很容易知道不是孟兴仲干的。
是一个开小轿车的人碾死了一个姑娘,眼见救不过来了,放别人车后去,想甩锅。
“还有这事儿?那挺冤的。”李诉声音低低的,“那你后来就不开车了?”
“不开了,后面是能继续开了,但我不想干了。一是我爸去世了,二是孟柏长大了,我老在外面开车也不是个事儿,索性就待家里了,和老婆孩子一起,总是好的。”
李诉轻轻点了点下巴,一副很理解的样子。
他以为孟兴仲只是闲得无聊,和他聊聊往事,没想到孟兴仲忽然又说:
“但老李,我说的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孟兴仲偏过头看着李诉,先前的笑意全没了,“我今天来,是有一个东西给你,我想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
先前的先前,他全是在铺垫,把故事讲真一点,真真假假,假的部分要比真的还真,真到能骗过自己,那自然也就能骗过别人了。
李诉不明所以:“什么东西?”
孟兴仲从兜里拿出一个老式相机,握在手里,又让李诉摊开手,李诉照做,但还是一脸懵逼。
“这什么?”
“那些年开车的时候,我不小心拍下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不好说。”
李诉皱了一下眉头,嘴里叼着的烟一直没吸,烟灰抖了一下,落在雪地里。
孟兴仲说:“后来,货车我没开了,我兄弟也因为一些事吧不顺,他让我把车卖了,最好把车上的铁件也卖了。我就开车到郊区去找,找到一家,想和老板谈一谈,问收不收,结果——”
孟兴仲指了指相机,没继续往下说。
李诉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小相机,是90年代特别流行的ccd,那时候玩点儿时髦的人,或者条件可以的人,用这个。
“相机也是我兄弟的,他买给他女朋友的,分了嘛,那个年代,不可能扔,他就扔我这儿。你说,那天就这么巧,我寻思着走到那回收场去问问,结果遇到不好的事情,我把它记录下来了。”
孟兴仲说得平缓,目光和李诉直视,没有闪躲。
搞得李诉心里发怵,他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李哥,别盯着我看,你看看你手里的东西。”
李诉打开相机,观看里面的内容,第一张,是对着天空仰拍的照片。
李诉:“啥玩意儿?”
孟兴仲:“你往前翻。”
李诉往前翻,第一张,平缓的心跳冲上悬崖,拉不了刹车,李诉呸了一声,吐掉嘴里的烟,嘴里骂了句脏话,接着手指快速在按键上进行着。
他看得比任何人都快,眼珠子在这个时候活了过来,在照片翻页时快速转动着,到后面视频,李诉的手都在抖。
他露出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是你拍的?你九几年拍的?”
孟兴仲终于骗过了自己,他点头,“是我拍的,九几年拍的。”
“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
孟兴仲说:“我不知道这个视频和你调查的事有关。而且,这是我的心结,我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办。有过以前被冤枉那件事,我很怕引火上身,录下这些后,我逃了,回去就报了警,但警l察去的时候,那里着了大火。”
“大火?”
九几年,发生在张家镇附近的一场大火,那是一个收旧车的废物回收场。警方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灭了,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没有人被烧死的情况。
“那不对。”李诉将相机里的内容又看了一遍,“这个人,是辛邹,我认识,楼下这个人,张苟,我们都认识,可被扔下的这个小孩儿,他死了,他哪里去了?是被烧死了?但是没有人被烧死不是吗?”
孟兴仲面露难色,一脸茫然,“所以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清楚。”
李诉倒吸一口凉气,一些离奇的因果,圆不回去,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孟兴仲现在给他的,可能是很重要的证据。
“老孟。”李诉狠狠拍了拍孟兴仲的肩膀,“你该早点给我的,你该早点给我的,你不懂,我太他妈苦了,我什么都找不到,但是我找不到证据,我们整个组都很崩溃,不符合常理,不符合逻辑,有时候像是发现了什么了,回过头发现全是白干,一点都找不到。”
孟兴仲没说话,摸出他买的红塔山,又重新点燃一根。
李诉继续嘟囔:“这事居然还有目击者,居然还有目击者!”说完这句,他回过头又看孟兴仲一眼,“太蹊跷,你知道吗?我们小组从来没有期待过会有目击者,更不期待证据,但——”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孟兴仲就要淡定很多了,顺着话问他:“这个视频有用的,对不对?”
“当然!”
“那接下来怎么办?”
李诉将相机握在手里,“视频我要拿回去鉴定一下,小组的人还要讨论,要确保这视频没有被伪造,没有剪辑,是百分百真实录像,它才可以成为证据。”
孟兴仲眼神有些迷茫,他很清楚,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至于这件事,后面会怎么发展便不得而知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送信的人。
送信的人,是不知道信里的内容的,他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他是局外人,他依旧站在迷雾里,而给他这种感觉的,竟然是孟柏。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老李,好好查。”孟兴仲站起身来,扔掉手里的烟,低咳一声,“我得回家了。”
李诉还在震惊里走不出来,他木讷地点点头。
“好,回头我联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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