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萧吟被萧煦背去了屋子里面, 医师也早就已经等着,他见到萧吟的模样登时也被骇了一大跳。
萧吟这副样子,同死人有何异?
医师光是看看都止不住地摇头叹气。
这样冷的天, 这样不要命地打板子,谁能活?谁有命活。
他不住地叹气摇头,萧煦见了急道:“快看看啊,再叹气人真要没命了啊。”
医师忙去看趴在床上的人。
萧吟趴在床上,背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白衣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他又蹲下去看他的脸,更是惊惧。
七窍流血……将死之气。
“救……救不了啊……”医师哆哆嗦嗦说道。
可他话还没有说完,一旁几乎有些崩溃的萧夫人扑了上来, 扯着他说道:“救不了你也死, 救不了你跟着陪葬!”
怎么救不了, 怎么就是救不了呢?!
“当初有大师给他算过命,说他一生昌通无阻, 他现下才二十不到。救不了?你分明胡说!”
看到萧夫人疯成了这样,萧煦只能先把她扯了出去,而后对医师道:“还请你, 竭尽全力。”
医师道:“我若能救, 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但,恕我话说在前头,千分里面就一分的活路。”
人打成了这样的时候知道救了?
没了法子, 有萧夫人的威胁在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屋子里, 萧吟半死半活。
屋子外,也是水深火热。
这样的雪夜, 冻得人心都要凉透了。
萧夫人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哭,她的形容一下子也憔悴了许多,因着方才拉拉扯扯,发髻衣服也有些许的凌乱,她道:“则玉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他都还没有及冠,若他这样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陈锦梨一直在旁边安慰着她,她道:“姑母,你不要这样说,不要说这些话……表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从前静能大师说过的,说过他能顺遂安康,你听见了,我也听见了的,他气运在身,一定不会出事的……”
萧夫人听到这话却是哭得更叫厉害,“什么气运,都是假的,哄人的!若真好命,能落得如今这般?是不是因为杨水起?为什么自从碰到了她之后就没有什么好事了……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是顺风顺水。”
萧夫人哭得太过厉害,说得话也带着说不出得苦意。
她想起来,确实在碰到杨水起之前,萧吟十几年也不曾有过什么事,偏偏就在碰到她之后,什么事情都冒出来了。
如今,如今竟是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还说什么狗屁气运!
萧煦在一旁出声道:“母亲,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从来都不是贪图顺遂之人。”
他这一生,承气运而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世人厌他、喜他的,哪个不称他为顶顶好的公子,他只管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将来只管等建功立业,青史流芳。
或许说,若是之前没有碰到杨水起,他的一生走向或许早就已经能够预见。
但,若真是那样,萧吟或许也会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
没有杨水起,他或许从来都不会去共情杨家,没有杨水起,他也会是屠戮他们的人之一。
没有她,他见众生皆无色。
他今日若死,为了这事而死,从来都不会叫人意外。
萧煦疲惫得阖上了眼,他道:“再来一次,他会做这样的事,再来十次,亦是,千次百次,他都如此。则玉若真挺不过来了……他也不会后悔。”
陈锦梨垂着眼道:“不后悔,就好了。”
她的眼中带了几分悲色,声音也带了几分悲意。
“当年我的爹爹、娘亲死了,是姑母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去萧家,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这件事,因姑母待我,真
的很好,你将我当成了亲孩子。可我却摆不清自己的位置,起了不该起得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杨水起也没娘亲,她娘很早很早就死了,可我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我事到如今,每日都觉折磨,后悔至此,也不知该如何赔罪。”
杨水起虽不像从前那样厌她,可终归也是不会忘记那件事的。
她不忘记,那,陈锦梨便也要一日一日被这件事情折磨。
陈锦梨尚存一丝良心,这一丝良心,极容易被其余的东西遮蔽,而做出不可估量的恶事,可就又是这一丝可笑的良心,将她折磨得不生不死。
陈锦梨说了这些伤心的话,擦着泪,她道:“所以说,若表哥做的事情,不后悔,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若她也有机会做出这样不后悔的事来,也是喜事一桩。
萧夫人被他们一劝,也知是自己情急之下,又说出了这样偏颇的话,萧吟是何脾气,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能不知道吗。他自己一心求死,谁都拦不住啊。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扯着萧煦道:“你能不能去杨家,去叫杨水起过来,他不是最喜欢她吗,你就让她陪他说说话,不管听不听得见,说说话就行了!”
他们同他说话,他不见得喜欢听,杨水起呢?杨水起掉个眼泪他都心疼得不行,她来见见他,行不行啊。
若是她同他说说话,会不会好一些呢。
杨水起……
说起杨水起,萧煦现在冷静下来,才回想起了方才萧吟昏迷之前给他留下的话。
“北疆的尘牧村……杨奕……可能还活着。”
杨奕活着?他怎么会还活着。
萧吟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不论说萧吟这话是什么意思,从北疆传回来的消息就是杨奕已经死了,即便说有什么隐情,恐怕要等萧煦过几日亲自跑北疆一趟才能知道了。
他要亲自去尘牧村探个究竟。
萧煦见萧夫人现下要杨水起来萧家,不免有些头疼道:“杨奕身死的消息才刚传回京城,您是让她怎么来?”
萧吟从杨家回来之后就出了事,若他后来真的活不下去了,杨水起又会怎么想。
方经历丧父之痛,现下如何再能受到旁的打击。
听到萧煦这样说,萧夫人再也忍受不了,“你们人人都为她着想,我呢?那我呢!你们皆想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皆都要我不好过是不是?你们都不愿意去,我去,我自己去!”
人人都良善,人人心中都有他们的大义,各个有血有肉。
他的丈夫为了大义要打死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为了他自己的理想,也视死如饴,她呢?
可那是她十月怀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生下来的孩子!
今日这恶人,她不当也要当,就是押也要将杨水起押过来!
天边已经冒出了白光,折腾快有一夜,这除夕就这样稀里糊涂,烂七八糟的过去了。
见萧夫人这般激动,萧煦没了法子,起身道:“母亲别再气了,我去就是了。”
若她再气出个好歹来,真是要完了。
见到萧煦答应,萧夫人也不再这般强势,她马上软了话头,红着眼道:“你去将人请上门,就让她同小吟说几句话,就几句话,听个响,有点盼头就是了……”
*
萧煦马上纵马赶去了杨家。
门口没有人拦着他不让进,见到是萧煦,都马上给他让了路来。
他去了堂屋。
这里还是一团乱,杨风生坐在地上,已经累得睡着的方和师靠在他的身上,杨水起倒没了身影。
两人面上都带着泪痕,一看便是刚哭过。
想也知道是为何而哭。
萧煦来之前,还曾在想,如果杨奕当真活着,萧吟为什么不早些说,可是看到杨风生他们这样心伤,若是他,他也不敢说。
听萧吟的意思,恐他确实在背地里做了手脚,但他也不能确定杨奕是不是能真的活下来。现下同他们说杨奕活着,但若没有救下来呢?
如此一来,实在残忍。
即便萧煦知道一些内情,现下确实也不敢说那些打包票的话。
眼前落下了一片阴影。
见到萧煦来了,杨风生抬头去看他。
“怎又来了?”
声音带着说不出得沙哑,若被砂纸磨过了一般,方才一定哭了很久。
杨风生其实也爱哭,只不过这点只有亲近的人知道。
两人相视,皆是满面疲惫,眼中有血丝,嘴边冒出了青茬,就连身上的衣服都皱得不像话。
见萧煦低眉不语,杨风生抬头看他,先问道:“是萧吟出事了?”
方才萧正来抓人,差点气得都要在这处杀了他,所以,他回去打他了是吗?
杨风生提起萧吟,萧煦终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泪珠砸到了杨风生的脸上,他道:“他快死了……他快被我爹打死了……”
萧煦素来百折不催,便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摆着笑脸,天大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也不过尔尔。
可是现下他竟然哭了。
杨风生听到这话,身子忍不住颤动了一下,带醒了怀中的方和师。
“萧吟快死了?”杨风生错愕道。
方和师一醒来就听到这样的噩耗,脸上也浮现忧惧之色。
萧煦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他边擦眼泪边道:“他和父亲吵了很大一架,他跪在祠堂前面,挨了几十棍的家法,被打得七窍流血,几乎没气了……”
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萧吟单方面的惹怒萧正。
竟这般严重?!
杨风生本来只是以为,顶多抓他回去罚跪一下就是了,怎么会将人打成了这副样子?
杨风生来不及问些别的,直接问明萧煦来意,“那你怎又来了杨家,是有什么要我们帮的吗。”
“让小水去看看他成吗。”
*
天已经亮了,杨水起一夜未睡,眼底青黑明显,眼睛也肿得不像话,她就那样在桌子前坐了一夜,一直哭,哭累了就停会,有了力气就又开始哭,饶是肖春如何劝,都止不住泪。
她一想起自己曾经对杨奕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便疼痛难忍。
越是想,越是苦痛。越是苦痛,却又越是想。
她终于肯去打开杨奕去北疆之前给她留下的信。
这是她最后留给她的东西了。
几个月过去,这封信件被她来回揉搓,已经皱得不像话,四角都已经有些微微泛黄,上头写着四个大字,“吾儿亲启”。
她撕开了封条,拿出了有些微微发黄的信纸。
几个月来,她都不敢去看这封信,现下终于打开了它。
粗粗扫去几眼,就已经又泪流满面,寥寥数语,却不堪卒读。
“吾儿水起,见字如晤,展信舒颜。知儿不愿复与言,别无他法,只作信述吾之所想所感。欲言太多,却又不知道该去从何说起。其一,说来惭愧,自子生后,便不多关照,只能任你同兄长一起作伴,罪甚罪甚。其二,只为一己私利,为复兄仇,而害你兄妹二人家破人亡,亦抱歉良深。”
“吾知我不配为人父,亦知你心中有殇,只说再多对不起的话,现今为时已晚。偶至深夜,吾常梦汝泪眼婆娑,悲不自胜,见汝此,吾亦苦不堪言。这一别,千里咫尺,或不复再见。”
“笔落至此,只两愿,一愿吾儿身安好,二愿,莫为吾泣。”
莫为吾泣。
她怎么能不为他去哭。
杨水起哭得眼睛都痛了,不知不觉就将手上的信紧紧攥在了手里,揉搓成了一团,皱巴得不像话。
杨奕知道,那个时候杨水起气
在头上,不论说什么她都不会去听,越是说她反倒是越要气,所以,他留下了这样的一封信,将他不能说出的歉意,都写在了这个上面。
若她看了也好,不看,那也好。
杨风生几人赶到的时候,杨水起绝望的哭声将好的传到了他们的耳中,嗓音听着都已经哑得不像话了。
萧煦惊道:“这是哭了一夜吗?”
怎么嗓子都哭成了这样。
杨风生又哪里知道,他没有回答,已经跑进了屋子,就看到杨水起趴在桌上,哭得脱力。
杨风生看她这样,心疼得不行,抱着她道:“别哭了,不要再哭了,哥哥在,不要再哭了……再叫哭下去,眼睛不要了,嗓子也不要了……”
杨水起哭了一整个晚上,她被杨风生死死地抱在怀中,嗓音嘶哑,“哥哥,没有爹爹了,再也没有爹爹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的,我不该的啊……“”
听着她哭,杨风生也只能一直拍着她的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不停地说,“不是你的错,傻孩子,真的不是你的错……”
方和师不忍再看,背过了身去,掩嘴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水起才平复了心绪下来。
见杨水起如此,萧煦在一旁都不忍心再开口提起萧吟的事情。
她的状态这样差,他怎么好意思再让她去见萧吟。
杨风生看出来了萧煦的踟蹰,也明白他的担忧。
但萧吟成了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和他们都脱不开干系。
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他先一步开了口,对杨水起说道:“小妹,去看看萧吟吧,他快死了。”
杨水起听到这话,有瞬错愕。
假的吧。
他怎么会死。
他那样厉害的人,竟也会死。
但杨风生没事又说这样的谎话骗她做什么?
她看到一旁站着的萧煦,面色也是难看得不像话。
她颤着声道:“他怎么了?是因为昨日的事情吗。是因为说,他来了杨家,说了那样的话,所以回去挨打了吗。”
萧吟说那样的话,放在哪家都是要挨打的,遑论说他爹是出了名刻板守规的萧次辅。
可他,怎么能将他往死里打呢。
杨水起看着萧煦道:“我去看看他,我跟你去看看他。”
*
京城的瓢泼大雪连续下了好几日,可是怎么下,好像都冲刷不净地底的脏污。大年初一,家家户户合家欢乐,一大早就有邻里之间的问候热闹声。
车辕疾速驶过,在雪地上留下了抹不开的痕迹。
萧煦本见杨水起整个人疲惫得不像话,是想要叫她睡会再去,但她执意要先出门,便也没了办法。
最终也只在马车上面小睡一会作罢。
很快,便到了萧家。
萧夫人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人。她马上扯上了杨水起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看到了她的面色之后,戛然而止。
一张毫无血气的脸被包裹在了斗篷里面,露出来的眼睛肿成了两个核桃,同平日里头那个明媚的小姑娘看着完全不同。
即便是裹着硕大的斗篷,但寒风还是将她的脸颊吹成了冰。
萧吟惨,可杨水起看着也好惨。萧夫人忍不住伸手抚上了杨水起的脸,心疼地摩梭。
不过也才是个孩子,年纪小小,丧父丧母。
妇人温暖的手指让杨水起微微一怔。
她有些错愕地看向萧夫人。
萧夫人看她这样,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落起了泪,她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啊……本不该叫你这样的时候过来的,但是小吟,他在里头救了整整一个晚上,医师都换了一个又一个,可还醒不过来,气也越来越弱……我想,他喜欢你,他那样喜欢你,你同他说些话,便总能好些。”
说完了这话的下一刻,萧夫人就收回了手,温暖抽离,杨水起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她竟直直往地上跪了下去。
“好孩子,当初梨儿……梨儿说了你母亲的坏话,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对,是我将她教成了那样,萧吟他偏袒他妹妹,也都是因为我在背后一直撺掇作梗,当初是我不叫他同你亲近,是我……全是我。你的母亲,亦是我对不起她,说来说去,若不是我,也不会搅得她泉下不宁。你若要怪,就全怪我行吗……”
杨水起没有想到萧夫人竟会做出了向她跪下这样的事情。
她一夜未睡,脑子混沌不堪,看着她的举动,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锦梨和萧煦在旁边见萧夫人这样,都流出了泪。
她这样骄傲的高门夫人,现下竟就这样跪下去了。
陈锦梨哭得犹为心伤,她的姑母,因为她曾经做过的错事,而成了现今这般。
“若一切有错,千错万错,也都只在我一人身,你就看看小吟吧,好孩子……你看看他成吗……若你心里头还在难受,我给你磕头也成……”
说罢,她就当真要往地上磕去。
她曾最在乎的礼仪,脸面,全都不要了,她就想要他的儿子活下去。
便是那么一点的希望生路,她也要求来。
杨水起终于有了反应,她蹲了下去,想要将萧夫人扯起来,如何都扯不动。
见她如此,杨水起道:“他是因为我们而如此,你不说这些,我也要看他的。”
她说,“伯母,起来吧。你这样跪我,要我如何是好啊。”
萧煦和陈锦梨见她松口,终于上前来拉劝起了萧夫人。
可萧夫人听到了杨水起的话却哭得更甚。
恨啊,恨只恨她从前有眼无珠啊,怎就会去讨厌这样的好孩子啊!
