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入V通知)
谢瑾还想继续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了盛序安的声音:“小烟,出宫,我们回家了。”
盛烟其实很好奇谢云疏还有什么小名,但是听见哥哥的呼唤声,知晓该回家了就暂时没问了。
她想着谢瑾是翻墙进来的,若是再被人看见了难免麻烦,于是对着谢瑾比了一个噤声。
谢瑾就真的安静了下来,顺着月光望向盛烟。
栏杆旁,手握玉佩的少女适时转身,对着不远处的人回声:“哥哥,在这里。”
谢瑾大抵明白盛烟的考量,但其实他被多少人看见也没关系,更何况这个人是盛序安,但看着盛烟的模样,他并没有说出口。
回应完,盛烟俯身将玉佩放下:“放在栏杆上了,王爷莫忘了。”
说完,她向着盛序安的方向小跑过去。
谢瑾望着盛烟离开的背影,一时间只想到四个字——“流光溢彩”。
他收起未被收下的玉佩,一旁有太监从侧门出来唤着:“哎呀小王爷您被圣上罚着禁闭呢怎么就翻墙出来了,腿有没有摔到啊让老奴看看,真是的下次想出来直接唤人开门,这摔到了可怎么好。”
谢瑾叹口气:“没摔到没摔到别担心,这就回去了,就过来给人送个礼。”
他把玩着玉佩,修长的手指穿过玉佩上镂出来的洞,一双狐狸眼满是笑意。
人还没看上。
说着,青年漆黑的靴子踩上雪地,慢悠悠向着侧门处走去。
*
回盛府的马车上。
盛烟拿了一块槐花糖,拨开糖纸,放到口中。
她没有问今天谢云疏没有来宴会的事情,而是换了一个话题:“哥哥,还是没有查到槐花和玉苏的消息吗?”
盛序安摇头,沉声一会后说道:“可能是换了名字,亦或者这就不是真名,我再让人查仔细些,等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
盛烟点头,又拨开了一块糖,才想放入口中就被盛序安伸手止住了:“天色已经晚了,回去便要入睡了,糖明日再吃,日日吃这么多糖,日后牙疼了怎么办?”
盛烟将糖放下,轻声道:“怎么心情不好连糖都不让我吃。”
听着这撒娇的语气,盛序安眼中漾出笑意,摸了摸妹妹的头:“嗯再过几日就能在府中见到谢云疏的话,小烟心情能好起来吗?”
“他来府中干嘛?”盛烟小声道。
盛序安望着盛烟,笑着说:“过两日小烟就知道了。”
*
盛烟等了两日,才知道府中准备举办宴会——哥哥的生辰宴。
知晓时,她沉默了良久,生辰宴,难怪哥哥说谢云疏会过来。
从前哥哥都是不办生辰宴的,今年是第一遭。
当日,很多人都来了,谢云疏也来了。是洛音向她通报的,说谢云疏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云纹长袍,腰间佩着白玉龙形玉佩,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矜贵。
盛烟坐在铜镜前,想了许久还是选了一身紫藤色的长裙。想到要见谢云疏,她唤来了洛音,将院子里面最会上妆的婢女彩云寻了来,彩云一边为她扑着脂粉,一边笑着:“小姐打扮起来可真好看。”
盛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其实有些陌生。这两年她长开了些,再打扮打扮,其实已经没有几分从前的影子了。
半个时辰后,彩云将一切都做完了,笑着说:“小姐抿一抿嘴唇。”
盛烟轻轻抿一抿,唇上的口脂散开些,妆容就全部完成了。
洛音在一旁惊叹得眼睛都没有眨几次,一边说以后要去同彩云学习,一边打开匣子为她挑选饰品。
毕竟是哥哥的生日宴,盛烟止住了洛音往头面那里伸的手,轻声道:“去另一个匣子里面挑。”
洛音反应过来,拿了一套珍珠簪,笑着说:“奴婢为小姐簪上,小姐今日好漂亮,很像小姐从前为奴婢念的那首诗,嗯,让奴想想,云想衣裳花想容,好美。”
盛烟望着铜镜,不知为何生出些紧张,她拿起一块槐花糖往口中放,用甜腻压下了些许心慌。
那日宴会谢云疏因病没有来的事情哥哥后来未向她解释太多,只说同她没有什么关系,是旁的事情,她再问,哥哥就不说了。
洛音推开门,黄昏的光照进来,盛烟提起裙角,安静地迈入一片昏黄的日暮。
府中有宴会,大多数人都被调了过去帮忙,偶然见到一两个人也行迹匆匆。盛烟向着宴会的大厅走过去,一旁的洛音望着还未全部消散的雪:“小姐,瑞雪丰兆年,来年庄稼应该能够有一个好收成。”
不止是否是错觉,虽然出门之前漱了口,但盛烟还能感觉到槐花糖留下的甜味,她望向一旁的洛音,眼眸轻柔:“来年你就二十二了,我在江南那边为你寻一个夫家好不好?”
洛音是当年江南大旱被爹娘卖进盛府的,他们卖洛音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让洛音活下来。祖母当时让她挑一个丫鬟,她只看了一眼就选了洛音,那时洛音干干瘦瘦的,眼睛却像黑葡萄一样。
洛音入府之后,江南很快降了雨,洛音的爹娘靠着盛府给的一笔钱财也活了下来,这些年,他们常来看望洛音,有时也会给她捎上些东西。
如今洛音的爹娘已经年迈,唯一一个姐姐前些年又嫁到了外地,洛音每个月都将银子寄了回去,但两老劳作了一辈子,还是每日都在田间劳作。
盛烟明白洛音的担心。
洛音红了眼,一声“小姐”哽在喉间。盛烟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官府那边我早就寻人消了,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将卖身契给你,还准备了一些嫁妆,我们再去让哥哥和青笛给你添一点,只是夫婿还是要你自己选,我让青笛做了一个册子”
洛音直接哭了出来,她今日才缠着彩云上的妆,被眼泪一淋,全都毁了,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彩云在一旁“哎呀”“哎呀”,盛烟手一挥,彩云带着还在哭的洛音下去了。洛音走之后,盛烟轻声笑了笑,随后唇角又变得平直。
很快,她又扬起了平日的笑,向着宴会走去。
她让管家给她安排了一个角落,宴会无非也就那些流程,盛烟听着和宫中差别不大的丝竹声,在宴会上没看见谢云疏的那一刻,下意识又想剥糖。
案几上没有,她控制住手,端起了茶杯。
那日醉酒梦见谢云疏之后,她就再没有喝过酒了。
她才饮了一口茶,想起什么,又向着适才那个空位望去。案几前的确没有人,但是案几后站着一个侍卫,她认识,叫玉箫,是谢云疏身边的人。
盛烟心停了一瞬,适才被失落埋住的紧张又卷土重来。
她望向了门的方向,不住有人流穿过,她看了许久,始终没有看见想见的人。期间玉箫一直站在原地,约莫半个时辰后,青笛上前同玉箫说着什么,两个人虽然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看上去关系还算熟稔。
盛烟还未想清青笛为何会同玉箫相熟,就看见青笛向她走来了。她轻声发问:“是哥哥寻我有什么事情吗?”
青笛摇头,轻微笑着:“属下刚才问了玉箫,他说太子殿下去了大人书房,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说完,青笛冲她眨了眨眼,就转身走了。
盛烟拿起一块点心,却怎么都没咬下去。她看着已经不见人影的青笛,用帕子将点心包好,从侧门出去了。
她身旁平日都会有人,要么是洛音,要么是彩云,如今孤身一人倒也罕见。路上不住有人同她打招呼,向她行礼,她一一相应,拿着帕子向爹爹的书房走去。
这半年她同爹爹见面的次数不算不多,爹爹总是在很偏僻的一个小院住着,平日也不同她和哥哥一起用膳,但她去爹爹书房的次数却还算多,因此现在也算轻车熟路。
她手中拿着帕子,帕子里面包着点心,她拿起来一口没吃不能放回去也不好浪费了。越往书房走,人越少,明明一刻钟的路,盛烟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等到她站到书房外时,她抑制不住自己心脏的颤抖。
她今天有很好地打扮了自己,每个人都说很好看,她出门又特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照面了单看衣裳她和谢云疏应该是相配的,盛烟捏着帕子,点心有些被压坏,在手帕里散出一些碎末。
盛烟一颗心提着,她在江南那两年被谢时养出来的勇敢,如今一分不缺地还给了谢云疏。
书房前面的侍卫见了她,并没有阻拦。
盛烟提着衣裙,迈上了台阶,才堪堪到书房门外,就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一道是爹爹的,一道是谢云疏的。
她走近一些,听见爹爹的声音:“圣上同臣言,他属意的太子妃是小烟。”
盛烟一怔,敲门的手止住,其实平常爹爹很少唤她如此亲近的称呼,半晌之后她听见了谢云疏清淡的声音:“孤知晓。”
盛箫意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储君,开口:“明年小烟便十九了,同殿下的婚讯也该早昭告天下,方才能早些成婚。”
书房内安静了半晌,才传来青年清冷的声音。
谢云疏淡声道:“孤会同父皇言清解除婚约,圣旨尚未下,消息亦未传开,只要盛大将军今日应允,孤回宫便去向父皇请命。”
盛烟准备敲门的手彻底放下,怔然地望着门上映出的青年细长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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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早有预料, 亲耳听到却还是有些不同。盛烟的心酸涩得厉害,想转身就走,却又迈不出步子。
屋里面的对峙还在继续, 盛箫意从座椅上起身,横眉冷目:“若殿下如此看不起我盛家,自殿下今日踏出书房这门开始,盛家同殿下之间的情谊, 便就此终止。至于小烟,我们盛家攀不上殿下,下面却多的是愿意的人。不扰殿下的眼, 我们自然会将小烟远嫁离开长安,日后永不再回来。”
句句在放低,句句在威胁。
一时间,书房内落针可闻。
谢云疏半垂着眸,半晌后, 讽刺似地轻笑了一声。
门外,盛烟怔怔站着,同谢云疏的轻笑声一同出来的, 是青年漠然的声音:“之前是孤胡言了, 盛大将军可要记清今日所言,今日回去后孤便去御书房请旨, 让父皇为孤和盛大小姐赐婚。”
还是威胁。
盛烟手中的帕子顿时落了下去, 糕点脆弱地碎了一地, 青石板上变得狼藉一片。盛烟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扶着墙才没有跌落下去。
书房内, 针锋相对的两人在谈着婚期。
你一言,我一语, 一个怒火未消,一个清冷漠然,盛烟站在门外,眼泪滴落在摔碎的糕点上,脸上的妆一点一点晕开,狼狈地同黄昏时的洛音没有两异。
她蹲下身,用帕子将摔碎的糕点捡起来,却发现怎么都裹不住,书房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她最亲最爱的两个人,用刀和剑在谈论她期待了数年的大婚。
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吗?
盛烟听不清。
那一日会阳光明媚吗?
盛烟也不知。
她颤抖着手一点一点清理着地上的糕点,清着清着,就看见了自己垂直落下的泪珠。
什么东西在这一刻碎掉了,像那块包在帕子里的点心,无声摔下,碎了满地。盛烟将其一块块拾起,混着泪珠一起包进帕子,转身离去。
她推不开书房的门,无法再戳破她同谢云疏之间最后一层假面。她无法承认,她年少相爱的人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像那颗在他还名为谢时之际,被少年摘下送给她,她舍不得吃而在两月后烂掉的柿子。
她寻了昏暗的一处,将自己的身体落下来靠在栏杆上,有了支力点,她的身体终于不再垂垂欲坠。
她小声地哭着,帕子中的糕点到底还是随着帕子滚落了下去。她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她犯了错时,祖母总是会把她关在一个小小的黑屋子中,她害怕得哭,不停地哭,却无济于事。她认错,保证,和祖母说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依旧无济于事。
她总是要被关上很久很久,眼睛才能和心灵一起见到久违的光明。她仿佛又陷入了那片黑暗,她不曾被所有人在意,她安静地缩在房间的角落,外面被风刮动的珠帘像是索命的利器。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责问什么,最后却只能责问那场失忆。
是山匪,是掉落的马车,是至今未寻到方法的失忆,关住了她的少年,困住了他的记忆,消磨了他对她的情爱,让他的眼神变得冷漠,神情变得漠然,让她们素未蒙面,陌不相识,让一切似乎从开始就变成了错误,让她心心念念的大婚成为了威胁的产物。
她无法责怪他的厌恶,亦无法责怪自己的喜欢。
盛烟泣不成声,不能自已,世界在这一刻恍若陷入寂静。
深更半夜时,盛序安寻到了依靠在角落的她,盛序安什么都没问,只是将她拥入了怀中。
拥抱让盛烟的意识回神一瞬,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了,像是此时已经安静下来的雪。盛序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她的头按在怀中。
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哥哥”从怀抱中呜咽出来,盛序安温柔哄着:“想哭就哭出来,哥哥带了糖,哭完我们吃糖好不好。”
盛烟原本的哽咽声变成了大哭,她抱紧盛序安,哭着道:“哥哥,今天月亮怎么这么暗,怎么能因为是冬日月亮就这么暗呢,月亮不公平,月亮怎么能不公平呢”
盛序安一怔,望向了天上的月亮。其实很亮,把地上的白雪映得格外地白。
他轻声哄着:“好,不公平,我们回去点灯好不好,点很多很多盏,一定要比不公平的月亮亮上许多。”
盛烟点头,却又摇头,最后哽咽着抬起眸望着盛序安,她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书房的一切。
她要说什么呢?
说我不想看见爹爹和谢云疏如此剑拔弩张,要不婚约就取消吧?
可如今那些威胁都脱了口,没有这一桩婚约,两方的关系更会摇摇欲坠。更何况,她真的能够说得出“取消”二字吗?
