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弱肉强食
◎闻丹歌手执长刃,浴血的身影宛若阎罗◎
闻丹歌虽然不知道应落逢为什么要装作不相识, 但现在情况复杂,不是把话说开的好时候。见他复又进入室内,她瞥了眼四周正在缩小包围圈的刺客们,也跟了进去。
保鸿信双目迷离, 但如果细看会发现那迷离只是表象, 眸底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潮。袁厉身边围着两个衣衫凌乱的舞姬, 面上仍然带着和蔼的笑, 唇角的弧度却在闻丹歌进来时轻蔑地扬了扬。整间雅厢或许只有金庚尽兴了。
见她进来,保鸿信收到暗号,晃晃悠悠起身,还不忘抹了把舞姬光滑的脸, 对袁厉拱了拱手:“大哥, 小弟不胜酒力、先去外面透透气!您自便!”
闻丹歌上前搀住他, 手指隔着布料划了一下。这是他们事前商量的暗号, 意思是对方准备动手了。
袁厉点头,仿佛没有察觉异样:“几日不见, 二弟这酒量下降不少!还是聚的少了,以后我们兄弟几个多聚聚,也免得生分!”
闻言,保鸿信面上的伪装有一瞬破裂,不过还是维持住了:“是是是!多聚、多喝!金庚、还不给大哥满上!”
转身的瞬间, 闻丹歌听到他暗骂:“老不死的,谁要和你们两个在底下聚?”
她假装自己没听见, 目光越过珠帘投向后面一众乐师。应落逢已经就位, 正专心致志弹着琵琶, 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知无觉。
保鸿信和袁厉对彼此都下了死手, 这座歌楼里势必会有无辜的人被牵连。“迎胜会”的名额非常重要, 但如果一切都以应落逢受伤为前提,她宁肯不要。
不过眼下还没有走到必须二选一的地步,她还有机会。下定决心后,闻丹歌对保鸿信道:“共有十五人,但不排除整座歌楼都是他手下的可能,引蛇出洞后属下送您出去。”
保鸿信点点头:“可。你办事一向仔细,我很放心。切记,不留活口,必要时可以放火。”
看来刚才试探袁厉口风失败了。闻丹歌心中了然,看着他独自一人进入茅房后便隐去声息埋伏到暗处。
据保鸿信所说,袁厉比他们更急所以一定会抢先下手。那么只要保鸿信先受伤,后面无论闹得多大都能推卸责任。妖都没有律法,有的只有各坊各派间脆弱如纸的盟约。
果然,茅房里传来保鸿信的闷哼和打斗声,闻丹歌迅速起身,迎魁如一柄月光刺破黑暗,霎时雪花四溅,清冷月光坠入血泊。
保鸿信伤的不重,刚才那一击他原本能够避开,为了留存对方先下手的证据脸上才硬生生挨了一刀。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确定没有下毒后露出势在必得的笑:“袁厉老贼,你命休矣。”闻丹歌没有出声,尽职尽责地保持沉默。按照计划,接下来俩人应该互换衣服,由她扮演保鸿信继续吸引仇恨,而保鸿信则装成她回到厢房向袁厉禀告“有刺客”。袁厉若是和他走,他便能兵不血刃拿下霓裳坊;若是不和他走,则会死在今晚的暗杀之夜。
俩人都穿得简单,不到一息就完成了乔装。闻丹歌隔着门静静听了会,比了个“二”的手势,意思是外面有两个人。
保鸿信深吸一气,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闻丹歌握紧迎魁,一脚踹开门,在刺客反应过来之前拿下一人首级。后面俩个见“保鸿信”如此生猛,纷纷使出十二万分的力气与她较量,以至于遗落了从另一侧出走的,真正的保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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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厢内,丝竹管弦声绕梁不止,几个舞姬离了袁厉围在金庚身边,添酒助兴:“金护法真豪爽!”“金公子实乃俊杰!”“哎呀全都喝光了呢!比刚才那个榆木疙瘩似的小毛孩强多了!”
或许是最后一句戳中了心窝,金庚再起一坛,一饮而尽。几个美人连连称赞,依偎着他争宠起来。金庚哈哈一笑,展臂将四人拢进怀中,亲完这个又去亲另个:“美人、心肝,别闹,你们谁伤了谁,我都心疼!”
袁厉见他已经喝得神志不清,抬手叫停了丝竹,捻着佛珠笑眯眯道:“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想当年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不过两坛梨花白就倒啦。”
憋屈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他一声夸赞,金庚心中激动,拍了拍胸脯保证:“袁、袁叔,不是我和您吹!整个鸿运帮、不、整个妖都,就没有人比我更、更能喝!您别说两坛梨花白了,就是二十坛二百坛!也、也不在话下!”
这番话引得舞姬们又殷勤了几分,红袖添酒喂到他嘴边。金庚来者不拒,直喝得面红耳赤。袁厉端了一盏茶,吹了吹上头漂浮的茶沫,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哦?难道在鸿运帮中,二弟不管你们喝酒?梨花白随便喝?”
金庚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抱怨的地方,不吐不快:“哪能啊!管倒是不管,但这梨花白哪里是随便能喝到的?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今个儿,还是我今年第二次喝!”
“第二次?帮中原来艰难至此了吗?二弟为何不肯与我说?”袁厉大惊,金庚猛地点头:“我没资格过问那些,只是瞧着手底下的兄弟越来越少,多少也能察觉一些。”
“唉、唉、唉!”袁厉连连叹气,不住摇头,“没想到我们兄弟三人,生疏至此,想当初也曾罢了、罢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也老了。”
听着他的叹息,金庚的酒也醒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身上没有力气,现下连掀眼皮都有些吃力,更别说辨别袁厉的话:“袁叔您也别太担心老大说了,只要您肯把这块地方传、传给他,他定然好好给您养老”
袁厉冷笑一声,挥袖让舞姬把这个烂醉如泥的蠢猪抬下去。应落逢所在的乐师队伍也都沉寂下来,静静等待他的指示。
“给我养老他保鸿信真是好大的口气!偌大霓裳坊难道无人了吗?需要他一只臭狐狸指手画脚!”“哗啦”一声,价值连城的瓷盏碎了一地。一个舞姬不顾满地碎片,伏身道:“保鸿信已被困住,他身边那个南景往这边来了。”
“嗡——”一声错弦琵琶传来,袁厉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乐师队伍里的异样,吩咐下去:“南景于我有用,先留下。保鸿信和金庚都杀了。”
“是。”明暗处几十道声音齐齐答复,应落逢抱紧琵琶,屏息凝神。
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袁厉眼角的笑纹还未展开,在看清楚来人是保鸿信后彻底僵住。
“大兄!快走!有刺客——”保鸿信顶着半张脸的血,哭的血泪模糊,一上来就拉着袁厉往外走。袁厉稳了稳心神,道:“二弟稍安勿躁,你的脸上是怎么”“来不及了大兄!此地不宜久留,快随弟弟走!”他哭得情真意切,偏偏手下力气也不见小,袁厉被他托到门口,赶紧朝乐师队伍使眼色。
一个持笛的乐师走出队伍,还未上前便被保鸿信喝止:“站住!我认得你!你与那些贼人是一伙的!”
袁厉一怔:“二弟你或许是认错了,此人在楼中多年”“大哥无需多言!时间紧迫,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你们若是清白便退后!退后!”不知什么时候,保鸿信拾起了地上的碎瓷片,威胁似的朝乐师扬了扬。乐师唯恐他会伤到袁厉,犹豫着不敢上前。
袁厉心中暗骂不止,面上还要稳住保鸿信:“二弟,大哥知道你孝顺,大哥和你走,我们出了楼再说。”一边打手势让舞姬去里面抬出金庚。
金庚被人抬出来的时候脑袋还不清醒,看着面前一幕愣了愣神:“老大,这就动手了?”
蠢货!保鸿信差点没被他这句话气吐血!什么叫“这就动手了”,这不就是明晃晃告诉别人,是他先动的杀意吗?
果然,袁厉也早就不想装下去,一听金庚的话顺便变了脸,悲愤道:“二弟!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多年兄弟情分终究是不敌利益,你先是派人伤了三弟,现在又要对大哥痛下杀手?我可有一处对不起你?”
保鸿信恶狠狠剜了金庚一眼,反手将碎瓷片对准袁厉脖颈:“事到如今还假惺惺什么?我只一个要求,交出霓裳坊,我饶你不死!”
袁厉摇了摇头,叹气:“二弟,大兄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妖都之中,永远不要相信别人。哪怕是大兄,也不能轻信。”
“什么?”保鸿信大惊,忽觉双手无力,碎瓷片再度跌落,紧接着他整个人瘫倒在地,只有口舌还能动,“你!你在酒里下了毒?不、这不可能!这里都是我的”“你想说这里都是你的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袁厉招招手,四个舞姬上前对他一礼,就要把保鸿信拖下去。保鸿信死死扣着地板,怒目圆瞪:“你们这些贱人!背叛我!”
袁厉轻蔑一笑:“这就是大兄要给你上的第二课了。妖都之中,唯财不破!”
