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章
戴芮一走, 胡行鲁正要说话,陈知已开口:“他不可能身无傍物地就来了,老狐狸留了一手。”
既然主上也看了出来, 胡行鲁问:“那主上还是决定不与之合作吗?”
陈知:“合作是需要条件的, 若做不到人品可信,那至少要拿出点诚意来,戴家是一点儿都不占,这样的人别说与之合作, 就是走得过近都有可能吃了大亏。”
胡行鲁想了想,点了头。
陈知收到崔瀚来信时, 戴芮父子正好求见了崔瀚。
陈知看过信后, 对众人道:“崔瀚主动来信, 要求一起攻打席家。”
章洋道:“看来他是被席家占他南郡一事惹怒, 也想来场速战速决。”
陈迎看了陈知一眼, 他知主上心思,总想着亲手了结席家, 在战场上见真招,他怕主上会拒了崔瀚, 放掉了灭掉席家的大好机会。
而以前的马鑫现在的陈福,也存了差不多的心思,他也怕主上拒掉崔瀚,不过不是因为主上想光明正大地打败席家,而是因为席家的那个席姜。
毕竟前几日, 只有他看出来,主上对席姜夜入武府一事很是在意。收到情报后 , 虽表面平静,但以他侍候多年的经验, 主上那日分明心绪躁动,动了真怒。
就在此时,胡行鲁直接问出:“主上意下如何?”
陈知:“我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等着席家与崔瀚发生摩擦,崔瀚主动求结盟,这真是再好不过。”
他说着看向章洋:“速战速决吗?是该了结此事了。”
于是陈知给崔瀚回了信,派了亲信亲自把信送去,以表郑重与诚意。
但明明该是进行得很顺利的合谈,忽然崔瀚那边就没了回信。
差不多同时,陈知派去盯着戴芮的人来回消息,戴芮自打进了滦城见过崔瀚后,就再没离开,只他的儿子戴诚带着部分随从回去了据地。
陈知低头沉思了一下,忽然急忙下令道:“不用管戴芮,紧盯戴诚,万不可跟丢,无论用何办法,我要知道他据地的具体方位,以及他回去做了什么。”
胡行鲁站起身,来回走了好几步,喃喃道:“不通啊,不通。”
陈知也想不通,能让崔瀚装傻不理他的回信,只凭戴芮的四千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那当初他们怀疑戴芮藏着掖着的谈判条件,想来非同一般。
陈知:“想不通的地方必是答案之处关键所在。”
陈知说完走向沙盘,默默地看了许久,最终把目光定在了藕甸上。
暗探传回来的情报每一封皆要先经了陈知的手,因为他要所有关于戴诚的事,全都要事无俱细地报告,所以每天都有密报传回。
书案上有一角堆的都是关于戴诚的密报,陈知看看拣拣,拼拼凑凑,从中拿出两封反复观看,然后他只留下章洋与胡行鲁二人在屋中,把这两封密报拿给他们看。
看过后,他问:“你们觉得如何?”
章洋先道:“山中一呆就是两日,倒不像是据点,像是在设埋作战。”
胡行鲁很谨慎,一边想一边道:“此山必有蹊跷。”
陈知:“二位说得都对,可惜咱们的人再深就探不下去了,戴家有意防备,针戳水泼不进。”
说完他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胡行鲁最先来了兴趣:“主上请说。”
陈知:“戴家的据点若没有山坳挡着,是离藕甸最近的,有没有可能,戴诚一进去就不出来,是在里面开扩暗道?”
陈知因小时候逃难的经历,他对山里的情况十分了解,也曾因为前国在他躲藏的山中留有暗道,几次救下了他的性命,因而他才会想到此处。
戴诚的行为以及戴芮藏着不说的谈判条件,若按这个心思顺下去,就全都说得通了。
也能解释了崔瀚为什么对一个小小的游兵散团如此礼待,甚至暂停了与西围的结盟。
崔瀚若不是被席家夺他南郡而气极,是绝不会主动与西围合作的,原因崔瀚不能明说,但陈知知道,还是因为他贵家的身份。
崔瀚一直以来都打着大卫正统的旗号,从他称己都尉就可看出其心思,若他与前卫贵家陈氏合作,日后恐难再找到翻脸的理由。
所以,在这当口,戴芮找上门去,提及了联手攻打席家的提议,这正中了崔瀚目前所需。
崔瀚不像他,对戴家不了解也不需防备,戴芮定是拿出自身的优势与谈判的条件,崔瀚左右衡量,这才选了戴家。
那么,能让崔瀚舍西围而选戴家的原因,陈知能想到的,只有从山中暗道偷袭席家这一条路了。
胡行鲁抚着胡子,自他进了席家的大牢,这胡子就彻底续了起来。
“我曾在智计中看过,前国确实在西山这边修了很多暗道,只是自从大卫建朝以来,就都荒弃了。不过,能让崔瀚动心,相信戴家定是能在灭席家上助力,且加上戴诚的行为来看,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稍顿,胡行鲁一拱手:“鄙觉得,主上说得对,这确实是个方向。”
章洋:“那也就是说我们只要看着就行,若顺利,席家这次不说全军覆灭,也会受到重创。”
胡行鲁接话道:“还是说,我们赶在崔瀚调兵之前,提前占了戴家的据点,亲自去攻打席家,夺地抢兵?”
章洋摆手:“先生此言差矣,若真能成了,怎么是夺与抢呢,明明是拿回我们自己的东西,属于陈家的东西。”
二人说完,同时看向陈知,一脸期盼地等着他的反应。
陈知还在看着沙盘上的藕甸,这一次她会提前预判到吗?答案是不太可能,除非发生奇迹或天意厚举。
那她发现席家被夹击突袭了后,会不会与席家共存亡、血战到底呢?答案是肯定的,她一定会与席家共存亡的,就算有机会逃出去再图未来,她也只会是留下垫后,为了家族家人自愿牺牲的那一个。
“主上?”他的属下在看着他,问着他。
陈知回神:“我们只要看着就好。”
一句话定下了结果,章洋有些遗憾,戴家很弱,只一个暗道的出入口捏在手中,崔瀚不明就理,但他们明明可以赶过去拿下暗道,那时就算不与崔瀚合作,重创席家,甚至拿下整个北部都有可能。
而胡行鲁倒是长舒一口气,经历了宋戎的事,他是真怕了,怕这位也折在席五的手上。
能做到不提醒不干预,看着席家落难挣扎,就不枉他选择陈家一场。
章洋与胡行鲁离开,陈知坐在书案后,坐了好久。
一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陈福进来轻声问他:“主上,该用饭了。”他才起身。
走出中堂没多久,他回身问:“三妹与淼淼用饭了吗?”
陈福:“我刚看厨娘送过去了。”
陈知:“把我的也拿过去,我去那边吃。”
陈可看到陈知过来起身迎他,淼淼现在能自己坐在凳子上了,他被陈知一把抱起,放到了腿上。
淼淼越长越像席亚,如现在这样抬头看向陈知,水汪汪的眼睛与抬头看人的神情,令陈知一楞,这孩子何止是像父亲,在雌雄莫辨的年纪,也像他姑姑。
陈知接过淼淼递到他手中的半块馍咬了一口,并捏了捏了他的小手。
“哥哥最近好忙,有时间没来看淼淼了,他想你了。小孩子吃过的,我给你拿块新的。”陈可看到陈知吃了剩馍补充道。
陈知摆手不在乎:“不要浪费了,我吃这个就好。”
之后席间,就连淼淼都没有发出声音,安静吃完饭待盘子撤掉,陈知还没有走,下人奉上新茶,同时把淼淼也抱了出去。
陈知喝了一口茶后直接道:“你做好准备,席家这次的难关可能过不去了,席亚身为长子,他必是首先其冲,保护老父弟妹。”
陈可手上一顿,往嘴里送的茶竟是品不出滋味,只觉得苦。
她沉默地喝完一杯,然后才问:“哥哥是要与崔瀚合作去打藕甸吗?”
陈知摇头:“不是我,陈家这次不出兵,不参与,只旁观。”
陈可不明白,疑惑地看向他。
陈知又道:“是先前来投的戴家,我怀疑他们找到了前国暗道,想与崔瀚里外夹击,偷袭藕甸城。”
陈可想了想,明白了席家之难的由头。
她声音轻轻:“他们成功的机率大吗?”
陈知如实道:“若无人给席家传信,没有神兵天降,席家这次恐有灭顶之灾。”
陈可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幽幽道:“也好,这场恩怨终于要结束了。”
陈知放下茶杯,站起身对她道:“我回了,你早点休息吧。”
陈可没有送他,全程坐在原处看着陈知走出去,眼神复杂幽深。
她坐了好久,终是一口气叹出,连连感慨,她这个二哥啊,她这个二哥,难得他想到要来利用她。
滦城,崔瀚刘硕与戴芮,对着舆图与沙盘反复确认。
“我这里全无问题,调兵之事也在暗中进行,必不会被席家察觉,只要令郎那边确认无误,即可行事。”崔瀚对戴芮道。
戴芮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以前在都城他能与贵家陈氏攀上关系可见一般,这会儿对着崔瀚,他恭敬道:“都尉大人放心,犬子不说从都城出逃时经历了多少艰辛,就是这二年大大小小的争斗也经历了无数,他不会误事的。”
崔瀚“嗯”了一声,与戴芮又说了两句,然后只留下刘硕在屋中。
刘硕道:“我们的人过去了一部分,戴家所说属实,暗道之事已得到确认。”
崔瀚眼睛冒出凶光:“礼尚往来,咱们还席家一个速战速决。”
刘硕喃喃道:“这可不止是速战速决,这是围剿屠杀。”
刘硕的语气和状态与崔瀚的兴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崔瀚看着他道:“你是在替席家可惜吗,还是在为了哪一个可惜?”
