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萧吟的话简直露骨, 静能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竟从萧吟的口中听到这番话?
这个铁木头,竟说有心上人,真假?
但很快又想, 萧吟怎会拿这事来说笑,既他说了,那必然也是真的了,只不知道是哪家的人,竟叫他这样看重, 连这般直白的话都说得。
静能起先有些错愕, 但好歹也是经历过些许风霜的人,很快就笑着看向了他,“好, 既你都如此说了, 我自不会推拒, 你要我帮你什么。”
*
佛堂中,巨大的镀金佛像熠熠生辉, 眉目和善俯视着芸芸众生,佛堂外的天气也越发深沉,长长的经幡高悬在空中, 在此刻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昭阳跪在殿中, 祈求着佛祖庇佑,因为前几日那事的发生,她的容颜看着都比先前憔悴太多, 不再那样容光焕发。
她心中一直有件亏心事,如若平日里头遇到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情总也喜欢来佛堂之中烧香寻些安慰。
自从那日杜衡说要同她决裂之后, 果然再没理会她了,而杜呈知道了那件事情之后, 也难得硬气了一回,同昭阳大吵了一架,直接给杜衡在外头买了坐庄子,让他先搬出了国公府,远离了昭阳。
这几日昭阳和他们闹得这样难看,现下就连自己的儿子也再难见到一眼。
她不合时宜又想到了当年那个女人对她的诅咒,心中惶惶不安,惶恐之下,便又来了这处寻求安宁。
屋外狂啸的风若孩童呜咽,昭阳的头因此痛得更加厉害。
这些时日她总是看到那个女人的亡魂在宅院里面游走,怀中还抱着一个未曾满月的婴儿。
百日黑夜闹了鬼,惹得昭阳就连睡觉之时总也忍不住心悸。
家宅不宁,叫昭阳又想起了女人的诅咒,甚至都以为是她的亡魂在作祟,害得她如今到了这般地步。
不……
没什么好怕的,现下已经在佛堂之中,诸鬼猖獗,满墙的神佛护佑,她有何好怕。
她跪在堂下,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佛家语,宛若虔诚心善的佛教徒。
但无论怎么念,脑海中的烦闷都挥之不去。
幼年杀死的人和那个女人的诅咒在她的脑海之中响起。
“昭阳,你伤天害理,嗜杀亲妹,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女人凄
厉的嘶吼声盘桓不绝。
昭阳似回到了幼年。
她看着女人大喊尖叫,吓得不断后退。
她被母后抱在了怀里捂住了耳朵,而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看见那个女人在发疯。
昭阳本有个妹妹,同父异母,是旁的妃子所出。
昭阳是先皇唯一的女儿,自幼受他宠爱,是泡在蜜罐子里头长大的孩子,昭阳昭阳,灿若昭阳,是先皇日思夜想赐给她的封号。
但在昭阳九岁的时候,先皇有了第二个公主。
这个公主是一个不受宠宫女所生,因为先皇的一次醉酒,宫女偶然被临幸,后来又因有了龙种而有了名分。
而后来,宫女生下了公主之后便更不受宠。
可不知道是谁同昭阳说,若皇上有了旁的女儿,便不会再疼她了。恰逢那段时日先皇忙于政事,稍稍冷淡了她……
事实上,先皇不会将宫女所出的公主放在眼里。
但昭阳却将旁人的话当了真。
她在宫女太监们不注意的时候,遛进了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公主的寝宫,她看着襁褓之中的婴孩,满心满眼都是对她的厌恶。
而后,她就用枕头捂上了小公主的脸,听着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她却始终无动于衷。
她想,这个讨厌的小公主死掉了,她就还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而一个卑贱宫女生的孩子,死了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大碍。
世人皆说孩童心性单纯,但从没想到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孩子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情。当没人能惩罚她时,她这单纯的心性就成了可怕的毒药,想要谁的性命,便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提刀向谁。
总归,没有谁会去惩罚她。
婴孩的啼哭声越来越尖锐,昭阳的手也越来越用力,直到后来,摇篮中的孩子终于没有了声音。
万籁俱寂,昭阳才恍然醒悟了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情。
她讨厌这个宫女生的孩子,因为她,她的父皇都开始不关心她了,她更讨厌和这样低贱的人称呼姐妹。
她自幼便被宠溺长大,不论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情,都没有人会责怪,她现下也不觉得捂死了这个孩子是什么大的事情。
她想要趁着没有人的时候赶紧离开这里,可是这时,孩子的母亲听到声响已经赶了过来。
殿内,她没有听到以往那个熟悉的哭声,摇摇晃晃的婴儿床此时一片死寂,那个嫔妃不敢相信地走近,就看了一张青紫、早就没了生机的小脸。
旁边还置着一个皱得不像话的枕头。
她的孩子死了,被活生生捂死了。
而昭阳却一无所觉,甚至脸上一点害怕的神情都没有。
她听到昭阳说,“卑贱之人,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卑贱之人?她的孩子才刚刚满月啊!
人生有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贪,五曰恶,六曰弱。
从古至今,母子不离。凶短折,对一个母亲来说如何能接受。
况且,宫女当初也根本就不想被老皇帝强迫啊,但后宫三千佳丽夹杂无数宫女,皆是皇帝一人之私产。她只是个宫女,人人都说这是她的荣幸与恩宠。
如今,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女儿也被杀死了,那是她在这个灰暗皇宫之中的希望啊。这个嫔妾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直接扑向了昭阳,想要扯着她一起赔命。
但,皇后来了。
昭阳很快就撒谎说自己不过是想来找小妹妹玩,但来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没了气。
皇后自然偏袒自己的女儿,这个嫔妾如何都不肯依,最后事情闹到了皇帝的面前。
然而,皇帝传回了一个口谕。
他说。
一个孩子,能撒什么谎。
孩子能撒什么谎?!
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一切。
最后这个不要命的嫔妾,说下了诅咒昭阳的话,她神色凄厉,状似女鬼,哭喊着道:“昭阳,你伤天害理,嗜杀亲妹,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昭阳没有心肠,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然而午夜梦回之时,却总是会梦见那个惨死的女婴,还有那个女人悲切恐怖的脸。
自此之后,不论碰到了什么不顺心,不顺意的事情,她总是会想起那个诅咒。
那个彻底绝望之人,发出的声嘶力竭的诅咒。
殿内烛火晃动摇曳,香烟袅袅浮动,一阵邪风从窗外吹过,女人的恐怖的面孔在她面前一点又一点被放大。
因果循环,报应轮回,她不是会相信这些事情的人,但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这么些年总是忘不掉这件年深岁久的事情。
她已经嫁人生子,却还是总会被这件事情折磨。
就像杜衡同她决裂,她便总以为是那个女人诅咒的缘故。
她来了寺庙,来了佛堂,是想要讨个清净。
从前是有用的,可是不知为何,现下在此刻,头却痛得厉害。
她对在一旁侍奉的嬷嬷,问道:“你说,是她的诅咒吗,我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是报应吗。”
可嬷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喊出去了,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昭阳等了许久却还没有等到回答,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转头去看,却看到了一身袈裟的静能大师。
静能大师誉满天下,她不是不认识。
从前来寺庙中多也拜会。
大师在场,见了他,昭阳心神稍定。
静能走到了昭阳的身边,昭阳依旧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她仰头问大师,道:“大师,我幼年之时做了一件事,被一个恶女人诅咒至今,她现下虽然已经死了,但诅咒却一直伴我至今,大师可有什么办法为我驱散这些邪祟。”
静能手上转动着佛珠,问道:“施主有何惑,同我说便是。”
昭阳有些犹疑,还是不愿意说出这些事情来。
静能见她不愿,也不曾强迫,他道:“若不说,老衲又如何为你驱散邪祟?”
昭阳闻此,想了想后,还是开口说道:“我曾经不小心害死过人,后来受了人的诅咒,大师说,这样的诅咒当真会灵验吗。”
不小心害死了人。
厚颜至此,她竟然还敢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不小心害死了人。
昭阳低着头,手上不安地抚摸转动着佛珠,动作之间透露出了她的焦虑不安。
昭阳在佛祖像前跪得虔诚,满头的珠翠彰显着她一生之中,尽是荣宠。幼年在皇宫,长大嫁入国公府,在她手上没了性命的人不计其数,若谁惹了她不顺心,总是不会被放过。
可是她竟然还会因为杀过的一个婴孩而耿耿于怀至今。
或许终究还是做错事的时候太过年少。
这个时候静能终于开口,他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昭阳听到此话猛地抬头看向了静能,她的神色带有几分凌厉,似乎是不愿相信静能所言,她问道:“所以大师是说,我会有报应?”
静能却没有再看向了他,他看向了满墙神佛,声音平淡,却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悲悯,他道:“菩萨佛祖自会庇佑心善之人。”
言下之意,若不心善,自然也不会再庇护。
“神灵有眼,菩萨有心,若有所求,他们会瞧见的,但若夫人所求不诚,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下。”
大罗神仙也救不下。
昭阳脸色更加苍白,而后质问道:“为何大罗神仙救不下!他
们不就是渡人苦厄,通天神佛,各司其职,为何便救不下我一个苦命人?!”
她的神色由白转红,带了几分凄厉的质问,可静能仍旧无动于衷,他淡淡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静能这样淡漠的态度,叫昭阳更加崩溃,她还是不死心地道:“可是我近些时日夜夜难寐,不得安宁,该作何解?总要有些解决的法子吧。承恩寺百年基业,难道这么点事情也解决不了吗,还是说,我捐赠的香火钱不够,所以大师不愿为我解惑?”
她平静了些许。
是的,总会有些解决法子的。
不过是杀了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再说事情又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干系。
静能仍旧摇头,似是无可奈何,但与此同时,看向了昭阳的神色就是连那几分仅剩的悲悯也没有了。
这样的人有何值得怜悯。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错了,就算是手上鲜血淋漓又何妨,总归没人能治得住她,但亏心事做多了,便也总是怕邪祟找上门的。
古寺之中,灯火阑珊,悄悄冥冥。
静能的声音带了几分寒意,他道:“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鬼报。但施主且放心,你既说是不小心,诸神总是会宽宥于你,若再多的,老衲不敢说了。”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鬼报……
难逃鬼报……
她来了吗?她真的要来了吗!
若是旁人,静能还会说些许宽慰的话,但萧吟方才嘱咐于他,要他能怎么膈应昭阳,便怎么来说。现下看昭阳这副做鬼心虚模样,想来当初是真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了,如今这样,那也全是她咎由自取。
他不再说,转身往外出去,只留下了失魂落魄的昭阳留在殿内。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昭阳身边陪伴了几十年的嬷嬷正和萧吟在一块站着。
嬷嬷垂首,在萧吟的面前颇为低声下气,她嗫喏道:“二公子,你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经办好了,你可要把我幺弟家的儿子给放了啊。”
这老嬷嬷一辈子没有嫁人,一直奉在昭阳的身侧,可现下就为了她家那个三代独传的□□,就这样背叛了昭阳。
萧吟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奔走,便是忙着昭阳的这件事情。昭阳毕竟是公主,明的来不了,便只能来暗的。
他查清楚了她身边这个侍奉了她几十年的嬷嬷的底细,在知道一代单传一个孙子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先是抓了这个独苗,而后邀来了这个老嬷嬷。
老嬷嬷一开始还在顾及那假惺惺的主仆情谊,可萧吟不过两三句话,就让她转了话口。再恩威并施,保证只要她为自己所用,他将来不但会放了她的那个侄子,还会给他一辈子都寻不到的好处。
几番话下去,老嬷嬷便是有些主仆旧情,现下也只被利益蒙眼。
昭阳前几日所见的鬼魂,甚至梦魇,都是嬷嬷一人所为。
找人扮鬼、稍些让人心神不宁的香……
知道一个人的心魔之后,想要逼疯一个人便易如反掌。
萧吟嘴角似挂着一抹淡笑,似乎是满意今日的事情,但细细看去,那浅淡的笑却又转瞬消失。
终于,她听见萧吟开口道:“你做得很好,人我自会如约为你放了,但,他未来的前程,也都系于你一人了,若你做的不错,那是最好,如若不大好,我想他的命……”
嬷嬷马上保证道:“不!一切皆听二公子安排,二公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敢妄言!”
“好,那你……”萧吟顿了顿,而后继续道:“若能让她疯了,那便更好。”
屋外雨声渐疏,这一回,萧吟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加明显。
疯了……
萧吟不常笑,但他笑起来是极其好看的,只是这笑较平日相比带了几分邪气。
嬷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马上点头哈腰应下了。
昭阳现在的状态,已经开始疑神疑鬼,疯了也不过是再一把火的事情。
见完了这个嬷嬷之后,萧吟出了门,静能也已经出来了。
静能看着他道:“事情我已经我已为你办好了,她心中有鬼,顾左言他,饶是我今日不说那些话,她也好不了。”
萧吟道谢,而后道:“她想从神佛中求得心安,我偏不让。”
静能见他这样厌她,也不再继续谈她,只是想到了他的那个心上人,又笑着问道:“那事办了,你能同我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吗?”
萧吟没有避讳,直言道:“是首辅家的小姐。”
静能想了想,似乎是在搜寻有关这人的记忆。
“杨水起?”
萧吟点头。
静能认识这人。
想到了她,静能那苍老的眼神,带着几分悲悯,他看着萧吟缓缓道:“她啊,命格不大好。”
杨水起出生那会差点夭折,杨奕带着杨风生来承恩寺求福。
他们在此地跪了许久,只求王母显灵,能救救那个可怜的孩子。
静能一直都在承恩寺,那个时候就看着那苦命的厄运人死死哀求。
他上前为他们念了佛经,说了许多宽慰人的话,他还为病重的杨水起算了一签。
他道:“她小的时候差点夭折,但她熬了过去,可也只仅仅是熬过去了那一次。”
“她的人生之路,波折艰难,前途曲折,她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一生也不平坦。”
萧吟没有想到,静能竟也识得杨水起,而且也知晓她的命格。
苦命,不平坦。
确实苦。
雨水渐大,雨滴声一滴又一滴砸在人的心口。
片刻死寂过后,萧吟忽抬眸看他,“大师,你从前说过,我气运极好。”
“那,能把我的气给她吗。”
*
萧吟处理完了寺庙的事情,便回去了家。
天上的雨已经小了许多,到了傍晚的时候便停了个干净,他净了一身的泥泞浊气之后,换回了寻常穿的白衣。
萧吟的常庆院中种着一株木槿花,同萧吟这人太过冷淡的气质不同,这株木槿花散发着娇艳明媚的气息,只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开始凋零,而到了明日晨时,又重新绽放。
朝开暮落,每日如此。
萧吟从廊庑走过,路过了那株木槿,往杨水起住着的屋子走去。
房门紧紧阖着,灯也没有点。
萧吟知道,她这是又歇下了。
这几日,她总是精神不济,说一会话就累了。
萧吟唤来了医师。
“为什么总是睡不够,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床上,这人还能好吗。”萧吟站在廊庑外,眉头紧蹙。
有些许雨珠从檐下滴落,砸在地上积起的小水坑,发出清脆声响。
医师看着萧吟着急,也怕得慌,他道:“哎呀,这这,正常正常!那日小姐落水,太过耗神,现下伤了元气,自是要补补的呀!”
萧吟一副不信的样子。
“你若诓我……”
“哎呀呀!您没觉着,她这些时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吗,只不过是睡觉而已,不打紧的呀。往后天气好了,带着人慢慢往外出走走逛逛的,恢复恢复身体,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呀。”
往外逛逛……
将好次日就个晴日,昨日下了一日的雨,停了之后,阳光明媚动人,万里无云的天就十分适合出门。
萧吟在今日给她端饭菜的时候问道:“我问过医师了,他说你现下可以下床了,也可以去走动了。今日外头的天气很好,你想出去走走吗。”
杨水起抬眼看了眼屋外,现下正值午膳时候,外头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萧吟正坐在床边,为她布菜。
他的手好看,便是端个菜碟都衬得碟子都亮了几分。
杨水起一连几日在都躺在床上,脑子都有些不大清醒了,看着他手上端菜碟的动作,一时之间竟失了神,也忘记了回话。
萧吟注意到了她怔愣的视线,伸出手到她的面前挥了挥。
杨水起
回了神来,“嗯?”了一声,显然是没来得及反应。
自从病后,杨水起成日里头除了吃便是睡,况萧吟又总是怕她饿着,想着法子给她喂些饭下去,不过短短几日,杨水起肉眼可见的圆了不少。
她发懵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几分傻气,圆亮的眸中,明净清澈,分明露骨的看着他的手,却是什么都不知道,懵懂眨眼之时,眼中似乎倾溢出了些许光芒灵气。
不比先前她心情不大爽利那会,瘦得身上都没甚肉,现下杨水起这样看着便好了许多,至少在萧吟眼中看着,相较之前,更加康健。
康健便好。
比什么都好。
撞上了杨水起略带疑惑的视线,萧吟的喉咙紧了紧。
萧吟清了清嗓子,神色如常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
原是问她要不要出门走走。
杨水起想了想后,低下了头,眼睛一直盯着桌前的菜。
她道:“萧吟,我觉着我现下好了很多了,我既然可以下床走走了,那是不是也能回家了啊。”
第五十二章
她已经在萧家待了七日, 算上今日便是第八日。
太麻烦人了。
萧吟只要在家,便总是不厌其烦地过来照顾她,她只要是在这里, 便总是太过于麻烦他了的。
况说了,她修养了这么些时日,早已经好得大差不差了,既能下床出去走走,那么想来也能收拾收拾归家了。
在这里待, 总归是有些不大合适。
再说, 又住在他的院子里头,她总觉着怪别扭的……
萧吟听到此话,手上动作一顿, 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伸手递了双筷箸给杨水起, 面不改色道:“不好,医师只说叫出去走走, 杨家萧家相去甚远,你走动终归不大方便,好不容易养好了伤, 坐这样久的马车, 会受不住的。”
萧家杨家这么远,走动确实不合适。
他这话倒是真没有说错。
萧吟话里话外皆是强势,杨水起听到这话瘪了瘪嘴, 却终归还是没说什么,伸手接过了筷子。
毕竟救下她的是萧吟, 一直照顾她的也是萧吟,想来, 他应当确实比谁都了解她的身体状况,杨水起说不出来辩驳的话,左右不过再养几日而已,到时候就能离开了吧。
她闷闷地应了声,而后就开始夹菜吃饭了。
萧吟则在一旁自然而然地为她添菜。
他眼中又浮起了笑意,低头看着杨水起道:“近日新来了个厨子,听闻是从南地来的,你尝尝这碗豆腐羹如何,好吃吗。”
他将盛了豆腐羹的碟子推到杨水起面前,看着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期待。
新来了个厨子。
南地来的。
杨水起的祖籍在长都,南方人。
杨水起看着眼前的豆腐羹,笑了笑,她道:“萧吟,我打小就在京城长大,我爹没带我回过长都,我也不习惯南地的口味。”
长都是个伤心地,杨奕从没有带他们回去过。
杨水起言下之意,萧吟,你特地找来的厨子,我根本就不喜欢呀。
像是在说厨子,也像是在说其他。
她没有将话说得那样明显,但聪明的人总能听出言下之意。
萧吟的手指紧了紧,却愣是像是没有听懂似的。
他也笑了笑,声音听着有些闷,“嗯,下次换旁人来做。”
他目光下敛,长睫带着一片阴影,眉眼之间尽是柔顺。
见他这样乖顺,杨水起抿了抿唇,又开始想是不是自己过于咄咄逼人,她转移了话题,手上无意识地扣着筷子,问道:“萧吟,来年开春你便要参加会试,这段时日耽误你了。”
语气带着说不出来的疏离。
方才她说不喜欢南地的厨子,萧吟只会怪自己粗心大意,可是现下她说这样生疏的话,萧吟心中只觉被一阵又一阵苦涩淹没。
但他素来能隐忍,很快就隐了情绪,他抬眸看向了杨水起,笑着道:“读了十几年的书,不差这几日的。”
这么些年了,能成的也成了,不能成的,要这么几日也无甚用。
便是差,也不差这么些个时日。
杨水起也没话再说,低头用饭,两人又陷入了一片安静,只偶尔有筷子轻碰瓷碗的声音。
他们之间,虽算不得多热络,但好在也是比之前好上太多。
天气正好,正午的光从大开的门窗处透了进来,偶有微风吹进,十分敞亮舒适。
一片安静之中,忽听得一道咕咕声。
杨水起错愕抬头,看向已经面露赧然的萧吟。
“你……饿啦?”杨水起看着萧吟讷讷问道。
萧吟自觉失礼,脸色红得越发厉害,他道:“是有些。”
杨水起哪里知道这些,但萧吟饿了,她又怎好自己一个人用膳,她秀美蹙起,马上道:“你若饿了何不早说,添一双碗筷就是了,还一直在旁帮我布菜做什么。”
她又不是没得手,自己也能夹菜。
但想到萧吟是因为她而饿着了肚子,心中自也有些愧疚,咬着筷子,饭也叫吃不下了,看向萧吟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歉意。
萧吟道:“我怕你不想同我一起吃饭。”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许的闷,甚之还掺杂了几分委屈。
杨水起听了更叫愧疚,思之这些时日他因照顾她而四处奔走,现下竟还饿着肚子就来替她布菜,可她方才还说了那样的话。
和萧吟比起来,她倒显得是有些狼心狗肺了。
她想了想,而后又说了句,“没事的,萧吟,你若是饿了便一起用膳好了,我不在意这些的。”
她怎么再好意思叫萧吟饿着肚子。
萧吟听到这话,眼睫颤了颤,眸光也亮了起来,他看向杨水起,问道:“当真嘛?”
