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那一天,名为“之疆”的褪色黑白头像账号更新了一条视频。
画面中出镜的齐疆正蹲在小花园里刨土,旁边摆着一丛丛玫瑰苗。
几个月后的如今,浮若镇齐疆的后院中,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玫瑰和郁金香。花种是小半年之前齐疆种下的。
视频在繁花中结尾,片尾坠着两行字:
愿来年春花开时,我为风景,祝君知春。
春天到了,姐姐。
视频发出的账号ip归属地为平京。
琇琇生活在昌兴省,那么显然只能是陈怡然了。
祝春知不可抑制地给陈怡然拨去电话,“跟我说一说她,说一说她最后的事。”
对方似是等待了很久,说:“你来平京,我们见一面吧。”
见面后祝春知才知道齐疆在日记中所写的陈怡然患的病究竟有多么严重。
过去对方的俏皮短发如今已全无,整个人干瘦如将要死去的树木。
看着祝春知询问的目光,陈怡然虚弱地笑笑,说:“急性髓系白血病,但还能再活几年。”
陈怡然的语气又好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说:“齐疆走的那几天,我在icu,没能去。”
祝春知微微坐过去,眼泪落到陈怡然手面上,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喜欢哭的人。
为着陈怡然,为着齐疆。
陈怡然拍了拍她,然后说:“姐,我跟你讲讲齐疆吧。”
从陈怡然的口中,祝春知拼凑出了齐疆生命的最后一个月。
那晚的大雨之后,齐疆的视力一落千丈。
放寒假后,她不顾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的劝嘱,回到浮若镇躲了起来。
她想要在小院中种满玫瑰和郁金香,却无意间挖出了母亲张宝熙的骸骨。
连续的大雨冲刷使地面土壤变得稀薄。齐疆下铲子时眼神瞥到了一缕浅红色的绸衫,是张宝熙留给她的最后一面所穿的衣服。
齐疆的记忆昏涨把头脑填满,记起那时齐裕斌拎着酒瓶,对着八岁的齐疆醉醺醺地说:“你妈跑了,找你那个棒子爹去了,她不要你了。”
之后齐疆只听见小镇上的人对她的议论纷纷:
她妈受不了齐三,跑了。
这姑娘多可怜啊,连咱们的话都还没说利索呢。
如今她颤抖着手去触摸母亲冰冷的骸骨,热泪从眼眶不间断的涌下,才知晓原来张宝熙并没有抛弃她。
可却万万不如抛弃了她一个人远走。
土地中陪着张宝熙睡着的,还有一个陶瓷罐。
齐疆把罐子打破,从中掏出一个记事本,上面写满了齐疆的日常小事,还有对梁清哲的思念。
齐疆从累积的信息中知道了他生活在自己幼时生存过的另一个国度的原州,在一所大学任职。
张宝熙入土为安后,齐疆给自己办了护照和签证,飞到韩国的土地上。
左眼始终打着纱布,却也让她挨个查遍了原州的每个学校,终于在一所科技院的校门前,见到了张宝熙留给她的照片的背景。
齐疆拿着照片低低地去询问,有人想起来这位教授似乎已经从原州科技院离职了。
又辗转多地,终于不负有心人地被她碰见了梁清哲。
对方比起照片中的模样,没太多变化。
齐疆操着异国的语言举着母亲的照片询问刚刚下了课的梁清哲,还记得张宝熙吗?