盛序安望着她的眼睛,里面莹满了惶然,他伸手将妹妹的眼睛捂住,不让她再看这世间光芒黯淡的月亮。
温热的眼泪划过他修长的手指,微湿的触感像是细雨悲伤的亲吻,盛序安半垂着眸,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月亮似乎真的暗了下来,白雪依旧皑皑的一片。
不远处,谢云疏垂下了眸,向着暗色更深的地方走去。
*
半个时辰后。
盛烟被盛序安送回了房间,将人送到之后,盛序安没有直接走,而是躬身点起了蜡烛。房间被映得越来越来,再也看不见月光,却格外地温暖明亮。
盛烟怔怔地,觉得自己好像被哄好了。她随口的一句胡言,哥哥都有在很认真地去做。她安静地看着,等盛序安走到身前时,一下子抱住了他。
“哥哥”
盛序安坐在桌子旁,剥了一块糖,连着糖纸一直送到盛烟手中。盛烟接过,放入嘴中,眼眸大大地望向他。
“甜吗?”
盛烟点头。
盛序安犹豫了许久,还是问了一句:“还是喜欢吗?”这句话让盛烟一怔,少女垂下眸,沉默半晌之后,轻声道:“喜欢。”
她犹豫倒不是因为不确定答案,而是在认真的思索。
她问自己,真的喜欢吗?
她回答自己,真的喜欢。
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很乱,很乱,像是她自己煮了太久不能下口的粥,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真正动摇过什么。
她的一切似乎停在谢云疏走的那日,后面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但从来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地改变。
她又重复了一遍。
“喜欢。”
她依旧为他心痛,如何不是心动。
*
赐婚的圣旨隔日便下来了。
她要与谢云疏成婚的消息,只一日就传遍了长安。只是长安不是传盛烟同谢云疏成婚,而是传盛家二小姐盛烟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子妃。
似乎,权势、地位、利益,在那些口口相传的传说里,远胜过相爱。
婚期定在半年后,不是草长莺飞的二月,而是一个夏日——七月十三。
三月份时,盛烟收到了林穗的来信,信中说林家祖宅出了一些事情,她暂时被父亲留在了淮安,但已经听闻了她同谢云疏的喜讯,他们成婚时她一定赶回来。
她提笔给林姐姐回了信,说希望到时候姐姐一定要回来。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说她前几日又去求了落云寺住持的签,可摇了签筒半刻钟,签筒就是不愿意掉下来一根签,她还是没有去吃落云寺的斋面,等姐姐回来了再去一起吃。
四月份时,盛烟听说长公主府长公主和云瑶郡主吵了很大的一架,过两日不知情的人上门提亲时,被长公主一个茶盏轰了出去。
五月份时,盛烟绣好了自己的嫁衣。她不仅绣好了自己的嫁衣,还给布娃娃也绣了一身喜袍。她偷偷给布娃娃穿上,只看了一眼,就笑了出来。彼时她望着窗外的天,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
六月份时,哥哥领回来一个不速之客——谢瑾,一双狐狸眼的青年见她时眼中仍盛满笑意,经过哥哥介绍,盛烟方才知道,哥哥同谢瑾是儿时便相熟的玩伴。哥哥寻来一副棋盘,三个人轮流下,盛烟那一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天下第一的烂棋篓子。
七月份时,林姐姐回到了长安,第一日便来府中拜访。向来温婉文静的林姐姐给了她一些她至今不敢翻开第二次的“话本子”,她被羞红了脸,一句话说不出来。不经意间她发现林姐姐还是如初见时一般,穿着一身素衣,浑身上下都寻不出什么装饰品。
彼时时间开始变慢了起来,像她的踌躇不安和焦虑,像她的翘首以盼和欣喜。
再过十日,她便要同谢云疏成婚了。
七月十一时,谢瑾上门拜访,哥哥拉着她一同去下棋。她再次见识了什么叫天下第一的烂棋篓子,很怀疑谢瑾这一辈子在棋上有没有赢过一次。像是无意,像是玩笑,谢瑾当着盛序安的面对她说,本王这局棋要是赢了盛小姐可以改嫁我吗?
盛烟轻声一叹,没觉得今天已经输了四十九把棋的谢瑾在认真。谢瑾似乎就是这般的性子,这般拿她打趣一旁的哥哥都没说什么,她知道谢瑾不可能赢她的,但她还是认真摇了头,她望着谢瑾笑了笑,说嫁给那个人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许愿的事情。
谢瑾一双狐狸眼满是笑,甚至笑出了泪,大声说你是觉得我这把棋能赢吗?盛烟望着他,摇头说,我从没觉得你能赢。谢瑾原本膨胀的心立刻瘪了下去,一把掀了棋盘,说这把不算再把一把。
盛烟被掀了棋盘,生了罕见的气,转身说自己不玩了。谢瑾在身后道歉,盛烟没有理,回到房间之中捏了捏自己的布娃娃。晚间时候,盛序安来了她的房间,问她是不是同谢瑾生气了,说谢瑾没有恶意。
她立刻摇头,说只是谢瑾的棋实在下的太烂了她觉得同他下多了以后都没办法同别人下了,实在怕自己变成长安第二个烂棋篓子。
哥哥被她逗得发笑,她也笑起来。
她们笑着笑着,时间就到了七月十二。
这是连日来盛烟最紧张的一天,因为一整天,天空都雾沉沉的,一副要下雨的模样。为什么七月十二紧张了一整天,七月十三却不紧张了呢?
因为——
七月十三直接下起了雨。
她要同谢云疏成婚了。
盛烟穿上了嫁衣,是彩云为她上的妆。
洛音嫁人离开后,她陆续也将院子里到了年纪的人放了出去,还了卖身契,又每个人添了十两银子,十几人中只有彩云留了下来。
彩云说她在外面已经没有别的牵挂,也不想嫁人,只愿留在小姐身边伺候。盛烟允了,将彩云提成了大丫头,彩云兴高采烈地又去挑了十几个小些的妹妹。
盛烟原是不准备带这么多人过去的,但看彩云调教地开心,也觉得无伤大雅。
上好妆后,彩云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新娘子,满幕的雨中,盛烟望着铜镜中的盛烟,莞尔一笑。
一切从这场大雨开始,才真正像一个错误。
成婚那一日,事事都有人引着,虽在下雨诸多不便,但该有的热闹一点都没有少,她是在日午前一个时辰上的喜轿,哥哥将她背上去的。
途中,在一片唢呐的声响中,哥哥轻声问她:“小烟,开心吗?”
盛烟点头,轻声道:“开心的。”
很开心,像是这半年的每一日一样。
盛序安温柔笑了笑:“那就好。”他没有说什么若是被小烟被欺负了他如何的话,大喜之日不说如此不吉利的事情,他只是在将小烟背上轿子前,笑着说:“哥哥和爹爹永远在小烟身后。”
他每一日都在将他和爹娘对小烟年少时缺失的关心和爱,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给妹妹。
盛烟上了喜轿,轿子摇晃了片刻被人抬起来。喜轿上,彩云偷偷给她塞着糕点。盛烟吃着吃着,觉得有些熟悉,像那日在书房门口碎掉的那一块。
她问彩云这是什么糕点,彩云说是绵绵糕,长得很像云朵,轻轻软软的。盛烟咽下了嘴中的,轻声道:“一块便够了,不饿了。”
彩云只当自家小姐是为了成婚之日尽善尽美,笑着说:“好,奴这就收起来。”
雨滴在喜轿上,盛烟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拧着手中的帕子。
喜轿不知何时就停了下来。
漫天大雨中,盛烟又听见了唢呐的声音,透着头上的喜盖,她隐约看见一双如白玉的手掀开喜轿的轿帘,随后牵上了她的手,将她背了起来。
时隔三年,她第一次同谢云疏如此亲近。
她分不清丝竹乐声、雨声和心跳声,所有的声音都混在一起,裹着她和他。
后面的流程也一直有人引着,虽然是受了些累,但是刁难和为难她没有见到一分。她隔着喜帕,同身前一身红衣的青年对拜,周围不住响起祝贺的声音。
随着一声“礼成”,盛烟被人搀进了洞房。
外面依旧很热闹,盛烟安静地在房中等着,彩云陪在她身旁,同她描述外面的光景:“小姐一身嫁衣,殿下一身喜袍,看上去真真是相配极了。周围来了很多宾客,大少爷在,林小姐也在,还有之前常来我们府中下棋的瑾王爷。”
盛烟盖着盖头,轻声应着,外面的雨一刻也未停。
又过了两个时辰,盛烟终于听见了旁的声响。随着彩云的一身“殿下”,盛烟嫁衣下的手楞了一瞬。她约莫半年未体验过这般紧张了,外面的宾客还在闹着,她听见青年清淡的声音吩咐着彩云:“去拦着,别放进来。”
随着彩云“哒哒”的脚步声,燃着红烛的房间内只剩下新婚的两人。
谢云疏本就生的矜贵俊美,一身喜袍更是映得人好看至极,他望向不远处盖着盖头的盛烟,从桌上拿起了玉如意,缓慢走了过去。
盛烟的心怔着,像是清晨即将消散的露珠一般浮在云中。
冰冷的玉如意掀开了她的红盖头,她仰面见到了青年俊美的脸。青年脸上没有什么多的神情,只是按照大婚流程俯身将红盖头和玉如意都放在一旁。
然后是交杯酒。
喜被上撒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盛烟被他扶起身,到了一旁的桌子旁。谢云疏没有假手他人,而是自己为他们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她手中后,又自己拿起了一杯。
盛烟抬眸同他对望,青年眼中满是平淡。
手交错着饮下杯中的酒,没有多余的礼数,只有窗外倾盆的大雨。外面的宾客还在闹着,屋子里面却极其安静。
饮完酒,两个人都将酒杯放回了桌上。彩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谢云疏适时起身,声音平静:“下面的人备好了吃食。”
盛烟这才发现了自己的饥肠辘辘,如今天已经黑了,她还只在喜轿上吃了一块糕点。那一块糕点噎了她许久,如今才被这一句话将饥饿引出来。
随之是婢女安静垂着头,一道道将膳食端了出来,盛烟坐在桌前,发现谢云疏也在对侧坐了下来。她想着从前林姐姐同她说的事情,轻声道:“外面那些人有难为你饮酒吗?”
林姐姐从前同她说,他们这边有闹大婚的习俗,只是一般不闹新娘子,而是闹新郎。
谢云疏轻声点头:“被拦了几杯酒,无碍。”
彩云在一旁布置碗筷,看看一旁的小姐,又看看一旁的殿下,觉得传言好像都是假的,虽然殿下不怎么说话,但是小姐在殿下面前也很安静,虽然两个人不说话,但是气氛却是想合的,哪里有外面传言的剑拔弩张。
彩云摇摇头,觉得流言实在不可信,她一个日日在小姐身边的人都差点信了。
盛烟用着膳,桌上大多是些清淡的,她偶然抬起两眼望向对面的谢云疏,这是这么久以来她们第一次单独用膳,不再是在人很多很多的宴会。
好像没有她想象的差。
她曾以为他相拒这门婚事是厌恶,但这半年的观察下来,他好像对待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淡漠。盛烟用了一口粥,想到这时下意识捏紧了勺子。
一个人变化总归是有原因的,失忆只能让人丢失那段记忆,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所以她们分别的那两年他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回到长安之后,她尽力打听了,但还是没有寻到缘由。她望向对面的青年,或许有一天,他能亲自告诉她,会有那么一天的。
用完膳后,沐浴更衣,一切都按照流程。
除了洞房。
盛烟只看了那些“话本子”一眼,对于此其实还不大明白,但总归当他们两个人合衣而躺的时候,她觉得好像是不对的。
外面的宾客全都散了,雨声也安静了下来。
喧闹之中尚且不引人注目,周遭安静下来,盛烟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身旁是青年清浅的呼吸声,比她平稳,像是睡着了。盛烟望了许久,在逐渐回复的心跳声中,弯起唇笑了笑。
好像成婚不应该是这样。
但应该是怎么样呢?
盛烟觉得她不再需要一个答案。
另外,她觉得她可以不那么羡慕十五岁的盛烟了。
她看着他,昏暗的烛光中,她只能看见他侧脸淡淡的轮廓,想起白日那只伸入喜轿的手,她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同青年的手被映出的影子相同的位置。
她有些遗憾,她没有看见青年白日穿喜袍的模样,烛火里面已经那么好看了,白日定是更惊艳。又想起今日好似是一个雨天,盛烟又回身觉得那烛火里的可能更加好看。
不过,她也没有见过他不好看的模样。
她安静地闭上了眼,同自己终于能够平复的心跳一起,结束这一天。
盛烟睡熟之后,一旁已经闭眼良久的谢云疏睁开了眼。他克制了许久,才轻轻地向身旁看了一眼,她向着他所在的方向侧睡,压住了半张脸,微弱的烛光映出少女皎白的脖颈,她的手无意识地探过被子。
青年半垂着眸,像那日在雪地里一样抬起手,只是不同那一次的收回,这一次他终于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指尖修长,如玉,他望着她,像是望着缠人的春风。
他眼中有温柔,却更多的是复杂。
室内燃着盛烟熟悉的安神香,谢云疏收回手,看了看盛烟下意识探进他被子的身体,他没有再管顾。
他眸光褪去了白日的清冷淡漠,露出了内里的温柔复杂。
“真的开心吗,盛烟。”
像是问句,却又不知道是问给谁的。
不曾说出口,也注定说给一个已经熟睡的人。
那日晚上,雨一直未停,时大时小,若是换在平时盛烟可能就被雨声吵醒了。可那一日没有,她白日同自己年少便喜欢的少年成了婚,晚上一起睡在一张床上。
虽然没有洞房花烛夜,但盛烟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他好好地活在这世间,在她伸手就可以触碰的地方。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这一刻,她无比满足和欢欣。
*
隔日。
盛烟被彩云唤起来时,发现谢云疏已经不在身边了。
彩云围着她转了转,才轻声道:“小姐,没有”
盛烟一下子红了脸,抬手捂住了彩云的嘴,下意识阻止彩云才剩下的话说出来。就在这时,谢云疏从外面进来了。
盛烟看着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裳,看着被她捂着嘴的彩云,看着谢云疏眸中微微的诧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应。
还是彩云反应过来,笑着将她扶起床,盛烟只觉得成婚第一日脸就丢了大半,红着脸任由彩云打扮。
过了半晌之后盛烟才发现,谢云疏是在等她用早膳。洗漱之时,盛烟轻声对着彩云说:“下次这般情况直接唤醒我。”
彩云眨眨眼,她是想唤的,只是殿下说不用。其实此时天色也还早,来得及去宫中。
盛烟收拾好之后,到了大厅之中,坐在了谢云疏对侧。婢女端过来早膳,盛烟用了一些才适时开口:“以后我会早些起来。”
其实平日她会起的早一些,但是昨日毕竟是累到了。
谢云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旁的人递过来手帕,他一遍擦着手一边道:“不用,今日要去宫中请安,需要早些,日后就不用了。”
盛烟轻声应了一声,她可能睡得太熟了,早上一点都没有察觉谢云疏离开。嫁过来之前哥哥为她请过宫中的嬷嬷讲规矩。
其实也没什么太多的规矩,皇后深入简出,平日一般不见人,她大抵只需要成婚第一次去请个安,后面便是想去,皇后也不一定会见了。
毕竟按照宫中嬷嬷说的,皇后连皇上都不见。
去宫中的马车上,谢云疏端着一本书看着,盛烟看了看书名,是自己没有见过的书。虽然爹爹藏书很多,但多是兵书诡计,哥哥倒是也有很多书,但哥哥从来没有拿出来过,青笛同她说,那些书是哥哥一个故去的友人赠给哥哥的,哥哥连自己都不让碰。
谢云疏见她望着他,平静开口:“嗯?”