他又补充了一句,道:“往后能同你一起用饭吗。”
在萧吟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杨水起一时之间竟有些错愕。
旋即,她道:“我骗你作甚。”
她不再看萧吟,低头就开始扒起了饭。
萧吟也没有再说,而后接过了下人递来的碗筷,便也开始同她一起用饭了。
门外,肖春看着下人又给萧吟添了副碗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你家公子怎不用过午膳再来,这样饿着,多叫难受。”
反正杨水起一直躺在床上休憩,也就用膳的时候会起身,无所谓差他这么一会用膳的时间。
江北听到这话,露出了一副不可说的表情。
何止午膳,他家公子就是连早膳都不带用的,就等着那个肚子不争气,早些打起鼓来。
江北摇了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对肖春道:“好姐姐,我家公子的心,您可猜不着。”
肖春见江北这神戳戳的样子,骂了一句“神经”便离他远些了。
再待那两人用完膳之后,萧吟又带着杨水起去园子里头走了走,逛了逛。怕她累着,也没逛多久,待她额间出了一层薄汗,两人就回了屋。
从这离开前,萧吟突然对杨水起道:“二十是我的生辰,你能不能过完再走。”
既然杨水起有了想要离开的心思,那便迟早是要寻个机会离开,倒是不如现在提出,免得到时候不知道哪天自己归家,杨水起就被人接走了。
生辰。
九月二十是萧吟的生辰,那不就只要三四日了吗?
难怪将才出去逛的时候,看到丫鬟仆妇四处奔走,原是在忙着他的生辰。
杨水起听到这话,点了点头应下,不过是生辰罢,既萧吟说了,那她断不好再说什么回绝的话。
两人没再说甚,萧吟目送着杨水起回了房。
直至门被阖上,也迟迟不曾离去。
而后过了片刻,就有下人来说萧正寻他。
*
萧吟在杨水起那头待了差不多有一个下午,来了堂屋这处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
屋子里头尚未掌灯,有些许的昏暗。
萧夫人喊萧吟坐下。
萧吟依言坐到了下位。
依旧是萧夫人先开了口,她问道:“她的伤养得如何了。”
萧吟答道:“好许多了,没有先前那样了。”
既然萧吟都说好很多了,那便应该是好
了。
萧夫人闻此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她又试探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是要一直让她留在萧家吗。”
萧吟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萧夫人,神色淡淡。
见他这样看自己,萧夫人马上道:“萧吟,我是你的亲娘,不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仇人,你犯不着这样看我。我只是在问你将来是作何打算,杨水起待在你的院子里头,我们不说,没人会说出去。但她一直待在萧家,旁人是都知道的,便是救命恩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再多下去,便要被外人多嘴了。”
止步于此,没人会说什么,不过是救命,也不至于死板到要叫旁人纷说。
但再继续,便要叫人起疑心。
杜衡和昭阳闹掰的事情现下人尽皆知,萧夫人一时之间也不敢去同萧吟说什么重话,生怕踩上了昭阳的后路,逼得萧吟同她离心。
萧吟毕竟还是有主见,说多了教训的话,他也不大爱听。
听完了萧夫人的话,萧吟淡声道:“叫旁人多嘴便多嘴,有什么好在乎。”
旁人的话最是没甚好听,反正什么话他们都要说,在他们嘴巴里头,神仙也要变恶鬼。
“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萧夫人还没开口说话,就被萧正厉声打断,“我们萧家百年基业,五世正德,好好的名声,你敢毁?”
萧夫人一边瞥着萧吟的神色,一边在那里扯着萧正的袖子,小声道:“你做什么这样,不是说好了今日不发脾气的吗。”
“你自己听听他说的那些是不是人话。”
萧吟挨了萧正的说,却也没有生气,只是问道:“为何如此说?我做了什么就毁了百年基业。”
百年基业就这样不堪一击吗。
“风起于青萍之末,从古至今都是此理,萧家内部不坏,没有蛀虫,我又如何去毁。”
若真要争,说来说去又还是那样的话,说到底也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萧正怕把坏名声带来了萧家。
几个月前,萧吟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便听了萧正的话,可是现下,他又如何会听。
这事实在没有争执的必要,因为再如何说,也不过是从前的那些话。
萧正亦是不想要再起无所谓的争执,他无视了萧吟的话,平了些许心绪后道:“所以说,你现下是铁定了心要和她纠缠不休了是吗。”
萧吟不就是此意吗。
萧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所以又是说,为了她,亲人,父母,兄长,你都不要了?”
萧吟终于抬起头看向了萧正。
父子两人陷入了一阵长久的对视,萧正神色肃然,他本就生得严厉,同人对峙之时,更是不叫旁人落得什么好处。
但,萧吟迎着他的视线,却也罕见没有被压制。
过了良久,萧吟竟笑出了声来,他的笑声还带了几声讥讽,道:“不是我弃父亲,是父亲弃我。”
萧正看向萧吟,眉眼之间紧紧蹙着,他有些痛心道:“我教养你这么多年,比不上一个杨水起?萧吟,你从前不是也讨厌他们得紧吗,他们杨家父子残害多少清流文官,便是一只手指头都数不来,现下,你就是为了一个女人,什么大义,什么脸面,全都不要了?”
萧吟也不退让,“党派相争,本就如此,明的上奏弹劾,暗的绑架投毒,你来我往,皆有伤亡,清流死了人,他们就不曾死人吗。难道父亲的手上,就没有所谓奸臣的血吗,而当初皇太子和清流的人甚之还想要借北疆的祸事引火杨奕。分明都是杀人,为什么有的人高尚,有的人便是下流。”
萧吟从前也觉得杨奕可恶至极,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可是自从因为杨水起的缘故,而去正视杨家之后,才发现若是真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许多事情确也无解。
下流,他的意思是说他也下流吗。
“萧吟,你放肆!”还不待萧正斥他,生怕他发怒的萧夫人就先一步发了难,训斥了萧吟。
可这还是没有挡住萧正的怒火,他呵呵冷笑了两声,分明内心已经怒极,可面上倒平静地不像话。
他死死地盯着萧吟,道:“你说为什么有的人下流,而有的人高尚吗。我告诉你,是为何。奸邪就是奸邪,为皇上所用,不过是皇上的走狗。而我杀奸邪,名正言顺,留在青史之中亦是无人能去置喙,我做的事情不曾授天以柄,我就是高尚!他做的事情处处不合礼法,那就是下流!他愿意靠皇上从而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那其中的后果,他们自己就要承受。如此答案,你可否满意!”
他起身,走近了萧吟,看着他寒声道:“即便你眼中这天下黑白不分,一团污糟,我现下告诉你,天下就是这样个天下,没人能改!”
从古至今皆是如此,他凭什么说不对。
萧正身上穿着象征着莫大权力的二品大臣的绯红官服,现下竟说着这样露骨的话。
萧吟沉默良久,抬头,看向了萧正,他道:“上位者不正,天下不宁,如此,何不……”
萧吟话还没完,忽地听到了一声脆响。
萧吟的话,被萧正的巴掌打回了嘴里。
他被打偏了头去,迟迟没有回正。
萧夫人萧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呼,反应过来之后,忙上去拉劝起了他。
“做什么啊,你这是做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去说啊……!”
萧正却气狠了,狠狠地拂开了萧夫人,他粗喘着几口气,指着萧吟道:“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他刚若不打他,弑君杀父的话都要说出口来了!
既然如此,萧吟也没再什么好去同萧正说了,他擦了擦嘴角渗出来的血迹,直起了身,转头就要往外走去。
眼看闹成这样,事情就要到了无可转圜的余地,萧正最后还是妥协,他强压了气,说道:“行!你的婚事,你自己定下。但,你在殿试之中必须中前三甲,不然,你压根就没有资格同我谈这些!”
萧吟若能中举倒是好说,若是不中,他便是个没本事的了,那样,萧正根本也就不用担忧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若他能中,那便是个有天大本事的,他若还不依他,只怕倒时候依照他的性子来说,真要做出什么轰天震地、弑君杀父的事来,到时候,他萧家,百年基业都要毁于他手!
他能不应他,他敢不应他吗!
比起萧吟将来做出什么让他们萧家毁灭的事情来说,萧正觉着,他爱娶谁就娶谁吧!管不住的话,还管他做什么?
萧吟听得此话,终于顿步,他回过身来,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朝萧正拱手,道:“如此,多谢父亲成全。”
第五十三章
*
日子不紧不慢过着, 这几日萧吟没有前些时日那样忙了,只要是一见得空,便时常去寻杨水起说话, 说得多了,杨水起也烦他烦得不行,这眼睛一睁是萧吟,眼睛一闭又萧吟,谁能受得了。
偏偏距他的生辰又还有两三日, 现下走了又有些不太对劲。最后没办法, 杨水起忍无可忍对萧吟道:“萧吟,你不觉着你这来得太过勤快了些吗。”
萧吟面不改色道:“我怕他们照顾不好你。”
杨水起无奈扶额,“我已经快好了, 不用如此防备, 再又说了, 我这睡觉之前,阖眼看到的是你, 睁开眼睛看到的人又是你,你你你……哪有这样的事?”
杨水起虽然说得夸张了些,但萧吟黏得实在太紧了, 她实在头疼得很。
只希望这样说, 萧吟能正常些,不用这样总来寻她。
“
还是给我们彼此之间留点空间吧。”杨水起她说。
萧吟听到这话,垂了脑袋, “你嫌我烦了。”
不是疑问,而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萧吟长睫低垂, 遮掩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的语气淡淡,但是带着几分不可察觉的委屈。
萧吟一贯强势, 可杨水起都不晓得他是什么如此变得如此脆弱,总是说他两句就要委屈,活像一个受气包,况她又没说什么重话。
真是的……
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叫委屈了,我不再说这样的话就是了。”
现下寄人篱下,萧吟又算她的救命恩人,她也不是什么狼心狗肺之徒,让着他一些怎么了。
但让是让了,心中还是不大服气的。
她说他太过粘牙,又没说错……
萧吟似是看出来了她的不大情愿,只起了身道:“我没有委屈,你若不喜欢,我往后只同你来一起用饭,其他的时候,我便不会再来了。”
他像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萧吟说罢转身就往外走去,只这背影看着竟带了几分落寞萧条之意。
又配上他那几句话,莫名得让杨水起生出了一种罪恶感。
叫这话说得一噎,杨水起想说自己并非此意,但看着萧吟离开的背影,最后还是什么噤了声,瘪了瘪嘴,移开了脑袋不再看他。
越是看,越是心堵。
她实话实说而已,是萧吟自己太过敏感了,干她什么事。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本都走到门口的萧吟回了身来,他看着杨水起道:“我不来了,只是,你自己要记得用药,还有医师说你现下可以多下床走动,恢复身子。你让肖春带着你四处转转吧,没事的,你就把萧家当自己家好了。”
“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他说,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好了。
他说,不会有人再欺负他了。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杨水起是决计不会再相信的,可是现下说这话的人是萧吟。
她好像说不出什么不相信的话来。
杨水起心里头的嘀咕声消失殆尽。
好吧,他敏感便敏感些吧。
又不会怎么样。
萧吟走后,杨水起喊来了肖春,她问道:“你说萧吟他喜欢什么呀,我还没有准备他的生辰礼呢。”
既然留在了萧家,受邀参加了他的生辰礼,总是该送些东西的,哪有两手空空的道理。
她现在思之,发现自己对萧吟并不怎么熟悉,就是连他喜欢些什么都不大知道。
她该送他些什么呢。
肖春心中暗道,萧二公子喜欢什么,那不就是喜欢她家小姐吗。
萧吟这段时日如此这般殷勤,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其中意味。
但这话肖春是不会在杨水起跟前胡说的。
她也不大知道杨水起心中是做何想,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现在定没有之前那般讨厌萧吟了。
毕竟近来时日萧吟的行为举止她也看在心里,做到他这个份上的,当真没有几个了。
一开始肖春本也以为萧吟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照顾人的活计他这个素来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哪里又会得,可是这几日才发现真真是自己狗眼看人低了。
萧吟照顾起杨水起来,便是叫肖春都有些自愧不如。
既如此,肖春自也不大会再说萧吟的坏话了。
杨水起问她萧吟喜欢什么,肖春便道:“二公子看着便是个什么也不缺的,礼轻情意重,送什么二公子想来都是会收下的。”
肖春想,不论杨水起送什么,萧吟定都是会喜欢的。
肖春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听到这话,杨水起又陷入了一阵苦恼。
见杨水起这般,肖春提醒道:“莫不如小姐自己问问二公子呢,你问他想要些什么。”
自己问……
翌日,萧吟来同她一起用膳时,杨水起问了这个问题。
她问他想要什么生辰礼。
旁的不说,昨日让萧吟不要总是来寻她,他也当真做到了,两人也只是在用膳的时候会一起。
杨水起早就已经能下床了,两人坐在桌前用膳。
从前杨水起生病的时候,只能在床上的小木桌上用膳,那个地方小,布菜的时候不太好弄,萧吟总怕丫鬟会磕碰到杨水起,只要是他在家的时候,便总是亲力亲为,现如今,杨水起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萧吟也总是习惯自己布菜,生生抢了丫鬟们的活计。
他正在布菜,听到杨水起这话愣了片刻,而后马上道:“无妨,送什么都可。”
送什么都可。
这个回答不大可以。
“你喜欢什么?”杨水起看着他认真问道,生怕萧吟又要说出什么“随便”之流的话,她赶紧补充道:“总归有喜欢的吧,字画?拓本?抑或是其他的什么,总归是有喜欢的吧……”
萧吟总不能什么也不叫喜欢吧。
听到此话,萧吟想了想,而后马上道:“字帖。”
字帖。
原来萧吟喜欢字帖。
杨水起方想要问他是喜欢哪位大家的字,她去她爹书房偷一副来,却听萧吟道:“我不要旁人的字。”
“我想要你写的字。”
她的字?
杨水起有些懵。
她的字有什么好要的呢。
她一边接过了萧吟递过来的筷子,一边试探性道:“我的字可没什么好的,你当真不换一个吗。”
虽然说她的字再轻易弄来不过,但总觉着送了这么个玩样给萧吟,白白占了他便宜一样。
她的字虽说不难看,但决计也没有特别值得人称赞之处,若是送这个,总觉有些不大合适。
萧吟却认真点头,道:“嗯,就要你的字了。你做副字也费时费神,很辛苦。”
杨水起饶是脸皮再厚都要叫萧吟这话说得不大好意思了。
她嘟囔道:“没甚辛苦的。”
眼看萧吟就要动筷,杨水起又追着问道:“真没甚旁的想要了吗。”
萧吟手上动作顿了一顿,看着杨水起道:“我想要吃桂花糕,可以吗。”
他又补充道:“你做的。”
杨水起听到这话,怔愣了片刻,而后故作随意道:“你喜欢吃啊?”
萧吟没有犹豫,很快道:“嗯,一直都很喜欢。”
一直喜欢,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过。
从前的每一次杨水起送了桂花糕给萧吟之后,总是会担心不大喜欢,也会害怕她起一个大早做的桂花糕会叫萧吟随手丢弃,即便会担心,可是她仍旧每日都做,没有落下过一日。
原来他喜欢吃啊。
只可惜从前杨水起一直都不知道。
因为萧吟从未曾给过她回应,以至于,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送他的桂花糕是被丢了,还是叫他吃了。
杨水起此刻才知道,原来桂花糕他一直都有在吃。
但是现下听到萧吟说这话时,知道了这个事情之后,杨水起却也没甚反应,心中也再无甚波澜了,毕竟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中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杨水起最后还是笑了笑,她道:“好,你既喜欢,我再做就是了。只是,或许再做不出从前的味道了。”
萧吟握着筷子的手拢紧了几分,最后还是强撑起了个笑,道:“不一样便不一样,这世上没什么东西会是一尘不变的,但你做的,终归会是好吃的。”
*
两日过去,很快就迎来了九月二十。
这日萧吟生辰,萧家却也没有大办,萧吟不喜铺张,不过是十九的生辰罢了,一家人坐一起吃个饭便可。
傍晚时分,残阳沐血。
夕阳落在院中回廊之前的大地上,一片又一片的残阳照在凋零的木槿花上。
回廊下,两人并肩而站。
杨水起穿着一身桃红长裙,更衬她容色甚殊,灿若桃李。圆润了些许的脸,比先前看着还要好看些。
今日过后,杨风生就要来接她归家了。
在萧家住了这么些时日,她也觉面薄,不好再待,现下终于到了他的生辰。
过了今日,萧吟想来
便也没甚说辞了。
杨水起给萧吟递了字,她道:“这两日闲得无事做的,你看看。”
萧吟接过,展开。
端正的簪花小楷。
上头写着: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杨水起的字很好看。
萧吟盯着这字看了许久。
他想起很久之前在学堂里头的时候,杨水起曾借口不精考核,来找他温课,但那个时候,她的字迹或是故意伪装,写得歪七歪八,同现在这副簪花小楷完全不大一样。
杨水起一直在看萧吟,见他看着这副字出神,马上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她马上认错,道:“抱歉,先前骗你……”
话还未完,就叫打断,只听萧吟道:“我很喜欢。”
“什么?”杨水起抬头看他,讷讷道。
“你送我的,我很喜欢。”萧吟又重复了一遍。
她送他的,他很喜欢。
他今日未着白裳,穿了件淡蓝云绣锦袍,端得是清冷如洌,满身风姿。不得不说,萧吟的眼睛生得实在是太过好看,便是简简单单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头带着淡淡的笑,都像是含了光一样,晃人心神。
杨水起有些出神。
从前的时候她只喜欢他身上的凛然正气,倒不注意萧吟打扮模样,因为他太冷了,光是细看,都冷得吓人。
可是现下,眉眼之间好像比先前柔和了太多,便是说话的时候,都常带着笑。
杨水起心中暗叹,这萧吟生得也太过占便宜了些,只要笑一笑,就好看得不像话。
见杨水起看着自己出神,萧吟也不曾出声打扰,就那样微微低着头任她看,甚至眼中笑意越甚。
看着他笑得越发好看,杨水起终回了神,她讷讷道:“你喜欢就好。”
两人没再说下去,因现下快到了晚膳的时辰,已经有人来常青院唤他们二人去用膳了。
杨水起并不大想去,毕竟这是萧吟的生辰,他们萧家的家宴,若她在,总觉怪里怪气,还是不去了好吧……
可还不待到杨水起开口,就听到门口传来了声响。
是陈锦梨来了。
“表哥,你们怎么还没去呢?”
