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李麟走近了, 才看清了萧吟的脸,一下子就看愣了神。
皓皓君子,皎皎明月。
他的第一反应, 就是这八个字。
古人所言,诚不欺他。
原来真有古书上所说的公子。
然而这皎皎公子看他的目光却是不太友善,李麟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惹恼了他。
杨水起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古怪尴尬,便对李麟介绍道:“这位是……”
她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介绍萧吟,她自己不曾透露她的身份, 萧吟的身份或许也不大方便透露。
在她犹豫之时, 就听萧吟道:“唤我朝生即可,姓萧,名朝生。”
果真是假名。
可杨水起又想, 萧吟生得实在是太过鲜明, 便是编个假名, 也难保不叫人认出。
但她也没有拆穿,只是道:“对, 朝生,他是萧朝生。”
李麟闻此,便笑着对他道:“原是朝生兄, 竟不想如此凑巧, 你同小水妹妹可是旧相识?不想在这处碰到。我们刚从这处看完戏,就要归家去,你要一起吗。”
李麟对萧吟颇为热络, 可是萧吟对他却态度淡淡,他淡笑问道:“归家去?归谁的家啊。”
虽看着是在笑, 但李麟却难从他的眼中窥得一丝笑意。
他终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讪笑道:“不是谁的家, 只是方才说好要回医馆去唱戏给小水妹妹听罢了,朝生兄要一起来吗。”
邀请萧吟去听他唱戏?不得不说,李麟为人实在大条。
萧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他问道:“医馆?”
什么医馆。
“是啊,小水妹妹这些时日一直都住在赵大爷家的医馆里头,她当初好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杨水起显然是不想要去提起从前之事,她马上打断了李麟的话,道:“好了,莫要去再说这些了,天看着不大亮堂了,若再不回去,便太晚了些。”
她说要回医馆。
可是看着在一旁的萧吟,一时之间又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们先回医馆的话,萧吟怎么办?
她转身去问,“萧……”
险些没有反应过来,差点便喊出了萧吟的名字,好在最后堪堪止住。
“你有地方歇脚吗?”
难道说要将萧吟一起带回医馆吗?不合适吧。
萧吟没有回答杨水起的话,只是对李麟道:“我有些话想同她说,公子可否先回避下?”
故友重逢,有话去说也是正常,李麟忙道:“自是可以,我退一边去,朝生兄有话只管去说。”
他对品相好的人向来是喜欢的不行,不管是公子还是小姐,生得好的,他都喜欢。他一喜欢,说话之间都不自觉带了几分“谄媚”之气。
李麟走开了之后,这处只剩下了萧吟与杨水起。
萧吟道:“你不回去吗?我此次来是带你回家的。”
难道说,还不回京城吗。
能回去吗?现下真的能回去吗。
杨水起还是有些害怕担心。
可像是怕她拒绝,萧吟又搬出了杨奕,他道:“你爹爹回来了,现下就在萧家,不回去看看吗。”
她爹也在。
杨水起眸光亮了亮。
她只知道她爹还活着,可她没想到,现下竟然已经
在萧家了。
可她还是踟蹰犹豫道:“不会有事吗?”
“真的不会有事吗。”
肖春的死给杨水起留下莫大的阴影,山林中的那个夜晚,是杨水起午夜的噩梦。
她怕会因她而再掀起了什么风波,她怕因为她而再去死什么人。
她不可以再失去任何人,她害怕再会失去谁。
萧吟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他说,“不会的,不会再出事了,我们都在。”
萧吟想起了方才李麟说的话,杨水起一个人逃亡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个时候只有她一人,他们一个人都不在她的身边。
可她明显是不想去提起那事。
萧吟只能故作不经意问道:“方才那人说你伤得很重,是怎么回事?”