刘硕道:“是有些可惜,那样的才智勇气美貌皆全的女子,难道老师不觉得可惜吗。”
崔瀚:“别想了,那样的女子不会再安于后院,她谁也跟不得,谁也关不住她。你若真佩服看重她,就用战斗来对话吧,死在守护家族与土地的战役中,任谁都不可惜。”
刘硕点头:“老师说得是,那就战场上见吧。”
第72章
那日陈知留下有关席家未来命运的话, 陈可听了并没有什么表现。
她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是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尤其是在看着淼淼那张脸时, 她都得必须找点什么事情来做, 让自己分心。
可这一天,淼淼在识字时,认出了一个很难写的生字,陈可很惊讶, 不吝夸奖,淼淼脱口而出, 是爹爹教的, 爹爹教了我很多字, 我都会写呢。
陈可闻言直接楞住, 她脑中一下子涌进很多过去的画面, 都是席亚在尽心陪伴照顾教导淼淼的。
不止,她想得更远, 她小时候在田家,席亚常来田家走动, 带着她与哥哥姐姐出去玩,不同的是,他只带哥哥姐姐们玩耍,对她的关注更多一些,打小她就感觉到了。
他会教她画画, 教她读书,在她与他亲近后, 告诉他的那些女儿家的小秘密,他也都一一帮她保守了。
席亚很温柔, 是陈可见过的最温柔宽厚的男人,她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淼淼像他的何止是样貌,目前看来性子也是。
陈可想到她二哥,说不上这样的性格好还是不好,她有时也怕淼淼这样太弱,但又怕他若想象二哥那样,必是受到了困苦与磨炼,她又舍不得。
陈可这是离开席家后第一次在淼淼面前提起他的父亲:“爹爹还教了你哪些难懂的字啊?淼淼都会写吗。”
提到爹爹,淼淼眼睛亮了,他的小手握起笔来还不正规,但有模有样地蘸了墨开始了书写。
也是从这一刻起,陈可不再坚定,不再认为二哥枉费心机,多余往她这跑那一趟。
她甚至开始焦躁,开始掰着手指数日子,直到临近胡行鲁他们估算的进攻日子,她有些坐立难安。
最终,当她坐下来拿起笔后,她七上八下一直悬着的心才定下来。无论她做什么样的决定,今日都将是最后的契机,今日若再让日子滑过去什么都不做,日后再想做也都来不及了。
藕甸,这日夜里,席姜刚睡下,就忽然被恶梦惊醒了。
自从宋戎死后,她有好久都不做恶梦了,这样能让她惊悸醒来的梦魇,哪怕她此时彻底清醒过来,也还是心有余悸。
她想着福桃也该睡下了,就没有叫人,起身自己去倒水。
一杯水刚倒满还没来及喝,外面骚动起来,席姜面色一紧,赶紧去床头抽了剑握在手中。
来人是大哥院里的,她很急顾不得礼制规矩,直接闯进来大呼:“五姑娘,郎君让我来通知您,刚收到消息,滦城那边与戴氏合作,要从山中暗道过来偷袭咱们。”
戴氏是谁,这学舌的奴婢并不清楚,但席姜知道,她早从张沫的口中知道一些分散在北部周边的小股势力,她还没来及腾出手来收拾戴芮,他竟先来了。
戴氏不可惧,崔瀚也不可惧,正面的战役打就是了,但听到山中暗道,席姜脑子嗡的一声,冷汗下来了。
她怎么就忘了,大卫之前的伏国擅挖密道,经过卫国一朝,这些密道多已荒弃,她能知道这些,只是因为大闰建国后,国内曾起了一次山火。
本以为那个村的人该是都没有逃出来烧死在了山火中,不想,没有去灭火的妇孺与老人都逃了出来,一问才知,是从山中密道里跑出来的。
据说那密道里布满蛇虫荆棘,但好在没有淤堵,大家才得已避祸活了下来。
整个上一世的经历,关于山中暗道一事,也只有这一个细节曾摆在过席姜的面前,也难怪她会想不到这里。
但此刻,刚听到暗道两字,席姜就立时想起了这件往事。
是啊,能让崔瀚看上的戴氏,必是提前探得、打通了一条无人知道的通往藕甸城中的暗道。
一时,席姜顾不上问席亚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内容是否准确,她囫囵穿上衣服,正要传令,就听到了外面已响起警报,想来父亲也收到了消息,全城进入了紧急戒备中。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哪怕提前半天布署也好,至少能把城中有可能通向山中暗道的地方找出,加以防备。
就在全城警报响起之前,那条通往城中的暗道已输送进了不少敌军,且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
整个藕甸城,紧闭的城门像一只瞎猫,不知其身后已塌了墙角,无数的老鼠已进来开始偷家。
待席家人冲出去迎战时,北门与西门已被攻下,只剩一个南门还在苦苦支撑,而东门那里就是暗道所在,是最早沦陷的地方。
火光冲天,满目的红,刀斧剑钺的声音不绝于耳,席姜面临的就是这样混乱不利的局面。
“撤!全部撤到南城!”席姜的话让所有席家军有了目标,现在唯有南城还可退守。
撤退的过程,席姜看到了父亲与大哥,却看不到三哥与四哥,她心里着急,却也分身乏术顾不上。
待到退守南城,能稍喘口气时,她还是没有看到席奥与席铭。本已脱力且受了点儿伤的席姜,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累与疼,她与父亲大哥汇合,他们也在满眼赤红地为席奥与席铭的安危而担心。
也就在三人带逃出来的士兵刚刚堵住南城、堵住敌军时,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猛烈的进攻一下子停了下来。
席姜席亚席兆骏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几乎同时爬上南城房屋的高点,一边掩护着自己,一边查看情况。
三人心中一沉,席奥与席铭已落在崔瀚的手中。
崔瀚看到席家三人,大声道:“若想他们活命,就出来投降,恐还有可能留下一家人的性命。”
席铭大声咒骂:“要杀就杀,少放你娘的臭屁。”
刘硕眉心一皱给了席铭一下,席铭吃痛,改去骂刘硕。而席奥见此,先是对席铭道:“未逞口舌之快,不为自己皮肉考虑,也不要让他们平添焦虑与担心。”
席铭一顿,眼见着南城高屋顶上,父亲为了看他,已离了掩护,他立时闭上了嘴。
席奥与席铭说完,转头对着席姜他们大声道:“不要听他的,想办法逃出去,崔瀚不会留席家人性命。”
席姜闻言心中一沉,因为席奥说得没错,换位一下,经过了陈知一事,谁也不会再随意留活口,就算是她也不可能放过崔瀚任何一个家人,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才,更不用说席家个个年轻能战,敌军恨不能全部灭掉的情况了。
席姜与父兄道:“我们先下去,时间一长被弓箭手找到角度,这里就不安全了。”
三人下了屋顶,席姜对父亲与大哥道:“现在只一个办法,先按兵不动,待夜里我带人冲出去,能救回三哥四哥固然好,不行的话,父亲与哥哥不要管我们,趁乱打开南门冲出去,那里虽也会布满兵力,但却是最快最近的逃奔路线,孤注一掷可以一试。”
席兆骏立马道:“说什么呢?要转移敌军的注意力也该我去,你与你大哥按你说的从南门出去。”
“不行!崔瀚最恨的是我,还是我去,”席姜这边正与席兆骏争论着,那边席亚看了父亲一眼后道,“囡囡说得在理,崔瀚一定不会放过她,囡囡去迎敌,很大程度上能吸引住崔瀚的注意,父亲就听她的吧。”
席兆骏先是脸色一变,而后在席亚的目光中,把要说的话硬是咽了回去。
席亚接着道:“不过,囡囡以身犯险,恐只你一人不行,我与你一同杀出去。若不成功,我们兄妹四人最后也是在一起的。”
席姜很欣慰大哥能够想明白,派她过去引敌,他们从南门逃走成功的可能最大,但她还是摇头:“哥哥与父亲一起走,南门并不好冲,你还要保护父亲呢。”
这事看着就这样定了下来,崔瀚只给席家一晚的时间,这是基于他不想多损折士兵,想后面兵不血刃地拿下藕甸拿下席家。
若天一亮,席家还是不主动出来,那他就带着休息调整好状态的士兵攻进南城,以多胜少拿下藕甸城,除掉三霸中的一霸席家。
天夜一点点暗了下来,席姜点了杜义还有一些忠勇之士,她看着时辰,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这时席亚过来,问席姜准备得如何,席姜刚一点头,忽然颈上一个位置被捏了一下,她瞬时全身无力,震惊地看着席亚。
马上她就明白了过来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还能开口说话,只是很费劲:“不,不要这样。”
席亚把站不住的席姜扶住,然后把人交给杜义:“待一会儿时辰一到,我与督主冲出去,你解开你主上的穴道,那时一切都已成定局,让她带着你们从南门杀出去。武修涵是个机灵聪明的,我也让人给他传了口信,他应该能趁乱跑出去,你们去找他与张沫,席家军不会亡。”
席亚没有说出口的是,有我这个小妹在,席家就不会亡。
通过暗算陈知,联合张沫拿下南郡这事后,席亚已看出,席家最不能缺的就是席姜,一直以来,席家能走到这一步全仗着这个小妹。
席亚不知席姜为什么会强到这种地步,这些心术与战略,勇气与胆量,她是如何拥有并运用自如的,也许有一种人天生就该站在人群高处吧。
今夜,恐会成为席家的受难日,若他席家命数不济,只能有一人活着出去,他相信所有家人都会选择让囡囡逃出去,不光是因为她有能力带着席家军继续往前走,还有就是从小到大,他们都宠着她护着她,到了这种生死攸关时,自然也是最宝贝她。
席兆骏出现在席亚的身后,之前在席亚看着他说出那些话时,他就明白了席亚的意思,所以,他才什么都没有说,让席姜认为他们听从了她的意见。
可父子俩都知道,想要引开崔瀚的大部分兵力,只能父子二人齐上阵,能从南门跑掉一人已属万幸,分明就是运气大于实力的一招险棋。
“崔瀚一定想不到,我席家全部儿郎会留下来与他死磕,而把唯一的生机留给了唯一的女儿。我席家从来不乎血脉与家传,回归席姓也是不想被天泰帝找到。席家祖上自抛宗族,自丢其姓,为了换取荣华富贵,那么席家后人就该认下,我们早就是无姓之人,无族可倚。我在乎的从来只是亲情家人,如今受难,自然是要把家中最小的孩子保下来,不论男女。”
席姜听着父亲的这段话,看着他蹲下身来,摸了摸了她的头:“还想与囡囡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好好说说话的。看吧,若没这个机会了,你不要难过。我囡囡是最坚强的,为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走了。”
席姜眼泪流了下来,席亚过来把两封信放在她的袖中:“一封是给阿陈的,一封是给淼淼的,给淼淼的你一定要等到他长大再给他,这事大哥就拜托你了。”
信是给淼淼的,也是变着法地要她活下去的牵扯。
席亚也摸了摸她的头,最后说道:“一直以来辛苦你了,以后也还要继续辛苦下去。哥哥对不起你。”
说完席亚站起转身,与席兆骏并肩站在一起,席姜看着二位至亲的背影,她嘴里泛着血气,咬牙硬顶上一口气,对护着她的杜义道:“解,解开,不然你就是,叛主。”
她只能发出如唇音一样微小的声音,只有杜义听得到,但杜义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给出任何回应。
席姜绝望了。
第73章
杜义解开席姜穴道的那一刻, 席姜并没有动。
被迫不能动时,她在心里已经做下了决定,所以她很冷静。在感到手脚恢复如初后, 她站了起来。
杜义却跪下了:“请主上责罚。”
席姜看着他, 等待着右手酥麻的感觉过去,不能动时,她并不知自己的手麻成了这样。
等最后一点指尖的麻劲退去,席姜立时拿起剑对杜义道:“我不去南门, 我要与我父兄一起战斗,无论结果如何。你可以跟来也可以不跟, 不算你叛主。”
杜义二话没说, 立时站了起来:“主上打哪, 我就打哪。”
席姜深深看了杜义一眼, 就算如此她心里也明白, 若此难万幸闯过去,她依然不会全然信任杜义。上一世给她的教训, 入髓刻骨。
“放烟令出去,让武修涵带张沫回来勤师。”席姜一边上马一边下令。
杜义问道:“他会回来吗?”
席姜:“不知道。但武安惠还在城中。”
回不回来都无所谓, 席姜早已想好,她再不要经历上一世的痛楚,看着父兄们去死而什么都做不了,若席家逃不过灭门之劫,这一次她要与他们死在一起。
这一世没有放不下的儿女, 没有要报的仇,奇饿裙衣5而尓企唔耳8咦正理本纹上传仇人就是敌人, 就在外面,上阵杀敌就好。
烟令发了出去, 很多人都看到了。
席兆骏抬头观之的瞬间,席姜带人冲了出来,他大急,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一时心火涌上,口中都是血腥味,他生生咽下,本还在实行拖延的打法,立时就变了,开始凶狠起来一刀一个,并大喝:“要么杀出去!要么死!”
在席兆骏与席亚半夜突然冲出来后,席奥与席铭抓住机会,反杀了看守,一边杀敌一边松绑席家军,同时向着父亲与大哥那里汇合。
没见到席姜,又听大哥说了句兄弟间才知的暗语,二人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在为了让小妹从南门突围出去而打掩护。
这会儿,见到席姜没走,又听到父亲的口令,忽有一种全家性命系在一起,奋力一战的感觉。
身上不仅不觉疲惫,反而浑身是劲,卷了刃的刀锋,也不碍杀敌见血。
城外,张沫问武修涵:“要回去吗?”
武修涵其实对张沫并不了解,只知此人多半是个武痴。他想对了,张沫不止是个武痴,还愚忠认死理,上一世张沫是死在赶回都城保卫大闰与皇上的途中。
武修涵本能地反问:“就我们这些人?”
张沫:“你的人与我的人加起来也差不多八千了,不能打个回击战吗?况且我们的目的又不是打胜仗,是能救下多少救多少。”
武修涵看他一眼,他心下其实已有了答案,不说武安惠还在城中,就算是席姜……
武修涵带着残指的大手一挥:“速速归城!”
张沫同样:“全力归城!”
武修涵策马狂奔,扑面而来的风吹散了他的喃喃自语:“若我的手指不能清还上一世的恩怨,这一次你总该欠了我吧。”
武修涵忽然扯起嘴角一笑,心里有什么忽然就通了,好不痛快。
生意人,欠了我的,就一定要还。
"驾!”武修涵被不知明情绪填了满心满腹,残指与学骑马并没有因果关系,但他就是在那之后学了。此刻,连驾马的技术都似提高了一个台阶,又快又稳。
看到烟令的还有守在渡口的陈家军。
陈迎最先开口:“这是?发给谁的?席家还有外援吗?”
章洋接话道:“席家不可能有外援,除非崔瀚他们的计划被提前发现了,席家军匆忙间有人提前逃了出去。亦或是席家命好,正好有部队在外面执行命令未归,没来及成为崔瀚的瓮中之鳖。”
陈福摇头:“那也没用,外围执令军能有多少,等赶回去大概只有收尸一事可做了。”
说完他还偷偷看了一眼陈知,见陈知稳稳地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如石塑一般。
章洋问向一旁的胡行鲁:“以先生看,现在可否出兵?”