不待他们二人开口,陈锦梨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挽上了杨水起的手臂。
她道:“快去吧,菜都要凉了。”
杨水起尚来不及说拒绝,就被陈锦梨扯着走了。
第五十四章
到了膳厅的时候, 萧家一行人都在了,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没到。
只见到里头几人皆看向他们。
想到先前萧正二以及萧夫人二人对他们杨家的态度,杨水起有些头疼。
虽说这些时日住在萧家, 但也不曾怎么同他们打交道。
她的出现,岂不是来破坏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庆生的时候吗。
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正见到她了,也不曾经说些什么,萧夫人竟还笑着对她唤道:“来了啊, 快坐吧。”
萧夫人能怎么办?她也没办法了。
萧正都拿萧吟没办法, 她也只能接受了。
她可不想萧吟变成了下一个杜衡,而她则也步了昭阳的后尘。
打不过就加入吧。
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之后,萧夫人强逼着自己看顺眼了杨水起, 又加之先前她在国公府遭罪一事, 她也在现场, 人也都是肉长的,说不心生怜爱也是假的。
陈锦梨还日日在她耳边说杨水起如何如何好……
先前她最和她不对付, 现下她的心中杨水起又这般好,萧夫人也好奇杨水起这人究竟是什么能耐,竟将她家的孩子哄得一个比一个心甘情愿。
想了许久, 她才想到, 或许是她这人当真不错吧。
萧吟也不是会被哄骗之徒,既他这样喜欢,喜欢到不惜说出那样的话, 她应当是极好的吧。
杨水起错愕于他们的态度转变,尚未来得及反应些什么, 就已经听到了一旁的萧煦笑着对她道:“小水愣着做什么,就等你们了呢, 快来用膳吧。”
杨水起回了身来,最后也还是依言上前去了。
她被陈锦梨拉着坐下,坐在了她和萧吟的中间。
萧夫人见陈锦梨这般热络,不免打趣道:“从前倒不见得你对谁这般殷勤,现如今,倒勤快的比酒楼里头的小二还要厉害些。”
陈锦梨面色微红,听到了这话之后,却还是忍不住打量杨水起的神色,生怕她不喜她如此。
但好在,见她面色如常。
陈锦梨对着萧夫人撒娇道:“今日是表哥的生辰,姑母莫要打趣我了。”
萧夫人见她恼了,也不再逗,转头问向了杨水起,她道:“这些时日可还顺心?有不舒服的地方吗。则玉的院子住得可好?”
当然好了……
好得杨水起都快有些消受不起了。
她客气道:“自是极好的,这几日叨扰夫人了。”
萧夫人也不同她打官腔,她道:“无妨,你既觉着好就是了。从前向来都是则玉被旁人伺候,今难得见他伺候了别人,原是怕他笨手笨脚,既你说好,我也就放心了。”
萧煦也再一旁打趣,道:“只要有心,什么事情做不得。”
萧吟也知适可而止,怕再说下去,杨水起要不自在了,他对杨水起道:“今日我生辰,他们便喜欢那我笑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杨水起道:“不碍事的,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大家总是喜欢说这些笑话,她自也不会做数。
萧吟:……
好吧。
听到杨水起这样说,旁人也都识趣的没再打趣。
萧夫人现下也才看明白了。
原全是萧吟自己一厢情愿呢,人家姑娘根本就不乐意搭理他。
她本还以为,萧吟在这处说服他们,是因为杨水起那处松了口,现下看来,原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美上了先。
萧夫人像是寻到了什么趣事一般,笑了两声。
看来,世上果真是有风水轮流转一说。
萧正轻咳了两声,截住了这个话题,他看向萧吟道:“好了,萧吟,你生辰,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生辰有什么好说的?不当是他们祝贺萧吟生辰吉乐才是吗。
杨水起第一次在萧家吃饭,也不懂萧家的规矩。
在场之人都面露苦色,就连萧夫人脸上的笑意都渐渐退去了。
只听萧吟道:“没有,还是用膳吧,菜要凉了。”
萧吟想要动筷,以结束这个话题,萧正却不依,他道:“急什么,放下。过了今日,你便十九了,你难不成没什么想说的?”
“来年计划,抑或是未来展望……?”
萧正总是喜欢这样,每次都总喜欢扯着人说这些,这些话,不只是生辰要说,就是过年时候也要说。
偏偏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倒轱辘的话,也不晓得有什么好说。
杨水起这才明了,难怪一个又一个脸色皆不大好看,这样谁能受得了?
生辰便生辰,多欢喜的日子,非要说这些晦气的话吗……
也太压迫了人些。
萧吟从前还依萧正,无非是说些叫萧正满意的话,说便说了,反正这些话对他来说,再好说简单不过。
但今日却不知怎地,萧吟却不依,他道:“无甚好说,来年的计划,过年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今日又有何好去再说。”
谁知这话在萧正听来,便是他对他的违背,他沉了声道:“我若今日偏要你说呢。”
他又道:“从前都能说,为何今日说不得?”
“有何好说?”萧吟呵笑了一声。
“没何好说,你也要说。”
萧正妄图再在这一件事情掌控于他,妄图再用条条框框牵制住他,但萧吟已经不大会再听他的话了。
萧正的思想太过保守,人又过于执拗,他能在他娶妻一事上让步,已经是极限了,他不容许萧吟再在旁的事情反抗,他因循守旧,思想老派,控制欲强,但萧吟却截然相反。
萧吟那日同萧正争吵,他话还未说完就叫萧正一个巴掌打断,其实他想要说的是……
上位者不正,天下不宁,如此,何不……
取而代之。
他不是在说玩笑话,也不是在吓唬萧正。
眼看萧吟不管他的话,萧正就想要发脾气,却听到了下人来传话。
“大爷,皇太子来了。”
听闻此话,也没人再去管父子俩暗暗地较劲,在场之人,面色皆变。
萧吟的生辰,朱澄来做些什么?
萧正来不及追究萧吟,转头去问传话的下人,“只他一人?”
“不,皇太子妃,还有皇太子妃的妹妹也在。”
李春华……
萧吟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他还不曾找她,他们便先上门了。
萧正已经起身,他道:“走,出门迎人。”
皇太子临门,按照礼数,他们都要亲自迎人。
晚膳中断,一行人起身出门,出去之前,萧吟凑到了江北身边耳语吩咐了些话。
江北听后,瞳孔地震。
他惊道:“公子……当真要这样吗。”
萧吟面不改色道:“快去吧,一会晚了就赶不上了。”
听到萧吟是铁了心想要做,江北即便害怕,也只咬了咬牙就跑开了。
杨水起被陈锦梨扯着,走在萧夫人的身边,而萧正则走在最前头,只有萧煦注意到了落在最后的萧吟。
他将萧吟的举动尽收眼底。
上次的事情,萧煦已经从陈锦梨的口中得知,多半是李春华推了杨水起入水。
萧吟他想要江北去做些什么,显而易见。
他上前低声问道:“则玉,你想好了吗。”
他若要伤李春华,便是伤了皇太子妃,便是同皇太子作对。
“兄长,我不能看她受委屈。李春华推了她,我受不了。”萧吟低着头说道。
萧煦道:“她终究是皇太子妃的妹妹。”
“谁都不行。”萧吟抬头,看向了前头杨水起的背影,而后又看向萧煦认真道。
害她成了那样的又不只是昭阳,如今昭阳是疯了,那李春华呢。
*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门口。
萧正见皇太子等在外头,赶忙行礼,萧家一行人也都随着萧正拜礼。
朱澄见了,亲自将萧正扶了起来,他道:“阁老多礼,倒是我不问自来,叨扰了您吧。”
萧正忙道:“哪里的话,殿下实在严重。”
朱澄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向了萧吟道:“听闻今日是则玉生辰,前些时日在父皇的嘴巴里头听到了一回,便想着是父皇点我,喊我来给他送礼呢。”
萧吟面上不显,只随意同他客套了几句。
朱澄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在心中暗哂他是恃宠而骄。
但朱澄也不曾忘记自己今日来的目的,除了景晖帝随口提了一嘴之外,亦是有着他自己的小心思。
萧吟在秋闱之中一举夺魁,如今十九年岁,将来前程不可估量,或会是下一个杨奕这般天才之流,若能将此人牢牢攥于手中,将来他岂不比他的父皇过得还要舒坦些。
为人君者,推贤让能才是正道。
即便说现下萧正偏向他们皇太子一党无疑,但朱澄还是不大放心,想要一些实际的举动将人笼络。
例如结亲。
若能和萧家结亲,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和他攀亲家,一是看上了萧家的势,二是看上了萧吟。
将好李春阳的妹妹,同萧吟年岁相仿,她生得不错,两人何尝又不能走到一起?
今日他让李春阳带着李春华上门,自也是心思不纯。
朱澄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抬眼却看到了站在萧吟身边的杨水起。
神色晦暗了些许。
上次萧吟抱着她从国公府离开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杨家的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烦,当初是杨奕,现下又是他的女儿杨水起,都是碍眼的绊脚石。
毕竟现下是在萧家,朱澄终究是没说什么,末了也只是看着杨水起阴晦地笑了一声,而后便对他们道:“好了,今日是则玉的生辰,我也不便喧宾夺主了,不在外头站着了,我们先进去吧。”
朱澄既发了话,一行人便往里头去了。
萧家百年望族,七进七出的大宅,同亲王一样的规制,如此规模,绝非是一朝一日,一生一代所能积攒。
过了垂花门后,越往里走便越是精致,雕梁画栋,黝漆梁柱。往膳厅的路上必经过一条桥,现下正有小厮在上头泼水打扫。
萧正见此不由得蹙眉,斥道:“现下杂扫些什么,人来人往,在这平白碍了人。”
下人停下了手上扫水的动作,忙道:“是小的们错,在这碍人,但今个儿这天也不晓得是怎个回事,下午那段时日平白刮了大风,这树上的叶子都叫吹了下来,若不清扫,恐阻了老爷夫人们过桥的路。”
走路之时,难免拖起落叶,岂不绊脚。
可眼看这桥面仍旧湿滑,萧正仍蹙眉道:“净是说些蠢话,你现下这样便是不阻了?”
眼见萧正面色不善,想要追究下去,萧煦先开了口道:“落叶确实拌脚,父亲,先莫要追究了,一会饭菜都要凉了。”
见到萧煦提醒,萧正终没再继续在这件事情上面说下去了。
他们一行人要过桥,下人们忙先退开了去。
这桥不宽不窄,一行人前后通过。
萧正与朱澄走在了最前头,其余的人跟在其后。
杨水起本一直被陈锦梨挽着手。
她现下对水已经产生了阴影,光是走在桥上都有些浑身冒冷汗,止不住地发抖心悸。
没法,上次的事情实在是对她造成了太大的伤害。
便是现下看到了水,都害怕不止。
陈锦梨像是察觉到了杨水起的异样,将她挽得更紧了一些。
萧吟也不知道是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提醒道:“小心地滑。”
萧吟的声音淡淡,只像是寻常的提醒,杨水起也没多想,刚要应声,忽听得“哗啦”一声响。
她对这声音十分敏感。
先是怔愣了一瞬,而后很快往水面看去。
果不其然,是有人落了水。
第五十五章
李春华本走在李春阳的身后, 而后不知道是谁好像推搡了她一把,脚下不稳,竟直直往水里头栽去。
场面一时之间乱做了一团。
“怎么回事?!怎么掉进了水里头去了!”也不知是谁先开口喊了起来。
萧正率先反应过来, 糟了,皇太子妃的亲妹妹掉进了他萧家的池子里头去了!
他忙唤人,道:“快!快下去救人去啊!都还愣着做些什么?!”
李春华在底下扑腾不止,求救声也传到了岸上,然, 就在下人有动作的时候, 李春阳厉声制止,“不,不可!”
朱澄蹙眉, 问道:“你妹妹都掉水里头去了, 还不救人, 等着做甚?”
“这里都是小厮,如何救?名节还要不要了!”李春阳急道:“有没有会水的丫鬟, 仆妇……快去喊来!”
然而即便是有会水的丫鬟仆妇,也早就被萧吟派遣调离,他们便是想要寻人, 也要一会的时间。
眼看李春华在水里头扑腾不止, 李春阳突然想到,这萧吟不是会水吗,她马上对萧吟道:“萧二公子不是会水?能不能恳请二公子救下小妹。”
对了!萧吟不是会水吗。
李春阳的这句话也提醒了朱澄。
如果说是叫萧吟救人, 李春华岂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和萧吟有了关系吗?
朱澄也忙道:“则玉,人命关天的事, 救人要紧啊。”
他们目光殷切的看向了萧吟,想用人命的事情了胁迫他, 似乎若是萧吟说个“不”字,那便是什么见死不救、穷凶极恶之人。
若是救下了呢?那岂不就随了他们的愿吗。
偏偏说话的人是皇太子与皇太子妃,如若是他们二
人,便是让人拒绝都难。
一旁的萧正和萧夫人都不禁为萧吟捏了把汗。
可在他们二人的殷切的目光之下,萧吟却只是淡笑开口,他道:“不好意思啊,我不会水。”
他面上丝毫没有做谎的痕迹,语气倒还真像是带了几分歉意。
李春阳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她争道:“可是那日分明见得二公子跳入水中救下了杨小姐!怎那日会水,今日舍妹落水,恳请二公子一救,便这般难?”
救杨水起的时候比谁都急着往水里跳,怎今日碰到了她的妹妹就是说不行了?!
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是萧吟自己不愿意。
谁知萧吟也被如此质问却也不曾心虚,只是笑着回道:“她和她能一样吗?”
言下之意便是,她李春华,还想要跟杨水起比吗?
语气淡淡,但配着他那不咸不淡的笑,辱人至极。
太狂妄了。
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说这样的话!
李春阳只觉自己的脸面被萧吟放在地上踩,刚想要质问他是何意之时,就被赶来的仆妇打断。
眼看还在水里头扑腾的李春华就要没了动静,仆妇们终于赶来了此处,跳下了水去救人。
李春阳也暂没了再去同萧吟争执的心思,只是冲着旁边的人道:“快些救人!其他人转过去不准看!”
她又对萧正道:“烦请阁老和公子先行回避。”
萧正也知道现下这样的情形他们不适宜在场,摸了摸鼻子,识趣地对朱澄道:“那殿下先同我们去膳厅吧,到时候吩咐下人先带李小姐再去更衣吧。”
李春华无缘无故落水一事,必要追究,但现下人还在水里,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切都要待人被救上来之后再做定夺。
朱澄应下了这话,便和他们先去了膳厅。
走之前,萧吟把杨水起也带走了,最后剩下了陈锦梨陪着萧夫人在此处善后。
杨水起同萧吟走在最后边,她想到了萧吟方才所说的“小心地滑”,又想到了下人们莫名出现在了那处扫着桥面,这些事情,让杨水起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
又或者说,即便是桥面湿滑,怎么谁都没有掉进去水里头,偏偏就李春华掉下去了呢。
两人并肩走着,杨水起拽了拽萧吟的袖子。
萧吟的个子有些高,比杨水起高出了堪堪一个脑袋,眼看她有话想说,萧吟抚身凑到了她的耳边,他的马尾扫过了杨水起的耳际,带来了一阵瘙痒。
杨水起微微躲开,揉了下耳朵,而后问道:“萧吟,是你吗。”
李春华落水的事情,是他做的吗。
也只能是他。
萧吟见她猜到了,也没有辩驳,“嗯”了一声。
带着些低沉的嗓音传入了杨水起的耳畔。
杨水起意料之中听到了肯定的回答。
她问道:“萧吟,会不会有事啊。”
她毕竟是皇太子妃的亲妹妹。
出乎意料,萧吟并没有听到什么责备的话。
他本来还在担心,她会觉得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但却没有听到那些话。
而是,她在担心他会不会有事。
萧吟轻轻地笑了一声,这声笑,带着些许的暧昧之意,然还不待到杨水起反应过来,萧吟就已经直起了身。
他随意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宽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
李春华被捞起来的时候,倒也还好,不过是呛了几口水,后来吐了出来,便没什么大事。
萧夫人让下人们带着她先去换了衣裳,免得到时候着了凉更不好。
只终归是泡了水,即便是没什么大碍,李春华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难看。
换好了衣服之后,几人便去了膳厅。
那边萧正几人已经坐好,但皆没有动筷,显然也是在等人。
毕竟李春华是在萧家落了水,真出了人命关天的事,可也有得好闹了。
好在是没出什么大事。
既然没有出事,便还好说。
李春阳来了膳厅之后,面色有些不善,她道:“小妹方才同我说,觉着是有人推了她,萧阁老,这事发生在萧家,您可否给个说法。”
萧正闻此,面色难看了起来,他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是疑心我们萧家的人手脚不干净了?”
萧吟本端着茶盏,慢慢抿茶,听到这话之后,不紧不慢道:“凡事都要讲证据的,空口白牙那便是谣说。娘娘这是想要将这脏水,往萧家泼吗。”
朱澄也在这个时候出声,他也道:“我看方才那桥上湿滑得很,会不会是叫不小心滑倒的……”
李春华说有人推了她,这又是在萧家,摆明了是说萧家的人同她不对付。
朱澄可不想和萧家闹了不好看,只想将事情抹过去。
李春华尖着嗓子开了腔,她道:“姐夫!才不是这样的,是当真有人推了我的!”
她说的都是真话,但不会有人相信她说的话。
因为,确实如萧吟所说,她有什么证据?
相比李春华来说,只要萧吟说是地滑,又有谁会相信她说的话。
再者而言,朱澄显然不会因为她而得罪萧家。
现下,她只能博取旁人的同情了。
女子故作娇/媚的嗓音,眉眼之间尽显柔弱。
然而只见朱澄蹙眉,他道:“说了多少回了,在外面的时候不要喊姐夫,成何体统。”
饶他确是她的姐夫,但在外人面前,岂能这样喊?
李春华听了这话悻悻点了点头,却还是不肯甘心。
朱澄见她还想说什么,便不悦道:“不过是呛了几口水罢了,又没什么要紧的事,莫要再矫情了。”
朱澄此话,便堵死了李春华接下来的话,若是再说,肯定是要惹了朱澄的不快。
只能是恨恨闭嘴。
李春阳也知事情不能再说下去了,使了个眼神让李春华入座,而后看向了杨水起意味不明地说道:“倒还是杨小姐讨人喜欢些呢,萧二公子愿意救你,便如何都不愿意救小妹呢。”
杨水起也没打算惯她,直接道:“嗯,是比她讨喜些。”
“你什么意思!”李春华在一旁听到这话,气得就差摔筷,好在理智尚存,生生压住了这股邪气。
她气生气死,杨水起却还不咸不淡道:“字面意思啊,听不明白吗?”
反正他们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即便是杨水起给他们磕几个响头,也不见得他们会对她好些,如此,还忍他们做什么,反正横竖是个死字。
杨水起此话一出,就听到了萧家人忍不住发出的笑声。
眼看皇太子他们三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萧正登时瞪向了他们几人,叫他们老实一些。
众人抿唇忍笑。
这场饭用得算不得多愉快,毕竟朱澄、李家姐妹都几乎是含着气用的菜,本来是想要来让李春华和萧吟套些近乎,近乎没套成便算了,还闹成了这般模样。
最后朱澄用了饭后也再待不下去,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萧家,面色极其难看。
月夜寂静,现下到了宵禁时刻,街上也没甚人了。
马车行驶声在夜晚之中格外清晰。
一片安静之中,李春阳开了口道:“这萧家的人分明就是故意的,殿下,何苦忍他们如此?还有那个杨水起,简直狂妄!”
他们这一趟去萧家,好心贺寿,倒吃了一肚子气回来。
朱澄也知道这萧吟是铁了心地看上了杨水起,对李春华倒是不说喜不喜欢先了,看着都已经是厌恶至极了。
看来结亲这条路是走不大通了。
他有些头疼,呵斥道:“够了,事情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又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忍他们如此,你想和他们撕破了脸皮不成?”
现在这样的情形和他们闹不好看了,有什么好说。
他未来是要当贤君的,萧家站在他这一边,会省下很多事。
不到万不得已之际,何必闹得两两相望,唯余失望的地步。
但虽然如此想着,朱澄心中终归是不大爽利,此番贺寿,对萧家心中也生出了几分不满。
朱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李春阳也不敢再说,三人一路安静到了东宫。
下了马车之后,朱澄便直接大步往里头去了,一句话也没再同李春阳说。
李春阳的视线从朱澄身上收回,而后面色阴沉对李春华道:“过来。”
到了无人的偏殿内,侍女们阖紧了殿内,退了下去。昏暗的烛火下,只留下了李春阳和李春华二人。
“跪下!”忽地,李春阳出声道。
李春华忙不停跪了下去,她想要解释些什么,忙道:“姐姐,当真是有人推了我,我没有做谎……”
“闭嘴。”李春阳冷冷呵斥。
李春华知晓自己姐姐的脾性,即便是还想要再说什么,最终还是悻悻闭嘴。
她垂着头,待她发作。
“你当谁会在意有没有人推了你?桥上湿滑是不错,可又为何偏偏独你一人落了水?在萧家发生的事情,任由你如何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名堂。你说他们推了你,他们反倒还要怪你空口白牙就诬陷!”