杨水起没想到他将这话记到了心里头去,只是打哈哈,随意道:“没什么大事情的,你应当也听得出来,李麟他说话就是这样夸张,不过小伤,在他嘴巴里过一遍,就成了天大的伤。”
杨水起不愿意继续说这事,只是问萧吟道:“那我们何时回京?总不能今夜就走吧。”
他看萧吟眼下青黑明显,显然是赶了路来的,总要休息一下再走。
杨水起刚想让他去镇上找家客栈,却听萧吟先开了口。
“我要跟你一起回家,我不去客栈。”
没想到萧吟会这般说,杨水起问道:“为何不去客栈?”
“住不惯。”
杨水起听了这话,一个头两个大,她低声嘀咕道:“客栈住不习惯,住别人家哪能住得习惯。”
萧吟面不改色道:“不,有你在,便习惯。”
*
几人最后还是一同回去了医馆。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星星一点一点布满夜空,乡镇之间,夜晚的星星格外多。
见到了萧吟之后,李麟这碎嘴闲不住,又总想扯着他去说些话,然而看他一副生人勿近模样,没说个几句话就不觉冷得慌,便又转头去寻杨水起,可这头还没同她说个几句,萧吟竟又凑到一边插嘴,李麟便又被他那张脸勾走,眼巴巴去同他说话。
三人就这样,一路上说不停,终是到了医馆。
几人从后院中进去,王大娘和知县夫人正坐在院子里头的凳上谈天说地,见到他们回来,知县夫人起了身去,忙想拉着杨水起去问,今日玩得是否开心。
可还不曾经碰到人,就堪堪顿步。
杨水起身边站着的男子是谁?
是打哪里来?
怎生得这般端正标志?
她家那孩子在他旁边衬得一下就成了个丑孩子。
生得好看的女子能将她家的孩子衬得周正一些,但不同于女子,生得好看的男子,往他旁边一站,这孩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看他同他们一道归来,知县夫人在那头暗自揣测,难道是杨水起的亲朋寻来了?他们生得都这样好看,是什么干系?
那也难怪乎说杨水起不喜李麟,毕竟见过珠玉,谁又能再看到泥石。
杨水起在一旁看到知县夫人对萧吟打量的视线,知她一会就要拉着他去说话,她忙扯了萧吟走,到了王大娘跟前,堪堪错开了她打量的视线,她对王大娘问道:“婶婶,我朋友来寻我了,家里头可还有空的屋子给他一间?”
王大娘也一直在打量萧吟,见人到了跟前,忙起身道:“有有有,我去给收拾一间出来。”
萧吟在一旁拱手道:“多谢婶婶。”
入乡随俗,杨水起唤她婶婶,萧吟自也这般喊她。
王大娘倒也没想萧吟这般客气,摆手道:“这有什么打紧?只是屋子不大好,就怕你住得不习惯。”
萧吟道:“晚辈并非讲究之人。”
他不讲究?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看着不讲究。
但听他自己这般说,王大娘也没再去说什么了,起身往屋子里头去收拾房间。
李麟见人安顿好了,马上就道:“那我唱戏给你们听吧,就唱‘梁山伯与祝英台’可好?”
唱戏?他唱戏给他们听?
那知县夫人闻此,就差去拧了他的胳膊肉。他唱戏给杨水起听,她没意见,但唱给萧吟听算什么。
这东西本就是供人消遣的玩样,他倒好,见到萧吟非但不慌,反倒上赶着叫人消遣他自己。
脑子真真是不活泛。
她是过来人,看杨水起同那萧吟的模样,一看便知道他们不是寻常关系。
郎才女貌,李麟站他们一边,叫人碍眼,叫她心里头看得也堵得慌。
知县夫人一把上前薅走了他,“给我回家去,唱什么戏?今个儿还没听够?回来还叫要唱。要唱回家唱去,莫要给我在这丢人显眼。”
李麟不依,“回家去叫爹听见了又要打我。”
知县夫人闻此火气更大,白眼道:“别逼我在这就扇你。”
见他娘是真不让他唱,李麟也没了办法,拱手给两人道歉,说下次一定,就和他娘回了家去。
那两人走后,只剩下了杨水起和萧吟在这处,院子里头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恰好,赵萍安从屋子里头出来。
她见到萧吟的时候有片刻怔愣。
但赵萍安生得冷脸,除了在杨水起的面前话多一些,在旁人面前,脸上便没有什么神情。
她面色如常,也没露出什么吃惊之举,只是看着杨水起问道:“你要走了吗?”