胡行鲁看着被风吹散的烟令,心里开始算着什么,稍后他道:“再等一等更稳妥,若席家真有执令军赶回城中,崔瀚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我军借机攻夺滦城,本就是想占时差的便宜,若太早过去,比起守护老窝,崔瀚肯定会放弃正在攻打的藕甸。那样我们不仅打得更费劲,还有可能给了席家绝地而生的机会。”
说着远眺安静的滦河与山峦,真恨不得生了千里眼透视目,去看一看,崔瀚对席家的围剿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时机,时机是此战最重要的,能决定最终的结果。”胡行鲁说完打马上前,来到陈知身旁,他问,“主上觉得呢,是否现在就出兵?”
陈知依然看着前方,目不斜视语气沉沉:“先生说得对,再等。”
陈福等人皆松下一口气,看来这次席家、席家军在劫难逃。
紧接着各人都打起了精神,想到用不了多久,在崔瀚螳螂捕蝉后,他们这些黄雀再一口吞掉滦城,个个神采奕奕,对未来一家独大,只需面对姚王,离攻下都城只差一步的情况,怀着满满的憧憬。
陈知看着烟令彻底消失,天空重新呈现无云的湛蓝。
陈可会与不会给席亚通风报信,两种情况他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的小妹竟纠结至此,憋到最后一刻才把消息送出去。
也正因为此,才给了席家奋力一战的机会,否则这场战斗早就结束了。不外乎两种结果,不是席家提前布防,反杀崔瀚,就是崔瀚偷袭成功,速战速决地解决了席家。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不必等在这里,顾前顾后地算着时机。
陈福那句收尸,让他脑中不可控制地有了画面,赶都赶不走。
他开始心生燥气,若现在不是这样的局面,他这会儿早已挥军杀到滦城,也就没有工夫想这些了。
其实早在今日之前,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开始是父亲母亲惨死的样子,后来变成了兄长的,这些他以前都梦到过,并没有什么稀奇。甚至陈知能在梦中立时清醒过来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
这一次也是,梦中的他淡定地看着,依然这样告诉自己,但这次没像往常那样梦境在原地消失,而是一转,他好像来到了一座名字不详的城池中,但他知道,这是藕甸城。
城中尸横遍野,硝烟弥漫,横竖倒了一地的旗帜,都是陈知曾经熟悉的各营营旗,他在一片单色全红的一副营旗下停下。
心里在叫嚣预警,不要再往前走了,离开这里。但双脚并不听从,他还是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这个梦真实到什么程度呢,连被他踩到的旗杆所发出的折断声音都清晰可闻,甚至脚下的感觉也是清晰的。
这搅乱了陈知的判断,他不再以为这是个梦,他重新陷在了梦境中。
也没有理智的声音再提醒他不要往前走了,他的脚下不再是断杆残旗,而是新鲜的血液。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着,并不怕地上的污血脏了他的鞋。
终于让他找到了血流的源头,他看到了他心中所怖……
陈知醒了,醒来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安抚他被创的灵魂,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能活下去,因为,她还活着,这只是个梦。
到现在,陈知还是不愿意再去回想梦中吓醒他的那一幕。
更准确地说,他不是被吓醒的,而是面对不了梦中所见,逃避心理硬是破了梦境,强行把自己拉回到了现实。
“主上,好像可以了。”胡行鲁的声音打断了陈知的回忆。
很好,很及时,再晚一些,他又要重温恶梦陷入恐惧。
小时候这种失去所有的感觉困住了他很多年,他不要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向前看,就像现在这样,只往前看只往前冲,目标只有一个,都城皇宫。
陈知拉紧缰绳,微微侧头:“目标滦城,全速行军。”
两日前,在胡行鲁等人,都在庆幸主上没有心软,安于袖手旁观时,陈知召了他们过来,提出要趁机拿下滦城的方案。
这比起袖手旁观可好上太多了,这样的乱局中,能把哪一方的行为动机都掌握在手,不趁机捞一把大的岂不是太可惜。
于是,陈家军上下一拍即合,只等崔瀚倾巢而出,去攻打席家。
崔瀚敢这样做,是因为他拿准陈知不会对席家伸出援手,哪怕现在的局面三家鼎立比两家独大更有优势,陈知也不会那样做。
但他不知道的是,陈知已从戴家的举动上猜测到了他要做什么,他的目标从来不是权衡席家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灭亡,而是他的滦城。
此刻的藕甸城内,当真是横尸遍地,硝烟弥漫。
席家人、席家军不要命的打法,震慑到了敌军,尤其是不正规的戴家散兵。
席姜忙着挥剑的同时对杜义道:“再放烟令,让武修涵从东门攻进来。”
守在那里的大部分都是戴家军,比起南门更好攻进来。
杜义正要放令,忽然瞳孔一缩:“小心!”
是席姜看到武力稍差的三哥与刘硕缠打在了一起,刘硕看到了他的破绽,正要一刀砍在三哥的背上,她飞扑过去挡刀。
此举吓到了杜义,他来不及阻挡护主,只来及大喝出声。
想象的疼痛没有发生,席姜顺势一滚护着席奥一起避开了刘硕的大刀。
她迅速起身,与刘硕对视,二人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刘硕那一刀软了没有落下来。
第74章
刘硕其实落刀了, 但也确实是软了那么一下,只那一小下就够了。席姜躲了过去,没有捱上。
杜义等人赶忙过来解围, 刘硕重新挥刀投入战斗。
刘硕心中有气, 在气自己,战场上心软太不应该,他意识到后立时紧咬牙根,面露凶狠, 手中的刀握得更紧,砍下的每一刀都是一刀毙命, 他强行让自己的心硬起来。
“三哥, 你跟在我身边。”席姜扶起席奥后道。
席奥立时与席姜形成背靠背的互助模式, 席姜快速回头看了她三哥一眼, 她听到三哥的呼吸声过于急促, 知道他已达到了体力的极限。
这个时候,哪个都是在硬抗, 席姜没工夫心生哀气,她只知道心里的这口气不能散。但还是声音温柔地道:“三哥, 再辛苦坚持一下,还没到绝地,那个精明的商人,也许这次就做了赔本的买卖呢。”
席奥立时道:“少言,省力, 专注。”
他三哥可不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文人脾性, 说话向来冗长啰嗦,此刻这样简短地来提醒她, 可见是真累了。
忽然,席姜感到自己的后背被有力地碰靠了一下,席奥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无论他此刻撑得有多辛苦,他都没有一丝放弃,他与家人同在。
席姜眼圈微红,终是忍不住心生哀戚与悲壮,为可能到来的不好结局。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死在战场上总比上一世死在别人的权谋算计中要好太多。
重来一次都不能在这乱世中拔得头筹,是她技不如人,是天意不允,但她依然无法原谅自己。若老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依然会全力以赴,不怕输。
席姜收起杂绪,现在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想什么天意与老天。
崔瀚已看出,戴家那些散兵是指不上的,好在他也没想指着他们,他把挥旗往卫长手上一送,亲自执剑闯入战局。
本以为,这样的大军直入城中搞偷袭,并不需要他亲自上场,不想,这么长时间,他的好学生还是没有拿下这场战局。
崔瀚的加入,以及刘硕带着气闷的凶狠,一时把剩下的席家军逼到了城中央。
席姜四顾,父亲,大哥与四哥各守一面,剩下的就是她与三哥了。
包围圈在慢慢缩小,席姜从时不时关注一下父亲大哥四哥那里,到只能顾念到身边的三哥,她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只剩机械地挥剑。
她受伤了,三哥也受伤了,她知道,但她连这些都顾不上了。
活着,是此刻唯一的目标。
慢慢地,席铭也被赶到了她与三哥这里来,并不是崔瀚与刘硕干的,而是父亲与大哥,大开大合地扩张着眼前的区域与敌人,为的是把四哥送到她这里。
席姜心里一凛,忽然明白了父亲与大哥这样做的原因。
“不,”她轻轻喃出这一个不字,与席奥席铭对上眼神,想要阻止父亲与大哥的企图。
可惜他们自身难保,杯水车薪,实在顾不上有意牺牲自己救家人的席兆骏与席亚。
席兆骏被崔瀚刺伤了后,被敌军一涌而上,终是不敌,被伤到了要害,跪在了地上。席亚发现父亲的情况大惊,忙过去查看,刘硕趁机一刀砍下,席亚后背中刀,血流如注。
他比席兆骏还惨,倒在地上,靠着一口气强撑着身体,朝席兆骏的方向匍匐着。
也就在这时,崔瀚得到急报,是东门被一支不明部队突袭,戴家军死伤惨重,剩下的也都跑了,东门被攻破了。
说话间,从东边就传来了不小的动静,果然有人带队杀了过来。
崔瀚眼睛一眯,正要提剑迎敌,就见从另一城门赶过来的报务兵,下马跪地急道:“报!滦城被大军压境攻城,快要抗不住了!”
同时两个急报传来,都是于崔瀚不利的,其中滦城的变故更急,他急问:“是谁攻城?!”
报务兵:“是西围陈家!”
崔瀚立时调头:“回滦城!撤!”
崔瀚能撤得如此痛快,是因为再打下去没有了意义。
他以为陈知对席家的恨意,不会儿让他做出在此时攻打滦城的决定,他还以为,他严密布署此次行动,就算陈知得到他偷袭藕甸攻打席家的消息,他也来不及做什么。
不想,他真是小看了那匹西北狼,可以暂时放下仇恨,冒着席家打不尽的风险,提前预判到了他要做什么,从而果敢出兵滦城。
崔瀚大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拉着陈知一起灭掉席家的好。
他现在哪还有心思打席家,若是没有干掉席兆骏与席亚,与席家结下梁子,他倒是希望席家可以休养生息再次强盛,与陈知闹个不死不休。
崔瀚忽然的撤兵,与武修涵张沫的到来几乎在同一时间,席姜不解,就算武修涵来了,也不至于让崔瀚退兵,但她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她要去看父亲与兄长。
席亚最终没能爬到父亲的身边,他后背都是血,浑身是刀剑之伤,又在地上爬了一段与泥土混在一起,可想是如何的血污满身。
席姜让席奥与席铭去看父亲,因为父亲撑着剑还没有倒下,看着情况比席亚要好。
席姜跪在席亚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却最终也没敢把席亚翻过来,还是杜义把人平翻过来,并探了鼻息。
他冲席姜摇了摇头。席姜这才扑上去,亲自探查,杜义没有搞错,她的大哥双眼紧闭,已没了呼吸。
席姜的泪落了下来,她哭出了声,跑到席兆骏身边的席奥与席铭听了,皆顿了脚步回头去看,表情变得悲痛。
席铭一边哽咽着,一边朝席兆骏跑去。
父亲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大哥已经没了,父亲不能再有事。
席兆骏确实还没有咽气,但他身受重伤,被席奥搂在怀里,强睁着眼睛望着席亚与席姜那里。
席奥与席铭会意,由席铭背着他过去。
席姜看到奄奄一息的席兆骏,叫了一声:“爹爹。”
席兆骏艰难地拉着她的手,又拉起席奥与席铭的,兄妹三人的手被摞在一起,紧紧扣住。
席兆骏已说不出什么来,只留下一句:“带我与亚儿回去,回家。”就手一松,闭上了眼。
席姜本来在哭,但在感受到父亲的手从他们三兄妹手上滑下去后,她楞住,停止了哭泣。
之后她就一直是这种呆楞的状态,这样的席姜并不凶恶,但就是没有人敢上前问她,后面要怎么办。
席铭倒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看样子更是问不出什么,而席奥直接昏了过去,显然是体力消耗太大加上悲痛过度导致的。
武修涵看着眼前的惨状,想想席家的命运比起上一世还是要好一些的,至少没有满门抄斩,灭门灭族。
他上前,对席姜道:“认输了?想就这样结束了?”
席姜机械地看向他,武修涵掰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去看:“看看你的两个哥哥,他们是你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他们需要你。”
席姜眼波一震,武修涵扶在她肩膀上的两只手感受到她深深的呼吸,她终于不再像个活死人,开始有了情绪的起伏。
席姜的手掌握紧了又松,她仰头被日光刺了眼,她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几个数,再睁开时,残阳在她眼中一映一闪,当真如血。
她不禁想,都这个时候了吗,这场战斗竟是从半夜打到了日初再到日落。
时间与空间感渐渐归拢,席姜平静且坚定地道:“全军整束,向北边撤军。”
席家军损失惨重,督主又没了命,席姜这时候的命令如明灯一般,抚慰人心,让人踏实。
武修涵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他又道:“陈知攻拿滦城,这才是崔瀚退兵的主要原因。”
席姜猛地看向武修涵,重复了一遍他所说:“陈知去攻打了滦城?”