李春华气道:“他们不讲道理!”
“道理?谁跟你讲道理。这天下要是讲道理那才是奇了怪了!”
萧家声名显赫,不过是落个水的事,若他们嘴硬,这事便是传出去了旁人也只会说是李春华自己的缘故。
李春阳想到了什么,又斥道:“当初叫你同萧吟亲近亲近,你就是这么个亲近的法子?!”
独独李春华一人掉了水里,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定是萧吟在报上一回杨水起落水之仇。
李春华小声辩解道:“姐姐叫我亲近萧吟,又不是我不愿意亲近,有杨水起在,我怎么近他的身,她成日在他身边碍眼,我能怎么办。”
想到了杨水起,她又恨恨道: “她就是个烦人精,那日怎么不淹死她算了!”
第五十六章
淹死她?现下竟还说这样的蠢话!
光是推她落水一事, 萧吟都睚眦必报,若真死人了,她往后还想好过?!
别说是李春华了, 萧吟能闹得天下不平!
见李春华如此蠢笨,李春阳怒气涌上心头,又加上方才朱澄的态度,更叫心里头不爽利,一时之间郁结难消, 竟动手打了李春华一巴掌。
“怎现下还这般蠢!跟了我这么些年, 一点长进都没有是怎么回事?!萧吟现在一心一意扑在了杨水起身上,当初我让你同他走近是不错,你非要这样明目张胆去动她?!萧吟不厌你, 才是奇怪!”
李春华被扇倒在地, 眼中瞬间涌出了泪水, 看向了李春阳的眼神更带了几分恐惧。
她这个姐姐,对谁都客客气气、温温柔柔, 偏偏在她面前就原形毕露。
李春华这么些年挨了她的教训,不计其数。
偏偏她就是连诉苦也不敢,若是叫母亲知道了, 反倒还要责怪她不懂事, 惹了姐姐生气。
可是看着李春华不断地害怕后退,李春阳忽地又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一般,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她蹲到了李春华的面前,爱怜地抚向了她的脸。
“对不起, 小妹,是姐姐冲动了, 姐姐只是太担心你了,担心你会被萧吟害了,他这人绝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他心机深沉,若是被他盯上了,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知道吗?”
看着姐姐关切的话语,李春华一时之间不知道是现下这个温柔的姐姐是真,还是将才那个暴怒可怕的姐姐是真。
昏暗之中,李春阳关切的面庞却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可怖,叫人不敢再看。
李春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注意到了她的举动,李春阳的脸色忽地冷了下来,她道:“小妹,听话,这个世上,只有我会对你好,只有我会帮你,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成了太子妃,你难道还过不上好日子吗?难道你还想要回到从前被人笑话的日子吗。”
看到她的神情变化,李春华也不敢去再说,生怕又惹她发怒,只反应了过来之后,赶忙点着头道:“我省得的,姐姐说的,我都省得。”
不管如何,姐姐说的话都没有错,若不是因为姐姐,他们现下一家人都只是个平民百姓,谁都可以瞧不起他们。
姐姐说的,都是对的!
李春阳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
见李春阳脸上重新带了笑,李春华也松了口气,心中的恐惧也退散了下去,很快就将方才那一巴掌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她道:“我下次一定小心些,不会叫旁人知道的。”
两人在这里说话,忽有侍女从外面敲响了殿门,李春阳开口让人进来。
“娘娘,宋大人来了。”
李春阳听到这话,便让李春华归了家先,自己去外面和皇太子见了人。
李春阳到了的时候,朱澄已经和宋河在正厅之中。
见到李春阳来了,宋河起身见礼。
李春阳得体地回了个笑。
她走到了朱澄身边坐下,淡淡道:“宋阁老今日来这是为了……?”
她面露疑惑之色看向了他。
只听他道:“今日听闻殿下和娘娘登门萧府,似败兴而归?”
这事都叫他知道了。
朱澄和李春阳相识一看,两人的眼中都露出了一丝不解,先是朱澄面色不善道:“这事,和阁老似乎没有什么干系吧?”
便是他们真在萧家有了什么不愉之事,又同他何干。
同他一个杨党的人有什么必要的干系吗?
看他们的笑话来的?
若真是如此……朱澄面色难看,刚想质问,就听得了宋河先道:“殿下莫急,我今日是真有掏心窝子话同殿下说。”
朱澄闻此,扬了扬眉,问道:“说便是了。”
宋河起身,拱手道:“早就闻说殿下神人之姿,机巧如神,长商敬仰不已,只是从前首辅大人在,却时常不让我们叨扰殿下,否则长商定早早上门拜访。”
言下之意,他心属皇太子,但迫于杨奕淫威,而不得已同他们作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宋河可不想得罪了这位未来的君王,景晖帝身子不行,他得在他崩逝之前,早早就给自己找好了下家。
反正杨奕又不在,谁能管他怎么说。
为官三思嘛,现下情形这样危急,若待将来朱澄上位,保不齐就要将他清算。
闻此,朱澄算是彻底明白了他今日的来意。
原是投诚。
现下杨奕走了,杨党唯宋河一人独大,现下杨党,俨然改成了宋党。但即便如此,面对他的投诚,朱澄却表现不出来多么喜欢。
他需要的是一个直臣,能臣,可不是像宋河这样有污名的奸臣,那样会连带着将来,他在史书之中也被那些个文官批判。
和奸臣为伍,可是会将他的名声一起也带臭。
朱澄虽对他拍的马屁颇为受用,却还是皮笑肉不笑道:“是吗,碍于首辅胁迫?可现下首辅尚在,宋阁老来东宫,不大合适吧。况又说了,从前宋大人还拿了不少我底下的人吧?现下说这话……我如何去信啊。”
他做的事情和杨奕差多少?凭什么又以为他看得上他?
宋河今日势必要投向朱澄,闻此却也不气馁,只是慢慢道:“难道殿下不觉得,萧家现下,恃宠而骄了些吗。”
恃宠而骄。
今日朱澄正有此想法,又被宋河直接挑明,一时之间没了话语。
“萧家的人都生了眼高于顶的性子,尤其是萧吟,年纪轻轻,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有几分才情,便谁也不放在眼里,他们也总是以为殿下非他们不可,今日这样的日子,殿下上他萧家的门,是给他们脸面,可他们却这样不识好歹,难道,这也是忠臣?这也是直臣?”
这番话往朱澄的心坎子上戳去。
对,他们是忠臣吗?
忠君之人,能做这样的事吗?
宋河见他面
色松动,又紧接着道:“既殿下对我曾经做过的事情耿耿于怀,我亦是可以送些底下的官员给您赔罪,只要殿下愿信我,我有的是法子给殿下表达我的决心。”
朱澄转过头去看向了李春阳,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朱澄道:“好,既阁老如此说了,我便信了阁老的话,将来阁老如何待孤,孤便如何待阁老。”
宋河达成了目的,也心满意足离去,走前给朱澄留下了句话,“定不会叫殿下失望。”
宋河走后,李春阳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她有些担忧道:“殿下当真信他吗。”
朱澄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不可信的?鸟则良木而栖,他是个聪明人,知晓将来只有孤能庇佑他。”
李春阳道:“那萧家可怎么办呢,萧正从前没少同杨奕、宋河吵架扯皮,若宋河投奔于你,萧正如何依。”
朱澄道:“我是想要他们的,可现下你也看到了,他们萧家的人一个两个,可曾将我放在眼里?既有宋河投奔……萧家,弃了也罢。到时候待孤即位,还不是要跪在孤的脚下俯首称臣。”
尤其是萧吟,饶是再能耐,将来还不是要跪倒在他的脚边?
如此想着,朱澄忽起了身,他道:“进宫,明日我便要进宫。”
李春阳有些不明所以道:“进宫做什么?”
“怎么,你妹妹在萧家落了水,你就这样忍了?”
看着朱澄眼中透露出来些许算计的精光,李春阳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殿下是要借此控告萧家?”
“没错。”他又道:“传出消息,就说你妹妹,落水回来之后,便高烧不停,一直不省人事。”
李春阳也没有想到朱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明明方才回来路上说不要撕破脸皮的是他,现下放出假消息,要进宫参他们的,也是他。
什么话都叫他说了,什么事都叫他做了。
但李春阳自然乐见其成,方才在萧家受的气,正愁着没地方出呢。
*
翌日,朱澄很快就去了西苑,陈朝见人来了,便将他引去了仁寿宫内。
景晖帝正盘腿坐在榻上阖眼打坐,口中又不知再念着什么道文。
朱澄一时之间也不敢去打搅,便是连行礼请安的话也不敢多说,就那样安静地缩在了一边。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景晖帝敲了一声钟罄,昭示着打坐完毕。
朱澄忙跪下请安。
朱澄的印象中,景晖帝不大喜欢他的母后,也不大喜欢他。
景晖帝心思深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是喜是怒,皆要旁人去猜,他压迫感十足,以至于朱澄即便再怎么有心思,在自己这个父皇面前,却总是抬不起头来的。
景晖帝睁了眼来,看着朱澄淡淡问道:“今日来,是何事?”
他的这个皇儿,素来惧他,这是什么事把他逼到了宫里来了。
朱澄听到景晖帝开口问话,马上道:“儿子是有委屈来说。”
话至此,朱澄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作势就要落泪。
景晖帝懒得看他做戏,还不待他哼唧出声就已抬手打断。
“有事说事,一国太子,哭哭啼啼作何体统。”
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臭毛病,也不知是同谁人学的。
见景晖帝不耐,朱澄便舍了泪,直接道:“父皇,萧家他们,欺人太甚啊!”
朱澄竟说萧家欺人太甚?从前他不是巴不得和萧家的人打好干系吗。
现如今,竟说萧家的不是。
景晖帝想到了什么,他眯了眼,问道:“宋河找你去了?”
除了宋河投奔他以外,景晖帝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原因会叫他舍了萧家。
果不其然,就见朱澄支支吾吾。
景晖帝很快便明白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道:“那你同朕说说,萧家的人怎么你了?他们家里的人不是最守规矩了吗,又能怎么你呢。”
看着景晖帝微眯的眼神,朱澄打心里头害怕,他垂了头,不敢再看他,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委屈。
“不过是前几日父皇同儿子说过一嘴萧家二公子生辰到了,我便是上门想要说些贺喜的话,谁知道,他们竟然……竟然就将妻妹害到了水里头……!”
听到这话,景晖帝眉峰微蹙,道:“怎么害到水里去的,继续说下去。”
朱澄很快将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最后朱澄道:“这么些个时日杨水起一直宿在萧家,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萧吟同杨水起的关系不大一般,定是因为之前杨水起在杜家落了水的事情叫萧吟耿耿于怀,姑母近些时日莫名其妙发了癔症,疯魔不止,又加之妻妹落水一事……他,他们这是视皇室威严于无物啊,太过分了啊!”
朱澄一席话毕,周遭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久不听灵惠帝回答,朱澄悄悄抬头去觑他的神色。
只见这位天子面色阴沉,不说话的时候眉眼之间也透露出一股威严。
良久过去,灵惠帝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确实过分啊。”
对李春华动手便罢了,对昭阳动手是什么意思?
她是他的亲妹妹,是大启正儿八经的皇室公主。
昭阳做什么都可以,因为她是公主,她是不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但是不知道萧吟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将人逼疯了。
她这样没有心肝的人,竟也会疯?
年纪不大,手段倒深。
萧吟这是藐视皇威,这便触碰到了灵惠帝的底线了。
灵惠帝让朱澄回去,只说自己定会处理此事。
*
京城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传到了北疆去。
杨奕在北疆已经待了一月有余,处处部署,和胡宁以及底下的将兵做了不少统筹,现如今北疆那边的情形也没再像是之前那样难熬,毕竟有兵有钱,有杨奕,再如何艰险,也难不到哪里去了。
操劳了好些日子,终于从蒙古那里拿下了一场胜战。
京城的事情本早在几天前就已经传了过来,只是底下的人看杨奕一直在忙着军务,怕耽误了前线军务,便只先瞒着,没敢去先说。
现下趁着刚胜一战,休缓之时,终将这事上报了他。
夜晚的北疆不如白日,风沙大的迷人眼。
将士们好不容易打了胜战,围着篝火烤肉喝酒,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杨奕和胡宁以及几位将军在帐篷里头商讨着接下来的事宜,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他才放人出去,只胡宁一人留下。
杨奕道:“好日子,你同他们一起出去快活快活吧,不用陪我。趁着现下能放松便放松吧,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
杨奕眼睛不大爽利,即便用了药,但晚上还是最好不要出门为好。
大家伙都在外头喝酒庆祝,只有他一人留在里头。
胡宁道:“他们热闹他们的,我又不喜闹,大人不是不晓得。”
见他如此说,杨奕也不再继续说,将才那会开得他口干舌燥,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就在此时,门口进来了一人,要给杨奕禀告事情,但见胡宁在场,一时之间也有些犹疑,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看他踟蹰不定,杨奕直接道:“说就是了。”
不过是京城家里头的事情,有什么好瞒着的。
那人见此,也不在迟疑,直接将杨水起在国公府被欺负了的事情同杨奕说了。
许久未被剪过的灯芯噼啪作响,发出一声又一声刺耳的炸响。
杨奕的脸色也愈发阴沉难看。
胡宁在一旁听了这些,神色也沉重了些许,悄悄去觑杨奕脸色,见他脸色阴沉,知他现下定是气急了。
那人话毕,营帐之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过了良久,才听得一声冷到极致的笑。
“欺人太甚,逼良为娼!”
他们如此,可不就是逼良为娼吗!
迫他们至此,杨奕饶是想就此结束,却也结束不了了。
水,又是水!
二十年多年前的水淹死了他的阿兄,现在他们又想淹死他的女儿!
竟如此对她,竟然敢如此对她?
他眉心猛蹙,心痛到无法言喻的地步。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昭阳竟能如此蛇蝎心肠。
那禀告的下人见他气得面色涨红,忙道:“老爷莫要担心,小姐现下已经没事了,近来在萧家歇着,上次萧二公子过完了生辰之后,小姐也归家去了。”
萧家。
萧二公子。
似是想到了什么,杨奕忽问道:“昭阳现下如何?”
胡宁不知道杨奕为何突然问起了昭阳如何。
她身为公主,皇帝胞妹,贵为皇亲,还能如何??
便是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皇上不开口,谁又能将她如何。
可那下人说的话竟出乎了胡宁的意料。
他听他道:“闻说,公主现下神智有些不大清晰了……整日疑神疑鬼……总之见过的人都说,憔悴得不像样。”
杨奕明白了。
果真如此。
昭阳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发疯?他想也知道是旁人的手笔。
能做到这些的,现下看来,恐怕只有萧家那个了。
他还不用出手,萧吟就已经对昭阳动手了。
但很快,他又想到,景晖帝定然不会轻轻放过此事,他不会容许旁人侵扰了皇家的威严。
若谁都去做些冒犯皇室的事而没有惩戒,往后谁又会去敬他们呢。
他问道:“萧吟现下如何?”
京城的事情传过来有些时日,朱澄与萧家发生的龃龉他也尚不知晓。
那人道:“现下倒还没出什么事情。”
现在没有出什么事情。
但不过是时间问题,杨奕保证,景晖帝绝对会因为昭阳的事情惩治萧吟。
呵。
杨奕冷笑一声。
一家子都不要脸。
饶是现下昭阳疯了,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不够……远远不够……!
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岂想要好过!
她想也别想!
杨奕忽起了身,从置着剑的架子上抽出了长剑,而后他给胡宁使了个眼色之后,没头没脑留下了一句,“拦着我些。”便往外头大步去了。
拦着些?拦着什么些?
胡宁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见杨奕已经没了身影,他知道杨奕现下在盛怒之态,生怕他要出事,赶忙追了出去。
只见杨奕出去了帐篷之后,越过了人群,走到了一片空地前。
他声音凄切,听着像是要落泪,他喊道:“不活了!我也不活了!辛苦蹉跎至今日,可家中妻儿无一护住!我在北疆领兵,我的女儿在京城叫人淹在水里,差点就没了性命!她受了这样的罪,我这个当爹的却什么也做不了,我这样辛辛苦苦还为了什么,我又还有什么脸去见她的母亲,我这个苦命的孩子啊,既我活着要看她受罪,倒不如死了个干净!”
杨奕声音洪亮,越说越是伤心,泪水横流。
话毕,就想要拿剑往自己肚子上头捅去!
好在一旁的胡宁早就得了他的授意,急急冲了上去,整个人往他身上扑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要刺向肚子的剑。
“冷静啊!大人,冷静!”
“还要我如何冷静!在场的年纪稍大些的将兵们,哪些个没有孩子,若你们的孩子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已年老,什么都做不了了,好!那我便什么都不做。但,吾剑未尝不利!我用我的血来给她母亲一个交代!”
“大人,你不能有事啊!若没有了你,我们怎么办啊!北疆怎么办啊!”胡宁跪在地上,抱着杨奕的肚子,说得可怜。
胡宁言辞凄切,听着颇为辗转,牵动了在场人的心神。
他们同他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发现杨奕私底下并不是一个喜欢生气的人。现下是什么事情叫人气成了这样?他们错愕不已,但从杨奕的话中也听出来了个大概,像是他的女儿叫人欺负了。
杨奕从没有这样激动过,看样子,他们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将才这些将兵本就听了杨奕的话而有所动容,又加之胡宁在旁“煽风点火”,他说的不错,若没有杨奕,北疆怎么办?这里好不容易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了起色,他若出事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杨奕这段时日在北疆的所作所为,已经收服了底下军民的人心,他们打心眼里头看得起这个京城那边来的厉害首辅,也不愿意看他出了事情。
众人皆起身围到了杨奕的身边,纷纷跪下求道:“大人!我们不能没有你啊!北疆不能没有你啊!”
此起彼伏的求情声响彻这片黄土地,杨奕竟像真有所动容,看着跪着的将士,最后还是抹了把眼泪,他哭着道:“好!吾命尚有用,不能这样轻易给出去。若我现下死了,倒是我不仁义!罢了,待蒙古小儿滚出我大启,我再去死!”
“大人长命!”众人道。
大人长命。
大人不要死。
杨奕见此,最后只擦了把眼泪,就被胡宁劝着回了帐篷里头。
帐篷之中,只有两人,胡宁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胡宁看得出来,杨奕不过是想要出去闹事,也不是真心寻死。
若杨奕寻死,定不声不响。
那现下为什么要闹成这样?
杨奕没有回答他的话,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他的默不作声,叫人更叫着急。
胡宁急着又是想问,杨奕先一步开了口,他道:“锦衣卫的人一直在暗处,我是想要闹起来给他们看。”
他们马上就会将这处发生的事情传去京城,传去西苑,景晖帝的耳中。
锦衣卫?
锦衣卫的人在这盯着?!
难不成这些时日一直在暗处盯梢?
胡宁还想要细问,就被杨奕打断,见他疲惫,胡宁终不再开口,起身告退,让他自己歇在这里。
*
京城中,萧吟最后还是被景晖帝唤进了宫里头。
景晖帝直接开门见山,他道:“萧吟,昭阳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萧吟今日被陈朝喊到了宫里头的时候,就猜到了景晖帝是要说这事。
朱澄还是来告状了。
他知道瞒不过景晖帝,垂眸应下。
周遭的气氛冷了许多,他听到景晖帝寒着声道:“萧吟,你好大的胆子啊。”
景晖帝说完了这话,又古怪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极有本事,能将昭阳作弄成了这副样子。”
萧吟知道景晖帝是生了怨,马上跪下。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事实确实如此,景晖帝又不是傻子,妄图哄骗他,反而适得其反。
景晖帝见他一句不为自己辩解,火气稍降。
他不喜欢那些做了错事还在嘴硬之人。
萧吟这点倒好。
不,不对,萧吟哪里都挺好,除了太过刚硬,难以指挥。
若是能像杨奕一样就好了。
但若像杨奕一样,景晖帝又不会重用萧吟了。
他需要走狗,但也要清臣。
但清臣犯了错,也是要受罚的。
景晖帝这边还在想着应该怎么罚他。
打板子?罚跪?