她知道杨水起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毕竟杨水起的身份,本就特殊,可她没想到竟这样快,不过是出去看了一场戏而已。
他们来寻她了,那她或许马上就要走了吧。
杨水起还没开口,一旁的萧吟就道:“是,明日便启程。”
此地不宜久留,要赶回去了。
杨水起道:“萍安,这些时日,麻烦你了。”
赵萍安心中失落,嘴上却道:“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小事。”
她受不了这种离别的氛围,怕越说心里头越是难受,说完了这话,就往屋子里头去了。
杨水起看着赵萍安的背影,说不感伤也是假的,她本就重情,况说他们一家人,帮了她这么多,待她又这样好,这样冷不丁地就说了道别,确也有所触动。
萧吟看出她的情绪,宽慰道:“聚散有时,后会有期,往后若是想见他们,不是回不来的。”
事情平定了之后,有什么是不好说的。
王大娘收拾好了屋子之后,便让萧吟去了那处休息,两人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
夜半三更,从房间中狭窄的窗口能看到屋外的夜空,圆月悬于天际,月白照在窗台。
萧吟起身,往屋外走去。
他今晚特地留意了一眼赵萍安的房间在何处,寻摸到了那处,他抬手扣响了房门。
没有一会赵萍安的房门就被打开。
见到来人是萧吟,她的眼中马上浮现起了戒备,她语气不善道:“这个时间敲响女子的房门,萧二公子,不大礼貌吧。”
赵萍安今日见萧吟之时,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毕竟说知道了杨水起,再去猜萧吟,便好猜得多了。
从前杨水起和萧吟的事情闹得不小,是不少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之物。
赵萍安虽不曾刻意去关注过,但难免会听到别人提及。
又加上萧吟的穿着气质,实在是太过明显。
很难不叫人认出。
只他这大半夜的来寻她做些什么?赵萍安有些不理解。
萧吟道:“赵姑娘,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去问些有关她的事。”
她。
不用说也知道是杨水起。
赵萍安问他,“你想问些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自己去问她? ”
萧吟听她反问,沉默片刻,而后才道:“她什么事情都喜欢藏在心里,我问她,她也不会说。”
他今天试探了她两回,可两次都叫她随便揭过。
“她既然不说,那便是不想叫旁人知道,你又为什么非要去深入探究。”赵萍安直接道。
她看着萧吟,声音在月夜之中淡得吓人,她说,“有些事情,不知道倒还好,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他这么想知道,可那些事情他知道,又当真好吗?
赵萍安私心以为,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可萧吟闻此,却执拗道:“我想知道。”
见他如此,赵萍安终也没有再去说些什么。
他既然想知道,那说便是了。只听了这个故事
,能不能承受得住,便是看他自己了。
她道:“好,我同你说。”
“多谢。”
第七十二章
赵萍安开始说起了初次见到杨水起的时候。
她道:“你也看到了, 我们家是在个村子里头,地方偏僻不说,周围还绕着不少的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她浑身是血,出现在我家的门口。她一出现,就将周遭的人都吓跑了,身上流血不说,还散发着一股腐肉的气息。她拖着满身是伤的身体, 走到了我爷爷的面前, 她说救救她,她求我爷爷救救她。”
杨水起浑身浴血的模样,实在有些震撼, 以至于说, 赵萍安至今都忘不掉。
“她的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那个时候的天还很冷, 不如现在,她一个人从山里面走来,走到了我家医馆的时候, 就只剩下了一口气。”
她话至此, 看向了对面的萧吟,似乎是还在想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继续说吧。”
赵萍安闻此也就没再顾及他,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我为她治伤的时候, 发现她的身上几乎全是被恶狼咬出来的伤,想来应当是从一匹狼的口中, 苟活了下来。她很厉害,我给她剜肉治伤, 她也熬过去了,也只那一回,我见她哭过,但也是那一日,她险些就挺不过去。”
没办法啊,实在太疼了,就赵萍安自己来说,她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些。
她说,“萧二公子,她既不愿意叫旁人知道过去的事情,你便不该去问。若我是你,我便不会去问。”
既事情已经发生,再知道这些,除了让自己难受,还能如何呢。