然而他话音未落,雅厢的门再一次被人破开。
闻丹歌手执长刃,浴血的身影宛若阎罗。
保鸿信也笑了:“哈哈哈,大兄,如今小弟也教您一招。”
“妖都之中只有一条铁律。那便是,弱肉强食。”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小情侣戏份不多但我保证下一章开始酸酸甜甜谈恋爱~感谢在2024-04-11 19:45:58~2024-04-12 20:5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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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火
◎仿佛闯了祸瞒不下去才肯认错的狸奴:“你生气了吗?”◎
保鸿信离开后, 闻丹歌清理那伙刺客只用了不到半刻钟。但她没有立刻赶回雅厢,而是一边观察地形,一边扫荡楼下的杀手。
根据杀手口供,雅厢往下有两条路线, 一条是他们来时走的楼梯, 一条是鲜为人知的暗道。袁厉在霓裳坊经营多年, 把每一条暗道烂熟于心, 正是因为这些暗道,他才能够死里逃生。但这次,闻丹歌不会让他有用到它们的机会了。
熊熊烈火开始蔓延,滚滚浓烟中人们尖叫着逃跑, 打翻无数助兴的烈酒, 火势高涨, 将原本纸醉金迷的忘忧仙境变成吃人性命的黄泉路。闻丹歌随意挑飞几个酩酊醉鬼, 冷冷看着面前一群惊慌失措的妖怪。
出入霓裳坊的妖,大多死有余辜。至于那些被逼无奈的歌女舞女她假装没有看见她们趁乱收拾金银财宝的动作, 指出一条明路:“后厨水渠,走。”
这些女人能够在袁厉手下存活,都不会蠢笨。既然她指了生路,她们也就姑且相信,互相搀扶着往后厨去。其中一个还回过头, 道:“半个时辰后会有清影派和六扇门的人来,袁厉不会放过你们。”
闻丹歌一怔, 没想到会从她们嘴里听到情报。六扇门是妖都为数不多的“衙门”, 坊间斗殴到一定程度他们便会插手。袁厉请出六扇门, 恐怕存了宁肯将霓裳坊上交衙门, 也不让保鸿信如愿的心思。
这哪里是结拜兄弟, 分明是仇人。
闻丹歌点点头,算是承下她们的情,同时加快了清缴的速度。袁厉派出的都是个中老手,刀枪剑戟无所不精。但可惜,他们对上的是闻丹歌。
即使被刃毒压制,她的内力依然浑厚。迎魁在她手中轻若无物,偏生每一斩都直中要害,从不落空。几个杀手被她连连逼退,口吐鲜血,忽然相视一点头,摆起杀阵,欲置她于死地。
几道白刃亮胜明烛,破空而过,杀意凛然。闻丹歌反手握剑,身后烈焰皆为她所用,化作刀锋刺穿剑势。接着迎魁一跃而起,如游龙腾水,在火光照耀下银银烨烨,裹挟着浩然剑气直取敌人性命。
一剑穿心,无人生还。
尚未逃离现场的歌女怔怔看着眼前一幕,火光大盛中那人面目忽明忽暗,时而似鬼魅时而似天兵。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投来一瞥,赤红的瞳仁深不见底,如业火红莲,望之失魂。所幸这一眼过后,剑客就不再关注她,兀自往楼上走去。她连忙收回视线向后厨跑,只是临走前没忍住回望一眼: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人之前还问过聆鹤叫什么名字。
————
雅厢内气氛焦灼。袁厉劫持了保鸿信与金庚,后者不用管,但保鸿信中了毒,想要毫发无损地带走他并且杀了袁厉,恐怕不易。
袁厉心中也清楚,面前这个年轻人实力不容小觑。狼坚是他们兄弟三人中最勇猛、最彪悍的一个,连狼坚都不敌,他的招数就更不够看了。但那又如何?双拳难敌四手,终究独木难支,他不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头真的能
事实证明,初出茅庐的牛犊有时真的不怕虎。如果说一开始袁厉对闻丹歌的欣赏是装出来的,那么现在,在目睹她杀死自己数名精英手下后,这份欣赏成了真。
保鸿信说的不错,妖都中唯一的铁律便是弱肉强食,妖怪没有人的礼义廉耻,他们天生慕强。
“你叫南景,是么?”袁厉仍是一副笑面佛的模样,仿佛邻居家中和蔼可亲的老者。但闻丹歌很清楚,他可是能给初次见面的后辈酒中下鸩毒的阴险小人,皮相再怎么伪装,也掩盖不了一颗发烂发臭的心。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沾血剑尖直指他首级:“跟我们走,或者死在这里。”
袁厉叹气着摇头,不退反进徐徐诱之:“你这又是何必呢?像你这样惊才绝艳的年轻人,跟着保鸿信能有什么前途?他能给你什么?名利、钱财、美人或者豪宅?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甚至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不是一直想要胜迎会的名额吗?何必与那些碌碌之辈争夺,只要你加入清影派,我保证举全派之力,送你入终局。”
闻丹歌眸光动了动,仿佛被他说动。袁厉唇角微勾,再接再厉:“他不信你我信你,只要你加入我们,你便是清影派下一任掌门人。怎么样,这个交易不亏吧?”
“唔唔唔!唔!”还未完全昏死的保鸿信在地上挣扎不止,似乎想出声提醒她不要被骗。闻丹歌一剑劈过去,剑光落在他身侧,保鸿信彻底僵住。
“哈哈哈哈!好!好啊!今日我清影派再添一员干将!”袁厉将她的举动当做投诚,上前一步就要揽过她的肩,闻丹歌侧身一闪,躲过他袖中暗箭。
她道:“袁帮主这是什么意思?”
袁厉笑道:“误会、都是误会,大兄给你赔个不是。好孩子,过来。”
保鸿信死死盯着他们,仿佛闻丹歌只要再前一步就会被他的目光杀死。闻丹歌恍若未觉,特意抛下迎魁表示诚意。俩人近在咫尺,然而就在这时,乐师队伍中爆发出一阵嗡鸣。
那声音直直钻进耳中,横穿脑海,留下一道具体的疼痛。闻丹歌迅速召回迎魁,以剑抵挡音波,场中其余人都是两眼一闭口吐白沫,唯有袁厉神情不变,云淡风轻。
闻丹歌眼尖地瞥见他耳外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结界,将音浪阻挡在外,原来是早有准备。袁厉也很诧异她竟然没被音浪影响,示意乐师中的杀手继续。一层比一层汹涌的音浪袭来,扰乱了五行中原本的自然之声。那是比咆哮更刺耳的起伏,仿佛斩断了人自出生起与世界的连接,生生扭曲了听觉。霎时间海啸与飓风在一刻冲入耳中,仿若置身颠倒界,听不清、辨不明、黑非黑、白恨白。
这是,琴魔。
饶是闻丹歌,在面对这种上古时期的魔头也有些棘手。她竭力保持镇静,迅速回想着少时母亲教给她的关于琴魔的一切。琴魔肉身已死,化作琴弦传于世,故而未被封印。之后呢?弱点和招式是什么?愈急愈乱,刃毒趁机发作,一阵一阵眩晕自脑海荡开。闻丹歌握剑的手一震,试图借此清醒却未果。
蓦地,一道清脆的琵琶声传来,落入闻丹歌耳里恰如仙乐。她趁机破障,一剑劈开音浪,飞身闯入珠帘斩碎琴魔本体。乐师队伍瞬间大乱,袁厉见情况不对,从地上提起保鸿信威胁:“住手!再不住手我便杀了他!!”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到雅厢,浓烟从门缝中传来,明示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闻丹歌置若罔闻,步步紧逼,袁厉一咬牙,手中淬了毒的暗箭就要发动,她掷出迎魁格挡。袁厉忽然抛出保鸿信,趁闻丹歌捞人的间隙打开暗道,却在开门的瞬间傻了眼。
暗道内火舌汹涌,刹那将他吞没。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追来的迎魁拦腰斩断。一时血色与烈焰交相辉映,整个世界一片通红。
保鸿信中了两次毒药,此时已经昏迷不醒。闻丹歌将他抛出窗外,料想有屋檐减势不至于死,足尖一点改道拦住准备趁乱逃跑的应落逢。
他还是一身乐师打扮,手上抱着把梨木五弦琵琶,五官虽然改动过,但闻丹歌一眼能够确定,他就是落落。
一同逃跑的乐师见她,纷纷仓惶四走。只有应落逢忍不住停下,想要看清她肩上的伤口深不深。
他分明看到她被音浪中伤,那可比前几天的伤重多了!思及此处,他饱含怒意的瞪了她一眼:自己一个人逞英雄来这种危险的地方,十天半个月也不去一封信。若不是他也跟着来了,肯定发现不了她受伤的事!
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应落逢不想和她说话,转过身低着头往另外一条路走。闻丹歌也不说话,就跟在他后面,时不时挑飞几根坍塌的房梁和柱子。剑气护体,只要不是三昧真火都近不了身。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出歌楼,应落逢实在忍不住,站住问她:“南景护法跟着我做什么?”
语末上扬,看来很生气。闻丹歌想了想,挑了一个不怎么容易出错的说法:“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闻言,应落逢果然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但这份平静只维持了一瞬,他用一种仿佛暗涌表层水面的平静语气和她说:“像您的故人?这话,护法不止对我一人说过吧?众生百态,长相相似者不知凡几,护法既然知道自己认错了,还跟着我做什么?不怕故人生气?”
他想起前几天那只小狐妖,蓦地红了眼眶。
她既然连一只狐妖都肯费心照拂,那为什么要把他搁在千里万里外?难道在她心里,他当真是个无用的累赘?
可他今日不是帮上她的忙了吗?所以只要她开口,他就算舍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从此过上漂泊不定的日子又如何?他愿意!但她从来不问。
不问是因为什么?是因为爱还是不够爱?这半个月来,应落逢辗转难眠,每夜以泪洗面,只想向她讨要一个说法。
但真正见了面,反倒开不了口。
身后火光冲天,硝烟弥漫。闻丹歌方才还满身煞气,此刻收敛了全部锋利,安静得像一只瓷偶:“没有对别人说过,只有你。”
末了,又小心翼翼觑他的神色,仿佛闯了祸瞒不下去才肯认错的狸奴:“你生气了吗?”