斟酌之际,一旁的陈朝被人喊到了外头去,而后没有一会就又急匆匆地往殿里头走。
见他如此奔走,景晖帝蹙眉低骂,“丢脸现世,天大的事情也急不成这样。”
陈朝来不及为自己辩驳,忙凑到了景晖帝的耳边道:“疯了呀,首辅在北疆发疯了!”
他很快就将在北疆盯梢的锦衣卫传回来的话同景晖帝说了。
“他在北疆发了好大的疯,拿着剑就在那里寻死觅活的,口口声声说是旁人
害了他的孩子,他也就不想要活了!”
战事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竟说要死……
他好大的胆子!
第五十七章
景晖帝马上就能明白杨奕的意图, 若他不惩治昭阳,那北疆那边杨奕也不管了!
好好好,又将他一军。
竟然是想要用死来胁迫他。
真以为自己离了他是不行了吗?!
景晖帝全然可以派旁人去北疆接手, 即刻剿杀这个逆臣,但是,他敢赌吗?
他不敢啊。
被拿捏死了的景晖帝气性大发,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无能狂怒, 气得砸起来面前的东西, 香炉、法棒……
能砸的,都叫砸了个遍。
萧吟就在下面静静地看着他发疯。
垂着的眼中,遮掩着自己的嫌恶。
良久之后, 狂怒过后的景晖帝终于开口说道:“萧吟, 你今日也算运气好, 碰上了他。”
若北疆那边再晚一点传回来这些,萧吟今日怎么也脱不了罚。
杨奕摆明是不满意昭阳今日之结局, 如若不顺了他的意,恐他想要撒手北疆不管,景晖帝赌不起, 也根本就不敢去赌。
杨奕那边是一堆麻烦事, 萧吟这边他也没了心思再去管。
甚至说,景晖帝还要谢谢萧吟将昭阳弄疯了先,不然恐怕杨奕会更疯。
发了这么一通脾气之后, 景晖帝最后也累得不行,他颤着累得发抖的手, 指着萧吟道:“这事朕不同你追究了,只是若是再有下次, 朕绝不会再饶你!”
“不要仗着朕的宠爱为非作歹,朕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宠爱……
不过也是一枚棋子罢了。
萧吟虽然没有听清楚陈朝同景晖帝耳语了些什么,但是从他的反应之中也猜测出来了个大概。
萧吟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只谢过恩典,便起身往外去了。
他走之后,景晖帝一个人又坐在了椅子上头沉默良久,过了许久,才对陈朝道 :“传朕旨意下去。”
“昭阳白日撞鬼,现今神癫魂倒,朕命人将她送往极地驱鬼清修,治好回京。”
治不好,一辈子都回不来。
一句话,便定下了昭阳往后的命。
昭阳的痴症是心魔。
几十年的心魔,如何能好?
想来她往后也只能在无边孤寂之中渡过余生。
“传话去北疆,问杨奕,满意了吗?”
陈朝听明白了,赶忙退了出去。
*
萧吟这边从殿内出去之后,将好在门口那处碰到了汪禹。
殿外,汪禹正好在和一个锦衣卫同僚站在一起,两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路过他们二人之时,汪禹抬眼,不动声色和萧吟的视线撞上。
两人故作不识,汪禹移开了视线,和同僚又继续说起了话来。
萧吟往外去走,弯进了一处墙角,隐藏了自己的身形,等了不一会,就见到了汪禹走来。
“萧吟,你这是要和朱澄撕破脸皮吗。”
汪禹知道了萧家发生的事情,才问了他这话。
萧吟倚靠在墙上,听到了他的这话也只是沉默不语。
这在汪禹眼中算是默认。
汪禹顿觉眉心痛得厉害,他不解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将事情闹做这样。
将来朱澄是要登基的,和他撕破脸皮,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萧吟默了声,良久只道:“就是不想和他打交道了而已,没有旁的事情。”
这话岂能骗得过汪禹?但既萧吟事情都已经做了,现下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他又问道:“萧吟,所以你是打算,去和杨家为伍吗?”
萧吟不再靠墙,直起了身,看向了汪禹,眸色沉沉。
“杨家非恶类。”
此话言下之意便是,杨家的人又不坏,凭什么不能和他们为伍。
汪禹看向了萧吟的眼神竟带了几分失望,“你是这样的人……竟为了一个女子就说出这样的话?他非恶类?好!那当初前任首辅被他害得尸骨无存,死后都还要被人鞭/尸,你说他非恶类?他若非恶类,又会对一个无辜稚子下手?萧吟,你说这话,你太无情了。就因为他是杨水起的父亲,你便说这样偏颇的话。”
“你还是那个萧则玉吗。”
萧则玉怎么会这样是非不分。
分明是错的,他却因为偏私,而说他们是对的。
萧吟听了这话,垂着眸淡淡道:“嗯,我是这样的人,偏私无耻。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如此,往后不见了。”
既不同路,不见就是。
他毫无停留,转身就走,在路过汪禹之时,却还是提醒道:“你服侍好陈朝,他是个聪明人,他在一日,你便不会有事。”
陈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又是一朝之大珰,他活着一日,他们便有不得什么大事。
萧吟说完了这话,就头也不回想要离开,只留下了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汪禹。
汪禹见萧吟走得这样干脆利落,见他这样决绝,马上喊道:“你太过分了,萧吟!”
就算是陈朝,也从来都在萧吟之下。
就连上次陈朝让他盯视萧吟,他还不是回去同他报了假话。可是现下,他就因为他多嘴说了这么一句,萧吟就说“往后不见”?
太过分了!
汪禹恶狠狠地咬了牙,他道:“回来!你回来!”
他就是说那么一嘴巴而已,他做什么就要同他“割袍断义”!
反正他在萧吟眼里本就可有可无,他是天之骄子,而他只不过是个被他从死人堆救回来的可怜虫,有他没他,萧吟都不会如何的。
可是不行的,汪禹不能没有萧吟。
乱葬岗,奄奄一息之时,是他救下了他,是他给了他的命。
萧吟竟能舍弃的这般得轻易。
可他也有这样的资本,在他们之间,便是萧吟杀君,汪禹也会给他递刀。
汪禹见萧吟不肯回头,声音竟都带了几分恳求,他说,“我不说就是了,你回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只要他回来,他就原谅他了,他就当今日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好了。
萧吟回头,看着他道:“你不用这样,不要勉强。”
既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好,何必这样。
汪禹没有再说,只是巧妙地转了话题,他说,“不用再说了,我都听你的,我不会再说他们不好了。”
他既然听不得他说他们的坏话,那他不说就是了。
他想要帮他们,那他也可以帮他的。
萧吟听到的这话,喉咙一哽,末了什么话都只说不出,只能“嗯”了一声。
见到萧吟无话,汪禹揉了揉眉心平复了心情,他道:“方才同我说话的那人,是在北疆的盯梢的锦衣卫,杨奕的事情,便一直由他和他手下汇报。”
萧吟明白了汪禹的言下之意,他道:“此次北疆之行,果真不寻常,皇上盯着他,是怕他跑走了吗。”
他这话是肯定之意,没有想要等到汪禹的回答,萧吟又看他,问,“那你同那人干系如何。”
汪禹也知道萧吟的意图,他回他,“还可以,但是,永不到能蒙骗皇上、掌印的地步。”
关系是好,但叛不了皇上,叛不了陈朝。
萧吟想了片刻,而后道:“无妨,我想办法。”
如果能收买了这个锦衣卫,那杨奕在北疆的事情也会好办许多。
*
十月不紧不慢过去,霜降之后,天便凉了许多,空气之中也夹杂了几分淡淡的寒意。
这日,萧煦同萧吟往杨家跑去。
自那日萧吟的生辰之后,杨水起便已经回去了杨家,两人的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再去见面。
终于到了萧煦的旬休日,他有机会带着萧吟上了杨家。
萧煦和杨风生的关系缓和之后,萧吟去那里便更叫方便。
十月三十,大晴天。
正堂中,杨风生和萧煦、萧吟坐在一起。
杨风生见萧煦、萧吟二人亲自上门,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问道:“何事寻来?你这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跑来跑去做什么,我们家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
来回跑实在麻烦,若有事情,他们上门也不是不可。
萧煦笑了笑,道:“现下子陵的事,是正事。”
他当初说能够一起熬,便真要一起熬,这些时日,他们帮了他不少,虽说也是无力回天,但总比他一个人扛着好。
杨风生被他这话说得一噎,不知该如何反驳,却在这个时候,萧吟又道:“子陵兄,我未曾入仕,每日在家也不曾有事,可以多来这处。”
萧吟每日无事,左右不过是日复一日的习课温书,再不然就是听齐峰的大道之言,听得多了,萧吟也嫌烦。
萧吟怕杨风生再要说些什么,直接进入了正题,他道:“我已经查清楚了,截至昨夜,户部之中,有两人被调职,说是工作疏漏,犯了大错,被宋河抓住直接逐出,其中一人便是那员外郎,其余的五部衙门中,也有三人被替换,而在地方中,有两地知县因为贪污的罪名而被宋河上书检举,而后被锦衣卫的连夜彻查。”
被替换调离职位的亦都是杨奕的人,是那些不愿意弃他的旧臣。
官场里头的人精,端看皇帝、掌印之流的态度,便也能估摸大概情形,就连宋河都去抱了皇太子的大腿,杨家现在就像是个笑话。
员外郎且不说了,受萧吟胁迫,宁愿被革了职,也不敢弃杨奕不顾。其余的,剩下的,便是些个真心不愿意弃杨奕而去的。
但他们不弃,宋河招揽不了了人,便干脆就直接用些法子将他们赶走就是。
完成了人事的部署之后,现下宋河就待北疆传来战胜的好消息,如此景晖帝就能开始报当年杨奕的弑子之仇。
他也可以彻底对杨家一家人下手。
再然后,萧家也被朱澄所厌弃,而他前途一片光明灿烂啊!
熬了这么些个年,等啊等的,他也总算是能熬出了头来。
萧煦若有所思,问道:“宋河这些时日,好像时常往东宫跑吧。”
若是朱澄接受宋河,那如此萧家岂会再投向他?不说旁的人,萧正这个脾气绝忍受不了。
萧吟点头,“宋河以为,反正皇上也活不了几日,早些寻明主才是正确抉择。”
但他忘记了,景晖帝是什么样的性子。
他尚在世,宋河就已经迫不及待当他死了?
只怕景晖帝只剩一口气也要叫他吃些苦头。
遑论他现在压根就没到这样的地步。
萧吟想着这些,手上摩梭着茶盏,道:“以为自己收拢了人心,便万事大吉,可不过是一些墙头草,为利驱走,今日能弃杨伯父,来日何不能弃他宋河。”
宋河这样的人,犯点蠢事,便能失势,而谁又会和他同甘共苦,谁又会对他不离不弃。
杨风生道:“现下倒还不是最惨淡的时候,宋河也罢了,旁人也罢,若爹当真不能回来……”
那杨家的噩梦才彻底席来。
杨风生想起杨奕离京之前对他说的话,他明显是知道自己这回没那么轻松就能回来的。
北疆战事平定,杨奕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
回来?笑话。
只怕还没走出北疆,就被锦衣卫的人杀了。
杨风生道:“算了,你们来也没甚用,萧吟你也别叫这些事情耽误住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萧吟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堂屋门口就来了人,抬眼去看,是杨水起。
身后肖春的手上还端着两碟桂花糕。
上一回萧吟生辰说想要吃桂花糕,杨水起还来不及做就已经回去了家,现下今日她听到了府中下人说萧家的两位公子来了,便去了厨房里头。
好在来的时候,他们都还在,没有赶不及。
杨水起见他们都在看自己,尤其是萧吟,视线十分直白,没有掩饰,她脸上浮现了一丝不自然,她轻轻咳了两声,掩饰着面上的尴尬。
她走到堂屋中,到了几人面前,道:“听闻萧哥哥来了,怕你们议事的时候要饿了,做了些桂花糕送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碧玉夹袄,只简单簪覆着一只碧玉簪子,些许长发垂在身侧,她生得乖巧,今日这样的打扮,将她衬得若是一尊小玉观音。
肖春将桂花糕放在几人面前,杨水起东西送到了,也没想多留,
可还没有出去,就听到萧煦唤她,“既来了便坐坐吧,怎么急着走了。”
听到了萧煦的话,杨水起还在迟疑,却听杨风生也道:“无事,坐坐也不妨事。”
既都如此说了,杨水起也没再推拒,她道:“好。”
而后便坐到了杨风生的身边。
几人而后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杨水起就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听着,忽然萧煦看向了杨水起问道:“那小水现下,还说亲事吗?”
既和杜呈的亲事不做数了,那往后还会说吗。
气氛陷入了一片沉寂,空气似乎也凝固住,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许久还是杨风生道:“不说了,说来说去,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就这样吧,在家里头,就什么都好。”
有了上次的事情,他又怎么还敢寄希望于旁人,他自以为杜家是个好去处,实际上不过也是漏洞百出的笑话罢了。
还不如将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往后若出了什么事情,一家人没什么扛不过去的。
杨风生恨也只恨自己不能早些懂这个道理。
如能早些知道,杨水起也不会平白就遭了这些罪。
可惜现在再说什么后悔的话,也都已经迟了。
况又说现下人人避他们杨家如蛇蝎,何故再去自取其辱。
萧煦听到了杨风生的话,也没有再问,只是去看一旁萧吟的神情,见他眉眼之间似带着浅淡的笑,便知他心中也是高兴。
杨风生或许因为先前的事情也不会那么容易接受萧吟,但好歹,他也不会再起了旁的将杨水起嫁人的心思,这便也好。
萧煦见他正拿着桂花糕在吃,便含笑打趣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桂花糕吗,母亲在家里头喊你吃,也不见你吃一块,怎我们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你这都第二块了呢。”
萧吟嘴角从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笑,听得这些话,萧吟停止了吃桂花糕的动作,待到口中的桂花糕咽下去了之后,才开口道:“只是不喜欢家中的。”
天气晴朗,阳光照满了整个堂屋,十分灿烂,偶有风抚过,清爽宜人。
萧吟说这话的时候,杨水起总觉得他的视线在往她的身上扫。
薄唇微抿,含着笑的视线,毫不掩饰。
说完了这话后,又继续塞了口桂花糕进嘴巴。
不喜欢家里头的……言下之意不就是喜欢杨水起的吗。
萧吟沉声,“好吃,跟以前吃过的桂花糕一样好吃。”
在场几人心知肚明萧吟此言何意,萧煦笑意更甚,问他道:“好,你向来事不过三,那这桂花糕定不大一般。”
萧煦说了这话也没再说,杨水起面薄,若再打趣下去,不说她了,杨风生便要先急了眼。
几人又在这处说了一会的话,天色差不多黑了之后,萧吟和萧煦就开始起身归家。
杨风生开口问道:“天差不多黑了,不若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杨风生难得主动一回,萧煦笑着问了问,道:“合适吗。”
“合适。”
几人前往了膳厅,方和师没多久也到了这处。
膳厅不大,因为家的人不大多,以往拢共也不过三人,现下这么些人在一处便有些挤着了。
萧吟第一回 在杨家用饭,竟生出了几分拘谨,尤其是在杨风生面前……
杨风生的视线也太过犀利,他也怕自己会不自觉做了什么不好的动作就讨了人嫌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现下竟也小心翼翼。
似乎他的局促,太过明显,就连坐在他对面的杨水起都察觉到了。
“萧吟,你紧张什么呀,把杨家当成自己的家就好了。”
之前杨水起在萧家过的也十分局促,可是萧吟安慰她说,把萧家当成杨家就好了,她果真便没再想那样多的事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做到这句话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可是现下她看萧吟紧张,也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从前他宽慰过她的那句话。
她说,“萧吟,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了。”
这句话却真的对萧吟有用,他耳根微微发红,修长的手指握紧了筷箸,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些人便是这样,只要是她说话,越说,便越让人喜欢。
即便是不经意,但就是这句话,却就莫名地拨动了萧吟的心神。
杨水起不会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对萧吟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有萧吟在这一刻想着,他想要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和杨水起一起。
*
冬风带了几分萧瑟之意,黑沉沉的夜,似无边浓墨重重涂抹在了天际,月落柳梢,空气之中夹杂了几分清孤之气,京城的一座庄子中,庭院内,寒风沁人心脾,可杜衡却只着一件单衣坐在庭院之中。
他目光无神看着天上的圆月,眼中没有情绪,只这样怔怔地发呆。
就在他出神之际,有人推开了院门,来了这处。
“衡儿。”
第一声,杜衡没有应他,直到了第二声,才有了反应。
杜衡眼神空洞,听到了杜呈唤他,淡淡地转头看向了他,动作缓慢。
杜呈看他这样,险些落泪。
自从从家里面搬来了这处之后,一开始便总是哭,哭得昏天黑地,饭也不肯吃,水也不肯喝,还是杜呈强逼着人给他灌下去,而到了后来,人是不哭了,不闹了,但就这样一天到晚这样傻坐着,只有杜呈同他偶尔说两句,他才会理。
他看着杜衡这副样子,心也跟着疼,从前多意气风发的世子爷,成了如今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这个当爹的如何能够接受。
他现在不求他科举不科举的了,他只要好好的,往后都好好的,就可以了。
杜呈背过了身去,悄悄地擦净了眼角的泪,
“晚膳用了吗?”杜呈问他。
“用过了。”杜衡沉默了片刻,而后回道。
“这几日天冷了,别穿这样少,到时候染上了风寒,遭罪。”
这样冷的天,他就穿这么点的衣服在外头,小厮喊他多穿一些也不肯,就这样硬生生地吹着这冷风。
杜呈心疼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这段时日他瘦了太多,就连手臂都瘦了一圈,捏起来,就连肉都没有了。
杜呈看得眼睛酸疼,而后又同杜衡说了会话,便往外走了。
出了庄子的门,下人问道:“老爷,是回府吗。”
杜呈本来是想昭阳被送走了,便带着杜衡回去国公府,但不过刚跟他提了一嘴巴,就惹得他发了很大的疯,哭着吵着说不肯回去,没有办法,杜呈将人安抚了下来之后,便也不敢再去提此事。
他也从不嫌烦,来了这处看了人后,便自己坐马车再回去国公府。
他再麻烦又如何,有杨水起惨吗?有杜衡惨吗?
