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沉入泥土, 翻不得身。
这是一个当父亲对女儿说的话。
竟厌恶到了如此地步
原来是要她沉入泥里,他们才高兴,那她讨了旁人的欢心, 自己会不开心。
取舍两难全,她不后悔。
阮嫣曾说她没长心,不知人情冷暖,此时心口蔓延上来的寒凉, 她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也说不清是何感受,只觉发着涩, 有些难受。
白明霁头一回没去反驳, 也没发脾气。
恶毒的话脱口而出,说完白之鹤方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想到长女的脾气, 指不定她又要对自己发威了,到底有些发虚, 窥了她一眼, 却见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 半晌都没吭声,似是被他的话骂得呆住。
这番模样,倒是让那张脸褪去了锋芒, 稚嫩的面孔带了些茫然。
她也不过才十七。
可她做得事,一点都不像十七岁的姑娘。
当今的白太后与他白家并非同宗,隔了不知道多少代血脉。
当年先帝微服时邂逅,一见钟情把人带回宫中, 万般宠爱,更是封其为皇后。
谁都知道这位白太后是个孤女, 母族早就没了人,跟了先帝三四年,跟前也没有个儿女。
当年白家便是看中了这一点,全家人铆足了力气去巴结她,可白太后的性子实在难以摸透,没有人能成功,最后竟被她白明霁结交上了。
她便是拿着这一点,使出计谋赶走了阮嫣,让所有人看了他的笑话。
她的本事还远不止于此。
由白太后做媒,她嫁入了永宁侯府晏家,成为了晏家少奶奶,他连摇头的资格都没。
而这晏家,正是另外一颗压在他胸口的石头。
这些年晏家仗着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将他这个兵部尚书,毫不放在眼里。
他晏侯爷说打哪儿就打哪儿,全然不顾他的死活。
官员考核、升调封赠、颁发政令,只要涉及到他晏家军,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哪回问过他的意见?
稍有不妥,便会被晏侯爷找上门骂一通。
两年前,大宣越过边线,挑衅滋事,明显乃故意所为,目的是想引大酆兵将入城,将其活埋在黄沙沟里。
晏侯爷提出攻打大宣,他持反对意见,认为当下并非乃攻打大宣的最佳时机。
晏侯爷骂他懦夫,坚持出兵。
之后他这个尚书的脸,便被晏世子打的啪啪响。
晏长陵亲自带兵,在黄沙堆里与大宣大战三场,三次大获全胜,夺下大宣一片山脉,以此为驻守基地,立下赫赫大功。
他也因此被封为了少将。
此后,晏家愈发如日中天。
为了给晏家那帮子人让路,他不得不委屈自己的人,点的兵将被临时换下来,答应过的升调,突然被抢,无法与人兑现。
这样的事并非一次两次,举不胜举。
在内,有个压得自己喘不过去的女儿,在外,又有个压在自己头上让他翻不了身的晏家。
这两人,居然联了姻。
他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前不久,那位大人找到了自己跟前,拿出一份东西来,向他讨一道兵部的印章。
他看着那张一字未写,空空荡荡,却又一有尽有,连玉玺的印都落上了的东西,惊恐万分。
惊恐归惊恐,很快反应过来。
对方为何要来讨他兵部的印章?
他的印章,除了平常的政令升调之外,颁发军令也缺一不可
而此时在边关打仗的只有
——晏家军。
他又不是傻子,当下拒绝,“今日下官什么也没见到。”
那人却道:“大人当真就愿意这么一直忍气吞声,被人欺在头上一辈子,当个窝囊废?”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他心坎里。
前段日子,一位跟了自己十年的属下,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转入后方的升迁机会,结果却被晏侯爷抢去,给了一个刚立了功的新兵。
他心头憋着气,奈何如今的兵权,还是握在了皇帝手里。
晏家乃皇帝的宗亲。
这个兵部尚书不过是个挂牌的,当得极为窝囊。
对方又道:“大人放心,我同大人一样,也憋屈,也害怕啊。如今晏家的势头太大了,咱们留下这个,只为不备之需,等将来当真到了翻不了身的地步,谁来救咱们?不过是留下一道保命符”
忍了这么久,心头到底还是不甘,他鬼迷心窍了啊。
他答应了,拿了回来。
还没找到时机盖上印,宫中便传出了丢失‘画’像的消息。
那日雨夜,他被锦衣卫拦下搜身,又突然见到了晏长陵,便知事情闹大了。
而原本说好的接头人,也死了。
事情越来越糟。
那东西在他手上,便如同烫手山芋,让他坐立不安,不止一次后悔,也去信给了那人,问到底该如何处置。
那人让他莫慌,再等上一日,必会令人过来取,彼时也会将他摘得干干净净。
却没想到,中途会出了岔子,被阮嫣误打误撞打开了暗阁,看到了东西。
更没想到,阮嫣会拿此时同他谈条件。
一步错步步错。
才走到了今日这盘死局之中。
他不想低头,却又不得不再次低下头来,求他的这位女儿放过自己,先前的冲劲儿褪去,白之鹤无力地瘫坐在那,低声道:“阿潋,还记得你答应过你祖父什么吗?”
白明霁抬眸。
自然记得,祖父临行前交代她,“等将来潋儿有本事了,白府,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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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了,奈何力气有限,上辈子致死,都没能拉起来一人。
白明霁望向活了快四十岁,却还要忍着尊严来向自己求情的父亲,突然又想起了儿时被他推倒在地上的一幕。
原来她的报复之心竟是如此之重。
她没去阻止他的相求,等他开口求她。
片刻后听到白之鹤哑声道:“为父若是求你,放过父亲,给白家一条生路,你可愿意?”
当年为了留住阮嫣,他也曾这般求过自己。
如今杀了阮嫣,又来求自己替他隐瞒。
但白明霁没去讽刺他,看了一眼身旁木几上的纸张,抬头对他轻声道:“父亲终于为了这个家,来求女儿一回了。”
她答应了祖父的事,从未忘记,“只要父亲是为了家族而求,我又怎会不答应,但父亲得告诉我,为何?”
白明霁看了一眼神情逐渐呆愣的白家家主,缓缓起身。
重生回来,她只为替母亲报仇,查出母亲的死因。
她要针对的不是他白尚书,更不是白家,此时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几句心里话,缓了缓语气,同这位恨不得她死的父亲,和声道:“父亲只在意外面的声音,又何曾静下心来想过,纵然母亲替你铺了这么一条路,这些年过去,父亲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是因为什么?新帝登基,一向用贤不用老,父亲乃先帝提拔上来的臣子,为何还能继续稳坐这个位置?”顿了顿,白明霁道:“不是因为母亲,也不是女儿的面子有多管用,而是父亲,您有那个能力胜任。”
说到底是他自己心里作祟,自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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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再大的声音又如何,只需他一句话——我自己的事,关旁人何事?
可他陷进去了,走不出来。
“父亲对白家尽心尽责,没有辜负祖父的遗愿,您对不起的只有母亲。”唯有想起母亲,白明霁心口才会疼得厉害,她替母亲早死的人生不值,造成她不幸的,便是跟前这个男人,上辈子她倒是没找到机会替母亲说出这番话,“你不该去骗她,她原本可以有一段美好的人生,有一个爱她的夫君,但因为父亲,她这一辈子,没有爱人,走得孤苦伶仃。”
说完不觉哑了喉。
泪珠子滚在脸上,并非是冷冰冰的,也有温度。
白之鹤一怔,他已经忘了自己这位大女儿,从小到大有没有哭过?
记忆中似乎没有。
永远一脸防备,彷佛他要随时去害她一般。
冷不丁地瞧见她面上的眼泪,白之鹤心口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再去回忆孟氏。
也才走了两年多的光景,竟也觉得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太遥远了
“你也对不起阮嫣。”
“我若是在意一个人,命都能给。”那双眸子即便落过泪,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有的只是至情至圣的决绝。
白之鹤终于明白了。
难怪,难怪都说,白家最像父亲的人,是她
夜色再次安静下来,白之鹤一阵哑然,发现自己已说不出一个字。
白明霁没再待下去,把那张硬纸又收了起来,放进袖筒内,“等父亲想明白了,便来告诉我吧。”
“阿潋。”快到门口了,白之鹤突然叫住她。
潋潋这名字是他取的。
盎盎春欲动,潋潋夜未央。
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刚生下来时,或许也曾真心喜欢过。
白明霁因这一声,顿了脚步。
回头看他。
白之鹤张了张嘴,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处暗格,喃喃出声,“为父好像做错了一事,不知你能不”
“老爷。”屋外突然一道声音打断,是院子里的管事,禀报道:“茶泡好了。”
话被打断,白之鹤猛然清醒。
适才一瞬间滋生出来的茫然无措也随之退去,慢慢回过神,闭眼稳住了心神,与等在那的白明霁道:“你先回吧。”
—
今夜有月光,朦胧的玉盘悬挂在院子上方,银色的光辉朦胧洒在地上,不用提灯笼也能瞧见脚下。
白明霁回到院子,金秋姑姑和素商正伸长脖子候着人。
知道娘子每回与大爷碰上,准不会平静,金秋姑姑见她面色不太好,倒了一杯果子茶给她,劝道:“娘子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白明霁没吱声,望屋内看了一圈。
没见到人。
八成入宫还没回来。
有些累,白明霁去了净室,洗漱完躺去床上,睡前交代金秋,“人要是回来了,就让他进来。”
盖上被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一会儿梦见母亲一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
在最后一年的光景里,母亲的面容眼见的消瘦和憔悴,总喜欢一个人望着院子里的秋雨,眉头紧皱,似乎整日都在发着愁。
一会儿又梦见了阿槿,梦到她躲到柱子后,看父亲把三娘子举起来转圈,见到两人欢笑,也跟着偷偷笑。
画面一转,突然见到父亲正与祖父说着话,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朝她的方向望来,看到她后愣了愣,皱眉唤道:“阿潋?”
声音彷佛一瞬落在耳畔,白明霁惊醒过来,转头看了一眼直棂窗外漆黑的天色,应该已到了半夜,外屋的一盏灯还留着。
身旁的位置没人,想必不会回来了。
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回她又梦到了孟挽。
梦到自己满手鲜血,抓住她问:“为何要害母亲?”
孟挽突然笑了起来,如同疯了一般,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你外祖父说我错了,你母亲也说我错了,我没错!错的是他们!”
醒过来,已经天亮了。
见她额头出了薄汗,金秋姑姑忙拧了帕子,上前替她擦拭,“姑娘发噩梦了?”
白明霁揉了揉头,淡然道:“春季里梦多,魇了一回。”
金秋伺候她洗漱。
刚穿好衣裳,素商便跑了进来,立在门槛处,目光愣愣地看着白明霁,“娘子,大爷,大爷他”
见她结巴了半天,金秋姑姑没忍住,“大爷怎么了?”
素商嘴里的话,终于蹦了出来,“没了。”
—
刚安静下来的白府,过了一个晚上,又成了一锅粥。
院子里到处都是哭声。
白明霁赶到时,书房外已经挤满了人,白老夫人,二夫人都到了,只见中间的空地上,几个小厮已把人从屋里抬了出来。
脖子上的一道勒痕,成了紫色,触目惊心。
不知谁拖着哭腔道了一声:“大爷自缢了。”
三娘子情绪崩溃,作势要往上扑, “父亲”
身旁的老夫人突然转过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啪——”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打完了人也颤抖了起来,指着她骂道:“一个妾,一个妾养的,竟把我白家祸害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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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子一只手捂住脸倒在地上,人呆愣着,还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耳边的叫声哭声,白明霁突然听不见了。
眼前一虚,伸手去抓。
金秋和素商不知道站到哪儿去了,没抓着。
眼见要扑下去,身后一道嗓音传来,“我在这儿。”伸出去的那只手被人一握,随后便跌入了怀抱。
第22章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八成他昨儿夜里又没沐浴, 和衣睡了一夜,淡淡的梨花香,还残留了一些在他身上。
白明霁知道是他, 脑子里的晕厥都顾不上了,反手一把抓住他胳膊,把人当成了拐杖使,跌跌撞撞地往书房内走去。
书房内的摆设与昨夜一样, 瞧不出痕迹,横梁上还悬挂着那根勒死了白大爷的麻绳。
人没了后,府上的主子们失神的失神, 哭得哭, 老夫人见到大爷的尸首,心子都被掏空了,二夫人则是一脸见了鬼, 也收不回来魂儿了,两位公子一个去大理寺同二爷送衣裳, 一个则去了私塾, 没人站出来主事, 终于见到白明霁来了,小厮忙跟进去,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 “昨夜大娘子走后,大人便打发了小的歇息,一直留在了书房内,今晨小的再来, 一推开门,便见大人悬在了横梁上”
小厮回想起早上的那一幕, 头皮都发麻。
昨夜大娘子和大爷说话,他守在门外不敢走神,除了听到最初大人骂大娘子的那阵动静,之后两人还算心平气和。
不知道出了何事,大爷竟就自缢了。
白明霁缓过了那阵,眼前不再发黑,松开手中的‘拐杖’,走去那根麻绳下,仰头瞧了瞧,绳子悬在书案的正上方,而靠着书案的地下倒着一张高登,想必是自缢前踩过,之后又给踹倒了。
屋内其余的摆设,整整齐齐。
白明霁又看向了书案,没什么异常,与她昨夜瞧见的一般,桌上的笔墨甚至都没动过。
再往里看,书案的一侧连着旁边的书架,书架上是一些白尚书平日里看过的兵书。
白明霁走过去,顺着昨夜白尚书的那道目光,寻去书架,手指则放在书案上,轻轻地从面上一路抚过。
临到头的位置,突然碰到了一处缝隙。
这间书房曾是外祖父留下来的。
里面的机关暗格,她大抵还记得,白明霁往下一按,听得一道木轮轻微转动的声音,随后书架上便弹出了一道暗格。
白明霁走上前,暗格内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没等小厮惊愕,白明霁忽然往外走,冷声道:“把马管事押过来。”
他白之鹤不会自缢。
一个能不顾名声,冷落结发妻子十几年,且还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青梅竹马的男人,比任何人都要惜命。
他眼中只有权利,就算将来上了断头台,也只会跪地替自己求绕。
他能舍去尊严同她求情,但不会求死。
绝非自缢。
而是昨夜有人在她之后来过,杀了他。
突然想起昨夜自己临走前,他对她没说完的那句:“为父做错了事”方才明白,并非他在同母亲道歉,而是另外一桩,正在困扰住他,让他已经走投无路的大事。
且这件事与他杀阮嫣有关。
阮嫣那夜来过书房,白之鹤事先必然知道,才会替她换上了她喜欢的熏香。
以此来看,白之鹤当夜,并没有要杀阮嫣的预谋。
应是事发突然。
她问过后院的马夫,那日不仅府上的大也没出去,外面也没有人来,唯一的可能,便是阮嫣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东西。
昨夜白之鹤分明是有话想对她说,却被那个管事一声打断。
白明霁转身便往外走,被她用过一回之后便晾在一旁的人终于出了声,“这时候,你觉得人还在?”
白明转头看了过去。
先前没拿正眼瞧他,如今瞧清后,不由一愣。
他身上穿的是
飞鱼服。
锦衣卫?
一夜不见,他怎就成了锦衣卫
见她一副怔愣样,对面的人唇角往上一扬,抬袖展了展,之前便觉沈指挥那一身行头威风,如今穿在自己身上,果然精神多了。
从一路上周清光瞧他的眼神,便知比他那套将军|服惊艳得多。
倒是很想显摆一番,意识到当下这场合似乎不太合适,脸上的得意收敛下来,走上前问她:“知道管事的家在哪儿吗?”
白明霁回了神,点头,“知道。”
府上所有奴才的底细,她都一清二楚。
晏长陵爽快地拍了拍腰间的那把弯刀,“走,我帮你擒。”
外面老夫人终究承受不住,晕厥了过去,二夫人忙找人搀扶回屋里,场面乱成了一团,白明霁吩咐小厮去私塾把白星南请回来,“既已过了继,便让二公子回来戴孝。”
说完便随晏长陵出了白府。
一出府门,却见几十个锦衣卫,正黑压压的全站在了巷子里。
还真是擒人的阵势。
明摆着是事先等在这儿的。
白明霁眼皮一跳,转头问身边的人,“你是不是知道东西在哪儿?”
