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梦魇

    ◎“啊?是我们的孩子吗?”◎

    “镇不过是一群, 失了枷锁就会乱咬人的,疯狗。”

    这句话刃毒并没有避着应落逢,反而故意放声让他听见。

    闻丹歌向前迈了半步,感受到脚边黏腻的触感, 又立回原地。

    不能弄脏落落。

    迎魁的剑尖拖着地, 闪着暗红的血。不仅是梦魇的, 还有数不尽的风羽妖, 她根本来不及清理。纵使外表清理干净了,上面凝结着的巨大恶意,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消解的。

    刃毒说的没错,镇就是一群疯狗。

    她有些疲惫, 疲惫到无法出声解释。她挥剑斩断了脚下的污泥, 彻底葬送了梦魇。

    一步一步, 带着血, 带着恶,带着数不尽的杀孽与业障。她停在她的星星面前。

    “不要怕我”“很累吧。”

    没有听到意料之内的惊叫, 闻丹歌愕然抬头,望进一双一如既往的温柔眸中。

    那是一片目光的海,一叶扁舟置身其中,风平浪静。

    “阿鹤。”他上前拥住她,轻声道, “一定很累吧。都怪我没用,我以为我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结果还是”还是麻烦你不厌其烦为我出生入死。

    照顾我, 一定很累吧。

    “落落。”她闭了闭眼, 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被刃毒诱发的暗火一寸寸熄下去, 心绪前所未有的平静,“落落,落落,落落”

    像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个小名,她一遍又一遍喊着,再三肯定他的存在。他只好一声声应下,偶尔遗漏了一两句,立刻感觉到背上的手拥得更紧了。

    他无奈,拍了拍她的肩:“阿鹤,事情还没有解决。”

    闻丹歌这才松开怀抱,继而紧紧牵起他的手,十指密不漏风。应落逢任由她牵着,带她走到自己的梦魇中:“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梦魇和我的梦魇接连到一处了。或许是因为两个梦魇同时破碎,施魇者承受不住,决定放手一搏?不过,我还有些感谢它。”

    他晃了晃两人连接的手,走到璩娘面前,笑道:“璩娘,我带阿鹤来看你了。”

    璩娘当然看不见他们。针对应落逢的这个梦魇,重在弥补他幼年的遗憾,只能看,不能交流。但奇异的是,梦魇中的璩娘仿佛听见了他的话,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们。

    闻丹歌悄然拔出剑,却顿住了。

    “好、回家就好回来了就好。”璩娘弓着身,穿过他们,慢慢向门口的小落落走去。这话应该是对着在外玩了一天才回家的小落落说的,但是

    “嗯,我回家了。”

    语毕,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笑着对闻丹歌道,“动手吧。”

    他虽不知道何为“魇核”,却能通过闻丹歌杀死“他”的那一幕,猜到想要破除梦魇,必然要杀死最深的执念。

    应落逢的执念是什么呢?

    见闻丹歌迟迟没有动作,他索性执着她的手,接过迎魁。

    迎魁锋利,能够破除幻境,斩杀邪祟。璩娘苍老的身躯无力倒下,就在她即将化成一滩污泥时,闻丹歌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别看。”

    掌心传来一下细细的痒,接着是一点微凉。她听见他说了声“嗯”。

    梦魇开始坍塌,宛如褪色的画,一瞬间失去所有色彩。天旋地转,跌倒的幻境极不稳定,闻丹歌劈碎落石,望着天边愈来愈大的空洞。

    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应落逢紧紧依偎着她,问:“那里是出口吗?”

    “也许是出口,也许是另一重梦魇。”她也不确定。

    应落逢笑了笑,扯了扯她的手:“那走罢。”

    出口或是另一重梦魇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在一起,便不会恐惧。

    空洞之后是另一番天地,漆黑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闻丹歌点燃炎符,接着火光向前走去。

    “墙壁上好像有东西?”应落逢示意她把火光凑近,细细打量起壁画,“这是祭祀?”

    只见壁画上,数以万计的人潮齐齐伏跪,中央一口悬空的棺木半阖着,隐约露出棺木主人的样貌。

    闻丹歌:“最里面那圈,是孩子。”

    应落逢连忙将火光下移,跪伏的人群从里往外,依次是孩子、女人、男人和老人。

    和失踪的顺序对上了。

    再向后走,壁画详细描绘了祭祀的程序。篝火、生祭、放血、活埋与其说是祭祀,不如说是一场,残忍的屠杀仪式。

    应落逢不忍去看,一边默念着超度经,一边继续走。忽然,他的目光凝滞在一页。

    壁画上是一对龙凤红烛,烛光后,红盖头漂浮在半空,脖颈上本该有头颅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脑袋还在。

    这些壁画没有配文,全都是笔迹潦草的画,除了最开始几页关于祭祀的内容,其它皆是不知所云。应落逢努力辨认许久,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遂放弃。

    走了约莫一刻钟,长廊还是没有尽头,闻丹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马扎,安在平地上让他坐。应落逢觉得小马扎有点眼熟,想起来:“啊,是家里的那个?”

    “嗯。”说着,闻丹歌又从芥子袋里拿出两碗细面。面上还冒着热气,一看就是施法保温了。

    眼见两个人就要在魔的秘境里吃起饭,刃毒忍无可忍:“喂!喂喂喂!你们两个注意一下场合好吗!”

    闻丹歌没理它,咽下一口面才回:“没了。”

    刃毒:没了就没了我又不想吃!

    应落逢放下碗左右看了看,疑惑:“阿鹤,你在和我说话吗?我够吃的。”

    “不是,在和刃毒说话。”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在这里,经常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应落逢想起看见她时那道莫名的声音,点头表示认可:“胡言乱语,阿鹤你不要信。”“嗯。”

    刃毒:

    “你们难道不想出去吗?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们吧,这里是轮回廊,如果没有高人指点,你们是出不去的!想知道办法吗?只要你让我”

    “原来是轮回廊。”应落逢眼睛一亮,“这就好办了。只要找到轮回的起点和终点,两边同时发力,就能把首尾接连起来,形成真正的轮回。轮回是死后生,生后死,首尾相连抓住两个‘生’便是生机!”

    闻丹歌为他鼓掌:“落落聪明!”

    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应落逢咳了咳,将吃完的碗筷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芥子袋里,起身道:“去找起点和终点吧。”

    俩人吃饱喝足,一起漫步在黑暗的长廊中,全然没有小命不保的危机感,浑似一对吃完晚饭出来溜达的小情侣。刃毒忍了忍,没忍住,大声嚷嚷起来:“哪有你们这样找起点和终点的?不知道分头行动效率最高吗?也是,你的小郎君手无缚鸡之力,分头行动一定会遭殃,不如这样”

    可惜的是,这一次它的教唆也失败了。

    闻丹歌拿出一只小纸人,轻轻吹了口气,小纸人落地飞长,长成八九岁的孩童模样。她又卸下迎魁别在纸人身上,拍了拍它的肩:“去吧。”

    小纸人费劲抱着迎魁,重重点了下头,一蹦一跳地走了。刃毒傻了眼,无能狂怒:“你什么时候会的这招?我怎么不知道?”

    它就住在她脑子里,她做了什么它最清楚不过。如今,她从哪里学的傀儡术?

    闻丹歌:“你蠢我又不蠢。”什么事情都让它看见还得了?她摸落落尾巴、亲落落的这些珍贵时刻,才不能让它占便宜。

    应落逢一面听着她和刃毒拌嘴,一面新奇地看着手上的水镜。这是闻丹歌给他的,说是能看到小纸人那边的情况。

    起点好找,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是。难的是终点。

    按照刃毒所说,这是条没有尽头的长廊,一直走肯定走不到终点。

    那么就要从“轮回”的终点入手。人生的终点是死亡,轮回的终点是什么?是新生?可他是重活过一次的人,可见“生”也不是终点。

    水镜里的视野很暗,很窄,只能依稀看见迎魁的剑身。忽然,小纸人停了下来,它遇上了第一个难题。

    那是一条河。

    河?他们来时有河吗?应落逢示意闻丹歌过来看,紧张道:“纸人怕水,这要怎么过去?”

    “放心,它很聪明的。”

    只见小纸人把迎魁放在地上,自己踩上去,学着闻丹歌的模样,竟也摇摇晃晃御起剑来。“嗖”地一声,轻松越过了河流。

    刃毒:“这玩意挺精啊,肯定不是你的种。”

    闻丹歌不高兴了,威胁似的敲了敲脑袋:“是用落落头发和我的血做的,怎么不算?”

    “啊?是我们的孩子吗?”应落逢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自己的头发做了小人,闻丹歌摇头:“闲来无事做的傀儡,还没做完,原本预备着给你带在身边。现在用了也没关系,之后我再做一个。”

    她手巧,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即使是傀儡,在她手下也充满灵性。

    越过河之后,第二个难题接踵而至。应落逢看着水镜中的熊熊烈焰,忧心忡忡地扯了扯她的袖子:“阿鹤,纸人不能碰火呀。”

    闻丹歌点了点水镜:“你看。”

    迎魁荡出一道剑气,火焰立刻退避三舍,乖乖给纸人让出一条路。小纸人拖着迎魁,“哼哧哼哧”地继续走下去。

    观完纸人历险记,应落逢沉吟半晌,试着问刃毒:“轮回的起点,是‘本来的面貌’?”

    纸,本就是树木经过各种程序加工而成。水浸、火烤都是必经之路。以此类推,人类轮回的终点,会是最后的面貌吗?

    一抔黄土祭祀、棺木

    “终点是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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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 轮回廊

    ◎他是死于闻迎手下的魔尊,巫魏。◎

    刃毒不吱声了, 俩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被他说中了。

    应落逢轻快地摇了摇他们牵着的手,眉眼弯成月牙,催促之意溢于言表。

    闻丹歌从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想了想, 从芥子袋里掏出一碗桂花羹:“昨天晚上做的, 怕你今天太累没时间吃东西, 正好派上用场。”

    他本来不饿,被她这么一说又勾出几分馋意。思及最近她总喜欢揪自己脸上的肉,十分克制:“那,一人一半。”

    于是本来阴暗恐怕的轮回廊, 弥漫着桂花的清香。来时留了记号, 很轻易就能找到壁画的位置。路上还看到了河与火的痕迹。

    掏出水镜一看, 小纸人兢兢业业地走着, 察觉到他们的视线,欢快地朝脖子上的镜子招了招手。

    应落逢有点喜欢这只傀儡, 眼巴巴和闻丹歌商量:“阿鹤,留下它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闻丹歌点点头,道:“出去后给它画上五官,再取个名字,差不多就能定型。”

    闻言, 应落逢脸上笑意更盛,主动凑到她脸边亲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干“偷香窃玉”的事, 事成之后颇不好意思, 连手都不牵。可才往前走了半步, 又被她拉回来。

    闻丹歌摸了摸脸颊, 有点想揉搓迎魁。这是她紧张时常有的动作, 偏偏现在迎魁不在身边。她只好改为狠狠揉搓应落逢的脸,却也不敢用劲,稍见红晕就立刻停手。

    她郁闷:落落总是这样

    撩完就跑。

    好在这一路没有遇上小纸人碰见的离奇事,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壁画面前。闻丹歌没让他碰,自己拂了拂壁画上的灰尘,凝神看了会,得出结论:“没有异样。”

    意思是,这是一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壁画,轻易就能打碎。

    应落逢时时观察着小纸人那边的动向,见纸人停下,忙叫了她一起来看:“阿鹤!这是起点吗?”