杨水起……
想到了她,最后杜呈想了许久,忽地开口道:“去杨家吧。”
即便无颜再见他们,但为了杜衡,他不要脸,便不要脸一回了吧。
第五十八章
*
得了杜呈的令后, 马车很快就往杨家的方向驶去,没有一会就到了地方。
杨家的人听是杜呈来了,也马上进门禀告, 很快就被人请了进去。
是杨风生同方和师在此处同他见面。
面对杜呈突然到来,两人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他此番所谓何事。
只是相比之前,现下再坐在一起,空气之中都带了几分怪异的气息。
事情虽说发生在杜家, 但弄成这样的下场, 杜呈想必是最不想要看到。
杜呈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人至中年,落得这般下场, 妻子弄得儿子成了如今这样, 而她也已经疯疯癫癫, 永生不能回京,事到如今, 前半生如何风光畅快,后半生都将蹉跎渡过。
杜呈这些时日过得累,唇边也生出了不少的青茬。
杨风生看他这样, 终是不曾说些别的什么话, 只是问道:“国公爷今日来,是何事。”
现在他们成了这样,再见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灯火悄冥, 烛火下,他脸上的沟壑却尤其明显, 不过这么几日,杜呈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他道:“子陵,伯父今日来,是有件事情想要求你。”
语气之中竟带了几分恳求卑微之意。
杨风生光是听到这话,几乎马上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他道:“有关杨水起的事情,不行。”
杜呈有些恍然,似没想到杨风生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可他马上道:“子陵,你就让小水,见见衡儿吧……就当做伯父求你的成不。”
杜衡这个样子,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只有杨水起,能叫他好些了吧。若是杨水起也没有办法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杨风生不让杨水起去见杜衡,自是再正常不过,但身为人父,他也实在不忍心再看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杜呈的声音带了几分哀切,他道:“衡儿他……他太可怜了,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全是我这个当爹的过错,害他被他母亲如此磋磨。天要怪罪,你要怪罪,锦辞要怪罪……就全怪我!不干衡儿的事啊,这一切都同他没有干系啊!伯父求你,就让她去看看他,让他们说说话好不好……就说些话,你们在旁边盯着也成啊。”
那天的水,吞没了杨水起,还淹死了杜衡。
杜衡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走不出来,怎么也走不出那天。
九月杜鹃,寓意美满。
可他们最后怎么就落得了那样的结局。
听到杜呈这样哀切,恳求的话,杨风生也终有触动。
一旁的方和师也道:“这事,同世子爷终也不相干,落得这般,实在不该……”
说来说去,也是昭阳。
毕竟谁都想不到她竟然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杨风生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当初他们求杜呈帮忙,他也从没有推辞过什么,如今……再说拒绝的话,也不好。
杜呈只有杜衡那么一个儿子。
话至此,杨风生也说不出什么了,派人去喊了杨水起过来。
见到了杜呈,杨水起有些错愕,见他如此苍老,更加震惊。
分明前些时日见他,还不是这样的。
见她来了,杜呈起身,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央求。
“好孩子,能不能跟伯父去看看杜衡啊。”
*
翌日晌午过后,杨水起上了杜家的马车,去庄子上头看杜衡。
杨风生和方和师不大放心,便跟着一起了。
他们二人等在外头,杨水起一人去了杜衡所在的院子里面。
门口处,杜呈对她道:“近些时日,他起得晚,起来之后,便喜欢坐在窗子前面,一坐便坐一日,到了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就坐到了院子里头,一直看着天上的的月。现下刚用了午膳,人应还坐在窗前。我和你哥哥嫂嫂等在外头,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喊我们就好。”
“好孩子,你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就好了,其他的伯父也不奢求了。”
看着里面,杜呈的眼中又涌现了泪,他道:“苦,太苦了。有缘无分,上天作弄啊……”
分明已经要好了,走到下一步了,可一切就这样毁了。
上天何其残忍啊。
杜呈不再说,抹了抹泪,便让杨水起进去了院子。
院子里头很安静,静得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清风拂过,杨水起的发丝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她一抬头,这个方向刚好就能看到杜衡坐在窗前。
他一开始眼神失焦,并没有看
到她,直到眼中出现了别样的色彩之后,他的瞳孔才开始慢慢聚焦。
女子身上穿着稍厚的冬衣,看着比前些时日圆润了些许。
雪肤花貌,芙蓉殊色。
杜衡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来。
他有片刻错愕,似是没有想到她会来这里,他就一直这样看着她,甚至就连反应都没有。
过了这么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他的反应也变得些许迟钝。
看到杨水起来了这处之后,他第一反应便是想躲。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竟有些不敢见她。
因为一看到她,他便总要想起那日她濒死的模样。
这个样子叫他痛不欲生。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去回忆。
但他见到她来了,一时之间却也动弹不得,就那样坐在窗前,看着她走过了院子,穿过回廊,最后进了屋子。
他听她道:“杜衡,好久不见。”
他们确实已经很久没见。
他现在这样,和杨水起记忆之中的那个杜衡完全不一样。
那件事情,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杜衡抬头看她,瞳仁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看了她良久,却迟迟没有开口。
杨水起也没有说话,就立在那处,叫他看着。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杜衡终于开口。
他嘴角扯起了一抹笑,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从没想过,他们还会有机会再见面。
杨水起看他笑得这样牵强,眼眶也有些发酸。
她也强迫着自己扯起笑来,对他道:“听伯父说你近些时日心情不好,便想着来瞧瞧你。”
杜衡落得如今这样,杨水起心中也不好受。
从前时不时就爱吵架拌嘴的人,一下子这般颓靡不振,心里头冒出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昭阳做的事情,对她来说一种残忍,对杜衡来说又何尝不是。
她曾说他们要试试的,但最后终归还是作罢。
冬日的风冷得吓人,争相从窗户灌入,杨水起便是穿得多都觉有些发寒,可偏偏这杜衡衣着单薄,却也不见得发抖畏寒。
听到了杨水起的回答,他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些许。
原来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但很快它又重新笑了起来,道:“我无事的,你不用……”
你不用担心。
可杜衡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水起打断。
“你有事。”她肯定道。
都这副样子了,竟还说没事。
杜衡先前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如今这样。
命途多舛,世事无常……确实折磨人。
杨水起的眼中不自觉带了几分痛色。
在来这里之前,杨水起百般告诫自己,万不可露出一丝可怜他的神情,杜衡这人骄傲,绝不喜欢旁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可如今见他这样,杨水起又怎能不痛。
她道:“杜衡,你别这样,这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难受了成吗。”
这事说来说去怎么也不会同他有干系,错在昭阳,不在他。
“不对,不对……就是我的错……”杜衡听她这样说,不断摇头否认。
“是我没用……若不是我这样没用的话,事情根本也就不会成了如今这样。”
是他没用,昭阳才能一步又一步地践踏他们,蹂躏他们,若是他有用,若是他强势一些,昭阳怎么敢,她怎么敢啊。
杜衡有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有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发呆,脑海之中无数次想起九月九日,杜鹃盛放的那日。
他想,若是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多好啊。
杜衡摇着头笑,笑着笑着就淌出了泪,他坐在窗边,仰头看着杨水起说道:“回不去了,对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可他也不想要叫杨水起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只能掩面哭泣。
泪珠从修长的手指缝隙之中涌出。
他很想再见她一面,却又怕再见到她。
她来了,他该笑的,他不应该叫她担心的。
她很敏感,见他这样,到头来定会怪罪到她自己的身上去。
杨水起走到了杜衡面前蹲下,她的眼中也淌出了泪,她扯下了他那遮盖在眼睛上的手。
但杜衡不依,抽出了手,又执拗地覆上了眼,不叫她看。
杨水起也像是同他怄上了气,杜衡一遍又一遍地挡着眼,她就一遍又一遍地扯下了他的手。
最后好几个来回,终于是杜衡败下了阵来。
杨水起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眼睛牢牢地看着他。
两人的眼中都淌着泪,哭得不像话。
杨水起看着他道:“杜衡,不是你的错,你要我说多少次,这不是你的错……我现在已经好了,真的,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不是比从前胖了许多,他们对我都很好,所有人对我都很好……我不冷了,我真的不冷了。”
一下子,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都爱她。
她现在确实过得很好不是吗。
她哭着道:“你好好的,行不行,你这样子,我害怕。”
他这样,她真的有些害怕。
杜衡看向杨水起的眼中带了几分绝望。
这世上最叫人痛心的事,莫过于本来拥有,而后失去。
这件事情是杜衡的伤痛,是他的执念。
他道:“杨水起,我该怎么办啊。”
他问她,他该怎么办啊。
杨水起站起身来,弯了腰,用拇指替他擦拭着眼泪。
“会好起来的,向前看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又说,“我爹爹他就一直一直活在过去,你看看他,自己把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你现在站不起来,也要试一试啊,不试一试,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还能怎么办,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告诉自己向前看。
向前看什么呢?她不知道。
但人有点盼头,总是好的不是吗。
她说,“杜衡,我已经走出来了,你放下,成吗。”
杜衡看着眼前的少女哭得双眼通红,一遍又一遍地让自己站起来,她受了这样的罪,都已经要走出来了,为什么他还非要沉溺在过去呢。
徒惹他人伤悲。
不知道他们哭了许久,杨水起也不知道给他擦了多少的眼泪。
杜衡眼含泪光,强撑了笑,对她说道:“好,我会好好的。”
最后,杨水起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擦干净了眼泪,才敢出去。
杜呈见她出来,马上迎上去问道:“杜衡他如何,你去难道也还是那样吗?”
若是杨水起见了他,也无济于事的话,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啊。
可还不待杨水起回答,身后就传来了杜衡的声音。
“爹,我们回家吧。”
杜衡的眼睛很红,一看便知道将才哭过,但听到这话,杜呈几近落泪,他红着眼,道:“好,回家,跟爹爹回家。”
他终于肯和他回家了。
*
那边杨风生、杨水起,还有方和师也归了家去。
到了家门口,却见萧吟等在那处。
三人没想到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皆有些错愕,杨风生先问道:“你怎来了?”
萧吟道:“有事想说。”
他的视线落在了杨水起的身上,杨风生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待人如何从来不听嘴巴如何说,要看怎么做。
萧吟这段时日对杨水起如何,杨风生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光是看杨水起之前从萧家回来之后脸圆了一些,杨风生也知道,他将她照顾地很好。
见他有话想要同杨水起说,杨风生也没说什么,看到杨水起也没有异样,便同方和师往里头去了。
杨水起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吟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良久。
而后沉声道:“你哭了。”
她的眼睛很红,萧吟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她方才去见杜衡了,而后就哭成了这样。
萧吟知道,她终究会再见杜衡的,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去见,所以,在听到
暗卫传来的消息之时,萧吟有些不敢相信。
理智告诉他,他们不过是见一面罢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来找了她。
他在害怕些什么。
她的眼睛红得太厉害,萧吟问她,“你为什么要哭。”
她如实道:“我方才去见杜衡了。”
萧吟一愣,没有想到杨水起会直接同他说这话,他垂着头问,“然后呢。”
嗓音听着有些许沉闷,但杨水起却不曾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杨水起想到杜衡,眼中又止不住得发酸,她仰头着天,试图让风吹干眼中的泪,不过她不知道,眼睛越干,越是想哭。
她闷声道:“杜衡他也挺可怜的啊。”
错的不是他,承担过错的是他。
萧吟看着杨水起因为杜衡而又想哭,眼神沉了些许。
她将他当什么了?她在他的面前因为杜衡而哭,她怎么能这样。
她对他,还真是无情。
萧吟露出了一抹苦笑。
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抚净了她眼角的泪。
他似是极无奈一般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小水,还真是心善。”
跟个孩子一样,见到谁都会心疼。
他的手指很冰,激得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们小水……
萧吟的语气百转千回,但因嗓音清冽,也不至于叫人想入非非。
他说这话的时候,再自然不过,乍一听没有什么不对劲,但杨水起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就连动作也都忘记,涨得脸色通红,支支吾吾骂道:“萧……萧吟,你发什么毛病?……”
谁跟他这么亲近了?
他这么喊她做些什么,登徒子啊?!
萧吟却仍旧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一副坦然模样解释道:“你从前说,你喊兄长为‘萧哥哥’,所以也喊我为‘萧二哥哥’,那既我兄长喊你‘我们小水’,为何现下我不能这样喊你呢?”
他故意咬重了“萧二哥哥”四字,杨水起听得更是头疼。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的事情,也要叫萧吟拿出来说。
真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杨水起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萧吟,毕竟当初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切实没错。
她争不过萧吟,转身就要走,但萧吟却扯住了手臂。
他的力道很大,不能叫杨水起挣脱,但却又不会弄疼了她。
杨水起瞪他,想要问他要做些什么,但萧吟先一步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他道:“杨水起,不要哭了,至少,不要当着我的面为他哭了。”
“我会吃醋。”
他低垂着头,长睫遮住了眼眸,只在眼底投出了一片阴影。
说这话的时候还带了几分委屈。
他在旁人的面前,向来是霁风朗月,甚说带了几分冷若冰霜,但在杨水起的面前,分明她还什么都不曾做过,他却总是一副被她欺负了的样子,时不时便要委屈。
偏偏杨水起心软,最吃这一套。
以至于她时常会觉得不好意思,以为是自己的过错害他成了这样。
萧吟的话太过露骨,杨水起若再听不出来,就是傻子了,她闷闷地“哦”了一声,眉头紧紧蹙着。
既挣不开萧吟的手,她便瞥开了头去,不愿意去看他。
萧吟见她如此,几乎立刻就知道她是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
若是旁的事情,萧吟或许马上就服软了,可是在杜衡这件事上,他却意外的执拗。
执拗到了过了界都不愿意松口。
便是他从来没有立场去说些什么吃醋的话,却也还是说出了口。
说得还是如此直白。
杨水起不想理萧吟,萧吟却不肯放手。
两人陷入了无声持久的对峙,空气都变得有几分焦灼。
最后还是萧吟败下了阵来,他渐渐松开了手,看着杨水起离开了此处。
萧吟立在寒风之中,他面上情绪平淡至极,却又像是藏着深深的无力感。
想说的,不敢说的,今日都说了……
显然杨水起不接茬。
她碍于这几日他帮过她,也不好意思明说,但不曾明说的话,萧吟不是不懂。
她的每个眼神、举动,都在告诉萧吟。
喂,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去吃醋。
*
那日过后,两人心照不宣没有去提起此事,即便萧吟时常会再去杨家,但却没有再同杨水起见过几面。
杨水起避着他不肯见,萧吟也没有主动寻她。
一来二去,便是连碰面的机会的没有。
萧煦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这日他实在忍不住去问,“你们这是怎么了?闹别扭了还是怎么,这么冷着是为什么?”
之前即便说杨水起同萧吟没多么亲近,可两人之间的相处也不至像现在这样僵硬。
他们之间刻意回避,即便不慎碰面,场面也十分尴尬。杨水起不自在,萧吟也闷着声不说话。
几人都叫他们这样弄得没头没脑,说也不敢多说什么。
萧煦和杨风生也不知道两人之间是怎么了,没了法子,萧煦便自己私底下来问问萧吟到底是怎么了。
萧吟瞥开了头去,不看萧煦,手指扣弄着腰间系着的玉佩,他闷着声道:“没怎么。”
还说没怎么。
没怎么,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做些什么?
没怎么,每日一副旁人欠他几百两银子的样子?
萧吟是不大喜欢笑,多数时候也不过是面无表情罢了,也不至于每日垮着一张脸,可是这几日,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大好。
听杨风生说,前几日杨水起去见了一面杜呈。
定与此事有关。
萧吟的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多半也只有杨水起能影响他。
萧煦试探问道:“你吃醋了?”
杨水起见杜衡,所以他吃醋了?
萧吟好面子,萧煦本以为他不会承认。
可没想到他竟然“嗯”了一声。
就是现在听着都还有几分委屈。
萧煦不常见到萧吟这样,觉着有趣,笑出了声来。
收到了萧吟略带幽怨的眼神,萧煦捂嘴掩笑,他轻咳一声,忍着笑道:“就因为这事,所以这几日就一直憋着气了?男孩子嘛,要大度一点。”
萧吟摇头,他道:“不是这样,她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为杜衡说话,是情理之中,即便他吃醋,他自己晚上回家也能很好调理回来,但让他觉得挫败的是,杨水起根本就一点都不喜欢他。
一点都不……
萧煦明白了萧吟的意思,这事确实够叫人气馁,也实在叫人同情,但萧煦听后,却还是笑着问他,“所以她不喜欢你,你就也要跟着怄气?不理会她吗?”
杨水起不理他,他竟也跟着怄气。
“则玉,感情这件事啊,最忌讳的便是好胜心了。”
“若她一直不理你呢,你也这样一直一个人生闷气吗。”
当然不行。
萧煦又打趣道:“你也知道的,反正她不喜欢你,你现下不在她跟前晃荡,她还开心些呢。”
萧吟松开了手上的玉佩,不再扣弄,他道:“我明白兄长的意思。”
他又道:“我只是心里难受,我没想同她赌气。”
他对自己定位尚且清晰……尚且还不敢怄气。
萧煦看着萧吟,想到了他们如今这样,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呢。
前路漫漫啊,萧吟还有得些苦头好吃。
*
这些日子,杨风生和萧家走得极近,而朱澄那边同宋河越来越近之后,也彻底和萧家撕破了脸皮。
萧正知道朱澄的行径之后,也生了很大的气,一开始只是气他同小人交好,但是后来,见朱澄待萧家态度如此冷淡,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其中龃
龉。
只怕这朱澄,择小人,而弃清臣。
原这口口声声心有大义的皇太子殿下,亦不过如此。
既朱澄选择了宋河,萧正亦是有自己的气节,也不会再眼巴巴贴上去。
他气得连着几天都没吃下去饭,气得人都消瘦了些许。
因着这事,他也疲于再去琢磨萧煦兄弟二人的举动,和杨家走得近便近些吧,只要他们暂不闹出什么大事,他也都懒得再管。
京城下,这两三月,大家也难得相安无事。
只风平浪静之下还藏着诡谲云涌,杀机四起众人皆心怀鬼胎。
日子不知是何时入了冬,天气越发寒冷,冷风越发凌冽,一转眼,就悄无声息到了寒冬时节,万里荒寒,夕阳也被染了几分漠色。
临近年关,北疆的战事也快要收尾,自从杨奕带着朝廷的军需来了北疆之后,过五关斩六将,在后方部署派将,这处形势一片大好。
战线也不能再拖下去了,杨奕打算趁着过年之前早些结束这里,若不出意外,北疆的将士百姓还能过个好年。
短短几个月,这里打不赢的战,嬴不下来的局面,在有了他之后,一切好像都好起来了。
如果不是他,这里或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北疆边镇现下也有不少的百姓都给杨奕送东西来,左右不过是些自家做的东西还有北地的特产。
北疆属苦寒之地,寒冬时节,比京城那处还要冷上几分,杨奕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裹起了衣服。
整个人显得更加圆润。
他现下正坐在案前,琢磨着接下来的战事。
灯火如晦,杨奕神色专注。
越是这样的关头,越不能放松,到了收尾之时,一朝不慎,满盘皆输。
杨奕不是将军,他不会打仗,但他是天下的首辅,是景晖帝六年横空出世的状元郎。
所以,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不会的事。
打仗亦像是在下棋,皆是博弈。
杨奕是一个出色的执棋者,在人才辈出的京城中,官场上,斗得过他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对付蒙古小儿,更不过时间问题。
快要过年了,也不知京城那边如何。
他不知道杨水起还在不在生气,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他给她留下的信。
但他想,按照她的那个性子,多半是不会看那封信。
也罢,看了也是徒惹伤悲。
倒不如不看。
只是这样的话,他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去说了。
就在杨奕出神之际,帐篷被人掀开,他抬头看去,就见胡宁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了进来。
胡宁将东西堆到了桌案旁,指着给杨奕看,他道:“大人,您瞧瞧,老百姓们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杨奕于北疆的百姓而言,宛如救世主。
虽说从前时候,他们从没有见过杨奕,却也讨厌这个传闻之中的奸臣宰相,但是现在,毫不夸张的来说,就是他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边陲之地,时常有蒙古将兵进犯侵扰,烧杀抢掠,奸杀妇女,无恶不作,可没有谁能护得了他们。
连年的战争,最受苦的终究是百姓。
若不是杨奕来了,他们这个年多半又是要在血光之中渡过。
杨奕低头看向了脚边堆着的东西,瞬时有些头疼,他道:“拿来做什么?都要过年了,还往我这里送东西干嘛。送回去,叫他们留着好好过年。”
他们本来就不容易,这么些东西也不知道是怎么筹来的,拿来给了他,他们年怎么过?
杨奕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他们一年到头来,最盼的也就是过年这会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着急赶在过年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因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个好年了。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杨奕也算是些许幸运,在这样的名利场中争权夺势数年,心中倒也还存着最本初的良善。
胡宁出身仕宦人家,也不曾过过什么穷苦日子,他不明白,他们送的东西也并不算得多么贵重,不过是尽了他们自己的一点心意而已,怎么就至于过不了好年了?
杨奕看明白了他眼中的质疑,淡淡道:“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让人挨家挨户送回去吧,告诉他们好好准备过年就是了,不用想着我,我这么大个人,好着呢。”
见杨奕这样说,胡宁也不再坚持,应了声,但他又捕捉到了杨奕话里面的另一句关键词。
他抬首看向杨奕,问道:“大人是说,过年前能打完仗?”
虽说是在意料之中,但从杨奕口中说出,胡宁才能安心。
杨奕道:“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胡宁有些担忧道:“如果有意外呢……”
“有我在,没意外。”杨奕淡淡道。
有他在,没意外。
若是旁人说这话,胡宁只会觉得那人狂妄之极,竟敢去说这种不要脸的话。
可是,他可是杨奕啊。
杨奕说这话,胡宁只想要落泪。
终于能结束了,这场仗,打了这么久,终于能说结束了!