应落逢想,真该给她也安上一条尾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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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 缓和
◎刚碰到小指就被他“啪”一声拍开:“护法这是做什么?在下可没有龙阳之好。”◎
然而积攒了半个月的怒气怎么会被她一句两句话消解?应落逢垂下眼不看她, 不同于以往的羞怯,这次是不想看见她,生硬道:“生气与否与护法您有何干?若无事,在下便走了。”察觉到她又要跟上来, 他立刻拔高音调, “若护法心中还有那位故、人, 就不该在这与我拉拉扯扯。保帮主还在地上躺着呢, 再不去人都要凉了。”
这下闻丹歌十分确定,他就是落落,并且因为生气不肯和自己相认。她仿佛都能看见一双直直竖起的耳朵,和不停拍打地面的尾巴。嗯, 手痒了。但眼下确实还有琐事要收尾, 她犹豫一番, 凑过去塞了一张联络符到他手里, 眼巴巴道:“这是我的咳,联络符, 日后要是有事找,可以捏碎它。”
又道:“点心很好吃,金疮药很好用,当然红梅也十分赏心悦目,谢谢。”
猝不及防被她塞了一通话, 应落逢怔了怔,心头高蹿的怒火稍稍降下去一些。他咬着下唇, 勉强把联络符收进袖里, 别过脸“哼”了声:“护法敢给我还敢拒绝吗?家中有事不便久留, 后会无期。”
望着他离开的身影, 闻丹歌想:后会无期是不可能的, 她就是翻墙也要翻进他的屋子。
长久压抑的刃毒因为应落逢的出现得以缓解,闻丹歌只觉神清气爽,保鸿信和鸿运帮一摊烂事都不麻烦了。她提着保鸿信回到平盛坊,还不忘往自己的衣服上来两道,显得她也很狼狈。
果不其然,焦急等待已久的鸿运帮众人见他们这副惨像,叫医师的叫医师,哭魂的哭魂,表忠心的表忠心,金庚的手下则伸长了脖子探寻他的身影。总之,没有人在意闻丹歌,哪怕她肩上的伤赫然醒目。
医师来了,先是大叫不好:“帮主受了两次毒!毒素混杂在一起,恐怕、恐怕撑不过今天!”闻丹歌一眼看出这个医师存的什么心思,二话不说亮出剑锋,抵着他的脖颈问:“你说什么?”
医师:“也、也不是不能救可能需要、需要一点时间”
“时间好说,只要能救回来,帮主重重有赏。若是救不了”她环顾一周,眼中杀意不言而喻,“各位都是帮主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想必也不愿看到帮主九泉之下孤苦伶仃,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吧?”
此话一出,原本各怀心事的几人都默默垂首,不再与医师打眉眼官司。医师只好战战兢兢地施针、配药,唯恐出错一步小命不保。
如果说之前,鸿运帮的人还不把闻丹歌放在眼里,认为至多是一个空有几分蛮力的毛头小子,经此一役,他们不得不对她改观。
袁厉的阴险狡诈他们都知道,因此才不肯以身涉险,陪着保鸿信赴这场鸿门宴。但闻丹歌居然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听探子们说还放火烧了霓裳坊,袁厉从此下落不明。能做的这么狠、这么绝,绝非泛泛之辈。
看来这次“胜迎会”的名额,她势在必得。
死亡威胁下,医师爆发出惊人的效率。一个时辰后,保鸿信悠悠转醒。他先是用目光四处扫射,通过众人的脸色判断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定自己大难不死后,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向闻丹歌招了招手,道:“南景,这次多亏有你,不然”闻丹歌恭敬道:“是帮主吉人自有天相。”
保鸿信哈哈一笑,面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不错、不错,天道佑我!却也不能漏了你的功劳。从今天起,鸿运帮不分左右,只有南景一位护法!”
话音落下,满座哗然。要知道鸿运帮作为妖都屹立不倒的极大门派之一,传承数百年,从没有废除左右只立一位护法的先例!立刻就有帮中老人上前劝诫:“帮主!这可使不得!左右方可权衡,一家独大实乃大忌!”
保鸿信冷笑一声,指着闻丹歌肩上的伤口:“那其余人呢?我命悬一线时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做什么!南景为我出生入死,我不赏他,难道赏你们这些酒囊饭桶吗?!”
十余年的帮主不怒自威,更何况是盛怒之下的雷霆。屋中众人均缄默不语,他一个个扫过去,边看边摇头:“我知道你们不服他年轻,但你们有几个敌的过他的胆识和谋略?愿赌服输,弱肉强食,这些东西还要我再教给你们吗?”
屋中静的针落可闻,无人胆敢应答。保鸿信目露疲色,捏了捏眉心道:“这次‘胜迎会’就交给南景吧,你们可有异议?”
其他人哪敢有异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闻丹歌垂着眼,仿佛一点都不在意结果。保鸿信满意她这副谦卑模样,挥袖:“那便这样。无事都散了,南景你也累了一天,回去罢。”
“是。”闻丹歌巴不得早点回去找应落逢,一听这话转身就走。其他人不敢效仿,纷纷自发留下来“照顾”帮主。保鸿信才不吃他们这套,怒火不减反增:“我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们都是医师吗?!”
鸿运帮众人:南景这小子,瞧着不声不响,心里贼精啊。
————
闻丹歌并不知道自己只是“早退”一回,就成了其他人心里的马屁精。她先是回屋把沾了血的衣服换下,又粗略收拾了身上几道伤口,确定从外面看不出什么,这才揣着联络符出发去找应落逢。
她在新塞的联络符上动了点小手脚:她也可以主动联络对方,而且接通的动静不大。是以,问了几个小妖后,她成功找到了应落逢,或者说聆鹤的住处。
顺便打听到聆鹤本是狼坚手下,半月前狼坚受伤后就转而投靠了袁厉。听到这闻丹歌基本能肯定,应落逢几乎和自己前后脚到的妖都。
落落果然聪明,真是一点也瞒不过。闻丹歌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墙头,借着树荫遮蔽悄无声息地潜入。但她很有分寸地留在墙头,清了清嗓子打开联络符,事先演练:“落落?落落?噢不对,不应该这么称呼他。聆鹤?”聆鹤二字,聆对闻,鹤对丹歌,其中意思不言而喻,所以她一时分不清,应落逢究竟是想让她认出他来,还是不想让她认出来?
头疼,但是事关落落,再晦涩的无字天书也要啃下。她稳了稳心神,刚要捏碎联络符,被墙下一道声音惊住:“护法在这做什么?”
闻丹歌:“没什么路过、路过。”
应落逢不置可否,拾起掉落在地的联络符,挑眉:“平盛坊可不与这顺路。”
既然被发现了,她索性跃下墙头,与他面对面:“顺路的,多远都顺。”
应落逢:“油嘴滑舌。”
听他语气缓和了些,闻丹歌犹豫着去拉他藏在广袖下的手,刚碰到小指就被他“啪”一声拍开:“护法这是做什么?在下可没有龙阳之好。”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图方便还扮着男装,马上坦白:“其实我是女的。不信你”瞥见他愈来愈黑的脸色,立刻住嘴。
应落逢:怎么这么轻易就把底牌露给别人?被骗了怎么办?
殊不知除了他,谁敢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恐怕早就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被重创了。
闻丹歌挠挠头,实在不知道怎么破冰,绞尽脑汁找话题:“那小狐妖怎么样了?山狼来找麻烦的时候,是你出手帮了他?”
她不提还好,一提,应落逢就想起她有时间对别人施以援手,没时间和他告别的事,顿时不想理会她,一张脸冷冷淡淡,拿她的话怼回去:“顺路而已。”
闻丹歌:
走到死胡同了。她不走,他也不走,她不开口,他也不开口,就这么两相对峙着。终于,应落逢忍不住开口送客:“无事就请回吧,庙小容不得大佛。”
她一路磨蹭到门口,即将迈过门槛时忽然夸张地抽气,仿佛突发恶疾走不了路。应落逢赶忙扶住她,慌忙问:“怎么了?是肩上的伤口吗?”
“嗯”她埋首在他颈间,双臂仅仅拢着他的腰。应落逢丝毫未察觉,搀着“虚弱”的“病人”进了屋,把她在榻上安顿好,转身要去取药箱,突然被她从身后抱住:“别走。”
熟悉的皂荚香气,混杂着淡淡的金疮药的味道,这个认识让他鼻尖一酸。
拢着他的手臂也削瘦许多,原来短短半个月,她身上就发生了这么多改变到底为什么要把他留下自己一个人走?明明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他在身边的时候她起码会注意不受伤骗子。
“骗子。”带着浓浓埋怨的呜咽,气不过还捉过她的手浅浅咬下一口。闻丹歌不觉得痛,反倒觉得有些痒,任由他发泄。
胡乱咬了一通,她没喊疼他先心疼起来,匆忙撇下手去拿药箱。收拾东西时明显感到身后有一道灼灼目光如影随形,他一回头,她也不避嫌,直愣愣盯着他。
坐下,她捞起衣袖,饶是镇自愈能力极强,琴魔留下的伤痕仍然触目惊心。看着眼前一道几乎见骨的伤,再大的气性也没了。应落逢低着头一声不吭给她包扎,唯恐自己不小心哭出声。
而闻丹歌则眼眸发亮地看着半月不见的一对耳朵。
手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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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嘿感谢在2024-04-13 20:50:01~2024-04-14 17:3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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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 平静
◎他不是受不了一点风雪的金丝雀,不是离了她就不能活的娇花◎
在药峰的这些日子, 应落逢实打实学了一些本事,像现在这样简单的包扎自然不在话下。闻丹歌耐心等他鼓捣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勾着他的碎发玩。
一圈圈缠到指上,散开, 再缠上。如此循环往复, 那缕头发发尾微微卷曲, 瞧着像揉皱的上好绸缎。应落逢包扎时没注意到这些, 等他处理完伤口稍微能喘一口气,就发现她勾着自己的头发。
他把头发抽回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刚才不还身上疼吗?真正的病人哪有闲心做这个?