那日雨夜被锦衣卫的人拦了下来,事后稍微一打听,便知是陛下丢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几日闹得宫中人心惶惶,她并非不知情。
先前觉得与自己无关,可如今父亲却突然死了。
昨夜父亲的目光看向了那道暗格,必然是有东西。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让他一个在朝为官多年的尚书,突然之间失去了分寸,接二连三的犯糊涂。
思来想去,唯有与皇帝丢失的那件东西有关。
但她至今还不知道是何物。
昨日身旁的人入了宫,今日回来一身飞鱼服,必然已经知道了内情。
她想听他解释。
晏长陵却什么也没说,拉着她的手腕,往后方一辆马车走去,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带你先看场热闹,回来吊丧也来得及。”
沈指挥等候多时,见人出来了,上前对晏长陵拱手行礼,“指挥。”
昨日他锦衣卫指挥使的头衔便被皇帝抹去,当场给了晏世子,沈康如同捡回了一条命,只怕还没有人降职降得如他这般轻松。
“都到齐了?”晏长陵望了一眼。
沈康回禀道:“到齐了。”
晏长陵扫了一圈,却问:“指挥同知呢?”
沈康一愣。
锦衣卫指挥同知,国公府的朱世子,朱锦城,从三品的官职。
但这位世子爷,比起晏家的世子爷,更难伺候。
本事也差远了。
虽在锦衣卫当差,从来都是挂个职,上头的人过来点卯了,才会过来冒个人头,平日里办案,哪里能见到他的身影。
晏长陵脸色不好看了,“怎么,本官头一天上任,就不见人?是要给本官来个下马威吗?”
谁都知道国公府朱家和永宁侯府不对付,一个背后是皇帝,一个是皇后。
这些年两家不止一次掐上。
两边都得罪不起,一旦有人被夹在其中,苦不堪言。
沈康脸色为难,“属下这就去请。”
“去吧,叫他过来给爷磕个头,否则,本官立马卸下他的职,让他明儿去陛下面前磕头。”
沈康一愣,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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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长陵冲他徐徐一笑,那笑容灿烂得灼人眼睛,眼里那抹公报私仇简直没有半点隐藏,摆明了,就是要欺负他朱锦城。
沈康:
正要问是不是要照着他的原话传达,便听晏长陵道:“一字不漏,说给他听,他今日要不来,本官可没心情断案。”
沈康翻身上马,跑起来后,才察觉背心一层热汗,风一吹冷飕飕
这年头当个差,谁又容易。
人到国公府,递了名头进去禀报。
朱锦城正躺在床上养伤,脸上被竹竿打的那道伤,几日过去还在疼,抹了药膏,半边脸还缠着绷带,只剩下了一只眼珠子在外。
嘴里正骂着“狗|贼。”,听小厮来报,沈康来了,忙从床上起身。
平日里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沈康不会找来府上,见人进来,劈头便问,“沈指挥,有何事?”
沈康面色尴尬,抱拳道:“沈某已不是指挥了,如今同朱世子一样,皆为同知。”
朱锦城知道锦衣卫如今摊上了一桩麻烦案子,陛下丢了东西,一直找不到线索,这几日时不时把沈康叫过去训斥一通。
陛下正在气头上,自己也不敢凑上去,能躲就躲。
且那日被晏长陵摸黑打了一顿,本想去找人算账,朱国公将他拦住,还禁了他的足,把人关在了屋里养伤,不准他再出去,外面的消息确实没传进来。
听他如此一说,愣了愣,问道:“谁升上去了?”
沈康垂目,“晏世子。”
“谁?”朱锦城怀疑自己耳朵。
“晏长陵,晏指挥。”沈康没再卖关子,直接道:“晏指挥今儿头一天上任,要点卯,派属下特意来请朱世子。”
朱锦城还是不相信,“他一个少将,不滚去边关好好打仗,他来锦衣卫搅和什么?!”
沈康不说话。
他哪里知道,但晏世子不来搅和,自己就没命了。
“告诉他,本世子前几日被野狗咬了,受了伤,要养伤,哪儿都不去。”一屁股坐在榻上,翘起脚搭在木几上,谁还不是个爷。
沈康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晏长陵的原话说给了朱世子。
朱世子瞬间跳了起来,忍无可忍,“操|他大爷,他晏长陵当老子好欺负?!今日老子给他磕头,看他敢不敢受!”
身上还带着伤,又恨不得能立马飞到晏长陵跟前,看看他到底有多嚣张。
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像极了一只暴走的鸭子,无比滑稽。
—
晏长陵此时已经找到了白尚书那位管事的门口,乌泱泱的人马,列成了两行,并没有着急进去。
一并前来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岳梁。
刑部侍郎裴潺。
小半个时辰前,晏长陵派人去大理寺和刑部,各走了一趟,只说陛下的东西有下落了,要两位过来一同协查。
岳梁自来是个冷脸,来了后让他等,便也一言不发地立在马车旁安静地候着。
一旁刑部裴潺不耐烦了,翻下马背,坐在了院子前的台阶上,抬头看向马匹上一身飞鱼服,威风飒飒的锦衣卫指挥大人,问道:“晏指挥,总得告诉裴某,到底等谁?”
晏长陵报以一笑,“裴侍郎见笑了,我锦衣卫的人没到齐,劳烦再等上片刻。”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动静,隔了老远,都能听到他朱世子的咆哮声,“晏长陵,你别欺人太甚!”
晏长陵头也没回,笑着说了一句,“来了。”翻身下马,一脚踢开跟前的院门,“搜。”
锦衣卫长驱直入。
片刻功夫,两进两出的院子,每个角落都涌入了人。
晏长陵负手立在前院,仰起头,脚尖轻轻一踢,荡了荡飞鱼服的袍摆,‘春风得意,扬武扬威。’几个字,就差写在了脸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目光落下来时,与对面的岳梁撞了个正着,扬唇一笑,热情地招呼道:“岳大人,往后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还请多指教。”
大理寺,锦衣卫,刑部,皆乃朝廷的监察部署。
往后确实免不得要打交道。
岳梁默了默,没搭理他,转身走去侧面廊下站着,等他的这一场热闹。
晏长陵讨了个冷脸,也不恼,转头又看向刚走进来的刑部侍郎裴潺,如同新入职的官差,兴致高涨,四处找人打着招呼,“裴大人,多指教。”
裴潺相较于两人的年纪,要大几岁,许是平日动用私刑太多,目光看着人时仿佛都在衡量该从哪里下刀,身上的阴鸷,与晏长陵的阳光截然不同,成了鲜明的对比,若说晏长陵是这京城里的鲜衣怒马美少年,那这位裴潺便是地狱阎王索命鬼。
裴潺笑了笑,“晏指挥若想知道牢狱里的刑具如何使用,裴某定会倾囊相授。”
白明霁抬步跨入门槛,便听到了这么一句。
目光不由轻轻地落在裴潺身上。
和上辈子一样,她始终想不明白,白明槿那般胆小的一个人,为何会看上裴潺。
裴潺对这位晏家少奶奶的仇视,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刑部画师,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白家大娘子之时,她见了他,便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她。
没必要的麻烦,他一向不沾,走去了另外一侧廊下,同岳梁一道等着这场热闹。
朱锦城身上有伤,动一步都伤筋动骨,进来得最晚。
虽说适才晏长陵并没有让自己给他行跪,如今看他一身飞鱼服,威风地立在院子里,想到今后要在他手底下做事,就憋得难受,心头怒气未消,言语也冲,进门便道:“晏世子不是扬言不灭大宣终不还吗?怎么,如今这是被人打成了落水狗,逃回来了?”
“对,怂了,怕了,回来了,如何?”晏长陵一连串说完,偏头,洋洋洒洒地看着他笑。
朱锦城本还想奚落一番,谁知他拿脸不要,承认得干脆,顿时一噎,“你”
也不知道该怎么怼了。
晏长陵却同他和气地招手,“同知大人身上尚有公伤,就在这站着吧,本官准许你等着他们搜。”
朱锦城恨不得啐他一口,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忍了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锦衣卫搜了一炷香,便有了结果。
沈康行色匆匆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漆木长匣,递到晏长陵跟前时,脸色都吓白了,“指挥,搜出来了。”
谁都知道陛下这几日在找一样东西,为此死的人都流血成河了。
但没几个人知道到底是何物。
没想到,竟然在这儿。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了过来。
左右两侧长廊的岳梁和裴潺,也走了过来。
晏长陵接过匣子后,没避开众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了匣子。
里面是一副明黄的卷轴。
明眼人一瞧,心头便有了底,大抵能猜到是什么了,何况晏长陵还毫不避讳,把那卷轴举起来展开,对着太阳底下照。
皇帝所颁发的圣旨大多以龙,祥云,瑞鹤还有祥云为主。绣娘一针一线缝制而成,无论是祥云,还是小龙的位置,都是需要精准定位。
由皇宫内的专人秘密定下位置后,再由绣娘缝制,且所有的金线和银线也乃专供,颜色深浅不一,共计六种。
绣娘绣之前,这些材料都是提前预备好的,除了图案之外,还会绣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八个字。
每个字的位置,大小,规矩,种类又不相同。
是以,想要造一份假圣旨,几乎不可能。
但造不出来,可以偷啊。
皇帝在御书房内,丢了圣旨,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天大的笑话。
怪不得要震怒。
可到底又是何人,能有那么大的胆子,还能有那等本事,从御书房里偷走已经盖好了玉玺的空白圣旨。
细细一想,个个背心发凉。
晏长陵脸色也是一变,“啪——”一声合上那张空白的圣旨,抬袖放进了匣子内,肃然问沈康:“院子里没人?”
“没有。”
晏长陵果断地道:“追!”
一声令下,锦衣卫又如洪流一般涌了出去。
晏长陵捧着匣子,走了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行动不便的朱锦城,犹豫片刻后,把匣子交给了他,“朱同知,即刻拿给陛下,速速复命。”
一旁的岳梁正要走了,闻言眸子不觉偏了过去。
另一侧的裴潺,眉目也几不可查地往上一扬。
朱锦城愣了愣。
没料到晏长陵会把东西给他。
可转头望了一眼周围,锦衣卫内似乎也就他一个闲人。
适才他自然也瞧见了匣子里的是何物,心头正震撼,知道晏长陵眼下八成被吓到了,不得不顾全大局。
脑子里却有了自己的小算盘,便宜不占白不占,先去找陛下,把东西还给他,说不定还能先抢下这件大功,从此摆脱晏长陵的管制,也不是不可能。
没再犹豫,伸手接了过去,回头邀上自己的人,拿着东西紧跟在晏长陵身后,蹬上门口的马车,与晏长陵背道而驰,直奔皇宫。
—
路上嫌弃马车走得太慢,怕耽搁了功夫,朱锦城冲马夫吼了一声:“再快点!”
马车快起来后,又太过颠簸,碰到了他身上的伤口,这才舍得把匣子放在马车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就是这么一晃荡,匣子落在了地上,翻了个滚儿,盖子也掀开了。
朱锦城弯身去捡,人便僵住了那,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匣子。
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空的
怎么是空的呢?!
前后翻找,连马车角落,四处都找遍了。
没有。
可适才他看到晏长陵放了进去后知后觉的恐惧细细密密地爬上脊梁,朱锦城脸色陡然一变,身上的血液一点一点地褪去,四肢都凉了。
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完了,上当了。”
晏长陵他就是个野|杂|种。
是要害死他啊。
所有人都看到这匣子交到了他手里,大理寺卿,刑部侍郎
他要说东西不见了,谁信?
怎么办。
他上哪儿去找一张空白圣旨填进去。
一时焦头烂额。
他是谁?他是国公府的世子,圣旨要在他手里丢了,说法可就多了。
一句国公府想要造反,皇后都保不住。
朱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慌忙叫道:“停车,停停!”
马夫不知道出了何事,赶紧勒住缰绳。
车还没停稳,便见朱锦城从后面车厢滚了下来,身后跟着的小厮也吓了一跳,忙翻身下马,“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朱锦城已经顾不上疼了,把怀里的匣子往他跟前一扔,喃喃地道:“空,空的”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朱锦城一脚便踢在他腰上,“还愣着干什么,去啊,去找国公爷,要出大事了!”
末了又抱住自己伤了的脚,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第23章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今日陛下休朝, 不用早起,国公爷朱光耀多睡了一会儿,起来后, 外面便来了人,是他府上的一位幕僚,名叫苏卓。
人立在珠帘外,拱手请安, “国公爷。”
朱光耀扫了一眼四周,屏退左右,“都下去吧。”
待屋内的丫鬟小厮退去后, 苏卓方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拿出袖中一物,双手呈上,“国公爷, 拿回来了。”
朱光耀接过,展开看了一眼。
印章没落。
白忙乎了一场, 还惹出一身骚, 眉间拧出一股烦躁, 忍不住骂道:“胆小如鼠,能成什么大事!”
一辈子到头,靠的都是女人, 这话没说错他,又问:“处理干净了?”
苏卓点头。
“国公爷放心。”
朱光耀起身,理了理官服领子,待会儿还得进宫一趟。
这几日皇帝愈发执着, 铁了心要血洗御书房了,还是得想个法子, 让他早些死心。
至于这东西,是断然不能再还回去。
虽说这回晏长陵忽然回京,把他所有的计划都打乱,让这道专门针对他的圣旨派不上用场了,但留着总有一日能用上。
朱光耀让苏卓把东西收好,又嘱咐道:“盯紧晏长陵。”
昨日皇帝把沈康换下来,让晏长陵顶上,到底还是兄弟情深,陛下对宴侯府的人是信任得很啊。
且就看他有什么本事交差。
洗漱好,用了早点,正出门要进宫,人在廊下,对面便跑来了一人,弯着腰疾步如飞,像是天要塌下来了,着急地嚷着:“国公爷,不好了!”
朱光耀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跟前的小厮,这类话他听多了。
奴才和主子一样,丝毫没长进,沉声呵斥道:“捋直了舌头说话。”
小厮也是习以为常了,很会捡重要的说,“噗通——”跪在地上,托着哭腔道:“世子爷把圣旨弄丢了。”
“什么?!”
朱光耀没回过神。
什么圣旨?
他不是在屋里养伤吗,何时又出去了。
自己的主子还被架在火炉子上烤着,小厮不敢耽搁,忙道:“今日一早主子被晏世子招去,说要点卯,到了地儿,才知是在查案,晏世子放话出来,说陛下丢的东西有了下落,派了锦衣卫十几号人去院子里搜,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都到了场,当场把东西搜了出来,奴才瞧得清楚,是一张空白的圣旨,世子爷也瞧见了,可等咱们进宫复命,那匣子竟成了个空的”
朱国公越听脸色越白,气血翻涌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很快反应过来,哑着嗓子问:“他人呢?”
“还在路上候”
朱国公捂住额头,一声呵斥,“赶紧拦下来,别让他进国公府。”可来不及了,话没说完,朱世子已经抱着一个空匣子走了过来。
在马车旁等了一阵,朱锦城便没了耐心,东西没了,还去交什么差,这明摆着就是晏长陵想害他。
一道杀回了国公府,想让自己的爹想办法,大不了去陛下面前指认。
告他个私藏圣旨,污蔑栽赃的罪名。
风风火火杀回来。
朱国公一看到人,脸上彻底没了颜色。
人到了跟前,朱锦城才唤了一声父亲,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朱国公抬起腿,一脚踹在他身上,气骂道:“蠢货!”