杨水起没再和萧夫人说什么,去看了萧吟。
救了一个晚上,医师该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萧吟始终没有转醒迹象,就连身上的人气也越来越少,怕就怕他这口气就是连今日都撑不过,就没了命。
屋子里头的人已经退了干净,晨曦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内,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即便萧吟身上的伤被清理了干净,可整间屋子,始终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浓得呛人。
萧吟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手被枕在头下,脸朝着外边。
他除了整张脸色苍白骇人之外,竟看着同平常之时无异。
她几乎看不到他在呼吸,肉眼也看不到他的身体有所起伏,她有些害怕地将手伸到了他的鼻下。
气息微弱冰冷,喷洒在指尖。
还有气就好。
她收回了手。
杨水起看到萧吟这样,都不敢去想,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能将他折磨成如今这样的,定然是厉害、可怕极了的惩罚。
她累极了,干脆坐在了一旁的矮凳上,趴倒在了床边。
他们都让她跟萧吟说说话,她便断断续续开口说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她只觉事到如今,再因为过去之事而耿耿于怀,好像也有些不大像话了,该跪得不该跪的都跪了,而萧吟被打成了这个样子,也实非她所愿意看见。
杨水起道:“萧吟,你怎么这样啊,怎么这么坏啊。是不是又去故意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是不是又想要叫我去心疼你?反正你每次都要这样的。”
他总是喜欢去做这些事情的。
“可是你怎么能不要命呢,你怎么能这样不要命呢。”
便是想叫人心疼,也不能将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啊。
她说,“你醒醒行吗,过去的事情我不再想,也不会再提,我原谅你了,萧吟,你这样厉害,总不能就真这样死了啊。”
杨水起眼角滴出了泪来,她直起了身来,颤着指尖,去摸萧吟的脸,视图感受他身上的温度,但只冰得吓人。
杨水起看着他哽咽道
:“我已经没有爹了,你若再没了,我真走不出来了啊。”
京城的雪太冷太冷,冷到她走不出来。
杨水起泪眼朦胧,并未看到床上少年的手指不住地抖动了下。
就那么一瞬,从始至终,无人所觉。
萧吟还最后还是没能醒来,他昏迷了整整五个时日,也没有转醒的迹象,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歹还存着一口气,不至于说真就那样死了。
医师也觉神奇,他本以为,萧吟撑不过那日,没想到倒还真能存了口气活下去。
萧夫人一直用雪莲、人参吊着萧吟的命,她现在也不奢求别的了,还有气就行。
而杨水起也会时不时来看他几眼。
日子很快过去,杨奕的尸身还在北疆没有回来,听闻是由那个北疆总督胡宁送回来,运这个少说要有一月余的时间,现下没有棺椁,杨家人便是想办丧事都办不了。
而萧煦也在昨日,动身离开京城,说是有公务要去外地办,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是去做些什么。
只知道,这一去,便是要去许久。
第六十二章
大年这几天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了去, 萧、杨两家皆是一片惨淡。
有人失意,有人得意。
那边,宋河同朱澄两人在东宫内相聚。
阳光艳丽, 透过亭榭照在人的身上之时,带了几分暖意。亭榭之中设了桌案,两人对饮而坐。
茶盏之中雾气升腾弥漫,熏得人都有些迷蒙。
朱澄端起起了茶盏,闻着茶壶升腾而起来的热气, 用鼻子嗅着上好茶叶, 溢满倾泻的香气。
片刻之后,朱澄开口道:“杨奕死了。”
这个碍眼的首辅,终于死了。
饶是他再如何厉害, 也还是会死不是吗。
但宋河却不同朱澄这般乐观, 或许是杨奕给他的压迫感太深, 以至于说,即便他身死的消息真的一下传回京城, 他还是有些不大敢信。
他道:“等他尸首回了京,那是真的叫人放心了。”
朱澄听得此话,只在心中暗嗤这宋河如此妇人之仁, 竟怕杨奕怕成了这样?既怕他, 又非作死地去同他作对,看着属实可笑。
但他终归没有在明面上头说出这样的话来,端起手中的茶盏品了一口之后, 淡淡道:“听闻萧家近来也不大太平。”
萧吟上次出现在了杨家。萧正亲自抓他回去,而后, 不知道回去之后闹了什么,只是知道, 萧正被活活气晕,而萧吟至今也没有再出过萧家的门,也不知现下情形究竟如何。
提起萧家,朱澄眉眼之间露出了一股狠意,他就说,这个萧家,这样的做派,迟早是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待他登基之后,第一个便要清算这等乱臣贼子之流。
便是暂动不了他们,也休想好过。
想到了这里,他没再继续想下去,只是忽然意味不明地道:“宋大人未免也太着急了些吧……这杨奕身死的消息才传回来,你就迫不及待让刑部的人去抓,程序不正,倒还落了他人口舌。”
这事确实是宋河着急不错,但他不也是怕生出什么变故嘛,只想些叫人抓了他们再说,反正只要是人在自己的手上,便什么事情都好说,什么事情都好做。
听到朱澄不满的语气,他告罪道:“殿下不知,这杨家的人生性狡猾,若不早些将人拿下,恐怕会叫他们负隅顽抗,到时候又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麻烦事来。”
朱澄却不以为然,“不过丧家之犬,有何可忌?”
两人在这件事情上都有自己的想法,但宋河哪敢继续跟朱澄争执下去,他先服了软,道:“是,殿下说的是。”
见宋河态度端正,朱澄却也松了话头,他道:“我倒也不是责备你的意思,只是你要做事,好歹手脚得干净些,若一下抓不走人,反倒打草惊蛇,叫他们有了警惕。”
“臣明白了。”
两人在亭榭之中一边品茶,一边说着这些近来发生的事,另外一处,李春阳和李春华就站在不远处。
李春阳的视线落在亭中宋河的身上,而后转头对李春华说道:“那处没有丫鬟,你过去,服侍宋大人吧。”
李春阳的声音极淡,像是再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李春华听到这话有些错愕,看向了李春阳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懵,她道:“姐姐说什么。”
她竟然让她去服侍宋河?
李春阳没有看李春华,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
李春华怎么也想不到,李春阳竟会说这样的话,她低头扣着手指,鼓足勇气反驳道:“去喊侍女来就行,为何要我去。”
她想让她去做什么?
李春阳果不其然沉了脸下来,“华儿,你已经不是孩子了,难道不明白姐姐是什么意思吗。”
李春华跟在李春阳的身边这么些年,不是不知道她的手段,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日,她竟也要将这些手段用在她的身上。
她不是一直都说,她是她的亲妹妹吗。
她不是一直都说,她会待她好吗。
她让她去服侍宋河,不就是存了那样的心思吗。
宋河都那样的年岁了,算起来都能当她爹了,况说……况说他家中都有七房小妾了!
她看着李春阳不断摇头后退,道:“姐,你是我的亲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李春阳却不觉有什么,她死死抓住了李春华的肩膀,不让她后退,她道:“就因我是你的亲姐姐,才会给你这个机会知道吗?杨奕死了,往后户部就由他来当一把手,看这情形,若气运好些,说不准还能争过萧正,当上首辅……”
他们李家本就平民出身,在这朝堂上若没有势力扶持,那是寸步难行,她这个皇太子妃当得也处处掣肘,若李春华能勾上宋河,对他们来说,那是天大的好事。
可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倏地打断。
李春华失望地看向了她,她道:“姐姐说我们是一家人,说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姐姐骗我……”
一个人说待你好,绝不能看她如何说,要看她如何做。
口口声声说为她好,可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哪一件算得上是好。
看着李春阳的脸,李春华好像今日才看清楚了她的真面目。
她何曾真正待她好过!
她不过是将她也当做了一枚棋子,她争权手上的一枚棋子罢了,什么亲姐妹,亲姐妹捅起刀来才是真快!
从前让她勾萧吟,现下让她勾宋河,都不过是一样的道理。
李春阳听李春华这样说,脸色也瞬间难看了下来,她还想像从前那样唬她,可却还没有说出口,就见到李春华突然变了神情,她笑着看她,只笑中带着几分牵强。
“好,既姐姐心意已决,想我如何说都再无用,我去就是了。”
李春阳没有多想,见她这样,只当她是听了她的话,她伸出手来,替她理了理额间的碎发,她笑着道:“去吧,华儿,姐姐是不会害你的,若能攀上了他,往后自有你的荣华富贵。”
李春华笑得更加厉害,这笑看着竟比方才更要真切几分,她说,“定不叫姐姐失望。”
姐姐,你好好看着吧,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不再说,转身笑着就往亭榭走去了。
见李春华来了,朱澄面露不解,“你来做些什么?”
李春华道:“今日来寻姐姐,听闻宋大人也来了东宫,见这处无人服侍,姐姐便唤我来了。”
她一
个皇太子妃的妹妹,来做侍女的活计干嘛?但朱澄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李春阳,终究是将这话咽回了肚子里头。
李春华虽然是在回答朱澄的话,但眼神却不时往宋河那端看去。
宋河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眼神微动。
李春华说罢便开始为宋河斟茶,一开始倒还好好的,但后来不知怎地竟不小心将茶水倒了出来,茶水顺着桌子流到了宋河的身上。
李春华故作大惊,忙蹲到了宋河脚边,伸手去擦。
她容色甚艳,一举一动也颇为勾人,柔荑游走衣袖之间,宋河低头看着眼前女子,喉结微微滑。
一旁的朱澄算是看出来是个什么意思了。
眼看那两人视线交错之时,似有雷火轰动,他面色难看至极。
没眼看,简直没眼看!
但他也没出声阻拦,只拂袖离开了此处。
朱澄离开亭榭,走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李春阳身边,他蹙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让李春华去诱引宋河是何意?
李春阳见朱澄眉眼之中透露出了不善之气,却也不慌,淡声回答,“自是让殿下能将宋河再抓得牢一些。”
朱澄听了这话面色却仍旧没有好转,他看着李春阳道:“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老实些,别过火了。”
说罢,便离开了这处。
即便如此说,如此警告,但只要是没有阻拦便成。
李春阳又看了一眼亭内,那两人还在酿酱,眼看要发生什不可说的事情,她也没继续留着,转身离开。
*
京城的雪落了一日又一日,可过了一整个年,萧吟却也不曾经醒来。
过完了年之后,各地衙门已经开始重新上值,萧正上次气急攻心之后,晕了个两日,修养了个三日,马上就要可以下床了,除了整个人看着沧桑了些许,旁的倒也没有什么大事。
他养好了身上的病,便也开始上值去了。
过了一整个年,桌上的文书公务堆积起来,多得不像话。
他坐在桌前,随手拿起了文书去看,脑海之中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萧吟的话。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萧吟至今还没转醒的迹象,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
那日他动了杀心,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他也是从那日之过后,才后知后觉,当初李春华落水,恐怕就是萧吟所为,而也是因此,朱澄同他们分道扬镳。
他从前只知道他不服管教,可是那天才知道,他原是想要去做乱臣贼子。
他不是不知道,景晖帝是什么德行,他确实有些太不堪说了。
可皇帝不堪为帝,也终究是皇帝。
古有三纲,首先便是君为臣纲。即便说当主君的再不好,可做臣子的也断没有驳斥的道理。
就是这么些个谎话,将人框死,哄得人肝脑涂地。
想到这里,萧正忽想起来了萧吟幼年之时问过他的话。
萧吟小时候在读到三纲五常之时,曾问过他,“若君主败德辱行,也要尊他吗。若君主鲜廉寡耻,臣子难道也要遵从所谓的臣纲吗。”
不同于现在,那个时候萧吟还小,问出这话的时候,心中并没有答案。
萧正他极力回想自己那个时候是如何回答萧吟。
他终于想起他说了什么。
他说,“天子之所以贵为天子,便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权力。”
权力二字,恐怖如斯,不可名状。
估计从那个时候开始,萧吟就觉得他说的全是些屁话,后来再也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了。
萧正没有再想这些,他现在想起除夕那个晚上,眉眼都止不住地跳动。
后来,那一夜的事情成了萧家的禁忌,谁若去提,萧正便将谁杖则三十。
如此,便再也没有人敢去说起此事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事情是轻松的,况说萧吟想要做的事情,本就是在和天赌命。
他想,若萧吟当真撑不过去了,那便是他命该如此。
就当他要看起文书之时,门外却进来一人,他道:“大人,都御史大人来见。”
李柯?李都御史?
他来做什么。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贡院门口,他和齐峰吵了一架,而后来两人或觉尴尬,也没有刻意再去见面,倒没想到今日他竟会亲自来见他。
萧正起身,出去见客。
厢房之中,李柯已经等在了此处。
还不待萧正开口,就已经见李柯迎了上来,“阁老可还好?前些时日听闻你病倒,却没上门拜访,真是罪过罪过。”
萧正也不同他说这些客套话,只是问道:“我躺在床上,未着衣履,也无颜见人,出门见客反倒还要穿穿脱脱,大寒天的,你不来见我,那是给我省事了。只不知,今日你来,可是有何事要同我说?”
李柯穿着官服就来了,难道是官场上的事情?
萧正想起前几日,刑部的左侍郎黄渠去杨家想要抓人,差得就是李柯手上的这道文书。
难道是为了此事而来?
果不其然,就听李柯开口道:“还不是因为杨家的那事吗……”
他又去觑萧正神情,问道:“我听旁人说,那日黄渠去杨家拿人,则玉也在,可是真的?”
听到这话,萧正神色微变,问道:“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他出现在杨家的事情,说了那样的话,若要去瞒是瞒不住的,他就是想要和杨家连坐,和他们共苦。
“在、不在,都不如何。”李柯回他,而后又道:“只是有人往都察院,呈交了杨奕的罪证,还写了奏章传去了西苑,给皇上看,意图斩邪臣,树正风。”
萧正听到这话却也忍不住哼笑一声,“斩邪臣?斩得尽吗。”
现在再听这话,只觉可笑至极。
死个杨奕,就还真就以为天下干净?
比他脏的人,多了个去。
李柯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愣了愣,而后探过头去试探问道:“所以说,你是觉得杨奕不该死吗?”
萧正瞥开了头去,不看他,淡淡道:“你若有事要说,说就是了,套我的话做些什么?”
李柯见被拆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说道:“行,但你虽不愿意说,我也已经听出来了。你这是失望吗?是对咱们的皇上失望了?”
他这样的人,还能不叫人失望吗。
萧正在经历了萧吟那事之后,忽觉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就像是个笑话。
萧吟几乎是在用性命证道,显得他的坚持多么无耻。
萧正不再回避李柯的话,他只是问他,“我只问你,北疆是谁救的?”
显然是杨奕。
但李柯还没有回答,就听到萧正继续道:“文成,你我是同年,是一年进士,现下这些话我也只同你说,我也只敢同你说。”
文成是李柯的字。
萧正道:“北疆苦了这么些年,怎么也好不了,反正这仗打不到京城里面,打不到紫禁城前,他一直以来都可以装作看不见。杨奕去了北疆,不过四五个月,就力挽狂澜,他是聪明,可再聪明,做这些事不会累的吗?那边的仗多难打,你我不是不清楚。可是到头来他就换得这样的下场?你说他最后一场仗为什么要往战场上面跑?他是自己把自己的命给出去了。”
“这世上有良心的人不多了。”
“文成,我现在真的有些不懂,我究竟在坚持什么。我的儿子,为了杨家的人,为了坚持他心中的道义,就是连命都不要了。我也有道义,可是我扪心自问,我做不到他那样的地步。”
萧正的话带了几分悲切,他看着李柯,想要从他口中知晓答案,可李柯却不敢去看他。
“僭越啊,你说这些话,实在僭越啊!”
萧正他道:“是你先问我有没有失望,你问了我,我已经回答你了,那你呢,你能同我说,你失望吗。”
“我……”李柯脱口而出一个“我”字,可他不敢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又怎么不会失望呢。
每个臣子在入仕之前,哪个没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千里之志?可是在这样的朝廷中待久了,哪个又还能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千里之志。
抬头不是苍天,不是神明。
是那个妄图成仙的皇帝。
他不知道萧家的人,胆子怎么一个比一个大,怎么一个两个都敢去说这样抄家灭族的话?
李柯不敢继续再在萧正这里待下去,萧吟疯了,萧正也疯了。
他终于开始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道:“我今日同你明说,我来是为了什么。宋河那边有人往我这里递交了杨奕曾经犯下的罪证,左右贪污行贿,滥杀官员。”
坐在杨奕那个位置上,必须贪,他不贪,没有人会跟他。
滥杀官员,便是清流与佞臣相争,现下也被他们拿出来说了。
总之他干过的那些,没干过的那些,全都被翻了出来,也全都被推到了他的身上。
李柯道:“但我看了他们递交上来的罪证,半真半假,毕竟宋河和杨奕曾经都是一伙的,杨奕做的事情,他没做?杨奕贪下来的钱,还不也是被他们拿去分了吗?这个所谓的罪证,我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确实可以拿去给杨家定下死罪。可若是去细纠,根本就经不起看。昨日宋河来找我,给我塞了一万两白银。”
萧正目光沉沉,“你收了?”
李柯听了这话直拍大腿,“我收了我还能跟你说?”
想什么呢他。
李柯道:“他想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签了那个文书,给杨家定罪,然后就让刑部拿人,但我想先来问问你。”
“问我做什么?”
“毕竟你从前不是那样憎恶杨家人吗,况说,只要是这道文书下了,杨家的人马上就可以入狱,到时候杨水起死了,则玉也不用再为情所困,往后自有他的大罗天。我也算他的长辈,自盼着他好些。”
萧正问他,“既已如此想了,怎没这样做。”
李柯道:“想来想去,还是下不去这个手啊。”
那批红的朱笔,怎么都画不下去啊。
李柯道:“本来是想听听你怎么说,现下你说了这些,我也能明白了。”
“你说得不错,有良心之人,煞下落不明。可我便没良心,也做不得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放心吧,有我在,这道文书就没人能签得下去。”
他说完了这话,就起身往外去了,没有再留。
*
萧正心不在焉在吏部忙了一日,日落西山,起身归家,刚进门,就见到杨水起从杨家的马车上面下来。
两人打了个正着,场面一度有几分尴尬。
杨水起这几日会往萧家跑,但却一次也没有碰到过萧正,这还是第一回。
她直接愣死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下意识转身想要钻回马车里面逃走。
但身后传来了萧正的声音,“跑什么。”
这声音听着比往常带了几分疲惫。
杨水起掀车帘的手就这样顿住,她没再躲,下了马车,站到了萧正的面前。
“伯父。”杨水起低着头唤他。
萧正听到,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问道:“是来见萧吟的?”
杨水起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却听萧正问她,“他……如何了。”
他在萧家,却从来没有过问他的病情,他只知道他伤得很重。
萧煦走了,萧夫人也不愿意见他,可他,也不敢踏足萧吟的院子,不敢去问吓人,他究竟如何了。
他口中说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可现下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杨水起回了他的话,她说,“还好……”
说好也好,毕竟至少命还在。
但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但也不大好。”
一直不醒过来,哪里又算好。
萧正皱着眉头问道:“医师又怎么说?”
“医师跑得是勤快,可也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去说,说来说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他们说他心脉受损,可能一辈子都要醒不过来了。
可她却不肯去信,一定是他们技艺不精,救不起他,才会说这样的话。
她低头扣着手指,闷声道:“他们根本就不会治人,旁的人说什么,他们添个几句话就再说一遍,那么多个医师一日日轮流把脉,商量个半天,最后弄了些个苦死人的药方出来,吃了也不见效,到现在人都不曾醒来。”
她的话似乎是在抱怨,还有几分责备之意。
萧正没有看她,只看向了别处,淡淡道:“他们已经是很厉害的医师了。”
若他们不厉害,当初根本就救不回萧吟。
他道:“你若想怪,不又应该去怪我这个罪魁祸首吗。”
她怪他吗。
杨水起已经从陈锦梨的口中知道了他们争吵之缘故,因为他们所以站立场不同,所以起了那样激烈的争执。
若说怪,肯定是怪,怪他竟真那样狠情,真就要杀了萧吟。
但说到底,她又有何立场去怪。
她只道:“不敢。”
不敢怪罪,那便还是怪的。
萧正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也没继续再说,他只道:“现下他可能听见旁人说话?”
