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考的试纸摆在面前,当笔划间关乎自己的前途未来,当世道轮齿迸发的一颗微弱火星落在身上,面临灼死之危,昔日所学才有了清晰的体会。
坐在科场的乔时为,迟迟未落笔。
他想到了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元明清三朝学子科考的金科玉律,凡应题见解须以此为准。
许多后世人解读朱子,不乏“读书人思想之镣铐”的骂声,认为他单以理学去释义四书,为帝家所喜,从而禁锢了读书人的思想,造就了一批读死书的读书人。
反倒是“集诸儒之大成”的名声鲜有人知。
结合当下情形,乔时为心想,对一个久浸在苦海当中的寒门学子而言,他茫然四顾,寻求一个登岸的机会,他是在乎“笔下所写不受外物所限,可以肆意挥洒”多一些,还是在乎公平公正多一些呢?
答案是显然的。
科举发展到这一步,如果说以儒学经义来取士已无可避免,那么,有一个真正的大儒给出权威的解读,如揭日月,昭然沛然,对天下寒门子而言,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天上灼日偏了一丈,日光斜过屋檐,照在乔时为的卷子上。
乔时为忽然觉得,上天总在提醒他世道的规则是什么,再以微妙的方式,告诉他为何如此。
以他的水平,他无法成为那位“权威大儒”,但他相信这世上一定有追求学问极致、探索儒家哲学的大儒,正在某个地方笔耕不辍。
眼下,他可以先表达诉求。
乔时为喝些茶水醒醒神,心中已有了思路。
在新版《九经正义》中,世家儒者对“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注释是“君子批判诸子之异言邪说,读书之道明阔,则无惧异端之害矣”,乔时为不愿奉此为答案,那么他就要给出自己的见解,还要阐述理由,自圆其说。
乔时为认为,倘若儒家将“诸子百家之书”判为“异端邪说”,未免太狭隘了,纵使真这般想,也不至于写在明面上,所以他更愿意将“异端”理解为“小道杂学”。
《论语·子张篇》中,有关于“小道”的阐述,即“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意思是小道学说虽有可取之处,但深研会自陷泥沼,所以君子不会深研它们。在没有权威解读之前, 圣人的学生子夏便是最权威的解读,倘若有人说乔时为写得不对,便让他们先驳圣人门徒好了。
于是乔时为大胆写道:“不研六籍正典,而读小道杂学,恐为害甚深……”又结合子夏所言,论证自己的见解。
这一题颇费了些功夫,因为大义题三百字以上、五百字以下为善,写多了,考官便会以笔力不足为由进行点、抹。
乔时为既要写明见解,又要阐明理由,须得字字珠玑,才能说得充分。
至于“君子和而不同”这一题,乔时为不想陷入偏执的两端,他认为“和”与“不同”都重要。
关于“和”,他写道:“日月星辰和于寰宇,松柏草芥和于旷野,百家众贤和于朝堂……”
关于“不同”,他则写道:“刀剑有长短,人才有不同,任人之术,必用其专……”既讲人各有才,又讲任人不可事事求全。
写完释义,便算是完成答题了,然乔时为在此铺垫之下,最后多写了一句见解:“若真圣人所言,天下学子无不如飞蛾赴焰,奉为至理;若个人之偏执,自诩圣人言,又要天下学子奉迎仰承,岂敢曰‘君子和而不同’哉?”
这里头有些挑拨离间的意味,或者说是激化矛盾。
帝王独尊的世道里,谁才敢说是“圣人言”?官家。
世家培养的所谓大儒,竟以一书之注释,令天下学子不得公允,左右科考结果,岂非将自己凌驾于天子之上?
这一题,乔时为写得很畅快,因为句句皆是他心中所想。
书稿已成,接下来便是润色了,毕竟是考场之作,自当精益求精,尽量将自己的学问体现在数百字之间。
五道大义题成稿时,第三道题帖诗题放了出来,题板写道:作《玉烛诗》,以“和”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乔时为暗诽,这几个考官也真是够贼的,开封府解试就出如此“难题”。
倒不是难在作诗,以“和”为韵不算难,而是难在审题。
“玉烛”一词出自《尔雅》,是儒家辞书,位列“十三经”当中。既是“十三经”,自然也就不在“九经”当中,学子平日若是止学于九经,恐怕是不知道“玉烛”的出处。
以字面意思为解,作“蜡烛”、“烛火”、“烛光”之五言律诗, 哪怕延伸为师者奉献,都将被判为偏题。
《尔雅》有言:“四时调,为玉烛。”
意思是四时气候和畅,天下太平。
《玉烛诗》是要考生诗颂太平盛世,“歌盛世赞天子”是最常见的帖诗题类型。
考生若是没读过《尔雅》,多读些唐诗,多加钻研,兴许也能晓得“玉烛”本意,因为唐时诗人不乏以玉烛作诗者。
注意已到日晡时分,乔时为决定先誊抄五道大义题入卷子。
毕竟要工工整整誊抄两千余字,趁着有日光,誊抄不易出错,若是等到太阳落山,继烛而答,昏昏烛光下,怕有不慎。
科场作答,不单只考学识,还考学子的心性,须足够细致耐心。
当然,细致本就是学问的体现,若是学问不足,不知如何答题时,谁又顾得上细不细致?