闻丹歌瞬间皱了眉,手捂住心口, 一副痛狠了的模样。应落逢不想理睬她, 毫不客气地送客:“处理好了, 护法请回吧。”
她当然不会就此打道回府, 眨眨眼道:“今日来本是为了和你道谢。”
“谢什么?今日你也救了我,我们算两清。”应落逢站在桌边, 给她打包新的金疮药。瞧这架势,前几次送过去的估计都用完了,鸿运帮又是个龙潭虎穴,她身上每天都有新伤,可不能断了药。
她轻手轻脚下榻, 在他身后半步停住,探头去看他做什么。应落逢伸手挡住, 见她已经扯下衣袖遮盖伤口, 愠怒道:“怎么就把袖子撇下来了?不知道要让伤口透气吗?你这样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说完忍不住亲手为她捞起衣袖, 取了头上发带为她扎好。
闻丹歌忽然出声:“蝴蝶。”
“什么?”他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唇角微微一弯,“蝴蝶结?”
那是他和药峰小弟子学来的时兴玩意儿,做了一个给小纸人戴着。她见了虽然没说什么,原来记到现在?
“嗯。”她把手臂往前递了递,催促的意思溢于言表,应落逢便顺手给她扎了一个。
她的手臂不是不沾阳春水的白皙,因为常年练剑劲瘦有力,泛着健康的光泽。身上穿的也很普通,不过最寻常的麻布衣裳。偏偏配上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一切都变得不伦不类起来,尤其再往上,又是她那素来无波澜的“冷面”,搭配在一起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但她却说:“好看。”
两条丝带在日光下微扬,仿佛真正的蝴蝶振翅欲飞。应落逢怔怔看着她,半晌,低低道:“骗子。”
总是三言两语把他哄好,又一声不吭将他抛下。他以乐师身份在歌楼里待的这几天,听了无数痴男怨女的故事。什么书生许诺歌女,等自己金榜题名一定回来娶她,歌女于是拿出自己全部积蓄资助他考试。可发榜日过去许久,歌女容颜已逝,书生再也没有回来。
他不认为闻丹歌会是负心人,但她不告而别,他难免会多想:是不是因为旅途艰险,她自己都没有把握?又或者,像她回忆里其他族人一样,她也会在某天突然消失。
应落逢从来没有这么患得患失过,就算是在方寸宗随时可能饿死,那时他的生志反倒昂扬。因为知道自己手中空无一物,背水一战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条烂命。但现在不一样,闻丹歌把他带出泥泞,给了他一个家,教会他什么是“爱”与“自爱”。人是贪心的动物,得到越多就想要越多,他怎么忍受没有她的岁月?
挨了骂闻丹歌也不恼,小心翼翼去勾他的尾指。以往这个方法百试百灵,轻轻一勾,什么恩怨都消除,她愿称之为天下最伟大的动作。
但现在这个方法也不灵啦。应落逢拍开她的爪子,还要教训一句:“护法自重。”
闻丹歌:后悔,很后悔,手都不让牵更别说摸耳朵了。
拉扯一番,应落逢的耐心见了底,再次送客。闻丹歌知道今天就到这了,乖乖出门。然而腿还没迈过门槛,身后传来他的声音:“等等。”
闻丹歌心中一喜,以为落落愿意原谅自己,眼眸发亮地看着他。谁知应落逢递过一袋沉沉的垃圾,道:“护法既然顺路就帮个忙吧,对了,别用右手。”
右手是她受伤的那只手,他人还怪好的。
闻丹歌能怎么办?只能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帮他丢垃圾。应落逢住的这片叫平昌坊,也有一群游手好闲打探消息的小妖。见她是生人,纷纷壮着胆子在不远处看。
她耳力好,捕捉到几句窃窃私语:“这人谁啊?怎么进去偷了袋垃圾出来?”“不知道,进去的时候手上还好好的,出来怎么就包扎了?被聆鹤打的?”
她本不欲理会,听到这一句便忍不住辩驳起来:“不是他打的。”
小妖没料到她能听到,还回话,作鸟兽状散开。只有一个胆子实在大,边跑边对她的品味指指点点:“这么大的人还绑蝴蝶结,丢不丢人?”
闻丹歌挑眉,身形一闪捉住那小妖:“你懂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插嘴。”末了特意将右手臂凑到他面前,语气带了分掩饰不住的炫耀,“你没有吧。”
小妖:??不是?这人有病吧?一个蝴蝶结有什么好炫耀的!
————
自那以后,应落逢就不往门槛下送东西,变成闻丹歌时不时扒他墙头,每回顺走一袋垃圾。
她似乎很喜欢玩这种游戏,日日来乐此不疲。一开始应落逢还烦她,后来次数多了,心里的气消得差不多,反倒盼着她来。
别的不说,单单冲她每日来收垃圾这点,就省了他不少功夫。
霓裳坊那场大火也在几日后出了结果。鸿运帮、六扇门、清影派三家分了去,其中清影派继承绝大部分,六扇门其次,反倒是鸿运帮只得了一小块地盘。闻丹歌说,保鸿信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毕竟杀死袁厉他出力最多,没道理好处最少。后来清影派派人和他谈了一下午,或许在别处使了好处,保鸿信居然同意了。
应落逢一边磨着药粉,一边道:“应该是与云天帮有关。狼坚快要不行了,云天帮是他一手创立,如今他没了,剩下的人都不够格受守不住产业,肯定会被瓜分。”云天帮初立,说好听点是新起之秀,说难听点就是草台班子,不然也轮不到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融入。
“那你呢?狼坚和袁厉都倒了,你还要回霓裳坊当乐师吗?”这才是闻丹歌最关心的。妖都不比仙盟,连四处乱窜的小妖都要投靠丐帮。在这里没有帮派认证,寸步难行。
最后一钵碾完,应落逢不疾不徐地将药粉倒入瓷瓶。小纸人在桌上摇摇晃晃运输着瓷瓶,路过笔架时被绊了一跤,闻丹歌眼疾手快扶住它,才没让它摔倒。
小纸人感激地向她鞠躬道谢,闻丹歌郁闷:“几日不见它怎么对我这么客气?”
应落逢淡淡瞥她一眼:“小孩子不都这样吗?忘性大,一天没见着人就不会喊了。”
闻丹歌:不敢说话,一句也不敢。
她轻咳一声,把话题拨回:“霓裳坊离得远,万一出了事我不能及时赶到”“护法莫不是忘了,即便没有你,我也好好活在妖都。这世上并非谁离了谁就不能活。”说着,应落逢把一排十几个瓷瓶装进芥子袋里。这几日小纸人做这些活做熟了,不用指令就把芥子袋往身上一挎当做个小包袱。应落逢伸出手,它爬上他的手掌,朝闻丹歌挥挥手,意思是它要和它爹出去摆摊了,叔叔再见。
闻丹歌屈指弹了弹它的小脑壳:“什么叔叔,叫娘。”真笨,一点都不像落落。
应落逢懒得纠正她,也不赶她走,任由她不远不近跟着,自己走到霓裳坊一条闹市上,在熟悉的地方支起一个小摊,招牌上书“药铺”两个字。装潢朴素,也不吆喝,但附近的人都知道最近来了个乐师改行药师的神医。
因为卖的药便宜好用,应落逢的小生意十分红火,很快就有人看他不顺眼上门讨要“保护费”。闻丹歌一剑下去让他们知道谁该交钱,混混们不敢骚扰,于是一整条街的人都免去“保护费”之苦,对应落逢十分感激。
应落逢做这个生意不图钱,不图名,只图让闻丹歌看到,他不是受不了一点风雪的金丝雀,不是离了她就不能活的娇花。他能弹琵琶,能制药,懂得趋利避害,也能力所能及地为她做些事。他想过了,从前他总是被纵容被拯救的那一个,以至于他自己都忘记,原来他就是一株野草,也有顽强的生命力。如果没有闻丹歌,他很可能和这条街上的许多人一样,为一日三餐发愁,根本不配有“爱与不爱”的奢侈烦恼。
他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也许闻丹歌不曾有过这样的迷茫,但他的的确确需要一点没有她的空间,脱离那种虚无。
现在就很好,他想。小纸人在他手边递药,忙得满头大汗。闻丹歌站在摊子前面维持秩序,顺便震慑一下路过的地皮流氓。抬头,面前长长的队伍都是有求于他的客人,从没有哪一刻这么让他觉得,日子是有意义的,他是有意义的。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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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求救
◎早说你有客人啊,她们来了我还来做什么。◎
“南景你来了?坐。”
闻丹歌瞥了眼退出去的侍从, 书房里只剩下她和保鸿信俩人。她依言坐下,与他相对,刚巧能看到桌上一张烫金的信笺纸。
保鸿信示意她把纸拿起来看,道:“帮中已经决定, 派你参加此次‘胜迎会’。我们都相信, 你一定会代表鸿运帮、代表平盛坊, 取得三甲。”
“是。”她的目光在推举人的姓名上一扫而过, 并没有多问。保鸿信很满意她的态度,戴了玉指板的手在桌上一下一下敲着,声音清脆:“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胜迎会’以武会友, 往年常常分不出胜负。你还年轻, 即便这一次输了也还有机会。最重要的是露个脸, 让大家眼熟你, 日后行事也能更方便。”
他这话说得影影绰绰,什么叫露个脸以后行事更方便?难道妖都还有人不知道南景?这个初出茅庐却能打趴狼坚火烧袁厉的年轻人, 早已凶名远扬,成了妖都中父母恐吓不听话孩子的新传说。
只是作为护法,完全不需要凶名之外的眼熟,除非她想当下一任鸿运帮帮主,或者参与妖都地下势力的夺权。闻丹歌暂且不知, 保鸿信是真的想要栽培她,还是以此诱惑她为此拼命, 不过无论哪一种, 他都要失望了。
“谢帮主抬爱。”闻丹歌垂眸拱手, 施以一礼。保鸿信满意地点点头, 挥袖:“此间无事, 你先回去休息一阵吧。三日后胜迎会初次比武,我等你的好消息。”
闻丹歌又作了一揖,退了出去。甫一转身,就碰上个兜手赔笑的狐妖。
她想了想,终于想起他是谁。保永,因为和保鸿信沾亲带故,一直在金庚手下做事。如今金庚死了,他的心思难免活跃。
她朝他略一点头算作招呼,抬腿要走,保永连忙拦住她的去路:“哎哎哎!护法、护法且慢!”