    夜流萤在漆黑中闪烁,一点星芒,落在迎魁上。

    起点无疑。

    闻丹歌运力,将手掌放在壁画上。水镜里的小纸人也像模像样地举起迎魁,朝空中一斩。

    “轰隆”“咔嚓”

    两道巨响同时回荡耳边,眼前白光一闪,闻丹歌迅速捞起应落逢后退数步。

    迎魁和小纸人早在巨响时就被她召回,如今挂在应落逢衣带上,一家人整整齐齐。

    “憋气。”叮嘱完他,闻丹歌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人”。

    准确来说,是一具烧焦的,漆黑尸体。

    他隐在黑暗中,若不是那一瞬的白光,几乎不会被发现。但闻丹歌五感敏锐,若是之前就存在,断然不会毫无察觉。所以,他是在轮回廊被打破的刹那出现的。

    抬眼去看壁画上棺木的位置,果然,里面的逝者不见了。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抬起焦黑的手臂,指着他们的方向。闻丹歌皱眉,冷冷拔出迎魁:“并非我们有意闯入,而是你的后人用你设局,要打搅你的安生。”

    他摇了摇头,仍旧紧盯他们不放:“我可以放你出去,但是他,要留下。”

    这次她看清了,他指的是落落。

    “休想。”一道寒芒闪过,凛冽杀意排山倒海的扑过。她没有对付千淏的耐心,起势时运气到极致,迎魁在手下发出兴奋的阵阵嗡鸣。声止,招出,庞大的剑气裹挟着碾碎一切的巨力斩向对面,对面的人却不避不闪。

    剑气即将扑到他面上的刹那,巨力突然消弭。仿佛一粒碎石投入深谷,毫无回响。

    他道:“这里是我的墓穴,你伤不到我。”

    应落逢出声:“我从未听说过,轮回廊是谁的墓穴。它是天道一缕邪念所化,天道不欲让世人堕入此地,故而将其藏匿。你凭什么说,这里是你的墓穴。”

    听了这番话,那人似乎也很惊讶他知道这么多:“你居然知道轮回廊是天道邪念所化?不愧是活了两次的人么。罢了,既然你们有这般造化,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你们擅自打搅我睡觉,而我一不留神让那群魔钻了空子,两清。但,你们的小东西毁了我好好的墓穴,算起来还是你们罪加一等。”

    “这样,我请你们各看一出好戏。若是看完以后心性依旧,我就放你们走。若是看完改了心志”

    他分明没有五官,此时那张脸上却仿佛带着笑,恶意满满的笑:“你们之中,须留下一个人为我陪葬。怎么样,这个提议不错吧?无论如何都能活一个。”

    “若是我不肯呢。”闻丹歌一手执剑,筋脉中的真气迅速聚拢,如云海般涌向山巅。那人轻笑一声,不无轻蔑:“尚未蜕变的‘镇’就这样嚣张?当年闻迎可是拼尽全力,才把我封印在此。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也敢班门弄斧?”

    闻丹歌不为所动,手中聚力,十二道阵法徐徐展开:“可你也不似当年,不是吗?被封印在这里,不进则退,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千年后乳臭未干的‘镇’,不能把你杀死。”

    “呵。”黑影轻蔑一笑,挑衅地朝她招了招手,“那你就试试。”

    他话音未落,一声轰然巨响炸开,闻丹歌如一只轻盈的飞燕,设了结界将应落逢安置好,转身纵跃在四周无序降下的剑光中。

    五指微张,迎魁化作无数残影,骤然刺向正中那人。一式未平,闻丹歌心念一动转化剑招,手下动作变得凌厉,每一斩都是赤裸裸的沸腾杀意,带起的炽风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无形剑气似羽镝划过,又如星过夜空,利刃卷起细小飞沙,化作浩大声势。

    黑影仍然不为所动,看不出五官的脸上写满嘲讽。

    还没完。闻丹歌再次提气,以迅雷之势挽剑,庞大真气排山倒海袭向对面,霎时,雪山将倾,飞沙走石。

    剑影火光,裹挟罡风甩出热浪。热浪中心的人却毫发无损,甚至有余力勾出一个嘲讽的笑。

    “就这点本事。差得远啊,小镇。”

    “阿鹤,不要被他激怒。”应落逢隔着结界坐立难安,忽然大声喊道,“招数是有用的!他在躲你的第三式!”

    第三式,碎式。她阖眼,遵循着脉络最原始的运作,指尖扣紧剑柄,刹那间倾注了全部真气。轻轻一抖,牢不可破的轮回廊如骤然跌碎的玻璃,不输烈日的剑光都被无数细小破碎折射出璀璨。而斑斓的中心,闻丹歌如墨长发无风而动,她两指捏剑,此刻迎魁在她指间轻似飞花、薄如蝉翼,只消一念,剑意化为无边丝雨,遇物则尽显锋芒,悉数碾为齑粉,烟消云散。

    尘归尘,土归土。

    尘土散去,黑影依旧驻足原地。只是他的一只手臂,落在了地上。

    “不错。”他赞道,“小小年纪有这种本事,确实不输闻迎。只可惜,你们‘镇’有个太招摇的弱点。”他抬手,闻丹歌设下的结界不攻自破,应落逢还没来得及出声叫她不要担心,就落在他手里。

    黑影细细打量了一番他,贪婪地猛嗅几口,叹道:“炉鼎体质的九尾狐不然怎么说天道对你们‘镇’又爱又恨怎么什么好东西都是你们的?凭什么?”

    闻丹歌提着剑,一个闪身来到他身前劈下去。而黑影只要收紧掐着应落逢的手,在他脖颈下留下红痕,她就不动了。

    “哈哈哈!哈哈哈!闻迎啊闻迎,你看到了吗?你的后人比你更依赖所谓的‘星人’。”黑影猖狂大笑,一边笑一边撕扯自己的血肉。直到身上漆黑的印记扯尽,他初具人形,勉强能看出魔的特征。

    红如火焰的长发中露出对畸形的角,黑色长袍下是一条布满伤疤的骨尾。

    尾尖对准应落逢的心脏,仿佛闻丹歌再进一步,他就会命丧当场。

    果然,闻丹歌不再动作。

    闻迎、轮回廊。他是死于闻迎手下的魔尊,巫魏。

    巫魏舔了舔嘴角,虽然很想现在就生吞活剥了应落逢,但一千年的封印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星人”的确是镇的弱点,可倘若做得太过彻底激发了镇的血性,即使是一个年轻的、弱小的镇,也会让他得不偿失。

    真正的佳肴,该在大获全胜后享用。

    “怎么样?考不考虑我刚才的提议?请你们看戏、还能活命,何乐不为?”

    应落逢虽然被他桎梏,可还是拼命用眼神传达意思。他想说别答应巫魏,魔最狡诈,喜爱出尔反尔。但闻丹歌好像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当啷”一声,迎魁落地。她空着手来到他身边,答应了巫魏的请求:“好。”

    “若输了,我留下陪葬。”

    巫魏露出一个得逞的笑,骨尾兴奋地在地上拍来拍去。他“大发慈悲”放了应落逢,给了他们短暂的团聚,一点也不把闻丹歌放在眼里。

    他打了个响指,破碎的壁画重新聚拢充作戏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红幕布迅速合拢,又缓缓拉开,颇有几分社戏的意思。

    “接下来的这折戏叫——”

    “叹前生。”

    【📢作者有话说】

    (这里是存稿君~作者和她的基友过二人世界去啦!这两天可能不能及时回复读者小天使哦!啾咪爱你们)

    53  ☪ 叹前生、恨轻狂

    ◎应落逢握着剑,刺穿了闻丹歌和他。◎

    几乎在这个名字出来的刹那, 应落逢就僵硬了身躯。

    他知道巫魏那一句“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指的并不是闻丹歌,同样是经历过生死边界的人,他知道巫魏诧异的是他。

    一个本该化作枯骨,却意外重活一世的怪胎。

    何况根本没有“叹前生”这出戏, “前生”指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前生。

    戏幕拉开, “咿咿呀呀”的傀儡人粉墨登场。挂在他腰带上的小纸人见了同类, 好奇地探出头, 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去。

    无他,全因为这些傀儡人四肢僵硬,五官诡异。像人,却像得毛骨悚然。

    台上变幻出一张床榻, 躺着一位孕肚高高隆起的临盆产妇。她身边只有一个佝偻的嬷嬷侍奉, 正一瘸一拐地来回跑着。

    闻丹歌握了握他的手, 感受着他手心渗出的冷汗, 低声安慰:“别怕。”

    应落逢摇了摇头,嘴唇微微泛白。

    前世他没有和巫魏打过交道,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书里关于魔族的记载少之又少,对于这位死于闻迎剑尊手下的前魔尊,也只有寥寥几笔。

    暴虐嗜血、喜怒无常,都是些流于泛泛的魔族形象,并没有具体的弱点或者招式记载。因此, 他没办法从记忆里找出破局的方法。

    察觉到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闻丹歌揽过他, 按照某种奇特的规律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 渐渐地, 应落逢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小声道:“我没事。”

    台上的戏已经演到璩娘去世, 他孤身一人在方寸宗中艰难求生。看到这里,闻丹歌似乎终于将主人公和他联系起来,微微瞪大了眼。

    应落逢苦笑着摇头,没有解释。

    “可恨豺狼虎豹——要我命丧黄泉——”台上话锋一转,突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破庙里的人无知无觉做着美梦,而庙外亮起了几十双幽绿的眼睛。

    第三次了。

    应落逢垂下眼,不想看也不想听。可巫魏怎么会让他如愿?他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逼着抬起头睁开眼,他没有挣扎,闻丹歌却不由分说将他扣在怀里,遮得严严实实。

    她说:“这不是你想让我看的吗?”

    巫魏大笑起来:“没错。但另一位也不要着急,下一场保准你能大饱眼福。”

    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她的心跳。他在熟悉的味道和律动中放空,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在缥缈山。

    要是永远在缥缈山就好了那样,就不会被她知道,自己最狼狈不堪的过去。

    与方寸宗中的恶意不同,前者是肤浅的厌恶,与他后来的遭遇相比不值一提。只是回想了一番自己是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内心深处就涌起铺天盖地的恐惧。

    连他自己都不想看到的画面,她会如何想?死而复生的怪物,她还会带回家吗?

    不知多久过去,傀儡戏接近尾声,闻丹歌终于松开了怀抱。应落逢第一时间看向戏台,想知道巫魏还原到哪一步,却只能看到缓缓落下得帷幕。再去观察闻丹歌的表情,面上依旧无波无澜,仔细看却能发现,她眼中暗含怒火。

    为什么生气?因为他瞒而不告吗?他想解释,张开唇瓣呼吸了一点新鲜空气,又被堵塞咽喉。

    “下一折,恨轻狂。”

    周遭蓦然亮起的灯忽又黯下去,只有戏台中央亮着。应落逢紧张地眨了眨眼,因为如果上一出戏是关于他,那么按理来说这一折,就该是关于闻丹歌的。

    恨轻狂,是讲阿鹤年少时的事吗?

    谜底很快揭晓。

    与上一折的顺序不同,闻丹歌的故事并不从出生开始讲。一出场,她就手握迎魁,身量与现在一般无二。

    应落逢想了想,讲的应该是她离开缥缈山遇到自己之前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很寻常,年轻又强大的修士,离开家乡磨砺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足迹遍布九洲十八境。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偶尔路见不平,时常无所事事。她似乎寻找着什么,每到一座城或者一个村庄就会停下来,少则数日,多则一年。

    她的故事没有声音,整个色调都是灰蒙蒙的,仿佛枯萎的记忆。

    忽然,她开口解释:“我在找我的族人。”

    “族人?”应落逢怔了怔,旋即回忆起初进缥缈山她说过的话。

    族中如今,只我一人。

    踏遍九洲十八境,苦寻无果。

    “镇人口凋敝,但在我出生时,缥缈山里还有一百人。”随着她的讲述,台上画面变幻,又倒流光阴,回到了缥缈山。

    “闻迎前辈曾说,封印之后,镇的使命到此为止,必然会在某一日被天道收回,以平衡世间。当初前辈只降下一千年的封印,没有将魔族赶尽杀绝,是因为她曾聆天音,魔族会在封印中消弭。届时,九洲十八境再无祸乱,也就不需要镇。”

    戏台上,傀儡人纷纷随风消逝。

    “只是我没想到,那一天会提早一百年。”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闻丹歌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可看着戏台上不断变幻的场景,她方惊觉,原来这段记忆一直刻骨铭心。

    她只是像往常一样逃了祝女君的课,偷溜到山脚的溪边练剑。期间阿娘发来好几道联络符催促,她既怕又勇,硬生生拖到夜幕降临,才慢吞吞回到山上。

    却发现,缥缈山死寂得像一片坟场。

    “阿娘?阿爹?”傀儡小人慌慌张张地推开自己家的门,奔走呼喊。明明前一秒还在想编个怎样的借口才能少挨点打,下一刻却恨不能阿娘立刻抽出剑狠狠揍她一顿。

    但事与愿违,无论她如何呼喊,始终没有回音。

    不仅如此,以往到了夜晚就会聚集起来练剑比招的族人们,今晚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她一个个敲门喊过去,全如石沉大海。

    “闻鸢前辈!”“孟老先生!”“阿娘!”“阿爹!”