暮云铺满天,余光横照,正如笔落倾墨,写得满卷锦绣。
乔时为抄完大义题,习惯性朝卷子哈了两口气,以免墨迹未干。
余晖将尽,号舍里有些昏暗了,不少考生开始燃烛添光,继续作答。
列阵号舍烛艳艳,奋力着墨笔萧萧。
自也有写得快的,有学子举手示意巡铺官、辅考官要交卷,待点验无误,便可熄烛离场。
相较于第一题、第二题,歌颂盛世的帖诗题,对乔时为而言是最简单的。
这样的命题,不必执着于诗意风流,只要韵律完备,稍有出彩之处即可。
乔时为开题即点题,写道:“丰年多黍乐,美泽昭仁德。”
准确压了“和”韵。
最后又以谏言之口吻,写道:“天心垂苍生,风雨四时和。”唯有天子心怀苍生,风雨方能顺时而和。
虽说是考场之作,可若是一味的歌颂,满眼都是“盛德”而无“苍生”,这首诗未免太空洞了些。
查验用韵无误,乔时为将诗作填入卷子中,总算是完成了答卷。
此时,点燃的第二支烛火,正好燃过一半。
乔时为没急着举手交卷,而是静待墨迹全干,又检查了一遍卷子。
抬头一望,秋日夜空晴澈,星宿各列其位,熠熠生辉。
低头一看,烛泪犹新,烛火幽幽。
他的思维忽而飘到寰宇之外,想象着,在荒寂之处,在祈求上天眷顾的祷告台上,今日贡院里的这片烛光,是否也如星辰一般,熠熠生辉呢?
另一面,乔时为想到自己,所有能看到却遥不可及的日月星辰,都不算是光明,反倒是案上这盏烛火微微,能够证明他与黑夜对峙着。
正巧,巡铺官路过这一排号房,乔时为回过神来,举了举手。
点验无误,卷子入篮,案上的烛火也将燃尽。
“大人,小子能将剩下这支烛火带走吗?”
“请便。”
……
在考场小吏的引领下,乔时为提着两个篮子出场,这才注意到肚子空空,而食篮满满。
方才还精力满满,这会儿忽然就觉得走道的步子都飘了。
可见考场“打鸡血”是多么抗饿。
走在考场小道上,乔时为并非喜欢左顾右看之人,可他还是被一道身影吸引住了——这名学子身穿麻布粗衣,案上一砚一笔一空篮而已。
学子正在誊抄卷子,全神贯注,似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所以乔时为才会注意到他。
乔时为抬首——是的,他觉得老天又在提点他了。
心里暗诽:“莫非穿越是有代价的?”那为何要选他一介大学生,而且还是没毕业的。
看着贡院的大门越来越近,不管如何,今日总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
贡院外大街上,三哥、四哥从入夜开始,就下马车等着了,翘首等待。
乔见川更是四处找石墩、栏杆,攀爬上去眺望,从一批批学子中寻找五弟的身影。
若非有官兵把守着,只怕他要冲到贡院大门口去。
好不容易等到乔时为出来,兄弟俩急忙迎上去,要搀扶弟弟。
乔时为只把篮子递给了兄长们,摆摆手笑道:“只是考了一日,哪里至于……好歹是跟祖母学过些拳脚功夫的。”
话这样说着,结果一登车,含糊吃了几口饼子,饮了些水,没说两句话便靠在三哥身上睡着了。
……
马车停下,乔时为顿醒,揉揉眼,才想起自己考完解试,这是到家了。
饭桌上,娘亲和吴妈一道连一道地上菜, 都是乔时为平日里最爱吃的。
菜色略暗沉,应是在温笼里放了些时辰了。
“都怪嬷嬷没算好时辰,做早了,待明日嬷嬷再给你做上一桌。”吴妈疼惜道,“才一日,瞧着都瘦了。”
乔时为埋头啃着大鸡腿,津津有味,含糊应道:“啊?嬷嬷说什么一桌?”