能吗?
杨水起也不大清楚。
她道:“他们都觉得可以。”
萧夫人觉得可以,陈锦梨也觉得可以,就连医师也说,多去同萧吟说说话,但杨水起总觉得他是听不见的。
若听得见,他不知道他们都快担心死他了嘛,为什么还一直睡着不肯醒来。
萧正听到杨水起的话无言片刻,而后道:“既可以,那你帮我带句话给他。”
“你告诉他,若他能醒来,那我便算他赢了,往后也如他所愿。”
若萧吟能醒来,那便是天也站在他那边。
那他,便也站在他那边罢。
这个烂遭天下,早该易主了!
第六十三章
一月很快过去, 转眼之间就入了二月。
萧吟昏迷整整一月不曾醒来,而萧煦赶去北疆,一路跑死了不知几匹马, 整整二十多日,才终于赶到。
萧煦来之前曾问过萧吟的暗卫,可否知晓尘牧村这个地方,本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情去问,倒不曾想, 竟还真有人知道此地。
北疆地域辽阔, 有不少的小镇小村,若他没头没脑来寻,也不知道该寻到什么时候去, 拿到了具体的地址, 便好寻人多了。
他按着暗卫给他的地址, 寻到了萧吟所说的尘牧村。
村口的一块巨石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尘牧村”, 往里看去,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边陲小村。
不敢去想,杨奕真的会在此处。
北疆风沙大, 冬季冰寒, 萧煦赶了二十来日的马,身子早就已经吃不消,一下了马, 落了地,鼻中竟开始流了血。
手下的人见他此等模样有些担忧, 他道:“公子,我们莫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先吧。”
萧煦抹了把血, 摇了摇头,他道:“找人要紧,低调小心行事,挨家挨户,趴窗户,上房梁都行。不可错漏,每一家都要寻。”
只能这样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只能用这样最古朴的法子去寻人了。
若能找到人最好,若找不到……该如何是好啊。
想到杨风生和杨水起两人,萧煦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还不待到手下的人应是,那块写着村名的巨石后面走出了一人。
是个女子。
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朴素,面庞虽算不得多惊艳,但眼眸明亮,透露着一股质朴清新之气。
她站在石头旁,看着萧煦一行人,问道:“你们就是从京城的那个大
家族来的人吗?”
北疆边镇,说的都是中原话,但因为远离天子脚下,在乡镇之中,难免带了几分乡野之音。
她仰头看着端坐马背的萧煦,眼中透露出了几分好奇,还掺杂着几分打量。
萧煦听得此话,猜到或许就是此人同杨奕有干,或许杨奕现下就在她那里,他翻身下马,走到了她的面前。
可那女子却有些害怕地后退两步,生怕他居心叵测。
萧煦见她戒备如此深重,便停了脚步。
他从袖口中拿出了萧家的令牌,他抓着令牌的系绳,而后将令牌伸到了那个女子面前,他道:“姑娘,你可识字?”
那女子迟疑片刻过后,点了点头。
既识字,那便好办许多了,萧煦道:“你看,上面写的是‘萧’,我是萧家来的人。”
“可是你要等的人?”
她在村口的石头后面藏着,显然是在等人。
等的是不是他,就不大知道了。
令牌被绳子牵引,在空中乱晃,女子看不清楚上头的字,她伸手抓住了令牌,将写字的那一面拿着观察。
她看了许久,神色也尤其认真。
萧煦不明白,不就一个字吗,有这么难认吗。
他低头去看她,却见那令牌抓在她的手上,“萧”字根本就是倒着的。
原不识字……那诓他做什么。
他没有拆穿,只耐心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她出声道:“对,没错,你是萧家的公子是吗?我爷爷让我等的人就是你不错。”
她将令牌还给了他,转身带路,她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首辅大人。”
竟然,竟然真的找到了。
萧煦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击中,马上就跟了上去。
但他很快又想到了什么,他问道:“首辅他……还活着吗。”
那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她道:“你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笑话?我爷爷可是整个北疆大地最厉害的医师了,死人他都能救的,何况说只是中了一箭而已……”
她说了这话之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她又闭了嘴巴,转过身去带了路。
她走出几步,又停了步,转回身来想说些什么,却差点撞到了紧跟着她的萧煦的胸膛,她忙后退了一步,脸色微微涨红,“跟这么紧做些什么?”
萧煦毕竟生得实在俊美。
饶是连日的赶路让他脸上生了不少的胡须,脸色也有带了那么些许的沧桑,但这般看着却像是带了别样的俊俏。
一下子差点撞到了怀中,确实有些吃不消。
萧煦不知道她会突然停下,他低头道歉,“抱歉……”
但他又不解问道:“不知姑娘停下来做些什么?”
保持了距离,女子很快就恢复如常,她指着他身后的人道:“他们不能跟着,只有你能进去。”
手下的人担忧萧煦的安危,有些踟蹰,想要劝阻,却先一步听萧煦开口道:“好,那便我一人跟你前去。”
两人转身就进了村子里。
许是因为走小路的缘故,一路上也不曾见到什么人,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走的着,萧煦跟在她的身后,忽开口问道:“还不曾问过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乞佳。”女子倒也没有吝啬,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她也问道:“你呢,萧家来的公子,你叫什么?”
“萧煦,我唤作萧煦。”
北疆才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就算知道他是萧家的公子,乞佳也没打算按京城那套来唤他。
两人又没再说话。
乞佳将萧煦带回了自己的家,她的家不同旁人的屋子在一起,是一座独立的小院子,旁边只能见得这么一户人家。
乞佳推开了院子的篱笆门,喊道:“爷爷,我回来了!我带着萧家的人来了!”
乞佳声音有些许响亮,里头的人听到了动静之后,便出来了。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蓄着花白胡须。
他拄着拐杖出来,低声骂她,“回来就回来,低声些,大人还在里头歇息呢,吵醒了就不好了。”
这么急哄哄的做些什么,吵死个人。
乞佳听得这话,自己捂了自己的嘴巴,忙点头算是知晓。
萧煦见到老者,在一旁拱手道:“晚辈萧煦,来见首辅。”
萧煦……
老者听此,道:“不是萧吟?我记得那人同我说,萧家的二公子萧吟会来接人,怎是你?”
提起萧吟,萧煦眉眼黯淡,他道:“我是他兄长,萧吟他受了伤,不便动身,就让我来接人了。”
老者问道:“凭何证明?”
萧煦道:“我有萧家的令牌,方才乞佳姑娘已经看过了。”
老者道:“你拿来给我看看。”
萧煦故作不解,“方才姑娘已经看过……为何……”
老者道:“她又不识字,能看明白个什么。”
乞佳没料到一下子就叫自家拆穿,面色微微发红。
萧煦早就猜到,闻老者言,倒也没有去问乞佳何故作谎,只依言又拿出了令牌。
乞佳趁着老者在检查之时,在旁解释道:“我是怕你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又怕你是好人。若你不是好人,我想,也不敢将令牌给我看,既将令牌给我看应当就是好人。”
所以她才说自己认字,为得便是想要看他会不会给令牌。
若不给,便是心虚,他就是来路不明。
原是这等缘故。
萧煦笑道:“乞佳姑娘,当真聪慧。”
他的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说这话的时候却也极为认真。
然而他们的举动,落在一旁老者的眼中那便像是眉来眼去了,他没好气地将令牌砸到了萧煦的手中,阻了他二人的视线,道:“行,看过了,大人还在里头歇息睡觉,待一会醒了你再去见他吧。”
老者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却被萧煦喊住。
“老先生。”
“您能不能救救我弟弟啊。”
老者顿了步伐,回过身道:“我许久不行医了。”
胡说,不是还救下了杨奕吗?
老者显然看出了萧煦想说什么,他轻咳了一声,解释道:“他不一样,他是我们北疆的恩人,我得救他。你弟弟,京城人,富贵公子,不好意思啊,我最讨厌的几点都叫他占了,恕我不救。”
说罢,便离开了此地,饶是萧煦好脾气,但都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脸色不可遏制地难看了些许。
乞佳见状在一旁道:“不好意思啊,公子你莫生气。我爷爷从前和娘亲救过一个京城的公子,后来那个公子跑走了,回去了京城,只留下了我和我娘,我娘后来也跑了,去京城找他了,便只留下了我和我爷爷了,再也没有回来北疆。我爷爷他现下听到京城、公子二字,便难受,他不是故意说这些的。”
萧煦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隐情,他看着乞佳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缘由。”
叫她亲口揭开了自己的疮疤,实在歹毒。
乞佳却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她摆了摆手,笑道:“不妨事的,我方正没见过我娘亲几眼,她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她。只是公子,爷爷他只是面冷心热啦,若你弟弟是个好人,他不会不救的,但是你得让他相信他是个好人才行。”
让他相信他是个好人?这他该让他怎么相信。
萧煦没同乞佳说多久的话,里面的杨奕就已经醒了
过来。
萧煦听到里头传来的声响,便没再同乞佳说话,而后转身进了屋子里面。
杨奕已经起身,靠在了床头。
这间屋子虽看着有些许破落,但胜在干净整洁,待着也叫人十分舒服。
杨奕的面色算不得难看,虽然中了箭,可现下却丝毫看不出受伤迹象。
萧煦见杨奕果真活着,心中滋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
激动、感伤一并袭来,险些叫他落泪。
萧煦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这一年几乎将过往二十几年的泪都要落尽了。
他看着床上靠着的杨奕,红着眼睛唤道:“大人……伯父……”
杨奕冲他笑了笑,朝他招手,“过来坐,哭些什么。”
萧煦也知现下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闻此揉了揉眼睛,往床边走去。
见到杨奕,萧煦终于问出了心中困惑已久之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他中箭身亡吗,现下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是萧吟。”杨奕直截断道。
他说完了这话,便开始说起了事情的始末,他道:“我还在北疆零领兵的时候,约莫过年前十几日,有个眼生的士兵来找我,我问他是谁。”
杨奕回忆起了那日的场景。
他看着从帐篷外进来的眼生士兵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士兵却说,“我是谁不重要。”
杨奕又问,“那你究竟是何人所派。”
士兵却回答了他的话,他实话实说,“受京城萧家二公子所托。”
杨奕道:“你不是这里的士兵,你是京城来的人吧。”
他起身走到了那个士兵的身边,想要动手摸一摸他手臂上的肉,但士兵见此下意识拔刀。
杨奕肯定道:“锦衣卫,你是锦衣卫的人。”
锦衣卫似乎压根没想他是怎么认出他来的,眼神带了几分震惊交杂错愕。
杨奕看出来他眼中的意思,解释道:“萧吟想救我,但他要救我,必脱不开锦衣卫的眼线,毕竟你们呐,就跟那个恶心的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若想救下,只能下先收买了你们不是吗?此为其一。其二,也只有锦衣卫的需要这样躲躲藏藏不是吗。你故意扮作士兵,无非是不想叫人发现暴露了身份,否则到时候,万一风言风语传了出去,你们也怕麻烦。锦衣卫的人,在北疆……也够你们吃一壶了。”
当然,这一开始都只是他的猜想。
后来更加确定的是,他试探地想碰一碰他,锦衣卫的人身强体壮,手上的腱子肉比他身上的肥肉都壮实,可还没碰到就被他挡开。
至此,杨奕心中已经断定。
那锦衣卫的人面色瞬间铁青。
只恨从前知晓杨奕聪明,但还没在他的手上吃过亏,现下吃了亏,才真叫难受。
杨奕看他这样却觉有趣,他还凑上去问道:“你们素来不是最衷心?萧吟许你什么东西了,他是怎么收买了你的?”
他还真有些好奇,锦衣卫的人都收买得下来,什么本事。
况说被派来监视他的锦衣卫,多为景晖帝的心腹才是。
想起萧吟,这锦衣卫的人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事,面色有些难看,却也回答了杨奕的话,他道:“首辅知道,被皇上或者老祖宗看中的锦衣卫,多无父无母,无亲无族。”
有时候为了省事,更为了衷心,锦衣卫里头专门喜欢挑选一些孤儿,同常规的被选拔出来的那些人不同,他们能更受皇帝器重,往往爬到的位置也更高,皇帝也更愿意宠信他们。
因为孤儿嘛,更好用,他们没有软肋,更不会被人收买。
但被他们看中,挑选中的人,并不是每个都是孤儿。
若有软肋,那便先剔除这些软肋。
这些杨奕自然知晓,只是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同这些有关?
果不其然那个锦衣卫道:“我本是有父母,家中还有个妹妹,那个时候,我还只是锦衣卫中再普通不过的人。可是有一日,我入了锦衣卫的暗营,成了老祖宗的亲信,再后来,不过几日,我的亲人在一次外出途中,遭遇山贼,无一生还。”
老祖宗陈朝那个时候好心的说,会为他报仇,帮他抓到山贼,叫他不要伤怀。
后来陈朝也确实做到了,他将那一伙山贼抓到,交给了他。
这个锦衣卫也一直都以为,他的亲人是被山贼所害。
直到萧吟找上了他。
萧吟将一桩一桩证据摆在了眼前,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父母为何会被山贼盯上,他才知道,那个圣天子和老祖宗有多可怕。
他们无情无义在先,那也别怪他会背叛他们。
锦衣卫的人对杨奕道:“总之,萧吟让我救你。到时候,最后一场仗,你上战场,躲开远点,我会故意朝你射一箭,你中了箭之后,直接装死就是,叫他们抱着你哭会,我到时候再来把你偷走。”
来北疆的锦衣卫一共有五个,他是头目,杨奕中箭之后,他先让其他锦衣卫的回京城报杨奕已死的信,自己则去偷换了他的尸体。
锦衣卫的人有景晖帝的命令,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北疆,只有让其余的那些人亲眼看着他中箭才行。
结果,倒霉的是,偷尸体的刚好叫胡宁撞见。
但也好在是胡宁。
胡宁还给他打起了掩护,也是因为他在善后,他偷换了尸体才没有后顾之忧,反正有胡宁在那处给他兜底。
而后他带着杨奕,去了个边陲小村尘牧村,他事先打听到这处有位医术高超的神医,也早就同萧吟说好,会将人带到此处。
将人救出来后,这个锦衣卫也开始他的逃亡之路。
事情始末便是如此,杨奕将经过全数说与了萧煦。
萧煦从没想到,萧吟竟在背地里面做了这样多的事情……他说他每日都在忙些什么,如此来看,他每日要忙的事情,确实也多。
不声不响就做了这样多的事情。
想起了萧吟,他现下生死不明,还不知道能不能醒来,心中又是一阵伤怀。
杨奕看出了他情绪的不对劲,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萧煦将萧吟的事情说与了杨奕听。
杨奕听后,也觉震惊,迟迟不语。
过了良久,他道:“你放心,这个大爷医术高明,定能叫萧吟醒来。”
“他当真会救吗。”
杨奕笑着宽慰道:“他只是嘴硬了些,心肠还是很软的,我同他说说,他当会救的。”
第六十四章
*
萧煦他们休整了两三日就开始赶路, 因为杨奕身上还带着伤,不宜连夜奔波,况还有个老医师一同赶路, 也只能放缓了步子,慢悠悠赶。
照这样下去,也不知何时能赶到京城。
已经到了两月初十,四人坐在马车内,杨奕不知为何, 愈发心神不宁, 他忽然开口对萧煦问道:“胡宁可曾到京城了?”
萧煦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个来,但算了算时日,应该还有五六日。
杨奕又问, “子陵可曾知道我还活着?”
萧煦摇了摇头。
杨风生和杨水起尚且不知道这事。
生死不是小事, 不敢妄言。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 他们尚且不敢叫他们知道。
接受生倒是易事,但万一是死呢?
杨奕面色沉沉, 忽抓住了萧煦的臂膀,他面容看着有些着急,道:“速速传信告诉给子陵, 告诉他我还活着, 喊他先带着妹妹躲躲风头。”
若是待胡宁回京,依照景晖帝疑心甚重这个毛病来说,一定会开棺验尸, 到时候他并未身亡的消息就会暴露,恐怕景晖帝下一步马上就是对杨家的人下手。
怕就怕他是要去抓了他们兄妹撒气。
当务之急, 是叫他们兄妹赶紧找个地方避难先。
萧煦问道:“躲去萧家先呢?”
杨奕马上否决,他道:“躲去萧家?我能想到, 你能想到,他又会想不到吗?”
他又道:“不说是萧家,就连杜家他也不会放过,凡是和我们交好的,挨家挨户,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他道:“跑,现在能做的便是跑。”
若萧吟醒着,他倒还慌不成这样,他这样聪慧有手段,总会有好法子,可问题便是,现下他昏迷不醒。
*
不过三日,萧煦写好的书信在一日傍晚传去了京城杨家。
信件上面,萧煦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说杨奕还活着,又说他现
在已经接到了人,怕就只怕到时候事情败露,景晖帝会拿他们兄妹二人撒气,让他们兄妹二人快点出去躲段时日。
杨风生在书房之中,看完了信后便马上将其烧毁,而后派人去喊来了方和师。
杨水起现下还在萧家看萧吟,应当是在那里用了晚膳再回来。
方和师来了之后,杨风生直接道:“爹还活着。”
方和师听到这话,眼睛都瞪大了几分,不敢置信问道:“当真?”
见到杨风生又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后方和师才敢相信。
她道:“既活着,怎么神色这般凝重?”