    傀儡小人麻木地敲着门,从春暖花开的山顶,到北风萧萧的山脚。她像是突然被整个世界抛弃,雪地里伶仃的一只落单幼雁。

    喊累了,就坐在山脚下等。她固执地以为,肯定是族人们出去讨伐什么难缠的妖兽,或者突然掉进某个秘境里了。

    可她等啊等,等到日月轮转数次,等到落在肩上的秋叶变成白雪,等到祝女君忍不住把她带回家,她还是没有等到族人。

    祝女君告诉她,那天七星异常,缥缈山生了变故。

    能是什么变故呢?

    傀儡人抬头只能看到轮回廊,年幼的闻丹歌抬头,却在夜空里看到了崭新的星星。

    原来“镇”也会变成“星星”。

    闻丹歌讲完了,戏台上的傀儡人却还在演戏。应落逢蹙了蹙眉,看向虽不发一语、表情却十分奇怪的巫魏。

    察觉到他的视线,巫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只有她活下来了吗?”

    “如果天道要带走所有镇,为什么偏偏留下她?”

    帷幕重新拉开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无尽的黑暗,却于这片黑中生出一点红。接着,那点红从中绽开,放大再放大无限扩散,直到占据全部的视野。

    红得刺眼。

    这片红之下,所有颜色都褪去,只有一个摇摇晃晃的,模糊的黑影。那黑影的样子很眼熟,像是应落逢看着身边的闻丹歌,第一次,听到她乱了吐息。

    灼目的红似乎淡了一些,能够看清正中一个、不,两个颤抖的人影。

    他们是谁?

    黑影招手,迎魁应声而至。接着,一步一步逼近,直到剑尖指向,那一对颤抖的人影。

    一直沉默放映的戏终于有了声音,是一道女孩的泣音:“不要杀我们”

    像是幼兽的呜咽,应落逢猛地看向闻丹歌,眸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闻丹歌闭了闭眼,唇角翕动:“那天我”

    刃毒发作?神志不清?被人蒙骗?

    似乎情有可原,当真情有可原?

    解释到一半,自觉苍白无力,索性保持沉默。她缓缓低下头,听着耳里传来的、短暂的哀嚎。

    想,她以为自己忘记了,原来只是刻意不去回想啊。

    最后一幕,是被她杀死的那个女孩扑上来,咬住她的耳朵。

    她没有躲,于是从此以后,右耳多了三个耳孔。

    巫魏看完这一出戏,啧啧称奇:“还以为你们镇有多高洁呢。难怪比起我们,天道更不能容你。毕竟我们是仅靠封印就能规训成功的,而你们镇——”目光落在应落逢身上,他露出一个贪婪的笑,“所谓‘星人’,不就是狗链吗?”

    “你真的甘愿和她一起吗?或许某天,枕边人会像杀死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者一样,杀死你。”

    “连天道都容忍不下的种族,还有必要继续存在吗?”

    “你和我一样,都是天道规则中的幸运儿,我们才是同类。”

    “过来,对,像这样,举起剑,然后——”

    魇术再一次发作,且这次没有遭到反噬。巫魏看着面前一对半个时辰前还恩恩爱爱的有情人,尾骨兴奋得阵阵作响。

    再恩爱又怎么样?大难临头、生死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最喜欢看这种反目成仇的戏码,双目变成亢奋的猩红。

    “镇”不会反抗“星人”,这是他唯一从闻迎身上学到的道理。只要那把剑再进一寸,他就重活于世间,享受杀戮

    “噗嗤”一声,是剑没入血肉的声响,多么动听啊巫魏嘴角裂开一个肆意的笑,然而下一秒,就有粘稠的血液从他嘴角流下。

    不、这不可能他睁开眼想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闻丹歌将他的视野遮得一分不漏,他只能从缝隙中看见,应落逢握着剑,刺穿了闻丹歌和他。

    这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一不小心写长了,大概还有两章结束!感谢在2024-04-02 21:40:39~2024-04-04 20:1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读书真的会发疯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  ☪ 真相

    ◎天道拼命倾斜天平的后果就是,泡在蜜罐中的蚂蚁对外界逐渐失去感知◎

    应落逢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体力不支松开。但这个时候,闻丹歌伸手和他一起握住剑柄,轻声道:“没事的、我没事”说着,她手下发力, 迎魁再深一寸。

    “噗嗤。”

    剑尖从巫魏身后探出, 他还想挣扎, 闻丹歌骤然拔出迎魁, 反手一刺,彻底断送了他的性命。

    “这不可能”巫魏目眦欲裂,整个人如同破碎的壁画,一点点化作齑粉。闻丹歌使的正式碎式。

    她早就察觉, 巫魏虽然能够免疫轮回廊中的所有攻击, 却似乎并不能主动出手。所以他才绕了这么一大圈, 以“看戏”的名义, 挑拨离间。

    他不能动手,就想教唆他们自相残杀。妄想他们看过彼此最不堪的一面, 就会为了生的希望大打出手。

    前魔尊终究是“前”,他被闻迎封印在轮回廊一千年,法术散尽,只能凭借“魇”弄虚作假。信洲种种失踪案大概都是他的手笔,蔺泉是他挑选出的“魇主”之一, 但绝不会是唯一,无物宗内部势必还有内鬼。

    “别说了, 你先休息。”应落逢打断她的话, 垂下眼睫替她包扎。闻丹歌想说不用做这些, “镇”身体康健, 很快就能自愈。但看着他渐渐红了的眼眶,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扯下衣袍一角,小心翼翼按着她流血的腹部。那一下刺得极深,鲜血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外喷涌。他怎么也止不住,不知不觉带上哭腔:“怎么办啊阿鹤、我要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不拖你的后腿?

    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洒下。闻丹歌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想坐起来,才动一下就扯到伤口,痛呼一声。应落逢连忙把她摁回去,又气又怜:“都叫你先别动了。”

    闻丹歌摇头,指了指伤口:“你看,愈合了。”

    应落逢低头去看,眼睛微微睁大。只见原本狰狞可怕的伤口忽然缩小成一道淡粉的伤疤,虽然四周堆满血色,但确确实实没有继续流血。

    闻丹歌解释:“镇的体质特殊,无论多重的伤,只要不致命、嗯,致命也没关系,总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死不了。”

    “所以呢。”她一愣,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什么不减反增,摸了摸他的脸颊,“意思就是没关系”

    “啪嗒。”一滴冰冷液体落在她伸出的那只手上,她怔了怔,接着是更多的泪。

    落落哭了。

    自从他们离开方寸宗后,他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落泪。她也曾暗中发誓,今后再也不会让他哭泣。但现在,因为她受伤,她违约了。

    “落落”她想向从前一样安抚他,却被应落逢先一步揽入怀中。脖颈处传来濡湿的冰凉触感,倚靠着的胸膛也一阵阵发颤,他在无声哭泣,却还是想安慰她。

    “我也一样啊无论多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从不让我涉险?我对你也抱有一样的心情啊”

    一样的心情吗?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缓缓落在他后背上。

    “嗯。”

    ————

    赵元冰派人把院子里里外外翻遍,蔺泉都审了两回,闻丹歌和应落逢还是没有回来。

    她拧着眉,手上的口供两刻钟都没有翻一页,瞧着十分焦虑。尹叙白示意侍卫不要出声,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低声道:“他们回来了。”

    “当真!”赵元冰猛地起身,因为久坐而眼前发黑。尹叙白连忙扶住她,劝道:“不差这一时半会的,他们也在休整,过会再见面也一样。”

    赵元冰摇摇头,拍了拍他的手:“不行,必须立刻去见闻道友。”

    闻丹歌的招式,她越品越觉奇怪,于是抽空去问了千淏。千淏没有明说,却提了剑尊闻迎。

    “听说剑尊当年有一式,名为媲日。”

    媲日。

    此言一出,赵元冰几乎立刻联想到闻丹歌数次释放出的光芒。剑尊、媲日,难道、闻丹歌是剑尊后人,传说中的“镇”?

    信洲与封印之地绝地谷相近,是当年魔族之祸首当其冲的一批。如果没有剑尊闻迎,信洲早就落入魔爪,也因此,在其它宗门渐渐遗忘“镇”的时候,无物宗依然将闻迎奉为剑尊。也因此,千淏能在危急关头认出闻丹歌的招式。

    赵元冰从未想过此生能遇上活的镇,是以一听到闻丹歌回来了,马不停蹄就跑了过去。

    屋里应落逢正在给闻丹歌上药,虽然腹部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但他还是固执地讨来一大堆瓶瓶罐罐。闻丹歌也由着他去,只在赵元冰即将进来的时候拢好衣服,咳了一声。

    赵元冰拱了拱手,恭敬道:“闻道友。”

    “嗯。”闻丹歌想要下榻,硬是被应落逢摁了回去。他放下药罐,瞪了受伤还不安分的人一眼,替她解释起轮回廊中的事。期间还不忘喂她喝水,提醒她翻身。

    赵元冰听完,花了半刻钟的时间消化,眉头渐渐皱起:“这些都是巫魏做的?可是魔族不是、不是被剑尊封印”“封印开始失效了。”

    闻丹歌道,拿出刚刚收到的莫惊春的传信:“有一群魔撬动了绝地谷封印的一角,已经开始自如出入。虽然能出来的很少,但这几年已经在九洲十八境布置了不少人手。”

    因为提前知晓了闻丹歌的身份,阅读莫惊春的信时,赵元冰居然也能保持冷静。她一字一句的读过,艰难开口:“如此大事,仙盟为何毫无察觉?此事必须昭告天下,仙盟好做准备。”

    “准备?怎么准备?这世上没有另一个闻迎。”闻丹歌闭着眼,道,“仙盟已经大不如前,这种事你比我更清楚。”

    沉默,良久的沉默。半晌才听到赵元冰坚定的回答:“总归要试一试。闻道友,剑尊前辈曾说过,封印并非她一人可成。如果没有九洲十八境的百姓,她是万万做不到这一步的。”

    闻丹歌:“我并非推脱责任。只是想问,要如何让九洲十八境的百姓、一十二门派接受这个事实?”

    全天下过惯了平和的日子,除了无物宗,恐怕其它门派连“镇”存在的事实都不想承认。

    天道拼命倾斜天平的后果就是,泡在蜜罐中的蚂蚁对外界逐渐失去感知。

    赵元冰深吸一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有勇气说出口:“如果闻道友肯信我,给我一年、不,至多半年,我一定让你无后顾之忧。只要你肯信我。”

    突然,自她们开始讨论魔族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应落逢出声了:“阿鹤,她做的到。”

    闻丹歌看了看他,对赵元冰点头:“好。如果你做的到,我亦会全力以赴。”

    毕竟,她是世上唯一的镇了。

    得了她的保证,赵元冰总算放下一半的心,擦了擦满脸的汗,继续商讨起失踪案:“我已派人将蔺泉拿下,但方才听应小郎所言,难道宗里还有叛徒?不知二位可有线索?”