武修涵看她反应如此大,赶忙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不会是以为他是特意牵扯崔瀚来救你席家的吧,怎么可能,”
席姜根本没理他,厉声唤张沫听令,命他快马加鞭,去到南郡传令,南郡守兵得令后即时弃城北上。
南郡守兵尚有八千人,如今这些人对席家来说更宝贵了,她不能让陈知打完滦城顺手取南郡时,再灭掉她这八千兵了。
武修涵这才会意过来,她为什么那么大的反应,同时,心里最后那点不踏实也落了地,他认识的席姜又回来了。
残军败将,一路北上,最先到的是四造县。
席奥在路上就已经醒了过来,然后就一直守在席兆骏与席亚的棺椁前,再不离开。期间,他的三位大舅哥秦氏三兄弟一直守着他,比席姜席铭陪伴的时间都长。
而席铭这一程路总喜欢一个人呆着,他好像谁都不愿见,包括席姜。
席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四哥,之前明明是不让说话能憋死的人,忽然一下子拐到另一个极端,他甚至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个字。
武修涵看着席家的状况,默默摇头。席家儿郎再悲痛,也没有席姜痛苦,这样的痛苦她经历了两世。
但同时,武修涵心里明白,成大事者,这是最基本的领袖素养,这一关若她都撑不起来过不去,那干脆就不要重生,不要想着带领全家活下去并在乱世中问鼎都城了。
他怜惜,但也只在心里,这一关没有人能帮得了她,只能她自己撑过去。
当席家军到达四造县时,滦城的那一战早就结束,尘埃落定。
陈知拿下了滦城,不仅得了城,还杀死了崔瀚,只刘硕在他老师的掩护上,带着剩余不多的士兵逃到了山里。
陈知顺势而下直取南郡,本以为会遇到席姜放在南郡的守军,不想迎接他的是一座空城。
当天,他站在南郡的城门上时,听属下汇报:“席家烟令一共放了两枚,确是给外援军放的,带队首领一人为张沫,一人为武修涵,二人皆回到藕甸城中,没有任何一队弃席家于不顾。”
陈知回身看着空空的南郡,扯起嘴角呵笑了一声。她没死啊,她一定是认为,她是被武修涵的不离不弃救了。
陈知忽收了笑意,脸色肃然眼神一凛,可若没有他挥军攻打滦城,崔瀚怎么可能撤兵得那样及时。
他在计较,却计较得毫无道理。
胡行鲁算的发兵时辰不能再晚,时机刚刚好,只能说席家太能撑,席家军太难打了。
第75章
这次换陈知在南郡留下守兵了, 留完人后,主力部队回到滦城中,战后清理接收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们需要在滦城忙上几日了。
陈家军一口气拿下了滦城与南郡, 军中上下都十分兴奋,事情忙完后,在崔瀚所住大宅的院中摆酒,一时众将喝得高了点, 都敢有人拉着陈知拼酒了。
难得的是他竟然应了,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院中正热闹着, 外面有人来报, 三娘子赶过来了。
陈可是从西围一路赶来滦城的, 她风尘仆仆, 与喝了不知多少杯的陈知一样, 红着眼。
院中喧闹依旧,只有陈知看到陈可朝他走了过来, 立在他面前问:“席亚死了?”
她声音不大,但渐渐地, 四周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听到陈知回答她:“死了。”
陈可嘴唇颤着:“人呢?”
陈知:“被他家人带回北面了。”
陈可:“家人?席家还有人活着?”
陈知一点都不像喝了很多酒的样子,他眸色沉沉:“只有席兆骏与席亚战死了。”
一滴泪从陈可眼窝滑下:“你也知道的,他们家是这样的,长的、大的一定要爱护小的。哥哥, ”
她叫着陈知,向四周扫了一眼, 继续道:“难怪高兴得喝成这样,这个结果你很满意吧, 当初切身参与到背叛陈家的人都死了,剩下的,哥哥会不会认为他们罪不至死?
陈知把目光投向陈可身后的奴婢:“扶三娘下去休息,赶了几日的路,先歇息去吧。”
陈福马上过来,引导陈可的下人去厢房。
陈可抿了抿唇,一声没再吭地离开了。章洋与陈迎立时鼓动起来:“来,大家接着喝。”
场面又热闹了起来,但众人还是觑着陈知的脸色,见他如常坐下,继续举杯,大家才真正开怀畅饮起来,只当刚才一幕不存在。
晚些时候,陈知回到房中,又见到了陈可。
他眼睛还是那样的红,但脸色很白,显然是真喝了不少。
陈可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提前准备好的醒酒茶,递到陈知嘴边看着他喝下后,直接言道:“我要带着淼淼北上,去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陈知眉头一皱,这时才觉有些上头:“见不到的,等你们赶过去,人早就埋了。”
陈可胸口大幅度起伏,她稍稍平复了下又道:“上柱香还是来得及的,他有子嗣,不能这样冷冷清清地去了。”
陈知语气尖刻起来:“忘不了他?是淼淼要见,还是你要去见。”
陈可也变得刻薄起来,陈家人都随了长公主,薄唇削骨,一旦尖刻起来,冷得像刀,能削伤人。
陈可不甘示弱:“那哥哥忘掉她了吗?你着急去攻滦城,别人只知一层原因,我还能不知,你赌的就是今日结果。”
陈可后退颓废坐下:“你都赌赢了,却不能让我这个输家再去看一看他。”
“你当真不知我不让你去的原因?”
“知道,你怕席家把我与淼淼扣下,但他们不会,尤其不会在他们大哥刚刚过世后干出这种事。”
陈知抚着眉心,半闭着眼道:“可她会。我不得不防。”
陈知无法反驳,她只能道:“就算是这样,我也要走这一趟,无论结果如何,我与淼淼都不用哥哥操心,如果她真拿我们来做文章,你只要不理她就是。当初是你们让我选的,如今就让我再选一次。”
她说得轻巧,他的妹妹,陈家的遗孤,只要有人认为她有价值,她就能成为他的软肋,陈知有些生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在折腾什么。”
陈可知道,他这样说就是答应了,她站起来,在出屋前道:“那我就祝哥哥,不会有一日被问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吧。”
陈可带着淼淼走的这日,陈知不仅派了人一路护送保卫,他自己也来见了淼淼。
淼淼舍不得舅舅,但知道要回祖父的家,还是很高兴。
陈知抱着他最后掂了两下,然后递到了陈可手中,随着车帘的落下,他听到淼淼在车中对陈可说:“我是不是还能见到姑姑,我可想她了,她说下次见到我要带我去玩,还要送个东西给我……”
马车走远,陈知立在原地一直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好像也不是坏事。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这样一算,他与席姜的牵扯与纽带可真不少。
陈知骑上马回城,想到四造县城不像藕甸,那里可是留下不少他提前埋下的暗探,那座从豪绅手上征用来做席府的豪宅大院中,可是有不少他的人,这下又可以派上用场了。
陈可虽然带着孩子,但她很急连夜赶路,宿在条件不怎么好却可以直通四造的驿站中,只要席家停灵时间不少于十四日,她就能赶到。
四造县城席府内,席家的丧事接近尾声,席家兄妹商议后,停灵时间只有十四天。
明日就要下葬,一切就会告一段落,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因明日是重头,今夜又要守灵,武修涵没有回他自己的住处。此时他站在灵堂边廊的廊下,看着在按时辰烧纸的席姜。
席姜穿着丧服,但胸口还揣着席亚让她转达的两封信。
延续大卫风俗,丧服除了袖口与衣摆为珠白,其余皆为墨黑。不知是不是丧服的原因,武修涵觉得跪在灵堂前的席姜,小小的一团,过度削瘦了。
她只在确认了席亚没有了呼吸时哭过,后来就再也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至少武修涵看到的情况是这样。
一阵风吹来,火盆中的纸灰打着璇地飞出盆来,席姜以袖掩口,咳嗽起来。
武修涵不再只是驻足观看,他大步走入灵堂。
他把席姜扶了起来,席姜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来,她本能地回手去防,掐捏住来人手腕,就听一道声音无奈道:“是我。”
武修涵立时打消了刚才觉得她削瘦病弱的印象,她就算是瘦,也不影响她的凌厉与力量。
被席姜治在手下的那双手腕,上面的残缺让席姜一下子就松了手,她声音哑的:“下次在人身后伸手,要记得提前发出点动静来。”
武修涵用好手揉了揉残手的手腕:“我那么大步走进来,是你没听到。”
紧接着武修涵伸出手去,席姜往后退但没有躲开,还是让武修涵把她脸上沾的纸灰脏抹干净了。
席姜道:“你越界了。”
武修涵摊开双手:“是你太让人担心了。”
席姜:“我有什么让人担心的,刚才只是被呛到了,没有生病。”
武修涵忽然低头凑近她,近距离地观察着她的脸,然后道:“只眼底有些黑,这几天没怎么睡好这很正常,但双眼却一点儿都不红肿,这就不正常了。”
席姜不知道他意为何指:“你想说什么?”
武修涵直起身:“你都没有哭的。”
席姜脸色一变,只道:“我送你出去。”说完就开始在前面带路。
武修涵最后看了堂上的两口棺,他只得跟上。
走出灵堂,来到前院,武修涵追上席姜道:“我今夜不回去,明天陪你一起送灵。”
席姜觉出这几日武修涵在与她相处时,都与从前有了明显的不同。
她当然不知道在武修涵决定冒险来做援军时,在心里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但她知道武修涵行为的变化与来援助席家一事一定有关。
席姜这一世利用过宋戎与陈知的感情,她虽不想与任何男人再有感情上的牵绊,但若有一天,武修涵有可利用之处,她也不会在意是否道德,不会放过他。
但眼下没有这种情况发生,她有意敷衍,武修涵见她没说话,上前一步道:“想哭就哭,别这样憋着,让人看着难受。”
他二人站在一株梨树下,花瓣轻轻落下来,落到席姜的肩头,武修涵帮她捡了,也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出现。
席姜扭头去看,竟是陈可,她身后的奴婢还抱着淼淼。席姜哪里还顾得上武修涵,立时迎了上去。
陈可先开口道:“我打扰到二位了?”
席姜这才后知后觉,她刚才与武修涵之间的对视、二人所处的距离、还有这前院中除他二人并无外人,此情此景确实有些说不清的暖昧。
席姜伸手接过叫她姑姑的淼淼,陈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席姜哄着淼淼道:“陈三娘子是来吊唁的吗?”
陈可点头,席姜带他们过去,没一会儿灵堂里就传来了淼淼的哭声……
第二日,下丧的路上,席奥与席铭都在痛哭,只有没哭的席姜注意到一个问题,她三哥与四哥手下的亲信们各成一派,两边的人全程站得泾渭分明。
她不是不想哭,是没有哭的资本与时机,但她送别父兄的心是真诚与哀恸的。她把视线与注意力移回来,专心于送丧一事上。
滦城这边,陈知并没有回西围,栾城离都城近,又处在南北交接的地方,这里更适合做大本营。
除滦城外,西围、南郡,以及周围的山林,全部被他扫荡了一遍,然后留下适合的驻兵与守将,大部分人马都改守滦城了。
刘硕虽然还没死,但在这次清理中,崔瀚剩下的人马又少了一些,刘硕已不足为惧。
这日,陈知想起来过问陈可的消息,陈福立时去了门房,把信件都拿了回来。果然里面有一封陈可的来信,算着日子,也是该有消息了。
陈知放下在忙的事情,先拆了陈可的。
她先是报了平安,在信尾却特意说了一件与她此去无关的事情,有关席姜的事情。
她写到,头一天去就撞见了尴尬的一幕,碰到武修涵与席姜在月下梨树下相会的场景。
也是凑巧,陈知今日新得的来自四造县的情报中,凡是与席姜有关的,十之五六都有武修涵的身影在。
陈知放下陈可的信,看下时辰,到了议事的时间,他起身去了议堂。
一进去,他就把众将召到沙盘周围,指着河对岸的藕甸城道:“渡河日期今日就要定下来。”
胡行鲁一惊:“要现在就定下来吗?”
陈知看他一眼:“先生想要再给席家多少休养的时间?”
虽尊称着先生,但这话里已经有了些许不客气。
滦河是一定要渡的,藕甸是一定要拿下的,席家也是一定要打的,这确实是陈家军下面要做的事。
但,还是有些急了。
胡行鲁不理陈知的态度,他只道:“至少也要等到三娘子回来的吧。”
陈知:“自然,按理她今日该启程了。”
四造县,陈可发现她走不了了,她好不容易出了屋门,却被院门挡住了。
她刚要发作,席姜就走了进来,她让人把淼淼抱下去,然后给了陈可一个痛快:“我是没想到他会放你过来。陈家军虽未渡河,藕甸城也尚未拿取,但你我都知,这是早晚的事,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把自投罗网的人质交还回去。”
陈可瞪着席姜呵了一声:“还是我二哥了解你,我还说席家人干不出这样的事呢。”
席姜对涌现出的更多守兵道:“全都围起来,谁都不准踏出去一步。”
第76章
陈可没有住在席府, 因为她带了两百人的护卫兵,都是陈知派给她的,一路护送着她与淼淼到的四造。
带着这些人自然是不能住进席家的, 此刻, 陈可看着满院布满了携带兵器的席家军,她在想她的人呢?她还没有完全放弃。
她定了定神,哼了一声道:“不过是妇人孩童至于这样兴师动众的?”