杨风生脸色还是说不出得难看,自从杨奕死了的消息传回来之后,便没有见他笑过,可现下即便是知道了杨奕还活着,他的脸色还是如此。
杨风生道:“爹的棺椁过几日便到了,到时候他一定会开棺验尸,他若发现自己被蒙骗,一定又会拿了我们去撒气。我同你有实无名,他不会为了你闹得天翻地覆,但我们不一样,他想尽办法也会抓我们走。你去萧家躲着避两日风头,到时候我去接小妹回来,将她送走。”
方和师终究还不是杨家人,景晖帝便是想撒气也不当会撒到她身上,只有杨水起和他,才是他要的人。
方和师也听出现下事态紧急,她扯着杨风生的衣袖问道:“你呢?我去萧家寻庇护,小水她逃走,那你呢?”
她从始至终也没有听到他该如何啊。
杨风生低眉看他,伸出手指不断地抚着她的眉头,他笑了笑,说道:“别管我了先,你们先走,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便来。”
方和师拍开了他的手,哭着摇头,“能有什么事情,你能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你又想一个人扛这些。”
时间却来不及让人伤怀,杨风生不敢同她再多说什么,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只狠下了心来,他抽回了被方和师抓着的衣袖,说道:“我一个人就能扛了,你别怕,我没事的,一会我们去萧家接小妹,你留在那里,留一段时日,等这里风波平定了,我就来接你回家。”
还有家吗,真的还有家吗。
杨风生不知道。
方和师死都不愿意走,但杨风生却不再顾她,绑也要将她绑过去了。
他转身就走,可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到方和师哭着说道:“我有身孕了……”
杨风生顿足,却听她继续说道:“两个月前便有了,前几天才把脉把出来,看你心情不好,一直没敢跟你说。”
杨风生听到这话,终回过身去。
怎么就偏偏是现在啊。
他有些想哭,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个已经死掉的母亲。
他的母亲当年好像也是在这样困窘的时候怀了他,他的父亲下落不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
他们杨家人,还真就倒霉透顶了,好像怎么逃都逃不出这个魔咒。
杨风生怕自己也会像杨平一样回不来,那方和师该怎么办啊。
他还是哭了出来,他说,“你等等我,你等等我,我会来接你,接你们的,行吗?”
方和师哭得厉害,从始至终都是在重复“撒谎”二字。
杨风生没办法,只能让人收拾了她的衣服之后,就强硬将人拉走了。
到了萧家的时候,他直接去寻了萧夫人,他将方和师拜托给了她。
他道:“烦请夫人帮忙看顾她一段时日。”
方和师也终没有再闹,只能接受了事实,只红着眼站在一旁不说话。
萧夫人听到杨风生的话,有瞬间惊诧,她直接应下了这事,而后才问道:“可是出事了?”
若不出事情,怎会这般突然。
杨风生没有细说,只应下了萧夫人这话,他又道:“小妹还在陪萧吟吗?让她出来吧,我得先让她躲几天先。”
躲几天先。
看来真是出了大事。
萧夫人也来不及细问,只赶紧让人去喊人了。
*
等人到了常庆院之时,杨水起还在同床上的萧吟说话。
虽说萧吟一直不曾醒来,但好歹是存了口气,存了口气,便让人觉着有希望。
萧夫人总是觉得萧吟能听见他们说话,她想,毕竟当初他被打得那样严重,之所以还没有丧命,苦苦支撑着一口气,便是因为杨水起在,他能听见杨水起说话,所以舍不得死。
杨水起不觉自己有这样的本事,只看着萧吟日复一日昏迷不醒,她心中也一日比一日难受。
她曾在古书中见得,有人也像是萧吟这样,生了重病,迟迟不醒,后来一辈子便也醒不过来了……
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杨水起光是想想都有些崩溃。
这样好的年岁,却一辈子都醒不来……
萧吟背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现下已经可以躺在床上,不用再去趴着了。
杨水起从水盆中洗了条巾帕,替萧吟擦拭着脸。
余晖的光透过窗棂洒进了屋内,少年清俊的脸上只显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没有丝毫红晕,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生气。
“萧吟,我同你说,我昨日新去学了个糕点,荷花酥,比桂花糕还好吃些,别人都还不曾吃过,你想要当第一个试吃的人吗?”
“我想,你若喜欢吃桂花糕,应当也会喜欢荷花酥的。”
“往些时候,若我爹爹还在,他总是第一个去尝的,他现下不在了,你来试试吧,你来当第一个人。”
“若你不醒来,我可就找旁人去了,不叫你当第一个。”
巾帕轻轻拭过他的眼睛,鼻梁。
她说了这些又说起了旁的话来。
“你怎还不肯醒来啊,萧吟。你爹爹不是都已经答应你了吗,你现在若还不醒来,这一切不都是半途而废了吗。”
“用命去换这些值得吗。”
用命换来这些,萧吟觉得值得,可杨水起却觉不大可以。
杨水起擦完了萧吟的脸,便起身去洗帕子,恰在此时,外头便有人进来唤她归家。
杨水起从常庆院出来之后,杨风生马上就带她回家去了,她都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何方和师留在了萧家。
事态紧急,杨风生直接道:“马车上说。”
杨水起看方和师眼睛红成了那样,知道一定是又有什么大事发生,她回了头,将视线从方和师的身上收了回来,和杨风生离开。
马车上,杨水起终于有机会去问,发生何事。
杨风生看着杨水起道:“爹还活着。”
杨水起听到这话,一时之间脑子空白,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良久过后,她才试探问道:“还……还活着?”
“哥哥……这哄人开心的话,可不是瞎说的啊。”
若是为了哄人开心而去说了这样的话,那还是不要说得好。
杨风生听到这话,难得笑了一声,“不是哄你的,当真活着,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他说千真万确。
杨水起的眼中一下子就蓄上了泪,眼看她“哇”一声又要去哭,杨风生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巴,“不高兴要哭,这高兴的事你就别哭了。”
真跟水做的一样,这眼睛里头就有哭不完的泪。
杨风生道:“十七的年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宁愿她长不大,但现下她必须要独当一面了。
见她收了泪,杨风生终于松开了手。
没了杨风生的手捂着,杨水起委屈道:“我就是高兴…….”
一高兴便忍不住想哭。
杨风生道:“知晓你高兴坏了,现下先回去家里收拾东西,晚上马上就走。”
杨水起好不容易将眼泪憋回去,听到杨风生这话又懵住了。
“去哪里……”
爹不是没死吗,他们一家人不是应该团聚的吗,她还要去哪里……
杨风生没有同她实话实说,若说了实话,她今日绝不会走。
杨风生只道:“我们往后不在京城待着了,你先回长都老家,到时候等爹回来,我们就去寻你。”
“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杨风生骗她道:“我怎知道,爹让你先走,你便先走就是了。”
“那姐姐呢,姐姐为什么在萧家?”
杨风生有些头疼,若再叫她这样问下去,他迟早露馅,他只能故作不耐道:“这些你别去管,总之到时候等我们就是了,我们去寻你。别问我,爹的安排,我猜不明白。”
听他不耐,杨水起只能将疑问往肚子里头咽回去,回去家里的时候,东西已经叫下人收拾好了。
她连家门都还没有进去,就已经被塞上了马车,随行的还有几个穿着便服的黑衣人,杨风生对他们说,“誓死保护好小姐,明白吗?”
黑衣人齐声道:“明白!”
杨水起同肖春上了马车,杨水起趴在窗口还是不放心地去问,“哥哥,你们会来的吧?”
杨风生怕她起疑,马上应道:“当然,骗你做什么。”
杨水起放下了帘子,但很快又重新拉开,她道:“还有萧吟,如果萧吟醒过来了,你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说实话,就这么走了,没能看到萧吟醒来,她还是不大放心的,但现下,看杨风生一会也不想耽搁的样子,杨水起也不敢去说留下的话。
“嗯,知道了。”杨风生应了她的话。
杨水起最终还是松开了车帘,马车缓缓驶离,最终在月色之中消失不见。
*
萧煦四人在回京城的路上,而那头,胡宁的军队,已经护送着杨奕的棺椁回了京,军队浩荡,一路过来,百姓们围在一旁,竟出奇得安静。
但从前那些个唾弃辱骂杨奕的,现今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毕竟杨奕这回是为北疆而死,那便是为国捐躯,饶是以往他做了再不好的事,但在现在,他的棺椁回京这一刻,众人决计也是说不出什么风凉话来。
他们一时之间看得五感交集,百味杂陈,不好的话,他们说不出,但好的话,他们也说不出。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只听有人低声啜泣了起来。
这不哭还好,一哭就听得旁边有人质问,“你哭什么,为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哭的?”
哭泣的那人争道:“怎么不能哭了,我家死条狗我还哭呢,我为他哭两滴泪,有什么不行的?他往前做了什么先不论,可你得知道,人是在北疆打战的时候死的,好歹是赶走了蒙古小儿,我哭两声,我不丧良心!”
一旁的其他人听到了这话,也都开始哭了起来。
感情到了,哭就哭吧!
哭两声,又不丧良心!
这边军队休整好了之后,胡宁就带着杨奕的棺椁去了西苑。
景晖帝听到胡宁回来,带着杨奕的棺椁回来,难得从宫殿里头出来一回。
殿前是一片空地,殿门前,左右对称摆放着两个硕大的香炉。
胡宁已经候在殿前。
见到景晖帝从里面出来,他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晖帝沉声道:“平身。”
胡宁从地上起来,景晖帝已经无暇顾及胡宁,就连寒暄都懒得去,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的棺椁上面。
他问胡宁,“这里面便是装着的便是朕的爱卿?”
爱卿……
在场人听到这样厚颜之话,都默了声,陈朝听出了景晖帝的言下之意,他道:“既是部堂大人亲自带回来的,那想来当是阁老的不错,只终究是要下葬,从北疆那么远运回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那便不得了了,还是开棺验尸才好。”
听到了这话,胡宁却不依,他道:“开棺?验尸?掌印可是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话?!人死为大,本就因为回京而耽误了下葬的时日,竟还说要开棺,是诚心搅大人泉下不宁吗?”
即便知道里面的人不是杨奕,但胡宁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要开棺验尸?!
有这样的人吗!
杨奕在那里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他们一个两个的,竟在他死了之后也不肯让他安宁,为了验明真身,竟是要开棺!
胡宁道:“恕我直言,我从不曾见过哪个将军死在了沙场,尸体被送回京城之时,还要打开棺材,这样搅人清净的事情,我胡宁就不明白,为什么掌印非要去做?”
“为何?”陈朝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景晖帝先行开了口,他看着陈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本以为你跟在杨奕身边,总能有所长进,谁知道归来半生,仍旧是这样的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景晖帝道:“朕要开棺验尸,你难道要拦朕吗?”
他站在数阶台阶之上,袭来的寒风吹得他身上的青蓝道袍肆意飘荡。
他就那样看着胡宁气得牙根发抖,而后,眼睛微眯,抬手让手下的人开棺。
尸体已经在棺材里面装了一月有余,好在是在寒冬,才不至于溃烂生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了一股恶臭。
景晖帝已经不放心旁人去看尸体,便是忍着臭气,也要走下去看。
走近棺椁,尸气越来越重。
他凑近了去看……
第六十五章
尸体的面部已经有些溃烂, 但景晖帝不过一眼就已经认出,分明就不是杨奕!
杨奕便是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这人是哪门子的杨奕!
景晖帝脸色大变,脸上怒气再也掩藏不住,他一把抓过了的胡宁的肩膀,厉声质问道:“杨奕呢?!朕问你,杨奕呢!”
胡宁却也像是刚知道里面的人不是杨奕一样, 忙趴到了棺椁边上去看, 他像是不敢相信,反复去看了几眼,而后震惊道:“大人……大人呢!”
他甚之还开始做起了戏来, 哭道:“大人呢!我亲眼看着大人落了气, 看着他被装进了棺材里面的!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但景晖帝现在已然没有心情看他去做戏了, 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他倒是先给他哭上了?
景晖帝怒道:“闭嘴!给朕闭嘴!”
吵吵吵, 吵死了!
胡宁安静了之后,景晖帝又对陈朝道:“你去,去把那些锦衣卫的人叫过来!”
锦衣卫的人不是说, 杨奕已经死掉了吗?!
怎么现在尸体不见了?
杨奕尸体不见, 即意味着杨奕这人还活着……
若他活着,人又在哪里呢!
景晖帝想到这些,就头痛欲裂。
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锦衣卫的人马上就被带了上来,景晖帝一问才知道, 为首的那人至今没有回京!
事情几乎已经明了,就是那人, 他让他盯着杨奕,他却去帮杨奕逃出生天!
“叛徒!他一家人都叫朕杀了干净,竟还叛朕!别叫朕抓到他了,若朕找到,势必要将他摘心挖胆!”
景晖帝骂完了那个锦衣卫,又开始骂起了杨奕,他道:“朕早就该想到的,早就该想到他怎么会这么老实去死呢!”
争来争去,斗来斗去,还是叫他跑掉了。
景晖帝气得头晕目眩,他斗不过他,事到如今,竟又败他一局,杨奕现在下落不明,搅得他心神不宁。
就在他头脑混沌之际,他马上又想到了什么,他抓着陈朝问,“杨风生呢?杨水起呢?”
他们两个,不会也叫跑掉了吧!
陈朝哪里知道这些,他又没喊他去盯他们兄妹。
但看景晖帝脸色愈发不好,陈朝硬着头皮
道:“应当不曾,杨风生我听人说昨日在街上出现过,杨水起前几日也一直往萧家跑呢。”
前几日?
景晖帝马上捕捉到了不寻常之处。
他道:“杨风生没事在街上走什么?又那么凑巧就叫你的人看见了?”
蠢物!都叫他们给骗了!
恐怕杨风生在京是真,不过是起了个障眼法的作用,实际不过是为了保护杨水起,恐怕杨水起早不知道藏去哪里了。
景晖帝马上又道:“你方才是说杨水起前几日一直都在往萧家跑是吗?”
陈朝忙点头。
闻此,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阴邪的笑,“传朕旨意,杨奕畏罪潜逃,速去抓杨氏兄妹进宫。”
杨奕有没有罪,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他不肯好好去死,别怪他不仁慈。
杨奕可以没了踪影,但他不相信,抓了他的儿女,还能没用。
陈朝带着人就要去,却又被景晖帝喊住,“杨家抓不到人,就去萧家,萧家抓不到就去杜家,拿着朕的令牌去。”
他不觉得他们会出京城,出了京城,他一样不会放过他们,他要在萧家,杜家找人,找不到,那便出去找。
*
陈朝很快就带了锦衣卫的人我围了杨家,果不其然的是,杨风生竟早早就已经在院子里头等着他们,但杨水起却不见所踪。
陈朝拿了人,而后问道:“杨水起呢?”
杨风生唇角微勾,摇头道:“不知道。”
陈朝蹙眉,“不知道?”
他的妹妹,他会不知道?
只见杨风生嘴角含笑,看着他说道:“要不老祖宗带着人去萧家,又或者说是杜家找找呢?”
陈朝叫这话一噎,寒着脸道:“你以为我不敢?我有皇上的令牌,见令牌如见圣上,萧家我能搜,杜家我也能搜。”
说罢,他向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人将杨风生押走。
而后,扭头就带着人先去了萧家。
*
陈朝出现在萧家的时候,萧正还在衙门里头,见他来势汹汹之气,马上就有人去寻了他回来,约莫还要半炷香的功夫。
眼看人已经到了家门口,陈朝亲自拿出了令牌,萧夫人没法,见牌如见景晖帝,她只能将人放了进去。
陈朝此次搜寻,甚至就连萧家二房三房的人都惊动了,二房三房的两位夫人忙去问萧夫人是发生了何事。
萧夫人看着一旁站着的陈朝凉凉道:“咱这老祖宗多有本事啊,现下竟还充起了皇上来,同我们玩起了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把戏,他竟然说我们家中窝藏乱臣余孤,可不可笑?有不有趣?”
“是啊,掌印大人,你这……这是个什么意思,我们萧家可是清流人家,你这样说我们,我们百口莫辩啊……”萧二夫人、萧三夫人听了萧夫人的话也忙出声附和。
听得萧夫人这样说,陈朝冷冷睨她,“萧夫人用不着这样阴阳怪气,这是皇上的旨意……”
萧二夫人话音方落下,就听到了一道凛然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凭着皇上的旨意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是吗,带着这么多人搜查萧家,实在不知掌印大人是何居心!难不成是想查抄了我们?!”
几人朝来人看去,是从衙赶回来的萧正。
萧家的宅子太大,搜寻起来不是一件易事,还没等到搜完,萧正就已经从衙门里头回来了。
萧吟至今未曾醒来,萧夫人仍在生气,见他回来,还瞥了头去不愿去看他。
陈朝却道:“我都说了是皇上的旨意,饶是夫人、老爷们心里头不爽利,将气撒在我的身上做些什么……”
萧正不接茬,他指着陈朝质问道:“你无凭无据就带人搜了我家,我萧正为官数载也不曾受过这种委屈,我要告你,我要向天下人告你!”
陈朝被他们一个两个说得头疼,从前不知道萧正竟也这样难缠,往往提起皇上的名头,他就没什么话好说,现今却也拍案反抗,这是几个意思?
“无凭无据?”陈朝反问道:“萧阁老,那杨水起日日往你家跑你还要说无凭无据!”
萧正没有被他唬住,只道:“好,你去找便是了,若找不到,我决计不会轻易放过此事!”