    应落逢想了想,点出两点:“查查近期突然修为大涨或者得了意外之财的弟子,魇主可以操控其它人,从他们身上汲取自己想要的。”

    赵元冰点点头,领了命不再打扰他们,出去时还贴心地关上门。屋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俩人,气氛却不复从前。

    闻丹歌问:“是因为在你的前世记忆里,她做到了吗?”

    应落逢一顿,虽然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真正听到她提起自己前世时,一颗心还是隐隐作痛。他抿了抿唇,低下头不去看她,仿佛这样才有勇气将自己剖开给她看:“是。前世赵宗主,成了仙盟之主。”

    “如果是她的话,倒也不奇怪,如今仙盟很少有她这样坚守本心的人了。”闻丹歌望着窗外湛蓝的天,又问,“那我呢?我做到了吗?”

    沉默,还是沉默。

    她拨回视线,心中有了答案:“看来没有啊。”

    她的语气分明无波无澜,应落逢却听得揪心。他抓着她的手,主动引她去摸自己的耳朵,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前世,你和我、没有走到一起。”

    所以她没有找到自己的星人,在两百岁生辰时陨落了。从此世间无“镇”,仙盟不过苦苦经营千错万错,是他的错、方寸宗的错、世人的错,但无论如何,不是她的错。

    闻丹歌轻轻笑了一声,罕见地没有摸耳朵,而是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他掌中:“这样啊,那还好,天道给了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护住他。

    应落逢并不知道她在这一刻下了怎样的决心,只是本能地感到,她眸中闪过眸中粘稠浓厚的情绪。他想起在轮回廊里看过的那一幕,不自觉抚上她的耳孔:“疼吗?”

    镇自愈能力极强,按理来说普通人咬上一口很快就会愈合。但她却将这三个伤口完完整整的保留下来,仿佛在借此警醒自己。

    闻丹歌默了默,开口道:“他们是被妖兽附体的一对姐弟,但似乎没有被完全同化,仍然保留了自己的部分意识。我将他们逼至绝路时,属于人类的那部分就被唤醒了。”

    “本来有更好的办法、本来能够救他们,但是”

    但是那一刻,刃毒占据了她的大脑。等她再次清醒过来,剑下又添亡魂。

    于是她把伤口留下,以后每次挥剑,都会再三询问自己:

    这是最好的方法了吗?这是唯一的方法了吗?她的意识,还清醒吗?

    忽然,就在她将再次陷入无垠血色之际,一瓣温热的唇落在她脸侧。她怔了一瞬,旋即接受了这份主动。

    很轻的一个吻,宛如一朵花拂过。应落逢眨眨眼,捧着她的脸道:“解毒,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回收了一点伏笔(感觉埋伏的好生疏

    55  ☪ 药峰长老

    ◎这意味着即便离开她,他也能在无物宗过得很好◎

    当然不是。单纯的亲吻只能暂时压抑刃毒, “星人”与“镇”的连接越紧密,直到二者彻底融为一体,刃毒才有可能根除。

    但应落逢现在的状况有点复杂,闻丹歌琢磨不准那个度, 唯恐自己一个不慎, 他的“炉鼎”体质就会吸收某些不得了的东西。所以在解毒之前, 需遂了他的愿, 洗髓。

    温香软玉在怀,闻丹歌怎么会拒绝?两人窝在榻上静静依偎了一会,闻丹歌勾着他的碎发,一圈一圈绕在手上, 说:“赵元冰答应我, 事了之后许我们进出离恨泉。”

    应落逢点了点头, 没忘此行最初的目的:“拿到离恨水之后呢?还有一味骨灵芝, 又该到哪里去寻找?”

    经过这些时日惊心动魄的经历,他越发执着于洗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身皮肉, 她就不必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涉险,他们或许真的能像她想象的那般,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思及此处,他复又惴惴不安起来,撑起身怔怔看着她。

    他不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怎么了?”闻丹歌问, 一双眼平和似无风的夜。他陷入这片静谧的夜晚,缓缓伏下身抱住她, 启唇:“你在轮回廊里, 都看见了什么?”

    他其实没有那么害怕, 因为已经从一举一动中察觉了她的心意。又忍不住想, 是不是自己太愚钝了, 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听完他的话,闻丹歌的气息没有一丝改变,依旧用一种讨论“今晚吃什么”的寻常语气回答:“看见了一些该死的人。”

    欺他辱他,伤他害他的人和魔,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应落逢忍不住又问:“你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吗?重活一世这种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生老病死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为什么偏偏他逃过此劫?史书上那些打破常规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现在和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偷来的,或许下一刻就会被天道收回。或许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仍然身处牢笼。

    愈想,喉头愈哽咽。他埋在她肩上,逼自己忍下鼻尖的酸涩。

    一刹那也好。

    十指相扣,仿佛一对契合的榫卯,山崩地裂也不能把他们分开。闻丹歌蹭了蹭他紧闭的眼,道:“也许天道垂怜,不肯拆散我们这一对苦命鸳鸯?”

    应落逢抬眼:“不许说苦,不吉利。”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好,不苦。那就是因为我们天生一对,上辈子月老发现错了,赶紧给我们改回来了。”

    这一世,他们之间的红线,谁也别想剪断。

    ————

    失踪案的收尾工作持续了小半个月。尹叙白很快把剩下的“魇主”揪了出来,并因此收服人心,坐稳了无物宗宗主夫郎的位置。

    赵元冰忙得脚不沾地,闻丹歌被她央求着暂领剑峰,就连应落逢都被塞了一个药峰的差使。至于为什么是药峰?因为众人意外发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郎君,对于种地颇有几分见解。

    无论多么金贵娇弱的灵植草药,到了他手里,统统顽强得像路边野草,给点水和土就能活。几位药峰长老围观了他呵护草药的全过程,纷纷啧啧称奇。

    “老夫活了几百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奇事。莫非,小郎君是神农后人?”

    应落逢哭笑不得地解释:“您谬赞。只是从小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略有一些心得。”其实他根本没有侍弄过花草,唯一的经验就是在缥缈山,闻丹歌怕他无聊,给的两株“仙草”种子。

    不过那时候种子是因为吸收了他的血才长得好,现在居然不用献血浇灌也长势喜人,倒让他不知道怎么和长老们解释。

    好在闻丹歌及时出现解救了他。几位长老都知道她凭一己之力打趴千淏的事,在她面前岂敢造次?一个个都寻了借口回家吃饭,留下他们俩人站在药圃中。

    闻丹歌扫了眼满满当当的药圃,撑了伞慢慢往回走:“他们又盯着你干活了?赵元冰又不给你发工钱,何必这么卖力。天天劳累,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他摇了摇头,手上捧了一盆需要带回去夜间观察的幼苗,眉眼弯弯:“这就够啦。有一片土地可以耕耘,还能收获旁人的赞赏。阿鹤,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就好像、就好像我对别人有用!对这个世界有用!阿鹤你能明白吗?”说到高兴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语气十分珍重,“我不像你法力高强,不像赵宗主精明能干,也不像叙白知书达理。从前我就是路边的一株草,籍籍无名地活着,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负担。但现在,你看。”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幼苗的顶芽,像是炫耀珍宝一样捧到她面前:“你看,我也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为世间,增添一抹绿意。”

    在无物宗的这些天,他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变好。不仅表现在脸颊越来越饱满,还体现在更愿意与外界交流。

    方寸宗时的他,连话都不肯多说;缥缈山上的他,满心满眼只有她一个人;但来了无物宗,他开始主动接触外面的世界,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终于放下戒心,向外扬起了触角。

    闻丹歌很欢喜他有这样的转变,因为这意味着即便离开她,他也能在无物宗过得很好。

    “阿鹤,是有什么事要和赵宗主他们说吗?”眼见走的不是回家的路,应落逢问了一句。闻丹歌应了声,顺手接过他手里的幼苗,道:“关于离恨泉的一些事。”

    “这样啊。”他并没有多想,只当赵元冰终于抽出空兑现诺言,脚步甚至有几分轻快,“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屋内,尹叙白见他们来了,连忙起身倒茶。应落逢制止他,笑道:“叙白你还不知道吗?她和我都不喝茶。”

    尹叙白揉了揉眉心,叹道:“是我糊涂了,这几天盘算库房,好几日未合眼。”

    赵元冰听了,犹犹豫豫地搭上他的肩:“辛苦了,我给你按按?”

    尹叙白冷笑,甩开她的手:“不辛苦,命苦。”

    俩人似乎因为无物宗积压的事务产生了一些分歧,他们作为外人也不好劝,应落逢只能转移话题:“阿鹤说,找我们来是因为离恨泉的事,出了什么岔子吗?”

    话题回归正轨,赵元冰取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你们要的离恨水。”

    应落逢将瓷瓶收好,忍不住向闻丹歌投去欣喜的目光:这样一来,洗髓的材料就只差骨灵芝了。

    闻丹歌却像是没有看懂他的眼神,神色淡淡。应落逢察觉到她心情不太好,低声问:“骨灵芝很难找吗?”

    “没有。”闻丹歌摇摇头,目光给到赵元冰。赵元冰咳了声,唇角翕动,几次三番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应落逢不解,总觉得屋里有些闷闷的:“要开窗吗?”

    “落落。”尹叙白叹息一声,走到他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你也知道,我们如今在无物宗根基不稳,各峰长老怀有异心,很需要一些自己人。”

    “这我明白。”那天赵元冰向闻丹歌许诺时他也在场,他知道赵元冰肩上的压力有多大。正是因此,他才愿意说服闻丹歌留下来坐镇。

    有了他这句话,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尹叙白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药峰原先的长老自请离去,如今长老一职空悬,有他施压,谁都不敢认领。但偏偏医修是一宗重要的资源,群龙无首,其余弟子在外难免忧心受了伤怎么办。我和元冰挑来挑去,还是以为你来当这个长老最为妥当。”

    应落逢微微瞪大眼,不可思议:“我吗?可是我、我才疏学浅,怎么能担得起这样的担子”他下意识想寻求闻丹歌的意见,却见她轻轻颔首,显然赞同这个说法。

    赵元冰补充:“其实并不需要你真的做什么,只是想借你告诉那些人,并不是离了他们这些所谓元老,我无物宗就运转不下去。配药、医治之类的事,自有弟子们做,无需你操劳。”

    意思是,他这个长老徒有其名?应落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什么都不做,不会让人觉得德不配位吗?”

    赵元冰笑了:“无须担心,难道之前的长老就德配其位了?”

    应落逢回想了一番方寸宗里的长老,终于软和下来:“那我试试?”

    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赵元冰心情很好,招呼着闻丹歌喝酒。闻丹歌不理她:“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了。”

    俩人走远,隐约还能听到身后传来赵元冰低声下气哄人的声音:“叙白、叙白,我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喝呀。”

    应落逢“噗嗤”一笑,道:“没想到成婚之后,赵宗主会是这个样子。”

    闻丹歌想了想,驻足:“我呢?成婚之后也变的不一样了吗?”