朱锦城一身的伤,走路都疼,哪里受得了这一脚,倒在地上,怀里的空匣子也摔了出来。
朱国公踢的那一下,使了不小的力,自己也险些没站稳,身子趔趄几步,被身旁的侍卫搀扶住,“国公爷”
朱国公抬手止住。
自个儿又站稳了。
晏长陵是晏家的独子,朱锦城也是他朱国公的唯一的嫡子,往日他做什么,朱国公都念着此子心智成熟得晚,能忍的都忍过去了,总认为有朝一日他会长大,会理解自己,日子还长,慢慢来。这般纵容换来的结果便是先被人蒙头打一顿,再利用他来对付自己了。
蠢东西。
朱国公好一阵深呼吸,打骂完了,事情还得解决。
让人把朱锦城带回房里,关起门来,详细问过了经过,与小厮禀报的没什差别。
圣旨被找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晏长陵把东西交到了他儿子手里。
如今东西却突然不见了。
沉下心来慢慢一想,很快便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局,一个故意设给自己的局,这里面不仅有晏长陵,还有皇帝。
晏长陵‘搜’到的那道圣旨,让大理寺和刑部都过了目,不可能为假,必是从皇帝那里拿走的。
晏长陵再把空匣子交给了朱锦城,让他去复命。
这是笃定了那张圣旨就在他手里,逼着他交出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光耀一身冷汗。
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可眼下火烧眉毛,只怕皇帝正在等着他,没功夫去查出原由。
不交,国公府世子的命就保不住了,交了,他的官途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坐在屋里沉思了一柱香后,脸上的颓败之色愈发明显,无力地抬起胳膊,同苏卓扬了下手,终究把跪在外面的朱锦城唤了进去。
—
那头晏长陵正带着几十名锦衣卫出去追人,追到了一处庄子,气势汹汹地闯进去,却发现是一处鱼塘。
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影子都没见着,个个回头看着这位新上位的主子,等着他接下来的命令。
晏长陵走在最后,迟迟才入。
过去了一个早上,他对自己那身飞鱼服的新鲜劲似乎还没过,低头拍了拍胸口飞鱼头上的两只角,抬目望了一眼自己的新部下,从那台阶上潇洒地迈步走下来,满身都是官腔,“刀放下吧,钓一会鱼。”
众人一愣。
锦衣卫成立以来,只吊过人,没钓过鱼。
晏长陵看着他们茫然又绷紧的脸,笑了笑,“你们不累?”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不累?皇帝的东西丢了后,锦衣卫的人已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当日轮值的锦衣卫同僚,这会子早就成了一滩血,骨头埋进土里了。
沈康那条命能捡回来,全靠跟前的新主子,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刀,扛在了自己头上。
这人还没抓到呢
“东西找到了,愁什么,天塌下来有我这个指挥顶着,你们怕甚?”晏长陵对众人一挥手,摆足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范儿,“去吧,谁钓的多,有赏。”
“自己过来拿。”远处周清光抱着一捆竹竿,丢在了池塘边上。
这不,鱼竿都备好了。
还真是钓鱼。
锦衣卫的人方才回过神,紧绷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把手里的绣春刀插回鞘中,将信将疑地走去池塘边上垂钓。
白明霁的马车走得慢。
到了地方,里面已是一片火热,只见几十个锦衣卫把池塘围满了,平日里挥绣春刀的胳膊,此时正挥着手里的鱼竿,一边眼热旁边钓了大鱼的同僚,一边回头甩着自己杆子上的鱼线,都快甩到塘子中央去了。
白明霁的脚步轻,耳边人声嘈杂,人到了身后,晏长陵才察觉,把身旁的一张木凳递给了她,“喜欢钓鱼吗?”
白明霁摇头。
从白府出来后,陪着他辗转跑到了这儿,他要让自己看得这场热闹,心里打的又是什么算盘,她已猜到了,也懒得再去问他。
都是重生回来的人,怀着血海深仇,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做。
他这一招,既能替皇帝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想必也替自己上辈子的遭遇报了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她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父亲的手笔。
前世传回来的消息,晏长陵是打着求和的幌子去了大启,暗地里却调了十万大军,将大启的太子和太子妃斩杀在了山谷内。
先不说大启的太子妃是晏长陵的亲姐姐,单凭今日他晏长陵对付朱锦城的手段,足以看出,他并非是个冲动之人,不可能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再去与大启发生冲突。
是以,她先前便想到了,上辈子必是赵缜用了什么法子,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调动了晏家的十万大军,攻打大启。
刚回来时不知道,她绑了赵缜来,问了两天人都问死了,也没问出个结果。
如今知道了,是一道圣旨。
可朝廷送去边关的圣旨,须得经由兵部尚书之手,落下兵部的印章方才能颁发。
而兵部尚书是她的父亲。
从边沙回来后,父亲的名字恐怕就已经在他心头记上了,但又不确定东西在哪儿,他只能先等着对方自乱阵脚。
圣旨昨夜终于从白府拿了出来,今日他便来了个无中生有,逼着朱家把那张圣旨交出来。
潜伏了这么几日,他明面上做了个闲人,背地里一声不吭,设下了这么大一盘局,如此智慧,上辈子竟被人算计死了,确实憋屈。
不知道他今日叫来自己看这场热闹,是什么意思。
一路过来,白之鹤躺在地上的那一幕,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上辈子他给自己送来了一条白凌,这一世他自个儿倒是被人勒死了。
至于接下来等着白府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她似乎并不在意。
上辈子她努力了一辈子,即便没有做出什么成效,也算对得起白家祖父临终前交代的那一句话。
重新回来,她也无能为力。
坐在他身旁,白明霁没吭声,安静地等着他把这一场戏唱完。
那人不知是城府极深,还是知道了她与白家的矛盾后,打算将她瞥开,待她极为周到,亲自打马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便把手里的一块米糕递给了她,“早上没吃,先垫垫。”
米糕又白又软,握在掌心,还有些发烫。
白明霁愣了愣,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他人重新坐在树下的竹椅上,太阳从树缝中穿透,在他脸上投下了光斑,没被光影遮住的地方,皮肤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养尊处优的主,细皮嫩肉,除了下颚处遏制不住而冒出来的浅青胡渣之外,脸上没有一点瑕疵。
远处池塘里的风佛过来,夹着一股水气,许是跑了一路,热到了,少年露出来个舒坦享受的表情来。
白明霁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如此看不透一个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晏长陵回头,冲她笑了笑,含蓄又不失张扬地拂了拂身上的曳撒,终于给了他显摆的机会,问出了那句话,“你也觉得这身好看?”
白明霁:“”
等白明霁吃完了手里的米糕,时辰也差不多了,再钓下去,池塘里的鱼都要被这帮子人捞绝了,晏长陵起身,朝那群明显已经进入状态,逐渐安静下来一心垂钓的人群,唤了一声:“好了,差不多了。”
说话算话,清点了每个人钓上来的数量,给最多的那人赏了五两银子。
就在众人起哄,今日要不要吃烤鱼时,晏长陵一声止住,“今儿个都不许吃荤,鱼留着。”转头吩咐沈康,“分了,给岳大人和裴大人送去。”
沈康一愣,“是。”
还在想着为何不能吃荤,后来翻身上马,不经意间回头,见到这位新主子正替自个儿的夫人拂着马车帘子,顿时恍悟,今儿少奶奶的亲爹死了。
得守孝呢。
—
晏长陵午后申时才入的宫,到了御书房时,朱锦城早已经到了。
没辜负他的使命,把那张找回来的圣旨,完好无缺地送到了皇帝手里,却没邀功领赏,反而皇帝心情好,主动说要嘉赏与他,被他拒绝了,“都是晏指挥的功劳,臣不敢抢夺功劳。”之后便跪在地上一直不敢起来。
直到晏长陵到了后,朱锦城才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丢失的东西找到了,偷东西的人自然也要查出来,但结果令人失望了,晏长陵跪在地上,同皇帝请罪,“臣没能擒住盗贼,请陛下降罪。”
皇帝并不介意,起身亲自去外面把晏长陵扶起来,完全没顾倒在地上的朱世子,是死还是活。
把人领进内室,屏退完底下的奴才后,皇帝立马就换了一张脸,感恩戴德地一把抱住了晏长陵,“云横,你又救了朕一条命。”
圣旨他已经核查过了,是他丢失的无疑。
皇帝适才盯着那张失而复得的圣旨,盯了快小半个时辰,目光里时不时冒出来的火焰,就差将其烧出一个洞来。
想起自己这几日备受的煎熬,险些无言面对先祖,成为了历代皇帝中最大的笑话,几度想要把外头跪着的那人,一刀砍了作数。
又不得不忍了。
砍了,他丢失圣旨的事,就彻底暴露了。
但这口气不能忍。
自从皇后替他生了个儿子,这些年他待朱家可不薄,想不到竟要骑到他头上了。
不能处死,也绝不能让其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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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人是没抓住,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从白府那位马管事的身上,很快查出了线索,竟是与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有来往。
而丢失圣旨那日,那位大宫女恰好陪着皇后来过御书房。
第24章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一场浩劫终于结束了。
风声吹到外面, 便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胆大包天,趁着伺候茶水的功夫,把皇帝喜欢的一副‘画’给顺走了。
那宫女判了斩立决。
皇后也难逃其咎, 后位被废,降为贵妃。
再禁足两月。
次日国公府又传出了朱国公突得重疾的消息,国公爷主动呈上折子,请辞了内阁大臣的职务。
皇帝当场准了, 让他安心在家中养病。
国公爷朱光耀早年也是战场上的一匹狼,即便如今上了年岁,站在殿堂上, 也比大部分臣子要精神, 好好的人,怎可能说病就病?
众人心知肚明,知道是被牵连了。
先不论御书房的那幅画值不值钱, 而是那画在御书房,今日皇后的人能进去偷出一幅画, 明日是不是就要偷圣旨了?
国公府这回可算是倒了大霉。
先前仗着朱皇后肚子争气, 诞下皇子, 可谓风光无限,谁知一天的功夫,后位丢了, 内阁大臣的官职也没了。
世事难料,祸福相依。
皇后专横,身边的奴才也跟着长了熊胆。
国公府不遭殃,谁遭殃?
惊蛰后的一场雨, 京城内似乎就没太平过。
除了朱家,还有另外一件被人热议的大事, 便是兵部尚书白之鹤。
白府闹出了一桩命案后,闹腾来闹腾去,最后赔上命的人竟然是一家之主,白尚书。
——自缢。
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与一个妾殉了葬。
衙门县令王詹,先前还觉得不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为了个女人而自毁前途,如今倒是相信了。
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祖先的言论诚不欺人。
看热闹不嫌事大,王詹喟叹一声,“此乃真情。”转身叫上师爷备了礼,前去白府吊丧。
白明霁昨日回去后,白府的灵堂便已布置好了。
老夫人昏死过几次,大爷的后事,便由二夫人和大爷刚过继到跟前的白星南,一块儿操办。
在这之前,白星南就是个混吃混喝,不务正业的富家公子,如今府上遭了一回难,逼着鸭子上架,一番忙前忙后,倒也算没出纰漏,没闹出笑话。
夜里白家的三个姑娘全都到了灵堂守灵。
三娘子自打被老夫人一个耳朵扇完后,魂儿像被扇没了一般,痴痴呆呆地跪在地上,再也不替自个儿的姨娘喊冤了。
身上二十个板子的伤还没好利索,跪一阵坐一阵,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流,却不敢有半点声儿。
姨娘没了。
替她撑腰父亲也没了。
若她不去报官,便牵连不出这些事来,如今白府的名声毁了,父亲也没了,她成了这一切的罪人。
她都能想象得到,葬礼一结束,等着她的日子会是什么,老夫人八成会把她送去庄子,蹉跎一生,永远都别想回来了。
姨娘被赶出白府的经历,她亲眼见过,她不想走姨娘的凄惨老路。
她才十几岁,花一样的年岁,这辈子就这么到头了么?
白楚看向一旁的白明霁,眼泪汪汪,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懦弱不堪的模样,“大姐姐,我”
白明霁知道她想干什么,一声打断:“安静。”
白楚不甘心。
看着一脸淡然,平静地往火盆里丢着火纸的白明霁,铁了心地要道歉,“先前我是鬼迷了心窍,揣着小人之心,险些害了大姐姐,大姐姐宅心仁厚,定不要同我这等眼皮子浅显的人计较”
白明霁:“”
当真是第二个阮嫣。
白楚见她丝毫不动容,突然跪行到她跟前,双手抓住她胳膊,哭诉道:“父亲这一走,妹妹只剩下大姐姐和二姐姐了,之前都是妹妹不懂事,妹妹罪该万死,我同大姐姐赔罪”说着竟要在白之鹤的灵堂上,同她磕头。
吵死了。
白明霁索性一手刀砍下去。
吩咐丫鬟把人抬回房间。
回过头便对上了身侧二娘子白明槿惊恐的目光。
白明霁:“”
想起前世孟挽告诉自己的结局,白明霁回来后,一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位亲妹妹。
从小护着她长大,让她除了对自己有依赖之外,还有一种血脉压制的恐惧。
同所有人一样,白明槿很怕她。
怕她不同意,怕惹了她不开心,所以,上辈子选择了自缢。
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受人待见,白明霁尽量收敛,也在努力尝试着,不让白明槿那么怕她,酝酿了一阵,轻声道:“阿槿,你不用怕我。”
她不会害她。
半天没听到回应,白明霁转过头。
此时已守到了半夜。
白明槿实在困得太厉害,坚持不住,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打着打着一个没醒过来,头栽下去,跟前的火盆蹦出去老远,险些毁了容。
白明霁没眼看,让人带她回房歇息,自己一人守到天亮,外面锣鼓响起来的那阵,金秋姑姑进来禀报,“二爷回来了。”
白府的案子,大理寺这会子也清楚了。
人不是白二爷杀的。
最多是谋划一番,听说是挨了一顿板子,被岳梁放了回来。
白明霁一夜未睡,脑袋也昏沉得厉害,见有人回来操持大局,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头上的孝麻没解,洗漱后和衣躺在软塌上。
一觉躺了两个多时辰,被素商摇醒,禀道:“娘子,太后娘娘来了。”
白明霁脑袋晕乎乎的,从榻上翻起身,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脚步声便到了门外。
白明霁抬起头,便见门外一人快步迈了进来,头上的琉璃翡翠从光线里划过,闪出一道金光来,随后一袭对襟长裙浩浩荡荡地拖过门槛。
院子里的奴才齐齐行礼,“参见太后。”
白太后立在门口,看着跟前一身披麻戴孝,目光呆愣的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劈头就问:“怎么搞的,这人是要死绝了?”
当今的白太后,并非皇帝的亲生母亲,眼下的年纪也不过才三十二三,当年能把先帝迷得不顾后宫各主的反对,坚决将其扶上皇后之位的人,容颜自是不用说,本就是一副妩媚的皮相,加之先帝多年的恩宠,养出了一身的雍容,那份艳丽在纸醉金迷里一泡,如今华丽得灼人眼睛。
就连皇帝的后宫在她面前,都像是个陪衬。
当年得势之时,京城内不知多少贵妇往她跟前凑,想要巴结攀附,其中便有白家,她一个都没看上。
最后瞧上了白明霁,许是觉得跟前姑娘眼睛里的决绝和寡淡,是她没有的,怀揣着几分欣赏,将其收入膝下。
两年来,虽只差个了名声,但所有人都知道,白家的大娘子有个干娘太后。
这位白太后向来是个直性子人,从不怕得罪人,一开口便遭了身后的嬷嬷一句提醒,“娘娘”
到底是死了人,太后面色收敛了一些。
嬷嬷忙上前同白明霁道:“大娘子莫怪,娘娘就这脾气,心头担忧娘子,紧赶着出了门,一时也没能寻到素衣”
太后倒不稀罕她这样的圆场了,直接打断道:“他白之鹤是个情种,要去地下找他那位小妾,怎么着?还得要哀家替他避讳?他算什么东西,好大的面儿啊。”偏头摸了一下头上的宝石翡翠,极度同情白明霁,嗟叹道:“可见摊上这么一位糟心的爹,有多可怕,倒不如像哀家这样,一身干净,是祸是福,自个儿做主”
嬷嬷深吸一口气,已经无话可说了。
太后回头索性解脱了她,“你出去吧。”
白明霁同她见了礼后,领着她坐上了软塌,重生回来,倒还是头一回见她,想起前世她突然暴毙,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得知消息时,她已经被皇帝葬入了先帝的皇陵,连根香都没来得及替她点上,自己便也跟着去了。再见到活人,白明霁盯着瞧了好一阵,没在她脸上瞧出半点病容,才松了一口气,温声问她:“娘娘今儿怎么来了?”
“哀家不来,就凭白家老祖宗的为人,尚书大人的丧事一过,往后可还有人踏你白家的门?”