席姜看着杜义走进来,对她点了一下头, 她对陈可道:“现在才真的只剩妇人孩童。”
陈可脸色大变:“你把我的人怎么了?”
陈可是带着席家长孙吊唁来的,她带来的人, 一开始就受到了礼遇, 杜义全程招待, 当然这是席姜派他去的。
就在两个时辰前, 杜义以送行为名过来, 守卫毫无防备地给他开了门,他确实是来送行的, 但送的地方是地府罢了。
两百多人在席家的地盘自然毫无胜算,又是关起门来有准备地绞杀, 一刻钟这任务就结束了。
但收拾现场还是花了些时间,杜义是忙完了所有,才来与席姜汇报的。
席姜没有回答陈可的问题,她只道:“陈三娘子安心呆着,一常用具、侍候一律不少, 淼淼我也不会带走。”
说完她就转身要走,陈可在后面跟上两步拿出席亚给她的亲笔信, 这还是席姜在她来时给她的。
陈可把信攥在手里,痛斥:“你就是这样待你兄长的!他尸骨未寒, 你就敢这样践踏他的心意,如此对待他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
说着陈可就把信扔向了席姜,席姜顿足转身,把信捡了起来,铺平,然后问:“这信你还要吗?”
陈可气得只剩大口喘气,席姜见此把信收好:“那我先帮你收着,等你想要了我再给你。”
说完,这次她是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可耳中只有大门关闭,以及守在门口的守兵长矛戳地的声音。
席姜刚回到席府,在中堂就碰到了席奥与席铭,他们在等她。但不光是他二人,还有他们的拥众。
席奥身边,秦氏三兄弟都在,席铭这边则是他的副将与院中管事。
席铭见到她回来,上前一步先说道:“你真的关了大嫂?”
席姜没有纠正他的称呼,看向三哥道:“三哥也是为了此事来的?”
席奥点头:“陈三娘子毕竟是大哥最在乎的人,大哥希望她好。再者还有淼淼,他现在是小,但待他长大他会怎么看这件事,怎么看席家,看他的姑姑与叔叔。”
席姜:“局势所迫,不得不为。”
席奥叹口气:“你又能做什么,还真拿她二人的性命去威胁陈知吗?与他比谁更心狠吗?”
席姜:“不是要与他比心狠,是陈家那个招牌摆在那里,陈家遗孤,唯一的贵女,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天下人看着呢,他要是对陈可不管不顾,陈家的大势会受到影响,他不能不顾忌这些。”
席铭道:“那又如何,你真能把大嫂与淼淼推出去,刀悬在他们脖子上吗?你不是连大嫂捅你一刀都原谅了吗。”
席姜瞬间眼神一肃,看向席铭,而后控制了情绪,慢慢恢复了常态,她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四哥。”
席铭立时哑火,坐了下来,不再言语。
她三哥的大舅哥这时开口说道:“老督主过世,新任督主自然是被三郎或四郎顶上,无论谁上任,还是早些上任的好,席家内部也就不会出现无人做主的混乱情况。”
“是啊,就像现在大家在这里吵不停,但细想,不管是哪位郎君上任,不都是立时放了陈家娘子回去吗,也就不用在这里争来争去了。”这次说话的是席铭的副将。
席姜看着他道:“老督主在时也是广听意见,席家从来没有一人独断之时。”
果然,三哥与四哥身边的人早在葬礼还没结束时,就已开始蠢蠢欲动,开始想继任督主的事了。
席姜能理解,但,她看着三哥与四哥,那,他们呢?她的哥哥们是怎么想的?
也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来报,南边来了情报。席姜心里有数,她直接道:“报上来。”
来人道:“陈家军大部已迁至滦城,大军已在滦河岸边操练多日不退,意欲渡河直取藕甸。”
席姜回身看向她的三哥与四哥:“此事不用议,没得商量,我一力承担。”
席奥与席铭没什么表示,但围着他们的拥众们,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席姜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而后转身走出了中堂。
外面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一时驱不散呆在堂中所染的阴凉。
从中堂到她的院子,这一路她走得很慢,很慢。
父亲与大哥在时,从来没有人敢如此与她说话,如今席家的中梁砥柱没了,以前那些连进入中堂资格都没有的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那里,然后在那里削弱她的存在,否定她的决策。
她不能允许。
因为,席家的三郎君与四郎君,根本挑不起席家的大梁。
席姜对此一直是清楚的,但她从来没有细想深思过。现在,不得不想了。
席姜回到屋中,她坐在梳妆镜前摆弄着上面放着的一把小剪刀,然后忽然对福桃一招手:“你来。”
福桃不明所以蹦蹦跳跳地去了,然后就见她家姑娘拿着剪刀冲着她就来了,福桃一下子跳开:“姑娘,你干嘛?!”
席姜:“别怕,只剪你一缕头发。”
福桃立时双手护头,摇头道:“为什么啊?不,不要。”
这丫头是真被她养野了,竟然还护头。老问题又浮了上来,该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了。
她解释:“我总不能真去陈可那里剪她一缕头发吧,寄去滦城做威胁用的。”
福桃还是摇头,席姜不与她费话,直接提起自己的发尾,“咔擦”一剪子下去,剪下了一缕秀发。
然后她把头发放在信封中,拿着这个信封去到书案处,摊开纸提笔就写。
写完,她唤:“杜义。”
“把这个送去滦城。”
陈知没有等到陈可启程的消息,却等来了席姜的一封威胁来信。
她说,若他敢渡河,她会把陈可杀了,尸体还给他,而淼淼从此归席家抚养,与他再无关系。
受席铭启发,她还特意写道:“当初的一刀之赐,如今归还。此次是断发,下一次是什么就要看二郎君怎么做了。”
发丝从信封里落下,陈知接手接了。浸凉丝滑,这不是陈可的。
是她的。
陈知从来不知,他对她竟是如此的了解,细如发丝。
他慢慢收紧手掌,把这缕清丝牢牢握在了手中。而那封信,他递给了胡行鲁。
胡行鲁看后道:“主上还是要考虑世情,如今来投奔我们的人越来越多,大卫唯一贵家的名头不能丢了。”
陈知怎会不明白胡行鲁所言是什么意思,他道:“把人召回来吧,暂停河岸的驻扎与操练。”
胡行鲁点头:“主上莫急,虽说作战讲究一鼓作气,趁势而为,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应该在局势好时稍做停顿,方可走得更远更稳。”
胡行鲁说的这句,陈知根本没听,他把信接回,让他们都下去了。
而后他看着信上的字看了好久,而握着东西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
陈家军退守河岸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回了四造,藕甸无主,北部就是安全的,席姜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接下来,就要忙自家的事了。
还没等她有所动作,三院与四院的人就开始行动了。席奥的那三位舅哥,以席铭气躁,席姜女子,他为长为名,力劝席奥接下席家重担。
席铭那边,下属与管事也在以三郎尚文,挑不起席家大梁,这时候身为席家唯一郎君要站出来为名,劝他担起大梁。
席奥与席铭也觉得,这时候不能退缩,身为席家儿郎,该担起他们身上的责任。
于是,席姜接到了通知,国不能无君,家不可无主,明日议堂进行新任督主的择选。
席姜轻声道:“他们倒还想着通知我。”
“三郎与四朗没有与你说吗?”被席姜召来的武修涵问道。
席姜:“说了。如今看来,二位哥哥与他们的属下的心意并不相通,那些人是在利用他们的责任心在暗中搞事。”
武修涵看她一眼:“你确定?”
席姜回望武修涵,说出了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话:“不确定。”
“好。”武修涵点着头,“这样就好。”
席姜召了杜义与张沫,她让杜义明日巳时带兵围住三院,又对武修涵道:“四院就交给你了。”
武修涵:“你放心。议堂呢?”
席姜:“张沫随我去。”
武修涵:“让张兄去守四院,我去守议堂。”
张沫多少知道些武修涵的心思,他立时应下:“我没问题,我去守四院。”
席姜心里一动,武修涵真是越来越不加以掩饰。
事儿得一件件地办,此件她记下了,就像当初她留意杜义会不会与武安惠生情,而不得留用一样。
第二日,天一亮席姜就起了身。
她让福桃把昨夜准备的衣服拿了过来,只是穿这套衣服与在镜前梳妆配饰,就花了一个多时辰。
福桃看着站在镜前的席姜,感叹道:“姑娘嫁人那天,也就这个样子了吧。”
席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淡淡道:“走了。”
席姜的每一步都迈得极稳,无论心中的决心,还是她身穿繁复盛衣,妆扮琳琅作响,都让她必须走得稳稳的。
她就这样走进了议堂,刚还满是议论声的堂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席奥扶着座椅的扶手,做了一个起身的动作,差点站了起来,而席铭已经站了起来。
席姜身着酱红正衣盛装,衣上金线纹路延铺,头上也是帖鬓全饰,珠簪垂坠嘀灵作响。她脸敷盛妆,美艳逼人中锋芒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武修涵站在门外,人,楞楞地。他好像又看到了大闰皇后。
席姜一步步地走近她的哥哥们,威慑与压迫随之而来,席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把手,席铭则是后退了一步,但后面是椅子,他重新坐了回去,但更像是跌回到椅中。
他们习惯了席姜这几年从来不改的,雌雄不辨的简衣束装,忽然见她鲜明极致,一身柔美女子的装扮,却发现比起她着男装着束衣,气势与威慑半点不减,甚至更令人感到窒息压迫。
自席姜出现在这里,除却席铭只发出了一个“你”字外,没有任何声音出现。
席姜如那日她离开中堂一样,抬眸向席奥与席铭身后的拥众一一扫视过去,然后冷声道:“我与我兄长有话要说,都下去。”
第77章
有人还想争取一下, 并没有动,例如秦家三兄弟里的大哥。
席姜看向他一人,又说了一遍:“下去!”
席奥立时回头跟上一句:“你先下去吧, 我们三兄妹有话要说。”
没一会儿, 随着所有人的离去,堂中清净了。
众人退到堂外,发现门口多了很多守兵,是武修涵带来的, 各个心中一悸,想再回到堂中, 却已是不能了。
武修涵阴笑着一伸手:“各位, 这边请。”
做完他的事, 武修涵重新守门, 他望了一眼连个门缝都没有的紧闭大门, 很想知道席姜面对她最在意的亲人,会如何说如何做。
门内, 席奥也站起了身,他道:“囡囡, 你的话哥哥们一直以来是听的,想必你这样过来已是心中有数,你想推举谁坐上督主的位置,三哥都同意。”
席铭看了一眼席奥,紧跟着道:“我也没有意见, 自家兄弟,本来就没有相争之心。说句心里话, 之前觉得以三哥的武力值,坐上那个位置确实有担心, 正好你来了,就由你来决定谁做席家的新任督主吧。”
二位哥哥并肩而立看着她,等着她给出结果。
席姜站在席奥与席铭的对面,开口道:“二位哥哥我谁都不选,我要自己坐上去。”
平静淡然的语气,说出的话却震撼人心。
席奥与席铭皆震惊地看着她,因太过震惊,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给出反应。
席姜则继续道:“请支持我,拥护我……听命于我。”
席奥:“你,你要做家主?”
席姜:“对,我要做席家的家主,从此刻起。”
席奥意识到了什么,他朝外面看去,那里安安静静,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但,恐怕早已暗藏汹涌。
他收回视线,看着席姜问道:“给我个理由。”
席姜:“你们,连身边人都约束不了,让他们生了不该有的妄念野心。”
她不再叫哥哥,开始陈述事实。
席铭想要否认,话却说得断断续续的:“不,不是,这样的,”
席姜:“这只是其一,其二,你们狠心不足,双手太净。”
说着她仰起头:“最后,谁能来告诉我,未来,席家、席家军何去何从?”
她只给了二人不多的反应时间,就接着道:“我知道。”
席铭总觉得自己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去哪?你要我们去哪?”
席姜:“灭掉陈知,刘硕残余,还有那些未知的力量,起一个打一个,最后去都城,夺皇宫,让席家人抬头而望,再无阻碍。”
席奥与席铭沉默了,消化了好久,席奥问她:“你能,做到吗?”