    被她突如其来的想法稳住,应落逢沉吟一番,缓缓摇头:“硬要说的话,大概、是更了解彼此了,才觉得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她很满意这个回答,晚饭多做了两道菜。应落逢对此哭笑不得,十分给面子地多吃了一碗饭。嗯,胖了,但是阿鹤喜欢,所以不改。

    入夜,俩人照常睡在一张榻的两个被窝里。应落逢洗漱出来,发现闻丹歌霸占了他的位置。

    那他就睡另一个被窝。这样想着,才掀开被衾,就落入她的怀里。

    一如既往的温暖。

    “怎、怎么了?”他直觉她有心事,可俩人都秉持着对方不主动坦白就不去追问的原则,因此,他并没有开口问。

    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是她把脸埋进了耳朵里,半晌,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

    “没什么。睡罢。”

    【📢作者有话说】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摩拳擦掌)

    56  ☪ 相随

    ◎彼此交心,天地草莽,处处为家◎

    虽然赵元冰说了他只是个挂名长老, 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但应落逢初次胜任一峰之主,紧张得好几晚辗转难眠。

    他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不发出声音,但闻丹歌还是悠悠转醒, 顶着一头睡得蓬乱的长发伸手捞人。

    她困得眼皮都掀不开, 却还要强撑着安抚他:“做噩梦了么?还是白天太累了腿疼?我给你揉揉”他摇头, 环住她的腰身, 埋首在她的肩头,嗅着单衣上熟悉的皂荚气息,缓缓开口:“我有些担心我从未做过这些事,明天, 不会给赵宗主他们丢脸吧?”

    意识到他在担心明天的神农祭祀, 闻丹歌清醒了:“赵元冰不是说, 只要你站在那里动动手指, 嗯或许还需要你说两句话,其他的交给别人就行。”

    “话是这么说”耳边是她沉稳蓬勃的心跳, 心中不安渐渐平息,应落逢笑了笑,“也是,既然赵宗主愿意相信我,我就试一试?”

    “嗯。”她这几日不知在忙什么, 眼下是疲惫的青紫,不过说了一会话又有困意席卷。他心疼地点了点那片阴影, 低语:“最近很忙吗?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吗?”

    即便明知道她奔波劳累的事, 外人插不了手, 但他总忍不住一遍遍询问。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助益也好, 只要能让她睡半宿好觉。

    闻丹歌没有回答, 似乎已经陷入梦乡,捉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贴了贴,劝道:“别担心了,睡吧,一切有我。”

    于是他只好把嘴边的疑惑咽回去。

    算了,有什么事明天再问也是一样。

    ————

    次日的神农祭祀,算是修真界医修的大日子。应落逢自觉入门时间太浅,即便赶鸭子上架当了这个药峰长老,还是推脱不能主持。尹叙白考虑到他究竟不能久留,便和赵元冰选出一位立场中立的长老主持,他只需要端着架子代表宗主一派站着就行。

    已经是十二月,从暮秋到初冬再到仲冬,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个月。信洲位北,冬日比其它地方来得更早更冷,起初应落逢还会因为落雪欣喜,现在却无心欣赏白茫茫大地。

    他袖里揣着闻丹歌施了法保温的手炉,小小一个,随意就能揣进广袖里,却似燃不尽的火炉,源源不断散发着热量。是以,其他人都因为内力不济脸色发白时,反倒是一向体弱的他脸带红晕。

    瞥见身边一个站岗的弟子几乎要冻昏过去,应落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暖炉递了过去:“拿着吧。”

    那弟子见是药峰长老,忙摇头道谢:“多谢应长老,弟子、弟子不冷。”

    应落逢叹口气,不由分说把手炉塞到他手里:“受了风寒不还是药峰来治?何苦呢。”

    闻言,站岗弟子不好再推脱,只好收下,又担心他没了手炉怎么办:“应长老,用一会我就不冷了,还是您拿着”“不必,我不会冻着的。”那弟子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应落逢转身小跑到一人身边,那人撑了伞将他纳下,一片雪花都没有沾到。

    他回过身朝站岗弟子挥挥手:“你也早些回去吧,别着凉了。”

    站岗弟子怔了怔,忙不迭点头,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回去的路上,应落逢问她:“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听叙白说你早早去了澹洲,不过半日又赶着回来了?”

    闻丹歌一手撑伞,一手拎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闻言把匣子递给他:“没什么事,两个时辰就摆平了,过来接你。”

    应落逢打开匣子,“呀”了一声:“珍珠粉?”她之前送他的那一瓶,他虽然舍不得用,可两个月来还是见了底。他正想问尹叙白信洲境内有无珍珠粉兜售,今天她就买了新的来。

    闻丹歌点点头,道:“昨晚见你本来打算用,看了眼又放下。正好去澹洲办事,顺便买了。这里一共是五瓶,老板说能用小半年,之后不够用了想买,山脚下那家‘雅俗集’就有。”

    昨夜她明明困得不行,却还是留心了他每一个动作。应落逢心中感动,没了手炉也不觉冷,和她并肩走在雪地里回家。

    如今方知,家不一定是缥缈山,不一定是写着他们名字的地契。只要他们在一起,彼此交心,天地草莽,处处为家。

    可才在家里待了半个时辰,门外又有弟子来找闻丹歌。应落逢放下筷子,扬声问了句:“可有急事?若是不急便进来等会吧,好歹让她把晚饭吃了。”

    传信的弟子不敢多说,只道:“宗主派我来请闻长老。”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回回都是饭吃到一半、或者才睡下不久就派人来,到底是什么事又不肯说。应落逢看了眼匆匆收拾好就要起身的闻丹歌,叫住她:“我和你一起去。”

    闻丹歌动作一顿,说:“外边冷,你在家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谁知这回应落逢铁了心要和她一起,拿了伞推开门:“我也有事要禀赵宗主。”

    她无奈,只好使眼色让弟子先走,应落逢眼神瞥过来,也不知看没看到。

    到了赵元冰的书房,却见她也是行色匆匆,一副才赶来的模样。应落逢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宗主可是从叙白那里过来的?”

    赵元冰一愣,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对,才和他吃过饭。这不,澹洲急报,这才不得不打扰闻道友”“可是叙白说,他晚上都在账房,根本没有见过你。”应落逢掏出联络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没见过她”。

    沉默,尴尬的沉默。闻丹歌轻咳一声,扯开话题:“或许是忙忘了。落落,你有什么事要禀吗?”

    应落逢道:“并非什么大事,只是药峰有一处用来浇灌的井干涸了,需要另请人勘察新的井基。”

    “我这就派人去办。”赵元冰大手一挥,立刻点了两个人,“敛影、胥珍正擅此道。”

    应落逢点点头,事情解决了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赵元冰重重咳了两声,闻丹歌接道:“落落,若无事,你去外面等我?”

    “很机密的事吗?连我都不放心?”他瞥了眼目光游离的赵元冰,突然发难,“赵宗主,我还有一事相问。”

    赵元冰巴不得他一口气说完然后走:“请讲。”

    应落逢不疾不徐,先品了盏特贡的敬亭绿雪,引得屋里剩下两个人紧张不已,这才开口:“敢问赵宗主,阿鹤最近在忙什么?忙得脚不沾地,一旬半月也不见有假。按照仙盟律法,这可是大罪。”

    “最近叙白正好在整改戒律堂,势必要拿下今年仙盟的‘严以律己’称号,不知赵宗主可还记得?”

    一顶高帽扣下,连尹叙白都搬出来了,赵元冰心中叫苦不迭。她也不管闻丹歌如何使眼色,摊牌:“其实宗里也没有那么多棘手的事,其实是闻道友她自己找了些活计,好像在打听什么东西。”

    破案了,赵元冰根本不知道闻丹歌在忙什么,就是被她扯来当障眼法的。事已至此,闻丹歌无话可说,递了个目光让对方先溜,自己主动认错:“落落,我错了。”

    她认错得这样快,他要是再追究倒显小气。可转念想到这几天她忙得脚不沾地,眼下青黑一片,自己想分担些她又不说,顿时有一腔酸涩堵在心口:“你哪里错了?分明是我多事。”

    说罢忿忿转过身背对她,俨然一副气恨了的模样。

    闻丹歌:落落生气也好可爱。

    但现在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她回忆着书中的做法,迟疑着扯了扯他的袖子,见他没反应,再接再厉去牵他的手。应落逢不堪其扰,张嘴就要说她,却猝不及防被她撬开齿关。

    少了几分横冲直撞,多了几分纸上学来的技巧。水声渐渐,雾气氤氲,她缠着他黏黏糊糊了好一阵,分离时见他眉目含情,不似先前的愠怒,这才小心翼翼开口:“落落,别生气了。”

    应落逢怔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想问她从哪里学的这招,以后不许用了。唇角翕动,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气焰也消了泰半,叹气道:“罢了,你告诉我最近到底在忙活什么,我就不和你计较。”

    他本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知道她不会故意瞒着。

    闻丹歌又亲了亲他的嘴角,道:“骨灵芝的事。”

    洗髓最后一味药材,应落逢心口一揪:“很棘手吗?”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太容易得手,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要花费些时间。”

    “所以你这些天一直来回奔波?因为要照顾我?”应落逢红着眼眶,急了,“你早说呀,骨灵芝在哪,我和你一起去。”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因为看我在无物宗待得自在,才宁肯委屈自己两地奔波、也不想让我担心?阿鹤!”

    最后一句带了实实在在的怒意,闻丹歌只恨自己没有尾巴能用来撒娇,蹭了蹭他的面颊:“落落、落落,别生我的气。”

    “你!”他就是想说重话,对她也下不了口,半晌,他道,“阿鹤,我在无物宗待得自在,是因为你在这里呀。”

    是因为这里有她认可的同伴,他才能放下戒心,为了她而融入。如果她不在无物宗,他继续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你去哪,我去哪。”

    闻丹歌倾身环住他,两个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她才开口答应:“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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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妖都 📖

    57  ☪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岁岁常相见◎

    闻丹歌没有告诉他的是, 骨灵芝确实找到了,获取的途经却很刁钻。

    “胜迎会?这名字倒是耳熟”赵元冰一拍掌,想起来在何处听说过这个名字,面色古怪, “是不是那个以搏杀为乐的、地下赌坊?”

    “嗯。”闻丹歌垂着疲倦的眸, 念出纸条上的字, “挂名在琉璃阁下的地下赌坊, 每年举办一次‘胜迎会’,今年的头筹便是骨灵芝。”

    赵元冰张了张嘴,劝她:“说是比武大会,实际是各种势力的暗中较量。就我所知, 去年优胜的是妖族太子手下的‘竹叶青’, 不过也是险胜, 听说夺魁后不出半个月他就死了。这种地方, 说它鱼龙混杂都是轻的,你当真要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卷起纸条放入袖中, 摇头:“骨灵芝难得,上一次出现还是二十年前风华宝阁的拍卖会。再往前溯源,却是没有了。”

    这是铁了心要以身涉险。赵元冰叹了口气,并没有追问为什么非得去。她们之间有仙盟的承诺,在她完成之前, 她没有颜面要求闻丹歌一直留在无物宗。不如说,她肯留下来帮衬这些时日, 已经仁至义尽了。

    彼此静默了一会, 赵元冰忍不住开口:“那应小郎呢?你也要一并带去吗?”

    她脱口而出“不”。赵元冰点点头:“也是, 这么危险的地方, 如果换做我, 肯定也不会带上叙白。但是你准备怎么办?瞒着他?”

    闻丹歌转动身体面对她,往常平静似深潭的眸中终于泛起波动:“我想请你照顾他些时日。不用做什么,就像现在,偶尔让他去药峰种种花、种种草就够了。”

    日盛坊地处妖族王都,和澹洲信洲这些边境之地不同,是彻彻底底的异族之地。应落逢虽有一半的九尾狐血脉,很可能就是妖族王室之后,但他很抗拒自己的身份,她也就不会冒然带他前往。

    况且她摊开手掌,掌心的剑茧愈发粗粝。她这几天常常乔装打扮混入妖界,发现那里比之自己记忆里的更加混乱。联想到破庙那晚也有妖族手笔,她有理由怀疑妖族与魔族已经有勾结。如此,更不能带上落落。

    赵元冰能够理解她呵护的心思,作为局外人看的却比她更透彻,点破:“你有没有想过,应小郎或许不想留下?我们相识虽不久,但从之前那桩案子也能看出应小郎与你共进退同生死的决心。如今你擅自替他安排好后路,你若是无恙倒也罢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怕不是会恨你、恨我一辈子。”

    恨她么?