他们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牺牲了太多的性命,好在,结果总算是好的。
胡宁眼中有泪,他道:“大人说没有意外,那想来定是顺顺利利的,到时候,之前一万士兵的事,我自会回京认罪。大人你,也能回去过个好年了。风生和水起,还在家中等你吧。”
回去过年……
实在是奢望。
杨奕走不出北疆。
锦衣卫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他们不会让他回去的。
若北疆一日不宁,杨奕一日不死。
若北疆平定,那么他也一定会被卸磨杀驴。
景晖帝能忍受他至今,不过是因为他有价值。
北疆早日安宁,杨奕的死期便也到了。
这事杨奕再清楚不过。
他也大可以一直拖着战事,一直延长战事,那样,景晖帝又能拿他如何。
但,他实在不忍看他们再受苦。
一条命罢了,拿去吧,拿去罢了!
帐中烛火飘摇,就如杨奕这如浮萍般漂泊的一生,他这一生自兄长死后,就从没有再安定过了。
杨奕听到胡宁的话,笑了笑,只这笑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他道:“好,回京,回京过年!”
胡宁从这里出去之后,杨奕又低头琢磨起了战术,就在这时,帐篷外来了个小兵打扮的人,说是有事禀告,杨奕将人放了进来。
杨奕没有抬头看他,问道:“有什么事情便说吧。”
小兵却没有回答,只是拱手道:“首辅大人,有要事相商,可否请人回避?”
杨奕听到了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非常眼生。
他淡淡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人的话,说就是了。”
这个脸生的小兵听到了这话,却道:“是京城里头的事情。”
京城里头的事情?
京城里的事情一直都是他带来的人汇报的,他怎么会不认识?
但京城,除了杨家的事情,还有旁的事。
杨奕猜到了他的来路不寻常,也不担心他是什么刺客之流,因为刺客根本就不会提起京城,只会徒惹了他的猜忌。
恐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
杨奕让旁的人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他。
他道:“说吧,是谁叫你来的?”
第五十九章
冬寒肆意席卷, 雪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下了,风雪连绵,整个京城都盖了一层白。近年关, 杨府上上下下都叫挂上了红灯笼,皓月当空,满院泛着热闹的红光,丫鬟仆妇们也来来回回奔走,忙着过年的事宜。
毕竟是要过年, 该有的热闹也不能少。
总不能因为日子不好过了, 就连年也过不了了。
明日就到了除夕,可杨奕那边却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让人没由来得心慌。
北疆的战事越发顺利,杨水起心里头却越害怕。
这么顺啊……
既这么顺利, 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写回来。
都要过年了, 他难道还不回来吗?
听他们说, 现下北疆那边,蒙古进犯的士兵基本已经剿灭, 已经处于收尾阶段,按理来说,就算是过年赶不回来, 可也该写封信报平安的啊。
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
杨水起在这里思来想去, 想得头都痛了也没想明白。
她心中有个可怕的想法,可却根本不敢细想。
现下时辰尚早,丫鬟们在院子里头来往走动, 说说笑笑,红灯笼散发着的强烈的光, 昭显着喜庆的气氛,同满院的热闹不同, 昏暗的屋内,杨水起
愁眉不展。
桌前,她的手指正轻轻抚着杨奕给她留下来的那封信。
这封信已经有些发皱,可在手上被摸了千百来回,始终也没有被打开过。
就在她看着信笺失神之时,门口那处传来了丫鬟禀告的声音。
“姑娘万福。”
是方和师来了。
即便说方和师现下住在杨家,在旁人眼中,她同杨风生俨然是一对爱侣。
但终究是没有成婚,即便有实,但也无名。
所以旁的人都唤她姑娘。
杨风生想要娶她,但不敢,至少现下来说,还不大敢。
听到了下人们的禀告声,杨水起忙将信藏到了茶案底下。
否则若是叫方和师看见,一定又以为她在一个人在这里头黯然神伤,想那些有的没的。
方和师进来,杨水起将好做好了这些动作,没能叫她察觉出来什么异样。
她走到了桌前坐下,杨水起笑着问她,道:“姐姐怎么来了。”
明明是在笑,可落在方和师的眼中便有那么些牵强了。
方和师道:“明个儿除夕了,不出去玩会吗,窝在里头做什么。”
以往杨水起最喜热闹,过年过节的时候,她跑得比谁欢腾,穿着新衣裳在家里头到处晃荡,整个院子都能听到她吵闹的声音。方和师和杨风生没有闹掰之前,她甚至还会跑到方家,扯着方和师,四处去逛街。
可那样的日子,已经很久没有了。
即便明日就是除夕了,她却一直窝在自己的屋子里头,饶是外面多热闹,她也无动于衷。
方和师实在看不过眼,便主动来寻了她。
她问杨水起为何不出去玩会。
杨水起只是闷闷道:“没怎么,外头冷,不想去罢了。”
上一次落水终还是让她留下了病根,寒冬于她而言,实在有些难熬。便是待在屋子里头都有些冷得慌,遑论出门。
况她心里头压着事情,便是想要闹腾,也闹腾不起来。
方和师见她低头扣着手指,肯定说道:“你在担心伯父是吗。”
若不是担心杨奕,何至于日日这样惆怅。
都要过年了,他却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怎么会不叫人担心。
不说是杨水起,就是连方和师心中都有点觉得奇怪。
杨水起嘴硬道:“没有担心,我只是觉着外头有些冷,懒得动弹罢了。”
见她不愿意提,方和师也没再勉强,叹了口气,转身又从一旁丫鬟的手上拿来了一件衣裳,她展开给杨水起看。
桃红色的长裙,衣身精致,走线细密,袖口同衣领刺着细软的绒毛,摸一下便十分舒服,而往下去看,裙摆处,刺着大片的金线绒花,栩栩如生。
方和师见杨水起看得入神,笑着问她,“喜欢吗。”
本以为见她这样入迷,定是喜欢,小姑娘家家的,哪个不喜欢这样粉嫩的衣裙。
可没想到,杨水起收回了视线,竟伸手去触方和师的眼睛。
动作轻柔,指尖轻轻地碰到了她的眼。
她问她说,“姐姐,眼睛疼吗。”
方和师的女工是京城出了名得好,这衣裳,也只会是她亲自所做。
做了她的,定还做了杨风生的。
难怪这些时日不常常见到她,原来是一直在屋子里头做女工。
会疼吧,做了这么久,眼睛会疼的吧。
杨水起瘪了瘪嘴道:“哥哥一点都不会心疼人的。”
怎么舍得让她做这么久的针线活。
方和师解释道:“不是他,是我自己非要做的。你别怕,我就做了你这一件呢,你哥哥的,我没做。”
她捂住嘴巴笑道:“我就只给他做了个香囊。”
杨风生穿这么好看做什么,杨水起便不一样,正是最好的年纪,她就该穿这些。
方和师给她做这些,心里头也高兴。
方和师道:“你若疼我,明个儿就穿得漂漂亮亮的,咱高兴些,好好过个年,到时候你爹爹回来,什么就都好了。”
方和师面容姣好,在昏暗烛火下,依旧白得亮眼,就连说话也十分温柔,一举一动,皆叫人心醉。
杨水起看了她许久,才问道:“姐姐,我哥哥他……怎配得上你,他现下就是连名分都不能给你……”
杨水起都觉得有些委屈。
分明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却还不能成亲。
她那么好,不该被这样对待的。
方和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现下不在意这些了,从家里面跑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她哪里不知道杨风生是不想要连累她,若真出了什么事,他绝对又会推开她。
但现下,能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再多的,她也不敢再奢求了。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便是旁人再如何说他也不悔。便是万劫不复难以为继,她也不悔。
方和师揉了揉杨水起的脑袋,笑道:“别心疼我,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好心疼的。”
为了情爱,抛父弃母,世人都要唾弃。
杨水起见她想起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来,起身抱着道:“姐姐,我和哥哥一直都在,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会好好的在一起。”
她想,就要过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
很快就到了除夕夜,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远远望去,灯市如明珠绽放光华,街道上偶有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响起,万千灯火,火树银花,整个京城都陷在一股热闹的气氛之中,孩童嬉笑的声音从各家各户传来。
杨水起今日穿了方和师给她做的衣服,颜色鲜艳,衬得她两靥娇红,艳如桃李。
现下晚膳还没有开始,她还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头。
杨水起喊了她屋子里头的下人们过来,散了压胜钱下去,屋子里头的人散了干净后,杨水起给肖春递了个沉甸甸的红钱袋去,她笑着道:“好肖春,给你藏的。”
杨水起每年都是这样给她藏着一袋子的压胜钱。
她确实偏心,这点没法说。
压胜钱是过年时候,家中长辈给底下的孩子发的,用来驱邪祈福,从前的时候,压胜钱与巫术驱邪有关,只能放在身边收藏,花不出去,但是而今,压胜钱就为普通的钱币、金银等。
肖春看着钱袋,推拒道:“小姐,我不要这样多,你给我这么多钱,我又花不出去。”
她没爹没娘,没有亲人,只有杨水起,她要这么多钱做些什么。
杨水起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她抓着肖春的手就将钱塞了过去,道:“那我不管的,你花不完便存着,存不住便拿去花。”
她看肖春还想推辞,便又道:“压胜钱是图福气,我就想要你多些福气还不成吗。”
肖春听到杨水起这样说,也终于不再推拒,收了下来。
她无奈道:“小姐说这样的话,那肖春怎么把福气给你才好啊。”
杨水起起了身,笑道:“傻肖春,你好好的就是了,想这么多做什么。”
大过年的,说这些话多沉闷,两人不再说这些,眼看快要到了时间,杨水起笑着转了话题,拿了架子上面的披风便要往外头去了。
肖春也没功夫
多想,赶忙追了上去。
两人说说笑笑去往了堂屋,吃团圆饭。
圆桌已经摆满了吃食,杨水起到的时候,方和师和杨风生已经在场了。
她进门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人低头咬耳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见她来了,齐齐看向了她。
待到杨水起落了座后,杨风生给她丢了个钱袋子过去,他道:“收着,我和你嫂嫂给你的。”
杨水起的双手接过,颠了颠钱袋子,重得很,而后甜甜对他们二人谢道:“好嘞!谢谢哥哥!谢谢姐姐!”
杨风生每年给的压胜钱,她存起来都能在京城买块田了。
本以为这已作罢,杨风生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个钱袋子,放到桌上,推到了她的面前。
杨水起的视线落到了面前的钱袋上。
暗蓝花纹,看着再普通不过的钱袋。
但杨水起却觉得莫名眼熟。
“呐,爹给你的。”杨风生道。
难怪这般眼熟,原是杨奕的。
杨水起经过他的提醒,这才想起来。
从前的时候,她偶见杨奕拿过几回。
所以方才才会觉得如此眼熟。
杨水起没有想到杨奕竟也给她了个压胜钱。
她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钱袋,放在手上端看,手指在暗纹上止不住来回摩梭。
过了许久,她才道:“真是爹爹给我的?”
杨奕人不是在北疆吗,怎么会给她压胜钱。
况说,他既给她压胜钱,为何一封信都不给她写。
杨水起不想要他的压胜钱。
她抬头看向了杨风生,不信邪地问道:“单单只有钱袋,一封信都不曾给我留吗?”
她的眼中露出了几分苦色,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她问他,“哥哥,爹爹是不是生我气了啊?上一回吵架,他也生气了是吗。所以便是连信都没有了,是吗。”
“哥哥,你有信吗,还是单单只我一人没有?”
杨风生看着杨水起问了这一连串的话,忙解释道:“打住打住,这钱袋,是他离开京城之前留下的,他估摸着自己过年这段时间赶不回来,所以便早早备好了。不过一个钱袋而已,你扯到哪里去了。”
也不知道杨水起现在怎这般敏感,一两句话,就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去。
他说一,她就马上能想到十去。
杨风生道:“大过年的,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吃饭吃饭。”
方和师也道:“就是,你这小小年纪,心如槁木,如何使得。别十七的年岁,愁成了七十。”
杨水起从前不这样的,也不曾这般敏感,若再这样下去,草木皆兵,累得还是她自己。
听他们这样说,杨水起也暗恼自己,好好的日子,非要去想这些。
好了,现下说出来,弄得大家都不大高兴了。
她极力挥去脑中不好的想法,将这两个钱袋子收好,又欢欢喜喜笑道:“好,不想这些,高高兴兴的,用饭先,一会子用完了饭,去放烟花吧。然后,我们一起守岁!”
见杨水起调理好了心绪,杨风生同方和师也松了口气,看她将才那样,不知道还以为又是想哭了。
两人都笑着应好,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宠溺。
不过是个孩子,哭哭闹闹,一瞬之间。
近来确实是多事之秋,不大太平,杨水起会害怕担心,也是常理。
三人先是举杯共庆,又说了好些有彩头的话。
“那就祝我们,岁岁年年常相见!”
“好,岁岁年年常相见。”
恰好此时外头传来一声闷雷炸响之声,一道道火花似银蛇一般窜上了天空,绽放出了亮眼的光芒。
三人向窗外看去,这个方向,抬头将好能看到那漫天的烟火。
他们笑着饮下了杯中的酒,眼中都含着无尽的笑意。
不过杨水起喝了一杯酒就被杨风生拦住了,没让她再喝第二杯下去。
他道:“自己酒量多差没点数吗,看在过年,纵你喝一杯就够了,别得一会喝得多了,又得没完没了的耍起疯来。”
杨风生此话倒不是作假,杨水起酒量不大好,喝醉了耍酒疯,家都能叫拆掉。
从前有一回过年,杨奕纵她多喝了几杯,她好悬没将人闹腾死。
一会扯着杨奕说要骑马,一会又说要射箭……
压根是她马也不曾骑过,箭也不曾摸过。
总之,张口就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毕竟是有前车之鉴,见杨风生不让她喝,她也不觉委屈,只悻悻地放下了酒杯,老实地端起了旁的饮子。
虽然是听了杨风生的话,但还是不要脸的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当真没醉……”
她只是,想要扯着爹爹。
她不要脸地借着酒劲,缠着他……
他太忙了,杨水起想他多陪自己一会。
而杨奕在这个时候,总是会纵着她。
但杨风生哪里知道她的小心思,只当她是在说胡话。
三人没再继续再这一话题上面纠缠下去,开始吃起了这顿团圆饭。
可没有一会,门外急匆匆来了个小厮。
杨水起眼皮一跳,手上筷子一抖,夹着的菜都掉了下去。
但,好在小厮只说是萧家的二公子来了。
年夜饭,他不在家里面待着,来这里做些什么?
听到了下人的话,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浮现了一丝莫名。
可想到现下外面下着雪,还是先叫人进来先吧。
萧吟赶来了这处,他站在了堂屋门口那处。
天寒地冻,萧吟身上披着一件狐裘,颀身玉立,瞧着便是十足得清冷矜贵,他的鼻尖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看着有些许破碎零落之意。
杨水起没有抬头去看他,只自顾自地低头吃着菜。
杨风生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最后还是对萧吟道:“先进来吧,门口冷。”
萧吟依言走进。
他进了门,还带了一身寒气。
杨风生又让萧吟坐下。
他看着他问道:“你不在家里头过年,跑别人家做什么来?你爹不说你?”
他还没见过像是萧吟这样的人,大过年的,自己的家不待,反倒是去了旁人的家,当真没见过这样的。
他们现下若真是攀了亲家倒也还好说,可是这样没头没脑的来,算是什么?
而且,就算是他跑出来了,他家里的爹娘竟也就这样放任他?
萧吟面不改色道:“我同他们说出来解手。”
杨风生:?
解手解到了旁人的家里?
他说这样的谎话,不怕挨板子吗。
这萧吟虎成这样,定是挨打挨少了。
杨风生心中暗想,这萧正定是个面冷心热的,别看他平日总是冷着一张脸,看着挺吓人,但平常肯定不怎么对孩子动手。
杨风生无言片刻过后,问道:“成,所以你这是上我们家解手来了是吗?”
萧吟见被拆穿,却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道:“我是来送东西的。”
“送什么?”
“压胜钱。”
……
这是杨水起今日收到的第三个压胜钱了。
这是想干嘛啊。
跑这么远,合着就是来送个这个的?
杨水起在一旁听着都挺叫无语,抬头看他,就见他神色认真道:“避祟,驱邪,这个袋子,是我从承恩寺求来的,他们都说很灵的。”
杨水起看向了萧吟手上拿着的袋子,月白钱袋,同他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光是看着这个钱袋,都能叫人时时想起萧吟这人。
袋子鼓鼓囊囊,一看便知道里头塞了不少的东西。
萧吟伸手,将袋子伸到了杨水起的前面,钱袋在萧吟的手上,衬得都干净华贵了几分。
他睫毛低垂,上面还沾着些许未曾化开的雪。
他低声道:“你拿了我就
走。”
他像是忘记了前几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当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外面雪大,萧吟跑这么一趟就为了送这么一个压胜钱,来了就走……确有些不大近人情。
方和师同杨风生相互对视了一眼,杨风生琢磨开口,客套几句,邀他留下用饭,但还是去看杨水起的神情先。
只见杨水起伸手拿了萧吟手上的月白钱袋,而后淡淡道:“哦,我拿了,你回去吧。”
就是连客套几句的话都不曾有……
这副样子,实在冷情。
杨水起说了这话就没再看他,转回了身去自顾自用饭。
萧吟实在越界了,自己若再不狠心一点,总被他一而再再而三蒙骗的话,迟早要将自己赔进去了。
萧吟以为,雪天冻人,他来回不便,自己便不会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吗?
才不会。
她不会再被他骗了,他装可怜对她没有用了。
听得杨水起如此说,萧吟眼底确实有失落闪过。
就是连这个对她也没用了……如此看来,是铁了心的想要同他划清界限了。
萧吟很快就遮掩了眼底的情绪,也果真没有再纠缠,他马上起了身,淡淡笑道:“好,我不叨扰了。”
萧吟往外去了,也没人去拦他。
但就在他走到了门口那处之时,外头又急匆匆跑来了一人,险些还撞上了萧吟。
那小厮也来不及同萧吟告罪,只急匆匆跑进了膳厅。
“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杨水起听到这声响,首先起了身,她虽不会醉酒,但饮了酒,难免也有些晕头,险些没站稳,好在撑住了桌子,才不至于摔倒。
她急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那小厮气都还没有倒上来几口,喘着粗气忙说道:“北疆传来喜报,大获全胜!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这样支支吾吾的是想要急死个谁啊!
第六十章
“老爷他……他出事了!”
出事……
还是来了是吗?
所以根本就不是她多想了, 她爹从一开始就回不来!!
杨风生眉头紧锁,起身道:“再说清楚一些,出什么事了?”
小厮哆哆嗦嗦道:“老爷他, 他……他最后一场仗上了战场,不小心叫人刺杀了!”
最后一场,杨奕亲上战场督军,可没有想到,竟遭到了敌军的偷袭, 叫箭刺中, 没了性命!
杨水起听到了这话,瞬间头晕目眩,几乎不曾昏倒。
自从杨奕离开京都之后, 她的心神不宁, 一直以来都是真的, 不是没有缘由的……
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
都最后一场了, 他往战场上面跑什么啊!
现下,当真听到了杨奕出事的消息,可她竟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杨水起头脑发晕, 还是有点不大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看着杨风生讷讷道:“骗人的吧, 哥哥,你说是不是爹他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不听他的话, 气我那样不懂事,所以才这样吓唬我……”
杨风生没有回答。
杨水起却还在执拗地问, “一定是这样的吧,他一定是想吓唬我的对吗。不然他是傻子吗, 为什么要往战场上面去跑,都最后一场仗了,他为什么不能老实一些呀……”
“小妹……别这样了。”见到杨水起这样,杨风生看向她的神色都带了几分怜悯。
他其实早在杨奕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之中就知道他凶多吉少了,果真,杨奕不是神仙,所有该来的最终还是要来。
杨水起她哪里不懂,事到如今她哪里还不懂?什么在战场上面遇刺了,都不过是借口,杨奕他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回来!