大抵是“怎么了”“如何了”的意思,盛烟坐过去一些,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轻声道:“我想同你一起看。”
一旁的书架上其实还有很多书,但盛烟不知道怎么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记吃不记打。
青年过去两年的冷漠和拒绝好似云烟,得了一些关心和和善,她从前如何对谢时的,现在便下意识如何对谢云疏。
谢云疏没说应还是不应,只是将书递给了她,假寐起来。
盛烟看着书,看着垂眸的青年,轻轻扣了扣书角
算半应吧。
她真就看起了书,其实就很像从前,毕竟从前他也不同她看一本书。
清晨的光顺着车窗洒进来,少女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金色的光晕中清晰可见,谢云疏不知何时抬起了眸,静静地看着翻着书页的少女。
他静静看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盛烟将书放回书架上,心中涌出一丝紧张。皇上她见过数次,皇后却只有那日宴会上的匆匆一瞥。
谢云疏将她扶了下来,像是察觉她的情绪,青年声音淡然:“当做寻常会面就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他望向面前高高的宫墙,高耸的,深红的,像是一抔一抔坏掉的血。
两个人一起步入宫殿,盛烟讶异,因为谢云疏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她的手。青年手骨冰凉,像十二月的雪,牵起她的手时,她下意识同他十指相扣。
彩云在身后跟着,看着不由摇了摇头,到底是谁传的流言。
谁家相看两厌的人牵手是十指相扣啊。
谁家讨厌的人牵手啊。
皇后从寝宫中步了出来,看见两人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盛烟上前奉茶,受礼,皇后没有刁难一分,甚至繁琐些的流程,皇后直接吩咐说不用了。做完一切,盛烟得了一堆赏赐,皇后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脸上带了些适才没有的笑意:“你同婉姐姐长得很像。”
一旁的大宫女笑着上前:“是同婉小姐很像,像婉小姐十五六岁那会,后面便不像了。”
皇后被逗笑了两分:“是,后面便不像了,后面婉姐姐一个人跑去边疆,风吹日晒,一年后人回来时已经黑瘦了一圈。”
盛烟一怔,这是第一次她从哥哥以外的人口中听见娘亲的事情。她望着上座的皇后,虽然被大宫女逗笑了,但很快又停了下来,冲着他们挥了挥手:“本宫乏了,玲儿,将太子和太子妃送出去吧。”
玲茵应声,上前:“太子,太子妃,奴送你们出去。”
谢云疏淡淡应“是”,盛烟轻声拜别,两个人被玲茵引出了宫殿。
玲茵很快就回来了,一回来,果然就看见了眸色已然平静下来的皇后。玲茵心中轻叹一声,快步上前,跪坐在皇后身前,轻声唤着那个本该不能再唤的称呼:“小姐,殿下毕竟也是你的孩子。”
皇后没有说话。
出了宫殿之后,马车上变得十分寂静。宫中没有其他的妃嫔,盛烟他们不用再拜访旁人。
一路无言。
从前在江南时,盛烟从槐花口中听过一些关于谢云疏和皇后的事情。
今日一见,她心中有些猜测也被证实了。
她握住青年适才想要松开的手,用温热去覆住那一片冰凉。
可能这就是同从前的不同,盛烟开始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做错。如今她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谢云疏身边,能够坦然地牵住谢云疏的手,能够或许也成为他的慰藉。
来时吸引了她大半注意力的书就在不远处摆着,但两个人谁都没有动,一直到马车停下。
彩云看着他们牵了一路的手。彩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是真的很难说服自己两个人之间只有世人口中那些利益。
彩云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小姐和殿下不像新婚,像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无言的爱人。
*
从宫中回来的晚上,两个人依旧合衣而睡。
等谢云疏睡熟之后,盛烟偷偷将手伸进了他的被子,将自己的手同他的手轻轻握在了一起,就像白日一样。
做完一切,将一切甩锅给睡觉,盛烟就弯着眸入睡了
两日下来,其实婚后生活同她想的还挺不同的。她以为有了书房那一次争吵,她将面对的会是无言的难堪和永久的沉默,可能还会有争吵和矛盾,但真的成婚了,她发觉一次都没有。
甚至相比于从前他们见面时谢云疏略带疏离的礼貌,现在的谢云疏更为平和。她不太知道能不能用“温柔”这个词去形容,其实不算太温柔,毕竟她见过他真正温柔的模样,但已经很温柔了。
人是习惯在比较中满足的动物。
*
又过了一日,到了回门的时间。
太子府的管家准备好了一切,盛烟同谢云疏一起回了盛家。
爹爹和哥哥都在门口等她,她下马车时,两个人的眼睛都从上到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到她全须全尾,似乎有被好好对待,面上的心情也还不错,两个人心才松了下来。
因着礼数,两个人一起同盛箫意行礼。
盛烟:“爹爹。”
谢云疏:“岳父。”
盛烟庆幸这是秋日,她衣裳穿的多了些,裹住了脖子。她也不知道谢云疏只是唤了爹爹一声‘岳父’,她脖子怎么就红了,但是滚烫的热意从脖颈间传来,她衣袖下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盛序安看着妹妹同手同脚,不由有些好笑。
谢云疏安静跟在身旁,眼眸在少女未被遮掩好的泛红的脖颈出看了一眼。
彩云笑着上前,为盛烟整理了一番衣裳,遮住了那最后一片红。盛烟弯着眸,身边全是她爱的人,想了想,又顾自添了一句,也全都爱她的人,她很开心。
彼时还是夏日,盛烟才坐下,下面的人就上了一些她平日爱吃的冰碗。
哥哥坐在她对侧,谢云疏坐在她身旁,爹爹和两个人聊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题,她闲适地吃着冰碗,这是她记忆中在长安最快乐的一个夏天。
回过门,谢云疏就变得忙碌了起来。
盛烟偶尔等到深夜,一直到睡着了也没有看见谢云疏的身影,隔日再起来时,彩云只同她说谢云疏回来过,天早些时就走了。
盛烟怔然。
对哦,她所嫁之人,不仅仅是她年少的少年郎,还是这大越国的储君。这两年圣上病情愈重,若真有一日,谢云疏就要登上皇位了。
彼时他便是新一任的天子。
她应该会成为皇后。
她想起那日在深宫中所见的皇后,虽然皇后有所掩饰,但她还是觉得皇后不开心。
盛烟垂着眸,鼓起精神,叫彩云去将太子府中的管家寻来,开始学习管理府中的事务。
开始其实有些难。
从前没有人教过她,爹爹和哥哥总是同她说,她不用学那么多,自然都会有人帮她做好。但如若她要陪着他一同走向那个位置,她便不能什么都不明白,她不希望有一日谢云疏操心朝堂之余还要为她担忧。
她嫁过来第一日,谢云疏便让人将管家的东西都交给她了,于是管家和下人们都很听话。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除了管家,爹爹和哥哥也为她安排了管家的嬷嬷,她跟着一点一点学习,即便出错了,也没人责怪她。
期间,林姐姐上门看了她一次。见到她正在翻账本,笑着说:“已经能看懂了吗?”
盛烟对着她摇头:“还不能全明白,再过几日可能就行了。”
林穗笑而不语,陪她在书房看了一下午的账本,盛烟看累了,趴在桌子上,望向林穗。今日林穗依旧一身素衣,头上只簪了一根朴素的银簪。
“林姐姐这些日还有去佛寺吗?”
林穗笑得温婉:“嗯,有去的。”
盛烟即将要问出口的话就问不出口了,其实有些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自初见起,林姐姐便一直穿着一身素衣,又在落云寺供着长思灯,林姐姐双亲俱在,祖父祖母已经去世十余年。
且林姐姐如今已经二十有三,还未婚嫁,也无婚约。
落云寺的长思灯只能是为
林穗似乎明晓她心中所想,温柔承认:“嗯,是为喜欢的郎君供的。”
盛烟怔了一瞬,轻声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穗弯了眼眸,笑着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郎朗君子,恍若明月。”
似乎许久没有有人同林穗提起那个人了,林穗喝了一杯茶,轻声说着:“我们认识了很多很多年,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盛烟静静听着,即便她从未见过那人,但也觉得如林姐姐所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郎君。
林穗一直笑着,最后说:“下次我们去吃斋面。”
盛烟点头,她也想去还愿。
来了长安之后,她实现了好多好多愿望,像是要把从前那两年她未求来的一切都还给她。
嗯,是还给。
无论是谢云疏,还是大婚,本来就该是她的。
但神佛灵验。
*
秋日时,沿海的地方上贡了许多螃蟹。
新鲜肥美,同秋日最为适配。
那时各个府中都开始办赏菊宴,盛烟和谢云疏一个都没去。
太子府自然也分到了螃蟹,整整两大筐,加上盛府送来的一大筐,整整三大筐。
厨房做第一顿时,她拿了螃蟹,才自己剥了一个脚,手就被划破了。
谢云疏怔了一下,连忙拿帕子过来帮她包住手,又吩咐彩云去拿药膏和绷带,盛烟觉得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过两日伤口就自然好了。
桌上的螃蟹最后盛烟还是吃到了,为她缠完手指后,谢云疏像从前一般,帮她用一个干净的碟子将螃蟹的肉、黄、膏全部剔好。
她怔怔地看着,有一瞬间觉得他其实没有失过忆。
装着三只螃蟹的肉的碟子被他推到她身前,他声音已经如往常一般平静:“吃吧。”
盛烟拿起筷子,夹了些蟹肉让人嘴中,其实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一不小心就咬到了筷子,“嘶”地一下,痛感从舌尖蔓延。
她听见了青年无奈的声音:“盛烟。”
好像又熟悉了些。
以至于她第一反应不是道歉,而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从初见时就觉得很漂亮的一双眼睛。
她踮起脚吻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有些僵住,盛烟闭上眼,觉得她的勇敢就到此为止。
时间仿佛静止。
直到门外响起彩云敲门的声音。
盛烟被谢云疏扶下来,她望着不远处的彩云,有些不敢去看谢云疏面上的神情。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桌子边坐下来,用筷子夹起蟹肉,筷子和蟹肉都不太听话,许久都没有夹起来一块。
谢云疏静静看着她,眉眼之间有几分似当年。
彩云端上来新的菜肴,布置好就下去了。
盛烟终于夹起了一块蟹肉,放入了嘴中,心中满是慌乱,自然也品不出任何味道。
谢云疏也没有说话,用起了桌上的菜。
亲吻从那一天开始,变成很寻常的事情。
*
寻常吗?
谢云疏用完早膳离开后,盛烟觉得一点都不寻常,少女捂着通红的脸,不住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书房内,她完全看不进去账本,整个人趴在桌子上。
是第一次
已经是夫妻了,亲近不是很寻常的事情?
盛烟试图这么说服自己,但脖颈依旧通红一片。
他也没有抗拒啊,那他不是也不讨厌?
盛烟继续说服自己,脸却更红了。
彩云就在旁边,见到她的模样,还以为是热到了。一边打开窗一边拿着扇子为她扇风,嘴中轻声念叨着:“这般热吗?可能是秋老虎,奴为小姐扇扇风就好了,衣裳不能减。”
盛烟点头,觉得彩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反驳。
晚间时候,彩云在屋子里面收东西,不知道怎么就收出了当初林姐姐送她的“话本子”,眼见着彩云要打开,盛烟忙出声:“这个不用收起来,给我吧。”
彩云不疑有他,将那本只要翻一页就能露馅的书递给了她。盛烟觉得自己的脖颈又红了,就在这时,谢云疏一反常态地天才黑就回来了。
本来脖子的热已经褪了下去,一见到谢云疏,盛烟整个人又红了起来。
彩云在一旁行礼:“殿下。”
盛烟将话本子藏到被子里,轻声道:“可用了晚膳?”