    像是一根针扎进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冷涩。不疼,但带着不容忽视的酸楚。闻丹歌捂住心口,缓缓眨了眨眼:“不会的。”

    她不会有事,他也不会恨。

    赵元冰见劝不动她,摇了摇头,答应下一半:“你意已决,我还能说什么?且管放心,你在时应小郎什么待遇,之后就还是一样的待遇。不过我先把话放这,我不说是一回事,应小郎自己猜出来追出去又是一回事,我可不会帮你遮掩。”

    要是被叙白误会是她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非把她扫地出门不可。

    闻丹歌笑了笑,语气莫名骄傲:“落落很聪明的。”

    赵元冰:???

    赵元冰:“他聪明,猜出来了你不就算了,和你这种满脑子都是小郎君的人没有共同话题,我走了。”

    “去作甚?”

    “叙白说我今晚再不回去和他用膳就永远别回了!”

    ————

    她回来时,应落逢正坐在院中晾头发。冬天的日光珍贵,为了捕获它,应落逢午觉都没睡,就打了水洗漱。

    闻丹歌和他说过,她可以用内力烘干。他却摇了摇头拒绝,说日光更滋养。

    事实确实如此。闻丹歌拿过一旁的木梳,一下一下、从头至尾,将一只手掌拢不住的柔顺青丝梳通。

    她的头发也长长了些,因为随意扎着,发尾垂到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时而与他的长发纠缠。

    一深一浅,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那缕从未打理的毛躁头发,也变的和他一样。

    木梳的动作停下,应落逢睁开眼,一双耳朵温顺地蹭了蹭她的下颌,他的声音也似刚醒过来:“阿鹤?”

    “下手太重吵醒你了吗?”她问,刚要搁下木梳,却被他捉住手腕。

    “没有。”他否定了吵醒的话,起身把她按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木梳跃跃欲试,“我来给你梳头吧!”

    闻丹歌想说自己还没有洗漱,见他实在兴致高昂也就随他去了。唯一一根用来盘发的木簪被取下,应落逢仔细观察了一番木簪的纹路,好奇:“这木簪瞧着用了许久,阿鹤没想过换一根吗?”

    闻丹歌道:“没有坏便一直用着。”

    她对自己的衣食并不在意,从旁人对她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若她也着华裳、簪璎珞,方寸宗那些趋炎附势的下人又怎么会看轻她?

    可她对他又无比大方,简直恨不能把星星月亮都捧给他思及此处,应落逢拔下自己头上的玉簪放在她手心,自己则换上了她的木簪。

    她怔愣:“落落,这是”“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说,将来要交给她的儿媳”其实并没有这么一回事,他不习惯对她撒谎,说着说着头便低下去,埋进冬日厚重的衣物里。

    所幸闻丹歌没有拆穿,珍而重之地把玉簪收好。应落逢“哎”了一声制止她,抽出玉簪替她束发:“给你了就是要戴着的呀。”

    她乖乖坐着任他摆弄,不一会,一个利落清爽的道髻就挽好了。闻丹歌立刻赞道:“落落的手好巧。”

    应落逢嗔她:“你都没照就知道好看了?”忙取出水镜让她照照,自己也十分满意,“你不要总是图方便,那样扎会扯到头皮的。下次你”

    “我愚钝,学不会这些。以后落落都帮我扎,可以吗?”

    对着她含笑的眉眼,应落逢哪里说的出半个“不”字?红着一张脸应下了。

    院门关上,飞雪落在木梳上,渐渐掩盖了梳柄上的一行字。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齐眉,岁岁常相见。”

    ————

    自那日应落逢和她谈过之后,闻丹歌确实空闲下来,不再一天到晚往外跑。应落逢一面满意,一面向她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寻找骨灵芝。这个时候,她却又说不急了。

    “目前还没有准确的线索,莫惊春说至少还要半个月,她才能拿到消息。”闻丹歌毫无负担地甩锅给友人,应落逢信了,额外种了一盆月芽草摆在窗边。

    闻丹歌问他种这个干什么?他说,听说言灵很伤嗓子,月芽草清热润喉,碾成药粉送给莫前辈再合适不过。

    她听了,愈发在意起窗边这株幼苗。

    月芽草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模样,种下去的第三日就蹿到一指高。应落逢没有注意到,这还是闻丹歌告诉他的。

    那天他终于攻克了缝纫的难关,试着缝补了一件衣裳。信洲天寒,他本想做一件大氅,就像她随时随地能从芥子袋里掏出来的那样,但苦学许久,也只能做出一件针脚局促的外衣。

    起初,他还不好意思送出手,可瞧了瞧日历算着日子,到底还是送了出去。

    从夏天到冬天,时至今日,他们相识半年。

    闻丹歌收到时先是一怔,接着迫不及待去换上,眼眸亮晶晶地问他:“如何?”

    应落逢从指缝中漏出一丝目光,心头有些挫败,扯了扯她的袖子:“你还是换下来罢”她生得纤细,本该穿什么都不差,偏偏披上他做的衣裳,无端降了几个档次。闻丹歌绞尽脑汁想办法安慰他:“绣的很好呀,特别是这一对鸭子,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谁知应落逢听了她的话更崩溃:“我绣的是鸳鸯!你脱下来罢,等我手艺精进些再给你重做一件。”

    闻丹歌摇头,顺势把他揽入怀里:“这件就好,你送的我都喜欢。”

    他这才松了口气,半是犹豫地回抱她:“最近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忙了,但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呀。”

    虽然待在家里陪他的时间变长了,但他隐约感到她身上的不安。

    就好像眼下无忧无虑的日子,将来都要付出代价。

    她的回答一如既往,报喜不报忧。他轻拍着她的背,看向窗沿的月芽草。

    已经长成了。

    闻丹歌的离开悄无声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午后,应落逢小憩醒来,下意识伸手往身旁一捞,却扑了个空。

    他立刻清醒了,下了榻鞋也未穿就往屋外走,边走边喊“阿鹤”。院外积雪消融,赤足踩在地上一时未觉冷,等感到从下往上蔓延的冷意,他已经在外面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这几日以来,闻丹歌从来没有离开他这么久过。

    他不死心,继续在阶上等。一直等到日落黄昏,尹叙白来找他。

    “落落!”尹叙白远远看见一个人发着颤站在雪地里,乌发凌乱衣衫单薄,一双脚冻得通红。走近发现是他立刻惊呼一声,上前把他搀回屋。

    应落逢却不肯走,死死扣着他的肩,问:“阿鹤呢?她出去做任务了吗?”

    尹叙白茫然摇头:“剑峰近日无事,不曾派落落你怎么了?来人!传医修!”

    一片混乱中,应落逢望着窗沿消失的月芽草,缓缓阖上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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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  ☪ 此情未许人知

    ◎无物宗也下雨了吗?◎

    妖都, 平盛坊。

    阴霾天穹之下,雨水混合着各种污糟一并流入细小沟渠中,沟渠承载不住满溢出来,于是本就狭窄的小巷更加充斥着难言的复合气味。摇摇欲坠的木门被风吹的吱呀, 昏暗光线中隐约能见门内交缠的两道身躯。墙下蹲着一排面黄肌瘦的孩子, 虽然脸上稚气未脱, 但个个目露凶光, 只要路人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他们就会涌上来生夺硬抢。闻丹歌无视路边发出的种种哀嚎,目不斜视向前走。

    “哥哥、你的东西掉了。”突然,她的裤脚被人扯了一下。闻丹歌低头, 发现是一个不及她膝盖高的小狐妖。小狐妖见她目光看过来, 吓得耳朵一颤。他的耳朵受了伤, 像残缺的花瓣一样破烂, 此刻被雨水打湿,更显狼狈。

    小狐妖害怕地后退半步。毕竟从背影看, 这人身量单薄,瞧着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但视线扫过来,却无端让人恐惧。

    那是双很淡漠的眼睛,比妖都阴霾的天穹更深邃。

    他有些后悔,自己挑这个人下手了。

    “谢谢。”这人生得高, 面容隐在伞面下看不清楚,小狐妖不敢抬头, 松了手就要跑, 衣领却被扯住。

    “等等。”他绝望地想, 一定是自己偷东西被发现了, 今晚不仅没有赚到钱给姐姐买药, 很可能、很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不行!想到姐姐,他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回头狠狠在那人的手背咬上一口。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姐姐只有他了!他要是死了,姐姐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谁知这人被咬了不仅没松手,反倒加大力气把他提起来。小狐妖被提溜起来,被迫与她平视,虽然怕得牙关打颤,还是要露出牙齿装凶:“你知道小爷是谁吗!小爷我可是平盛坊狐老大的儿子!识相的就把小爷送回去,不然有你好看!”

    闻丹歌看着面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狐妖,想起一个词:狐假虎威。

    “噗嗤”她没忍住笑出声,小狐妖先是一愣,接着脸颊爆红,又咬又拍的挣扎起来:“你放我下来!我爹很厉害的!我、我也很厉害的!你知道南景吗?就是那个很厉害的打手,他就是我爹手下的!你要是不放我,南景就会过来一剑把你拍死!”

    她一边“嗯嗯知道”地敷衍,一边把小狐妖下。脚刚沾地,小狐妖转身要跑,再一次被她摁住。

    “簪子还我。”他之前叫住她,借着还剑穗的间隙顺走了她头上的玉簪。闻丹歌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让小贼得逞。

    平盛坊多是些穷苦的三教九流在住,像他这般的小贼数不胜数,只不过那些人胆怯,从不敢招惹闻丹歌。今天这个估计是新来的,才敢用她开刀。

    小狐妖一张脸憋得通红,纵使万般不情愿,还是屈服在淫威之下,把簪子还给她。闻丹歌将玉簪收好,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小贼。小狐妖以为她要报复回来,尾巴不安地轻击地面。

    出来混的,要杀要剐随便!见她向自己伸出手,小狐妖心一横眼一闭,准备迎接暴风雨般的击打。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反倒是头顶一片干燥,似乎是雨停了。

    小狐妖壮着胆子睁开一只眼睛,发现不是雨停了,而是自己肩上多了一把伞这才没有淋湿。他追着那人的背影向前迈了半步,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银子!是银子!

    他欣喜若狂地把银子捡起来,警惕地左顾右盼,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刚刚那个人掉的?

    要还回去吗?毕竟他没有追究自己偷东西,还送了一把伞。可是、可是如果有了这些银子,就能给姐姐治病了一时之间,小狐妖的内心天人交战,片刻后终究是前者占了上风。他晃着伞,一边跑一边冲那个粗心的人大喊:“喂!喂!你东西掉了!”

    闻丹歌听见他的声音,在家门口驻足回望。小狐妖跑得太急,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双手奉上银子:“你的、你的东西掉了!不是、不是我偷的”

    “谢谢。”这次是真心的感谢。小狐妖脸上一热,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鞋尖:“也没什么不过你以后还是小心一点吧,毕竟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这么好心的额”

    好心的什么?好心的小偷吗?听起来太奇怪了吧!

    “嗯,我会的。”闻丹歌并没有忽视他语无伦次的话,很认真的答应下来。小狐妖心里的纠结一下就散了,撑着伞蹦蹦跳跳往回走,还很高兴地冲她招手:“下次小心点!”

    “等等。”她忽然出声,走过去把银子塞了一半给他,“拿去给家里人看病吧。”

    小狐妖一怔,不明白她怎么知道家里有人生病。闻丹歌趁着他愣神摸了一把乱糟糟的狐狸毛,道:“我叫南景,以后遇到麻烦可以来这里找我,认得路吗?”

    “认、认的”狐狸的鼻子很灵,闻过一次的气味都能记上许久。听他这么说,闻丹歌放下心:“快走吧,等会要下大雨了。”

    “哦哦”小狐狸拿着银子去药铺取了药,手上沉甸甸的,够姐姐吃半个月了。姐姐看见他手里的东西,问:“哪里来的?”