但她仍旧不愿意相信。
不论旁人如何劝说她都不愿意相信。
寒风凌冽,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一切都如梦似幻。
一夜之间,他们就没了爹。
寒风从屋外争相灌入,杨水起的神思在这一刻竟无限清明。
离开京城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所以这样着急想要叫她嫁人,他离开前本来是想要找她说些什么话,可是他们吵了一架,她同他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再后来,他让杨风生给她带了一封信。
所以说,那封信,真的是诀别书。
杨水起担心害怕了这么些个日子,结果,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
还是发生了。
可恨她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又那样愚不可及,非要在两人最后见面的时候说出那样决绝狠心的话……
她分明能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在往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还非要说出那样叫人伤心的话。
她爹最后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还在伤心,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
事情成了如今这样,哪里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啊。
饮了酒的杨水起脑袋难免有些发晕,头痛得也不像话。
她红了眼,瘫坐回了凳子上面,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可时间根本就不待人伤怀,门外又跑来一人,连滚带爬跑了进来,而后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
现下还能再有什么比这还要不好的事情吗。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席来,那人道:“门口来了一堆官兵,说是抓人!”
在场几人脸色都变得难看,就是连在门口那处的萧吟,都眉头紧蹙。
杨风生问道:“是谁?”
还不待他回答,外头就传来了声响。
“是我。”一道略带着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几人向说话那人看去。
四十年岁,一身绯红官服,生了一张国字脸,蓄着一串长胡,端看相貌,便有几分威风凛凛之意。
这人十分眼生,杨水起不曾见过,但杨风生和萧吟认得。
他是刑部的左侍郎,黄渠。
素有威严之名。
然而,除了生得骇人之外,他的手段也极其残忍,不管是谁进了他的大牢,在他手底下审讯过一番的,十个里面八个都能认罪。
手段之残忍,堪称诏狱。
一大群拿着火把的官兵,马上就围了堂屋这处,火光弥漫,方才还安静的院子,一下子便有些吵了。
黄渠来杨家拿人,没有想到萧吟竟然也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很快就掩藏了眼底的情绪,开门见山对杨风生道:“有人检举杨首辅贪污行贿,滥用职权,还请你们能跟我走一趟。”
杨水起马上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好,好得很。杨奕出事的消息才没传回来多久,这些人一个两个便都已经等不及了。
做牛做马这么些年,还是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北疆那边好了,便要这样快就去卸磨杀驴,斩草除根了。
悲愤兜头而下,杨奕之死本就让杨水起痛不欲生,现下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便是忍耐都要忍耐不了,看向黄渠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恨意。
京城到北疆的消息快马加鞭也要三四日的时间,他们的消息传回来,怎么也要三日。
可前几日各部衙门都已经开始放了年假,更论今日除夕,他刑部侍郎不过年?
即便是要定罪拿人,审案查案又不要时间?
分明是早就已经筹谋预备,只待消息一来,就马上出门拿人。
便是这么一会子的功夫也等不住。
是多恨他们,多想要他们死啊。
杨风生知道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刑部抓人,天经地义,他只道:“此事只同我一人相关,和他们没干系,我去就行。”
再挣扎又有什么用,挣扎了这么些时日,终究是笑话。
还不等到黄渠置否,杨水起起身,擦了把眼泪,对着他道:“今日不是除夕夜?”
黄渠不明所以,看向了说话的杨水起。
她眼中有血丝,一看就知晓方才哭过,黄渠猜她应当是知晓了杨奕身死的消息才哭,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才还在哭,现在竟还能有气魄来质问他?
但不过是个小姑娘,穿着一件粉衣裳,他说几句重话恐怕就受不了。
黄渠板起了脸来,沉声道:“是除夕夜又如何?除夕夜不能拿人吗?本官为官至今还不曾
听过这样的道理。你应该去想,你们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叫人在过年的日子,也要检举。”
反倒来说是他们的错了?
杨水起没有被他刻意板起来的脸吓到,甚至还觉着有些好笑,她道:“我们做了什么事情?难道不是说,是你们太过分了吗。”
这样迫不及待,甚至连除夕都不叫他们好过。
杨奕的死,和他们每一个人脱不开干系。
她要恨死他们了。
这个京城,就是个吃人魔窟,谁都想要他的命!
杨水起又接连问道:“既只说是检举,可曾定了罪?都察院那边都尚不曾经有动静,人家都在过年,为何刑部就已经来拿人了?”
官员徇法,多是先检举到都察院,都察院定了罪责,再交由刑部审查,他们直接越过了都察院就来了?合乎理法吗。
黄渠没有想到,杨风生倒还算好,没有同他起了争执,反倒是杨水起,这样咄咄逼人。
看来传言说这杨水起不好相与,果真不是假话。
都察院……都察院的都御史同萧正交好,他们不好入手。
却在黄渠走神之际,杨水起又继续诘问,“大人既掌管刑名,不会不知道这些吧。不将罪责上承至都察院,反倒是先往刑部送,是谁如此居心叵测?是谁这样狼心狗肺!我爹在北疆方打完胜仗,尸骨未寒,便叫他们这样按耐不住?”
她声声质问,语气听着有几分激烈之意。
她就不明白了,他们怎么好意思?
黄渠听了这话,却不接茬,只冷冷地哼哧一声,而后冷面道:“他若不做这些事情,没得人会去抓他,既然是做了,那便别怕旁人去说。况说,既有人检举,手上拿着证据,都察院是抓,我刑部也是抓,又有何差。”
许久不曾开口的萧吟终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他对黄渠道:“侍郎大人,晚辈说句公道话,毕竟是朝廷命官,一国之辅,没有轻易就将人定罪的道理,况说,这事终究是要都察院过目才算说得过去,您是刑部的堂官,我想,不会不知道这些的吧。”
什么罪名都没有定,就想要直接抓人,于理不合。
他们不过是看杨奕已死,大厦将倾,他们剩下的一家人不过蚍蜉,任人拿捏。
随便找个罪名,抓人下狱再说。
若是今日萧吟不在,倒还好说,黄渠还管他什么礼、什么法,按了宋河给的令,拿了人就是,但萧吟在旁边,事情便有点难办起来了。
他若是不顾及法礼,定会叫他拿住了辫子,到头来,若是萧正还借机参他一回,那便有些超乎事情原本的意料了。
但人都已经到了,萧吟不让黄渠带人,黄渠也不要萧吟好过,他看向萧吟,不明所以道:“是了,今日除夕夜,萧二公子怎会在这处?还提醒萧二公子一句,亲小人,可是会出大事的。现下萧二公子维护他们,可莫要被他们牵连了。”
“小人吗?”听得此话,萧吟却也没有生气,只是加重了话音,重复了一遍黄渠方才的话,“可是为何则玉觉着,大人才是那个小人啊。”
他眉眼弯弯,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在笑,可是真若细细看去,眼中哪有丝毫笑意。
他又接着道:“北疆连年来都在受苦,首辅好不容易带着将兵赢了,他殚精竭虑,最后却不慎战死沙场,到头来,你们却要在除夕夜抓了他的一双儿女入狱,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
他说到这里,眼中明显已经露出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不求人人能共鸣伤悲,抵足谈心,可好歹大人也总得明白,就算是死,首辅也是为了谁而死吧。”
怎能做了这样的厚颜无耻的事情来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心的,可就单单说,是个人都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吧。
是什么苦大仇深的敌人?难道黄渠他曾经也没有受过杨奕的惠?绕是趁他病要他命,也不是这么个要法。
萧吟自认为自己冷心,可见到了宋河和黄渠这两人,才知道,原来事情也能做到这样难看的地步啊。
萧吟道:“若是大人执意,不若将则玉一起抓了吧,毕竟今日我出现在杨家,想也同他们脱不开干系……”
“他们若是什么乱臣,那么我萧则玉就是贼子。”
他说,他们是乱臣,那他萧则玉就做贼子。
萧吟话音方落,就听得一声怒喝。
“逆子!你给我住嘴!”
萧正从外头大步走来,边走边骂,“好好好!现下是彻底不将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了!出来解手?人解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的杨家了?!”
萧正俨然已经怒极。
方才萧吟说是出去解手,结果人呢?去了近乎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得,那萧煦还在帮他左瞒又瞒,瞒不住了,派人一看,才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怎能不气,他怎能不气?!
旁的时候他来寻他们都行,过年的时候也要出门?就是这样耐不住?!在家里吃个年夜饭的功夫人就没了影!
萧正气得不行,非要上门来抓他回去,结果一来就听到了萧吟说这样的话。
乱臣……贼子……
他说这样的话,他是何居心!
这话传出去,他是想要拉着他们萧家和杨家一起陪葬吗!
萧正再也忍不住,直接拿了一旁站着官兵的身上的剑,那人一时不察,竟就这样叫他夺了过去。
他直接将剑架在了萧吟的脖子上面,很快就有丝丝密密的血珠从脖颈上渗出。
他说,“你再说一遍,你有种再说这一遍这样的话!”
众人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跟了过来的萧煦忙上去拉劝起了萧正来。
“爹,父亲!则玉他不是故意说这些的,你冷静些啊!”
可是萧吟即便是被剑架了脖子,仍旧丝毫不动弹,不仅如此,却始终不愿意松口……
饶是下一刻,萧正将这剑刺了进去,他就是连眼睛恐怕都不会眨一下。
一旁的黄渠也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样的地步,本是来抓人的,结果人没抓成,还快要看到了萧正杀子。
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若萧正现在气头上真把萧吟杀了,事后回想起来,肯定会想起他这个罪魁祸首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现下还是不要继续待在这里才好。
他走到了萧正身边,对气在头上的萧正拱了拱手,说道:“我本意是想来抓人,但令子似同他们关系匪浅,既如此,看在萧大人的面上,那我便先回去了,叫他们过个好年便是。”
分明是他自己程序不正,现下竟说是看在萧正的面上。
萧正气在头上,哪里惯他,直接将剑往地上狠狠一摔,险些弹起砸到了黄渠。
黄渠赶紧往一旁躲去。
“不用说什么看在我的面上!你若有都察院的文书,早拿了人去!”
黄渠知道萧正生气,也不同他计较,只装模作样拍了拍衣上的雪,道:“好,文书我迟早拿来,他们的罪我迟早要定,只好心奉劝萧阁老一句,可莫要让那些乱臣贼子之流,毁了百年清誉!”
留下这杀人诛心的话语,黄渠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此处。
浩浩汤汤来,浩浩汤汤走,却将杨家搅得一团乱麻。
最麻烦的黄渠走了之后,萧正对萧吟骂道:“给我滚回家去!我尚且给你留点脸面!”
给他留点脸,不至于在杨家就要他难看。
萧正说罢,已经甩袖往外走去,萧煦也
来不及再和杨风生说什么,只能先追上他再劝两句,也跟走了出去。
听到萧正说的这话,萧吟也没有辩驳,从始至终都是低着头挨骂,那群人走后,院子里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杨水起看向了萧吟,他就那样站在那处,身上都像是蒙了一层灰,杨水起却忍不住担心。他回去之后,不知道会怎么样,不知道萧正又会怎么样对他。
还不待她多想什么,就见萧吟对她笑了一下,似是在让她不要担心。
这笑清清淡淡,却和他脖子上那抹刺眼的红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晃人心神。
杨水起忍不住出声道:“萧吟……”
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转身就已经往外去了。
大年夜的雪有些大,萧吟的背影就这样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逐渐消失。
*
萧吟被萧正抓了回去之后,就被带去了祠堂之中。
萧夫人一直都和陈锦梨等在家中,见萧正这样怒气冲冲回了家后,都吓了一跳。
她们赶去了祠堂之时,萧吟已经被罚跪在了外面的院子里头。
萧夫人扯着萧煦去问,“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萧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听得萧正的骂声从里屋传出。
“平日里头纵着你,倒将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过年夜,你跑人家家里去做些什么?你这是上赶着赔钱!去便罢了,那黄渠去抓人,你拦着不让我能理解,但你竟敢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看你就是想要弑君杀父!从前我只当你是在说顽笑,现如今看来竟还真是存了那样不干净的心思。若再不管你……我若再不管你,这个家真要叫你害没了!”
“你太不要脸了,萧吟,你实在太不要脸了!生你养你这么多年,竟就这样害我!”
萧正今日听到萧吟说出“乱臣贼子”四字,脑中都快已经闪现了白光,若不是死死撑着,差点就叫晕了过去。
萧正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明白,萧吟从前所说,全是真话,没有一句话是在唬他。
萧夫人在门外听了半天,终于反应了过来,赶忙进了院子里面。
黑夜沉沉,雪花似在空中跳动飞舞,冰天雪地之中,萧吟跪得笔直。
就连肩膀都落了不少的雪。
萧夫人急着去扯萧正,道:“便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也犯不着这样吧,你何至于此?”
她就这两个儿子了,可别跟她折腾坏了!
谁料听到了这话的萧正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推开了萧夫人的手。
他道:“你还要纵他?都这样了,你还是要纵他!我今日非要叫他知道,自己究竟姓甚名谁!不叫他长些记性,死都不会改。”
萧吟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听着萧正的骂,从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恍若被骂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听到萧正说要叫他长记性之时,终于出声了。
他说,
“任凭父亲责罚。”
任凭父亲责罚。
萧正听到他这话,这天大的火气也压不下去了,他喊道:“上家法!来人,给我上家法!”
他俨然气到了极至,萧吟若能低个头倒也还好说,非要这样,非要这样!
好,是他将他逼得动了家法,全是他逼的!
听到这话,萧夫人惊骇至极。
她道:“老爷,不可啊,不可以啊!萧吟他从小到大都不曾做过什么错事,他何曾叫我们操过什么心?这样的天,动家法,会死人的啊!”
冰天雪地,动家法?与直接要他性命何异!
萧煦也在劝,“有什么事情总能好好说的,父亲,则玉罪不至此啊。”
陈锦梨道:“姑父……表哥他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了。”
可萧正意已决,他今日一定要叫萧吟知错。
萧夫人见萧正不为所动,便去对跪在雪地上的萧吟说,她晃着他的肩膀,凄声道:“萧吟!说话,你快同父亲道歉,说你再也不会犯了啊……!”
可无论萧夫人如何说,萧吟却也始终不为所动,他一直低着头,准备承受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萧夫人快叫他这副样子气死了,她说不动萧正,更说不动萧吟。
只能眼睁睁看着下人拿来一根粗长的棍棒,这跟棍棒与行刑的廷杖无异,顶端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
萧家门风严谨,就是连带着训人的刑罚也如此严苛。家法不常出,但一出势必要打得人头破血出,满目疮痍。
萧夫人光是看一眼这个棍棒都已经哭得不像话了。
萧正拿起了棍棒,看着萧吟沉声道:“萧吟,我问你,你悔不悔?改不改!”
他后不后悔今日所做所言,而往后又会不会改!
只要他现在服软……
“我不愿意再哄骗父亲,实话实说……我若不死,一日都不会改。”
萧吟话音方落,萧正手上的棒子就随之落下。
随后,萧正连着往他身上打了五棒。
巨大的力道终究是让萧吟的身形忍不住晃荡了一下,但他死死咬住了唇瓣,即便是咬出了血来,也不肯吭声。
鲜血顺着唇角涌出,萧吟吸了几口寒气进肚之后,堪堪稳住了呼吸,可他竟趁着萧正停歇之时,还要开口说话。
“杨奕他本就不该死,当年徐家有错在先,杀人亲兄,害人家破人亡,他们理当血债血偿……”
萧吟话还没有说完,就又挨了几下棍棒,萧正厉声训斥,大声怒吼,“住嘴!住嘴!现在还死心不改!”
萧吟却不肯住嘴,他的背上已经鲜血淋漓,还要说。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真若要论,京城里面哪个世家都不比杨家干净。”
“杨奕竭诚,临危受命,挽救北疆,又为何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皇上一心只知玄修,暗操独治,他无心无德,无情无义,不配为天下共主。”
他的声音极轻,就跟天上落得雪一样,轻飘飘,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尘世之中消失,但这样轻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砸了他们的心口。
萧吟疼得不像话了,口中淌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说话,都能感受到胸腔之中传来一阵阵剧痛。
可是他竟还敢抬头,看着萧正继续颤颤巍巍道。
“父亲不是最来自诩正直,难道现在也只是想要作壁上观,视若无睹吗。”
“呵……巢倾卵覆,又还想着那可笑的和光同尘吗……”
天地浩荡,一片雪色之间,只有萧吟的身上,红得刺眼。
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也快就成了血水。
萧正听到萧吟这些话,俨然气急攻心,竟生生喷出了一口血来,直直朝着萧吟兜头而下。
即便如此,他却还不肯饶他,又挥动了棍棒狠狠地朝他的身后打去。
“能不能饶?还能饶吗!逆子,你给我去死,死了干净!”
萧正动作狠厉,俨然是起了杀心。
他今日是真想打死萧吟。
他叫他跪在祠堂前,是要他看着列祖列宗悔过,不是让他说这些话!
萧吟被打得再也支撑不住,摔到了地上,脸颊砸到了雪地上,又冷又痛。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快死了,但他死死地抓紧了手指,雪被抓在掌心,冰冷刺骨,他想要叫自己清醒一些。
现在不能死啊,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不能就这样死了先啊……
萧吟身上到处都在流血,背上,口中,甚至就是连鼻子……眼睛……耳朵……都在不停地淌血。
他摔倒在雪地之中,宛若一桩惨案。
一旁的萧夫人快要吓昏了过去,她死死地扯着萧正,不让他再能动手,她哭着喊道:“
萧正!你杀了他,你敢杀了他,你干脆连我也一起杀了!”
陈锦梨跪在萧正的脚边哭求道:“姑父,不要再打了,真的不能再打了!表哥真的会死的啊!”
萧煦看得萧吟被打得没了一丝人气,眼睛红得吓人,竟也直接跪倒在地,他道:“父亲,我同则玉志气相同,若父亲今日要打死他,干脆也打死我吧!”
萧正看着濒死的萧吟,又低头看着求情的三人,伤到极至,眼中滚出了热泪,他道:“逼我啊,一个一个都是在逼我啊……!”
萧正哭得气喘,一口气没顺上来,就那样直直昏了过去。
“父亲!”萧煦忙接住了差点摔倒在地的萧正。
“来人啊!快来人啊!”
下人们赶紧赶来了这处救人,萧煦探了口萧正的气,见还有气,赶紧让下人背着他去了里屋看医师。
他又马上去看地上的萧吟,他将他从雪地里头捞了起来,看他满面是血,终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他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十分微弱,几乎快要没有了。
萧煦拍了拍他的脸,颤着声音道:“醒醒……萧吟……你醒醒……”
他唤了他许久,可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他就这样一直喊着,萧吟听不见,他也就这样一直喊着。
“萧吟,看看哥哥,你醒醒……”
“表哥……怎么办呐,表哥……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啊……!”陈锦梨跪倒在一旁,看着萧吟这样,怕得眼泪直流。
萧吟神思混沌,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哭,他极力睁开了眼,可什么都看不清,头靠在萧煦的身上,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脸上。
萧吟终于开口,他说,“……好疼啊,好疼啊……”
真的好疼,疼得他都有点想死了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他真的还不甘心。
他现下若就这样死了,所有的一切不都半途而废了吗。
“表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啊。”陈锦梨她不懂,服个软,就有这样难吗。
萧煦也不懂,他今日为什么非要惹得萧正如此生气,为什么明明都到了这样的地步,还非要去说这些的话。
萧煦见萧吟嘴巴一张一合,赶忙凑到了他的嘴边,听他说话。
萧吟眼中不停地流着血泪,只听他哭着道:“我想这些话迟早是要说的,只要是说了,便总少不得要挨一顿打……可是,我不说,就没有人会说了……”
有血有肉之人,至今不见。
他不说,这世上或许就不会再有人说这样的话了。
“兄长,若是我当真熬不下去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同她说……”
他不想要叫她知道这些,按照她的性子来说,她一定会多想的。
萧吟疼得止不住哭,他这样一个强势的人,却哭成了这样,却也会喊疼。
荆岫之玉必含纤瑕,骊龙之珠亦有微類。
萧吟是宝玉,是明珠,可宝玉有瑕,明珠亦有阙。
他哪里都很好,就是太偏执了,他认定的事情,怎么就都不肯改。
不改。死也不改。
萧吟喜白衣,可他这人比谁都要热烈。
就如他院中那株艳丽的木槿花,朝生暮尽,日日如此,满腔热忱。
若做不成,他甘愿以身殉道。
萧吟还有话想说,他极力迫使自己清醒,伸出手来扯着萧煦的衣领,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说道:“北疆……北疆边陲尘牧村……去看看,杨奕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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