谢云疏眼神从盛烟背后的手上收回,平静道:“尚未。”
盛烟走到他身前,主动挽住了他的手:“厨房那边我一早叫人备好了,现在去用膳吧。”
少女的指尖纤细,温热隔着衣袖的布料传来,谢云疏轻声应了一声,同盛烟一起去了日常用膳的大厅。
桌上依旧有清蒸的螃蟹。
盛烟一怔,望向彩云,她明明吩咐了这几日桌上膳食都不要有螃蟹。
对视之间,彩云‘呀’的一声,想起来了。她上前想要将螃蟹撤下去,就听见谢云疏淡淡道:“不用,就放这吧。”
说完,彩云就看见他为小姐剥起了螃蟹。
动作十分熟练。
彩云很难想象,堂堂的太子殿下剥起螃蟹来怎么会这么熟练。
彩云看着小姐通红的脖颈,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想和人分享分享,却发现不是很能寻到人。
现在外面的故事版本都是太子殿下在权势逼迫下娶了小姐,两个人相敬如宾,丝毫没有夫妻情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彩云咂舌,嗯没有,没有。
呸。
*
盛烟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地漫长。
直到晚上沐浴完,她看见谢云疏手中拿着的“话本子”时,这种漫长到达了顶峰。她怔在原地,想解释,却发现谢云疏看得神情毫无变化。
她不想解释了。
外面下起了雨,她伸手关上了窗户,隔绝了雨声却也让室内更显得安静,她甚至能够听见蜡烛燃烧的声音。
她再回过身时,那本书已经被谢云疏放在了一旁,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半搭在一旁的玉扳指上,烛火映着他好看的眼睛。
盛烟很难再回想关于那夜旁的东西。
烛火被吹灭,她被他拥入怀中。
那个白日的吻开始延绵,青年冰冷而柔软的唇漫过眉心,轻吻在她的额头。刹那间,她仿佛闻见了青年身上久违的香气,混着雨水的花香,像是她一样泛滥在春日。
隔日在醒来时,已是日午。
看了看窗边映入的阳光,盛烟便知晓谢云疏应该已经走了。
她身上穿着干净的寝衣,是昨日沐浴之后他为她换的。盛烟用被子将脸捂住,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红。
彩云伺候她起床,嘴贴在她耳边轻声问:“小姐可要服药?”
盛烟脑子还有些晕,心中疑惑就直接问了出来:“什么药?”
彩云将她扶下床:“避子药,小姐还小,如今怀孕生子可能身体没有那么合适。”
盛烟一张泛红的脸一句话吐不出,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先不用吧。”
她今年已经十九了,其实已经不小了。
孩子
盛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其实很好奇。她是从娘亲的肚子里面出来的,娘亲明知道会疼,明知道有危险,却还是将她生了下来。
就像哥哥曾经对她说的,虽然他们不能再同娘亲相见,但娘亲永远爱着他们。
娘亲可以,她也可以。
谢云疏不是旁人,是她爱的人。虽然她并不知道怎么孕育一个生命,但是她可以试一试。
彩云伺候她穿着衣裳,轻声道:“自然是看小姐的意思。”
彩云眼底一片柔软,这件事情是大公子吩咐她问的,其实这些日看了殿下小姐的相处,她就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了。
盛烟对着铜镜梳妆,她生的白,锁骨之处的红痕就格外地明显。她怔了一瞬,就想到了昨日情浓时,青年伏在她耳边很轻地唤了一声。
他喊她:“烟烟。”
清冷,带着略微的喘|息。
盛烟闭上眼,却仿佛能够看见当时的画面,她被他抱去了浴桶之中
香炉中依旧燃着淡淡的香,只是不再是以前的安神香,在盛烟未注意到的角落,不知何时就已经换了。
*
晚间用膳的时候,谢云疏就回来了。
盛烟看着青年手上的玉扳指,垂下了眸。谢云疏在她旁边坐下,轻声道:“还好吗?”
盛烟一口粥差点咽不下去,对上谢云疏平静的眼眸时,“怒气”不上不下,他好像是认真在问她今天好不好。
“不太好,醒来没有见到你。”她轻声道。
谢云疏怔了一瞬,从她的手中接过了盛粥的碗,轻声道:“是我的问题,本来已经告了假,父皇却派人来寻说是有要事,下次我会注意。”
盛烟抬眸,适可而止,弯了弯眸:“好。”
说完,她举起手:“我们拉钩。”
“好。”青年应道。
后面的彩云望天,望地,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
时间就这样过了半年。
盛烟的婚后生活过得很开心,虽然谢云疏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但是他开始想起爱她了。
变化是从她们成婚第一日开始的。
从前对她不是疏离就是冷漠的谢云疏,从掀开她的盖头那一刻开始,拥有了一双不拒人千里之外的眼。
然后是手,然后是唇。
像是褪去了冰冷的外壳,露出了温和的内里。
变成她熟悉的模样。
她每日看着他,他逐渐褪去了曾经的漠然,望向她的眼神有了温度和爱意,越来越像当初予她承诺的少年。
而她也在变化,她一点一点学着如何当好一个太子妃,一点一点学着日后如何做好一个皇后。
父皇身体孱弱,朝堂上的大部分事情都已经交到了谢云疏手上,谢云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变得很忙,宿在宫中,几日不能回来。
时间推着——
他们会成为下一任的帝后。
虽然这个未来同当初她们周游大越国的梦牛马不相及,但依旧光明。
那日她在书房外听见的一切,那些互相的威胁和逼迫,似乎只是一场梦境,一切在真正开始后变得超乎想象的美好。
她曾以为是这样。
*
年末时,长安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盛烟正在府中准备过年送往各府的礼物,今年是她第一次操办,她做的格外地仔细,里里外外检查了数遍,不愿意出任何差错。
最后准备的是送给爹爹和哥哥的,她点着东西,想着为哥哥的书房添些藏书。还未准备完,就看见彩云提着裙子匆忙跑进来相报:“小姐,边关传来急报,大人就要出征了,殿下让我来请小姐去送别。”
盛烟手中本来拿了一块砚,闻言,手不由一松,上好的砚就滚到了地上。她无暇顾及,立刻上前跟上彩云:“今日便出征吗?为何如此急,大越国没有更年轻的将军吗,为何还是父亲”
说了一半,盛烟便住了嘴。爹爹如今也不过不惑之年,官职是武将之中的最高,手上掌握着大越国大部分的兵权,边疆的战事情况朝中没有人会比爹爹更熟悉,是她因担忧心切口不择言了。
彩云也只听了一耳:“是,今日晚间便要出征了,说是急报,我听随行的侍卫说,是大人自己领的命。”
盛烟脚步一顿,随后奔向了门外。
一辆马车已经在等她。
她上了马车,看着比往日热闹许多的长安街道,心中泛起担忧。
她知道这是爹爹职责,但是作为女儿,她会担心。马车一直行到了郊外,盛烟下马车时,周围是乌泱泱的军士。
一身雪白云纹长袍的谢云疏立在了马车前,将她扶下了马车,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盛序安也从一旁走过来,温声道:“小烟来了,爹爹在那边,哥哥带你去。”
盛烟望向谢云疏,谢云疏松开她的手,将她往盛序安的方向送了送。她往回望了一眼谢云疏,他独自一人立在黑暗之中,莫名让她有些心悸。
但想着爹爹,她还是立马同哥哥走了
到了一个营帐中,她看见了身穿盔甲的爹爹,她红了眼,上前嘱咐:“战场无小事,爹爹万事都要小心。”
她从一旁的彩云手中接过包裹,递给盛箫意:“爹爹,这是女儿为您绣的护膝,边疆冬日苦寒,爹爹定要注意身体。”
盛箫意一只手接过,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盛烟的头。
他将那些难言的亲近全都化为一声应答:“好,爹爹自当注意,小烟无须担忧。”
盛序安也笑着上前揉了揉盛烟的头:“爹爹征战沙场近三十载,哪里需要小烟一个小女子担忧。”
盛箫意无奈摇头:“别这样说你妹妹。”
盛序安温声笑着:“爹爹偏心小烟,小烟为我做主。”
盛烟被逗笑,轻轻摇了摇盛序安的手:“哥哥。”
气氛比适才融洽了许多,盛烟收起笑,轻声言:“爹爹,我和哥哥在长安等你凯旋,爹爹应了我,一定要平安归来。”
盛序安也望着盛箫意,眼眸中的意思同盛烟大差不差,只是有些话妹妹能说,他却不能放在嘴上。
盛箫意看着一双儿女,想起已经故去的夫人,战场刀剑无眼,局势瞬息万变,但盛箫意还是一一应了,为儿女求一个安心。
天蒙蒙亮时,大军就出发了。
盛烟被盛序安送回了马车旁,谢云疏一直在那里等着。盛序安看了谢云疏一眼,对着身旁的盛烟说道:“再过几日便要过年了,等你将太子府的事情忙完,哥哥就接你回来住几日好不好?”
盛烟应了,如今爹爹出征了,府中只有哥哥孤身一人,于情于理她都是要回去的。她将府中的事务在脑中理了理,轻声道:“正月初三,我参加完宫宴,就同哥哥回去。”
盛序安笑着应:“好,到时候可以直接坐盛府的马车。”
盛烟点头,同盛序安告别之时,从马车里拿出另一个包裹递给盛序安:“给哥哥绣的护膝,你身体不好,要好好吃药,冬日少出来走动,房间里面的炭不能少。”
从始至终,谢云疏都在一旁淡淡地看着。
回去的路上,盛烟看着书,有些心神不宁,也就没有注意到谢云疏一直沉默看着她的眼神。
过了几日,夜间时,盛烟被谢云疏弄醒。
青年伏在她雪润的肩头,少女周遭莹着香软的空气,身上的绸衣褪去半数,眼眸茫然,眼尾泛红,盈满水雾,轻轻软软地像雪又像云,她抬手抱住身|上的人,轻声道:“怎么了?”
像是呜咽,尾音带着些许控制不住的颤抖,她靠着微弱的烛火望向青年。
谢云疏垂着一双眸:“盛烟,我的呢?”
盛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勾着谢云疏的脖子希望他能给一个痛快,眼见着青年眼中的暗色越来越浓,她才察觉他可能在说那日她送给父兄的护膝。
她许久没有说话,似是惹恼了谢云疏。
青年猛地撞|了一下,她浑身一颤,小猫似地抓了抓他的背,像是因为他的动作|受|不|住,又像是在撒娇相哄:“你的、不是护膝,是荷包”
“你没有给我。”
盛烟有些恼,觉得谢云疏就是故意的,这几日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寻她讨要,偏偏选在现在。虽是如此说,不知为何,她心中泛起浓浓的欢喜。
堂堂太子殿下如何会在乎一个护膝,所以在乎的其实是她。
少女弯了眸,讨好似地吻了吻青年柔软的唇,轻声哄着:“明日便给你好不好?”
自然只能是好。
冬日的风刮着,室内却一片暖香。
两人沐浴之后,盛烟很快就在谢云疏怀中睡熟了。远处的蜡烛静静地燃着,谢云疏安静地看着怀中的人,好看的唇轻动。
他唤着,盛烟,盛烟。
像是许多年一般,只要他出声,那个少女就会笑着奔向他,那时繁花盛开,他们拥有数以万计的春天。
他唤着,盛烟,盛烟。
在盛序安挑衅的眸光中,她向着盛序安走去,她送给了盛序安他没有的东西,黑暗中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没有出声。
谢云疏不敢问,也不敢替江南的谢时发问,如若他和她的父兄之间,她注定只能选择一个,现在的她会如何选择。
他轻轻吻了吻少女发丝,眼眸中是掩不住的珍视。
外面的雪寂静无声,两个人相伴着,走过了成婚之后第一个冬。
*
隔日。
盛烟去了书房,准备将自己精心绣了许久的荷包送给谢云疏,是鸳鸯交颈的样式,她们如今成了婚,她可以明目张胆地送了。
只是时间似乎错开了,她并没有看见谢云疏。她让彩云先回去准备晚膳,寻了一本书在书房隔间的榻上看了起来。
过了半晌,她有些困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鼻子闻到了一股药香。她清醒了些,刚想出去,听见了玉箫冰冷的声音:“殿下,太医说了,这般药对身体不好,需得少喝。”
盛烟怔了一瞬,反应过来之瞬,脸胀得通红。
谢云疏怎么还喝那种药?!
她捏着荷包,觉得自己现在不是很能出去。这般尴尬的事情,要是被她撞破了,谢云疏应该半月不敢见她了。
盛烟其实还挺想知道这是什么场景,整个人仰在小榻上。
外间,谢云疏眼神看了玉箫一眼,平静道:“闭嘴。”
盛烟在脑海中自动将其变成另外四个字——“恼羞成怒”。
玉箫无奈开口:“殿下您现在同太子妃不想有子嗣有许多法子,太医都说了这种药伤害大,用久了日后怕是会有后遗症。”
里间,盛烟一怔。
不想要子嗣?
那是避子药,男子喝的避子药吗
盛烟脸上的笑止住了,她望向外间和里面相隔的门,捏着荷包的手发紧,柔软的手指被上面的金线不小心刻出了印。
她一疼,思绪回转了些,将手移开。
她第一反应是幸好没勾破手指,要不然她的荷包可就废掉了,废掉了就没办法再送人了。第二反应是原来谢云疏不想同她有孩子,为此甚至要喝损害身体的药。
她将荷包收了起来,手中持着那本书,怎么也没有推开那扇门。
但其实也瞒不住的,守门的侍卫亲眼看见她进来的,但她就是不是很想出去。一直等到谢云疏因为公事出了门,盛烟才缓缓从里间走出去。
*
晚间时候。
书房守门的侍卫向玉箫禀告今日盛烟出入的事情,玉箫冷着一张脸:“嗯,太子妃进书房是太子应允的,以后不用特意上报。”
说完,玉箫向着盛烟的院子走去,路上遇见彩云,玉箫开口:“宫中事务繁忙,殿下这几日都歇在宫中,太子妃若是想入宫,寻我便好。”
彩云将消息带了回去,盛烟摆了摆手,她现在也不是很想见谢云疏
为什么喝这种药不同她说?
为什么要喝这种伤害身体的药。
为什么不想和她有孩子?
盛烟咬着唇,心中泛起许久未有的委屈。她不在意是否有孩子,但是他不能这样瞒着她喝药,如若真的这么怕有孩子,她们不做那些事情就行了,为什么要喝伤害身体的药。
盛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因为哪个生气更多。
知晓了谢云疏这几日不回来,她一边觉得自己不想见他,一边又更加生气。书房的侍卫一定会将事情上报,他都已经知道她知道了,他怎么能一句解释没有?