以她的脾气,是不想同白家人沾上半点关系。
但白家再烂,也是这丫头的娘家,太过于凋零,她在晏家的地位也会跟着受影响。
要说正事了,把一干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出去。
走到了这步田地,白太后也不同她兜圈子了,直言道:“还算他聪明,那张圣旨上没有落印,这要是落了印,哀家和你恐怕都得换个姓了。”
谋逆之罪,诛九族。
诛完了,京城内这姓白的,还有几个?他白之鹤还能像今日这般置办灵堂,体面下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拖出来鞭尸,都是好的了。
白明霁一直在等,昨日那人进宫后,至今没有回来,不清楚宫中是什么情况,迟迟不见官兵上门,心头便知白府应该躲过了这一劫,如今亲耳听到消息,彻底落下了那口气。
白之鹤死了,只是一条命。
白家上下,可有好几十条人命。
前世晏长陵没回来,这道圣旨是秘密送去了边沙,计谋达成了,自是销毁了,不会留下任何被抄家灭族的证据。
白之鹤为国公府铲除晏家出了一份力,成功搭上了国公府那条船,想必上辈子后来的日子,也不会差。
这辈子中途却被突然回来的晏长陵一搅和,计谋夭折了,没成功。
白家没陷进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料到白太后会知道这事,但也没太大的震惊,白明霁并非是锯嘴的葫芦,该奉承的时候,也会奉承一两句,“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
白太后对她这话很受用,不免又再告诉她一件事,“昨夜你家世子爷在陛下跟前喝了个烂醉,一堆的胡话,把你夸上了天”
白明霁一愣。
夸她?
夸她什么。
见太后盯着自己从上到下一番打量,眼神也古怪,不觉有些毛骨悚然,不由警惕起来,“娘娘这么看着我作甚?”
太后一见她这硬邦邦的样儿,便彻底放弃了,“哀家就知道,你与‘温顺’二字沾不上边,是他故意抬举你了。”
不等白明霁消化她那话是何意,太后又道:“你家那位世子爷昨夜与陛下饮酒,错过了落钥的时辰,昨儿宿在了宫里。”
宫里?
白明霁愕然。
这不乱套吗,死了一回还不长记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再去找死?
太后见她完全不知,忍不住皱眉,“他夜里去了哪儿,你不知道?你倒是心大”
“放心吧,哀家已差人送回晏家了。”白太后没逗她,“下回别再让他在外面随意喝酒,就他那样的公子爷,在战场上是匹狼,能要人命。一旦放在姑娘堆里,就是个人人窥觊的猎物,一屋子的宫娥就等着他醉得不成人事,亏得有哀家在。”
说完起身,“哀家来了一趟,也够意思了,多待下去,引了人来,倒是给他白家的面儿了。”
人快到门口了,白明霁终于反应过来,追了几步,问的却是,“娘娘怎知道,他昨儿醉在了陛下寝宫?”
她一个太后,大晚上去陛下寝宫作甚?
太后脚步一顿,似乎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回过头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哀家就不能有个眼线了?”转身拖着长裙,从廊下经过,一溜烟儿地不见了人影。
睡了一觉,又被太后造访了一回,白明霁彻底精神了。
让金秋姑姑打了水来,洗了一把脸,收拾完出去,外面吊丧的宾客已陆陆续续上门。
她已经嫁了人,如今顶着晏家少奶奶的名分,白家的守灵谢客自然用不着她来,由白家二爷和白星南招待。
闲着也是闲着,想去瞧瞧今日都来了哪些人。
人刚到灵堂,便见到了太后适才口中所说的那头猎物,昨日那身让他得意了一日的飞鱼服终于舍得脱下来了,换上了一件月白圆领素袍。
衣袖上戴着一道青纱,标志着他身为白家女婿的身份。
人群来往,他越站越偏,很快退到了众人察觉不到的角落,抱着一对胳膊,猛打了两个哈欠,不多时似乎再也撑不住了,眼皮子往下一耷拉,头也垂到了胸前。
瞧来昨夜是真醉了一宿。
白明霁走了过去。
听到有脚步声到了跟前,晏长陵像是惊弓之鸟,一瞬把头弹了起来,见来人是她,神色又一松,如获大赦一般往她跟前走了两步,肩头对着她的肩头,并排着用视线比划了一番,还没等白明霁想明白他想要干嘛,他突然偏过身子,把一颗头稳稳地搭在了她肩膀上。
两人的身高,果真很配。
压过来的头倒是不沉,白明霁受到的惊吓却不小,当下愣了愣,板着脸道:“你起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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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困了,让我靠靠。”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这么多人瞧着像什么话,白明霁不乐意了,脚步往外挪,恨不得把人摔下去,可他一颗头像是粘在了她肩膀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不由气结,去瞪他。
一张脸此时就搁在她的肩头上,转头便能瞧见,银冠下的发丝乌黑,梳理得整整齐齐,从这个角度去瞧,额头格外饱满,两排眼睫一合上,犹如两柄展开的羽毛扇面。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他眼皮下被包裹住的一双眼珠子。
突然滚动了一下。
白明霁心也跟着漏了一拍,正要挪开视线,及时瞧见了他眼睛底下的一片乌青。
看来确实很疲惫。
白明霁把脖子扭向一边,没再动。
第25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白府在京城也算是大门户, 死的又是堂堂兵部尚书,吊丧的哀恸声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得见,白明霁不知道他如何能睡着。
就当是答谢昨日他给自己的那块米糕吧。
为了不让他的脑袋掉下来, 白明霁特意站直了身子,肩膀也往上垫了垫,让他躺着更舒服一些。
目光则看向灵堂的方向,京城内的世家在人情来往这一点上, 从不会含糊,遇上这么大的白事,不论先前与白家是否有过交际, 但凡有头有脸的人, 都会前来吊丧。
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上了门。
比如说刑部侍郎,裴潺。
看到那道身影时,白明霁便不觉绷直了身子, 目光如同老鹰,一直盯着他, 从进来到出去, 丝毫没有放松。
果不其然, 过了一阵,在裴潺消失的方向,一道身影鬼鬼祟祟紧跟着出了门槛。
白明霁眼皮一跳, 哪里还顾得上肩膀上的人,咬牙道:“这小妮子,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枕着头的肩膀没了,晏长陵脑袋往下坠去, 身子一失衡,险些没站稳, 装模作样地惊呼了几声,“唉唉唉!”
眼见那人完全不搭理她,没法子,追上去拉住了她胳膊,“别去了。”
昨夜喝太多,眼睛有些肿胀,沉沉发涩,晏长陵半眯着眼,把人往回拖,“都及笄了,自己在做什么,她心里清楚。”
白明霁一怔,狐疑地看着他,“你没睡着?”
没睡着,他还靠那么久?
不觉间暴露了自己,晏长陵抬手碰了一下鼻尖,困是真的困,嗓音都是哑的,“眯了一下,一睁眼正好瞧见妹妹追了出去,那是咱妹妹吧?”说得似乎真不认识似的,又替自个儿打圆场,“和你长得最像。”
前几日他暗里的那一番筹谋,怕是早就将她白家查了个底朝天。
他能不认识?
白明霁懒得同他计较,两辈子了,她还是做不到看着白明槿往火坑里跳,也不怕被他看了笑话,余气未消,“她谁不喜欢,偏偏喜欢上那么个阎王。”
阎王的名头要是安在别人头上,定是夸大其词,裴潺则是名副其实,她亲眼见过他的狠决。
她还真怕,洞房花烛夜,那小傻子被他给肢解了。
身旁的人点了下头,附和她道:“那倒是,毕竟像我这么好的人,找不出几个。”
白明霁发觉了此人异常自信,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
偏头看过去,他也不躲,满脸的惺忪之态,眼底的那抹乌青不仅没有影响他英俊的容颜,反而添了一份人间烟火,有了伸手就能勾着的真实感。
又想起太后说的猎物。
没冤枉他。
就他这样的,昨夜没被人扑,确实是太后的功劳。
没去辨别她脸上那抹迟疑,是褒还是贬,跟前的人努力把眼皮子撑开,隔着衣衫又抓住了她的手腕,“走了,该回家了。”
白明霁一愣。
这就走了
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来往的灵堂,井条有序,似乎确实没有她什么事了。
被他带出去好几步才回神,“你且等等,我东西还没收”
“有丫鬟。”
白明槿那死丫头,去哪儿了,还是不放心,“你先走,我待会儿回来。”
晏长陵被她挣脱,也没勉强,只看着她疾步而去的背影,突然问道:“白明霁,两辈子了,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前面的人继续往前,几步之后,慢了下来。
白明霁缓缓地回过头。
跟前的人白衣素带,神色淡然,犹如天上神仙,眼下俗世里的一切烦恼,在他眼里,皆被视为云烟。
白明霁愣了愣,突然有了一种醒悟,耳边的悲欢皆不是真实的,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唯有自己和跟前的人不同。
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为自己而活?
那该怎么个活法?
人坐上马车了,白明霁还在出着神。
一句话把她困在里头,想了一路,一直想到了晏家,说话的那人都回屋躺去床上睡觉了,她还呆呆地坐在蒲团上。
黄昏时,终于有了结果。
若是为了自己,她好像没有什么好活的了。
三岁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她忘了,三岁之后,白之鹤纳了阮嫣,记忆中她几乎都是在为母亲不平。
再后来,又为白明槿不平。
白之鹤的薄情,让她长出了一双翅膀,除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之外,也善待了自己。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前世想要的都有了,没亏待自己半分,没有任何得不到的遗憾。
除了母亲和阿槿的死
白明霁一怔。
她回来,是找孟挽报仇的。
那个混球,竟然绕了她这么久!突然从蒲团上起身,拍了一下被忽悠的脑子。
紧接着又沉默了。
孟挽死了。
阮嫣、白之鹤也死了。
甚至没有经过她的手,前世给她造成痛苦的人,都这么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了。
丝毫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意。
一股茫然从头吞噬而下,又回到了初次得知孟挽被害时的心境,周身无力,再抬起头,眼前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黄昏的光晕蔓延至台前,金色光芒笼罩在她身上,像极了前世的最后一幕,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跌坐下去。
珠帘内一道目光将她的反应尽数纳入眼底。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非常清楚。
就凭如今的她,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走出来。
翻了个身,也不睡了,爬起来翻出几张刚收到的帖子,从中择了一个,满意地瞧了瞧。
——且等他去拯救外面的小娘子吧。
—
第二日一早,白家大爷便下了葬。
白明霁前去送殡。
亲眼看着白之鹤的棺材埋进了土里,上辈子的所有恩怨,也在最后的一捧土里,彻底结束了。
人一旦死了,也就只剩下个土包了。
等跪拜完,二夫人走到跟前,望着那块崭新的墓碑,叹了一声,低声同白明霁道:“原本都说好了,可谁想得到呢”
说好了二爷去顶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谁曾想,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非要赔上自己的一条命。
“往日你二叔埋怨他不知轻重,宠妾灭妻,闹得人尽皆知,我还打圆场,说大爷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又身居高位,做什么心里有数,可瞧瞧如今。”二夫人心里也有气,“你二叔没说错,旁的不说,他这么一走,留了个老母亲和几个还未成家的孩子,算怎么回事?他对不起阮嫣,他就对得起其他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祖母这一病,人都起不来了,二娘子三娘子的亲事,往后只怕更艰难,没了老子没了娘的姑娘,好一点的门户,谁愿意来结亲。”
同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二夫人也有自己的算盘。
没了白尚书,白家将来的日子有多艰难,都能预见得见。
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这位晏家少奶奶。
先前白家也没少让她操过心,以往确实也嫌弃过她的强势,可一旦有难,这股强势,便能救命,救一个家族的命。
意识到了之前的促狭,二夫人语气也软了,劝说道:“你祖母虽也伤心,得的却是心病,她一向听你的话,你回去劝说两句,让她松了心,咱们白家总得继续过下去”
松心?
不外乎是让自己告诉她,白家还有重新起来的机会。
家族有兴便有败。
做个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好。
老夫人要想不通,那就靠她自己的本事去争取,寻死觅活,可扭转不了乾坤。
“二婶抬举我了。”白明霁打断,轻声道:“自己要走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别人帮不了,也没必要去帮。”
说完便转身走去了晏家的马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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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一家子突然变故,人说没就没,晏老夫人作为亲家,待丧礼结束后便抽了个日子,亲自去看了一回白老夫人。
奈何白老夫人大病一场,下不了地,只能躺着接待。
两家原本就没什么交际,人去了,尽了礼数即可,回来后晏老夫人便派了身边的大丫鬟,送了些补品到竹院,“让世子爷告几日假,陪少奶奶出去走走,散散心,人也就慢慢精神起来了。”
大抵是怕白明霁想不开,也同白家老夫人一样,熬出毛病来。
半年前两人成亲,新婚夜他那孙子就走了,留了新妇半年,到底欠了人家,如今人回来了,又缝白家变故,趁机培养感情。
西郊的一处庄子,惊蛰一场雨之前就收拾了出来,本打算自己过去踏春用,可前些日子,首辅钱阁老的长孙为他添了一位曾孙,府上要办满月,日子就订在了月底,她也好久没出去结交人情了,便把踏春的机会给了两个年轻人,“一应物资都备好了,人过去了就行。”
话传下去,世子爷却拒绝了。
大丫鬟春枝回来禀报:“世子爷说,让老夫人安心去踏青,钱府的满月酒,他带少奶奶去吃。”
晏老夫人一愣,“他当真如此说?”
不怕被人刺激?
钱大公子今年刚过弱冠一年,岁数还比他小上几月,前头得的是一位姐儿,如今都抱俩了
不说钱公子,京城内像他这个数岁,跟前还没有孩子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出来。
往日这样的帖子,他是打死都不去,这回倒敢往上凑。
大丫鬟笑着点头,“世子爷成了家,心也收了,去瞧瞧也好,刚出生的小人儿哪个不逗人爱,白白软软的瞧进心里,指不定就羡慕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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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天一过,连续晴了半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金秋姑姑翻出了早夏的衣裳,洗了一遍晾晒干净,又用熏香熏好,回屋时见白明霁又在外面晒太阳,走过去,把手里的浅紫轻纱拿给她掌眼,“娘子,这几日天色好,怕是夏季要到了,奴婢把去年赞新的几套衣裳收拾出来,备好了,娘子试试?”又道:“也不知今年流行什么样的款儿,若娘子觉得不喜欢,咱们出去逛逛?”
逛什么。
她什么都不缺。
穿什么都一样。
白家的丧期过后,白明霁没再出门,此时倒在躺椅里,觉得头顶上的太阳晒,又挪动了树荫下。
正眯着眼睛,冷不丁看到一张赤红的喜帖凑到眼前,还以为又是金秋姑姑来劝她出来,头也没抬,“哪家的?择一份礼送过去罢。”
对方没吭声。
等白明霁察觉出不对,回过头时,晏长陵已抬起胳膊,勾住了高处一枝开得正旺的梨花,一面回答着她,“钱家的满月酒,老夫人没空,让咱们走一趟。”
说完,“咔嚓——”一声,把那花枝折了下来,往她怀里一扔,看着花瓣落了她满身,笑着道:“幸苦少奶奶了,礼就不用备了,我已经让人备好了。”
白明霁:“”
自打领了锦衣卫的差事后,他似乎颇为满意,这阵子做得风生水起。白日里去当值,黄昏才会回来,今日这般早,才过正午吧?
最近春困,她提不起劲,过得浑浑噩噩,起身后抖了抖身上的花瓣,同跟前的少年周旋道:“我非去不可吗?”
晏长陵对她一笑,神色坚决,没得商量,“还有半个时辰。”
—
半个时辰后,白明霁赶鸭子上架坐上了马车,这阵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脑子也迷糊了,适才没听清是哪家,转头问身旁的郎君,“哪家成亲?”
晏长陵揉了揉太阳穴,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钱家满月。”
白明霁自知这些日子过得糊涂,没什么事能让她放在心上,心底虚了虚,偏过头没再问。
大半个时辰,马车才到钱家。
钱家大公子今日亲自站在门口迎客,见到晏长陵后,也愣了愣,震惊过后便是惊喜了。
前不久听说人从边沙回来,不做少将,改做锦衣卫指挥使了,头一天上任,便帮皇上破了一桩大案,风头正胜,连忙迎上去,拱手见礼,“犬子何来的福气,竟还劳驾世子爷走这一趟。”回头又同他身后白明霁见了礼,“少奶奶。”
晏长陵谦和地答了礼,此时倒没有半点架子,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钱弟喜得麟子,晏某前来道一声恭喜,不应该?”