对方摇头。
齐疆转过头去落泪。一个给你生下了子女的张宝熙。
这时有人上来挽住梁清哲的臂弯,撒娇般询问情况。
“没什么,”齐疆听见梁清哲这样说,“她向我问路。”
梁清哲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倒也都不重要了。
齐疆将照片撕毁塞进包中,又自己带着个无名的答案回了国。
几天之后,溺亡在水中。
/
祝春知从来没想过,原来那时的齐疆,已经失去了她的所有。
春天结束的时候,祝春知的颈上开始过敏,锁骨的伤疤周围也开始起着疹子,仅仅是一小块。
像鬼魂留下的吻痕。
齐琇用快递寄给她一个相机,说:“是姐姐的东西,但我想也应该是属于你的。”
祝春知打开来看,是齐疆视角中的她,多数是背影。
原来你见过我这样多的背影。
不能再睹物思人。
她会死的。
祝春知放允自己一条生路。
五天之后,她又去疗养院探望了一趟祝如敬。对方紧紧攥住她的手,听见祝春知比自己还厉害的咳声,枯叹:“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啊。”
“小姨,我要出国去了,最近一段时间可能就不来看你了。”
祝如敬的手费力抬着,为祝春知挽起耳畔的一缕发,“不用挂念着我,春知。”
祝春知的泪滴落到枕头上,霞光映着,如她的泪到了世纪末。
她自觉做够了深情姿态,所以如今该奔自由而去。
可身处瑞士时,望着映在玻璃窗上的灯束,祝春知想到家乡,想到思念,想到齐疆。
这一年国内国外地漫无目的游荡,祝春知觉得鬓发边都能生出华发。
可她人却未真正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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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赵澜争的电话,对方语气难掩激动地对她说:“春知,你快看看我发的那个视频,是不是嘎嘎?”
视频里的小狗像是流浪了许久,毛色相近,脖颈处一块心形也像。
“我现在回去。”
像是死水的湖心被投进颗石子,祝春知活了起来。
下了飞机赵澜争正牵着那只小狗等在机场外。
祝春知走近了蹲下身唤它:“嘎嘎?”
没有生物向她走来。
可祝春知却笃定这就是嘎嘎,她将其抱起,温柔抚着它的头:“咱们回家了啊。”
赵澜争走后,祝春知去见了一个人。
那人人称修民哥,此刻他的面前正站在一个中年男人。
见祝春知来了,黄修民踹了一下那人的腿弯,对他道:“还不快说!”
“是,是。我和蔡心珍过去是同事。她老公早些年欠了一屁股债跑了,留下一个女儿有癫痫病。”
“有一天我看蔡心珍跟一个年轻的男人见面,神神秘秘的,就凑上去看了一眼。听见了他们两个在商议事情。”
那人停顿,黄修民看了一眼祝春知的眼神,拍了一下那人的头,“继续说。”
“反正我听到那男的跟她说,只需要抓着那女学生的头发磕到方向盘上一下就行了,出个小车祸,看上去是意外就行。说反正蔡心珍也活不长了,给女儿留点钱不好吗?如果死了自然会有人管她女儿,如果不去做女儿那么小一个人也活不了,干脆就拼一把。大概都是这类的话。”
“那男的什么样?”
“看着挺高的,但有点瘦,穿那种薄薄的羽绒服。”
“对了,”中年男人补充道:“那人手背上有个文身,像是朵莲花。”
祝春知找到朱亮时对方很是惊讶。
一边问着“你怎么来了”,一边给祝春知倒茶。
祝春知开门见山,问:“传鸿桥的那起事故,你弟弟做的?”
见朱亮端着盛满热水的纸杯低头不说话,祝春知道:“原来真的是你们。”
“这件事跟赵总无关,你也知道,我早就被赵总开除了。”
对着花了些功夫和时日找到的人,祝春知执着问:“谁的示意?”
“是我自作主张的,赵总没有下任何命令,我手底下的人为了抢功劳做的。”
“抢功劳?”他们居然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这样一件事。
祝春知的语气是少在她身上出现的阴冷和凛寒,她低声问:“我再问最后一次,齐疆究竟是怎么死的?赵澜争到底有没有让你下死手?”
“没有,”朱亮说,“我们从来没想过去真正害死她。”
“赵澜争具体让你做什么,她是怎么交代的?”
朱亮知道,再说谎也是无益,于是支支吾吾地坦白:“只是说让我再吓唬吓唬她就好了。”
“为什么绕那么大一圈,怎么偏那么巧她就上了那辆网约车?”
朱亮语气微弱地讲:“直接撞她的话怕过于明显……被您发现。她出行打车的次数多,就派其他人一直跟在她周围,蹲点守着,概率就大了……”
“概率?”
命运也不怜她。
祝春知摇了摇头,她忽然笑了。那笑容的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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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祝春知发烧到住院时,赵澜争守在她身旁悉心照料。
疾病初愈时,她牵上赵澜争的手,说:“我想去澳门。”
“澳门?”