    他就把刚才的遭遇和姐姐说了。姐姐听完没说话,扭头看向家里唯一一扇小小的窗。

    天彻底黑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来打下来,几乎要把玻璃击碎。

    小狐狸“哇”了一声:“他说的是真的哎。姐姐,那个人,真的是南景吗?”

    那个传说中横空出世,来妖都第一天就把平盛坊的狼老大打趴下,从此破格成为狐老大手下护法的“杀神”。

    “杀神”居然会送他伞吗小狐妖自以为隐蔽地看了眼门口滴着水的伞,姐姐开口打断他的遐想:“明天,你把伞给人家还回去。还有银子,等我们攒齐了也一并还给他。”

    见弟弟满脸不解,姐姐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那种人哪里是我们能够招惹的?别看他们现在风光,富贵都是过眼云烟,一旦被人抛弃,下场指不定会有多惨。今日是他偶发善心,要是被他的仇人看到,我们哪里还能安生呢?”

    “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就会万劫不复。”

    ————

    闻丹歌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把伞引出狐妖姐弟一番思虑。她像寻常一样推开院门,顺手将摇摇欲坠的木门安回去,又眼尖地瞥见门上有小贼做的记号,正随着雨水的腐蚀缓缓消退。

    她盯着那个记号出神,许久才收回视线,“啪”一声关上门,隔绝外界窥探的视线。

    最近平盛坊来了很多“新人”,原本就僧多粥少的资源更加紧张,一些胆大的新人就把主意打在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住户身上。

    其实她也是初来乍到,正如小狐妖所说的那样,半月前,“杀神”南景横空出世,来平盛坊的第一天就将狼老大打得半死不活。因为此举稳固了狐老大保鸿信平盛坊一霸的位置,她成为鸿运帮资历最浅的护法。

    闻丹歌对这些帮派的明争暗斗并不感兴趣,也不是存心对付谁。对狼老大出手纯粹是因为,他先动手挑衅。

    她在妖都也有房产,自然要住自己的屋子。谁知等她拿了地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屋子被一只狼鸠占鹊巢。

    她也想先礼后兵,但平盛坊“民风淳朴”,能动手不动口。闻丹歌没办法,只好入乡随俗。她哪知道,这只气焰嚣张的狼如此脆弱,在她手下撑不过两招就倒了。狼老大受伤后,他的手下蜂拥而上,自然也不敌她。这事被狼老大的死对头保鸿信知道了,迫不及待向她抛出橄榄枝。闻丹歌深知双拳难敌四手,自己想顺利拿到骨灵芝,背后少不了本地实力撑腰,因此答应了保鸿信,做了个护法。

    鸿运帮有自己的势力派系,她一个横空出世的护法打乱了原本的利益关系,自然受到了其他人的排挤。闻丹歌不在意,也懒的与他们计较,自己租了一间小院生活。

    原本的屋子被拆的七零八落,修缮要花好长一段时间。而且,那样宽敞的屋子只有她一人住,未免太寂寥。

    白天又被保鸿信差使着东奔西走,她一提“胜迎会”的名额他就顾左右而言他。闻丹歌猜测保鸿信对她尚存戒心,想要取得他的信任还差一个契机。左右“胜迎会”还未开始,她还有时间。

    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放松,整个大脑都是空的,她盯着陈旧腐朽的房梁,想:落落现在在做什么?

    无物宗也下雨了吗?不,无物宗估计在下雪吧。一朵一朵棉絮般的雪花,落在他眉梢眼角,若不及时拂去就会化成水,惹得他眉眼湿漉。因为肤白,雪隐入他面颊,根本分不清是雪还是他。

    别无他人的小屋里,面前仿佛浮现出他的笑靥。她不自觉向半空伸出手,却只能摸到一片冰凉。

    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落在她指尖,仿佛一点萤火。她不由念出应落逢只读过一遍的那句词:

    “新愁暗生旧恨,更流萤、弄月入纱衣。”

    她查了书,知道后半句是什么了。

    除却幽花软草,此情未许人知。

    未许人知。

    【📢作者有话说】

    因为小狐妖以为阿鹤是男人,所以他的视角称呼阿鹤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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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 此花开尽更无花

    ◎它不忍心看到,还有一个地方不曾被春色垂照◎

    “喂!小鬼, 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干什么呢?”小狐妖被身后传来的声音下一大跳,手里的伞险些落在地上。他向后退了半步,撞在来人腿上。那人吃痛一声,不由分说把他拽起来, 目露凶光:“想死是吗?”

    是只狼妖, 说话间抽出腰间的短刀朝他晃了晃。小狐妖吓得一张脸煞白, 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嗤”狼妖拿短刀挑开他手里的伞, 语气轻蔑,“这把伞是南景的?你和他什么关系?”

    小狐妖都快哭了,强撑着把话说明白:“没关系!我和他没关系!这伞是我捡的、准备、准备还给他!”

    他现在才知道姐姐说的没错,和他们这些人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就会要命!

    “是吗?”狼妖危险地眯起眼, 贪婪地舔了舔唇角, “我昨天可是亲耳听到他说, 有什么困难来找他。怎么, 现在还不大声呼救?我数三个数,你把他喊出来我就饶了你, 如何?不然我可是听说,你这个年纪的狐狸肉最好吃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贴着耳背说的,冷涔涔的气息激得毛发全都炸起来。小狐妖猛地点头,脸上已经有了泪痕,呜咽:“我喊、我喊!你别吃我, 我、我不好吃”

    狼妖这才满意,松了手任他跌在地上, 脚尖踢了踢他的尾巴:“小东西别想耍诈, 见不到人我连你姐姐一起炖了。”

    小狐妖爬起的动作一僵, 轻轻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犹豫地敲了敲。狼妖开始倒数:“三。”

    怎么办, 真的要喊吗?他能打过狼妖救下自己吗?如果打不过,他和自己岂不是都要死?

    “二。”

    可就算他赢了,他会相信自己不是同伙吗?他们才是一类人,今天是狼妖明天就会是犬妖虎妖自己死了就算了,可是姐姐、姐姐的病还没好。

    “一。”“山狼,三长老找你。”狼妖最后一声落下时,小狐妖以为今天必死无疑,绝望地闭上眼。但凭空出现的男声拯救了他,山狼听了这话,“切”了声仍旧不甘心:“很急吗?我办完事再过去。”

    说完,小狐妖感到他向自己迈了几步,却再次因为男声停下:“三长老说,你再贸然行事就可以滚了。”

    山狼犹豫了。片刻后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怒气冲冲地转身:“知道了知道了!”

    山狼走了,小狐妖依旧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那道男声的主人没有走,从简短几句对话中,他猜测男声比山狼的地位更高。地位更高意味着武力值更高,意味着他会死得更快。

    这是个无解的局,除非南景出面。但山狼在他门前闹了这么久,他为什么还不出来?

    “吓坏了吧。”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到面前,小狐妖僵了一瞬,那人见他毫无反应,叹息一声亲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与汗水,“他早晨出去了,傍晚才回来。你先回吧,免得再遇上歹人。”

    男声很温柔,如琴若瑟,筝声弄弦。他的手指也很好看,洁白如玉,拂过时有股很淡的清香。不像是平盛坊的人,像皇宫里的显贵。这个认识总算让小狐妖放松下来,他嗫喏着道了声谢,在那人抬手的间隙跑掉了。

    以至于根本没有看清他的样貌。

    ————

    闻丹歌回来时已是傍晚,甫一推开门就发现不对。

    门槛下有什么东西。

    她拿起来一看,发现是昨天送出去的伞和一瓶金疮药。金疮药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价格不贵,胜在好用。

    东西藏在门槛后,从外面不易发现,但只要推门就能察觉。她向后扫了眼,扔出一枚铜板,问:“白天有人来?”

    巷子里游手好闲的小妖很多,他们也是平盛坊消息最灵通的一伙人,见有钱拿纷纷跳出藏身之地争抢。最后拿到钱的是只独耳犬妖,瞧着十岁左右,衣服上的补丁也最少:“有!下午有只小狐狸在你家门口待了半柱香的时间,瞧着就是昨天那只。”

    闻丹歌点点头,伞应该就是小狐妖送还的,但金疮药呢?他难道还有闲钱给她买药?

    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受了伤?

    她又抛出一枚,犬妖接住发现是碎银,赶紧放进嘴里咬了一下查验真假,确认是真货后喜笑颜开道:“早上延宗帮的山狼来您这撒泼了,碰上那小狐狸纠缠了好一阵。”

    这些小妖见钱眼开,不给足报酬是轻易不肯开口的,闻丹歌从前也不知道,栽过一次跟头才学会。

    延宗帮以狼老大为首,她打了人家主子,底下一群狗自然把她记恨上了。闻丹歌点点头,问:“他自己走的?”

    “这”犬妖目露犹疑,手掂了掂银子嘿嘿一笑,加码的意思不言而喻。

    闻丹颔首,抽出迎魁砍在他面前,语气平淡:“说还是不说?”

    给过一次钱还不肯见好就收的话立刻动手,也是她从教训里学到的。毕竟在平盛坊,甚至整个妖都,拳头才是硬通货。

    果然,仅仅被剑气扫到一点脚踝,犬妖就吓得不行。他狗刨式潜进沟渠中,仗着这地方脏旁人不敢靠近,露出一双眼睛:“不是我不说,实在是,说了对方也不会放过我。”

    这些小贼贪财且惜命,这么说的话,对方定然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鸿运帮的护法这个位置不算太高,但放眼整个平盛坊,能高过她的人两只手也数得过来。

    加之山狼来了却没有搞破坏,小狐妖还有命给她留东西,对方很可能是个心软的,起码拦住了山狼。

    她思来想去,没想到平盛坊还有这号人物。犬妖和他的伙伴早就趁机溜走,她就是想要逼问也找不到人。

    目光重新落在那瓶金疮药上,一抹金色的毛发不输黄昏,熠熠闪烁着。她揪出那缕毛,想:昨天那个小狐妖的毛,是这个颜色吗?

    耀眼的金让她忆起远在万里之外的某个人。

    金疮药只是开始,此后的每一天,闻丹歌门前都会多出一样东西。

    同样的位置,藏在门槛下,保证除了她没人发觉。似乎是确认了她会把东西好好收走,连续几天的金疮药后,开始出现点心、羹汤等吃食。

    甚至某一天,她在门缝中发现了一朵花。

    冬日百花凋零,更何况是在环境恶劣的妖都。于是这一朵花尤其珍贵,在藏污纳垢的平盛坊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里唯一的颜色便是鲜血的红,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但是这朵红梅突兀地落在这里,一下点缀了整座平平无奇的小院。它静静插在门缝中,不像是谁无心遗落的,倒像是自己舍生取义,要散尽芬芳拯救这一处。

    它不忍心看到,还有一个地方不曾被春色垂照。

    闻丹歌拾起花枝,特意买了一个天青色的鹅颈瓷瓶养着。纵使她日日勤换水,红梅还是在第三天枯萎。

    她对着干秃秃的花枝出神良久,最后把它埋在月芽草底下。

    化作春泥更护花。

    她不是没有思考过送东西的人是谁、怀有什么目的。但那群小妖见了她就跑,她也再没有遇到过小狐妖,何况眼下有更紧迫的事。“胜迎会”在即,保鸿信终于松口,点了她和另一个叫金庚的护法,说要在他们俩人中间选一位代表鸿运帮参加。

    金庚是狻猊血脉,身高八尺,臂长八尺有余,十足的魁梧大汉。闻丹歌往他身边一站和少年人似的。因此众人都认为,保鸿信一定会选择金庚。

    事实上保鸿信也确有此意,但在闻丹歌“不经意”露出的实力面前,他又犹豫了。

    最致命的是,金庚的父亲是鸿运帮的老人,在平盛坊有一定的势力,如果这次由他参加“胜迎会”,无论结果如何,势必会为金家增势。而这一定不是保鸿信想看到的。

    闻丹歌必须展露出比金庚更强的实力和对保鸿信绝对的忠诚,才能得到这个名额。

    经过几天的试探,她终于找到了机会。

    ————

    妖都,霓裳坊。

    与平盛坊不同,霓裳坊乃妖都最繁华之地。所谓“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闻丹歌当然不会主动出入声色之地,她是以随从身份跟着保鸿信来谈判的。