隔日,盛烟越想越生气,此时彩云递来了一张请柬,盛烟本来不想看想直接拒绝,却听见彩云小声道:“小姐,是林小姐的。”
盛烟心中的怒气和委屈敛了些,翻开请柬,上面的确是林姐姐的字迹,约她去赏梅,时间是明日。
*
隔日。
盛烟提前一刻钟到了梅园,见到了更早等在此处的林穗。
林穗从不远处缓缓向盛烟走来,看清些时,盛烟轻声唤道:“林姐姐。”
林穗温柔笑着:“小烟。”
雪落在她们肩头,两个人步行在梅园间,盛烟控制不住地失神。眼见着盛烟要装上面前的梅花树,林穗无奈地将人望回拉:“小烟,要看路。”
盛烟在树下的凳子旁坐了下来,一旁有小厮为她们上茶水。
林穗屏退了小厮,亲自为盛烟斟茶:“怎么了,从见面就心不在焉的?”
盛烟犹豫了一瞬,将书房里面听见的事情挑选着说。林穗听完,点了点盛烟的鼻尖,轻声笑道:“怎么一遇上自己的事情,那股机灵劲就都没了?”
盛烟轻着声音:“可是他哪怕吃药伤害自己的身体,都不想同我有两个人的孩子”
林穗脸上的笑收了些,温柔地问:“既然疑虑,为什么不去问问太子殿下呢?”
盛烟同林穗的眼神对上,林穗为她分析:“如若只是不想你有子嗣,为什么要自己喝损伤身体的药,太子殿下寻个由头,你会不喝药吗?”
盛烟摇头,她对子嗣没有太多的想法,如若谢云疏不想要,她就会喝。
“那他为什么要自己喝药呢?”林穗继续问道。
盛烟垂眸,林穗继续说:“古来女人怀孕生死,都是鬼门关走一遭。小烟如今还小,我猜太子殿下大抵是舍不得你如此受罪,又不想你心生误会,也不想你服药损害身体,所以都是自己暗中服药。”
林穗看着盛烟,声音很温柔:“小烟,信任很重要。”
盛烟摘花的手一凝,没摘到花,碰到了花枝,雪簌簌地落。她低声应了:“他同我说我是可以理解的,不应该为了我而瞒着我。”
林穗温柔笑着,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都知道这个事情算是过去了。
*
过了几日,谢云疏处理完了宫中的事务,回了太子府。
他回来的时候盛烟正在用晚膳,盛烟见到他就起身扑到了他怀中。谢云疏将人搂住,摸了摸她的头。
盛烟轻声开口:“谢云疏,前两日我去看了梅花。”
“好看吗?”谢云疏温声道。多日未见,此时将人抱在怀中,他的声音都比平日温和了些。
盛烟点头:“好看,就是容易被雪淋满头。”
谢云疏想着,开口问:“是大风,还是什么?”
盛烟踮起脚将人抱住,不回答,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她把树当成他狠狠踹了一脚。
谢云疏也没有追问,虽然已经在宫中用过了晚膳,但他还是坐下来陪盛烟继续用膳。彩云退到一旁,看谢云疏给盛烟布菜。
每一道都是小姐喜欢的。
没有一道不是小姐不吃的。
平日彩云便是这样,对此盛烟没有多想。一直到晚间时候,彩云笑着说起时,盛烟才有些反应过来。
好像的确没那么寻常,但这种想法也只是在心中划过一瞬,过了半刻,她又开始想别的事情。
*
夜间。
盛烟轻轻抱住了谢云疏,将一旁的白玉扳指放在青年的手心。
谢云疏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是温润的白玉,他稍稍用力地将玉扳指拢了起来,随后又缓慢地摊在少女眼前。
青年一双眸同她对视,温声道:“烟烟帮我。”
盛烟红着脸,不知道为什么平日清冷的人将戴个扳指说的那么色|气。
烛光下,他温柔地看着她,盛烟没有听见声音,却又听见了千句万局。她拿着白玉扳指的手一顿,帮他套|上时被他修长的手指缓慢握住,她轻轻挣扎了一下,就撞进了他那双漂亮潋滟的眼。
她扣了扣白玉扳指,轻声道:“谢云疏,你耍无赖”嘴上这么说着,可少女捏着白玉扳指的手却松了,青年俯身轻吻了她的眉心,轻声应道:“嗯。”
在耍无赖。
一夜无梦。
*
隔日,盛烟罕见地睡到了日午。
盛烟看着身上的痕迹,脸轻轻红了红,平日哪怕在床上谢云疏都是带着三分克制的,只有昨天不仅闹到了天亮而且而且
盛烟用被子捂住脸,猛地看见了枕头边的玉扳指,她一怔,脸就发热起来。
这个人
她轻声一哼,却又气不起来,想到他又要喝药,手轻轻点了点玉扳指,像是在点那个人一样。
她一边说着“自作自受”,一边又轻柔地将玉扳指收起来。
今日谢云疏又入了宫,刚过完年,宫中事情多她能理解。她看着帕子中的玉扳指,本来是睹物思人,看着看着又觉得怎么都不该看这个东西思念谢云疏。
她去了书房,寻了上次没看完的一本,这一次她没有去隔间,就坐在谢云疏平日办公的位置。案几上很干净整洁,盛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谢云疏抱在了怀中。
她看着谢云疏把自己放在书房隔间的榻上,轻声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云疏将被子为她盖上,轻声道:“本来事情也不是很多,提前做完了,就回来陪你用晚膳。”
若是宫中那些还在大殿的大臣听见了,可能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他们的储君信口开河,张嘴就是“事情不多”。但储君做完了,他们没做完要熬到深夜是事实,说起来都要鞠一把泪。
盛烟拉住谢云疏一起到榻上,窝在青年怀中。
她抱着他,闭着眼,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你身上一点都不冷”
谢云疏摸了摸她的头:“嗯,有提前烤了火再进来。”
盛烟嘴中又说了些什么,却自己都不清楚,就睡了过去。谢云疏动作很轻地起身,也没有离去,点了一盏灯,拿了一本书在床边守着盛烟。
盛烟再醒来时,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盛烟戳了戳谢云疏:“你下次该将我唤醒,我让厨房提前准备好的。”
“好。”谢云疏将她扶起来,帮她穿好衣裳,又裹了一层雪白的大氅。
盛烟同他牵着手一起出门去用晚膳,雪纷纷,落在她们的头上,盛烟笑着,拉着谢云疏转了一圈。
“谢云疏,长安的雪比江南大。”
她脱口而出时,两个人都怔了一瞬。
两个人对视着,盛烟有些受不住,也不想听下面谢云疏要说的话,无非就是他没有去过江南,盛烟摇摇头,让头上的雪落下去,拉着谢云疏跑了起来。
雪地里遍布两个人的脚印,盛烟跑着跑着就笑了起来,扑到了谢疏云怀中。
他比她要高上一个头,若是侧身,她的耳朵正对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心脏因她而起的跃动。若是正对着,她的唇映着他的身体,在他怀中说的话似乎都说给心脏听。
她轻声道:“来年我们一起去江南好不好?”
良久之后,她才听见了一声“好”。
盛烟笑了出来,仰面望向他,踮起脚在雪地里同他拥吻。
两个人在雪地里安静地拥吻。
周围寂寂无声,雪面上是两个人相叠的脚印,细雪落在两个人头顶、肩上,随着两个人的体温一起融化。
*
来年春日时,边疆传来了消息,盛大将军带领军队抵达边疆后,每一战都大捷。
礼部尚书到了年纪,辞官回乡,圣上应允,并提拔了盛大将军之子礼部侍郎盛序安为新一任的礼部尚书。
盛家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
*
盛烟在太子府中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太子妃。
一年下来,府中的事情她基本都上手了。一日,她突然想到她拜托哥哥一直未寻到的槐花和玉苏。
哥哥不好寻,可能是因为槐花和玉苏是太子府的人,她想了想,叫管家的将这些年府中奴仆的记录册子一并翻出来。
她花了一个下午,看完了那些册子,眼眸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没有槐花和玉苏。
怎么会呢?
盛烟想了几日都想不通,难道真的如哥哥所言,是换了名字吗?
她让管家将册子全部拿回去,途中,老管家问她:“太子妃是要寻什么人吗?”
盛烟想了想,报出了名字:“嗯,从前我遇见过两个仆从,一个叫槐花,一个叫玉苏,他们从前帮我做过一些事情,我想叫来问问。”
老管家眼睛眯起来,嘴中回荡着这两个名字,拍了拍自己脑袋:“太子妃在寻槐花和玉苏啊”
盛烟一怔:“您认识,可知道他们现在在哪?”
老管家摸着头:“记得的,记得的,槐花吗那丫头最喜欢吃糖了,小时候常缠着我要糖,玉苏,玉苏那小子,这些年不知道将那丫头追上了没,小时候啊玉苏那小子给了槐花那丫头一块糖,槐花那丫头就说要嫁给玉苏那小子,他们许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
盛烟抓住关键词:“回来?”
老管家笑着说:“对啊,槐花和玉苏原本是太子府的,后来被太子给了,也不是太子”老管家声音小了一些,轻声叹口气:“是先太子,先太子将槐花和玉苏送到了太子身边,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如今可能已经成婚了吧。”
盛烟一怔,轻声对老管家道了谢。
晚春的风将盛烟吹的有些冷,盛烟浑身一瑟。
她怎么又发现了谢云疏说的谎。避子药,槐花,玉苏,他没有对她说一句实话。那那失忆呢?
她颤抖地在心中问出这四个字,许多事情一下就涌上脑海。
例如第一次亲近时她恍惚间听见谢云疏唤她“烟烟”,只有从前的他和槐花如此唤过她,其他的,无论是父兄还是林姐姐,都是唤她“小烟”。
例如他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为她布菜时从来没有夹过她不爱吃的膳食,每每有些她不喜欢的,他总是能精巧地避开
谢云疏并没有失去全部的记忆,那即便忘记了她,也应该知道她口中所言的槐花和玉苏的确是存在的,如何来的那一句她莫要再胡言。
盛烟身子冷的可怕,她回到房间中,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没有失忆。
他一直都在骗她。
他记得她。
盛烟眼睛红了,泪水直接落了下来,如若他从一开始就记得她,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要说他们陌不相识,为什么见她落水转身就走,为什么在书房放言说不愿意娶她
*
谢云疏从宫中回来时,就看见彩云指着房间,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他心中明白她应该有些不高兴,他思索着近日发生了什么,上前敲响了门。屋内没有声音,谢云疏轻轻敲了三声门,屋内依旧没有声音。
谢云疏没有直接推开门,而是先让彩云下去,随后站在门外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了?”
一个荷包被盛烟砸到了门上。
谢云疏听见了响声:“在生气吗?”
屋内没有声音了。
谢云疏轻轻推开门,发现盛烟坐在窗前,手中掐着那个布娃娃,听见动静望向她时眼睛通红。
看起来哭了许久了。
谢云疏上前,指尖抹上泪:“盛烟,怎么了?”
他声音是少有的温柔,但盛烟一想到他根本没有失忆,就眼睛止不住地流泪。
如果他根本没有失过忆,离开的时候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给她留,为什么回到了长安之后一封信都不给她寄。
他这般做,她算什么?
她那些担心、绝望、伤忧,是不是都是笑话。他知道她差点将自己困死在那口棺材里吗?
她眼睛通红地瞪着他,眼泪不住地流下。
谢云疏心一怔,少女避开他的手,语气之中带了前所未有的厌恶:“谢时,我再问你一遍,你去没去过江南?”
屋内的长久的寂静。
谢云疏放下抬起的手,垂下眸。
这已经算回答。
盛烟一把将人摔开,指着门大声地哭:“走开,骗子,你走,骗子,你走你怎么能这么骗我,你怎么能骗我这么多年,骗子你骗我,你一直骗我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哭着哭着就吐了起来,一日没有吃什么东西,只吐出了一些水渍。
谢云疏上前想要扶住她,被盛烟一把挥开:“我不需要你,你走开,呕——”
谢云疏站在原地,轻声道:“烟烟,对不起。”
盛烟红着眼望向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怨恨更多还是委屈更多,她一把将手边的东西摔了过去,白玉扳指在青年的额角砸出一个青印:“原因,告诉我,原因。”
屋子里又陷入一片死寂。
她望着他,到底没有说出更狠心的话,跪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谢云疏,你不能这么欺负人的,你不能这么欺负我的”
谢云疏将她抱住,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盛烟从大哭到哽咽到沉默,她没有推开谢云疏,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你欺负我,谢云疏,你一直在欺负我。”
谢云疏垂着眸:“对不起。”
盛烟眼中止住了泪,望向他:“谢云疏,怎么连你都欺负我呢。你明明知道,你只要说一个理由,哪怕是编一个理由,我都会原谅你,毕竟你骗过我这么多次,我一次都没有寻你算账,可你连一个理由都不肯给我。”
谢云疏将人紧紧抱住:“烟烟,两年,两年后我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盛烟将人推开,却推不开,她没有看谢云疏,眼眸中的泪止住了,轻声道:“我不要。”
谢云疏一遍一遍喊着“烟烟”,像从前一样,盛烟的眼眸又变红,无声地落着泪。
“我们明年开春就去江南好不好,我提前同父皇说,将事务都提前处理好,然后我们就去好不好。”
青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对着盛烟。
盛烟心中的气并没有消,她望着他,许久之后,轻声道:“我没有原谅你。”
谢云疏轻轻吻着她眼角,将眼泪一点一点吻去,他将人重新抱在怀中:“好,不哭了好不好。”
盛烟没有再挣扎。
彩云为她准备好了沐浴的水,她轻声让谢云疏先出去,这一次他出去了。盛烟褪下衣衫,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哭肿了的眼睛一时间很疼。
她从水中浮起来,眼眸沉默。
过了几年了?