闻丹歌驻足:“何事?”
保永挤眉弄眼一番,示意借一步说话。闻丹歌想起应落逢说今晚做排骨汤,她怕回晚了市场上没有新鲜排骨,皱眉,不悦道:“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保永生怕惹了她不快,虽然在保鸿信书房门口,一咬牙还是压低声音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对您来说就是动动手指的事。原本除了您,不还有一位金庚护法嘛,当然,他是远远不及您的!如今兄弟们也只认您一位!但底下这么多兄弟,您一个人也看顾不过来,您瞧我怎么样”
听了这话,闻丹歌当真正眼打量起他来。保永立刻抬头挺胸,挤出一个谄媚的笑。闻丹歌:“不怎么样。”
瞧着没有两斤排骨重。
保永:“您说话也忒伤人心了。自然,和您比起来谁都是下等货。但下等货也有下等货的路子,您之前的宅子不是被狼坚那厮占了去,如今屈尊住在平盛坊巷子里么,正巧,小的手里有一套房子,就在霓裳坊,虽然只是一进的院子但胜在簇新,家具什么一应俱全”
她打断他的话:“你说在哪里?霓裳坊?”
保永以为有戏,狠狠点头:“是是是!”
她依稀记得这人在金庚手下时喜欢到处乱窜,和街上收保护费的那一伙应该挺熟,随口答应下来:“你的事我知晓了,结果如何还要看帮主的意思。”又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霓裳坊那里有条闹市,常有不长眼的小妖闹事,传出去对帮里影响不好。”
保永立刻会意,向她保证:“保准给您收拾得服服帖帖!”
闻丹歌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和他纠缠下去,出门左拐隐入街市。保永的手下冒出来,问:“大哥!他这么着急忙慌,是干什么去?难道老大给他派了暗杀”“闭嘴!这是你能问的吗?”保永斥责一声,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
鸿信帮出来左拐有一个繁荣的集市,闻丹歌提着早上预订的两斤排骨和葱姜蒜往家里走。昨晚应落逢终于松口,同意今天在她那吃饭。她兴奋得天没亮就起床打了会拳,打完拳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连月芽草的盆底都擦得铮亮。
她还特意从木匠那里订了一套小孩子的桌椅,就为了吃饭时小纸人能另坐一桌,别打扰它爹娘叙旧。可闻丹歌千想万想,没想到还能出岔子。
只见远远的,她那个又破又小的院门口围了一圈小妖。有个眼尖的发现她回来了,忙叫上伙伴呼啦啦一堆跑了,她想逮人问明白都没机会。走近了发现院里也颇热闹,加上应落逢,小小的一个石桌边上围了四个人。
再近些就能发现,其他三位都是姑娘。起初她没多想,以为是应落逢的乐师朋友,随口问了一句:“你朋友来了?要多买点菜吗?”
岂料此言一出,原本背对她的应落逢蓦地回首,黑曜石般的眸子饱含怒意。她一怔,不觉握紧了手里的葱:“怎么了?不是吗?”
其中一位女子起身,对她施了一礼,身子颤颤巍巍,仿佛风一吹就能倒,说的话却石破天惊:“恩人。”
闻丹歌一惊,愈发迷茫:“你喊我?姑娘莫不是认错了”“恩公!”谁料剩下两位姑娘也一言不发就行礼,闻丹歌看得头皮发麻,快步走到应落逢身边扯了扯他袖子:“这是怎么回事?”
应落逢躲开她的手,冷冷道:“我哪里知道你是何处惹的风流债?早说你有客人啊,她们来了我还来做什么。”
天塌了。闻丹歌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应落逢见她这副样子就来气,又不甘心就这样走了,木着一张脸杵在院中:“你救的人你忘了?”
闻丹歌愈发迷惑:“什么人?我应该记得吗?”她这一生太过漫长,途经许多人的人生,若是每一个都记得,刃毒第一个不答应。
这句话巧妙地缓解了应落逢心里的小疙瘩。他轻轻“哼”了一声,脸色缓和,道:“若只是道谢,如今她也听过了,各位请回罢。”
第一位站出来喊“恩人”的绿衣姑娘摇了摇头,“噗通”一声跪下,伏首在地:“求护法救我小妹!”
另外两位姑娘也磕起头,一面磕一面喊:“求护法救我小妹!”
应落逢被这架势吓了一跳,不禁抓住她的手。闻丹歌很受用,仔细回想,终于认出眼前三人是那日歌楼大火的众多女子之三,试探着问:“你们小妹,是那个同我说了六扇门的姑娘?”
果不其然,绿衣女子猛地一点头,道:“正是!那日小妹与我们走散,后来汇合和我们说了是您救了她。但没想到、没想到出逃当晚,她说自己还有东西落在歌楼,夜里一个人回去了。从此不见踪影,再也没有消息。”
应落逢皱眉:“你们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况且当晚歌楼被六扇门和清影派的人围住,她应该进不去。”
绿衣女子解释:“确实如此,我们也都说等第二日天亮了再陪她回去一起找。但小妹她铁了心,借口起夜跑了。”
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能让一个好不容易获得自由身的歌女冒着风险返回火烧之地?第二日又失踪不见?
应落逢抬眸与闻丹歌对视一眼,果然也在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怀疑。
“你们先别着急,霓裳坊一带近日乱得很,可也有三方势力暗中把手,寻常贼人不敢在这个时节作乱。我们略识得几个人,回头替你们打听打听,也许令妹只是被当做目击者拘住,问完话就会放回来。”他温声安抚道。几位姑娘听了他的话,心中略微好受一些,纷纷起身告辞。闻丹歌借口送她们,悄悄在几人背后贴了一张符纸。那符纸有追踪的功能,碰上衣料的瞬间隐没不见。
应落逢见了她的动作,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闻丹歌见状也跟了进去,便见他烧火、起锅、下料、焯水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厨艺比之前在缥缈山精进许多。
三菜一汤,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应落逢还特意调了一碗不辣的端给小纸人。闻丹歌捧着碗,由衷感慨:“感觉我占大便宜了。”
谁知道路边捡的小狐狸摇身一变,变成田螺姑娘了?
应落逢敲了下她的碗,顺手夹了块排骨给她:“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唔唔(好吃)!”她竖起拇指,眼含赞叹。应落逢看她吃得香,嘴角止不住上扬。
从前都是他接受她的投喂,如今总算给他扳回一局。心情好,提起方才几个姑娘也就不生气了:“这事你打算怎么办?人未必就是在霓裳坊丢的。偌大一个妖都,鱼龙混杂,她又是夜间行事,保不齐被哪个不长眼的盯上。”
“若是清影派和鸿运帮的人,你还能搭把手将人家姑娘救出来。若是六扇门呢?或是别的仇家,你打算怎么办?况且迎胜会就要开始了,你准备在这个节骨眼上分心?”
闻丹歌咽下排骨,眨了眨眼:“总不能见死不救。”
应落逢叹了口气,有些恼:“难道在你眼里,我是那种拈酸吃醋拎不清轻重缓急的?”气不过,还用桌底下的腿轻轻踹了她一下。闻丹歌下意识伸手抓住,发现是他的腿后,脱口而出:“瘦了。”
应落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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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只是朱颜改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占有欲?◎
最后这事没让闻丹歌过问, 应落逢说他先试着自己查一查。闻丹歌答应了,一是因为她确实抽不出空,二则是因为,她觉得落落很想通过这件事向她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呢?无论他成功与否, 他都是她心里最完美的那颗星星。不过她从来不干涉他的想法, 阿娘说过, 接受不了自己伴侣有事业心的人是狗屎。
临走前, 应落逢照例给她换药。窄窄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光线陈晦,她坐在榻边缓缓褪下半边衣袖。肩上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道浅浅的狰狞伤疤, 见状, 应落逢长长吐出一口起, 下手仍然轻之又轻, 让闻丹歌有端联想到尾巴扫过时的触感。
她用余光瞥了又瞥,遗憾地发现没有尾巴。应落逢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偏不让她如愿,揣上吃饱喝足的小纸人走人:“回去了。”
小纸人很有礼貌地向她挥手,闻丹歌起身:“我送你们回去吧。你也听到了,夜里妖都不太平。”
应落逢叉腰,没好气道:“然后呢?借口送我回去, 临了在我院门口说渴,喝完水又说胳膊疼, 治完开始说天色已晚”他想起唯一一次被她得逞的经历, 气得牙痒痒, “护法在妖都学了不少?”