“晏兄客气了,快请”钱大公子走在前,领人进门。
有内阁首辅撑着门面,府上来的人不少。
满月酒不分内外客,两人一道被领入了内院的酒席间。
首辅家的府邸,布置自然不会差,时下春意正浓,高低几排酒席错落在一片繁花之间,半丝不见门口的拥堵景象,只见人影隐隐灼灼,三五成群坐在半隐半露的花树后,欢笑声时不时传来,一直走到视线较好的一处水榭,前方的钱公子方回过头来,笑着道:“晏兄快请入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晏长陵回礼道谢。
待人走后,入座前特意找了个空挡,低声同周清光交代道:“你去瞧瞧,钱家那孩子长得如何?”
周清光一愣,一个刚满月的奶娃,长得好又如何,长得不好又如何,狐疑地看了主子一眼后,猛然一惊,压低了嗓音道:“这,这别人家的,也不是自己亲生的,偷来也无用,主子要想孩子,同少夫人生一个”
晏长陵:
懒得同脑子不好的人说话。
也不一定非得要奶娃,“去转一圈,挑几个长得好看、乖巧的、一眼看上去就惹人喜欢的孩童,引过来。”
第26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周清光犯了难。
头一回领到这等奇怪的差事。
跑到别人的府邸找孩童, 还得是好看的,乖巧的,一个不好, 被人疑心他是来拐孩子,自己倒无所谓,主子面上无光啊。
正饶着头,突然看到了对面院墙下同样鬼鬼祟祟的陆隐见, 当下追了上去,“陆公子?”
冷不丁地被人唤住,陆隐见脊梁一僵, 回头见是他, 直捂住胸口埋怨,“唉哟,清光你吓死我了。”
“陆公子怎么在这儿。”这是后院。
陆隐见十指竖起来, 对他“嘘”了一声,忙把他拉到一根抱柱后, 没答, 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反问起他:“你怎么在这儿,晏兄呢?”
周清光欲言又止。
两人正躲躲藏藏,对面月洞门内一位丫鬟探出头来, 捂住绢帕轻笑了一声,“可是陆公子?”
完了,被逮住了。
这宾客擅闯后院,轰出去就丢人了。
陆隐见忙从抱柱后走了出来, 也不敢乱看,垂头冲着那丫鬟的方向拱手赔礼, “陆某失礼了,请姑娘见谅。”
没听到回音,陆隐见慢慢地抬起头,一只鸟雀从眼前飞过,留下了一道清脆的鸟鸣声,随后便见跟前的月洞门下垂着的一枝月季前,正立着一位妙龄姑娘。
姑娘手中拿着一柄绣鸟雀的轻纱团扇,团扇上端,挨着她下颚,一双眸子含着水汪汪的柔情,轻轻冲他一笑。
正是钱家的三娘子,陆隐见的未婚妻。
钱云归。
陆隐见当下红了脸,顾不得先打招呼了,回头一把蒙住周清光的眼睛,把人往外轰,“不许看!快出去!”
周清光被他一只手盖在脸上,鼻孔都要堵住了,挣扎拉扯间,赶紧求人,“陆兄,帮个忙”
—
白明霁不太喜欢吵闹,也不太擅与人交际,很少参加这样的宴席。
好在今儿并不算吵。
安静地坐在那,吃着果子饮着茶。
小半个时辰过去,满月酒的宴席都开始了,前方水榭上的凉亭已唱起了戏曲,周清光那没用的东西,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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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长陵频频回头观望,脖子都快扭酸了。
暗骂了一句,使狗不如自走。
打算亲自上阵,掀了掀长袍,倾过身正要同身旁的小娘子知会一声,突见她身后的门槛内,冒出了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肉团子。
门槛太高,肉团子抬了几下短腿,没能迈出来,最后索性往门槛上一扑,圆滚滚的身子使了好大的劲,才颤颤巍巍地翻了过来。
小肉团子大抵才一岁多的模样,走路有些不稳,偏着脑袋奶萌萌地瞅了一圈,终于察觉到了这头有人,一双葡萄大的眼珠子顿时愣了愣,好奇地看着两人。
晏长陵的目光也跟着一亮,慢慢地撑起了身子。
周清光,可以啊。
半撑的腿脚放下去,对着那肉团子,挤了一下眼睛。
白明霁察觉出他的异常,回头看去,便见他这副招蜂引蝶的样儿,还以为是看到了哪家姑娘,一回头却看到个糯米团子。
白明霁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晏长陵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颗糖,冲那肉团子晃了晃。
肉团子见了糖两眼发光,笑出了两颗白牙,一跑起来,更是东倒西歪。
眼见人要到跟前了,晏长陵突然把那颗糖塞到了白明霁手里。
白明霁:“”
小肉团子跌跌撞撞地到了白明霁跟前,丝毫不客气,弯下身小胖手伸出来,五根肉爪子先是试探地捏住了她的手指,再抬头去瞧她的脸色。
见其似乎并没有危险了,便壮着胆子,埋头用手指去挖她手里的糖。
白家的几个小辈均未成亲,白明霁哪里见过这般大的小肉团子,忙摊开掌心,给了他。
肉团子得了糖,“咯咯——”笑个不停,胖乎乎的小身板子突然扑进了她怀里,奶萌的嗓音吐词不清,“谢,谢”
白明霁被他一扑,只觉肉乎乎的一团,骨头都找不到了,生怕他摔着,伸手去搂,又没经验,一阵手足无措,转头问身旁的人:“这谁家的孩子?”
晏长陵摇头。
娃跑了,怕是大人正着急了,白明霁四下里望了望,想把这烫手肉团子交出去,“你,你抱去找找。”
肉团子却不愿意从她怀里起来了,兴许是觉得她衣襟上的轻纱好看,一只手攥住不松。
白明霁想拽开他,又怕弄疼了他,一阵手忙脚乱,搂也不是,甩也不是,只能向身旁的人求救,“你快,快过来抱一下,我没,没养过孩子,不知道怎么抱”
晏长陵觉得她这话可笑,她没有,他难道就有了,爱莫能助地道:“我也没有过小孩。”
白明霁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耳尖“腾——”一下红了起来,便也不再指望他了,埋头看着怀里的小肉团子,他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圆溜溜地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眼珠子没有半点杂质,清澈如星辰,又觉得莫名可爱了,不由夸了一句,“哪家的孩子,长得真好。”
“是吗?”
晏长陵突然凑了过来,看就算了,还动上手了,捏了一下小肉团的脸。
胖乎乎的小脸,被他一捏,顿时变了形,白明霁惊愕地看着他,“你,你捏人家作甚?”
晏长陵却没有半点收敛,身子挪了挪,宽大的肩膀替她堵住周围的视线,一人作案不成,还要拉上她,“好软,你捏捏看。”
白明霁:
他可真损,“这么小的娃,你也能欺负。”
晏长陵低声道:“横竖不是咱们的,送上门来,不捏白不捏。”
白明霁讶异他哪里来的坏心眼儿,晏长陵又伸手捏了肉团子一把,“你看,他喜欢呢。”
小肉团的脸被他揉成一个面团,小嘴巴都挤成了一个窝了,不仅没哭,还“咯咯”笑了起来。
晏长陵继续怂恿,“捏捏试试。”
白明霁愣了神。
这也太缺德了
可白白嫩嫩的团子都在跟前,粉扑扑的脸蛋彷佛有一种魔力,蛊惑着人心。
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手指头刚捏下来,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唉哟,天爷!可算找着了”
白明霁从未做过亏心事,今日是头一回,心头漏了一拍,慌忙松了手,那位说话的年轻妇人已走到了跟前,忙同两人致歉,“实在对不住,扰了二位兴致,这小祖宗好动,奶妈转个身的功夫,竟就跑到这儿来了。”
说完伸手过来抱娃。
白明霁这才回过神,同身旁的晏长陵一道把那肉团子捧了过去。
身后又来了一位年长的妇人,领着几位丫鬟走了过来,见娃找到了,松了一口气。
倒是认得晏长陵,笑着上前来招呼,“前些日子听老夫人传信,说她老人家过来,没成想今日来的是世子和少奶奶。”
晏长陵也认得她,拱手见了礼,“晚辈见过钱二夫人。”
白明霁跟着福了福身。
“快别多礼,折煞我了。”他一个晏家人,又是侯门世子爷,哪里用得着朝她这等妇人至礼,二夫人忙虚扶了一把,“家中小孙子不懂事,倒是沾了二位的福气。”适才那位年轻妇人是他跟前的儿媳妇,那奶娃则是她的孙子。
回头逗了一下二少奶奶怀里的娃,“来,快给世子爷和少奶奶做个恭喜。”
小小的奶娃倒也听懂了,胖乎乎的小手捧在一起,上下摆动。
呆萌的模样,惹得一众人笑。
又客气了一番,一行人才离开,出了水榭,见到外面候着的钱三娘子,钱二夫人一扇子轻敲到她头上,埋怨道:“你以为是阿猫阿狗呢,逗一阵就松手,说了娃离不得人,今儿要是真不见了,瞧你怎么同你兄长和嫂子交代。”
三娘子认错态度极好,埋着头笑了笑,忙赔不是。
—
人终于走了,白明霁不觉身上已热了起来。
肉团子的两边脸颊明显红了,亏得不会告状。
回头再看身旁的公子爷,倒是一副轻松之态,见她盯了过来,丝毫不知悔改,还问她:“夫人觉得手感如何?”
白明霁:“”
白明霁不说话了,扭过头去,倒被他那声‘夫人’唤得有了几分不自在。
自打上回两人抢了一夜被褥后,金秋姑姑便备了两床。
矛盾倒是解决了,却也彻底没了风浪。
两人各睡各的,至今还未圆房。
已被金秋姑姑催了几回。
再催下去,也烦。
拖得了初一,拖不过十五,要不索性与他摊牌,他若是有喜欢的姑娘,大可去找,若是没有
白明霁眸子轻转,目光在身旁人的面庞上停留了一阵后,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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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日子,实在枯燥得紧。
就凭这人的容貌,将来两人有了孩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轻搓了搓指尖。
肉团子的手感,确实挺好
若是没有喜欢的人,那她就不客气了。
—
酒席继续,水榭上的戏曲已换了一首,两人各怀心思,正听得入神,身侧隐在繁花后的一处宴席间,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似是有酒杯摔在了地上。
随后一道嗓音打破了宁静,“原本主子今日也没打算来,是金公子千说万说,非要邀请主子前来,不成想竟是鸿门宴,专程来羞辱主子的。”
晏长陵探头望了过去。
那声音还在继续,“先前金公子穷困潦倒,靠着主子周济之时,怎不见你上首辅大人的门?如今有了成就,倒是活跃起来,来认这门亲了,一口一句首辅大人对你有栽培之心,你忘不了恩。我看金公子不是忘不了恩,是想抹去自个儿的过去吧。金公子也不想想,你今日的成就何来?你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如今倒成你自个儿的才华了,我呸”
“住嘴!”
“主子,这口气您能忍,小的忍不了。”
片刻后又一道嗓音传来,似是极为茫然和错愕,磕磕巴巴地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我,我没有要羞辱兄长的意思啊”
话音一落,一人劝了劝他:“金公子,别说了。”
这道声音倒很熟悉。
白明霁一愣。
白星南?
“今日多有打扰,王某家中尚有一对小儿,在外耽搁久了恐无人看顾,先行告退了。”
很快,一主一仆两道身影从酒席间走了出去,跟在后面的小厮,一脸愤怒,袖子甩得老高,还在愤愤不平。
白明霁认得。
是白星南的同窗,王翰。
正疑惑,晏长陵先出了声,“白星南!”
花树后的几道身影一顿,随后白星南便绕了过来,见到两人后愣了愣,“姐,姐夫,阿姐。”
白尚书人虽不在了,但上回的过继还作数,白明霁如今已是他的亲姐姐了,晏长陵把人招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白星南欲言又止。
两人都是他的同窗。
一位是金公子,乃钱家大房大夫人娘家的表公子。
今年的私塾考核,做了一篇文章,称得上新颖,文章出来后被人到处传阅,后又被一位惜才的老先生花重金买下。
这不一时翘起了尾巴,趁着今日钱家办满月,上门来认亲,顺便把最初周济他的另一位表亲王翰也请了过来。
王翰比金公子早几年进私塾,平日里也算是满腹才华,可经过这一回后,名声便不如金公子了。
金公子的成功也算是替钱家大房长了脸面。
今日过来,钱家大房的几位公子,均对王翰表示感谢,感谢他对表兄的关照。
钱家的兄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多亏了王兄当初的扶持,金弟也没让王兄失望啊,眼下这算是”笑了笑玩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这话已经不妥了。
但王公子并没有介意,笑了笑,也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惭愧,上了年纪,无论是精力还是笔力,已不如当年,如今是比不上金弟了。”
这番话多数都是谦虚。
可那金公子不知道是不是一时得志,想证明自个儿的才华当真已不在他之下,便顺着他的话道:“说起这事,兄长可知外面的书生们都是如何评价您的?”
王公子摇头,请教道:“不知,如何评价的?”
金公子当真喝多了,还是真存了心要羞辱人,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说出来的话很刺耳,“说兄长早年那篇‘天神赋’确实写得好,但后来做出来的几篇文章,均缺了一些味道,还暗里问过我,兄长是不是状态不佳”
钱家的兄弟,即便听出来了那话不对,也觉得没什么,既然自称兄长,那当弟弟的有了出息,也应该替他高兴。
殊不知这世道上的万事,皆是以结果论英雄,先不论金公子是不是真比王公子更有文采,作为当年被王公子一手扶持起来,不惜自掏腰包替他买书,学问上更是倾囊相授的金公子来说,不仅不知感恩,还反过来说教自己兄长,可见礼数上显然是个欠缺的。
王公子抿唇不语。
笑得也温和。
他能忍,他身边的小厮受不了,发了那么一通火,觉得金公子今日拉了他家主子来,就是想借着钱家来羞辱他。
之前二人在私塾,相互探讨学问,是先生眼里的得意门生,一度风光无限,今日过后,想必二人的关系再也不复之前,彻底决裂也说不一定。
晏长陵对这二人不熟,不感兴趣。
目光倒是瞧见了白星南后脖子上的一道乌青,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还真是回回挂彩,一把将人按在位置上坐着,压着他的一侧肩膀问:“你知不知道你姐夫我是谁?”
白星南被他压得矮了半边身子,回头惶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晏长陵眉头微扬,“说说看。”
“晏,永宁侯府世子。”
晏长陵:“继续。”
白星南:“战,战无不胜的常,常胜将军。”
晏长陵:“还有呢?”
“锦衣卫指挥大人。”
晏长陵挺满意,又替他补充了一句,“还有,京城的小霸王。”又抬头看向对面的白明霁,“她呢,她是谁?”
白星南不敢回答。
晏长陵嫌弃地戳了戳他脑袋,“我夫人。”
白明霁:
“她是我夫人,你是他弟,那是不是你就是我小舅子了?”晏长陵见白星南呆愣地点了点头,护犊子般地挺了挺胸膛,“记住了,谁要再敢欺负你,给我打,打不赢找我,打死了算我的。”
那跋扈的劲儿又犯了。
白明霁眉心两跳,及时阻止,“别乱教。”
他这叫乱教?
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倒也是,他姓白。
晏长陵松开了白星南,觉得很有必要与对面的小娘子提前打好招呼,“先说好,等我自己有儿子了,我来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27章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这一句话引来了漫长的沉默。
白星南觑了一眼上方一言不发的长姐, 胆子虽小,但并非没有,干瘪瘪的笑了两声, “那等姐夫有了再说。”
今日他只为来礼送,先前碰到两个同窗,已经耽搁了,不敢再待下去, 他得走了。
晏长陵对他那话颇为不满,想要仔细追究一番,拉住人不放, “喝一杯?”