席姜:“我不知道,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毕生之力,我所有的思想,动机,行动,情感,都将为此服务。”
席奥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席铭,席铭也在看他,而后几乎是同时,二人皆撩起衣摆跪了下去,一前一后道:“督主在上,席家三郎席奥,在此敬拜听命。”
席铭是后一个:“督主在上,席家四郎席铭,在此敬拜听命。”
席姜端在宽袖中的双手紧了紧,她道:“望二位哥哥管束、肃清身边人,我不是父亲,女子登主,需雷霆手段行震慑之威,不慈悲,不手软。”
“督主放心,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席家根基。”席奥作为哥哥,带头保证。
中堂的大门重新打开,武修涵第一时间站立在此,他看到开门的是席铭与席奥,而席姜站在堂中。
席奥高声宣布着,堂议结果已出,席姜继任督主之位。
有杂音响起,武修涵立时把手放在剑柄上,鹰一样地扫视四周。
席奥与席铭也在做这件事,杂音消失了,武修第一个跪下,拱手道:“督主。”
所有人包括被清到一边的席奥与席铭的人,全都有样学样,跪下给新任督主行礼。
晚些时候,席姜亲自去了一趟三院与四院。
她做了她想做的,得到了她想要的,私下里,她要与哥哥们坦诚相待。
“杜义的人已撤走,哥哥有怪我吗?”这是席姜在三院与席奥的开场白。
她提前派杜义包围三哥的院子,他过后不可能不知道。
对于席姜在提前防备他这事上的坦白,席奥道:“你说的,我们没有你心狠,你这是给哥哥们留着面子了,其实我们是能力不如你。对此我只有放心,能相信你之前的保证。自家兄妹,此事不要放在心上。”
席姜离开三院去到席铭那里,同样的坦诚与剖白,席铭看着她道:“囡囡长大到看不懂的地步,其实我哪会识人啊,陈可,陈知,我都看不懂。”
他不再称他们为大嫂与二哥,席姜稍感慰籍,她虽不想她的家人变得只知凉薄与心冷,但至少要学会割舍。
离开席铭这里,走到自己的院子廊下,再走几步转个弯,她就可以回屋了。
也就在这时,天空忽然打了个巨响的春雷,贵如油的春雨像不要钱似的倾盆而下。
席姜停下脚步,风把雨丝往她身上吹,她闭上眼感受,没有躲。
慢慢地,脸上全湿了,细密的雨珠汇到一处从她脸上滑落。只是后来,滑落下来的不止是雨水,还有她的泪水。
如这场不期而遇的大雨一样,席姜在整个丧礼过程以及最后的下葬中不曾流下的眼泪,在此刻奔涌而出,如洪如涛。
她就这样迎着风雨,闭着眼痛哭着。
似无缘无启,但,皆缘皆启。
到最后她卸掉了支撑,慢慢蹲了下去,她从小到大,每一次感到痛苦与委屈都会这样,把自己缩成一小团,不发出声音地哭泣。
但今日此刻,她哭出了声。暗处,福桃瞪大了眼睛,她刚要转身拿伞去迎姑娘,却被在此等席姜归来的武修涵拦住了。
拦住福桃没费什么劲,因为那哭声太过伤心委屈,凄凉悲恸。被武修涵这样一拦,福桃不敢过去了。
她颤着心抖着手地听着,直到席姜哭声渐小,缓缓地站起身来,福桃才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她与武修涵像是商量好的一样,默契十足,一个朝里面跑去,一个朝外,走时他对她小声嘱咐道:“不要说我来过。”
福桃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子就答应了,且认为就该这样做。
福桃只认一些简单的字,参不透大道理,不会罗列辞藻。只是隐隐觉得,她们姑娘刚才太惨了,惨到能看到她要被雨丝融化,还能看到她的心在滴血。
她认同了武修涵,她也认为,那样的姑娘,一定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所以她没有上前打伞搀扶,反而跑掉了。
武修涵是淋着雨回去的,但他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以前说,席姜不哭让他不放心,但现在哭了,他依然揪心。
他就说,她一路以来一滴泪都不流是有问题的,如今看来,时刻保持冷静,大局为重下的特意压抑,必遭反噬。
席姜刚才那个样子,武修涵深受震动,他全身湿透不自知,就这样在客房廊下独坐好久。
自从中堂那场谈判后,他就住进了席府,席姜让人收拾出一个院子给他用,他刚刚入住,还没有什么人在此侍候,并没有发现院子的主人没有进屋,一直在廊下坐着呢。
第二天,席府叫了大夫,席姜与武修涵身上的不适虽不耽误做事,但皆吃起了大夫开的药。
那场春夜疾雨并不好惹,给了小看它的人予以惩罚,席姜与武修涵足足吃足了一周的汤药,症状才完全消失。
远在滦城的陈府,陈知看了好久手中的密报。
此时,他正坐在正屋书房里,四周坐着的都是他的亲信,他们个个心中都有疑问,不知是什么样的密报,会让主上看那么长的时间。
他们从陈知脸上看不出密报内容是好是坏,只能沉住气地等。
陈知把密报传下去,一言不发。
难怪主上用了那么长时间来看这封密报,上面的内容任谁看了,都要消化好久。
屋中一共五人,全都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章洋先道:“这,这席家真是,出人意料。”
他一开口,陈福忍不住道:“一个女子做了家主,旷古奇闻,各代朝录中就没有这样的事。那些没有男丁的人家皆是没落结局,从没有过被族中女子继承振兴的可能。席三与席四不是没死吗,怎么会让这么荒唐的事发生。”
荒唐吗?其实仔细想想,席家打破礼教禁锢,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过程是错的,结果是好的。席家还活着的那些人中,只有席姜才有可能让席家起死回生。
胡行鲁是文士,最讲究礼教仪法,但他只是幽幽道:“像,像是她会做出的事。也是她生在了席家那样不遵道义与礼法的人家才能走到这一步,得此结果。”
陈知的密探潜伏在席府,全程看到了争夺席家家主、席家军督主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
密探也知这是大事,极尽详细地汇报了此事。
到众人感慨完退下,陈知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拿起与刚才那封密报一起收到的,监控武修涵的另一封密报。
于是,陈知得知到,武修涵住进了席家,一个雨夜后,他与席姜都身感小恙,也是那个晚上,武修涵去找过席姜,很晚才见他屋中亮灯。第二天,府上就招了大夫。
陈知手上还有很多陈家留下来的典记古籍,那是宫中才有的东西,是长公主带到陈家的。
那里面除了记录各朝宫中实录,还有一些秘辛。
就是后朝或出于诋毁或出于猎奇,都会对前朝实录有增添。所有增添的方向,都是宫中,贵族中,势高女子贪男色养男宠的传闻。
人,好像到了一定的高度,不分男女,皆好此欲。
陈知有些后悔,手指的残缺并不影响一个人的身形模样,就像无伤大雅的残缺美,反而能让人生出怜惜之情。
更何况,这残缺还是因她所累,才落下的。
第 七十八
陈知坐在书案前, 坐到夜色深沉,他才起身去往内室盥洗休息。
陈福如今不用以马鑫的身份在屋中侍候,他早把人调到去了外面, 打理整个府上内务。
是以, 整个内室只有陈知一人,他不让人进到内室侍候,他不需要,这里是他不被打扰独处的地方。
他一件件地脱掉衣服, 里衣挂在架子上,衬里有一缕用红绳编好的头发露了出来, 随衣服飘荡了两下。
席姜坐上了席家家主之位, 成为了新任督主一事, 很快传到了都城。
都城现今还在姚王的手中, 如今他不是姚王了, 他立了后卫一朝,称了帝。
但他惧怕守在滦河以南, 守卫滦城的崔瀚,并不敢直接废掉有关大卫的一切, 只敢立一个后卫,且无论制度还是律法皆与大卫相同。
如今让后卫皇帝寝食难安的是,崔瀚死了陈知占了滦城。
陈知与崔瀚最大的不同,一个是坚绝拥护大卫的旧臣,一个是与大卫有仇的叛逆。
姚芸才刚称帝不久, 不想崔瀚竟是这样的没用,让他面临如此大的威胁。是以他最近都睡不好, 正倚在榻上愁眉苦脸。
这时,内监入内:“圣上, 刘都尉求见。”
刘都尉就是刘硕,他命大,加上他老师舍命保他,才在陈知的围剿下活了下来。夜伏辗转来到都城,投奔在新帝这里。
姚芸:“让他进来。”
“陛下。”刘硕行礼。
姚芸今年三十有二,长身朗目,虽不像刘硕这样年轻才俊,但也样貌周正,锦衣玉食所养,比起同龄人来看上去年轻很多。
他打量着刘硕,道:“爱卿起吧。”
刘硕听到爱卿两个字,牙根一酸,这么一个玩意儿,也摆起了帝王的派头。但现在他无处可去,只能先扎在这里。
刘硕逃到都城时,只带了一千人出来,姚芸虽看不上,但刘硕能逃出来还是有些本事的,算是一员猛将。
“都尉有事?”崔瀚死了,姚芸把都尉的头衔给了他,刘硕由原来的副将升为了都尉。
刘硕:“陛下听到来自北边的消息了吗?”
姚芸守在都城,虽占了好位置,但也容易被别人惦记。所以,外面的事他很关注,他表示知道。
刘硕又道:“陛下可有什么想法?”
姚芸:“都尉认为,朕该有什么想法?”
刘硕:“臣认为,陛下应尽早联系潜北席家,只有一南一北联结在一起,才能令陈知忌惮,无论是北上还是南下他都会有所顾虑,束住他的手脚。”
姚芸来了精神,跃跃欲试:“爱卿说得有理,那,席家会答应吗?”
刘硕:“会答应的,席家扣了陈氏女为人质,才让陈知暂时按兵不动的。但同样的,席家也回不去失去的藕甸,若是有都城的力量来牵制陈知,席家会抓住时机收复失地。到那时,才是真正的一南一北对陈知形成夹击之势,这个道理席家懂得。”
姚芸想了想又道:“朕听闻,席家那个上位的新家主,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可为真?”
刘硕眼前闪过席姜的模样,他眼眸一垂:“是这样。”
姚芸坐正了一些:“朕的元妻刚刚过世,朕亲笔修书一封,表欲娶席家女子为妻,许她以皇后之位,这样是不是,结盟起来更牢固。”
确实如此,但,刘硕什么都没说,看着姚芸开始写信。
写好后,他道:“劳都尉为使,亲自去一趟,把朕的意思说清楚。”
刘硕想到他给了席亚一刀的事,立马道:“臣不行,臣与席家上一场仗中结了怨。”
姚芸不以为然:“那有什么,你与朕以前不是也打过吗,战场上拼杀光明正大,席家也是在战争中摸爬滚打的,会明事理的。况且这趟路没人比你更熟了,派别人去恐怕有去无回,连滦河都渡不过去。”
这倒是事实,刘硕潜伏在南郡的时候,没少把滦河周围的地形地貌摸查清楚,这次他能死里逃生,也多亏于此。
加上,刘硕一想到此去能见到席姜,拒绝姚芸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领了命。
刘硕不能光明正大的前往潜北,他从山里绕行,多费了几日工夫才到。
到了城门,他虽然报了后卫新帝的名号,但还是被押进城中,他被刚刚参与了藕甸那场大战的士兵认了出来。
此事自然报到了督主那里,席姜让把人带到外院,不得伤他。
紧接着她想了想,没有通知席奥与席铭,独个前去。
席姜在外院见了刘硕,刘硕被绑着带进来,同绑的还有几位随从。
他一抬眼就见到了席姜,虽当了督主,但她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简朴利落的装束。
他道:“恕在下不能与督主见礼,此次过来是奉了后卫皇帝的令,皇上有亲笔信要交与督主。”
席姜没急着让人给刘硕松绑,她走过来指着他袖口那里问:“这里?”
刘硕挺了下胸:“在衣褡里。”
席姜不假于人,直接伸手从他胸口处把信拿了出来。明明她没碰到什么,但刘硕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一阵酥麻。
席姜看着书信,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位姚芸,上一世只做到了姚王就没了命,这一世因为历史的改变,竟让他当上了皇帝。
但以席姜对这位姚王的印象,他无才无德,是个平庸之辈,甚至隐隐记得,此人还有些胆小。
也不知运气是好还是衰,大卫灭国的时候,他这个离得最近的异姓王顺理成章地占了都城,享了几年风平浪静的好日子,最后还是宋戎拿下了他的人头。
席姜想着,回头问问武修涵,毕竟他上一世一直生活在都城,了解一下他印象里的姚王是什么样的。
全新的局势,与上一世完全不同了,她怎么可能想到,有一天是刘硕拿着姚王的亲笔信来见她。
而信上所书内容,更是超出了席姜的想象。
她能想到姚王来信是要结盟,一同对抗陈知,如果进行顺利的话,她还可以收回藕甸。
但她没想到,姚王竟是要以联姻的形式来结盟。
席姜根本没有考虑姚王的长相年纪,她直接掠过这些,就在她认真思考此事的可行性时,外面有杂声传来。
席铭得知守门士兵抓了刘硕,他立时赶了过来。
席姜看到席铭第一眼,就上前快速给刘硕松了绑,并站在了他的前面。席铭先是看到席姜,而后看到她身后的刘硕。
“你还敢来,受死吧。”席铭拨出了剑。
席姜厉声道:“住手!你要杀都城来使吗?”