她以前哪懂这些弯弯绕绕的?现在学精了也学坏了。
闻丹歌于是不出声, 认栽只将他送到门口。应落逢瞥见窗台的月芽草, 问:“你把它带来做什么?”
他当时就奇怪,她不告而别就罢了,捎走月芽草是为何?
闻丹歌眨眨眼,面上难得露出心虚的神色:“没什么,留作个念想。”
应落逢磨牙,恨不能敲醒她:“念想有真人好吗?”
“没有。”她立刻答道。那股气才酝酿起又消弭,应落逢摁了摁额角:“你好好准备胜迎会吧,失踪的事我有了进展再和你说。”
“嗯,别太劳累自己。”她伸手,替他拂去鬓角一缕碎发,仿佛将连日的疲惫一同拂去。他不自觉蹭了蹭她的手掌,等反应过来耳朵又擅自跑出来贴贴,一张玉面涨得通红:“回、回去了。”
————
虽说聆鹤在霓裳坊有些人脉手段,但他终究根基浅,且投靠的两位主公先后倒台,他说要查,确实有些无从下手。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比如那些找他看病的人中,就有一位打更人。
他提了两壶好酒并一挂上好的下酒肉敲响了打更人的门。打更人昼伏夜出,此时正在酣睡,给他开门的是打更人妻子,苏婆。
苏婆也在他那里开过药,一见是他立刻眉开眼笑:“聆小医师来了?快请进!”
应落逢面色有些窘迫,忙摆手纠正:“算不得什么医师,婆婆唤我小鹤就是。”
“怎么不算医师呢?简直是神医!回头我就叫我家老头子买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给你支上去!我这腿啊,一到下雨天就疼。那天您给开了一帖药膏,我敷上去,腿居然好了!”苏婆一边说着,一边倒了杯茶给他。茶杯是粗瓷做的,有一个拇指大小的豁口,却看的出来是这个屋子里最体面的一样。应落逢道了声谢,抿唇喝完一口,问:“苏爷爷呢?还睡着?”
苏婆:“睡了一上午了,你若是找他有事,我这就把他叫起来。”
应落逢忙制止她:“不用不用!左右我无事,就在这陪您说说话,顺便等他老人家起来。”
苏婆于是要张罗着去邻居家借两把柴来烧火,给他做晚饭吃。应落逢说不用,掏出之前闻丹歌塞给他的一把炎符,一面烧火一面问:“今个冬天冷,您二老没有准备多余的柴火吗?”
“唉,要是有那个钱的话哪能不准备?”苏婆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我们俩个没什么大的进项,就靠老头子打打更、我给人家洗衣服过活。如今天气冷了,我也不大出去洗那个冻手的衣服,家里就只有老头子一个。可偏偏上头压了他两个月的工钱没发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去要,就怕惹了哪位大爷不高兴,这个差事也没了。”说着说着,苏婆脸上愁云惨淡,想起他是客人又堆出一个笑:“瞧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小鹤平时有什么忌口的?或者喜欢吃什么?婆婆给你做。”
应落逢哪敢真的留下来吃完饭?二老生活本来就够艰难,他还是来添麻烦的,立刻道:“爷爷还没醒吗?睡这么久对身子不太好。”
因为他是医师,苏婆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闻言连忙赶回屋内推醒了苏爷爷。
老爷子年近六旬,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前几天开始,总觉得腰疼。应落逢给他开了一剂祛湿的药,他服用以后果然好了许多。说起来霓裳坊最近好些人湿气入体,不是腰疼就是腿疼胳膊疼,应落逢带的药都快供不应求了。
眼见天色不早,他开门见山:“苏爷爷,几日前,就是歌楼大火的那日,您还当值吗?”
苏爷爷点点头:“当的。那时差不多二更天吧,火势还大着嘞,一点要灭的迹象都无,也不知道是什么火。”
应落逢默默低下头。闻丹歌放的火,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您有留意到差不多三更天的时候,霓裳坊附近有一个姑娘出入吗?大概这么高,穿一身水红色的衣裳,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比划了一下失踪歌女的身高样貌,苏爷爷吧咂下嘴,陷入沉思。
苏婆问:“小鹤医师要找人?”
应落逢点点头:“之前玩得比较好的一个妹妹,大火时明明跑出来了,这两天却找不着人。家里人说当晚返回去找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
苏婆惋惜:“唉,既然跑出来又作甚回去呢?”
忽然,苏爷爷猛敲了一下烟杆,激动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还撞到我了,我的腰就是给她撞疼的!”
应落逢瞳孔骤然一缩,问:“这是怎么回事?”
苏爷爷于是给他描述了大火当晚自己遇见的事。大概是三更天的时候,六扇门和清影派的人终于控制了火势,他也就敢壮着胆子靠近凑个热闹。原本高耸精致的歌楼顷刻化为焦土,许多人连全尸都没有就灰飞烟灭了。他好多年没有见过这种阵仗,看了会热闹就往别处打更去了。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迎面撞上来一个红衣服的女娃。
那女娃连声道歉也没有,低着头一言不发走了,头发长长的垂到地,怪渗人的。妖都什么妖都有,苏爷爷只当又是一个失心疯的,也就没多留意。现在想想
“那身衣裳,倒还真是歌楼的样式。他们家我路过很多回,一定不会记错。”
应落逢又问了他具体的时辰,苏爷爷仔细回想一番,道:“约莫是丑时三刻快寅时的时候?小姑娘大半夜不睡觉,穿一身红裙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得亏遇到的是我没被她吓着,要是换个年轻一点的,保不齐就吓昏过去。”
眼见着自己老伴爱扯大话的毛病又犯了,苏婆感觉制止他:“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做什么?没看到人家小鹤医师着急找人吗?你还知道什么一并说了。”
苏爷爷摇了摇头:“别的还真没什么。就是撞了我一下,然后往、往往平陵坊那里走了?哎你不是说她要去歌楼吗?”
应落逢一顿,答:“她家住在平陵坊,也许是发现进不去歌楼打道回府了。”
又彼此寒暄一番,应落逢唯恐自己再聊下去苏婆就要破费,天黑前借口走了。临走不忘在门缝里塞一沓炎符,这个角度还是他给闻丹歌送东西时练出来的。
出了苏婆家,巷子口站着一个人,不是闻丹歌还有谁?他不觉加快脚步,唇角勾起一抹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闻丹歌点了点藏在树上沟里的小妖:“他们说的。”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他们会不会知道失踪的事?”
闻丹歌解释:“不会。白天和夜里是两股势力,丐帮不管晚上,就算要管也不是他们这些小妖能管的。而且他们惜命,撞见什么是要杀人灭口的。”
反倒是打更人,因为拿的是官饷,各路牛鬼蛇神遇上了也不会动手。
应落逢把苏爷爷知道的和她说了,闻丹歌注意到一个点:“他说玲珑撞了他之后,他的腰就开始疼了?可他不是因为湿气入体才腰疼的吗?”
玲珑就是失踪的那个女孩的名字。应落逢一怔,暂且没有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可能是糊涂了把两件事混为一谈,这个病苏婆得了好几年,也许传染了。”
闻丹歌没再问,只说今天晚上无事,可以陪他一起去霓裳坊和平陵坊交接处看看。应落逢也没有拒绝,轮回廊之后,他深谙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能逞强,既然她的存在能解决一半以上的问题,那就狐假虎威喽。
于是这天夜里,俩人乔装一番,出现在三更天的霓裳坊。
说是乔装,不过各自撤下一部分易容术恢复原貌。出门前闻丹歌对着他这张脸看了又看,找出一个兜帽把他盖上。
应落逢不解:“戴这个干嘛?”
她答:“不想让其他人看见。”
应落逢:“”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占有欲?
霓裳坊本是夜夜笙歌之地,那场大火把这里的旖旎气烧得一干二净,想要恢复元气至少需要半年。但各处曾经的风景尚存,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他们置身其中,一股悲凉油然而生。
应落逢走到一个地方,忽然蹙眉,退回一步站定:“这里的味道好奇怪,像是水腥味?”
闻丹歌抬头看了看,道:“或许就是打更人遇见玲珑的地方?”
应落逢觉得她的话有道理,擎了一张炎符低头细细找起来。突然,他在拐角处一簇草丛里看到了什么,拉着闻丹歌过去:“这里有——”
“什么人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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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 根
◎一手拢着他的腰,一手捂住那片翕动的唇瓣◎
灯光照射过来时, 应落逢下意识后退一步,就是这一步,闻丹歌顺势把他抵在墙角,一手拢着他的腰, 一手捂住那片翕动的唇瓣:“嘘。”
噤声。
那片灯光越来越近, 他们无处可躲。思及此处, 应落逢心中焦急, 往前是她柔软的身躯,往后是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
闻丹歌看出他的紧张,低下头附在他耳边道:“没事的, 别出声。”声音很轻, 像一片羽毛掠过耳畔, 又像一粒石子投入池水中泛起涟漪。他并没有因为她的话放松, 仍旧攥着她的衣襟,微微颤抖。
闻丹歌身形颀长, 又穿了身宽阔的黑衣,于是从外面只能看到一个较大的黑影遮住较小的黑影,难舍难分。
六扇门巡夜的捕头提了灯一看,见是对野鸳鸯在这里碍事,“切”了声不耐烦道:“要亲热去别处!这里不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
闻丹歌不答话, 只微微颔首算作回应。那捕头也懒的理他们,骂骂咧咧地走远:“真是不要命!家里没炕吗?”