当事人都不愿意去提,他又何苦如此追寻不放。
现下萧吟知道了杨水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屋子里面有微弱的月光,赵萍安只能见得萧吟垂着头,从始至终,是何神情,却不得见。
良久,赵萍安听得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她听他道:“大师骗我。”
他说,大师骗他。
那次在承恩寺,他对静能大师说,能不能将他的气运给杨水起。
静能大师回他说,只要他想,心诚则灵。
难道又是说,他的心还是不够诚吗。
才会让她仍旧如此颠沛流离。
可是萧吟也是在今夜发现,杨水起比他想得还要坚韧一些。
她一个人撑了下来,他们都不在,她一个人也可以。
*
翌日晌午,萧吟便和杨水起启程回京,王大娘和赵萍安在门口处送别杨水起。
王大娘扯着杨水起的手道:“好孩子,往后若有机会,可要来看看大娘和萍安,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杨水起点了点头,她道:“我会回来的,有机会一定会来的,大娘不是说我烧得菜好吃吗,我往后还给你们做。”
赵萍安不习惯这样分别的场景,只觉肉麻,她瞥开了头去,不曾说话。
杨水起见她这样,也不再多说,只是上前,不待她反应就抱了抱她,她道:“珍重,萍安。”
赵萍安也被杨水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愣了片刻,待她反应过来,杨水起已经抽身而去。
抬头去看,她和萧吟已经往院子外头走去。
两人的背影逐渐离开远去,赵萍安才喃喃开口道:“杨水起,珍重。”
这段时日,对他们来说都是难忘的经历,但天下终是没有不散的宴席。
*
萧吟和杨水起去和江北他们一行人汇合。
看到只有一辆马车,萧吟道:“只有一辆马车了,现下只能将就一下了。”
江北都不稀得拆穿他了,什么只有一辆马车了,他若想要,十辆都能弄来。
萧吟无视了一旁江北略带鄙夷的眼神,抬步先上了马车,而后他站在车辕上,弯腰朝杨水起伸手。
“上来吧。”他说道。
萧吟手指修长,日光照在上面,更显葱白如玉。
杨水起也没有扭捏,将手搭了上去,扶着他的手就往马车上走。
可手一抬起,手上的衣袖就这样落了下去。
臂上白皙的肌肤在日光的照射之下,更叫晃眼,可在那只左臂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
伤疤蜿蜒如蜈蚣,在她的小臂上格外刺眼明显。
两人皆是没有反应过来,就叫那一道疤痕明晃晃地撞入了眼。
旁边众人也都被这道疤痕骇住。
杨水起有些发懵,只觉手臂一凉,而后大脑空白,待到反应过来之后,马上抽回了手,扯下了衣袖遮盖了手臂,她死死地将衣袖扯下,直到整只手都被包进了衣袖。
她没有说话,嘴唇紧抿,回避了萧吟看她的视线,自己扒拉着旁边就上了马车。
萧吟回了神来之后,也转身进了马车里面。
马车空间不算狭小,萧吟掀开车帘,就见到杨水起将自己缩在角落之中,一直低着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萧吟入了坐。
两人没有去提方才的事情,谁也没有先去开口。
马车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只听得车轮碾压在地,缓慢行驶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杨水起都有些困了,萧吟终于开口。
“疼吗。”
光是看她那样的疤痕,都该猜到,应当是疼得不像话了。
杨水起没想到萧吟会突然开口,这会她的神思已经清明了些许,可她也只是摇了摇头,仍旧是不想开口说话。
萧吟见她不想说话,也默了声。
杨水起心不宁,萧吟也不想去说了什么话弄烦了她。
两人坐在马车上,一路无言。
到了晚上,两人先寻了间客栈歇脚,萧吟的房间就在杨水起的隔壁,安顿好了之后,又用过晚膳,两人便各自回了房。
时至深夜,萧吟却迟迟不曾入睡,白日里头,看到的杨水起手上的疤痕总是挥之不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萧吟从床上起身,他点燃了烛台,拿出了一把利刃,利刃闪着寒光,倒影着萧吟淡漠的眼,他伸手掀起了衣袖,而后将利刃放在了火上炙烤,待到差不多的时候,将利刃拿起。
他轻阖上了眼,而后没有片刻犹疑,将它往自己手上靠去。
*
翌日清晨,一行人便马上又从客栈出发,杨水起推开门,就和隔壁的萧吟撞了个正着。
一个晚上过去,杨水起很快就调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但又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不知为何,萧吟的脸色竟出奇地有些难看。
嘴唇看着有些发白,面容看着也有些疲惫。
杨水起问道:“萧吟,你……你这是怎么了?是这些日子赶路赶得太累了吗,脸色怎么这样差。”
萧吟双手垂在身侧,看着她,嘴角扯起了个笑,道:“没事,走吧。”
真的没事吗?