两人没有再争论下去,再争也争不出来个所以然,只在外面等着锦衣卫的搜查,整整一个时辰过去,锦衣卫的人才从里面出来,皆是朝他摇头。
陈朝面色极其难看。
萧正借机发难,“掌印,我日日为圣上操劳,从不敢有所怨言,可不曾想到头来却还要被疑心私藏罪臣的,有这样的事情,怎会有这样的事情!今日我便将话放在此处,我萧正受此侮辱,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等着吧,等着他写折子,他写奏状,不给景晖帝看,给天下万姓看。
天色已晚,陈朝离开萧府的时候面色极其难看,而后又径直去了杜家。
他私心以为,既萧家寻不到人,那杜家定也没有。
在萧家搜了一趟,被萧正如此批斗,届时去杜家,也少不得要挨一顿。
可若不寻,景晖帝又不会放心的。
到了杜家之后,陈朝没法,叹了口气,就让人去敲了门。
听闻了陈朝来意,杜呈和杜衡出了门迎了人。
锦衣卫的人此刻正举着火把,将大门围了个严实。
杜呈看着陈朝寒声道:“什么意思?掌印是要带人围剿国公府?”
不出所料,张嘴便是质问。
陈朝只得耐着性子又去将方才在萧家的话重复一遍。
说来说去不过是为皇帝办事,他们二人还是莫要反抗才好。
杜衡听到他是来抓杨水起的,眉心忍不住跳动,他道:“你来国公府,来抓杨水起,你想什么呢?”
就算是杨水起真的在国公府,陈朝是凭什么以为,他会让他将她带走?
就凭借那一块可笑的令牌?
陈朝抓了一日的人,这副年老的身子也早就已经吃不消了,他不想再同这二人起无谓的争执,直接抬手,示意身后的锦衣卫动作。
锦衣卫得令,就想要往里头走去。
可刚走到了大门前,就被杜衡挡住,他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不肯让开。
锦衣卫往左,杜衡便也往左,锦衣卫往右,杜衡便也往右挡去。
他们始终进不了国公府的大门。
锦衣卫的人有些为难,回过头去不知所措地看向了陈朝。
陈朝面色也尤其难看,没有想到这个杜衡竟比萧家的那些人还要难弄一些。
他道:“只管去查!”
锦衣卫的人闻此,越过杜衡就要进门,可还不曾走出几步,其中一人就被杜衡抓了肩膀,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杜衡瞳眸微眯,唇角勾起了一抹堪称残忍的笑。
“你算什么东西,爷的话也不听?跟你说了里面没有人,你非要硬闯。怎么,当我们国公府和那萧家的人一样,都是纸糊得脾气不成?!”
没人想到杜衡突然发难,就连陈朝也有些愣神,他也没想到平日里头一向安静的杜衡竟会突然发难。
虽知他脾气一直都不大好,可现下他这副样子,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看着杜衡如此,锦衣卫的人更不敢动,若再动,生怕下一个就是挨了巴掌的人。
陈朝本还不觉杜家会藏着杨水起,但看杜衡这样坚持,心中不免也生出了几分犹疑。
他那双苍老的眼眸微微眯起,道:“若我今日非要带着人进去呢?”
杜衡阴沉地笑了声,“我可以让你进,但我告诉你,我没萧家那样的人好糊弄了,你若在我国公府找不到人当如何?当我们是什么地方,进去出来全凭借你们的心意。”
若找不到当如何?
陈朝终归是在宫里头摸打滚爬了几十年的人精,没有被他的话绕进去了,他道:“都说了是皇上口谕,为何非要争执不休!”
他直接对锦衣卫道:“进去!”
杜衡见到陈朝这样,也没再坚持,还是错了身去,只看着陈朝的视线渐渐转冷。
锦衣卫的人在里面搜了许久,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才从里面出来。
他们皆朝陈朝摇头。
陈朝知道,又是没人,他带着锦衣卫的人转头就要走,可还不曾走出去几步,就被杜衡喊住。
他从台阶上面走下,一步一步走到了陈朝面前,他似笑
非笑看着他道:“掌印,交代呢?”
陈朝脸色宁难看至极,也不曾想到杜衡竟敢拦着不让他走。
他不理会他,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传来了杜衡的轻笑声,“我好像说过,若掌印找不到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还不待陈朝反应过来,只见杜衡不知道是从哪里拿来的剑,竟直接朝着陈朝身边站着的一个锦衣卫刺去。
他动作狠戾且迅速异常,一旁的锦衣卫没有反应过来,或许也根本就想不到这杜衡竟真就敢去当着陈朝的面去动手,就这样直直被杜衡刺中。
一切发生的太快,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那锦衣卫的人已经就这样没了气息。
众人看向杜衡的眼神终正儿八经带了几分惧意。
他们锦衣卫的人向来是心狠手辣,没想到今日碰到个更加厉害的人物。
本来也以为杜衡不过是个绮孺纨绔,却不曾想,竟真会提剑伤人……
不只是他们,就连杜呈都被杜衡此举吓到,眼中浮现惊异。
陈朝猛地后退了一步,生怕这杜衡疯了起来,连他也要去伤。
他被锦衣卫的人护在身后,手指哆嗦颤抖,指着杜衡道:“你……你实在无礼,实在胆大包天,我……我要去皇上那里告你……!”
杜衡没有被他这话唬住,只嘴角浮现着一抹冷笑。
“好,你要去皇上那里告我,你告我什么?”
他又继续道:“我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世子爷,你带着锦衣卫的人强闯进了我的家门,无凭无据就要搜查,我杀个人罢了,你想如何?你能如何?”
怎么,他陈朝在内廷呼风唤雨,哄抬的连锦衣卫也高人一等,他倒想看看,他今日便是杀了个人,他又能如何呢。
陈朝道:“怎就同你说不明白?!说了千遍百遍是皇上的旨意,同我何干?同我何干!再又说,怎就无凭无据了,杨水起身为贼子之流,不见了踪迹,你们同她私交甚好,我怎么就不能来搜查了?!”
他气极,若非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直接就要抓了他。
“她和我交好?”杜衡说这话之时,眼中竟好像还浮现起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意。
她和他私交甚好。
好到都去说了亲。
可那都是曾经的事了。
她现在是,左也萧吟,右也萧吟。
陈朝提什么不好,可非要去提过去的事情。
杜衡丢开了手上沾血的剑,他嘴角笑意更甚,看着陈朝道:“你说我同她私交甚好,但那好像都是从前的事了吧。现下我们,有何私交可言?”
“还有,掌印是真要同我去论从前的事吗?”
陈朝听闻此话,竟真罕见沉默不语。
真要去论从前的事吗……从前那些事情,害得杜、杨两家结亲之事作罢,害得昭阳疯疯癫癫……
他真的有勇气再去提吗。
若说从前,陈朝是有的。
可今日见到杜衡这般不要命之后,他还是有所顾及。
毕竟真要去闹的话,又能如何。让杜衡一个世子爷,给这个锦衣卫的人偿命吗?
陈朝终究是没有再说,最后终只是冷哼一声,被人拥趸着离开了此处。
一行人撤离了之后,就只剩下了杜呈父子。
杜呈看着地上掉着的那把染血的剑,又深深地看了看杜衡,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去问,只是对他道:“走,我们回去,回家里头。”
杜衡从前虽有自己的脾性,可决计不会这样狠。
但,不管杜衡成了什么样子,他也只有这一个孩子了不是吗。
*
很快五日过去。
景晖帝四处寻不得人,锦衣卫的人被派离了十二个人,天涯海角势必要追寻出杨水起的下落,与此同时,他还严守城门,若有人进出,皆要严查。
毕竟杨奕如果还活着,便总是要回京城。
景晖帝有些怕他。
本都已经说好要死的人,现下却突然反了悔,使了计,这让他内心生出万分惶恐,只怕他要来报复他。
毕竟他待杨奕,实在算不得良善。
而且他,也实在非是一个贤君。
那边杨水起已经被人带离了京城,但在路上却也慢慢觉察出了事情的的不对劲来。
暗卫们带着她躲躲藏藏,不走正路,足够叫人心慌。
况且,她还在途中听到了各种风言风语,说是景晖帝一直在搜查逃犯——杨家的逃犯……
夜晚,一行人赶路,杨水起坐在马车上面,将这些不寻常的的事情串联起来,恍恍惚惚之间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她爹没死,棺椁回京,事情便会败露,而后景晖帝恼羞成怒,直接对杨家下手,所以杨风生如此着急将她送走,所以说,方和师被送去了萧家,也是为了避难。
杨水起这一趟根本不是什么回乡,而是去逃亡。
杨风生离不开京城,若他一离开,那她也就走不掉了。
她的哥哥,又一次为她做了决定。
可是这一次,相比往常,杨水起却已经冷静许多。
与其说是冷静,倒不如干脆说是心如死水了。
人教人往往教不会人,事教人一次便可。
以往杨奕总是要她去听话,总是叫她去老实一些,她总是不肯听。后来,杨奕身死的消息传回来了京城,她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当初究竟为何要同杨奕吵架,当初又为何要去说那样伤人的话。
现下,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遍,她的哥哥为了护着她,而将她送出了京城。
她不该去哭,不能去哭,不能总是抱怨他们。
杨风生说过了,她已经十七了。
不是孩子了。
她要自己去想,往后该要如何。
马车简陋,行驶在林中,夜风一点又一点地灌进了帐篷内,桌上那盏微弱的烛火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光影晃动,十分斑驳。
肖春一边嘀咕着恼人的天气,一到晚上就冷得不像话,一边从旁的行囊中翻出了一件衣裳给杨水起披上。
她恼完了这天气,又开始恼起了外面的那些暗卫,她道:“也不知这么着急做些什么,大晚上也要赶路,找间客栈歇歇又不打紧。”
肖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这些暗卫是要赶着去投胎,一路下来停都不带停一会的。
杨水起拢了拢衣领,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窗口却忽地射进了一只冷箭。
箭矢破窗而入,两人皆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齐齐噤声。
抬眼看去,只见箭矢尾部还在不断震颤。
可见射箭之人气力之大。
不过片刻之后,屋外马上又响起了暗卫的声音。
“快!他们来了!保护小姐!”
是锦衣卫的人?!竟然这样快!
第六十六章
只听得马车外面传来了刀剑相交, 兵刃相接的打斗声,肖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但反应过来之后, 很快就扑到杨水起的身边,紧紧缩在她的身上。
杨水起知道她是害怕,也回抱住了她。
她伸出手来一遍又一遍地拍着她的背,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手也已经抖得不像话了。
她说,“别怕, 肖春, 别怕。”
锦衣卫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他们就是景晖帝身边的一条恶犬,景晖帝指向哪里,他们
便撕咬向哪里, 手段狠厉, 令人闻风丧胆。
他们不过才逃五日, 却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实在没有办法,即便暗卫们带着杨水起如何去赶路, 即便说带着她如何隐藏踪迹,但还是抵不过锦衣卫的人。
杨水起不会骑马,只能坐马车, 而且, 连日的赶路,她也只能坐马车。暗卫带着她,终究是有些累赘, 但锦衣卫的人没有像她这样的累赘,追上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
外面打斗声越发激烈, 到了后来,竟打到了马车上去。
这马车本就不经撞, 没有几下来回,就这样散裂了开,杨水起和肖春从马车上甩出去之后,很快就被自家的暗卫拽到了一边,免得被殃及。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月亮悬挂枝头,染上了几分血色。血腥味弥漫了整片树林,黑夜中,那么多的尸体倒在地上,已经快要分不清是谁的了。
他们打得太过厉害,不相上下,难舍难分,粗略看去,锦衣卫约莫有十来人,没想到暗卫们竟也能撑这般久。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倒地的人越来越多,打斗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锦衣卫的人已经逐渐死完,可他们家的暗卫,也已经没有人再活着了。
杨风生让他们用命护着她,他们便果真死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杨水起和肖春缩在一旁,互相依偎,肖春已经吓得哭了出来。
杨水起已经来不及哭,她要赶紧收拾行囊,要赶紧带着肖春离开这里,血腥味太重,会吸引来林中的野禽。
她要带着她离开。
杨水起起身,即便吓得手脚发抖,却还是摸爬着去了已经开裂了的马车旁,在一片残骸之中寻找行囊。
然而她背对着这些尸体,却不知道身后潜藏的杀机。
就在杨水起的身后,竟还有一锦衣卫没有死透,悄声摸爬着到了杨水起的身后。
陈朝对他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实在带不回杨水起,那便杀了她。
在他拿着手上的剑要往杨水起身上刺去之时,一旁的肖春察觉到了端倪,一边大喊“小姐小心!”,一边飞扑了过来,将那锦衣卫堪堪扑倒在地。
杨水起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没有死透!
她马上拿起了地上的剑就要去补刀。
可是一切根本就来不及,那锦衣卫眼看事情没有办成,气急败坏,拿起了剑就往压在自己身上的肖春背上刺去。
肖春不敌,背部霎时之间就被捅了个血窟窿出来,炸出了鲜血。
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杨水起拿剑的动作一顿,就被眼前的场景刺痛了眼。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大脑一片空白,只凭借着本能,将肖春从那人的身上拉下,再将剑刺入他的心脏。
直待他彻底没了气息。
她下手狠厉,鲜血迸射,飞溅到了她的脸上。
星星点点的血迹漫在她的脸上,月光下,醒如鬼魅。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从肖春中剑,到她杀人,不过眨眼之间,杨水起手上拿着剑,看着那具尸体,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直到旁边传来了肖春微弱的声音。
“小姐……小姐……”
杨水起听到了这个声音,终于有了反应。
她已经直不起身,也站不起来,最后手脚并用,爬到了肖春的身边,指甲缝里尽是污泥。
那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在这一刻掉了下来。
她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到肖春躺在她的怀里流着眼泪。
她想,肖春一向很怕疼,她现在一定疼死了吧。
她想要去捂着肖春身上的血洞,不让她再流血,可是天太黑了,她看不清,她不知道肖春身上的血洞在哪里。
她有些无措地哭道:“肖春,你哪里疼,你告诉我好不好……”
肖春也疼得淌泪,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喘不上来气了,她知道,或许自己今夜不能和杨水起一起走出这片山林了。
她伸出手想要摸杨水起的脸,杨水起握住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只听肖春道: “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想要一直跟着小姐的。”
在肖春的计划之中,她是要和杨水起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可是她现下,好像没办法做到了。
杨水起的泪珠砸在肖春的脸上,砸得她生疼,就比被剑刺了还要痛。
她说,“小姐……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头也难受……”
杨水起一直在哭,泪水根本就止不住,她道:“肖春,你等等行吗,你就等一等,我们去看医师,会好的,你撑一撑行吗……”
肖春根本撑不到离开这里,也根本撑不到杨水起去找医师。
她喉中发出了一阵苦笑,没有力气回话,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了个钱袋。
是杨水起除夕那日给她的压胜钱。
她说,“小姐说,压胜钱是用来给福气的,而后,我便一直将它带在身上了。”
杨水起拿过了肖春手上的钱袋子,哭得更叫厉害。
有福气吗?根本就是假话,她什么福气也没有给她!还害得她也没了命。
杨水起抱着肖春,一直摇头,似还不肯接受,“不要这样肖春,你不要只留我一个人,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有福气的,你会有福气的……”
肖春却对她说。
“肖春最大的福气,就是小姐活着。”
肖春再没有了气力,还是在杨水起的怀中一点一点没了气息。
她还是活不下去。
杨水起抱着她渐渐发冷的尸体大哭。
夜幕淡薄,一片血海之中,杨水起的哭声格外绝望。
她最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片山林,她如行尸走肉,走了一整夜,期间甚至因为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一匹孤狼。
她用她身上的剑,和它拼命。她没有死在锦衣卫的手上,却差点死在了这匹孤狼的口中。
好在,她运气还算不错,在被咬得遍体鳞伤之后,她还是赢了它。
几次三番,她都要撑不住,要走不下去,身上的疼痛和肖春的死让她已经心力交瘁,她差点就要走不出那片山林。
可是她想起肖春说,最大的福气,是小姐活着。
这一夜,是杨水起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一夜,她彻底失去了肖春。
彻彻底底。
那日之后,追踪她的锦衣卫和暗卫同归于尽之后,也再没有人能知道杨水起的下落。
她一个人,拖着残破的身躯走出了山林,一路往北,往京城的方向走。
她走了整整一个日夜,饿了渴了就捡果子吃,拖着浑身是血的身体,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终于在路过一个村落,她碰到了一个医馆,她去医馆里面治伤,治身上被那匹恶狼撕咬出来的伤。
医馆的大夫是个上了年岁的老者,是个跛脚大夫,他让他的儿媳先带杨水起去擦干净身子再治病。
因着她身上的血腥气实在有些臭了。
帮她擦身子的大娘,看到了她身上的伤,被惊了一跳,她不知道一个姑娘,是怎么挨得下这样的痛。
她道:“小姑娘,你这是怎伤成了这样?你这……我都不敢碰你啊,而且,你这样子往后定是要留疤的啊……怎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爱惜……
面对孤狼,它想将她当做垫食之物,她该如何去同它相争,她又该怎么去爱惜自己的身体。
救世主不会从天而降,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杨水起实在疲惫,几乎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也没再有力气去回答大娘的话。
直到巾帕擦到了她的身上,疼痛才让她清醒了一些。
即便大娘的动作再如何轻柔,可巾帕抚过伤口,不可避免地翻动了血肉,分明是冬季,杨水起痛得满头都在冒着冷汗。
擦完了身,她觉着自己半条命也去了。
大娘给她找了身干净的衣裳穿上,杨水起躺在床上,双目无神。
大娘见她手上一直攥着东西,问她要不要放在旁边先,杨水起摇了摇头,她说,那是她亲人的遗物。
大娘闻此,也叹了口气,口中不停道:“造孽,造孽啊。”
她走后,很快就有大夫来了,是个女子。
杨水起见到,眼中浮现了片刻的错愕。
世间行医者,多为男子,少见女子。
因女子想要成为一个医师,比一个男子要走得路,要难得多。
那女医师捕捉到了杨水起眼中的困惑,她道:“若你不愿意让我看,或者说怕我看不好的话,我可以出去。”
杨水起马上唤住了她,她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女医师顿住了步,看杨水起眼中确没有此意,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她一边放下药箱,一边去问,“你不是这个意思,又为何要那样看我。”
杨水起看着她,如实道:“我方才只是在想,当个女医师会很累吧。”
女子动作微顿,似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
她是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病患。
以往她给人治病之时,他们见到她之后说的话只有:“女子如何行医?我不要女医师。”
两句话,句句瞧不起她。
杨水起是第一个说她会很累的人。
她这突如其来的话反倒叫人有些无措。
女子掀起她的衣袖,观察伤势。
饶是有了心里准备却还是被骇住。
“方才我娘说你伤得吓人,本以为是她心软,看不得血腥的东西,倒没想到这次竟没夸大其词。”
她看着杨水起,手指指向了她左手小臂上一处已经发烂的伤口,淡淡道:“这处得剜了,肉都被扯烂了,不剜得话,有风险。”
“什么风险?”杨水起问道。
“生了腐肉若是不剜,你要是倒霉些,一只手都别想要了。”女医师顿了顿,又道:“但我看你这人,运气应当不大好,所以还是剜了比较好。”
运气好些,也不能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她本以为,杨水起看着嫩生生的,应当是哪家的贵族小姐,听到这话,恐怕会被吓得不行,总是要掉几滴眼泪,说些什么不愿意的话。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就只是见她皱了皱眉,而后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的气运确实不大好,你还是剜掉吧。”
女子微愣,看向躺在床上的杨水起,眼中终于带了几分正色。
良久,她转身出门,喊来了方才的大娘打下手,而后又从自己的药箱之中拿出了一套刀具。
她从中抽了一把刀出来,将它放在火上烤炙,而后又对大娘道:“娘,给她嘴巴里头塞块布。”
大娘依言动作。
女子看刀尖隐隐泛起红光,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走了杨水起的身边,她道:“会很疼,忍着些。”
杨水起咬着布,听到女子的话点了点头,便闭上了眼,将头扭到了床里面,不再去看外面。
刀才碰到腐肉,便是一阵钻心之痛。不过那么一瞬,杨水起的眼中便涌上了泪。
泪水不可遏制夺眶而出。
她不想哭的,可是实在是太疼了。
她本以为被那匹恶狼撕咬的时候,已经很疼,可不曾想到,现在剜肉,更疼。
杨水起痛得想要打滚,可是身体被一旁的大娘死死按住,喊叫嘶吼声也全被这一条帕子吞没。
痛,太痛了。
这不是人间,分明是地狱。
可是她掉着眼泪受苦受痛之时,却还在想,即便是十八层地狱,她也要爬上去。
她的父兄还在等她团聚。
萧吟也还不曾醒来。
她想回去看他们,她还想回去。
第六十七章
“你方才不是问我说, 当女医师是不是很累。”这时,一旁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话了,她对杨水起说道。
不期望杨水起能回答她, 她自顾自答道:“确实很累。我爹死的早,当初给官老爷治病,一下子没有治好,就叫人活活打死了。我娘就我一个孩子,我爷爷也就我一个孙女。他后继无人, 我又想要学医, 便喊他教我了。”
“累吗,确实累的。这世道,没人瞧得起女人, 更没人瞧得起女大夫。我差他们哪里了?可是别的人一看我是个女子, 便觉着我没用, 我不靠谱。”
“我要比他们更厉害,比他们懂得更多, 才能跟他们能有相提并论的机会。凭什么,我不服气。”
她这些年的不易,在她的口中却只有寥寥几语。
她就连怎么诉说自己的不辛苦好像都不知道, 因为世人说她的话, 好像都言之有理,错得好像真的是她一样。
“又或许他们说的对,我真的不应当行医呢?”