待那声音彻底走远, 闻丹歌才松手, 应落逢立刻从她怀里滑出来。即使夜色沉沉, 依然可以看见他通红的双颊。
她退开一步轻咳一声:“那人走了。”
他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没有时间思考她刚才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蹲下身开始拨草丛。闻丹歌也和他一起,不一会,他捧起一块玉佩晃了晃:“这块玉佩上有水腥味。”
那是一块,不,半块玉佩。材质并不好,像是街边摊贩伪造的“古迹”,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这大概是一块两式的龙凤对佩。此为凤,彼为龙。
对佩常用于定情,应落逢想起自己在歌楼里听过的,痴男怨女的风月故事,一时哑然。
难道玲珑是为了这块定情信物,才冒死返回歌楼的?
闻丹歌显然也想到这一层,俩人对视一眼,决定去找玲珑的姐姐问个清楚。
因为玲珑失踪,她的三个姐姐辗转难眠,是以闻丹歌找到她们时,哪怕已经将要四更天,她们仍旧醒着。一听小妹的事有了眉目,纷纷披衣起身,见了那半块玉佩潸然泪下:“是、这是小妹的东西!”
闻丹歌:“她在歌楼里有相好?”
她们却都摇头,表示小妹一心钻研琵琶,并不曾与哪个人传情。倒是绿衣女子对着半块玉佩瞧了又瞧,忽然道:“另外半块我好像在谁身上见过。”
“谁?”应落逢问。
绿衣女子拧眉,摇头又点头:“记不清了对方并不是常客,只见过一会,好像别在佩刀后面。可小妹又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佩刀不知怎地,应落逢忆起被闻丹歌困在墙角时,从缝隙中瞥见的那个捕头。六扇门是官衙门,等闲不许出入歌楼,而且佩刀不离身。更巧的是,大火那晚六扇门也派了人来。
事情似乎串联到一起:玲珑回去找定情信物,刚好遇到了身为六扇门捕快的相好,俩人私奔。
但这又说不通。为什么苏爷爷会碰上独自一人披头散发的玲珑?作为定情信物的玉佩为什么会落在草丛里?私奔又为什么要瞒着她姐姐?
疑云遍布,将真相遮得密不透风。然而时辰不早,闻丹歌白日还要去鸿运帮当值,再心急也只能作罢。回去路上,闻丹歌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安慰:“鸿运帮和六扇门最近有些来往,我多留意一下。”
“嗯。”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想起胜迎会马上开始,她一个人两头跑,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不禁心疼,“也不是必须要查出什么东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你先紧着你的事。”
“好。”闻丹歌贴了贴他微凉的手掌,道,“那我走了,明晚再来。”“嗯。”
闻丹歌离开后,应落逢却没有睡意。他呆愣着坐在榻上,小纸人摇摇晃晃钻进怀里都浑然未觉。
他没有见过那个叫玲珑的女孩,脑海中却不自觉将她与画像上母亲的身影重叠。
同样是家中宠爱的姑娘,她会和母亲一样所遇非人,最后下场凄惨吗?
那半块遗失草丛里的玉佩像一柄尖利的刃,深深捅进他的心脏。这一夜他想了许多,想起轮回廊中那出“叹前生”的戏、歌楼里无数个字字泣血的荒唐故事,还有璩娘生前最后一句话:
“回去。”
他知道妖都是他们的故乡,是璩娘和母亲苦苦追求的落叶的“根”。破庙那晚之前,他也一直想要来到妖都,回到他真正的家。
但是蛇长老身边的那只狐妖令他明白,回不去了,即使回来,等待他的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折磨。
支持他踏上妖都土壤的不是对“家”的执念,仅仅因为闻丹歌在这里。可现在,这片养育了母亲的土地,向他伸出了触角。仿佛无论他走多远,这片土地与他之间仍有一条脐带连接着,终有一日他会因为这份血脉,回到这里。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玲珑失踪背后的原因,远比他们想象得复杂。
可不论夜里心绪再澎湃,次日阳光一照,哪怕是妖都这样浑浊的地方都多了几分光明。生活还要继续,应落逢没有歇着,在家中备好药后照常带着小纸人去摆摊。这几日闻丹歌没有来,却多了一伙狐妖威慑地皮流氓。为首的那妖叫保永,一听就和保鸿信沾亲带故,是以并没有人敢和他们做对。
他猜到这些人是受闻丹歌之托,安心做自己的“小鹤医师”。不知怎地,或许是苏婆悄悄把这个称呼泄露出去,霓裳坊的大家都开始这么称呼他。
“小鹤医师”。他把这四个字放在唇齿间反复研磨,仿佛这样能把它打磨成玉。多么动听的字眼,听着旁人这样叫他,就好像他们是一体的,他也能为她积攒一些微不足道的功德。
今日来找他的人格外多,从衣着打扮上看,许多都是外坊人。奇怪的是,这些人来处不同身份不同,却同样得了湿症。一开始应落逢只当巧合,随意问了几个人后却发现了不对。
这些人有的和苏婆一样,湿症是多年顽疾。可更多人是突然得的,仔细问了时间,还都是最近几天得的。
他想起苏爷爷说的话,心蓦地一沉,忙问:“最近可有被人撞着?”
病人茫然一瞬,仔细想了想,摇头:“不曾。”
看来并不是撞到玲珑才引起的湿症。应落逢稳下心神,把这个荒唐的猜想撇出脑海,继续医治下一位病人。可在他把完脉低头拿药的瞬间,余光掠过那人腰间,瞳孔猛地一缩。
六扇门佩刀后,赫然悬着半块龙形玉佩。
————
鸿运帮擂台上,闻丹歌翩然收剑,剑光一闪,不费吹灰之力撂倒了一群小妖。保鸿信在台下看的笑意不止,连连抚掌称赞:“好!好!有此宝剑,魁首舍我其谁!”
闻丹歌下台,朝他抱拳施礼:“见笑。”
保鸿信摇头,接过下人递来的一把剑穗,欲亲手为她系上。可手指才碰到剑柄,迎魁剑鸣不止,十分排斥。
他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闻丹歌开口解释:“这是我家祖上世代相传的宝物,除了家族血脉,谁也不肯碰。”
保鸿信恍然大悟,拍了拍她的肩:“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神兵就该挑剔!若是随便什么人都肯认主,那它和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闻丹歌默默接过剑穗系在剑柄上,假装没有听出他的话外音。保鸿信如今除了平盛坊还掌管着三分之一的霓裳坊,忙的脚不沾地,能抽出时间来看她已是“隆恩深重”,几句叮嘱后又匆忙离开。
而擂台下,见识过她手段的人都不愿上前挨揍。闻丹歌心情颇好的收了剑,准备开溜。
这个时候落落还在忙,她顺路去菜市场买菜好了
偏生有人不长眼,堵住她的去路。保永见她出来,忙上前点头哈腰:“护法!”
闻丹歌幽幽道:“何事。”最好真的有事,不然她不介意去擂台上加班。
保永背后一凉,顶着满头大汗道:“您上次吩咐的事,小的已经做好了。不知道帮主那边”
“哦,我和帮主说了。或许是近日事务繁忙,帮主贵人多忘事。”两人即将擦肩而过之际,保永突然伸手拦下她,闻丹歌挑眉,“你还有事?”
保永“嘿嘿”一笑,这笑里少了几分谄媚,多了一分凉意:“小的贱命一条,能有什么事。倒是您在意的人,这会或许有事。”
闻言,她神情一凛,冷冷道:“你威胁我?”话音未落,亮如白日的剑身脱鞘而出,直指保永脖颈。
“您先别急。”他推了推脖子上的剑,丝毫不减害怕,反而笑得深沉,“小的已经派人跟着小鹤医师了。”
“若碰到一般的人和妖,小的当然能保下小鹤医师。”
“不过——”他话锋一转,缺了半边的耳朵一抖,
“怕就怕,对方不是一般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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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 六扇门
◎他要吃人!吃人!◎
半个时辰前, 应落逢破天荒提前收了摊,背上药箱和六扇门捕快走。捕快叫聂明竹,住在霓裳坊附近的平墨坊。
边走着,应落逢边在心底盘算:平墨坊和平盛坊差不多, 都是些三教九流在住, 捕快是官身, 按理来说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再看聂明竹的衣着, 发现袖子下面打了补丁,虽然不扎眼,但仔细看还能发现针脚简陋,瞧着不是女人家做的, 倒像他这种初学者缝补的。
而且聂竹明得了湿症也只找自己这种便宜的医师看, 不难推测出他囊中羞涩。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个贫寒的捕快会频繁出入歌楼和女子结缘吗?会舍得把一半的玉佩送出去吗?种种疑惑缠绕心头, 应落逢暂且按下不表,紧了紧肩上药箱的系带。
“到了。”聂竹明停在一处一进的院子前。应落逢看过去, 发现面前的院子只比闻丹歌租住的宽敞了一点,里头却实打实住了好几户人家。粗略一眼,加上捕快大概是三户。
其中一户还有儿有女拖家带口,这使本不宽敞的地方更加难以下脚。蹲在门边玩沙子的小女孩见捕快回来了,慌慌张张往家跑, 又从帘子后探出一个头看他。
他对小女孩笑了笑,那孩子的表情立刻变得古怪, 转身跑进屋里。
应落逢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进了屋便卸下药箱给聂竹明把脉。在霓裳坊时, 他假意说聂竹明情况特殊, 需要去他家看看风水什么的。聂竹明神情憔悴, 估计被湿症折磨许久,也是病急乱投医,就答应了他。
“怎样?”聂竹明见应落逢眉头紧蹙一言不发,一颗心高高悬起。应落逢缓缓摇头,一脸严肃地问:“最近几日,你可有半夜出去?”