看着不大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但杨水起还想再去问的时候,萧吟就已经转身往外去了,她便也噤了声。
两人上了马车,便又开始日夜赶路,大约三四日,终于回到了京城萧家。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了萧家的后院,已经有人进去给他们传信了。
这些时日,萧吟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到了萧家的时候,萧吟的唇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了。
杨水起一直同他待在马车内,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总觉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她又看萧吟手上动作迟缓不便,心中有了一个想也不敢去想的念头。
她憋了这么些时日,终于是问出了口,“萧吟,你到底怎么了?你身上是不是哪里有伤?”
萧吟摇头,还说无事,杨水起忍无可忍,萧吟的矢口否认让她更加不安,她质问道:“我又不是傻子,你身上那么重的血气,我又不是闻不见,你还要骗我吗?”
萧吟没想到她竟然一直闻得到血气,他低了头,不肯说话。
他低侧着头,鼻梁笔挺,可是整张脸却带着说不出的脆弱。
杨水起看得鼻头发酸,她小心翼翼地扯过了萧吟的左手。
她注意到他不常常去用这只手。
这个样子,同她剜肉那会很像。
她抬头,看到
他随着她的动作,眉头微微蹙起,心中几乎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杨水起牵着萧吟的左手,可眼中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滚下了泪。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萧吟的衣袖,果不其然,就看到他的小臂上面裹着一层白纱,上面隐隐约约有血迹渗出。
杨水起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抬头看着萧吟骂道:“疯子。”
“萧吟,你就是个疯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就非要去这样折腾自己吗。好不容易醒了过来,现下又想把自己往死里折腾,有你这样的人吗,就仗着佛祖庇佑你,就仗着你命硬,你就这样无法无天……”
为什么这样喜欢伤害自己?
杨水起泣不成声,但怕被旁人听见,只敢捂着嘴巴小声去哭。
她从不曾见过萧吟这样的人,这样的不要命,这样的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她被伤,是迫不得已,萧吟这样,是为了什么?
她道:“你将自己也剜块肉又能如何?萧吟,事已至此,你这样伤害自己,又有什么用呢,你太不像话了。”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杨水起在知道这萧吟做了这样的事之后,也忍不住想说出这样的话来。
泪水掉在了他的纱布上,沁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萧吟垂着头,听着她骂他,安安静静,没有辩驳。
可是杨水起看他这样,却更是来气。
“说话,萧吟,你别不说话!”