    说是随从,腰间明晃晃一柄黑刃却彰显着武力。果然,来人一见她和金庚一左一右护卫在保鸿信身边,面上笑脸就有些挂不住。

    保鸿信面色如常地与邀约者寒暄,主动介绍起自己的两枚得力干将:“袁兄,这是金庚,你也见过的,老金家的孩子,很有一把力气。这是南景,虽然是新人,却难得不骄不躁,沉稳得很。”

    被称作“袁兄”的猿妖是霓裳坊一带的霸主,名袁厉。他手上盘着一串金丝楠木菩提,面若佛陀,眉眼和善,听了保鸿信的话对闻丹歌招了招手:“哦?瞧着是个好孩子。我也曾听说过你和狼坚的事,他实在有些不像话,占了你的屋子还有理了?该打、该打!”说着褪下手上的菩提串送给她。

    闻丹歌道谢接过,无视身旁金庚吃人的目光。金庚狠狠哼出一口气,抢在她之前伺候着保鸿信坐下,仗着身高将袁厉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正巧,她也不想伺候这两人吃饭,主动承担起护卫的职责站到门外。袁厉将两人不动声色的交锋看在眼里,眸光微微一动。

    酒过三巡,保鸿信喝得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起身又敬了袁厉一杯。袁厉仍盘着他的菩提珠,微笑摇头:“酒有十过三十六失,坏颜色、损名誉、失智慧,致疾病,耗钱财,无羞耻。贤弟合该自重。”

    保鸿信点点头,随手扔了酒杯,大喝:“袁兄说的是!弟弟受教了!那今个咱们就不喝酒,以美色代酒!来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队舞娘鱼贯而入。个个腰肢纤细,妩媚多姿,袁厉嘴角的笑都多了几分真切。

    闻丹歌浑不在意地站着,直到瞥见乐师中的一个身影,浑身一僵。

    那是,落落。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今天有事晚了一点,红豆泥私密马赛!让小情侣在最后一点见上面嘿嘿嘿。不算注释的注释:狻猊,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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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  ☪ 聆鹤

    ◎不是被她捧在掌心、经不起一点风浪的落落◎

    她疑心是自己连日奔波产生了幻觉, 一晃眼,那名乐师隐在人群中再寻不到。

    袁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笑道:“小景也别站着,坐下吃。”

    他称呼她为“小景”, 却喊金庚全名, 区别对待更惹金庚不快。他不敢对袁厉不敬, 却敢为难她, 重重搁下酒樽,皮笑肉不笑:“南景难得和我们一道,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为他接风洗尘,袁叔, 不介意我借您的场子请他喝一杯吧?”

    “有何不可?”袁厉一改方才劝酒的架势, 招招手, 立刻有貌美婢女为闻丹歌斟酒。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道:“小景过来坐。”

    闻丹歌沉默着坐下,丝毫不在意对面的金庚已经火冒三丈。袁厉身边的位置可不是谁都能坐, 如今他左手边是保鸿信,另一边就是她,如何教金庚不嫉妒?

    保鸿信已经醉了一半,乐呵呵道:“这敢情好啊!南景之前喝过酒吗?”

    闻丹歌摇摇头:“并不怎么喝。”

    保鸿信于是推开婢女,亲自倒了一碗递给她:“江湖儿女哪有不会喝酒的道理!喝!今天我们兄弟几个、不醉不归!”说罢以身示范, 仰头一饮而尽,向袁厉展示了下自己清空的酒樽。

    袁厉笑着摇了摇头, 捻着佛珠道了声“阿弥陀佛”, 道:“既然你都放话了, 那我也不扫兴。小景介意给袁叔打个样吗?”

    几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 闻丹歌虽不知袁厉为什么要“偏爱”自己, 但此情此景,已经容不得她拒绝。她缓缓举起酒樽,照例先敬了袁厉,又敬了保鸿信,轮到金庚时却被他抢先一步。

    只见金庚“嚯”地站起身,阴影如一堵城墙将几人笼罩。他生得高大,一举一动也似山崩地裂,声如洪钟:“袁叔,我先敬您!”语毕昂首倾樽,喉结粗鲁地滚动几下,片刻后一抹嘴,露出一口牙,“袁叔,干了!”

    袁厉仍是含笑点头,但那笑里多了几分淡淡的嫌恶。闻丹歌垂首,看了眼面前的酒樽,也学他们扬首一饮而尽。袁厉见了,似乎很满意她的举措,眼角皱纹深了两寸:“好、好!袁叔与你们同乐!”

    “好酒!”痛饮之后,气氛推至顶潮,保鸿信叫来的一群舞女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奏乐,起舞。四个舞姿曼妙、身披绫罗的西域胡姬分散开来,腰肢摇曳,雪臂婉转。一片脂粉香气中,闻丹歌的目光却从未为舞姬停留。

    乐师队伍隐在珠帘后,这本是为了隔绝窥探,不让外人打搅里间的人寻欢作乐而设,此刻却成了她的障碍。

    暧昧的水袖、琳琅的珠帘,每一道都阻碍着她的视线。闻丹歌只能在间隙中寻找,偏偏从头至尾数过了,还是没能找到。

    难道,真的只是她的幻觉?

    她的恍惚被金庚捕捉到,成了被他耻笑的缺点:“南景这是怎么了?才喝了那么一点就醉了?这可不行啊,来来来,为兄替你练练!”说罢挤到她和袁厉中间,毫不客气地倒了一海碗推到她面前,“喝!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闻丹歌默了默,察觉到身边袁厉的视线。他想让她喝,于是又一坛酒见了底,袁厉继续命人添上。

    宾主尽欢,舞姬们也从台上旋至席间。四位舞姬,席上正好四人,闻丹歌拒绝了,道:“你去伺候袁叔吧,我这里用不到。”

    舞姬被她拒绝也不见尴尬,温柔小意地趴在袁厉膝头,一张红唇沾上晶莹剔透的水光,眉目含情。金庚和保鸿信身边也是一样的光景,莺声燕语,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舞姬身上的绫罗也褪得半遮半掩,屋内燃起燥热的火。闻丹歌想走,却明白现在还不到时候。

    终于,保鸿信像是突然惊醒,捏了捏眉间:“南景,你去外间看着,有异动就来报。”

    “是。”她依言出去,关上门时听到里面传来袁厉的声音:“怎么让他走了?你们排挤他?”

    接着是保鸿信讨好的话:“哪里哪里。不过是看他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怕留下来会扰了您的兴致。”

    之后的话闻丹歌就辨不清了,只听到几阵娇吟和□□。

    她抓着迎魁剑柄,放空五感,不去听里间混乱的声音。别看里面的人现在亲密无间,多龌龊的事都能一起做,等到把利益摆在明面上,又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

    保鸿信觊觎霓裳坊已久,此番来是为了从袁厉手里割下一块与平盛坊相临的肉。袁厉年岁已大却没有孩子,连认的干亲都没有,只有两个年轻时结拜的弟弟。

    分别是保鸿信和狼坚。

    如今狼坚已废,按理来说,保鸿信能够继承他的位置一举拿下霓裳坊。若被他得逞,平盛坊和霓裳坊均归于鸿运帮,妖都的时局就要变了。

    袁厉深谙此间的道理,并不想平白送给鸿运帮这么大一块肥肉,更别说他背后的清影派也有自己的考量。几番争执下,保鸿信自认退了一步——他只要霓裳坊与平盛坊临近的一片区域。

    面对他的“让步”,袁厉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胜迎会”在即,保鸿信再也忍不住,决定动手。

    当然,保鸿信不可能和她说得这么透彻,他只给了一句话:听令行事,必要时可以不留活口。

    之所以把她留在门外,还是因为不放心她,觉得两相比较下金庚更信得过。但是没关系,今夜过后,他就不得不信她了。

    酒香与脂粉香混在一处,丝竹管弦与下流话不觉于耳,一切黑暗都被声色犬马掩盖。闻丹歌扣指,心底数了数暗处的几个杀手。

    十四,十五。楼上有七个,左右厢房各四个,三个扮成了舞姬,两个扮成恩客,剩下三个扮作下人沉默地出入楼中。

    加上金庚,今晚她最少要杀十六人。

    还好,还没有到刃毒的极限。闻丹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似乎这样就能缓解脑海中的疼痛。

    自从她与落落分别,原以为已经压制下去的刃毒卷土重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闻丹歌虽然想过这个后果,但比起应落逢的安危,她的这点忍耐不值一提。

    只是原来酒水会诱发刃毒吗?

    “这位小郎君好生俊俏,还是个生面孔呢,以前怎么没见你来坊里玩?”她正暗自运气压制刃毒,肩上突然搭上一只白皙细腻的手。暗香浮动,绛红的薄纱拂过持剑人的手腕,阵阵酥痒。

    闻丹歌抬眸,认出她是左厢房扮作舞姬的杀手,语气冷淡:“奉命行事,姑娘自重。”

    “哎呀,真是铁面无私呢。”口中说着害怕的话,手指却十分大胆沿着她的手臂游走。见闻丹歌无动于衷,她“噗嗤”一笑,莞尔道:“早听闻保帮主手下新来了一位南景护法,年轻有为,洁身自好,不少姐妹铩羽而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奴家小月,可有幸领教?”

    不愧是霓裳坊出生,举手投足妩媚天成,一颦一笑娇而不艳。若是个正常人,不论男女,或许就要被美人计迷了魂去。只可惜闻丹歌被莫惊春称为“天底下不解风情第一人”,任你千娇百媚,她自岿然不动。

    小月也发现她不是强撑,是真的不感兴趣,咬咬牙准备使出最后一招,解了衣襟上两枚盘扣就要往她身边倒:“哎哟。”然而撞上的却不是闻丹歌,而是从里面退出来的一位乐师。

    “姑娘当心。”那人扶她起来,连连道歉。因为背对着,闻丹歌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只一眼她就能确认。

    是落落。

    小月计谋扑空,正不知道找谁撒气,便扯着乐师不肯放:“你长没长眼睛?不想要这对眼珠子可以挖了扔到后院喂狗!”

    她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先是遇到个没长眼的任务对象,再遇到个不长眼的乐师,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踩她一脚!

    乐师欲为自己辩解几句,忽然一道剑光闪过,小月扯着他衣袖的那只手臂多出几道流血的伤口。

    她惊叫一声放开,不可思议地看向闻丹歌:“你敢伤我?!”

    闻丹歌:“滚。”

    “你!你们给我等着!”她狠狠剜了俩人一眼,捂着衣襟跑走了。原本打算趁小月美人计得逞蜂拥而上的其余杀手也蛰伏回去,预备伺机而动。

    闻丹歌无视暗地里的窥伺,抬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终于在手腕处找到一点淤青,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应落逢:这个语气自己不是易容了吗?她认出自己来了?

    见他没反应,闻丹歌没再问,不由分说从芥子袋里掏出金疮药就要替他上药。应落逢这才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不忘把衣袖扯下遮住淤青:“一点小伤,不劳您挂心。”

    听他这么称呼自己,闻丹歌怔了怔,上药的手僵在半空。应落逢等了两息,见她神情凝重目光恍惚,伏了伏身道:“护法无事的话我先进去了,几位大人还未尽兴。”说罢抱着琵琶转身欲走,却被她拉住: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未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疲倦的、颤抖的,仿佛晨曦一照就会消弭的朝露。

    有那么一刹,他想和她相认。

    但最终,他只是说:“乐师,聆鹤。”

    不是被她捧在掌心、经不起一点风浪的落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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