席铭一顿,来使两个字他听明白了,席姜的态度他也看到了。但,席铭还是问了出来:“小妹,你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了。”
席姜冷冷看着他:“这不是私宅,没有什么哥哥妹妹,大哥是战死的。”
正如席姜所说,首先刘硕是使臣,席家现在需要后卫的力量,这个来使不能杀。
另外,战场上,或使计使诈,或凭武力蛮力,皆是公平之战,光明正大,生死有命怨不得谁。
最后,席姜心里清楚,当初刘硕是放了她与席奥一马的,否则那一刀劈下去,以当时的情况,她与席奥皆会亡于刀下。
但这里还有一条是席姜不能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刘硕还有利用的价值。
不说他在战场上放了她一马,之前她捱陈可那一刀时,她记得他是第一个发现不对朝她走来,并唤人过来的。
刚才,她不过是碰了一下他的衣襟,他哪怕极力掩饰,还是被席姜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如此局势下,这样有本事的战将是难得的人才。所以,她不能也不会杀掉刘硕。
席铭看着席姜坚定地挡在刘硕前面,他咬了咬牙,几次握紧剑柄,但最终还是收起了剑,对席姜一拱手:“我听督主的。来使是吧,别躲我们督主身后了,你到是说说,来做什么来了?”
刘硕面不敢色地把后卫新帝让他带亲笔信的事又说了一遍。
信在席姜手中,鉴于上面的内容,席姜没有立时递给席铭,只是让下人去带刘硕休息,请他稍后静待回音。
席姜只考虑了两日,就召了刘硕过来,她不仅回了新帝一封亲笔信,还说出豪言:“这世上谁能助我席家,从此荣辱与共肝胆相照,我谁都可嫁。”
同时,席姜也问了刘硕一个问题:“我要如何去往都城?”
刘硕:“我怎么来的,自然就可以带督主回去。”
席姜眼睛亮亮地:“很好。”
很好,她终于可以去往都城了。
与刘硕商量了何时出发的事宜,他前脚刚走,后脚武修涵就来了。
他看着席姜,眼神沉沉:“决定了?”
席姜:“你知道的,这是一个机会。”
武修涵知道,席姜此次去都城,嫁人是真,杀人夺城也是真。她想取代姚芸,吞下都城势力,重振席家军。
武修涵还知道,她对姚芸无感,甚至连对方是肥是瘦,年龄几庚都不曾问过,她没有心,她是去战斗的。
但他还是心里不舒服。
而席姜没有对其进行安抚,只关心她的事,她问武修涵:“传出去了吗,你的人派出去了吗?”
武修涵暗自吞下一口闷气,缓了缓道:“都办好了,等着就好。”
是夜,席府后门被打开,厨房里做工的潘氏与守卫对了个眼神就进出了一个来回。
盯在这里的人轻功了得,一路跟着潘氏,又发现了另一院的小厮与其私下有交。
东门守卫,潘氏与小厮全都被抓了起来,由席姜亲自审问。
杜义亲自上刑,席姜全程看着,不躲不闪。
小厮是最先抗不住的那个,又招出了两人,至此陈知留在四造席府里的暗探被连根拔起,这里再没有他的眼线。
而纵容潘氏传出去的密信,却晚了一步没有被截回来。从审问中,席姜早已得知,密信的内容正是后卫新帝要与席姜联姻结盟且她已答应的事。
席姜得知密信没有截下,脸色沉了下去,几次想派人去叫武修涵过来,但最终还是忍下了。
她不信,在如此周密的计划下,武修涵会放跑那封信。
他在想什么,以为陈知得了消息,可以拦住她吗?幼稚又自私。
席姜抚额,拿捏利用别人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知在什么地方就触动了他们的敏感神经,这种被背刺的感觉让人恼火又不安。
这样一想,都城之行更是迫在眉睫,席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纯粹的力量,绝对的强大。
第79章
席姜重新找到刘硕, 说出府上出了密探,他们要去都城的消息不日就会传到滦城陈知那里。
她告诉刘硕他们要早些出发,刘硕想了想, 重新安排去了。
出发前, 席姜对席奥与席铭叮咛嘱咐了一通,要他们守好潜北,等她的命令,再图后事。
她还特别对席奥道:“一定要看住陈可。”
席奥:“你放心吧, 我知道深浅。”
席奥迈步离开时又走了回来,对席姜道:“囡囡, 此去山高水长, 前途未卜, 保重。”
席姜笑笑, 没说话。
武修涵与张沫也被她留在了潜北, 只让杜义跟着一同前往。
武修涵不愿,席姜看了他好久, 然后说出这是命令来震慑于他。见她决心于此,武修涵最终留在了潜北。
席姜的想法很简单, 若是带了武修涵去,路上不定会出什么事,她没有把握能顺利到达都城。
但把人留在潜北,以武修涵现在的心态,一定会替她守好潜北, 且一旦都城有了消息,需要席家有所行动时, 武修涵将会是最积极的。
事实确实如此,武修涵从席姜走后就开始盼着她早日除掉姚芸, 取而代之。
刘硕全程走得稳妥,越靠近滦城,他越谨慎。
进入山丘中前,席姜看了杜义一眼,杜义心领神会,这是要他记路线。
席姜没有把此任全部交与杜义,她自己也在记。
“明日过了前面那坐山,就可绕过滦城,一日奔袭就可到都城的地界。”刘硕伸出手,指着道。
席姜点头:“一早吗?”
刘硕:“早间既有熹光又有清雾,是最好的时机。”
席姜又点头:“好。”
变故就发生第二日的清早,明明该是空旷的山谷,一时出现了好多敌军。
“散开!”刘硕大喝,又回头对席姜急道,“若闯得出去,都城边界见。”
席姜与杜义自然汇在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席姜来不得确定这些士兵是否为陈家军。不能完全确定是因为,若陈家军此时就出现了,那陈知反应的速度也太快了。
她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莫不是席家还有未挖出来的暗桩?
陈知那里,除去席姜除掉的那几个密探并没有其他暗桩,他只是接到密信后立时就开始了布局与行动。
连胡行鲁都没有反应过来,且认为带人进山不是明智之举:“席家军还都留在潜北,就算席姜越过深山去到都城嫁与姚芸,也不值得大军入山。”
陈知厉声道:“然后呢?等着她杀死姚芸,带着都城的军队与跨过滦河的席家军里面合击滦城吗?!”
胡行鲁一脸意料之外:“杀死姚芸?”
陈知不解释,直接去带兵点将。根本就来不及做什么布局,他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判断出来,席姜会走哪座山。
这份判断里,有经验,有实地情况,还有的就是赌。
还好,他能成为陈家幸存的那个,运气一直不错,这次又让他赌对了。
当刘硕带人出现时,陈知一眼就看到了队伍里的席姜。
她要嫁给姚芸,那个刚死了老婆的鳏夫,就为了她喊出的那句“这世上谁能助我席家,从此荣辱与共肝胆相照,我谁都可嫁”。
陈知震怒,她为了目的,可以全然不顾礼义廉耻,毫无底线。她不是席兆骏的孩子,谁会是。
但看到后面,她要与刘硕同去都城时,陈知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底色,知道她去都城要做什么。
她真是,真是……
陈知无法形容,从没见过如此……坚定不移的人。
那他呢?他的目标是什么,给陈家报仇?席兆骏与席亚已经死了。杀到都城称帝?既已走到这里那是当然的了。
可为什么,想到这些完成的与未完成的,他皆无满足之感。
能让他坚定不移,执着追求的东西是什么,陈知一时给不出答案,但他知道,眼前的人是他此刻的唯一目标。
他没有去追刘硕,纵马朝着席姜的方向追去。
席姜不用确定来人是否陈家军了,因为她看到了陈知。
他如个猎豹一样,全力奔速,死咬着目标不放手,席姜一方被迫停下与对方交手。
山道狭窄,陈知虽然有备而来,且人数比他们多,但受地形所限发挥不出优势来。
席姜一方是拼尽了全力在抵抗,陈知则是眼神如矩,一脸坚毅。
他不急不躁,如怀惴定海神针,就是这样目的明确稳扎稳打的态势,令杜义没有顶住,露出了破绽。
“杜义!”席姜唤他,眼见杜义滚下马去。
她眼中的担心一点都做不得假,都这时候了,她不关心她自己的境地,还在关心别人。
陈知眼神一沉,直接冲到席姜面前。
二人对峙,曾经在练武场上,席姜差点与他打了个平手,但此时,没有那个时间与他相拼,单论武功她不是他的对手,她知道,自己抗不住多久。
一个滑剑,陈知一闪,席姜借机朝峡谷更深处去。
陈知紧随其后,他们越走越深,越走越窄,直到峡道里,只能容下一匹马,直到连马都过不去……
席姜弃马前行,陈知依然死咬着不放,一点犹豫都没有地弃马追去。
席姜快要跑不动了,嗓子里都是血腥味,胸口呼吸起伏很大,一下子她迈进一潭水中,差点被水中之物绊倒,陈知就是这时追上她的。
席姜听到动静回身防守,四周是一个圆,顶子是空的,有老树藤蔓垂下,潭水不深,浑浊清凉,刚及小腿。
她身后除了陈知,没有人跟上来,半密闭的空间使得刀剑相碰的声音清晰刺耳。
席姜发现陈知神定气顺,不像她,喘得很厉害,在体力上她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像猫逗老鼠一般,对她挥过来的剑挡掉之后并不进攻。但一次比一次挡得更用力,震得席姜手腕生疼,她的力气在一次次重复无用的攻击中,渐渐散去。
席姜看着身后两个洞穴,她选择了一个钻了进去。谁知道洞后是另一汪潭水,只是这汪潭水极深,她落到里面,着不到底。
头上的动静告诉她,陈知追了下来。一团光出现在眼前,席姜朝着它游过去,大抵又是一个洞穴,但它有光,至少证明里面不会再是深潭。
游过这个横穿的洞穴,眼前的光越来越盛。
席姜扒着一株垂下来的粗藤,一下子出了水面,水珠从她脸上落下,一时糊了眼。
她双手抓在粗藤上,没有空手来抹去脸上的水,闭了闭眼再睁开,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这里与外面一样是春季,只是这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很美,也很假。
藤蔓晃动起来,陈知也从洞穴里游了出来。席姜一荡,落在了泥土上。苔藓被她滚得坏掉,原来这像画一样的地方是真的。
相比席姜,陈知对这个凭空出现的地方只是看了一眼,然后他全部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席姜身上。
席姜还在跑,他追上去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席姜倒了下去,身下是厚厚的苔藓。
倒是不疼,但这一下把她身上的力气全部泄掉了,她无力地躺在地上,不跑了。
她翻身过来,一个黑影挡住了头上的阳光,席姜只来得及想,原来这里是有太阳的。
陈知半跪在席姜身上,伸出手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力气不大也不小,虎口在慢慢收紧,席姜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窒息的程度还能忍。
她想,原来他是想亲手掐死她,才在刚才那汪浅潭处不痛不痒地接招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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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姜手里摸着青苔,闻着花香与草香,死在这里倒是比刚才密闭的潭中好。
陈知看着身下的人,眼神迷离,樱桃之口轻启,认命一般无力反抗。他看了好久,直到看到她呼吸急促起来,他正想松手时,“砰”地一下,左侧太阳穴被尖石所击,有血流出。
感觉到她还要来第二下,陈知松开掐着席姜的那只手,打掉她手中的石块,双手同时把她的双手禁锢在她身体两侧。
这样一来,他重心下移,他的脸正好移到席姜脸的上方,垂下来的束带落在席姜脸上。
“你总是,比我狠。”陈知说完这句,眼前开始发黑,而席姜也好不到哪去,一路的奔逃加上陈知掐的,她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二人心里都在想,不能昏过去,一定要撑到对方先晕过去。
但,几乎是同时,席姜与陈知失去了知觉。陈知再撑不住,手臂失去控制与力量,压在了席姜的身上。
而席姜,别说推开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一时,这方圣地一样的净土,恢复了他二人来前的静谧。
席姜醒来时,起来的伏度太大,一时头疼欲裂,随着所有感知的恢复,她觉得哪哪都疼,尤其是脖子与喉咙。
她忽然想到这是陈知弄的,立时顾不上疼,向周围扫视。
这是间屋子,茅草屋。屋里没人,屋子正中有一摊火,上面悬着锅灶一样的东西,冒着轻烟,席姜闻着像是草药。
她下地来,发现鞋子一直穿在脚上,她走出屋子,外面还是她来时看到的景象,美得如画如诗,不走进去感触,就会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外面有孩童玩耍的声音,席姜看过去,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发现了她,立时跑去叫人:“她醒了。”
席姜跟着她来到一个用篱笆围出来的院子,这个房子比她刚才出来的那个大多了。
她在进去前,随手拉住一个跟过来凑热闹的孩子,她问:“你知道与我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在哪吗?”