萧吟听到她这样说,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她,眼神也带了几分湿意,他说,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四字,我想象不出来你有多疼。”
他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强大的人。
生疮剜肉,锥心之痛。
他想象不出,感受不到。
他走不了杨水起那日走的路,他便想起感受一下她受过的疼,好像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杨水起听了这话,却还是觉得萧吟不像话,这算是什么事?那万一那日她不能走出那片山林,万一没能杀死那匹孤狼,而成为了它的果腹之物呢。
她说,“萧吟,你不该这样的,我的苦,抑或是我的痛,我自己能够承受,用不着你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万一我死了呢?万一我死了,你也要去死吗。”
有他这样的人吗,非要作死了自己才甘心吗。
杨水起生气,气他将性命看做儿戏,气他对自己从不爱惜。
她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
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就连拿起刀的那个晚上,萧吟自己都有些震惊。
可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他这一辈子,就要离不开杨水起了。
杨水起说,万一她死了呢。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他会清醒冷静地去选择,最荒唐的决定。
杨水起没有听到萧吟的回答,因为已经有人赶来了这处。
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她不想叫他们担心,便慌忙擦净了眼泪,待到心绪平复,而后深深吸了几口气,不再理会萧吟,掀开了车帘,下了马车。
萧吟看着她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还是被发现了,应该再小心些的。
杨水起下了马车之后,发现他们已经都在外面等着了,萧家一行人,还有她爹爹和嫂嫂。
杨水起刚收着的泪,在见到了杨奕的一瞬间差点又涌了出来,生生叫咽回去了肚子里头。
她同他已经几个月未曾相见,再次见到,他就这样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杨水起红着眼睛上前,摸了摸他,直到摸到那结结实实的肥肉,杨水起的才终于笑了起来。
她的爹爹回来了,他真的从那个吃人的北疆回来了。
“爹。”
我真的好想你。
她喉中哽咽,只能唤他一声爹,其余的话尽数被哽在了喉中。
杨水起忍住了泪,杨奕却忍不住,他摸了摸她的脑袋,眼中止不住落泪。
几人也没再伤感下去,已经够苦了,现在是高兴的时候,不值得再去掉眼泪了。
他们也没再去扯着他们二人继续说下去,毕竟他们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了家,现下应当休息才是。
杨水起被带去了方和师那里,她们二人住在一个院子,也方便些。
一回了院子,方和师便终于有了机会同杨水起说话,方才她一直同杨奕说话,她也不能打搅父女二人叙旧。
她扯着杨水起上下左右来回去看,一边看一边问道:“如何,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可曾还好?有没有叫人欺负了?对了,肖春呢,去哪里了,怎么从回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见到她呢。”
不应该啊。
从前杨水起在哪里,肖春便在哪里的。
“姐姐,肖春死了。”杨水起语气很淡,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每个人都会死,肖春也是人。”
她想了很久很久,但也好在是终于想明白了这些。
方和师听到杨水起这样说,虽见她面上平静,但只怕她比谁都要不好受些,既她自己已经释怀,方和师自不会再去提这事。
反过来是杨水起问她,她看着方和师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道:“哥哥呢,哥哥他还好吗。”
不知道杨风生现下如何了。
提起杨风生,方和师的脸色浮现了一片愁容,她道:“萧伯父去托同僚打听,说人是被关进去了诏狱。”
诏狱,那样臭名昭著的地方,神仙进去也要被扒层皮下来,又何况是人。
看来景晖帝是真的恨毒了他们。
方和师也不免庆幸,还好当初杨水起事先被送走,不然,不知道事情会成什么样子。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安顿好后没过多久,杨水起就被叫去正堂那处。
萧吟也已经坐在了这里,他的面色比先前看着好些了,想来是方才找医师看过了。
杨水起直到现在也有些生气他的所作所为,她不再去瞧他,同萧煦、萧正二人打了招呼之后,径直坐到了杨奕的身边。
知女莫若父,杨水起的举动一点不拉地落在了杨奕的眼中。
不过,他也不曾出口去问是出了何事,他们这一路走来,吵吵闹闹的,早就已经叫人习惯。
他们本就不大是一路人,最后能走到这样的地步已经算是老天保佑庇护了。
她坐下了之后,杨奕便问起了她关乎诉状的事情,他道:“爹爹问你,那封诉状可是你写的?”