“对,你陪我一块儿。”
几年前她们就曾来过一次。那时祝春知手里揽着牌冲对面坐着的赵澜争狡黠一笑,转头间赵澜争输了三百万。
不过是小数目而已。
如今刚下了飞机,祝春知也是牵着赵澜争的手往赌场里进。
甫一坐下,立马有年轻侍者来招待询问,赵澜争算是财经报纸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一次赵澜争在赌桌上放浪形骸,下的赌资不多,但输赢反复间就耗着她的心力。
一天一夜过去时,赵澜争面前已堆起了小山般高的筹码。
“这个。”祝春知把筹码推向一个方位,赵澜争没拦她,反而是身体靠着柔软的椅背,姿态从容表情柔和地看着她。
开牌后赵澜争看着荷官的表情便知道,祝春知替她胜了。
这时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端着杯红酒前来结识,赵澜争知道,那人名叫高怀民,是华西信托的副总经理。
一个月后赵澜争像从前一样将祝春知叫到办公室,询问她:“高怀民可信吗?”
祝春知摇摇头,“不可靠。”
赵澜争轻笑。
一年后赵澜争从华西信托那所获得的基金被用于文旅项目。
她当然知道赵澜争的心愿所在。
赵家给她留下的商业中心是地产,而最心爱她的陈圭璋的心病则是没能开拓出一个山清水秀的商业版图。
让赵氏不仅仅只是在地产行业,而是在各个领域遍地开花,是赵陈两家的夙愿。
两年后,高怀民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监察。
而赵氏地产盲目的扩张导致资金吃紧,现金流断裂,赵氏地产面临着严重的财务危机。
不久后赵氏地产爆雷。
时代的荣光托举出一个赵澜争,而她终究也倒在了时代中。
祝春知最能知道那位天之骄子所有的隐病。好胜心强是其中最富色彩的一件。她要赵澜争伤心伤力伤财,不然抵不过齐疆所受的痛。
而她并未再触及到赵氏地产的核心领域,这场战争中,祝春知并没有做什么。
不过是几年前把谌歲安排在赵澜争的身边而已。
赵氏地产能走到今日,时代是淹没她的洪流,谌歲是替赵澜争掩着双眼,让她不能看见洪流的人。
在赵澜争带着菊花来探病自己的那时,祝春知就已经在埋线了。
新递过来的职员筛选的履历表中,那个名为陈岁的女人年仅26岁就成为了平京市经海区的检察官,如今来到赵氏地产法务部工作。
眸光熠熠。
陈岁,2012年的报纸上登过。
十五岁的祝春知为了留在赵澜争身边,没少花功夫。
缅回歹徒劫持事件中,陈岁的父母与赵澜争的父母共同丧生。
只怕没有那么巧的事。
祝春知曾私底下找到陈岁,说:“换个名字吧,这名字太显眼。”
陈岁凝眉看着她,问:“你想做什么?”
祝春知反问她:“你要做什么?陈圭璋还活着呢。”
陈岁哽住。
祝春知继续道:“只要他还活着,无论什么,你总有被查到的风险。”
陈岁被她抚着肩,听她说:“你想要做的事,或许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
“也许我和你有着同样的目标。”
后续的往来中祝春知查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那是一辆体验异国风情的车辆,却碰上穷途末路的歹人。
而在炮弹令赵澜争的右耳产生巨大的嗡鸣时,陈岁正回头望着这样一副场景——赵澜争的父亲把怀着孕的陈岁母亲推到前面挡着枪。
事发后赵澜争被迅速接回国,陈岁的名字在报纸上刊登了三日,最后在一通周旋下被远方亲戚收留。
陈岁从来没有认为那是赵澜争的错,但她是想看看像他们那样的人,是不是认为自己天生比其他人高贵的。
所以她苦心经营,即使后来赵澜争对谌歲起了疑心,将她调到分部,可形势早就是无法挽回的了。
陈岁于今终于看到了那位落了难的狼狈的小公主。
而她显然认为祝春知会比自己狠,她不光要赵澜争坠地,还要让她殒身。
或者说,陈岁知道,自得知齐疆的死有赵澜争的助推时,她就起了让赵氏地产为赵澜争奔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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