白星南摇头拒绝, “姐夫慢慢喝,我还得守孝。”
不仅他守孝,跟前的白明霁也是一样。
酒席上的荤腥半点没沾。
再待下去, 也没什么劲了,晏长陵起身, 大抵是想扳回一局, 让白星南好好看看, 自己的儿子还会不会遥远,回过身,体贴地把手递到白明霁跟前, “走吧,回家。”
白明霁没领会到他的意思,可她并非是娇娇女,起个身罢了, 哪里需要人扶,自个儿站了起来。
空荡荡的掌心, 拂了一股风。
再看白星南的脸,便再也瞧不出半点可怜了,还欠揍,晏长陵胳膊一伸,搭着他的肩,“走,送你一程。”
白星南神色一慌,忙道:“不用,白府有马车”
“有马车也能送,怕什么,走吧,姐夫想同你聊聊”
被强硬着押上车的白星南,挤在两人中间,一边是血脉压制的阿姐,一边是笑里藏刀的姐夫,僵着脖子,动也不敢动,一脸生无可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终于熬过了煎熬,到了白府门口,马车还没停稳,逃也似地翻了下去。
晏长陵还掀开车帘,故意冲着他仓皇的背影嘱咐道:“小舅子慢点,别摔着了,下回姐夫再请你啊。”
白星南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热汗,哪里还敢有下回,匆匆应了一声,“姐夫,慢走。”
一进门,迎面便碰上了大公子。
见他这副模样,白云文愣了愣,“二弟不是去钱家过礼了吗,怎么一副被鬼追的样?”又看了下门外的马车尾巴,问道:“这是谁送二弟回来?”
白星南扒开颈子上的交领,一面散着热气,一面嘟囔道:“这不在钱家遇上了阿姐和姐夫,顺便送了我一程。”白尚书走后,大房的一切事务都落在了他头上,俗话说笨鸟先飞,他脑子不好使,只能马不停蹄花费大把的时间去处理杂事,吊丧的礼单,他还没整理完,“我不与兄长说了,约了明管家。”
白云文看着那道行色匆匆的身影,心头莫名一空。
两个同样资质平庸的人,在昔日的岁月里共同承受着周围人的指责和嘲笑,突然有一天,对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要朝着那条阳光大道离他远去,只剩他一人留在原地茫然徘徊,便有了一种被抛弃的落差感。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抛弃的。
正走着神,身后小厮过来,低声道:“适才钱公子传话,问公子,他要的东西备好了没。”
小厮不敢抬头。
大抵也知道钱公子要的是什么东西。
是大公子替他抄的书。
在书院,白家两位公子承包了那些个世家高门子弟抄书的活儿,已不是秘密,往日尚且有个二公子分担,可自从过继之后,二公子忙得脱不开身,也不抄了,宁愿被打
白尚书在世时,世家子弟们还会有所顾忌,如今人死了,白府两位公子的日子只会愈发艰难。
小厮等了好一阵,才听到白大公子的回话,“放心,都备好了。”
—
把白星南送走,晏长陵和白明霁又拐回了大街上。
酒席散后,时辰本就不早了,这番一耽搁,天色已到了黄昏。
太阳一落西,街头的热闹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白日里被学业和公务困了一日的公子老爷们,开始了夜里的寻欢作乐。
一辆一辆的马车朝着茶楼、酒楼徐徐驶去,经过一家酒楼钱前,车子还是终于还是堵上了。
这等情况只需要各家的马夫下来相互周旋,晏长陵没理会,正闭眼养神,却突然听到一声,“晏兄?”
晏长陵睁眼,斜着身子撩起了帘子。
窗外是一位面熟的公子,但他一时叫不出名字。
对方见真是他,热情地邀请道:“这不巧了吗,楼上位置我已预备好了,晏兄移个步,咱们今日痛痛快快喝一场。”
晏长陵摇头,“我很少饮酒。”
“啊?”对方没反应过来,又道:“不喝酒也行,咱们听听曲儿,你这一趟回来,怕是连京城内有名的姑娘都不认识了。”
晏长陵面不改色,“原本也不认识。”
不认识什么?
对方没能理解他这话。
晏长陵浅笑不语。
那位公子终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悄声问道:“马车上是谁啊?”
晏长陵笑得更灿烂了,也没隐瞒,“我夫人。”
那位公子一愣。
这回连着他前面的几句话都听明白了,忙道:“是元某唐突了,那就不打扰晏兄了,改日小弟再随家父登门拜访。”
晏长陵想起来了。
先前兵部元侍郎的儿子。
白之鹤一死,元侍郎升为了尚书,瞧这阵势,今日应该也在这儿办升迁宴了。
放下车帘,再转过头,便被小娘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想必误会了,晏长陵下意识去解释:“一个熟人。”
白明霁想的却并非此事,还沉浸在适才他那一句“我夫人”中,头一回听时不觉,再听,竟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继“我女儿”、“大娘子”、“我阿姐”之外,她又多了一个身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夫人。”
晏长陵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目光躲开,袖子拂起来,弹了弹膝下并不存在的灰,“我很少去,真的,我对这些不太感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有喜欢的人吗?”白明霁突然问道。
本打算等到晚上再问,但此时坐在马车内堵着,闲着也是闲着,有什么事,她自来都是速战速决。
对面的人听得毫无防备,愣了愣,抬头迎上小娘子的目光,面色尽量做到平静,脑子里却已在翻腾倒海,瞬息之间将这个问题的所有答案和可能,都过了一遍,甚至把上辈子都回忆了一番,确定自己在外的名声还可以,在小娘子又一次问道:“你有喜欢的姑娘吗?”后,坚决摇头,“没有。”
之后便观察着小娘子的神色。
见其面色认真,彷佛下定某种决心,笃定了一件大事,点了点头,慎重地说了一个字,“行。”
行
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细想,坐下的马车又是一顿,很快停了下来,这回是堵得纹丝不动了。
晏长陵掀开帘子问周清光,“怎么回事?”
周清光胯|下的马匹都过不去了,无奈道:“瞧来,这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人缘不错。”
晏长陵眉头拧了拧,没等他想出法子,身后的小娘子竟主动出声邀请他,“夫君,要不逛逛?”
—
下了马车,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晏长陵望着前方已没入繁灯中的小娘子,迟迟没从那一声“夫君”中回过神。
他记得清楚,头一回她主动唤他夫君,在大理寺,是怕他找岳梁的麻烦,特意来讨好。
这一次呢?
猜不透她的心思,但总归是好的。
如此倒开始反省自己了。
下回她若再叫自己‘夫君’,他就要回她一声,“娘子。”
许是在家待久了,闷得慌,小娘子今日的兴致挺高,不断往铺子里钻。
先是逛了一家文宝店,领他进去后,回头问他:“有喜欢的吗?”
晏长陵扫了一圈,今夜并不是他来买东西的,道:“家里有,不必再添置。”
又到了一间玉铺,都是些男子佩戴的挂件。
她又问:“要不要买一块?”
尽管后来晏长陵再回忆此情此景,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奈何当时一片惘然,想着家里的玉佩一大把,买回去也是蒙灰,便道:“家里也有。”
小娘子继续往前,目光四处巡视。
晏长陵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活了两世,倒还是头一回陪小娘子逛街。
一场堵车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成就了两人的约会。
不用他另外再费神了。
就在今夜,他找个机会,问问小娘子,愿不愿意给他生个孩子,轰轰烈烈地过完这辈子。
打定了主意,招来周清光,“钱袋都给我。”
他今夜要散财,赢得美人笑。
大酆边关的战事虽不断,但这京城的江宁一向太平,温饱之后,便是更高的物质享受,几十年来,江宁早就是一座灯火酒绿,繁华奢靡的都市。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着的,两人各自在琳琅满目的街头寻觅。
白明霁已经很久没讨人欢心过了。
母亲喜欢好看的簪子,白明槿喜欢花,想让她们开心,送上这两样东西,准没错。
但身旁的人喜欢什么,她还没有摸透。
文宝不喜欢,玉佩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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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到底喜欢什么。
又往前走了一段,回头却没看到人,身后的郎君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落后了好一段,白明霁顺着他目光一望,看到了一盏灯。
灯盏上绘着一道平安符。
很大很亮。
闹市里什么稀奇八怪的东西都有。
最多的便是这类专门为郎君设置,来讨姑娘欢心的东西。
这类灯。
不仅要钱,还要‘命’。
付了银钱,得通过关卡才能得到。
曾经有一段日子,很受小情侣的青睐。
倒也不难。
也不是头一回。
他想要,她给他就是。
晏长陵挺疑惑,自己也就离开了半年,这京城内怎么都流行把平安符到处印了。
灯挺好看。
想起自己欠她的平安符,打算先买下这盏灯。
钱还没掏出来,走去前面的小娘子突然折了回来,“你等等。”先他一步,从怀里掏出了一两银子交给了铺子老板娘,同她道:“点火吧。”
钱给了,接下来还要通关才能拿到灯。
晏长陵大多时候人在边关,对京城内的这些把戏并不熟悉,等他反应过来,铺子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已燃起了一个火圈。
关卡名曰:‘刀山火海’
都是噱头,平日里为了哄小情侣的把戏。
并非真的要刀山火海。
可地上的刀子虽假,火海却是真的,水也是真的,否则没了挑战性,也逗不起人的兴趣。
这类把戏,平日里大多都是郎君为小娘子闯。
小娘子逗郎君的却很少。
铺子的老板娘一脸意外,正准备询问,是不是搞错了。
小娘子已经一头冲了进去,没有任何犹豫,从火圈里穿出去,再从那水柱底下走出来。
最后一身湿漉漉地站在晏长陵身前,抬起头,把手里的那盏灯笼递给他,昏黄的光亮照在她脸上,两鬓发丝已被沾湿,紧贴在她面上,一双眸子彷佛也被淋了水,洗过了一番,清澈又明亮,朝着他望来,唇角弯了弯,“喏,给你。”
第28章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他见过抱着琵琶唱曲儿的柔媚姑娘, 也见过团扇遮面娇羞连连的大家闺秀。
头一回见到这么憨实的姑娘。
晏长陵愣着神,目光落在那双眼睛上,火圈内的火星子扑过来也没注意, 白明霁忙抬袖替他拂开,“烫着了没?”
晏长陵摇头。
手伸出来,却不是提她手里的灯笼,而是轻轻地落在她脸侧, 把她发丝捋顺,又从袖筒内掏出一块绢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水渍, 动作轻柔, 声音也低,“以前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小娘子,许亲之时, 媒婆告诉我,想要娶江宁城内最好的小娘子, 便非白家大娘子莫属了。”他五指轻抬起她脸颊, 把她脑袋往怀里拉了拉, 连着她头顶的水渍也一并抹去,继续道:“后来去战场,所有人都问我, 少奶奶好看吗,这不是废话吗,我晏长陵的夫人还能不好看?心底却后悔万分,为何就走得那般匆忙, 掀下盖头,好生看一眼, 又能耽搁得了多久。”
白明霁被他一拉,鼻尖似乎都要碰上他胸膛了,心脏又开始乱跳,既不自在,又慌得厉害,实则没怎么听清他的话,随口一问:“那,那如今呢。”
他满意吗。
可愿意同她消磨这漫长的一生,再生几个好看的肉团子,让她捏。
“如今啊”晏长陵擦完了,身子后退了一些,望着她期待的目光,弯身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另一只手掌轻落在她头顶,低笑一声,“傻子。”
白明霁一愣。
她是傻子?
她听过旁人说她强势、冷血、甚至恶毒,这句‘傻子’倒是新鲜。
男人真难哄,个个的心思都猜不透,白明霁无奈道:“我给你买了灯笼,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不喜欢?”
话音一落,一片衣袖拂过来,递到了她跟前,大方地道:“随便牵,拧成麻花我都不介意。”
—
石桥上,樵风提着灯笼,立在岳梁身旁,同他一道望着那两道背影,神色已然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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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这一幕格外熟悉。
快两年了吧,那时白家大夫人去世不久,白大娘子缠着主子要替大夫人讨回公道,他记得清楚,一模一样的场景,不过不是灯笼,而是一道真正的平安符。
白大娘子也是一身湿淋淋地把那道黄符放在主子手里,同他道:“只要大人愿意,大人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时候的白家大娘子似乎还未同晏家交换名帖。
樵风这才猛然反应过来。
白家大娘子当时的话已经够清楚了啊。
那为何主子
樵风都替自个儿的主子惋惜,一脸追悔莫及地看向岳梁,“主子,您是不是那时没明白啊。”
岳梁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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樵风奇怪地道:“也不对啊,小的见大人也并非不喜欢白家大娘子,但凡当年也,也没他晏长陵什么事。”
“慎言。”岳梁打断,今日倒是有闲心多说了两句,“我这样的人,岂能同人谈婚论嫁,不是害了人家。”
“主子什么样的人了?”樵风对他的说法不赞同,“主子能有今日,凭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
“我什么本事?”岳梁轻声一笑,“大义灭亲,把自己父亲送上断头台,再逼疯母亲?”
当年岳梁被新帝破格升为大理寺少卿,一度引起朝中臣子的不满,也曾被人揶揄过,说他是‘卖父求荣。’
他并未反驳半句,默默做好本分,几年过去,靠着自己的真本事让人闭了嘴,没料到今日他自己提了出来,樵风一怔,“主子”
岳梁已抬步往下走,夜色模糊在他脸上,只见其目光被映得深邃,更多的神色,便也瞧不出来了。
前面的两道人影不见了踪迹,岳梁也没再看,立在桥梁下,等着自己的人找过来。
半盏茶的功夫,大理寺的一位官差匆匆走来,压低了声音禀报:“大人料事如神,状元巷果然有了动静。”
岳梁没什么意外,既然没死,必然会忍不住回来,“盯着他,切记打草惊蛇。”
官差压刀领命,“是。”
樵风一愣。
白家的案子结束后,见主子迟迟不撤大理寺的暗卫,樵风还有些不明白,驸马爷死都死了,凶手也知道了是谁,为何还要查下去。
想来是为了应付长公主。
心头还在暗自叹息,一向铁面无私的主子,也有凡心大动之时,为了白大娘子破例了一回,原来那驸马爷压根儿就没死啊。
既然活着,为何又要装死?
樵风不明白,就像到了现在,也都还没明白为何白家大娘子会去‘杀’驸马。
当真是为了替晏月宁出一口气?
那这一口气,也太莫名其妙。
还有晏将军,为何要把孟娘子的马车推到崖底下去?
他想不明白,岳梁也不明白,又看了一眼两人消失的方向,招来身后的暗卫,吩咐道:“跟着晏指挥。”
前段日子,他晏指挥出了一场大风头,替陛下找回来了那副‘画’,但也把自己暴露在了明处。
驸马爷既然还活着。
那便是旁人的一招引蛇出洞。
没再逛下去,回头上了马车,人刚到大理寺,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
岳梁看着跟前暗卫递过来的两颗糖,平静的神色,到底动了动。
暗卫垂头,把晏长陵的原话带给了他,“晏指挥让小的交给主子,说今日他同少夫人去钱家吃了满月酒,抓来的喜糖,让岳大人沾沾喜气,还说”官差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岳梁,头埋得更低了。
“说什么。”
“说,说岳大人年岁也不小了,若是有喜欢的姑娘,他不介意搭桥牵线,至于其他的事,暂且就不用岳大人插手,倒也并非不领情,而是人太多,位置不够站。”
岳梁:“”
也不是头一回见识他晏指挥的轻狂,“放那儿吧。”
—
白明霁身上沾了水,晏长陵没再逛,一手提着那盏灯,另一只胳膊微抬,迁就着身后人的拉扯。
夜色渐深,街头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人群也越来越拥挤,晏长陵霸道地在前开道,“让开让开,看着点啊,挤坏了赔钱。”
白明霁:
倒切实感受到了他京城霸王的称号。
许是白家的两位公子太软弱的缘故,如今见到这么个横行霸道的,竟觉得挺好看,那副跋扈的嘴脸,无不在散发着他的魅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让白明霁想起了深巷子里的陈酿,越看越有味道。
盯得太入神了,引起了前面人回头,目光相碰,白明霁生怕惹了他不高兴,忙移开目光看前方,“看,好多人。”
晏长陵:“”
看着小娘子飘忽的眼神,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回到府上。
等白明霁沐浴出来,蹲在他对面,用着一双闪着光亮的眸子看着他,笑道:“这一两银子花得真值,夫君如此喜欢华灯,下回我再给你买。”晏长陵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反了。
对面小娘子此时的表情,本该出现在他脸上。
晏长陵愣愣地看着她,说不清楚心底突然高涨起来的情绪,是在偷笑还是在窃喜,压了压嘴角,尽量不要那么明显,“那倒是让娘子破费了。”
“不破费。”白明霁想起小时候逗白明槿的情景,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逗开心了,得让她知道自己是在为她花心思,否则便是前功尽弃,于是大方地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这话换来晏长陵更长的怔愣,实在没忍住,转头把那嘴角那点笑意忍下去,再回过头来,问她:“当真,什么都可以?”
