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学究腰板挺得直直,神色庄严,不似在说笑。
场中众人议论纷纷。
“我等也想瞧瞧,究竟是何等文风,能让宋教谕四举三落读四遍,即便文义不通也肯举荐上来。”
好几房判卷官附言。
卷子铺开,以主考官黄齐为首,十数人围阅,房中得了片刻清静。
忍不住颔首的,捻胡子的,锁眉思索的,微声轻诵的,神态各异。
约莫一刻钟过后,主考官暂不表态,而是朝众人问道:“诸位学士以为如何?”
有人站出来应道:“大人,下官以为,此卷诗赋着实是难得之作,却也到不了‘文风极佳’的程度,大义初读虽有些另辟蹊径,细思之下,又觉得并未叛离九经儒学,不至于‘文义不通’。”此人采取的是折中的态度。
文人吵架与寻常人并无不同,宋教谕显得很是愤慨,脱口而出“胡言”二字。
众人皆以为他要驳“不至于文义不通”,结果他仰着下巴,傲气说道:“到不了文风极佳?敢问陈学士房中,可有遣文造句、立意用典可以与之一较高下者?不妨把卷子提出来,咱们读一读、比一比。”
又朝其他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余下诸位同僚亦是如此,请便……本人敢以文风举卷,便是笃定了考场之作,如此文风必是万中无一。”
主考官黄齐赶紧出言制止:“此人善于文辞,文风显文骨,这一点是无疑的。”
顿了顿,补充道:“本官是想让诸位论一论此卷文义如何。”
于是众人各抒己见。
“以大人‘为何对、为何错’的判卷标准,此文以子夏之言自圆其说,句句有出处,下官以为并无不妥。”
“此言差矣,此文既不通旧义,也不通新义,岂知考生究竟通不通文章本义?若是人人皆不背书,标新立异,往后的卷子当如何评判?”
前一人语音刚落,便有人站出来反驳:“苟学士此言岂非以己之矛,刺己之盾?既然《九经正义》都能有旧义新义,为何就不能有‘更新之义’替代‘新义’?学问之事本就不能一家之言。”
自也有既保守又惜才的,道:“贸然判为‘标新立异’未免过了,第四题认为‘异端等同于小道’,无伤大雅,第五题抹去最后几句,便无不妥之处……蔡某以为,此人无非是年轻气盛些罢了。”
你一句,我一句,愈发热闹起来。
这个时候,始作俑者的宋教谕反倒安静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甚至隐隐有些笑意。
主考官压压手,叫众人息声,道:“诸位的意见,本官都听了……此人当举卷上榜,这一点,诸位没有异议罢?”
众判卷官默声,无人反对。
“既然上榜无异议,那便是名列第几的问题。”
这一回,主考官没有征求众人的意见,而是坐在正座上,正色道:“方才蔡学士有个词用得极好,年轻气盛。”
“诸位从这份卷子里看到了甚么?本官看见的是,少年飞扬浮动,不折腰,不坠志,浩气行千文,志气图万里……一个尚无官身的学子,敢在解试场上写这样的文章,需要何等的年轻气盛。”
“有人担心其是否通旧义、新义,本官以为,他若是不通,岂能写出这样的立意?他本可以按部就班,以新义为解做文章,求稳求存,却为何要多费心思,多写那几句几笔?”
“方才议论时,诸位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各执己见,可见学问是千人千面,没有定论的。朝中尚且如此,你我亦是如此,却要一学子遵循旧法。有些话,你不说,我不说,但总会有人敢说……本官念及此,倍感羞惭。”
话说到这里,诸位学士都明白黄御史的意思。
《九经正义》年年新编,学子受苦已久矣。
如此看来,这名考生并非标新立异,他只是不想周旋于不停变化的新旧释义之间而已。
主考官最后言道:“奉天子之命遴选人才,归根结底为的是朝廷用人。本官以为,答卷与判卷有三大境界,一是‘书中的对与错’,二是‘为何对、为何错’,三是‘何为对、何为错’……此卷已达第三层境界,你我还需为其名次争论不休哉?”
直史馆的两名副考官起身,作揖道:“下官附议。”
再是诸位判卷官:“下官附议。”
……
……
解,解送也。
解额,便是拿到解送入京的名额。
故有“解试”、“解元”之说。
开封府学子身在皇城,不必受解送之劳顿,开封府回回发解最迟、放榜最迟。
桂花盛开, 桂香正浓时,开封府放榜,是以称为“桂榜”。
到了放榜这一日,兄弟仨天蒙蒙亮便乘车出门,早早来到贡院外。
本以为来得已经够早,谁知才到长街外,便已走不动了,三人只好花大价钱,在茶楼找了个歇脚的地方。
乔见川靠在窗边,看着贡院外大街人头攒动,喃喃道:“若是橘子识字就好了……”他比弟弟更急着看结果。
“怪不得橘子近来愈发不待见四哥了。”乔时为揶揄道。
乔见川靠着弟弟坐下来,问道:“五弟,紧不紧张?”