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说这些,本意是想要分散杨水起的注意力。
说话之间, 她手上的动作也已经好了。
杨水起拿掉了口中咬着的帕子,她已经累得脱力, 眼神都已经开始涣散,可她还是试图看着女子,她对她道:“不,没有什么该不该,你很厉害,姑娘,你真的很厉害。”
杨水起并非是在恭维,她是发自心底说了这话。
能面不改色地去剜肉,还能边剜肉边说这些话,天生的当医师的料子。
待说完了这话,杨水起终忍不住昏了过去。
但一旁那女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看向了大娘,她说,“娘,她说我厉害……说我好厉害。”
杨水起是第一个说这些话的人。
*
杨水起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干净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已经好了许多。
这些时日,一直都是那个女医师亲自照顾着她。
傍晚。
杨水起被她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她正拿着汤匙喂她喝粥。
杨水起一口一口喝着粥,当粥见底,她问道:“医师,还不曾问过你唤什么。”
她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赵萍安。”
她唤赵萍安。
她又问她,“你叫什么?”
杨水起有一瞬间踟蹰,好在赵萍安马上看出了她的犹豫,她说,“不打紧,若你不想说,便不说了……”
她经历的这些事情,不是寻常人所能经历,想来她的身份应当也不大好去叫旁人知道。
“小水,你唤我小水吧,他们都这样唤我。”
“小水……”赵萍安喃喃二字,她又道:“是挺适合你,水灵灵的。”
杨水起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她想到了什么,朝赵萍安问道:“我还不知道这是何处,同京城远吗?”
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这样的话,赵萍安下意识问道:“你是京城人吗?”
杨水起点头,她说,“我的父兄现下在京城,我来的时候听闻,皇城在抓乱臣之流,我有些担心他们会被殃及。”
赵萍安想了想,道:“这离京城不远,马车两天的功夫就能到,至于你说你的父兄……我昨个儿还听到他们说那处好像确实是在抓什么人,好像是首辅家的两个孩子?城门那处守得也可严实了,你现下想进去都有些进不去呢。”
赵萍安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在杨水起面前,话却颇多。
她又说,“我看这皇上当真是疯了,哪有这样过河拆桥的,北疆那边战事一停,就开始欺负人家的儿女……成日里头修仙修得脑子都要傻了,好些事情不曾管,净是整那些没用的死出,弄得人心惶惶……”
“我听我爷爷说,朝里头的次辅大人好像还同皇上吵架了,萧家大人清正,同皇上比,我还是更信他些。”
一个只知道修仙的皇帝,和一个百年世家的执掌人,信谁站谁,不言而喻。
萧正参景晖帝的折子,是一个导火线。
将百姓对景晖帝的不满,牵扯了出来。
景晖帝这安静了这么个些年,好不容易有了点动作,却是将京城内搅和得鸡犬不宁。
既有功夫,有精气神,不
去早朝,不去处理政事,现下就只是为了抓那么个人?
赵萍安在那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嘀咕,没有注意到杨水起神色变化。
相比萧正同景晖帝翻脸这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杨水起更加担心,若是城门被严守,她爹该怎么进京。
她爹的踪迹又会不会被发现……
*
萧煦那边已经带着人到了城门口,但守卫众多,且会搜查过往车辆,就是马车之中也不会放过丝毫。
现下杨奕和他共乘一辆马车,而乞佳同她爷爷在另一辆马车上。
可一会若是进了城门那处,饶是萧煦恐怕也躲不开士兵搜查,若是被搜了马车,杨奕岂不要暴露……
该如何是好。
一行人就这样被困在几里开外的城门外,进退维谷,分明就差那么一点,但却没有办法进去。
马车上,两人一筹莫展。
过了良久,一片安静之中,萧煦忽地开口,他道:“我有个法子……”
他有个法子,就是这个法子不大好,要赌上他自己的名声。
杨奕问他,“是何?”
萧煦同他说后,杨奕马上道:“不,不成,这不是坑你吗?且等等,我想别的法子来。”
萧煦却执拗地摇头,他说,“这已经是个很好的法子了,毕竟代价只是我的名声,没事的,现下这样的情形,声名最算不得什么了。”
他不再待杨奕开口,下定决心道:“只是委屈伯父了,要钻下凳子。”
杨奕急得直挠头,但见萧煦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况说,现下再耽搁下去确实也不大好,他最后还是妥协,道:“我不委屈,委屈你才是了。”
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罪过。
好一些的马车板凳之下,都是中空,可以用来藏人。
虽杨奕身体有些壮硕,但好在这板凳够大,好歹还是将人藏了进去。
杨奕藏好之后,萧煦就在随行的手下中喊了个女子过来,让她换了一身女子衣裳,然而,她出行只带着侍卫的短装,并无女子衣裙。
没法只能去往另一辆马车上的乞佳借来了一身。
乞佳身形不及她,女子穿着有些小。
女子上了马车之后,萧煦就道:“陪我做个戏。”
手下拱手道:“但凭公子吩咐!”
萧煦叫她做戏,她自然义不容辞。
“可能有些冒昧……”萧煦还是吐出了接下来说的话,他道:“坐到我的腿上来。”
这实在是太冒昧了。
但她看着萧煦一脸正色说了这话,很快也就摈弃了脑海之中其余的想法,依言行事。
马车内,萧煦差不多弄好了现场,便让人将马车往城门处驶去。
到了城门口,果不其然被人拦住。
一个头戴兜帽,身着甲胄的士兵朝马车走来,对他们一行人道:“请出示令牌。”
马夫将萧家的令牌递去,他道:“马车里头的是我们萧家的大公子,难道也要查?”
萧家……他不过是一个士兵,得罪萧家确实不大好。
但,便是皇子公主来了也得查,这是景晖帝的命令。
管他是哪家的公子呢。
士兵冷声道:“例行公事,谁都要查,还请萧公子下来马车。”
然而,士兵话音方落,就听得里面传出了萧煦的声音。
“是吗?可是现下我不大方便啊。”
“不方便?”
马夫马上道:“是,当真是不方便才不愿意叫军爷瞧见,若是方便,怎会不让查呢?”
听得此话,士兵果真踟蹰,但却仍旧执拗,上头说了,每一辆马车都要看,都要查,谁管他方不方便。
“不方便也要看。”
说罢,便不顾阻拦,自顾自掀起了车帘。
然而,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艳景,女子香肩半露,坐在萧煦腿上,她的大腿搭放在萧煦的腿上,依稀能见得裙下光景。
见到被人撞破,忙作娇羞钻进了萧煦的怀中。
士兵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不方便,一时之间竟就这样愣死在了原地。
待反应过来之时,听得一声呵斥。
“天大的胆子,叫你来掀我的帘子。”
萧煦虽不曾大声吼叫,但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语气唬得这士兵的手一哆嗦,松开了帘子。
他知道自己犯了事,竟撞破萧煦正在做的事情,若萧煦要去因为这件事情同他追究,那真是摊上麻烦。
他拱手道:“小的不知公子在……”
萧煦的声音从马车里面传来,“在什么?”
士兵马上道:“小的什么也没撞见。”
萧煦也没再说下去,只是问道:“那我们现在能进去了吗?”
“既公子当真不方便,那便算了。”
萧煦一行人就这样进了京,可在马车就要过城门时,却不巧碰到了锦衣卫的人来视察。
将好就撞见了萧煦的马车。
近来萧家可是被皇上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啊。
见他们已经被放行,锦衣卫的人看着方才那个士兵,问道:“每辆马车可都查清楚了?”
他的视线落在萧煦的马车上面,心中想些什么,十分明显。
那个士兵左右得罪不起,思来想去,还是回道:“查……查清楚了。”
若现在如实说出来萧煦所做之事,萧煦事后定会同他算账,可是现下若哄骗这个锦衣卫,他又怎么知道他在骗他?
他不过是看城门的,何故于要给自己寻了麻烦。
听到士兵如此说,那个锦衣卫的人也说不出旁的话,只是忽意味不明问道:“萧公子这几日是去了何处啊?城中近来可不太平呢。”
“给家中弟弟去寻医师,怎么,这也不行吗?”萧煦的声音很冷,明显已经不耐,那锦衣卫的人吃了个瘪,最后只暗暗咬牙,终究是没有再去纠缠,放人离开。
*
萧煦回了京后,马上就回去了家中。
他先是带着杨奕去和萧正打个照面。
安置好了乞佳之后,又马上带着那老医师去了常庆院,萧吟的屋中。
老医师上回在北疆,已经从杨奕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他也知道现下刻不容缓,来不及休息,能救人先,便救人先。
他看了萧吟身上的伤,把了把脉,很快便知这是心脉大伤,能救是能救,但把握也不大。
他马上对萧煦道:“关门关窗,让底下的人去烧些热水。”
而后他就开始拿出了药箱之中的细针,萧煦见他要开始救人,也自觉退了出去。
门窗被闭合,萧煦等在屋外,萧夫人和陈锦梨也已经匆忙赶来。
萧夫人道:“你这怎么去了这么久,是去了何处?萧吟的屋子关起来做什么?”
当初萧煦走得着急,只同萧夫人说是出去办事,但还没有具体说是去办什么事。
萧煦只大致解释了一番,而后道:“这里头的人,是北地来的神医,他或许能救醒萧吟。”
若他也救不醒,当真是没法子了。
在屋外约莫等了两三个时辰,房门才终于被打开。
老医师出来的时候,腿脚都开始有些发软,手也止不住抖,众人马上就围了上去。
萧煦扶住了他,期待问道:“人如何了?可曾有救?”
老医师点了点头,说道:“现下醒了,进去吧。”
萧夫人闻此,在一旁喜极而泣。
萧煦让人将老医师带下去好生安置,而后和萧夫人一起进了屋。
病床上,萧吟当真已经睁开了眼。
他听到门口的动静,转头看向了他们。
昏迷了近乎三个月,照不到
阳光,他面上是近乎病态的苍白,但因被照顾得很好,除了面色惨白之外,叫人看不出一点不好,就连唇色都十分红润,同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母亲。”
萧吟唤道。
声音带着说不出来的沙哑。
在场几人眼眶发酸,萧夫人更是泣不成声。
她不知道,若萧吟真醒不来,她该怎么办啊。
醒过来了,好在是醒过来了。
萧吟被扶起身来,靠坐在了床头。
几人又是说了好些话,萧吟却忽开口问道:“杨水起呢,她去哪里了。”
他昏迷的那三个月,常常会听到杨水起在他旁边说话,可是忽然有一日,杨水起不见了,她再也没有来过了。
她去哪里了。
第六十八章
众人听到萧吟的话, 眼观鼻鼻观心,不知该如何去答,他们现下也不知道她在何处, 毕竟直到现在,也没有一封她的信件传回来,他们没有任何有关她踪迹的消息。
萧煦没有隐瞒实话实说道:“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长久的昏迷让萧吟脑子有一瞬间的转不过来,可听到这话之后, 眉头还是紧紧蹙起。
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
萧煦道:“你让我去尘牧村寻首辅, 他果真还活着,现下已经被带回家了,但胡部堂带着棺椁回京, 事情最终还是败露。怕皇上殃及他们兄妹, 便让他们先出去躲一段时间, 现下也还没有消息从外面传回。”
萧夫人补充道:“杨风生前些个时日被抓去宫里头了……现下恐怕她一人在外躲藏。”
听到萧煦这样说,萧吟的心不知为何猛地跳动了起来, 一股剧烈的不安,席卷而来。
她在外面避风头,她一个人?
萧吟有些不敢细想下去。
他马上掀开被子, 就要往床下走去。
可却被他们拦住。
“你要去哪里?你现在刚醒过来, 哪里能经得起这般折腾。”
知道他是想要去寻杨水起,萧煦又道:“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锦衣卫的人,你去找她?万一被锦衣卫的人寻了踪迹, 跟了过去怎么办,岂不是坑害了她吗。你别急, 你好些,好些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总会有办法的。”
*
夕阳的余晖落在窗台, 众人也不敢多留,怕搅得萧吟疲累,屋子的里的人现下都已经散出去了,萧吟现下一个人坐在窗边。
远处的天空是一片血红,萧吟坐在窗前沉默不语。
昏迷了这么多日,现下一起来,难免有些不大适应。
其实,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他一直都能听到旁人说话,他的神思一直清明。
他知道杨水起时常会来看她,她时常会同他说话,说的话,比他以往清醒的时候说的话还要多,有时候,杨水起若是说到了什么伤心事,总也会情难自抑,忍不住哭出来。
他想要起来,想要起来告诉她说,不要再哭了,可是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听得见,感受得到,可就是动不了。
这股无能为力的情绪最是消解人的心性。
就连萧吟都会想,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半死不活的过着,实在太累了。
他的意识有些时候逐渐开始涣散,可又时常会听到旁边的人同他说话,他便又清醒了一些,便又舍不得去死。
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有一天,他过了很多天也再没有听见杨水起的声音,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她原来躲起来了。
他想要知道她躲去了哪里,想要知道她现在究竟还平安吗,他强忍着让手下的人去追寻她的踪迹的想法,因为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惊动锦衣卫的人,到时候说不准还会害了她。
他想,她会回来的吧,等事情结束了之后,她会回来的吧,毕竟她的父兄还在京城中。
她总不会不要他们了。
可即便是如此想着,心中却生出了一股又一股的不安。
他安慰自己的那些话,在这股不安的情绪下彻底溃散。
该怎么办啊,他做这一切,可怎么还是弄不见了她。
怎么才能找回她来。
*
另一边,萧正和杨奕两人在萧正的书房之中面对面而坐。
光线照在他们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
想当初,两人是政敌,是朝堂之上的死对头,他们互相视为寇仇,可是现下,竟就这样面对面而坐,心平气和。
而且,萧正在见到杨奕还活着之时,不可遏制地松了一口气。
杨奕现下活着,于他们而言,是好事。
杨奕先开了口,他道:“萧阁老,别来无恙。”
萧正很快就开了口回道:“阁揆,别来无恙。”
杨奕微愣,似没想到萧正竟会如此称他。
可很快他就释然,他笑道:“以前你可从不认我这个阁揆啊。”
现下他成了景晖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流亡的罪人,却被他唤了一声阁揆。
萧正之前如何也迈不出心中的那道坎,在他眼中,世间一切非黑即白,而黑白之定义,也再浅显不过。
可是现下,历经这么些事情之后,他也看清楚明白了,再去纠结从前的事情也没什么必要了。
两人不再去说什么寒暄的话,杨奕直接步入正题。
他道:“近些时日京城不太平。”
他回来的路上,看着京城中遍布的锦衣卫便能窥见端倪。
可以见得,景晖帝现下是真的慌了。
只怕夜晚睡觉,也在想杨奕究竟去了何处。
杨奕道:“他很聪明,身为一个帝王,像他这么聪明的,确实不多见。”
景晖帝是聪明,若不聪明,能稳居幕后这么多年?但他也实在自私,饶有千等心机筹谋,也全于自己的私心。
杨奕意味不明道:“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正不解其意。
杨奕到了杯茶,抿了一口,而后缓缓道来。
“他凭什么敢去不理朝政,凭什么敢去将自己手上的权力下放到手下的人手中,自己心安理得当个甩手掌柜?他吃准了没人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没有人能威胁他的皇权。司礼监之中有陈朝,内阁之中有你,有我,外头还有皇太子,各方势力交错纵横,在他的有意控制之下,相互制衡。我们掐来掐去,他在一旁坐观虎斗,自是坐享其成。只要平衡一日不破,他一日稳坐高台。”
“在他的预想之中,我身死,杨家覆灭,而后马上就会有宋河来顶替了我的位置,补上了我的空缺,继续清流同宋党的争斗,但他没有想到,我没有死,宋河也投奔了皇太子。他现下这样慌,是因为他已经清楚知道,一切都已经乱了,超出了他的控制。”
在景晖帝的白日梦中,所有人都臣服于他,所有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他们不应该有自己的私心和利益。
梦境被打破,真相被揭露。
他也已经再要维持不住这样的局面了。
杨奕的身影,已经无处不在地成了他眼中的恐慌画面。
杨奕将事情就这样简单剥析开来,萧正听后,久久不曾言语。
想明白了后,萧正道:“他自私无情在先,便怪不得旁人。那锦辞兄看,我们该如何。”
杨奕早在回京的漫长途中就已经有了成算,他对萧正道:“他不是怕天平失衡吗,那我们就让它彻底失衡罢了。”
将天平打歪,按照景晖帝那样重的疑心病来说,他自己也能将自己吓死。
萧正问道:“那该如何打破?”