江南和长安各吞去她两年多,原来十五岁的盛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
之后几个月,盛烟没有再见谢云疏,也没有再见任何人,默默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抄写佛经,为爹爹祈福。
房间里面铺满了佛经,彩云每次来送饭时,都觉得无处下脚。
她看着盛烟,轻声道:“小姐,不开心的话不要闷在屋子里,要不我们出门散散心吧。”
盛烟摇头,心中有一股气。
彩云将一些被风吹落的佛经收起来,轻声道:“都是为大将军抄写的吗,小姐真有孝心,可惜奴不识字,要不然就可以欣赏小姐的字迹了。”
盛烟停下笔,她的字是谢云疏教的。
她放下笔,将彩云唤到身旁:“有多不识字,我来教你,识字了日后就能给我读书听了。”
彩云看着盛烟翻开的一页书,认真地从上看到下,轻声道:“小姐,奴一个都不认识。”
盛烟被逗笑,让盛烟在一旁坐下,一个一个字教起来。
教着教着,盛烟发现自己说的话总是有谢云疏的影子,她又教了一些,让彩云自己融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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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还在练字,发现小姐没有再抄写佛经,而是打开了门。彩云开口询问:“小姐要出门吗,奴同小姐一起出去。”
盛烟摇头:“你将我今日教的这些练好,明日我检查。”她要回盛府去寻一方新的字帖,才不要用谢云疏当初教她的那些再去教彩云。
出府的路上,就遇见了不想见的人——谢云疏。
盛烟转身就要走,被青年从身后抱住:“不要生气了。”
盛烟才想推开人,手中忽然摸到了黏腻的触感,她一怔,若无若无的血腥味回荡在她鼻尖。
她转身,眉心发蹙:“谢云疏,你受伤了?”
谢云疏将衣袖垂下,掩住伤口,温声道:“施粥时流民暴动,不小心受了些伤。”一旁的侍卫跳了跳眉心,嗯真要说的话,殿下这话倒也不算说谎。
盛烟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心掀开衣袖,青年本来生的白,血红模糊的一片就格外明显,血顺着手臂滑到指尖滴落,盛烟的心随着滴落的血珠颤动了一下。
她还看见,青年的手臂上,新伤口旁还蜿蜒着些陈旧的伤疤
在江南的时候没有的。
盛烟手颤了一下,心中酸涩起来:“快去包扎。”
谢云疏将衣袖放了下去:“嗯,不严重,别担心。”
手指尖还有血痕,黏腻的触感未消失,盛烟说不出什么最硬的话,轻声道:“哪里不严重了,去包扎,我陪你一起去。”
“不同我生气了吗?”青年的声音温和。
盛烟几乎是瞬间就生气了,怒目望向他:“谢云疏!”哪里有他这样的人,她都这么说了他还要指出来。
“又生气了呀。”青年笑着道,他用干净的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我自己去吧,你不是要出府,我就不耽误你的事情了。”
盛烟一股气上不去下不去,让她出去倒是放开她的手啊,她望向谢云疏,轻声哼道:“你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谢云疏松开手,用干净的那一只手同她十指相扣。
盛烟心中轻叹了一声,回握了过去,望向一侧的青年:“到底怎么伤的?”
“刺客伪装成流民的模样,一时不察,就被划伤了手臂,包扎一下就好了。”谢云疏重新解释了一番。
盛烟眸光中满是担忧,一句“那手臂上之前的伤疤怎么来的”怎么都问不出口。那般重的伤痕,得多重的伤,他从不曾同她言过一分。
他们之间明明只隔着两年,却好像隔了无数爬不过的山。
*
那日之后,两个人就和好了。
起码明面上盛烟没有再计较了。
她将他送去太医那,学着太医包扎的手法,拿着他尚好的手臂练习了两通,后来他的换药和包扎都是她做的。
一日,夜间的烛火亮了些,盛烟下意识顺着谢云疏手臂上的伤疤看,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她晕着泪意,手指划过青年胸膛上那些蜿蜒的伤疤,哭着说:“怎么会这么多伤?”
青年的身体如白玉,一道道伤疤好似裂痕,在明亮的环境中格外地明显。
谢云疏将她搂到怀中,轻声道:“烟烟,别看,很丑。”
盛烟的泪漫过那些伤痕,两人无声的沉默之间,明亮的烛火慢慢熄灭。
“不丑的。”
*
六月的一日,盛烟看见老管家,又想起了槐花和玉苏。
用晚膳时,她问谢云疏:“槐花和玉苏现在在何处?”
谢云疏手顿了一下:“在江南。”
盛烟眨了眨眼:“江南吗,可那两年他们并没有来寻我,算一算时间,槐花同我一样大,玉苏比槐花还大一岁,他们是不是也成婚了。”
谢云疏将剥好的螃蟹递到她身前:“可能吧。”
盛烟笑着说:“那我们明年开春去江南的时候,去看看他们吧,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在何处。”
说完,她开始用眼前剥好的螃蟹肉,没有注意到许久之后青年才轻声说了一句“好”。
*
七月的一日,盛烟正吃着早膳,突然吐了出来。
彩云在一旁捂着嘴:“小姐你是不是怀孕了?”
盛烟一怔,轻声“啊”了一声,随后又吐了几下,她漱完口后觉得还真有可能毕竟谢云疏也不能这么久来日日用避子药吧,她让彩云偷偷地去请大夫。
她等了一个时辰,大多数时间是发呆过去的,偶尔抬起手摸一摸自己的肚子。
里面会有一个宝宝?
她和谢云疏的宝宝?
可能谢云疏昨日才叫她宝宝。
没事,谢云疏可以有两个宝宝。
她思绪乱糟糟的,后来自己都把自己想笑了,一直到大夫来。她忐忑地将自己的手递给大夫把脉,不过一刻钟,大夫就得出了结论。
“夫人没有怀孕,只是今日吃了辛辣的食物,身体受不住。”
盛烟捂着脸让彩云送走了大夫,想着幸好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谢云疏和哥哥,要不然她不想见人了。
*
十月的时候,边关传来了消息。
这场打了一年多的仗,以大越国的大捷作为结局。
盛烟欢喜等待着爹爹回来,又绣了一套新的护膝,相等爹爹凯旋之后送给爹爹,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了爹爹的死讯。
爹爹死在凯旋归来的路上
是彩云第一时间同她讲的。
彩云跪在地上,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哭着开口:“小姐,大将军薨了。”
她听见这话的那一刻认为彩云在同她开玩笑,哪有仗都打完了、打赢了,然后主帅身死在回来的路上的。
她想让彩云别开玩笑了,她虽然脾气很好但是这般真的会生气的,可是彩云跪在地上,磕着头,一声一声哭着说“小姐节哀”。
她怎么节哀。
盛烟才起身,就被彩云拦住。她此时还算冷静,轻声说她要回盛府看一看,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拿这个东西骗她,哥哥不会。
彩云拦不住她,她才推开门,就看见了院子里面的谢云疏。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青年一把抱进怀中,谢云疏将她抱得很紧很紧,她的心脏有一种被挤压的疼。
她想推开谢云疏,却怎么都推不开,谢云疏也在和她说着什么“节哀”,什么节哀,她不节哀。
谢云疏也是骗子,他骗她又不是一两次了,她冷声让谢云疏放开她,威胁他如若再不放开她就会生气,她说她要回去寻哥哥,她要回去寻哥哥,她说谢云疏我总要去见一见哥哥。
谢云疏放开了她。
盛烟很生气,她想她再也不要原谅谢云疏了,他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同她开玩笑。
谢云疏同她一起上了马车,彩云也在后面追来。她垂着眸,马车内的两个人她谁都不看。
他们陪着她一同回了盛府,马车停下时,她良久才有了下去的勇气。
谢云疏将她抱了下来,她站立后,望着盛府的大门,久久不敢向前一步。盛府前赫然挂着白色的灯笼,侍卫看见了她进去通报,随后,穿着一身孝衣的哥哥出门来接她。
她一直未掉的泪陡然就落了。
哥哥走到她身前,她哭着抱住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哥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声音还是如往常一般温柔:“小烟,先同哥哥进府,好不好?”
她点头,并不敢抬头看。
她就那样被哥哥牵了进去,牵进了这个挂满了白灯笼的家,牵进了摆放着棺材的灵堂,见到了一年未见如今却天人永隔的爹爹。
爹爹已经穿着一年前她送别时穿的那身盔甲,只是上面有一个血红的洞,她还看见了自己给爹爹绣的护膝,被鲜血染红透的护膝安静地陪爹爹躺在小小的棺材里。
谢疏云跟在盛烟身后,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他想说什么,却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他将人扶到一旁坐下,从彩云手中接过温水。盛烟唇被温水润湿了些,缓缓地止住了眼泪。
她安静地休息了一会,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这般局面,她不能再给哥哥添乱。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喝着杯中的温水,她其实已经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了,只有下意识地吞咽着。
一直到杯中没有书,谢云疏将杯子从她手中移开时,她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咬破了唇,但不是很疼,起码她没有感受到疼。
谢云疏担忧地望着盛烟,彩云在一旁泪流满面,盛烟坐在凳子上看着那一方矮矮的棺材,心中想不该是这样的,爹爹明明很高,比她要高上一个头,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盛序安没有说话,安静地跪下烧纸,明明是夏日,他脸上的苍白却比冬日更甚一些。盛烟站稳了身子,也随之跪了下来,学着哥哥一般烧纸。
灵堂开了七日,却没有来什么人。
盛烟不解地问哥哥为什么,爹爹是大越国的大将军,权势滔天,战功赫赫,如今为大越国战死,为何没人来祭拜。
盛序安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盛烟同盛序安一起操办了葬礼,遵从盛箫意的遗愿,将其葬在了那个偏僻的小院中。
爹爹下葬的那日盛烟才知道,原来那个小院里面那片花田中埋的是娘亲的坟。
她和哥哥将爹爹和娘亲葬在了一起,墓碑是爹爹一早为自己准备好的,上面写的是——“吾夫箫意”。
离开爹爹墓前,盛烟望向盛序安,轻声道:“哥哥,爹爹为什么会死在回来的路上?”
盛序安没有说话,良久之后,形容苍白的青年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不要多想,这些事情都同你无关,无论如何,小烟日后都会成为大越国的皇后。”
盛烟问了整整十七次,盛序安将这个回答回了整整十七次。盛烟便知道,从哥哥这里她得不出答案了。
她唤出暗处的暗卫,让暗卫去查爹爹的事情。
暗卫跪下来:“小姐,公子吩咐了。”
盛烟蹙眉,轻声道:“可不是我才是你的主子吗?”
暗卫俯身:“奴有罪,请小姐惩罚。”
盛烟怔然,明白了,哥哥的态度便是她手中所有母族势力的态度。她手下所有依靠母族获得的势力,在探查这件事情之上,都被哥哥全部切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问一直在她身后的谢云疏,信任和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
她确信自己依旧如少时般爱谢云疏,但她却再也不信他了。
从他少年时抛下她一人离开那一刻。
从她在书房外听见他为了权势才妥协娶她那一刻。
从她发现他从未失去记忆那一刻。
那些谎言和欺骗变成一张网,深深将她覆盖住。
外面的流言她听了满耳,所有人都说爹爹的死是因为他功高盖主,当她拿着这话去问哥哥时,哥哥只是沉默,让她不要再查。
功高盖主,盖的是哪个主?
她回身望向谢云疏,觉得他并不能告诉她。
就这样,又过一年。
时间走到第三年。
她听见了哥哥要被派去北边战役的消息。
二十三
彼时正值盛夏, 烈日当空,盛烟的心一下凉了个透彻。
彩云眼神中亦有担忧:“小姐,圣旨是今日下的, 离大公子离开长安奔往北边的日子约莫还有一周。”
盛烟一下子起了身,眼前泛了一片白,险些晕厥过去。彩云连忙将人扶住,焦急地唤着:“小姐, 小姐”
盛烟眼眸轻颤,在彩云的搀扶下身子稳了下来,她张口, 第一时间却没有发出来声音,良久之后,她听见自己轻声问:“何处传来的消息?”
“外面都传遍了,奴适才听侍卫们说的,北方那边一直不太平, 那边的游牧民族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和我们打着,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的试探,三月前却突然声势大了起来, 第一批军队明日就要出发了。”
盛烟垂着眸, 眼前还有有些晕,她望着彩云:“若是哥哥如爹爹, 一身武艺满身谋略, 担着军中职位享着军中俸禄, 此番去也就罢了。”
她扶着一旁的石桌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可哥哥只是一介文臣,身体自小虚弱, 不曾习过一日的武,半点拳脚功夫也不会, 就算看过几本兵书也只能算纸上谈兵,半分经验也无,去了战场那边又有什么用”
彩云没有说话,她知道小姐并不是在寻她要一个答案,她上前将小姐虚搂在怀中。大将军离世已有半年,这半年间,她看着小姐肉眼可见地虚弱憔悴下去。
如今大公子又要奔赴战场,若是到时候出了事,彩云不敢想她的小姐要怎么办。
“叫人备马车,我们回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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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彩云听见盛烟说。
*
盛府中。
盛烟坐在爹爹曾经的书房内,失神地翻着一本泛旧的古书籍。
外面传来声响,盛烟的指尖立刻离开了书,在听见彩云声音的那一刻停了准备起身的动作。
“小姐,是奴,青笛说公子要晚间才能回来,天气炎热,让奴去厨房拿了些刚做好的冰碗。”
“进来吧。”
彩云推门进来,将冰碗放在了盛烟手边。
盛烟将书收了起来,手拿起汤勺,勺了一些,却怎么都没有吃的欲望。
时间走着,一口没被动过的冰碗化成了糖水。
彩云一直在一旁候着,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轻声询问:“小姐,我们今日还回太子府吗?”