“甚是平静。”手里的茶水一直在泛涟漪。
相比于名次,乔时为更想知道考官们究竟会如何判他的卷子。
正想着,贡院张榜棚下传来锣响,张榜官在南衙衙役的护卫下,提着长长一卷榜单,不急不躁地贴到墙上。
这一刻,榜下稠众。
乔见山轻拍弟弟的肩膀,温言道:“稳心定心,不差这一时半刻。”这个时候下楼,他们也挤不过去。
透过窗户,张榜棚下争相观榜的学子百态丛生,有推着稠众向前挤的,有嚎啕大哭被人拖着出来的,还有明明就站在榜下,却不敢看榜的。
乔家兄弟没下楼看榜,不大一会儿,“榜”却率先上楼找了他们。
桂榜填榜,不单单写考生名字,还会写上其籍贯、年岁、父兄等信息。
看榜的学子太多,依往年的惯例,解元的名字往往会最先传出来。
可今年,口口相传,从榜下传到人群外,最先传出来的却是“解元才十四岁”。
茶楼小二站在中堂,大声传话:“解元才十四岁。”
众茶客皆扶案而起,诧异至极,唯独乔家这一桌,三人瑟瑟坐着,手里的茶水不是泛涟漪,而是不停地抖出。
“三哥,我们不站起来,会不会显得太过镇定?”乔见川问兄长。
“是有点。”乔见山扶了扶桌子,没站起来,道,“四弟,我腿有点……酸软。”
他们俩看向弟弟:“小安,十四岁的解元……”
乔时为做了个“嘘”的手势,按捺住激动道:“许是别的天资少年……”
他话还没说完, 小二又嚎了一句:“解元乔时为。”
乔见川颤颤喝了一口杯中所剩无几的茶水,道:“五弟,你这人吧……就是太瞧得上别人了。”
这一日,随意进出一间茶楼酒楼,耳边尽是“十四岁的解元乔时为”。
名传满京都。
解元,且是开封府的解元,意味着这个少年有极大的成算通过省试,直达殿试。
一开始,众人只是讨论乔时为的年纪,道一句:“身在国子监却参试开封府,着实是个狠人。”
后来,解试前五十人的誊抄卷贴出,民间多是佩服之言:“敢这般写,着实是狠上加狠。”
再无人过多商讨他的年岁,因为真才实学比他的年岁更耀眼。
如此相较之下,国子监解试的揭榜便显得不那么热闹了。
……
解试发榜,誊卷贴出,贡院便可结束“锁院”,所有考官结束公务,离院回朝。
按规,这一日,所有中式的举子须在贡院前恭候,等待考官出院,拜见座师、房师。
贡院里会略备薄酒,师生共宴,庆贺此次解试顺利结束。
乔时为在家换上圆领蓝袍,早早到了贡院外大街上,本以为是蓝袍集聚,和和气气之场景,走近一看,贡院门前竟成了“公堂”。
诉状鸣冤之人,二十出头,身穿麻布衣,跪在贡院大门前。
周遭的新举子窃窃私语,不乏人议论道:“纵是不幸落榜了,也不能这样闹罢,回去好好做学问,继续再考就是了。”
也有老举子善意上前搀扶劝道:“你这样闹事,下回还考不考了?”
乔时为走到正前一看,心中一诧。
解试那日,乔时为离场时注意到的那个“忘我”的寒门子,正是此人。
乔时为记得他的衣着眉宇。
瞧这面目,也不像是会无端闹事的人啊,怎选在这个时候跪在此地恳求“开堂”呢?
贡院的大门从里锁着,看样子,衙役已经前去禀报了。
面对他人的劝告,寒门子倔犟盯着贡院大门,等着门开,手里捧着一副“状纸”——是用几页透薄的稿纸写成的,仿佛风一吹便会飘起来。
“是何人喊冤?”伴着贡院大门打开,一道浑重的声音传出,再便看到主考官穿着官服走出来。方才默不作声的寒门子,一字一顿道:“学生高维桢,恳请大人归还学生的答卷,令学生带其归家。”
周遭一片哗然。
黄御史生怒,斥道:“贡院门前,圣贤之地,岂容你这般胡闹,卷子或举或落,皆无归还的道理。”
许是看他身气正,又有几分倔犟,黄御史给了他机会:“说说你的理由。”
高维桢奉上自己的状纸:“请大人过目。”
手执状纸,黄御史脸上神情一变再变,先是好奇,而后凝眉,最后不可置信,带着威严问道:“你说……墙外第四十八名贴着你的文章,却非你的名字?”
高维桢点点头。
他显然不是那等活络之人,不懂得伶牙俐齿,没能趁机说出个一二三来。
反是固执地说着,他可以不要解额,可以不要功名,只想把属于自己的卷子带回家去,给爹娘一个交代。
世间无绝对,这个时候,真情流露更令人动容,也令他的话多了几分可信。
高维桢言道:“在乡里求学时,学生读书百遍,每日却只敢落笔写一页文章……无他,家中无地,父母皆是制陶坊里的匠工,每日坐在软泥滩里,每堆十个陶胚可换一文工钱,辛苦一日,减去衣食花销,所剩无几。”
“我晓得,我若是在纸上多写一页,他们便要多堆三十个陶胚,我若是在地上写、桌上写,少写一页,他们便可提早半个时辰回来,不必抹黑走夜路。”
“爹娘数年劳作,才换得学生一次入京,学生考场上的卷子,是父母一个个堆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数百、数千个陶胚换来的……”
“学生不知能否要回功名,但学生想要回那份卷子,交给爹娘……大人,野草枯尽烧尽,尚且能留下些许灰烬,草民之劳作,是否也应留下些许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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