杨奕道:“既然宋河已经投向了朱澄,现下只需将天平往他们那一边倾过去就行。”
事情已经如此明了,萧正也再明白不过,他道:“我懂了,让他害怕是吗。”
他明白了杨奕的意思,也知道后面该如何去做了。但他想起来杨风生现下还在皇宫中,有些担忧道:“但你家孩子被他抓去了,又该怎么办。”
他问他,“他们会对他下手吗。”
照杨奕对景晖帝的了解来说,他必然会,但他至少暂且来说,不会要了他的命,杨风生对他来说,暂且还有利用价值。
萧正又问,“那你的小女儿呢?她一个人在外面当真可以吗。”
杨奕也有些担心,但他还是故作轻松道:“能有什么事情,子陵手下养着的那些人,不是摆设,就算是锦衣卫的人真的寻到了他们……也能打个平手。”
杨奕说完这话,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若真是被锦衣
卫的人找到了该怎么办呢。
杨奕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他说道:“她性格坚韧,便是一个人,也能扛过去的。”
杨水起虽然总是爱哭,但真碰到了什么事情,总会扛下去的。
*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到了晚上,月亮悄悄爬上了柳梢。
过去了十来日,杨水起身上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好了,除了左臂那处的伤,身上的地方几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在乡野之间,没什么顶好的药,不可避免还是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将来定会留下疤痕。
房间内,月光倾泻而入,桌上的烛火随窗户吹进来的风而不断晃动。
赵萍安在一旁为她拆下身上包着的纱布,一边道:“手还疼吗。”
杨水起摇了摇头,道:“现下好多了,应当也可以拆布了。”
赵萍安点了点头,将她身上其他地方的布匹拆了下来之后,就开始拆起了手上的纱布。
杨水起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任她动作。
赵萍安忍不住去看杨水起,就怕自己还是会弄疼了她。
烛火下,少女神色淡淡,面上不见痛色,只是眉眼之间,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这几日杨水起一直都是这样的神情。
赵萍安看得都有些担心。
她想到了她先前所说的父兄的事情,又道:“京城那边不知是怎地了,最近还是有些守得严,你若要想回去找父兄,恐怕还是有些困难。”
“我不回去。”杨水起开口道。
她现在回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出来,肖春也因此而死,她不能回去。
想起肖春,杨水起道:“谢谢你,谢谢你肯去帮我捡她回来。”
前几日,杨水起告诉赵萍安她当初出事的地方,让她帮忙将肖春的尸体带回来,而后在此处下葬。
杨水起从袖口中拿出来一块金锭,当初她从山林中逃出来什么都没拿,就拿了钱。
毕竟这世道,没钱万万不行。
赵萍安叫她这举动吓到,没想到她直接掏了枚这东西出来。
她忙道:“我又不图你钱……你收回去。”
杨水起却执拗给她,她说,“真的谢谢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我只有这个了,你收下行吗。买棺材也要钱的,叫你娘亲、爷爷他们帮我垫下,我本就不好意思,也是你们帮我将人从那个地方带了回来,你收下吧,萍安。”
眼看赵萍安还想去推拒,杨水起马上又道:“你若觉着太多,那能求你再帮我一个忙吗。”
赵萍安闻此,道:“是何事?”
杨水起道:“我要写封诉状。”
赵萍安震惊,手上动作竟都顿了下。
她知道杨水起来路不明,知道她身份特殊,可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说写诉状,饶是她再迟钝,她现下也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小水……
在京城的父兄……
她不是传言中那个臭名昭著的杨水起又是谁。
陈萍安猜出她是杨水起,可是她和传闻之中说的根本就不一样,她分明一点都不讨厌。
她没有拆穿她,只是问她。
“你要控告谁。”
她写诉状是想控告谁。
山村夜晚寂静,灯火幽微,时暗时亮。
少女垂眸,一双黑瞳在烛火的照耀之下恍若珍珠,璀璨亮眼,杨水起声音柔和,却带着说不出得坚定,她说,
“我要控告圣天子。我写诉状,不向衙门,不向朝廷,我要向天下人,控告他的恶行。”
杨水起看着赵萍安道:“烦请你能帮帮我,将这份诉状,传出去,传去天下人的口中。”
不同于萧正的控诉,杨水起她要让景晖帝日日难宁,夜夜难寐,她要他一想起这份诉状就叫苦连天。
第六十九章
赵萍安拿来了纸砚递给她, 她还在道:“主君不正,可却人人不言。就该这样的,他这样的人, 凭什么什么好日子都叫他自己过了,就早该有人去说他了的。他顾着自己修仙,百姓子民倒是都不曾管,算什么主君。你写,写完了给我, 我想办法帮你散出去。”
她不知道杨水起要写些什么, 但她要做的事情,赵萍安若能帮,自然会帮。
杨水起接过了纸, 准备开始研墨, 却听陈萍安道:“我来帮你。”
杨水起的手顿了顿,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拒绝。
她接过了赵萍安递过来的笔,挽起衣袖, 开始着笔,她神色认真,眉眼专注, 握着笔迅速在纸张上写着什么。
赵萍安一边为她研磨, 一边看着她手上写的东西。
清秀的字迹,就如她这人一样。
“无官无名无家之人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古老子有言,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 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下, 侮之。”
意为,最高明的君上,民众只知他的存在;而次一等的君主,民众尊重他,赞颂他;再次一等的,民众害怕他;更次一等的,民众轻视他,侮辱他。
“私心以为,陛下在子民的心中,当为太上,毕竟民众只知。但下知有之,不因家国干净,不因万世太平,不因天下为公,更不因民众甘心臣服,只因陛下,一意玄修。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弃民于不顾。民众知之,却不敬之,不知陛下敢认太上乎?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反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早朝,纲纪驰矣。”
像景晖帝这样的帝王,只存在于世人的口中,在老子的论说中,他为最高明的主君,但他敢认下吗?凭他弃万民于不顾,凭他的厚颜无耻?
他敢去认吗。
“因私心而玩弄官吏,因私心而迫害天下之人,人人识锦衣卫却不识《大启律》。普天之下皆为主君之子,主君反弃天下子民不顾。”
“民脂民膏刮之不尽,宫中用度无所节制,土木大兴,生民受难,君不君,臣不臣。”
“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杨水起写字速度越来越快,挽着衣袖,一点又一点地将景晖帝的恶行写下,可不知眼中为何淌起了泪。
她有她的私心在,她笔下所写,是真实存在的事情,但她自己不曾见过,不曾经历过,她写这些,不过是为了煽动百姓们的情绪,让他们去控诉景晖帝。
她高高在上执笔落下,笔下却句句皆是别人的苦难。
但她没办法了。
她只能这样了。
杨奕、萧吟差点因此而死,她差点家破人亡,一切都差点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赵萍安被惊魄得久久不能言语,杨水起言辞太过激烈,不同于他们平日里头简单嘀咕抱怨,她字字锥心泣血,里头藏着说不清得情绪。
“是诉状,可却无名无姓……”赵萍安道。
杨水起擦了把不知何时掉下的泪,她道:“若这份诉状能流传出去,便是有名有姓。天下人的名,天下人的姓。”
她又道:“萍安,你要小心,一定要万分小心,切莫不能叫旁人见到东西是你散出去的。它要散出去,可切莫不能叫旁人知道。”
赵萍安知道此事的利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道:“你放心吧,我一定小心。”
这东西是杀头的大罪,若是一不小心暴露,是要付出性命。
杨水起问她,“萍安,你怕吗,你若是怕,我自己想办法。”
赵萍安摇头,她看着杨水起道:“我不怕,我也讨厌他,讨厌死他了。当初我爹爹死了,就是因为治不好知府的病,叫他们活活打死了。我爷爷去敲登闻鼓,可也根本没用,狗皇帝说好了给他做主,转头就叫锦衣卫的人将他腿打断了。”
从前登闻鼓还是可以敲的,现下这登闻鼓便是连敲都不能敲了。
难怪,难怪先前杨水起总是听她在嘀咕景晖帝的坏话。
原是因为此等缘故。
赵萍安道:“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这事就由我来吧,就当是去为我爹爹还有爷爷讨个公道。”
*
杨水起写的这篇诉状果真马上传播开来,
她言辞激烈恳切,字字句句丝毫不为强权所困,就几句话说出了天下人的心声。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他们早就对景晖帝有所微言,可是从前他们说不出口,即便是说也不知道是该如何去说。
有人帮他们说出来了,有人去帮他们说出来了这句话。
诉状不只是百姓之中散播,不过三日,就连带着京城的达官显贵也马上知道了这纸诉状。
又不过几日,马上就传到了当事人景晖帝的耳中。
诉状正文并无人能见,他们也都是口口相传,而后被人誊写下来,写下来之后,又再传出去。
从前没有人敢去说这样的话,这篇诉状来得突然,而且是在景晖帝在高度恐慌之中,竟传出了这样的话,让他精神几乎有些崩溃涣散。
陈朝在一旁拿着纸,念着诉状的内容。
“谓长生可得,而弃民于不顾……”
“不知陛下敢认太上乎?”
“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一句一句的话砸进了景晖帝的耳中,陈朝越是念,额上冷汗冒得便越是厉害,到了最后,就连拿着纸张的手都在止不住颤动。
他悄悄地觑景晖帝的神色,只见他已经被气得止不住发抖,牙关紧咬,脸部肌肉都在震颤。
他一把掀翻了桌子,怒吼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风从殿外吹进,他的道袍和白须随着风晃荡。
他若一头年老无力的雄狮,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他要他们通通去死,他要他们通通去死!
谁都不肯叫他安生,一个两个,谁都不肯叫他安生!
景晖帝走下了高台,险些踉跄摔倒,好在陈朝赶紧奔上前扶住了他。
景晖帝扯着陈朝的衣领,目眦尽裂,他道:“找,叫锦衣卫的人去找,给朕去找找看,究竟是哪个,哪个无父无君的人说了这样的话来!”
他是他的君父,他怎么敢去说这样的话?他怎么敢去说这样的话来!他要抓到他,他要将他千刀万剐。
景晖帝受不住这打击,脑中已经开始晕眩,一直不断地回想着那句,“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竟被气得猛吐了口血,他不管不顾,拂袖擦去,可眼中生生流出了泪来,他还扯着陈朝不断道:“有人要害朕,是不是杨奕,是不是他想要去报复朕!……”
景晖帝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哭,他当上皇帝之后,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他擦了把眼泪鼻涕,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又问陈朝道:“你说会不会是皇太子,他是不是已经等不及?!”
陈朝大惊,百思不得其解,这景晖帝,怎么就疑心到了朱澄头上去。
莫不是真疯了?
陈朝道:“皇上何出此言啊!”
景晖帝道:“别以为朕不知道,别以为朕是傻子,近些时日,宋河往他哪里跑,萧正也往他那里跑,萧正还为了他,为了他敢去同朕做对!怎么?朕还没死呢,一个两个就当朕已经死透了呢。”
陈朝道:“皇上呐,萧阁老那事,是因为先前我们带着人查了他们家,他心里头不爽利才闹了脾气,这事同殿下沾不了干系啊。”
谁知道景晖帝闻此,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叫生气,他失望地看着陈朝道:“好好好,现下就是连你也在为他说话是吗?”
他们越是替他说话,景晖帝的疑心便更重,他的大太监,跟了他几十年的心腹,竟也要去为朱澄说话。
陈朝知道,景晖帝现下已经彻底到了草木皆兵的状态,谁说什么都不好使,越说,他越气,到时候说多错多,还要惹得引火烧身的下场。
他识趣地没有再提朱澄,只是道:“我现在就马上去查,这诉状究竟是出自谁手。”
说罢,便在景晖帝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退了出去,留他一人在殿内生闷气。
出门之后,陈朝去让人唤来了汪禹,彼时汪禹正在往旁的锦衣卫口中打听杨水起下落一事。
他问道:“先前不是听说沉章他们被派去寻杨水起了吗?现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回来?”
沉章官居千户,算起来比汪禹还要高上一阶,这回便是他带了十余人去寻的杨水起。
旁的那人听到汪禹问话,只道:“谁晓得呢,老祖宗那头都快叫急死了,平日里头他最是稳重的,也不至于说这么些时日也不曾传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出事?能出什么事情。
汪禹闻此,心下不由一跳,但面上却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但还不不待两人多说些什么,就听得外面有人来喊汪禹,说是陈朝有事寻他。
汪禹也没能再继续在这件事情上面打听下去,转身出了门。
被人带去了一间屋子,陈朝已经在里头等着,此刻正阖着眼在休息。
听到门口的动静之后,他淡淡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来给我捏捏肩吧。”
一天到晚,哪里都是事情,陈朝身累,心更累。
汪禹也没有片刻犹疑,马上走到了他的身后,而后不说就给他捏起了肩来。
他的力道劲挺,却也不会过重而按痛了陈朝,不过两三下,就叫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开来。
他叹道:“手下的几个人,独独你叫我最舒心。沉章那个不顶用的,让他去抓个人,便是现下都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光是想想我这火气都止不住。”
虽然陈朝话里话外都是对汪禹的满意,但他也没有恃宠而骄,只是谦道:“许是他忙着事情,来不及传信罢了。”
其实汪禹猜到,依照沉章的性子来说,若是追不到人恐怕也会写信,如此了无音讯,除非是遭遇不测……不过他自然没有将这话同陈朝去说,而是瞒了下去。
陈朝只冷冷哼哧一声,“忙?忙成什么样就连传信的功夫也没有。罢,不说他了,说他我都堵得慌,一个两个净是叫人不省心。”
这边手下的人抓不回人来,那边景晖帝又日日发疯,谁能受得了。
汪禹听他这样说,也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又替他按揉了会肩膀之后,陈朝终于开口说明唤他来的用意。
他缓声道:“你去给我查查,究竟是哪一个不要命的写了那些毁谤圣上的话,抓回来,皇上要他的命。”
*
这边,杨奕几人坐在堂屋中议事,萧煦、萧吟都在,而萧正这会又跑去了东宫。
这些时日,他一直往朱澄那头跑,难得在他面前低伏做小,哄得他很是受用。
朱澄以为,人心向背,看来真的是他的父皇做的太不像话了,所以众人择明君,现下投奔于他才是常理。
他还丝毫没有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堂屋中,萧煦同萧吟坐在一起,萧煦对坐在对面的杨奕问道:“伯父可曾听闻了近日突起,控诉皇上的诉状?”
杨奕自也已经听闻了此事,这份诉状起得如此突然,一下便席卷了京城之中,谁人不识?谁人不知?
这份诉状如平地惊雷,景晖帝现下敏感多疑,锦衣卫四处搜寻,人人自危,可是却是在这样的时候,竟有这样的东西出来。
景晖帝撑得住?只怕午夜梦回之时也都会想起那
句“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杨奕想了想,只不明不白地吐出来了两个字,他道:“快了。”
照着这样的情形下去,不多久,景晖帝或许就能自己将自己气死。
但还不够。
若是将来朱澄上位,还是会重蹈覆辙……
萧煦道:“也不知是何人写下了这样的东西,虽说没有名没有姓,可这样的胆魄,已经是十分难得。若人人都能去说这样的话……哎……”
萧煦叹了口气。
若人人能说这样的话……可惜人人不言。
听到萧煦这样的话,杨奕又想起了那篇诉状,他又去拿来了那纸诉状,细细看了一遍。
或许又真是因为父女之感。
杨奕现下越是看,心中便越是觉着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曾看过杨水起写过的策论,不同于她这个人平日看起来的模样,柔顺明媚,纸笔之间,她条理清晰,但言辞也总是过于激烈,杨奕曾告诉她说,
“不要这般激进,要以理服人。”
可那时候杨水起回他,“我虽疾言,虽令色,可难道没有理吗?”