小孩指了指她旁边那个茅草屋:“阿爷让人放去了那里。”
席姜看了一眼,立时朝那个茅草屋走去。她虽然还未完全恢复体力,疼痛也未消,但还是尽量快地接近了屋子。
在门口她摸向头发,发簪还在,木质带尖的一柄发簪,在这种丢了剑的情况下,是唯一的武器,割个喉还是可以的。
席姜握紧发簪,脚步轻起轻落,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迈进屋中。
第80章
床上有粗糙纱罩, 席姜的手刚碰到纱罩,就听身后有声音道:“来找我?”
席姜把发簪顺手藏于袖中,转身看去。
见陈知与一老者站在门外, 陈知脸上毫无异状, 只是问:“你醒了?”
席姜点头,看着那位老者道:“这是哪里?还有,这位是?”
“这里是大卫与前朝战乱时就存在的地方,如果不是我们误闯进来, 住在这里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场争斗最后是大卫赢了, 且现在大卫也没了, 外面又陷入了战火纷乱中。”
看来陈知比她醒来要早得多, 已经了解了这里的情况。
陈知接着说:“这位是这里的首领, 他们叫村长或是阿爷。”
竟是一处世外桃源, 席姜向村长道谢:“谢谢您的相救,我叫席姜。”
在这里名字除却被称呼, 没有任何意义,老者是村里最大的长辈, 他是小时候进到这里来的,如今唯一的不是在村中出生的人。
在外面生活时,他年岁尚小,已经不记得什么了,对于席姜在外面的身份, 更是无从得知也不感兴趣。席姜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就闭嘴了。
村长道:“你这女娃比我们这里的孩子还要瘦, 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走一样,你屋中熬煮的草药, 你要记得喝,长一些血肉出来才好。”
这位村长说话的态势与他慈眉善目的样貌一样,给人以温和亲切的感受。
但,席姜一边笑着答应着,一边看向陈知,他们在这一刻达成了暂时的联盟。
他们是一样的,一样不轻易信人,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对一切都保持着怀疑。
不说是这里的人一定就是坏人,只是不得不防。
村长:“你们才都刚醒,先歇着吧,晚些时候过去溪边那里,我们在那里吃饭。还有,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来过外人,若是有人感到新鲜来围观,还请你们见谅。”
村长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些带他来的大人们都是在外面生活过的,在这里他们依然保持着外面的礼仪风范,也是这么教孩子的。
是以,村长骨子里还带有外面人处事的习惯,有礼有节。
村长说完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又转回来,指着自己的脖项对席姜道:“你这里要抹药的,一会儿我让人送过来,那药很好,抹上一天什么痕迹都能消掉。”
席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真疼,她又一次道谢。
村长一走,席姜立时问陈知:“可有异状?”
陈知看了一眼她的脖项,然后摇头:“暂时没看出什么。”
席姜的声音还是嘶哑的,她大不了声说话,继续问道:“出口呢,来时的出口你去看了吗?”
陈知向外面看了一眼,确实如村长所说,开始有人在外面探头探脑。
他道:“还没,想等你醒了再说。”
他一下子把话题拉到她的身上,席姜没理,向外走去。陈知伸手拦她,她拿手一挡动作太大,没有了发簪固定的发髻松了开来,一头秀发披散下来。
席姜用袖中发簪,几下就把头发固定好。陈知朝她头上的发簪看去,冷笑着,意味不明。
他没有点破,席姜也知道他知道,她道:“我要去找下来时的出口,你要不要一起?”
陈知:“好啊。”
二人凭着感觉朝着村子的西侧而去,看样子那里该是他们来的地方。
一开始还好,二人保持着距离,走着走着,路越来越窄,席姜停了下来。
陈知问:“怎么?”
席姜:“你先走。”
陈知又是刚才那样的笑,再一次看向她头上的簪子,然后笑容一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下来。
席姜的头发又散了,她问他做什么,他答:“怕你在后面行刺,防患于未然。”
席姜没说话,扯下袖口一圈布料,把头发扎了起来。陈知收了她的发簪,走去了她前面,席姜跟上。
最终他们找到了来时的地方,靠着那一片毁坏的苔藓,以及带血的石块。
可是来时的洞穴却不见了,那枝席姜荡过来的粗藤也不见了。
“这是为什么?”席姜不由地问出声来。
陈知想了想道:“难道是潮汐水位影响的?”
他也不是很确定,二人决定今日去村长所说吃饭的地方问一问。
席姜与陈知原路返回,依然是陈知走在前面,回到住处,陈知也没有把发簪还来,席姜因头发扎着也把这一节忘了。
晚些时候,来到村长所说溪边,这里有一个巨大的茅草凉亭,周围还分散着一些小的。
人们各自聚在这些亭下,开始有人分发食物。
席姜与陈知算是外来的客人,村长让他们坐在了巨大凉亭下。
村长道:“我们这里要大家一起劳作,所有的东西上交后再按需求分发下去,这里所有人吃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像我这样的老人,牙口不行了,同样的东西要做得细烂一些。”
席姜看了,他们发的食物,主食是一种没有加盐什么味道都没有的饼子,剩下的有野菜,和一种席姜从来没见过的豆子。
至于肉类也是有的,但不多,不是鸡鸭牛肉一类的东西,更像是野味。
席姜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难道她觉得这里很假,她自打来到这里,就没看到过飞禽。
现在回想,就在她被陈知掐到快要没气时,她所有感官都是打开的,她感受到了风,闻到了青草与泥土的味道,但听不见鸟鸣。
这样一个充满花香的地方,却没有鸟语,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席姜正好连同消失的洞穴一起向村长发问。
村长道:“洞穴不是天天长在那里的,我们也是从那里来的,几十年来一直在研究它,以目前记录推算,想要它再次打开,可能要三年之后。”
“三年?”伴随着席姜的不可置信,村长旁边一位女子看了村长一眼,然后就把头低了下去。
“村里只有这一个能通往外面的洞穴吗?”陈知问。
村长:“是,你可以不信,可以去找,但我得告诉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所有人找了好几年都没有找到其它的出口,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对外界一无所知,一直平静地生活在这里。”
陈知:“那洞穴若再次出现,会显示多长时间?”
村长:“也是不定的,从记录来看,最少一日最多两日。”
陈知:“那岂不是,从现在算,第三年里要日日盯着它。”
“也不用,它出现的时候,你面前的溪水会减少一大半,待洞穴消失时就又会恢复原样,就像现在这样。”
村长说着,看向席姜:“至于娃娃你刚才所问,我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没有飞鸟,从我们来时就没有。”
村长混浊的眼睛虚虚地望向远方:“我都快要忘了鸟禽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它们的叫声各不相同,很好听。”
陈知拿起一碗浆水喝下一口后道:“那可能是您的记忆美化了它,有的鸟儿的叫声并不好听,甚至可以说是难听。”
村长笑了笑:“很有可能,但记得好听总比记得难听要好不是。”
后面的时光,一直是陈知在与村长说说笑笑。
席姜在忧心洞穴再次出现的时间,本来就没有胃口,看到陈知好像全然不担心,还有心思与材长说笑,她更吃不下去了。
村长身边那位女子问席姜:“你不吃吗?”
他们说的话与外面哪个地方的调子都不一样,但席姜完全能听懂,她指指自己的喉咙:“还在疼,我吃不下多少,已经饱了,谢谢你。”
女子温和一笑:“药给你放在屋子里了,不止能消痕还能去肿,好好擦拭,明天就会好的。”
席姜再次:“谢谢。”
在她与女子说话间隙,陈知往她那里看了好几眼,同时村长也看了陈知好几眼。
席姜因为洞穴的事心情不好,她又吃不下去什么,提前离了席,那名温柔的女子送她回去。
席姜能感受到女子对自己的好奇,席姜决定对此进行利用,她道:“我初来,如你对我一般,对这里充满了好奇。要不这样,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再问你一个,我们这样一问一答,可好?”
女子笑笑:“好。你先问。”
席姜不跟她客气:“你们这里有没有发生过缺衣少吃的时代?”
一个地方的正邪,在它富足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一旦生存上爆发了危机,其后的反应才能说明他们是野蛮还是文明,是温正还是残忍。
女子道:“二十年前有过,是因为你刚看到的那条小溪不知为什么差点干涸,导致野菜与野兽都少了,就连我们喝的水也出现了问题,好在大家齐心协力,把家中的水都交了出来按需分配,才度过了那次难关。”
席姜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让她问出了点儿东西出来。
那村长不是说,溪水的升降由洞穴的出现决定的,那怎么还会有二十年前差点干涸的情况发生?显然村长的话也不能全信。
席姜压下马上脱口而出的问题,道:“该你问了。”
女子问:“这个是什么?”
席姜低头一看,是她手腕戴着的一个镯子。这个金镯子很细,紧紧箍在席姜的手腕上,父亲说是她母亲在她出生前给她准备的,从很小就戴着了。
随着她手腕渐长,原先上面缠的红绳一点点放开,到最后红绳全部丢弃,它就这样箍在了手腕上,好在她后来不长了,加上席姜手腕天生细瘦,就这样一直戴着了。
席姜抬起手来,给她解释:“这叫手镯,金手镯,用来配戴,就像穿好看的衣服一样的作用。”
女子懂了,她拿出一个类似项链一样的东西,细小的牙齿串成一串,席姜分析这是鱼的牙齿。
“就像这个。”女子道。
席姜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出她的第二个问题:“刚才村长所说,洞穴与潮汐的规律,这些你都是清楚的吗?”
女子脸色一变,不像刚才那样从容,她道:“我不清楚,这些东西不是谁都能知道的,记录的册子也只能村长能看。”
说完又补了一句:“村长什么都知道,他说的一定都是对的。”
席姜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村长刚才所说一定有假,这女子是知道的,但她不敢说,一是这些本就不该是她能知道的,二是她崇拜村长,就算村长说了什么与她所知不符的话,她也认为村长是对的。
席姜没什么要问的了,在女子又问了她一个问题后,看着对方意犹未尽的眼神,她随便胡乱问了一个。
正巧二人走到了一片被废弃的茅草屋前,这些房子比其它的房子小了一些,席姜问:“这些是什么?储存东西用的吗,为什么废弃了?”
女子刚还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来:“不是存东西的,是村里孩子们住的,如今没有人住了,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席姜:“孩子们怎么了?”
女子:“不是,孩子们没事,我们这里最爱护的就是孩子,那是眼珠子一样的存在,宝贝得不得了。如果没有了孩子,我们这里也就灭亡了。”
席姜好像有点明白了:“是新生的婴儿太少,这些房子没有了用处吗?”
女子点头:“是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里的婴孩就越来越少了。”
席姜并不感到新奇,他们在这里生存繁衍了这么多年,没有外面的人进来,自然就会越来越少了。
席姜回到她最开始醒来的那间屋子,女子送到这里就离开了。
席姜看着床头的药瓶,她没有涂抹,她对这里还是有所忌惮。
她能感觉到那位老者对她有一种看护小辈的慈爱,但她与他素未谋面,他这样就很怪。
席姜躺下,东想西想,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她是被痒醒的,伸手去抓痒处时就醒了过来,发现眼前有阴影,席姜本来就一直处在防备之中,起身出拳。
对方躲掉,并握住了她的拳头。
“是我。”陈知的声音。
是你又如何,一样的危险,席姜心里道。
“你在干什么?”她痒的地方是脖子,自己抓了一把,上面有东西。
“上药。”陈知陈述事实。
席姜眯了眼:“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问题、这药没有问题?”
陈知看着她:“怎么,这次回去,就把潜北的医庐拆了?”
席姜反应过来,他做席家二郎时,在淌清苑是有专门的偏院给他做医庐的,他通黄歧。
“也许正因此药有碍,你才给我用的呢。”
陈知把药放在她手上:“擦上明日就好,不擦也就是带着这痕迹一个月。”
陈知今日与村长畅谈了一番后,天夜都暗了下来,在走回这片居屋的路上,他看着还未彻底落山的太阳,与刚刚露头的月牙,忽觉畅快。
这种情绪是在他听到村长说,那个他们唯一能离开这里的洞穴要在三年后才会再现时,就开始了。
一开始时,只是淡淡的,而后堵在心上的某些东西就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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