萧煦在一旁出声补充,“便是最近那封广为流传的诉状。”
杨水起没有撒谎,点了点头。
一旁的杨奕了然道:“果真是你不错,爹就猜到是你,也就是你胆子这样大了。”
也只有她敢在这样的时候,去写出这样不要命的东西来了。
杨奕又想了想道:“这样的时候写这样的东西,不怕露了破绽马脚,叫锦衣卫的人找到吗?既则玉能找到你,锦衣卫的人又何尝找不到你?”
“可总要有人去写,总要有人去写这样不要命的东西。谁都不说,还一直要像是从前那样吗。我不懂,他能做出这些厚颜无耻的事,又凭什么叫别人闭嘴。谁都不去说,不知晓的人还以为他是什么圣世明君。有良心的人因他苦痛,可他却端坐高台不染尘埃。”
她不觉得自己没有理,他就是被活活气死了去,也是他活该应得的。
杨水起言辞有些激烈,但众人也没有意外她会说这样的话,毕竟她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现下说这样的话,也叫不得什么。
杨奕没有说话,因他了解杨水起的脾性,她比谁都执拗,心中认定了事情,旁人如何说,她也不会轻易改变。
一旁的萧煦却道:“可是这样的话,锦衣卫的人怎么办,他们现下四处搜查,难免不会查到什么。”
萧吟许久不曾开口,听闻了萧煦的话,他终于说道:“锦衣卫的人不用怕,被派去查这些的是汪禹,他不会站在他们那边。”
言下之意,便是他站在他们这一边。
当初他告诉萧吟这事之时,就已经清楚表明了他的站队。
汪禹最后还是选择了萧吟。
听到了萧吟的话,几人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现下形势对他们来说是极好的。
但唯一被动的便是,景晖帝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代表,即便说天下人厌弃他,但他终究是他们的君父,谁若看他不惯,那也只能私底下骂他两句。
明面上呢?又能如何。
除非景晖帝真的自己叫自己活生生气死,不然他们总不能真去逼宫。
名不正,言不顺,况他们虽入阁拜相,但手上又没有兵权。
逼宫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些许困难。
况且又说,即便景晖帝真的气死了之后,朱澄又将上位,他当初为了陷害杨奕,几乎都想去坑害数万的士兵。
这样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手段比谁都要狠辣,将来便是上了位,也只怕是会比景晖帝更过一些。
萧吟说他同锦衣卫的那人相识……
杨水起想到了什么,一片沉寂之中,她忽然开了口,道:“我有个法子。”
几人都朝她看了过去。
她缓缓道:“栽赃、离间是他惯用的手段,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不是向来喜欢去离间他们吗。
萧吟最先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道:“离间?离间他同皇太子吗。”
杨水起却像是还在同他置气,不回答他的话,也不看他,只是道:“可以让那个锦衣卫传假消息,将诉状一事栽赃给皇太子。”
他们之间,现下本就岌岌可危,若这诉状再也被推到了朱澄身上……
想也知道下场会如何。
几人细细思索,杨奕道:“但他疑心甚重,当真会信?”
萧吟道:“他会信的,近些时日,他已经开始疑心他了。”
对于景晖帝这样的人而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一旦起了疑心,便已经是给人定下了死罪。
即便说汪禹不去同他说,这诉状是朱澄写的,景晖帝自己也会疑心。
他早因为底下官员同他如此热络一事而生出了不满,现下在将诉状一事推到朱澄的身上,他不认也得认了。
萧吟想了想,又道:“除此之外,还需父亲去钦天监寻人帮个忙。”
萧正已经完全供他们指挥了,他们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毕竟他也没他们聪明,能用的也就是手上的那么一点权势了。
萧吟道:“就让他们传出,‘夜观天象,两龙相争’的消息吧。”
如此这般,一套组合拳下去,景晖帝再不信,他就不是景晖帝了。
*
他们在这处议完了事情,就散了开来,几人出去,萧吟跟去了杨水起的身后。
他知道她还在生他的气,他就这样安安静静跟着,也不开口说话。
旁的人也都识趣地没有去打搅他们,只装作看不见,四处散了开去,只留下了他们二人独处。
春色已经在萧家的宅院之中蔓延了开,满院都泛着绿意。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终于,杨水起忍无忍,她顿了步,萧吟险些撞上。
她回过身去,看着萧吟,蹙眉道:“萧吟,你烦不烦,一直跟着我做些什么。”
萧吟听她满面的疏离,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杨水起冷冷地哼了一声,“何必明知故问。”
她如何不生气。
萧吟做这样的事情,她如何不去生气。
萧吟道:“我下次不会这样了,真的……”
他想说,真的不会了,可是话不曾完,就叫杨水起打断。
她道:“萧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我受不起。”
萧吟的举动,真的将她吓到了,他这样,她真的受不起。
万一有天,她真的死了呢,他也去死吗。
“你这样,我怎么还你?”