将来得同人家生孩子,还得让他带孩子,教孩子,不给点甜头,自己都过意不去。
白明霁很确定,“你说,说说看,我能不能满足你。”
她肯定能满足,也只有她能满足。
他想生孩子。
晏长陵清了清喉咙,算是摸清了一些她的脾气,喂到嘴边的肉,谁能做到不张口呢,手掌摊开,“手给我。”
白明霁一愣,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试着把手放在他掌心,“这样?”
“嗯。”晏长陵五指轻轻地握住。
不是也能牵吗。
那日他抓了三五下,愣是被她甩开。
还曾一度怀疑,她对自己不满。
如今报复性地捏了捏,又揉了揉,手指头挺长,也很软捏够了,再扬唇眯着眼睛满意地看向对面的小娘子。
冷不丁地撞见了一双水盈盈的瞳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小娘子身子一倾,突然凑了过来。
沐浴后的淡淡梨花香先被清风送入了口鼻,接着再是那道柔软的唇,果断地落在他的唇上,动作干脆利索,又格外地轻。
像云,像棉,又轻又软,让人抓不实
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呼一吸之间,小娘子已经亲完了,坐在他对面,顶着一张绯红的脸颊,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晏长陵脑袋有些晕。
像做梦。
头都不敢晃,怕把这感觉晃没了,先等他一会儿,他且捋捋适才发生了什么。
“主子。”
听到外面周清光叫他时,想也没想,晏长陵“腾——”一下站了起来,袖口不小心碰到了身旁那盏平安灯,忙弯腰扶正,刚站起身,左侧的衣袖又扫到了木几上的花瓶,一阵手忙脚乱,人到了珠帘下,又被那门槛绊了脚。
白明霁始终保持着微笑,默默地看着他这么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人出去,很快外面金秋姑姑走了进来,疑惑地看着白明霁,“世子爷今儿夜里饮酒了?”回来的时候见他还好好的啊。
白明霁摇了摇头,人跪坐在毡子上,抬头看向金秋姑姑,“我好像轻薄他了。”
他那样一笑起来,天爷,实在太好看了
她一个没忍住。
什么他了?
金秋姑姑愣了愣。
白明霁眼睛一闭,抬手拍了一下额头,颇为懊恼,这不才刚把东西送出去,“怪我太心急了,我应该再等等。”
—
那头晏长陵走出去,周清光并没有察觉出异样,一脸肃然地禀报道:“主子,多了个暗卫。”
习武的人对周围气息的变化,极为敏感。
那不是他们的人。
“要不要属下擒过来”半天没得到回应,周清光偏头看了过去,借着廊下的灯笼,终于看出了他不对劲。
他这,这番对着自个儿的嘴,要摸不摸是何意?
“主子?”
晏长陵看向他,“啊?”
周清光深吸一口气,就知道他没听见,重复了一遍,“我说多了个暗卫。”
晏长陵这回听见了,但毫不关心,“多了就揪出来,用得着禀报给我?”
他耳背吧,自己适才说的话,一句都没听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周清光转过身,很快把人揪出来,甩给了他,“岳梁的人。”
暗卫被擒,一脸死灰,“晏指挥。”
晏长陵看了他一阵,心情突然大好,从袖筒内拿出了今儿原本预备去哄孩子的糖,还剩的有,“给他带回去。”
这才有了岳梁的那两颗糖。
吹了一阵夜风,终于把神智吹了回来。小娘子都主动了,他怂个什么劲
“啪——”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彻底清醒了。
再返回去,昂首阔步。
进去后望了一眼里屋,没有动静,但那盏平安灯的光晕还在。
金秋姑姑上前询问道:“世子爷是沐浴歇息,还是要再坐一会儿?”
这还用问,“沐浴吧。”
金秋姑姑去备换洗的衣裳,外面的丫鬟进来重新备水,晏长陵就站在屋子中央抬着宽袖干等着。
收拾妥当,金秋姑姑把衣裳递给了他,“世子爷,水已经备好了。”
“嗯。”晏长陵点头,面色平静地瞧不出一丝波澜,一面往里走,一面摸向脖子下的交领,人还没进浴池,领子就已经被他扯开。
净室内全是小娘子沐浴过后的痕迹。
目光瞟向池子边上放置的一篮子花瓣,似乎是没用完的,伸手勾了勾,勾到跟前,捻了一瓣,嗅了嗅。
是她身上的香味。
又捻了几瓣,散在水面上,关起门来的东西,外面的人又瞧不见,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零星点点,索性把篮子提起来,全都倒了进去。
收拾好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前,见到的却是小娘子一张恬静的睡颜。
那盏平安灯,也被金秋姑姑挪去了外屋,留了一盏床头小灯。
兴起来的劲头一下被扑灭,到底还是不甘心,把外侧那床碍事的被褥扔了出去,再躺上去,便掀开了白明霁的被角,身子一点一点,试着往里挤。
也不怕吵醒她,醒了正好
第29章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然而往日一向防备着他的小娘子, 今夜却睡得格外沉。
人挤进去,肩头已碰到了她手肘,还是没有动静, 转过头去,小娘子的一边脸颊正靠在粉白的锦绣枕上,床边的一盏星豆灯火并不明亮,却也是因为那层朦胧, 让跟前的这张脸浮出了白日里没有的旖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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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没吵醒,那就索性将她看个够,晏长陵翻身过去, 手托着腮, 肆无忌惮地打探她。
媒婆没说错。
这白家大娘子的容颜,确实挑不出半点瑕疵。
上辈子在边关时,曾无数次想象她的长相, 脑子里的那张面庞模糊不清,如今终于有了轮廓, 落入眼里, 清晰无比。
小娘子的长相没让他失望, 完全满足了他曾吹嘘过的那番大话。
听说额头饱满的人,是个命好的。
上辈子竟然也死得那般凄惨。
发丝还挺多,先前夜里好几回绕到他脸上, 那时两人不熟,他不敢乱动,今夜挨了一下亲后,彼此也算拉进了些许距离, 伸手撩过来一缕,在指头上打了几个圈, 再凑到鼻尖一嗅。
不止梨花的香气,似乎还有一股属于姑娘特有幽香。
玩够了,以防被自己压到,替她捋顺放回头顶。
目光垂下时又看到了她眼睛。
好奇她的眼睫怎会翘起来?手比脑子要快,指尖抬起来,指腹轻轻一刮,引起了对方不满,蹙了一下眉,翻了个身,把脊梁对准了他。
晏长陵:
看也看不见了,还是睡吧。
躺了一阵,又觉得不甘心,翻身过去,拉过她搭在的被褥外的手,握在掌心。
还是没能抚平心头的遗憾。
最后手指头慢慢地撑开她的指缝,十指紧扣,搂着她的腰,终于能闭上眼睛睡觉了。
—
翌日清晨,白明霁一睁眼,便看到了一张英俊的少年脸。
夏季到了,金秋姑姑说屋子里该多通风,前些日子把把幔帐取了下来,灵窗外一缕初阳照至胡床,菱花纹窗格的光影,轻轻地落在少年的额头。
白玉谁家郎,醉卧胡床。
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句,白明霁愣了愣,暗骂自己哪里冒出来的歪念词儿,想起昨夜的唐突,担心又把人吓跑了,到底没再生出非分之想。
昨夜不知自己怎就先睡了过去,睡得倒是香沉。
没想去吵醒他,轻手轻脚起来,一只手却没能抽动。
愣了愣,低头一看。
造孽了。
想不起来,是何时与人家十指相扣的。
这才感觉到手指头有些发麻,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出来,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还闭着眼睛。
起身的动作也放得很轻,穿戴好后没让金秋姑姑进来伺候,自己去了净室洗漱。
收拾妥当后,坐在木几上品了一会儿茶,听到身后珠帘响动,回头便见如金玉一般的少年郎立在帘子下,似乎没睡醒,盯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望了过来。
似乎没生气。
白明霁抿完唇边的一口茶,搁下盏茶,冲他笑了笑,“夫君睡醒了?早食我已经备好了,待夫君洗漱完便让人摆桌。”
她一副精神饱满,倒显得他萎靡不振。
晏长陵揉了揉眼眶,昨儿半夜才睡,睡到这个时辰,早错过了上朝,横竖也没心思去当值,招来周清光让他去同皇帝告假。
告假总得需要理由。
周清光等着他胡编乱造,半晌后便听他道:“同陛下说,且等臣先了却一桩人生大事。”
走去净房,好一番洗漱收拾。
既然第一步落了下风,接下来断不可再有半分闪失。
小娘子今日有本事再亲他一回,且看他会如何反应?
没有穿锦衣卫的官服,也没穿正装,找了一件夏季的单薄衫子披在身上,洋洋洒洒出来,坐在小娘子对面。
两厢里一望,本以为经过昨夜两人亲了那一下后,她多少会害羞,他再夺回自个儿的主导地位撩拨回去,可对面的小娘子目光灼灼,两边脸颊虽生了红,并没有想要撤退的意思,对视片刻后,到底还是他败了阵,端起木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还没想好该如何质问她,昨夜她到底是何意,白明霁又先开了口,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小声问:“是我吓着你了?”
晏长陵一愣。
什么?
要不是他突然跑了,这番话白明霁昨夜就对他说了,两人已成亲,不用再去走那些弯弯绕绕,接下来要过日子,总不能一方勉强一方,上辈子虽盲娶盲嫁,但婚前听过彼此的名声,过了三书六礼,必然也是愿意,倘若他新婚夜不走,两人洞房后生个娃,再慢慢过好一辈子。可如今彼此都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经历了磨难,看尽了人间冷暖,自己上辈子的凉薄,想必他也看到了,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同她过下来。
但无论他愿意与否,她得先把自个儿的想法说出来,轻轻握了握手里的茶盏,手指头从杯身上划过去,心下一鼓作气,道:“我,我对夫君挺满意。”
到底是先前从未对一个男子有过这般所图,脸色又红了几分,终于露出了几分娇羞,目光闪了闪,从对面郎君的脸上挪开,恰好瞟见了碧纱隔断上绘制的一对鸳鸯,一不做二不休,道:“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耳根滚滚一烫,既为掩饰又急于想要一个答案,又问道:“不,不知你意下如何?”
喜欢就继续在一起。
不喜欢
白明霁顿了顿,就再找吧。
不过,应该很难再找到这样令她满意的皮相
说完人也轻松了,伸头缩头一刀,等着对方的回答。
大清早的,睡到了日晒三竿,晏长陵却觉得自个儿昨夜那股晕厥感似乎又犯了,盯着小娘子微微转动的眼睛,人突然飘了起来。
越飘越高,很不真实。
他耗费了心思筹谋了许久,还未来得及施展,竟如此成功,滋味儿自然很舒坦,难免又有一种上不上下不下,憋着的难受。
可这种感受,完全可以忽略。
抿了抿唇,把那股烧得脑子有些飘飘然的骄傲压了下去,小娘子的眼光着实不错,这样的抬举很难不让他端起自个儿的矜贵,正色道:“关于此事,我正要与娘子”
‘慢慢细说’几个字还没说出来,素商忽然从外进来,面色着急地走到白明霁跟前,“娘子”
意识到有旁人在,瞅了一眼晏长陵,嘴里的话似乎不方便说。
白明霁猜到了是什么事,上回知道白明槿见了裴潺后,终归还是不放心,这几日一直让素商盯着白明槿。
如今素商回来,莫不是又去见人家了。
心思说收就收。
对面的晏长陵眼看着小娘子脸上的涟漪一瞬消失不见,眉头拧了拧,起身便往外走,走到了一半了,似乎终于想起了他这个人,回头诧诧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我先忙一阵,不着急,夫君慢慢考虑。”
说完转过身往外走,一面问素商,“她出去了?”
素商点头,“昨日傍晚二娘子又去典当把自个儿的首饰当了,一如既往地换成了纸,可当时忘记了买墨,今儿一早,便又去出去了一趟,好巧不巧在铺子里遇上了裴大人”
白明霁一听到裴大人,脑子就炸,“他待她如何了?”脚步匆匆地处了院子,早把刚表白的那人抛在了脑后。
人都走了,晏长陵还抬着头,望向她消失的地方。
半晌才回神。
轻嘶一声,舌尖顶了一下腮。
这算怎么回事?
嗯,点了一团火,抛在了他身上,等把他燃起来了,自己又跑了,这回那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劲儿愈发浓烈了。
他晏长陵还从未这么被人吊着过。
白府是吧?
横竖他今日有空。
小娘子走哪儿,他就去哪儿。
周清光已被他打发走了,自己起身去换了一身衣裳。
选了一件青色的宽袖圆领长衫,腰间配上玉佩,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打扮得一派风流倜傥,谁知一出来,却看到了沈康,拱手同他道:“指挥,出命案了。”
晏长陵:
“怎么成日里死人,谁又死了?”
做他们这行的,不就是每天都会听到死人,沈康垂头禀报:“钱家大公子。”
晏长陵顿了顿,突然一愣,问:“谁?”
钱家大公子,不是昨日才办了满月酒?
沈康知道他意外,又禀了一回,“钱大公子钱茂,今晨被其夫人发现死在了书房,人都已经硬了。”
还真是他。
晏长陵恍惚了一阵。
昨日自己还曾羡慕他那一脸为人父的幸福之态,隔了一日,竟就死了。
这类高官家里的案子,就凭衙门那王詹的德行,定不敢接,且但凡有点地位的大户,也信不过他衙门,晏长陵问:“大理寺接了案?”
案子确实是打算送到大理寺,沈康道:“钱首辅说,指挥昨日正好在场,查起来,比大理寺更方便。”
晏长陵:
他去吃个喜酒,还有错了?
沈康随后又掏出了一封信函,“钱首辅派人让小的带给指挥,说恳请指挥,定要为他家大公子讨回公道。”
领了个指挥使的缺,还真把他当指挥使用了。
—
白明霁出门后便同素商上了马车。
对于这位白家的二娘子,素商不敢有所隐瞒,把早上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白明霁。
早上白明槿先到的笔墨铺子,挑好了笔墨,快结账时,裴潺才进来,并没有注意到白明槿,站在她身旁,抬头唤了一声老板,“还是之前一样的墨锭。”
老板诺了一声,忙把东西奉上。
接了墨锭,裴潺付了银子转身便往外走,白明槿这才回过神,赶紧追了出去,在铺子外唤住了前方的人,“裴,裴公子。”
裴潺顿了顿才停下脚步。
这些年世人要么叫他裴阎王,要么就是裴侍郎,裴大人,‘裴公子’三个字倒是很久没有听到了,回头看着跟前紧张得手指头都要快绞成结的姑娘,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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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的二娘子。
叫什么,他不知道。
那日吊丧时,她曾追出来,送了他一个香囊,说是白府的答谢礼。
行房内呆久了,身上的味儿难去,觉得那香囊的味道清冽,并不浓郁,随手挂在了腰上,今日也还在。
“有何事?”不知道她叫住自己是何缘故。
谁知这话说完,对面的姑娘愈发紧张了,磕磕碰碰‘我’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可以说出来的理由,倒是把自己的脸憋成了猪肝。
他如今已有二十五六,并非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姑娘的心思还是能看出来。
裴潺纳闷了。
两人也才见过一面。
想起刑部那位冲着自己白眼都快翻上天的白画师,裴潺一笑,“姑娘没什么事,裴某先走了。”
白明槿却又唤住了他,“裴公子,你,你腿上的伤,好些了吗?”
伤?
他确实受过腿伤,可那都是半年前
裴潺突然眯起眼睛,探究地打探起了跟前的姑娘。
先前不知道白大娘子为何会讨厌自己,如今知道了。
自己的乖妹妹,喜欢上了他这样一个魔头,确实令人头疼,出于不给自己惹麻烦的心理,他一向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问道:“白二姑娘喜欢我?”