她不觉得自己没有理,她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她写着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笔下文字却又如此暴烈。
这偏诉状特色太过明显,虽杨奕没有看到最初的正本,没能看到杨水起的字,但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她。
一旁的萧吟也在沉思,他是看过杨水起的策论的。
也知道她的风格笔法。
现下显然也起了疑心。
他从堂屋这里回到了常庆院之后,马上就对手下的人道:“你们去找,这篇诉状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若能有最原始的正本,也行。”
这诉状传了千遍百遍,从哪去寻正本?
即便无从下手,但他们还是应下,而后离开。
他们来来去去,而萧吟的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墙上挂着一副字帖上。
“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是杨水起送给他的。
萧吟的手指不自觉拢紧。
杨水起,会是你吗。
会是她写的吗?
可若真的是她,她是经历了些什么,才又会写下这样如泣如诉的诉状。
第七十章
严寒褪去,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很快就进了初春时节。
初春多雨,小雨淅淅沥沥连着也下了个十来日, 春日的空气迷迷蒙蒙,将人的眉眼都染上了几分水气,好在这日终于出了晴日,圆日挂在天空,十分耀眼明媚。
杨水起同赵萍安两人正在院中晒着药草, 连日的阴雨天让草药都快生出了霉气。
赵萍安对站在架子对面的杨水起说道:“你那封诉状, 果真流传开来,大街小巷,现下无人不识此书, 想来也已经传到了宫里头去, 能叫那人气得半死。”
就连赵萍安先前也没想到竟真能有这样的成效。
他不是爱修道吗。
不知现下是否还修得下去。
杨水起应道:“他太过分了, 若流传不出去,才是不像话。”
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并非是夸张玩笑话,此诉状能流传出去,确是在杨水起的意料之中, 可怕也只怕景晖帝气在头上, 到时候发动锦衣卫的人不择手段也要找到那个始作俑者。
他实在是太过小心眼,一句怨言听不得,一句直言听不得, 现下不气得口喷鲜血那才是不叫正常。
杨水起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赵萍安还有她的母亲待她都十分照顾。那回受了那样重的伤, 现下面色竟已十分红润。
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药草的气息沁入了鼻中, 竟带着一股莫名的叫人安心的味道。
杨水起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日,思绪开始飘散。
她想,若待事情平息下来,往后就这样吧,他们一家人,就搬到小屋子里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一生。
可现下就是这样的愿望,看来也实在是奢求。
就在她走神之时,大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边来,她手上也抱着一堆药草,显然是方从屋子里头搬出来的,见杨水起在发呆,她笑着问她,“小水,想些什么呢?今个儿中午想吃些什么,婶婶给你做。”
大娘心地良善,初次见到杨水起的时候她如此可怜,心中难免对她多为怜惜,况她嘴甜懂事,生得又颇为讨喜,而后更对她照顾有加。
赵萍安在一旁听到这话只道:“娘,你太偏心了,怎只顾着小水,不见得问我。”
杨水起在一旁笑着回她,“麻烦王婶了,以往都是婶婶给我煮饭,现下我伤好了,我来也使得的。”
大娘姓王,平日里头旁人都唤她王大娘。
“你会做饭?”两人看向了杨水起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惊讶。
看不出她竟会做饭。
杨水起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了院门口那处传来了一道声响。
“嗐,我的老嫂嫂,你原个是在这啊!前头四处寻你不得,不曾想着是在这处晒药,难怪嘞!”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往院门口看去,就见一穿着鲜艳的中年妇女往里头走来,日光照眼,她头上的银簪尤其刺眼。
见到人来,王大娘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迎了上去。
“你今日倒得空了寻我了?前些个时日人影也不见得,难为你上门来。”
“这不是下雨嘛,没得机会出门……”
那边两人就这样扯在一起寒暄了起来,赵萍安扯了杨水起到一旁低声介绍道:“这是我娘那边的远亲,当初凑巧同我娘嫁到了一个地方进来,她的丈夫是当地镇上的知县,平日里头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扯着我娘说话。”
原是这层干系,难怪听着这般热络。
这知县夫人看着也颇为明朗,一看便也知道不大是穷苦人家出身。
王大娘同她说着说着,也不知怎地是说到了杨水起来,那知县夫人一眼便瞧到了在一旁站着的她,哑然道:“竟有这般标致的姑娘……老嫂嫂,你家里头有这样的好姑娘,怎一句话都不曾透露的……”
她被杨水起的容貌所惊,一时之间连连啧舌。
她自认为自己的眼界不低,可像杨水起这样的,属实不曾见过。
她还不待王大娘说话,就马上又了连轴说道:“方才进来之前,还隐隐约约在门口听到你们在里头说的话,姑娘竟还会做饭,真真是慧质兰心……”
杨水起叫她说得都有些面红,只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一旁的赵萍安见这夫人两眼放光模样,在一旁低声嘀咕道:“完了,小水,她这是瞧上你了……”
“瞧上我什么?”杨水起偏过头去问她。
“瞧上你给她儿子当媳妇。”
她儿子?媳妇?
*
果不其然如赵萍安所言,那知县夫人当真是看上了她,而后几日,日日带着她儿子来了医馆这处,时不时就将杨水起扯出来说话。
这夫人的儿子同她母亲生得一个性子,人也颇为活泼热络,方一见面的时候倒还叫收敛,多见了几回,便一口一个“小水妹妹”这般唤着。
杨水起被烦得也叫头疼,偏偏又听他们说这二人为人甚好。听闻赵萍安说,前些个年里头若村子有灾年什么的发生,知县一家开设灾棚,次数之多不胜枚举。
杨水起闻此,也不大好意思说出什么决绝狠心的话。
这一头,就在杨水起深陷“情感纠葛”之时,萧吟的暗卫终于识得蛛丝马迹。
饶是说赵萍安再如何小心,可终究不是专门做这些的人,百密终有一疏,事情做得再好,也难免有疏漏。
正本有些难寻,毕竟诉状四处流落,他们也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最原始的正本,没有办法,他们便把搜集到的那些诉状,尽数交给萧吟。
算勉强完成了萧吟所给的任务,也仅仅止步于此,他们只知大致范围是在京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镇之上传出,其余的,再多的,也不知道了。
除此之外,他们在调查之时还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除了他们一行人之外,锦衣卫的人似乎也和他们查同样的东西,万一是被他们先一步找到了人,恐怕人就要被带回到宫里头去了。
他们回了京城之后,很快就将此事禀告给了萧吟。
他们先是将找到的一大叠诉状给了萧吟,而后
道;“公子,除了我们在寻诉状究竟是出自谁,锦衣卫的人也已经出动了,几次三番都差点同我们撞见,该怎么办。”
萧吟看着桌上摆着的那一大叠纸,瞬时有些头疼。
他随手拿起几张看,一边又回答了手下人的话,“锦衣卫的人无事,为首的那人同我是相识。便是叫他们先找到了人,暂也不怕。”
前些时日汪禹出门之前来寻过他,同他说了此事。
他也不担心锦衣卫的人。
手下的人闻此,也不再开口,闭上了嘴。
萧吟则看起了手上的东西。
月夜寂寥,只有一盏烛火亮在桌前,萧吟目光下敛,长睫微微扫下,看着这一纸又一纸的诉状,神色十分认真。
约莫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些诉状也看了个大半,没有看到熟悉的字迹,萧吟的神色越发沉重。
不是她吗?
可他就是觉得,这东西会是她写的,这个时候,也只有她会写出这样的东西了。
她不满景晖帝,比谁都要讨厌他。
萧吟不愿相信,仍在执拗地看着这些诉状。
终于,在几乎要翻完了所有纸张之时,一道熟悉的字迹闯入了眼。
萧吟捏着纸张的手,忍不住一颤。
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墙上挂着的字帖,上面的字迹,同手中握着的诉状字迹重合。
他看了千遍百遍杨水起的字,现下绝对不会认错。
萧吟开口问道:“哪里,知道人在哪里吗。”
声音不可遏制颤动了起来。
他终于要找到她了。
他听汪禹说,被景晖帝派去追踪她的锦衣卫或许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如何死的?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的昏迷不醒,他已经错失了太多的事情。
所以,她现在究竟在何处。
手下的人回道:“只知道这些东西许是从舟城镇那边先传出来的,具体究竟是从谁人口中先说,实在查不到了。”
能查到舟城镇已是不易,萧吟也能明白他们的难处,但他再等不及,他忽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道:“收拾东西,去舟城镇。”
门外的江北被唤了进来,听到萧吟现下要收拾东西,登时傻了眼,他道:“公子,你要做什么去啊?现下这么晚了,收拾东西做什么。”
再怎么着急,也不该现下出门。
往前饶是再紧急的事情,他家公子也从来都临危不乱,这究竟是出什么事情了?江北想来想去,终于猜到了一种可能,他道:“是杨小姐有了消息?”
除了杨水起的事情,再没有会让萧吟这般了吧。
萧吟没有辩驳,算是默认。
知道了是杨水起之后,江北心中也高兴,毕竟寻到了她,他家公子就能高兴。
但他还是劝道:“公子啊,你冷静些!就算是有了踪迹,也不能现下就出门了,外头本就有人盯着我们家,夜半出门,定会叫他们猜忌,万一叫他们跟了来,岂不是害人吗!”
听到江北说了这样的话,萧吟果真也冷静了些许,现下出门,确实不大好。
良久,他对手下的人道:“好,明日再启程。”
*
三日后,是个大晴的日子,临近傍晚时分。
那知县夫人又又带着她的儿子往的医馆里头跑了。
“好嫂嫂,好嫂嫂,你可在里头?”仍旧是那样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赵萍安去给人瞧病了,王大娘也在外头给人打下手,就只剩下了杨水起在后院那头收着草药。
她这段时日住在王大娘家,总觉着自己给人添了不少的麻烦,一得空就想寻些事情去做。况,她也闲不住,一闲下去,就总是会想起来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听到了来人的声音,杨水起手上动作一顿,马上就想往屋子里头去躲,可还没曾跑出去几步,就被逮了个正着。
“诶诶诶!小水,你往屋子里头跑些什么呢!”
见被抓到,杨水起也没了办法,堪堪顿了步,她转了身去,嘴角勉强扬起了个笑来,道:“婶婶又来寻王大娘吗?她在里头,我去帮你喊她。”
知县夫人旁还站着她家的儿子,傻子也能明白她的来意。
可偏偏杨水起还要去装不懂。
“你不用得喊她,她这样忙,我去寻她才是。这样吧,我去寻她,你同麟儿先去四处逛逛,今日镇上搭了个戏台,可是热闹得很。”
话毕,还不待杨水起置否,她就已经没了人影,只留下了她的儿子李麟站在院子里头。
李麟生得虽不大出色,但也还算周正,只为人颇为热络,同他站在一起总要听他说不完的话。
杨水起还在想如何去推辞,李麟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对她笑道:“小水妹妹,走吧,快叫晚上了,戏台子也要搭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戏,可好看了。”
杨水起想要说拒绝的话,抬头却看到李麟殷切的眼神,她还是狠了狠心说道:“李公子,我不大喜欢你,我想,我们一起上街看戏,也不合适。”
没有想到杨水起竟然如此直接,李麟也呆了片刻,本以为杨水起面皮薄,便是不喜欢,也不会如此决绝直接。
可待反应过来了之后,李麟马上就笑了笑,他道:“不打紧的,只是看场戏而已,便是不喜欢也不打紧的。”
他娘喜欢生得好看的姑娘,他也喜欢生得好看的姑娘,可好看的姑娘不大喜欢他。
他想,世人皆爱美色,他是,她应当也是。
所以,她不喜欢他,也是常理。
可李麟却也不气馁,既然她现下要一直住在王大娘家中,那他便趁着这段时日多去同她亲近亲近,也不是不行。
他心中这般想着,脸皮也越发厚了起来。
“就去看看吧,那个戏台子今日好像唱‘梁山伯与祝英台’。”他这般说着,嘴巴里头竟也唱起了曲来,“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他掐着嗓子,竟还真学了几分祝英台的花旦唱腔,唱着有模有样,杨水起见他如此,也再说不出什么推拒的话,终是跟着人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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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去了街上,傍晚时刻,夜风舒适,扑面而来的风,将人身上的霉气都吹散了几分。
这个小镇子,民风颇为淳朴,邻里邻居之间也十分友善,一到了傍晚的时候,老老少少便也总喜欢在街上散步,尤其今日里头镇子里头的那片空地上头还摆了个戏台子,一下子便聚了大半的人去听去瞧。
人来人往,颇为拥挤。
杨水起同李麟挤在人群的后头,时不时被人群推搡挤到了一处去,杨水起叫挤得都快上气不接下气,李麟那头也没好到那里去,没得办法,两人挤不过那些个大爷大娘,便站去了最后面听戏。
李麟死扯着杨水起出门,却在最后让她挨了这么一通,也颇为不好意思,他道:“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今日会有这样多的人。”
毕竟以往他们都是在自己家中搭台子听戏,何曾这般出过门,属实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多的人。
杨水起自然道无事,毕竟他也是好心,只看着李麟仍是一脸愧色,她又转移了话题,她道:“你曾学过唱曲?我方听你唱的两句,挺好听的。”
李麟闻此,腼腆一笑,他道:“曾在家中无聊,便学了一些,后来给我爹听见了,说这是些下九流的东西,差点没打死我,我也没敢再去唱了。”
他喜欢听曲,也觉得曲子好听,便去学过几句。
杨水起没想到竟还有此番缘故,她一边踮脚去看前面的戏台,一边回了李麟的话,“原如此,难怪你唱得如此好听。”
李麟听到杨水起的话,有些惊喜,他忙转头看着杨水起道:“当真好听吗?”
杨水起没有多想,只应了一声。
谁料李麟听到这话却来了劲,他扯着杨水起的手臂就要往外头去。
杨水起正看戏看得入了迷,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解地回头去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唱得好听吗?总归你在这处看得辛苦,回去医馆,我唱给你听。”
杨水起:“……”
她就多余说这些。
杨水起一想到回去还得同他待在一处听他唱戏,登时有些头疼。
看到杨水起脸上的表情凝固,李麟道:“你方才说的话是用来哄我
的吗……”
眼看就要将人的一颗戏曲心给戳了个细碎,杨水起脸上忙堆起了笑来,鼓励他道:“我哄你做些什么,好听,走,回去我喊上萍安,我们一起来听。”
死道友不死贫道,杨水起只能扯上了赵萍安一起。
听到她这样说,李麟也没有多想,脸上又扬起了笑,脚步都欢快了许多,心情一好,就又要去扯着杨水起说东说西。
杨水起怕他敏感多想,也只能极力微笑迎合。
却不知这副场景落在旁人的眼中,有多叫人误会。
萧吟不眠不休,接连赶了两日的路,终于到了舟城镇。
他坐在马车上,每一次闭眼,头便止不住地疼,后来痛得厉害了,干脆便不闭眼了,就这样,他干巴巴地睁着眼,整整坐了两个日夜的马车,赶到舟城镇。
他本来还在想,该去何处寻她,却不曾想,马车被戏台子堵住,他听到了马车外面的江北兴奋地掀开帘子,说他看见了杨水起。
萧吟马上看向了窗外。
就见到了那样一副刺眼的场景。
真的很刺眼。
杨水起身上穿着的衣服颇为朴素,身旁站着的那个公子穿得花花绿绿,就像一只花孔雀,不只是穿着像,就连行为举止,也像。
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现下是要往哪里走去。
江北注意到了萧吟的神色变化,也有些不知该去怎么了。
人现下是寻到了,但这情形看着怎么不大好呢……
江北还在踟蹰着该开口去说些什么,安慰一下萧吟,就见萧吟已经起身下了马车。
他朝着两人的方向走去,可是,他并没有出声唤她,反而擦肩而过之时,还在继续往前头走。
杨水起正在应付着李麟,视线落在脚尖。
可鼻尖忽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味道。
清冽泠泠。
杨水起猛地抬头去看。
男子身着一袭白色长衫,背影颀长,腰间束着银白玉带,腰际悬挂着的玉佩也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晃动。
杨水起抬头,果真就见到了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萧吟?
是萧吟吗?
他醒过来了?
一连串的问题打得她措手不及,杨水起再也顾不得其他什么,急急跑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回过了身来。
模样同记忆之中那人重叠。
杨水起不可置信道:“萧吟……”
萧吟笑了笑,看着她道:“杨水起。”
萧吟醒了,他真的醒了,就这样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身前。
这巨大的惊喜冲得她眼眶发红,她抓着萧吟的手都有些紧了。
她差点以为他要死了。
可他现在就这样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就如从前,一袭白衣似雪干净。
她察觉到她自己快要失态,马上松开了手,质问萧吟道:“你方才为什么要一直往前走?”
既然都已经寻到了这处,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识她一样?
萧吟道:“因为我想,你会认出我来。”
他想知道,杨水起会不会记得京城里头还有个昏迷的萧吟。
她还会记得他吗。
他想,她当会记得他的,她应该会记得他的。
他故意从她身边走过,就等着她来唤他。
杨水起问他,“若我认不出来呢?你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是吗。”
她若认不出他,他难道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掉?
若认不出来他,她若记不得他……
那他就回头,走到她的面前,同她说一句,“杨水起,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
一旁的李麟还没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这男子是从何处出来?同她又是什么干系?
怎看着这般熟络。
李麟小跑到了他们跟前,他扯着杨水起问道:“小水妹妹,他是谁啊?”
萧吟眉心一跳。
小水妹妹。
真就这么熟?
他都没这么唤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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