怎么还他?
萧吟愣了愣,他脸上难得出现了疑惑,“我没有要你还我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可是你这样,我会很累,很害怕。过了,实在太过了。”
萧吟是个有自毁倾向的人,这让杨水起真的有点害怕。
她怕他哪一日真要将自己毁了。
可这话听在萧吟的耳中却是别样的意味。
他轻笑了一声,声音都带了几分嘲弄。
“你在害怕什么,你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怕我就这样缠着你不放了?你怕我以此为挟,沾上了我,你就再也跑不掉了吗?”
萧吟看来,她在怕他,怕他是个疯子,是个会缠着她不放的疯子。
杨水起没有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她看着萧吟道:“萧吟,如果是你,你会怕吗,你受了伤,随后我也往自己身上去捅一刀,你会不会怕。”
会怕吗。
他会怕吗。
他当然怕了。
他道:“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杨水起反问道。
萧吟道:“我怕你受伤。”
杨水起马上道:“我难道不怕吗。”
她难道就不怕他受伤了吗。
“萧吟,饶是心里难受,也不该自毁,你这样除了让我也难受,还能怎么样。”
他总是喜欢伤害自己,身上越痛,心里便越不难受。
这难道还不是一种病吗。
万一下次,他还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杨水起直接掀起了自己两臂的衣袖,又扯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了雪白的肩胛,大大小小的伤疤十分刺眼。
她道:“你看到了吗,我的身上又不只是有那一处伤,难道说你也要去将所有大大小小的疤痕都去复刻一遍吗?萧吟,别傻了,即便这样,这些疤痕也挥之不去。但我可以去用祛膏药,我自己能好,用不着你这样。”
“萧吟,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你不能再去这样伤害你自己了。”
“任何人都不值得这样。”
世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出路,只要想,想明白了,总会有办法的。
醒目的疤痕几乎都快晃了萧吟的眼。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疤痕,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
他哑声道:“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萧吟摸着她的伤疤,只觉指尖烫得厉害。
“可是小水,你让我不要这样,我真的做不到。”
“我比天下之人,谁都要倾慕你。”
“可也是因为当初你在萧家,受过委屈,我一想到,便总觉着对不起你,一想到你受了苦,我也难受。”
爱是常觉亏欠。
况且,他真的做过亏欠她的事。
他现下看到她受苦,又总是会不自觉将其怪罪到他自己的身上。
他这样伤害自己,好像心里也能好受些。
杨水起听到了萧吟的这话,却笑出了声。
他说,他比天下之人,谁都要倾慕她。
若是从前的话,她一定不信。
毕竟这东西嘛,有张嘴巴都能去说。
可是这话是萧吟所说,她不敢不信。
她掀回了衣裳,看着萧吟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在意了,你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呢。”
生离死别,都已经经历过了。
难道说,还要再对年少过去之时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吗。
杨水起轻轻牵起了萧吟的手臂,她将脸颊贴到了他受伤的地方。
她抬眼,看着他道:“别再伤害自己了,我也会心疼的。”
她说怕他受伤不是假话,她说会心疼亦不是假话。
少女长睫轻敛,可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萧吟心跳漏了半拍。
或许在萧吟昏迷不醒,她日日来看他的那段时日,
他们就已经,心意相通。
萧吟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他只听到,自己极轻地“嗯”了一声。
再发不出来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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