白明槿一愣,更紧张了。
裴潺又一笑,目光带了一些轻佻,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后,颇有些失望地道:“可裴某对白二姑娘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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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大步离去。
白明槿的丫鬟哪里看自家娘子受过这等侮辱,忙上前,轻轻拉扯了一下白明槿的衣袖,“二娘子,咱回吧。”
这可是刑部阎王。
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他。
白明槿没动,立在那看着那道背影远去,面上却并没有被侮辱的尴尬和悲伤,反而目光中多了几分心疼。
回来后白明槿又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继续抄着昔日的那些书。
除了她自己,府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抄写的东西,就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清楚。
经过她手的抄本,每回都是亲力亲为,不会让旁人触碰,抄完了便放进一口漆木箱内,再落上锁。
如今一口漆木箱,都快要放满了。
白明霁进来,她刚铺好纸笔,正要落笔,抬头看到人愣了愣,拿边上的一本书盖住,起身招呼道:“阿姐怎么来了?”
白明霁很久没来她屋里了。
两人儿时曾住在同一个院子,自小陪伴过来,她连娘亲都不要,整日缠着自己,还非得同自己挤在一张床上。
不知从何时起,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便慢慢地有了惧怕。
白明霁知道,是她自己的原因,为了站在更高的位置上,性子越来越冷淡,不再对她有那么多的耐心,时常恨铁不成钢,对她冷言冷语。
上回守灵时,她便同她说过,不要怕她。
她不会害她。
也不会像上辈子那般约束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没有资格去管束她。
前提是,她好好活着。
这几日她也劝说了自己很多回,倘若她真的喜欢裴潺,是不是应该成全她,可明知道那是火坑,断不能看着她往下跳。
走去木几前坐下,白明霁看了一眼她屋子里的陈设,轻声问:“阿槿在忙什么呢?”
“我能忙什么,整日闲着。”白明槿让丫鬟去备茶,走过去陪着她一道坐在蒲团上,笑着道:“阿姐好些日子没来了,上回我存下来的雪山春,只怕要放坏了。”
白明槿与白明霁只有五分像。
一个像爹,一个像娘。
从容颜上瞧,白明霁更像白之鹤,五官清丽偏冷艳,白明槿则遗传到了孟锦的温婉,笑起来时,格外软糯。
“不必备着,我什么茶不能喝?”
白明槿一笑,“但阿姐喜欢雪山春啊。”
白明霁抬头轻轻地看向她。
是啊,自己喜欢。
白明霁不想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她:“去见裴潺了?”
白明槿愣了愣,随后便明白了,看了一眼屋外,笑着道:“是素商姐姐吧,她看到了?”
白明霁没去解释。
等着她的回答。
丫鬟奉了茶进来,白明槿转过身接到手里,再递给了她,抬起头时白明霁看得清楚,她脸上并没有半点紧张,只看着自己,轻声道:“阿姐,我已经长大了。”
说着下意识想来握她手,手伸到一半,突然一顿,又缓缓地缩进了衣袖里,“阿姐该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好好与姐夫过日子,将来我还等着抱外甥呢。”
她目光中带着些许向往,唇边的笑容也柔和,白明霁却从那抹温柔里,瞧出了一股说不出来的陌生。
白明槿一向是个傻子。
她出生才几个月,阮嫣便来了府上,霸占了父亲。
她从小就没体会过何为父爱,见父亲偏爱白楚,她始终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凡事从不计较,她何时知道什么叫过日子?
“阿槿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或许她说了,自己就答应了,若那裴潺真敢欺负她,自己大不了再投一次胎。
又不是没有死过。
“没有。”白明槿却摇头,“我过得挺好,身后有这么个厉害的阿姐,想要什么,求一声你,还愁阿姐不答应?”
她说得轻松,似乎生怕自己去替她做了主。
可白明霁却想不明白了。
没有所求
她不想嫁给裴潺了?那她前世到底是如何死的?
孟挽断然不会在那个时候去骗她,她是自缢了的,可原因呢,当真是怕自己生气吗。
第30章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在白明霁的意识里, 白明槿还停留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可白纸也有它的缺陷, 她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
白明霁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位亲妹妹。
上辈子她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从未静下心来与她好好地说过一次话,顿了顿, 白明霁试着用温柔的语气问她:“阿槿,能告诉我,为何喜欢裴潺吗?”
白明槿也有些意外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呆了片刻后, 低下头去,也没否认自己的喜欢,轻声答道:“他好。”
白明霁一愣。
他好?
这话用在任何人身上她都能理解, 唯独裴潺,她理解不了。
白明槿似是知道她会疑惑, 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低声道:“阿姐, 喜欢就是喜欢啊。”
不需要理由。
他就是好人,即便他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恶魔,也影响不了在她心里, 他是个好人的事实。
白明霁愣了愣,自己虽不认同这说法,但也明白若是喜欢一个人,那人放的屁都是香气的道理, 不想如上辈子那般,让她心里有负担, 白明霁主动问道:“那你如何打算的?待父亲杖期过后,你才能许人,这一年里,他能等你吗。”
这话也不过是试探。
裴潺二十五六,至今没成亲,京城内但凡有点家底的人,都不会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最初倒也有想嫁的,对方上门后看到他屋里挂了四五个腰子,却与市场上卖的猪腰不同。
本以为是动物的,小心翼翼地一问,裴潺的话,吓得那人脸色发白,当场就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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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潺的原话:“死罪之人,横竖都要死,丢掉不是浪费了?”
至此再也没有人敢与他说亲。
她也亲眼见过他的残暴,一刀能解决的事,他非要多捅上几刀,生生把人身上的肉剜下来。
这样的恶魔,想不明白她哪里看出他好了。
裴潺的坏,自己已经与她讲了不下百回。
她没有一回相信。
走火入魔到了如此地步,必然不会再死心。
当她会来反驳自己,却又听白明槿道:“我没想过嫁给他。”
话毕,她眼里的光芒渐渐消失,宽袖内的手指也不觉绞在了一起,轻声道:“我配不上他。”
—
白明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着脾气,没冲白明槿发火。
从屋里出来,便忍不住了,同身后的素商道:“那姓裴的,他有何过人之处?阿锦还配不上他,他是天王老子吗。”
素商知道她在气头上,不敢出声,劝说道:“二娘子既无心想嫁给裴潺,娘子该放心了。”
放什么心。
没看出来,她是打算了谁也不嫁。
不知道这小妮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唯一一次意外是四年前,她去寺庙为母亲求平安,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山匪。身边的马夫和丫鬟拼下了自己的性命,替她挡了一场灾难,人逃回来时,已经天黑了。
事后自己也曾问过她,可有哪里受过伤,或被人欺负,她摇头,只道:“姐姐,把他们都厚葬了吧。”
母亲还躺在病床上,见她人没事,便也放了心。
她消沉了一段日子,便也恢复了正常。
心头乱糟糟一团。
谁知刚出来,又遇到了一身挂彩的白星南,周身如同泥水里滚过一般,发丝都散乱了,简直没眼看。
白明霁眼皮一跳,当场眼冒金星。
对面的白星南也看到了她,愣了愣,转身便跑。
“跑,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跑到哪儿去。”白明霁不急不忙地跟着往外追,到了门槛处,白星南到底没那个胆子跑了,回过身埋头挡住了自个儿的脸,“阿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明霁没应,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打探着他满身的狼狈,那股怒其不争的火焰彻底爆发,质问道:“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脑子?旁人欺你,你就受着?”
白星南被她一揪,碰到了脖子下的伤口,连连呼痛,“阿姐,轻,轻点”
“这会子知道痛了,打你的时候不痛?”前几回,她给他面子,想让他自个儿学会处理,他倒好,越来越软了,白明霁盯着他,“说,谁干的?”
朱家那杂碎,不是被晏长陵凑了一顿,吓了一场,如今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吗。
这回又是谁。
他怎就如此窝囊。
白星南一愣,‘啊’一声,言左右而顾其他,笑着道:“阿姐误会了,是我自个儿摔的,昨夜睡得晚,起来得太早,去私塾的路上一时没看清路,跌到了塘子里。”说完看向身后的小厮,“不信,你问阿吉。”白星南不断地使眼色给那小厮,可小厮这回却没有配合他,挪开了视线,一脸的愤愤不平。
白明霁懒得在问白星南了,看向阿吉,肃然道:“你是我白家买来的奴才,照顾主子是你的本分,如今主子受了伤,你却完好无损,你告诉我,我要你有何用?”
白府上下人人都见识过白明霁的厉害,阿吉“噗通”跪在地上,倒也没为自己求饶,“小的该死。”
“你如何死,何时死,我说了算。”白明霁冷声道:“我问你,你老实回答,若有欺瞒,今日我便把你发卖了。”
“阿姐”
“闭嘴!”白明霁问阿吉:“二公子是被谁打的?”
阿吉本就不想再瞒着了,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是钱,钱家四公子,二公子近日忙着府邸的琐事,没有功夫替他抄书,钱家四公子被先生罚了后,一气之下”
白明霁又问:“抄了多久的书了?”
阿吉道:“两,两年”
白家两兄弟,从进书院也就才两年。
挺好的。
这是长期被人家欺负了。
白明霁忍住怒火,问:“你们先生死了?”
阿吉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摇头,“没有。”
“既没死,他就不管了?”
可话说出来后,白明霁自己也知道了原因,白家怎能同钱家相比。
钱家出过两代大儒,家主个个都是进士出身,如今的钱首辅,若非官宦子弟不能点状元,当年必然也会博得状元的头衔。
现下任职翰林院学士,内阁首辅。
白星南所在的书院,便是他钱家开的。
先生能奈何?
可旁人或许怕他钱家,但她白明霁自来不是个认输的主。
白明霁看着白星南,正色道:“往日你如何没出息,实话说,与我并没多大关系,如今你既已过继到了大房,便要给我撑起来了,白家人从不主动犯人,但也绝非甘受欺辱之辈,哪怕命没了,也得挠对方一个半死,可明白?”
白星南继续垂着头。
白明霁也没指望他明白,当下把人拎上了马车,径直杀到钱家。
—
钱家昨日才办过满月酒,府上的红绸一日之间竟换上了白绸,下了马车,白明霁还怀疑自己来错了,抬头再看了一眼牌匾。
是钱家没错。
同门房报了名刺,门房客气地把人请了进去,“少夫人请。”
见府上确实是在置办丧事,白明霁好奇地问道:“是谁去世了?”
门房神色悲恸,低头道:“大公子昨夜在府上遇了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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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霁一愣。
钱家四世同堂,如今被称之为公子的,便是钱家的孙子辈,门房口中的大公子,不就是昨日办过满月酒的钱家大公子?
正疑惑,门房下了长廊,比了个请的姿势,“少夫人这边请,指挥大人正在里面。”
指挥大人。
晏长陵?
他来这里作甚。
—
屋内晏长陵正在问话,先前那一身宽袖玉冠换了下来,又穿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人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腮,一手缓缓把玩着茶盖,面上带着几丝不耐烦。
他一个在边沙杀敌的少将,只擅长作战杀敌,哪有办案的经验。
讨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位置,不过是临时找了个缺,知情人谁不知道靠的是与皇帝的交情谋来的。
钱首辅不知道是什么眼光,竟相信自个儿能替他孙子讨回一个公道。
在其位便要谋其职,不想干也得干。
钱首辅极为配合,给了他在府上办案,可通传一切人的权利。
来了也有一个多时辰,钱家大公子昨夜的去向,大抵已摸清。
人是在深夜死的,送完府上最后一个宾客后是酉时末,府上已掌了灯,从此时到钱家大公子遇害之前,曾见过了两个人。
一个是金公子。
一个是钱家四公子。
两人都是见月书院的学生。
人很快被带了回来。
钱家四公子还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已经遇害,进来时见到晏长陵语气与脸色皆为不屑,阴阳怪气地道:“早听说晏世子受不了边沙的气候,辞去了将领之职,要回来在朝中谋一份安稳,如今这指挥使当得倒确实威风。”
晏长陵一笑,扬了扬他家刚奉上来的茶盏,丝毫没有谦虚,“比你钱四公子,是要威风一些。”
钱家四公子,不仅同白星南做过同窗,还曾与晏长陵,晏玉衡,陆隐见,朱锦城做过同窗。
不是如今钱家建立的见月书院。
而是专供皇家子弟,达官显贵家中子嗣就读的白鹭书院。
当年几人拉帮结派,钱家四公子见晏长陵,晏玉衡和陆隐见三人厮混在了一起,还曾一度恼怒过,说几人特意排挤他。
一次春社上,三人同书院的先生发生了争论,国公府的国公夫人瞧着热闹,还曾与首辅夫人说起此事,笑着道:“到底是姓晏,天皇贵胄,即便不读书,不做官,将来也有人在身边伺候吃喝,哪里像咱们这样的外姓人,要什么都靠都自个儿努力。”
“物以类聚人以聚群,万事虽讲究缘分,但这其中也少不得家族的立场,咱们是没那个福气与晏侯府攀上交情了。”
但这世上最让人难受的,便是你以为他已经到了顶峰,接下来必然会物极必反,从此要走下坡路了。
人家并没有成为你想象中的纨绔子弟,也没能如你所愿就此败落。
有钱有权的教出来的子嗣不一定就是百无一用的脓包,有可能还比旁人起步高,更成才。
最后以晏长陵为首的三人齐齐中了进士。
反倒是朱家和钱家的两位公子不争气,朱家世子到底还算博了一个贡士的名头,而钱家公子今岁弱冠已过,唯一有过成就的便是童试。
当初国公夫人那句‘物以类聚人以聚群’倒是没有说错。
皇家书院里的名额有限,所有参加过四回科举的人,无论是谁,也无论是否考上了功名,皆不能继续复读。
是以,钱家四公子只能去自个人家里开设的书院,与小他四五岁的白星南做了同窗。
钱家四公子还沉浸在过去那些被羞辱的日子中,恼羞成怒,晏长陵已不想再搭理他了,开始盘问,说的话单刀直入,“你是何时,何故害死你兄长的,如实招来。”
钱家四公子一愣,他莫不是发疯了,“我害谁?”
“钱家大公子死了,你不知道?”晏长陵冲他和善一笑,当年江宁小霸王的称号并非白来,人歪在椅子上,双腿一交叠,又摆出了就要欺负你,你能奈我何的姿态,“我劝四公子还是别装了,招了还能留个全尸,想必钱家大夫人会顾念你姨娘替钱家多延续了一份香火的份上,不把你送上公堂污名,要是不招”晏长陵拍了拍腰间的弯刀,凉凉地道:“待进了诏狱,你这一身的东西还全不全,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原本他就极为嚣张,如今一身飞鱼服,愈发让他耀武扬威了。
钱家四公子恨得牙痒,恨不得立马弄死他,眉心几跳,终于反应过来,转头问屋内的下人,“府上谁死了?”
底下的人忙垂头禀报道:“大,大公子昨夜遇了害,四公子还不知道?”
兄长死了?
怎么可能
钱家四公子脸色一变,怔愣了一瞬,眸子中又划过一丝诧异,再看向晏长陵,到底意识到了事情不对,扯了扯唇角,讽刺道:“我兄长被人所害,晏世子不去追查真凶,反来我府上讨茶喝,倒像晏世子的作风。”
晏长陵但笑不语。
当着他的面饮了半盏茶,再慢悠悠地把玩着茶盖,语气轻松地吩咐沈康,“绑了,带回锦衣卫审问。”
钱家四公子一怔,对他的嚣张怒不可恕,抬手指向他,“你敢?!”
“我怎么不敢了?”晏长陵示意沈康继续。
钱家四公子被沈康放手擒住,嘴里便没半点客气,“晏长陵你个狗贼!你这是在公报私仇!你简直无赖无耻!”
晏长陵起身,理了理衣袖,走到钱家四公子面前,扬唇同他道:“我就是无赖,你头一天知道?当年吃了那么多亏还不够你长点记性,见了本世子嘴巴放干净点,要不然就绕道走,千万别戳到我眼珠子”
“主子。”周清光忽然出声。
他说话,他打什么岔。
晏长陵抬起脚尖,鞋面抵住钱家四公子的下颚,“我不仅是无赖,我还心眼小,谁要是说我一句,我都能记到老,且一定会找个机会讨回来,我还心狠手辣,你猜猜我这双手,沾过多少人的血?”
“少夫人。”周清光没法子,又唤了一声。
晏长陵动作一顿,转过头,便看到了门外面色微微诧异的小娘子,脑子明显空了一瞬,脚慢慢地收了回来,适才那副得意劲儿说收便收,笑着道:“吓唬吓唬你罢了,其实,我也没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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