看到乔时为一如往日,家人皆会心笑了,欢喜吃晚饭。
这夜,乔时为热水沐浴后,沉沉睡了一觉。
翌日,这才跟家人说起解试。
恢复精神的乔时为,把出了什么题,自己如何答的,都说了出来,甚至能背出自己笔下所写。
“以子夏之言,论证孔夫子所说,妙极!五弟果真是辩驳之才,可惜解试未考论、策,要不然,五弟更能施展才华。”乔见川化身夸夸党,又言,“不急不急,到了省试就该考策论了。”
乔见山则是在细品弟弟的赋作,端着手踱步吟了几句,赞道:“单是开头写大梁之疆域这几句,便足以吸引考官目光,任是谁读了这几句,必会放慢阅卷的步调。”
写疆域很考量见识,极少人敢冒这个险。
放慢阅卷速度,细细去读,这份卷子便有了极大成算。
老爷子捋捋白胡,没说诗也没提赋,他只是欣慰点点头,说道:“时为,你找到了自己的道了。”
想了想,又换言道:“本就如此,便不算是‘才找到’……时为,昨日是你沿着自己的道,在纸面上迈出的第一步,谨记之,莫忘了。至于结果,非你我所能预定。”
乔时为作揖应道:“孙儿记住了。”
果真,祖父懂他言语间下定的决心。
……
帘前,乃是考生之风檐寸晷。
帘后,则为考官之朱笔决科。
先是彻夜封弥试卷,此事须主副考官、各房判卷官皆在场,监督封弥官行事。
主考官黄齐嘱咐道:“诸位皆知本官之官职,御史掌谏诤言事,从不只问对与错,而问为何对、为何错。今日奉官家之命,解试取才,有幸与诸位学士共事,只提一点要求。”
他道:“关于经义之释义,万人有万般解,本官不限新义还是旧义,只管他行文如何,是否忠勇,是否明辨……旧义有新解,可取;只通新义而言之无物,不可取。”
最后厉色道:“考场真学问,非人情世故,请诸位谨记。”
“下官谨记。”
编写序号后,未经歇息,判卷官入房开始批改。
要想卷子呈至主副考官跟前,须先过各房判卷官这一关。
浩瀚卷海,想要从中取出几百份精品,且每一卷是呈还是落,皆要有理由,免得渎职被治罪,当如何?自然是一眼扫过,先把那些犯了不考、点抹的卷子选出来。
少了一韵,用错了韵,不必看了,落卷。
誊写时缺了三字以上,一抹,列入待选篮中,基本也无望了。
那些工工整整,明面上挑不出错的,才值得判卷官们细读、举卷,用朱笔在卷首写上文风如何、文义又如何。
五日之后,各房考官带着遴选出的卷子,集聚主副考官房内,将卷子齐摆长案上。
殿中侍御史、主考官黄齐四十出头,正是在朝官员的当打之年,属于锋芒尽显不露怯那种。
他绕着长案踱步慢走,先略看一眼各房的判语,以便心里有个准数,再听各房汇报详情。
走到一半,他步子停下了,因为有一份卷子的批语很特殊。
朱笔判道:“文风雅正无浮华,辩洁无繁缛,章句皆有法,翰墨逸才气。”但就文风而言,这是极高的评价了。
奇就奇在,判卷官竟只字不提文义如何,这不合常理。
黄齐俯身伸手将卷子提出来,看了一眼编号,问道:“宋教谕何在?此卷为何单评文风,而不评文义?”
一位已过甲子的老学究站出来,应道:“下官在。”
他不必上前去看是哪份卷子,便知晓主考官所指,禀道:“回大人,此卷下官已三举三落,昨夜深思,才有了第四举,呈到这里,由诸位上官评判。”
此话一下子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竟有卷子三落四举,读了七八遍。
黄齐挑挑眉,道:“你且细说。”
老学究应道:“下官初读此卷,当即为其赋作所吸引,意境宏大,用典精巧,其大气堪得起‘中兴’之题意,且言之有物,精通四史,乃是不可多得之精品。若只论这名考生所作的诗赋,当举,且大举。”
老学究话锋一转,沉言道:“可当本官读到大义题,却大惊失色,尤其是第四、第五题,不知他是另辟蹊径,还是临场杜撰,大义所解,下官实在不敢苟同。”
“那你为何决定举卷?”
老学究沉默片刻,应道:“文风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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