出门的时候未吩咐,若是不回去了,需派个小厮带个信回去。
盛烟摇头:“今日就宿在这,我需得同哥哥谈谈。”
彩云领命出去,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盛烟一人。盛烟手指尖划过适才那泛黄的书,轻轻将其翻开,拿出一张小像。
是爹爹为娘亲画的小像。
应该是许久之前的了,小像的边沿有些卷了,像是被人摸了许多次又小心抚平,最后放置在这一本书中。
爹爹的事情她最后还是问了谢云疏。
他同她说是意外,大军打赢仗回城的时候发现了一处被敌军占领的村庄,里面藏着落败的敌军,他们挟持了一村的老弱病残作人质。
彼时大部队已经回城,爹爹带着一队精锐的小兵暗中潜入。
原意是想趁着夜黑风高将人质都解救出来,减少伤亡,但一个孩童因为害怕啼哭出了声,敌军被惊醒,随之是一场混战。
后面敌军见敌不过,鱼死网破准备一剑杀了最后一个孩童,爹爹飞身上前拦了下来,一剑刺入敌军的胸膛,却被怀中的孩童一匕首刺穿了心脏。
原来那个啼哭的孩童是敌军的人
初次听闻时,盛烟不信。
她觉得谢云疏在将她当三岁小孩糊弄,后来她去问了哥哥,她将谢云疏的说辞一字不动地讲给哥哥听,哥哥沉默良久之后,同她说事情就是这样。
她望着哥哥,哥哥却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眉眼间带着始终温和的笑意:“小烟,生死有命,节哀。”
盛烟看着盛序安,泪流不止。
可哥哥,如果是,如果真的是,为什么你要阻拦我所有探查的势力,又在我询问时一言不发。
那之后的半年,圣上身体越发虚弱,呕血不断,时常昏厥,圣上的寝宫中,太医总是跪了一地又一地。
圣上并没有派人将消息拦下来,也拦不住,朝堂内外都知道圣上时间可能不多了。
与此同时,朝堂上的事务全部担在了谢云疏肩上,谢云疏变得愈发忙碌。
那个来年二月草长莺飞时一同去江南的约定,盛烟才失去了爹爹没有心情,谢云疏忙碌于朝堂没有时间,一直到二月结束,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起
盛序安推门进来之时,盛烟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轻声唤了一句:“哥哥,你回来了。”
盛序安走到她身旁,微微弯了身摸了摸她的头:“嗯,小烟在发什么呆,敲门声都听不见了。”
盛烟怔了一瞬:“可能声音有点小。”
盛序安脸上从始至终带着温和的笑意,闻言应声:“那的确是哥哥的问题。”
盛烟手指收紧,轻声道:“我没有那个意思。”说着,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哥哥,外面都传你下周要去北边。”
她眉眼间的担忧甚至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盛序安抬手帮妹妹揉平了眉心:“五日后傍晚动身。”
“为什么前几日不告诉我?”盛烟眼中莹着泪,声音中带着担忧和埋怨。
盛序安凝眉,轻声道:“便是怕小烟这般,哥哥见不到小烟哭。”
盛烟抬手一把抹去自己的泪:“我不哭,你别去。”
盛序安温柔地摇摇头:“圣旨已经下来了,别哭怎么又哭了,平日一月也就来看哥哥四五回,哪有这么舍不得?”
盛烟眼泪不住流下,轻声道:“不去好不好,圣上已经病重,朝中事务都是谢云疏做主,我去同谢云疏说,你留在长安陪我好不好。”
盛序安眸中浮现一抹复杂,抬手摸了摸泪人的头。
青年声音很低,带着些低沉的笑意:“小烟,不可胡闹。圣旨已下,哪有说改就改的道理。”说着,他停了一瞬才轻声说:“哥哥离开之后,小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府中的势力用哥哥之前给你的那块令牌就能调动,银钱和铺子哥哥和爹爹还为小烟存了一些。”
“若是发生了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就去寻谢瑾,就是那个烂棋篓子。”
盛烟一把捂住了盛序安的嘴,无法忽视心中巨大的恐慌:“我不管,我不让你去。当初我和谢云疏的婚约,圣旨下了谢云疏不照样可以悔婚退婚,这一次凭什么不可以?”
盛序安摇头:“小烟,这不一样。哥哥和爹爹都不希望小烟为我们的事情担忧烦心,小烟做好小烟就够了,哥哥和爹爹做什么是哥哥和爹爹的事情,小烟无须牵涉其中。小烟,你已经出嫁了”
盛烟捂住耳朵,转身就往外走。
盛序安拉了一下没拉住,就没有再上前。月光下,盛序安温柔地看着妹妹走远的背影,书房中的烛光倏地灭了。
黑暗中,青笛垂眸:“公子,他们没藏住,都被发现了。”
盛序安没有应声,只是淡淡地想着妹妹哭肿的眼。
这可怎么办。
*
彩云在盛烟的身后追:“小姐不是说今日不回去了吗?”
盛烟几乎是提着衣裙在走:“回去,现在就回去,去找谢云疏,我绝不可能让哥哥离开长安。”
马车载着盛烟回了太子府,一下马车她就向书房走去。
灯火盈盈地映亮她的脸,上面是还未擦干的泪痕,她像是提着最后一口气,推开书房的门时恰好对上青年望过来的眼神。
清润的,温和的,少了对旁人的淡漠和疏离。
见她脸上泪痕,他眉心一蹙,起身向她走来轻声问到:“怎么了?”
盛烟一把扑入他的怀中,谢云疏的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眼角,冰凉的触感在夏日的炎热中格外明显。
她将他抱紧。
她将他抱得很紧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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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疏的手从她还沾着泪的眼尾落在她的头上,他望着怀中的人,声音轻柔温和:“烟烟,怎么了?”
盛烟轻声道:“谢云疏,今年生辰你答应过我一个愿望,还算数吗?”
谢云疏点头:“自然是算的。”
盛烟松开了一些抱住他的力道,抬起眸望向他,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坚定地说了出来:“我想让哥哥留在长安,我不要他去北边的战场,你再去朝堂上寻一个合适的人,让哥哥陪着我。”
谢云疏似乎也不太惊讶,将她抱在了椅子上之后,蹲下身,拿着帕子为她擦干净眼泪。盛烟抓着他的衣袖,眼眸之中不自觉带了一分祈求。
在她期待的眸光之下,青年无奈地摇了摇头:“烟烟,不能胡闹。”
盛烟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扯着他的袖子,两个人顿时贴近了些,她眼中的泪顺着脸向下滑:“谢云疏,帮帮我”
她哭着解释想说自己不是胡闹:“哥哥只是一个文臣不懂打仗的,他身体也不好,一到冬天每天都要喝药,北处天气恶劣,哥哥要是过去了身体受不住的。”
她身前的青年没有说话。
盛烟伸手搂住他,哭着说:“谢时,你帮帮我”
谢云疏的身体怔住,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他抬手抚住了少女的头。
良久之后,他轻声说:“烟烟,圣旨已经下了。”
盛烟搂着他的手一下子就松了,她望着他,手缓慢地垂下去,眸中的泪顿时滴落下来,滚入衣裙。半晌之后,她捏紧手,用力将谢云疏推开,转身就走。
谢云疏站在原地良久,对着角落轻声吩咐:“这几日不要再让太子妃出门。”
*
盛烟被囚禁了起来。
她出府的马车被侍卫拦下来时,一切变得陌生。
侍卫低着头:“太子殿下吩咐,娘娘这几日不舒服,应该呆在府中好好养身体。”
她挥开侍卫就要走,再次被侍卫拦下,一众人在她身后跪下来:“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小的。”
盛烟想再次挥开的手凝在空中,她望着乌泱泱跪下的人,明白她今天是出不去了。
她被护卫“送”回了院子。
彩云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小姐”
盛烟抬了抬眸,望向四周的一切,她从盛府带来的丫鬟除了彩云都被撤掉了,门口多了两个不认识的侍卫,暗中应该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人。
她唤流光。
许久之后,周围寂静一片。
月光映出少女纤细的影,灯火葳蕤间,世间安静地只剩下蝉鸣。
有些东西彻底碎了。
那一夜盛烟没有睡,隔日清晨,有陌生的婢女穿过重重的侍卫,为她送来早膳。她没有说话,看着人离开,彩云在一旁跪着哭,一声一声唤着她。
外面烈阳不过两个时辰就爬了上去,盛烟却手脚冰冷,她望着桌上同样冷掉的粥,垂眸。
中午依旧是送早膳的那个婢女,看见桌上不曾动过的粥时,摆好午膳后,安静地将全然冷掉的早膳撤走了。
晚上时还是那个婢女,婢女端着晚膳,看着一动未动的午膳,婢女摆放晚膳的手迟疑了一瞬。
夜间,谢云疏就来了。
盛烟看向他,眸光相较于昨日平静了不少,她轻声道:“解释。”
为什么囚禁我,为什么把我身边的暗卫撤走,为什么一定要把哥哥送去不能回来的北地。
谢云疏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然后将菜一一摆好。
彩云早就被请了出去,房间内只余他们二人。
青年半垂着眸,将筷子递给盛烟,盛烟不解,轻声重复了一次:“谢云疏,你同我解释现在的一切,你在囚禁我你知道吗?”
她说着说着,眼睛就又红了起来。
她不想哭,一点都不想哭,但是看见面前这个人就忍不住,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谢云疏夹了一口菜,送到她嘴边:“你一日没有吃饭了,现在用膳,用完了我告诉你。”
盛烟没有张口,而是另拿了一双筷子,自己坐到桌边。
谢云疏为她布菜,她全都扒到一旁,自己简单地夹了一些。半刻钟后,她放下筷子,望向他,颤声道:“解释吧。”
她眼眸有些冷,但是眼尾却是红的。
谢云疏轻轻摸了摸她的眼角,盛烟有些抗拒但是并没有避开,她望着他。
蝉鸣声从窗外传来。
谢云疏的眼神变得复杂,他今日穿了一身青圭色云纹长袍,整个人显得清贵异常。
“你初来长安的那一年,盛序安为你买了一座桃花园,你还记得吗?”
盛烟望着他,不明白这和他们现在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她讽刺一笑:“是,我因为你失忆了不认识我而伤心,哥哥为了哄我为我买了一座桃花园,后面我还同哥哥一起去摘过桃子。”
谢云疏沉默了一瞬,继续开口:“我的小皇叔,盛序安的好友,瑾王谢瑾你认识吗?”
盛烟点头:“相识,一同下过几盘棋,他的棋真的下的很烂,我们一共下了八十七把棋,他一把都没有赢过我。”
“”
月光从窗间洒入,映出青年细长的影,他望着对面眼中满是气愤的盛烟,平静道:“那烟烟,你知道你的兄长在同我的小皇叔伙同谋反吗,那处他明面上为你买的桃花园是他们同朝中一部分大臣的据点。”
盛烟怔在原地,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她反问:“哥哥为什么要造反,爹爹一生征战沙场,为盛家挣得满门荣辉,哥哥年纪轻轻已是礼部尚书,又有外祖父和李家在身后,朝中大半臣子都是外祖父的学生,被封丞相只是时间问题。”
谢云疏没有听她后面说了什么,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他问她:“盛烟,你相信我吗?”
盛烟不相信。
迟迟听不见她的回答,谢云疏便明白了,他望着她,此时她正咬着唇,眼眸通红,望着他像是望着敌人。
他久久地看着她,像是每一次在暗处,像是每一次她熟睡之后。
他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成这样了。
他听见自己说:“盛烟,大军明日出征,你不能再有一顿不用膳。”
青年声音冰冷,一点不留情面,每一个字听在盛烟耳中都是威胁。她红着眼望向他,指甲紧紧地掐着手,不让自己再在他面前失态。
好熟悉的语气,好熟悉的话。
那日她在书房外,谢云疏便是这样对爹爹说的,她在心中一字一句念出当时他对爹爹说的话。
他说:“之前是孤胡言了,盛大将军可要记清今日所言,今日回去后孤便去御书房请旨,让父皇为孤和盛大小姐赐婚。”
谢云疏已经起身离开。
盛烟听着院门关上的声音,一瞬间泣不成声。她跌落在地上,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你看她对自己说不要在意这些,可实际上三年后她依旧能一字不错地念出来。
盛烟笑着,笑着,眼睛中的泪笑着滚了下来。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她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
盛烟再次被囚禁了。
隔日,玉箫拿着一些书信来了院子。玉箫没有说什么,将那些书信放下就走了。
盛烟将那些书信放了一个下午,晚上的时候,她将其拆开了,但没有看完,无非是一些诬陷。
她是太子妃,日后会成为皇后,有盛家和李家的扶持,只要诞下孩子,日后便是大越国的国君。
哥哥为何要帮谢瑾一个同窗好友谋反?
哥哥没有任何理由造反。
彩云最后将那些书信收了起来,轻声道:“小姐,大公子会平安回来的。”
盛烟放下筷子,看着一桌菜肴,忍不住转身呕吐了起来。
彩云在她身旁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起来,盛烟呕吐完,看见彩云的样子一怔,抬手用帕子为她擦了擦眼泪。
眼泪没有用。
哥哥今日要出征了。
她有些后悔,昨日面对谢云疏时,她是不是控制住自己,那样起码她今日还能同哥哥见一面。
彩云端来了茶水让她漱口,她才漱完口,就看见了院子里的不速之客。
谢云疏不知为何又来了。
地上的污秽物还没有处理,她垂眸,听见他清淡的声音:“盛烟,我们谈个交易。”
盛烟心一阵发紧,她有什么可以和他交易的,她的自由他想拿走就拿走,她的暗卫他想撤掉就撤掉,她连这个院子都迈不出。
他走到她身前:“你上次许的愿望,换成今日我陪你去送别盛序安好不好?”
盛烟一怔,抬眸望向谢云疏不知道他又在谋划什么。
谢云疏的眼神很平静,她们之间的相处似乎又恢复成了她初来长安的时候。
四个字,陌不相识。
盛烟不再看他,应了一声“好”后起身梳妆。这几日她脸色很差,不能让哥哥看出来,如若改变不了哥哥去北地的事实,她只能想办法让哥哥在北地活下来。
现在,起码不能让哥哥看出她的异样,起码不能让哥哥再为她担忧。
谢云疏站在门边,看着盛烟梳妆。
阳光浅浅淡淡洒着。
*
马车上。
盛烟和谢云疏都没有说话。
盛烟望着窗外,大街还是那条大街,但是看着就是不一样了。
马车停在了城郊,盛烟从马车上下来,看见了不远处对她浅笑的哥哥。她向着他奔过去,声音一下子就带了哭腔:“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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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序安揉了揉她的头:“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再哭几下,脸上的妆就要花了。”
盛烟将他抱紧,轻声道:“花了就花了,我不在乎。”
“那样就是小花猫了。”盛序安冲着妹妹“喵”了一声,盛烟一怔,明明是被逗笑了,可不知怎么,眼泪就落了下来。
盛序安“诶”一声,轻声道:“多大的人了。”
盛烟望着他,眼中满是不舍:“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喝药,没事不要出帐篷。”
“我们小烟还懂打仗啊”盛序安揶揄着,眸光始终温柔。
盛烟觉得今日的哥哥格外过分,她轻哼了一声:“对,我懂,所以哥哥听我的。”
盛序安没再打趣她,认真望着施了脂粉却还是能隐隐看出苍白脸色的妹妹,轻声道:“好,哥哥都听小烟的。”
盛烟点头,又将自己带来的东西递给盛序安。
盛序安示意一旁的青笛收下,笑着说:“多谢小烟。”
前面一个人站在大石头上吹响了号角,响声回荡整片树林。
盛烟听见那一刻就红了眼,踮起脚轻轻抱了抱哥哥:“要平安回来,我们拉钩。”
盛序安应声,幼稚地同妹妹拉钩。
月光淡淡洒在两个人身上,两人见了此生的最后一面。
彩云站在一旁,看着青笛背起小姐准备的重重的包裹,在盛烟的眸光中,陪着盛序安一起走向前面的营帐。
*
回去的马车上。
盛烟依旧望着窗外,谢云疏淡淡地看着她。
风刮在盛烟脸上,马车飞驰时,她感受到了片刻的疼。
北地那边现在天气还好,哥哥他们过去需要半个月,到了之后,再过约莫半年就要入冬,那时哥哥的身体就该受不住了。
要么北地的仗在冬日来临之前打赢,要么圣上下旨让哥哥从北地回来。
她能怎么做
她身边的暗卫能够被谢云疏撤的一个都不剩,她手中那些势力也没有任何的用处。
其他的
如若谢瑾能救哥哥,谢瑾早就救了,外祖父那边同理。
即便她真能寻到些旁的势力,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只差一个登基的谢云疏。盛烟想来想去,她唯一能救哥哥的法子,就是让谢云疏改变主意
这和没有想也差不多。
一杯热茶从身旁递过来,盛烟向谢云疏望去,今日见了哥哥让她冷静下来些,她犹豫片刻后,伸手接过热茶,她同他靠近些时,轻声道:“谢云疏,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就像她对他的不信任一样,都是本能。
这个话出口,已经算她服软了。
谢云疏垂眸看着她,少女一张小小的脸上脂粉乱飞,烛火下泪痕格外明显,看着可怜兮兮的,一点没了平日的娇气模样。
他接过她喝了一口的茶,轻声道:“会洒。”
盛烟环抱住他,小声道:“你囚|禁了我两日,你要向我道两次歉。谢云疏,囚|禁人是不对的,我是你的夫人,又不是你抓起来的罪犯。”
谢云疏沉默半晌,将人抱在怀中,低声道:“好。”
马车在黑暗中行驶着,谢云疏看着自己唯一的灯,她在装作服软、假意撒娇、引他心软,他心软。
他在心中唤着,盛烟。
余下的话却是在心中都说不出来了。
*
回到院子时,盛烟便发现她身边的人全回来了,无论是院子里面的丫鬟,还是一直在暗处的流光。
彩云在一旁轻声道:“小姐,要准备沐浴吗?”
盛烟应了一声,将自己泡在浴桶里面的时候,她脑子里空白一片。
沐浴完出去之时,就看见了坐在小榻上身着一身素衣翻书的青年。见到她出来,他将书放下,向着她走来。
她有些想后退,最后却还是站在原地。
看着看着,她记忆中那个身影逐渐变成现在他的模样。他接过她手中擦头发的绸布,将她安置在椅子上后,轻轻为她擦起了头发。
盛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
那日晚上,两个人相对而眠,谢云疏在盛烟的额头留下了一个轻轻的吻,房中又燃起了安神香。
盛烟梦见了他们年少的时候,她摘果子从树上摔下来崴了脚,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冷了脸,一边冷着脸一边将她背在背上。
少年的肩会比现在窄一些,她趴在他背上,呼吸落在他耳边。少年的声音有些冷,但耳垂却悄悄红了。
她在梦中笑得很开心。
*
隔日她醒来时,罕见地,谢云疏就在她身边。
她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直到记忆开始回苏,她的颈边被落下一吻,她不知为何红了眼。
一切好像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但一切却又真切地不一样了。
她一如往常,他一如往常。
她们两个都当做那囚|禁的两天没有发生过,当做没有哥哥去战场的事情,当做没有那些针锋相对的冷言冷语和威胁,当做好像还真的相爱。
盛烟开始可悲地希望自己怀上一个孩子。
或许对于谢云疏而言,那可以是比爱还重的筹码。盛烟偶然在想,她怎么已经将谢云疏想的如此不堪。
是啊,她已经将他想的如此不堪,怎么还心存希冀。
一日夜间,他如往常一般在她的额角落下一吻,便要同她一起休息。她扣住了他修长的手,她摩挲着他手指的骨节,停留在一处,稍稍用力,轻轻褪下了他指间的玉扳指。
烛火下,他眸色变了。
那一晚她前所未有的疼,烛火摇晃着,她眼角的泪花被他|舔|了个干净。
第二日起床时,已是日午,身旁的被子已经凉了。她习以为常,坐在铜镜前时,身上第一次有了衣服遮不住的痕迹。
他几日没有回来见她。
她知道他在生气,毕竟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
再见到他,已经是半月以后。
盛烟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他同她一起用完晚膳,只说还有公务晚上睡在书房。
她没有说话,她想着她似乎询问他会开心一些,于是开了口:“你受伤了吗?”
他看着她拙劣的关心,淡淡地摇头。
他说:“没有。”
盛烟怔在原地,谢云疏走了许久之后,她才哽咽出声。
晚上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明明蜡烛已经被吹熄了,他亲吻她的时候,却还是捂上了她的眼。
彼时她已经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她们透过对方相似的躯壳,互看年少。
她们是世界上最可悲的爱人。
*
隔日。
谢云疏应了她。
十一月冬柿挂满枝头的时候,哥哥会回长安。
她望着他,对他说‘谢谢’。
他淡淡看了她许久,最后化作一声轻笑,离开了她所在的院子。
*
之后的两个月,她再也没有见过谢云疏。
她看着外面树叶正茂盛的槐花树,许愿它的叶子快些掉光,等它掉的光秃秃的,她就能见到哥哥了。
十月初的时候,她为哥哥做好了一身衣裳,自己裁的衣,自己绣的纹样。做好之后,她让彩云举起来,转着让她看看,她十分满意。
她胸无大志般想,日后和哥哥要是落魄了,她靠绣衣服也能活。
自然是胡想。
十月中旬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面看槐花树掉树叶,就看见彩云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她笑着问:“怎么了?”
彩云半天没有吞吐出声,在她脸上的笑有些僵了的时候,彩云跪下来哭了起来:“小姐,小姐,不好了,大公子、大公子”
盛烟脸僵了起来。
她听着跪在地上的彩云哭着补全后面的话:“大公子死了。”
凉风吹过,树上的叶子恰好掉下来一堆,从盛烟的头发上滚落至肩头再是衣裙,最后是那双缀着珍珠的鞋。
盛烟唇角变得平直,这一次脚步没有踉跄,很稳地走到了彩云身前。
“谁说的。”她询问彩云。
彩云哽咽着:“外面已经传遍了,今日奴早起去为小姐买城西那家铺子的糕点,路过一处说书的地方,恰好听见台上说书人在讲大公子的事情,奴便听了一耳。说书人说大公子大公子前几日就病死,消息已经在长安城传的沸沸扬扬,说书人还说还说大人和大公子都死在回长安的路上,是、是有人不想让他们回长安。”
彩云哭着说完。
盛烟神色有种诡异的平静,她没有哭,甚至眼睛都没有红,她只是轻声念着:“整个长安城都传的沸沸扬扬,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彩云双眸颤着,看着小姐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盛烟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能听见一些人的名字。
一个是她的哥哥,一个是她的爹爹,一个是她的夫君。
写作盛序安,盛尚书,盛箫意,盛大将军,谢云疏,太子殿下。
十月的阳光不知怎么还是暖和的,照在盛烟的身上,她和大街上其他人一起念叨着哥哥的名字。
她轻声呢喃:“病死的,在回来的路上病死了。
她轻笑起来,抬眸望向天穹上的太阳。
她其实很不喜欢太阳,小时候她总是被盛映珠推到一片烈日之中,盛映珠说她不能那么白,不能比她白,她踉跄着步入光中,被光赏识。
阳光洒在她冷白的脸上,盛映珠的愿望不曾实现,每每到了冬日,她的脸就会白回来,就像现在这样。
她望着太阳,就想到了谢云疏。
太阳只是晒伤她。
谢云疏却害死了她的哥哥。
她平静地想着。
大街上,看着顾自抬头的生烟,彩云站在一旁泪流满面,小姐,她的小姐
*
那日晚上,谢云疏来了她的院子。
她面色平静,轻声道:“用晚膳了吗?没有用的话,我让彩云添一副碗筷,外面那些人说哥哥不仅病死了,尸体也因为怕传染瘟疫就地焚烧了,那我要怎么准备哥哥的葬礼呢,谢云疏,我不太会,你教教我。”
谢云疏上前将她抱住,轻声道:“烟烟,哭出来吧。”
盛烟弯着眸望向他,虚伪的,不守信用的,面目不堪的太子殿下。
哭有用吗?
她没有挣扎,只是觉得自己好似灵魂都在游离,她开始听不清谢云疏说了一些什么,一心只有先为哥哥办好葬礼,让哥哥安心下葬,然后向身前的这人报仇雪恨。
才办过丧事,盛家的管家和奴仆都很有经验,盛烟发现自己好像多虑了。
哥哥没有尸体,管家让她去哥哥房间衣柜中选一身衣裳,作衣冠冢。
她走进哥哥的房间,打开木柜子,里面只有一件长袍。
她不觉得自己哭了,但是摸到了眼泪。
她将那唯一一件长袍拿出来,轻轻地拥抱在怀中,眼泪将其染湿。
是哥哥初去江南见她时穿的那一身。
良久之后,她迈出房间,将手中的衣裳交给管家。
管家顶着花白的头发,长哀了一声“小姐”。盛烟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她看着面前的管家,轻声道:“您辛苦了。”
彩云在一旁泣不成声。
哥哥最后被葬在了爹爹和娘亲的旁边,盛烟看着管家,问管家能不能也在哥哥旁边为她挖一个坟。
管家摇头说:“小姐您是太子妃,待到太子殿下登基,您就是皇后,您百年之后要同太子一同葬入皇陵的。”
盛烟哑然,有些遗憾,又有些想吐。
但是在爹爹娘亲和哥哥坟前吐实在太没礼数了,她忍住了,一直到在马车上才吐出来。
她从未吐的如此严重,一眼看上去都让人联想不到有孕了,像是病重,不治之症,要把身体里每一丝血,每一块肉吐才够。
后来她想。
噢,是灵魂。
她想吐出来的是灵魂,是年少时就被谢云疏染脏了的灵魂。
她们再不是爱人。
*
最后一次见谢云疏时,是在她的房中。
她穿着柔软的寝衣,在谢云疏抱着安慰她时,将匕首从他的身后捅了进去——
没能完全捅进去,她正要用力时,从窗中飞来一个石块,将她的手重重打开了,她因为受不住力,匕首掉落在地上。
在那之前,匕首划破了谢云疏的背部,血顺着匕首流到了她手上,从她的指尖滴落。
“滴——”
“滴————”
同屋内一般安静的,是谢云疏的眼睛——那双她从初见就觉得漂亮至极的眼睛。
*
她第三次被囚禁了起来。
一个月后,圣上薨了,谢云疏即将登上皇位。
皇后?
盛烟自然不是皇后。
她彼时被囚禁得不知人间岁月为何物,听闻圣上已薨,谢云疏正在为登基繁忙时,她在院子里面放出了自己画的纸鸢。
是一个暗号。
谢云疏登基那日,林姐姐将她救了出去。
林姐姐塞给她一个包裹,说已经为她准备好了马车,让她即刻离开长安,此生永远不要再回来。
她望着一脸担忧的林姐姐,轻声说:“好,但是离开之前,我想去祭拜一下爹爹娘亲和哥哥,哥哥下葬之后,我还没有祭拜过。”
她看见林姐姐欲言又止,但还是应了她。
那一日,长安下了一日的雨。
按照大越国的规矩,登基的日子是看星象选出来的,当天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不能够停止的,故而下雨,她也不用担忧谢云疏会知道她失踪了。
她沉默地跪在父兄的面前,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像是源源不断的泪珠。
十二月的花田荒芜一片,她狠狠地将自己的头磕下去,一声一声道着“对不起”,如果不是她,爹爹和哥哥不会是这个结局的,是她的错。
她还是流了泪。
从哽咽,到小声的哭,到嚎啕大哭,她不住地唤着爹爹和哥哥,一声一声地说“对不起”。她应该再谋划谋划的,刺杀谢云疏的机会只有一次,那一次没有成功,后面她便做不到了。
她会再寻法子。
雨水落入她的眼睛,她再次向爹爹娘亲和哥哥磕了头,起身之时,一根箭从远处高高的墙上向她射过来,直直射入她的身体,倒下那一刻,她眼前满是血雾,随后她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她倒在哥哥的坟前。
血和雨水混在一起蔓延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倒下去的那一刻,盛烟好像看见了谢云疏,苦涩的雨水涌入她的口腔,混着血一起流出来,她雪白的脸上的化不去的红。
雨水好冷,好疼。
生命流逝间,疼痛蔓延开,盛烟没有再一声一声道自己错了,只是闭上眼不再看远处谢云疏的幻影。
落入眸中的雨水化作流出的水痕,或许是一瞬,或许是几瞬,盛烟紧闭的眼眸开始松散,手指散开,死在了兄长的墓前。
临死之际,她没有再想那些酸楚的往事,而是念着孩童时,那时谢云疏还不是太子。江南草长莺飞的二月,一身素衣的少年望着她,温柔又矜贵,他递过一只纸鸢,轻声向她许诺:“此生定不负青梅。”
原来,是假的呀。
诺言是这一生悲剧的开始。
*
她死了。
也就没有看见,不远处,穿着一身帝王袍的青年踉跄向她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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