他没有直接问大火那日去没去歌楼,生怕打草惊蛇。
果然,聂竹明瞳孔猛缩,大惊失色:“我的病和这个有关系吗?”
应落逢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场大火太惨烈,无数冤魂徘徊在霓裳坊附近,久久不得轮回,便借着三更天的露水湿气找上阳间的人。”
“坊里许多人都在那场火后得了湿症,最严重的一个第二天便去世了。”其实去世的那个老人与湿症并没有干系,但这不妨碍应落逢用来唬人。
他说得振振有词,口吻严肃得仿佛那些冤魂立刻要夺舍一般。聂竹明此时已经七魄丢了三魄,战战兢兢地问:“小鹤医师可有解法?”
应落逢:“我认识一位得道高人,或许能治你的病。”说罢,当着他的面捏碎了联络符。
————
“并不是小的不给您面子,实在是,实在是对方吃官家饭,我们这些人道行不够,不敢凑到官爷面前。”保永赔笑道,闻丹歌不欲和他扯这些弯弯绕绕,手中迎魁又近一寸:“说还是不说?”
保永面色一苦,耸拉着一只半的耳朵:“和您说了又有什么法子?您还能上六扇门讨人去吗?”
又是六扇门。闻丹歌眸光一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有何不可?六扇门再如何,不也和我们一样。既然都吃了一半的地,得了道上的好处就要认道上的规矩,不是么?”
“噗嗤。”保永没忍住笑出声,一双狐狸眼向下压了压,压出一道很深的褶。这是闻丹歌第一次认识到,不是所有狐妖和她家落落一样纯良。
这世上大部分狐妖都很狡猾。
“护法刚来妖都不久,有些规矩不懂很正常。今个小的就托大一回,给您补补课。六扇门黑白两道通吃,那您知道为什么连帮主遇上他们,都只能吃个哑巴亏吗?因为这里是妖皇脚下,六扇门是他的鹰犬,只听天命,我们充其量只能算替人家清理垃圾的老鼠、苍蝇。”
“所以护法,您的人惹上六扇门,还是认栽吧。”
妖皇。闻丹歌神情一窒,却不是被保永的话吓到,而是想起应落逢的身份。她没见过如今妖族皇室,因此不知道应落逢的相貌惹不惹眼。昨天夜里他们出去,她让应落逢戴上兜帽遮住容貌,就是担心遇上六扇门的人被他们认出来。可昨天那个捕快应当没有看见他,应落逢的长相与妖族皇室像不像也就不得而知。
即使应落逢不说,她也早在知道他是狐妖和炉鼎体质后不久,猜出他的母亲应该是妖族皇室。
因为闻迎前辈的星人,也是一只九尾狐妖。
魔族被封印时,一个镇遇上了她的狐妖星人。魔族即将突破封印时,又一个镇遇上了她的狐妖星人。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天道的安排?
闻丹歌甩开脑海中的思绪,当务之急是确保落落的安危。她没有耐心继续和保永周旋,套足情报转身要走,保永再一次喊住她:“护法若是一意孤行,小的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心提醒一句,千万别空着钱袋去。他们虽然吃着官家饭个,胃口可一点也不小,尤其是最近。”
闻言,闻丹歌最后瞥了他一眼,也回了一句忠告:“那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不是你的东西,永远不会是你的。”语毕全然不顾保永墨水般黑的脸色,快步走到僻静处接了应落逢的联络符,“你现在在哪?”
那边应落逢被她焦急的语气吓了一跳,安抚道:“我没事,只是需要你换一身衣服带点东西过来。”
“换什么衣服?”听完应落逢的话,她微微瞪大眼,满是不解却还是照做。
和街边算命先生借了一身道袍和八卦葫芦拂尘等物,闻丹歌回家收拾一番,扮作个三流道士,按照应落逢说的地址叩响了捕快家的门。
门是小女孩开的,她一见闻丹歌的装束就愣在原地。闻丹歌谢过她给自己开门,顺手塞了颗糖丸给她,接着便看到站在右厢房门口的应落逢。
她大步过去,小女孩突然抱住她的腿,摇了摇头。闻丹歌不解,刚要问她有什么事,忽然女孩的母亲跑过来抱走她,一副惶恐的模样,一句话没说就回屋关上门。
这对母女好奇怪。
然而更棘手的事在眼前,闻丹歌也就没有在意这对母女。应落逢见她来了,先把她拉到一边说了自己发现的事,接着向聂竹明介绍起她:“这位是敬楠道长,颇习得一些仙家之术。”
闻·南景·敬楠·丹歌:“我掐指一算,这位施主可在五日前,也就是霓裳坊失火那晚去了歌楼?”
听了这话,原本担惊受怕的聂竹明猛地点头,抓着她的手死死不放,整个人抖若筛糠、涕泣横流:“大师、大师你要救我啊!!”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道事成了一半。闻丹歌一扫佛尘,口中念念有词,围着他左右做法,片刻后蓦地指向他腰间的龙形玉佩:“此物是何来历?”
聂竹明忙不迭卸下玉佩,神情忽地一变:“不可能怎么会是她”
她?
闻丹歌出声:“这块玉似乎还有另一半?龙凤相对,男女之物。聂捕头可是把另一半送给了心上人?”
“不!我没有!我没有!”原本还能保持冷静的人突然大喊大叫起来,闻丹歌手下稍稍用力把他摁回,唯恐他突然暴起伤了应落逢:“这位施主,有话慢慢说。”
或许是疼了,聂竹明理智稍回,抹了把额头的汗,支支吾吾道:“另外半块是我不小心丢的。应当、应当就丢在霓裳坊歌楼附近。那天夜里我回去找,不过没找到是不是找到另外半块玉佩,我就没事了?”
应落逢:“聂捕快,敬楠道长法力高强,即使你不说她也能算出来。还是不要瞒着她了。”
“你没发现吗?她就在你身后。”
话音刚落,聂竹明彻底跌坐在地,一张脸惨白如纸,颤颤巍巍道:“道长我说!我说!您能帮我把她驱走吗?”
闻丹歌“嗯”了声,拂尘轻轻一挥,聂竹明只觉背后一阵清风拂过,身子果然舒畅不少。这下对他们是彻底心服口服,知无不言:“玉佩确实是我给出去的。不过我去歌楼是为了公事!给玉佩也不是因为暗通曲款,而是、而是见她手头艰难,提前支付的一部分报酬。”
“报酬?”捕快和歌女之间有什么金钱往来?
聂竹明向后看了眼,咽了咽口水,这才与他们讲起:“近日宫中缺一批乐师歌女,我见她琵琶弹的不错,就问她要不要接这个差事。她说家里急用钱,问我能不能预支一部分工钱,我便随手拆了一半的玉佩予她。
大火那日,本是说好去宫里的日子。我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她,她也来了,便送她上了马车入宫。别的、别的就没了!”
“没了?那你为什么怕她变成冤魂来索你的命?还有,宫中缺人,自有宫人出来招揽,你只是六扇门的捕快,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尚且囊中羞涩,又为何不走公账,用自己的体己预支工钱?”面对应落逢的咄咄逼问,聂竹明彻底崩溃。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疯疯癫癫地喃喃:“四皇子疯了他要吃人!吃人!没人愿意伺候他,我们只能从外面骗人塞给他!这个月他已经吃了七个!七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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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映真公主
◎映真就是我母亲那幅画像的,题字◎
四皇子又是谁?
应落逢蹙着眉, 事情已经变得明朗,却似乎更加扑朔迷离。四皇子为什么要吃人?玲珑到底有没有入宫?按照苏爷爷的说法,她分明逃出来了,逃出来弄丢了玉佩又去了哪里?还有身上的水腥味又从何而来?
一桩桩一件件的谜团, 看似扯开了一段, 却在聂竹明的叙说后愈显错综复杂。闻丹歌沉吟一番, 对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聂竹明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只要让枉死之魂安息, 你或许能够捡回一条命。”
聂竹明绝望道:“为什么只有我?!又不是只我一人干这样的事!他们、他们手上的人命比我多!”
眼见着他变得疯癫,闻丹歌伸手摁在他肩上,这一下用了五成的力,聂竹明吃痛, 不得不安静下来。
“不想死的话就按敬楠道长说的去做。你先说说,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哪里。”应落逢理清思绪, 配合闻丹歌开始套话。聂竹明原本狰狞的表情忽然变得惨白, 他怔怔摇了摇头,呢喃:“不行不能带你们去”
“那好吧。”闻丹歌拍了拍他的肩, 低下身凑到他耳边轻语,“晚上睡觉,记得关窗。”
聂竹明猛地抬头往窗边看去,那里居然、居然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浑身的血顿时凉了半截,他立刻蹿起来抱着闻丹歌的大腿, 嚎啕:“道长!道长你一定要救我啊!我不想死!”
应落逢适时出声加把火:“不想死就不要遮遮掩掩,你不把病情说清楚, 医者也不能救你。难道你要因为不一定会降下的惩罚, 丢了你的命?”
终于, 在极度恐惧与循循善诱下, 聂竹明动摇了。他看了看闻丹歌, 又看了看应落逢,下定决心:“可以带道长去。”
应落逢立刻答应:“好,我就在这里。”
闻丹歌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收到眼色后改口“好”。聂竹明收拾了一下,便带着闻丹歌走了,临走前颇不放心应落逢,生怕他会跟上来,悄悄把门锁了。
闻丹歌瞥了眼,手中寒光一闪,那把锁突然坠落。做完这些,她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聂竹明的话:“你看到她入宫了?”
聂竹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看着她被人接进去,我自己因为公务在身并没有跟着。”
闻丹歌:“所以她当晚就死了?”
闻言,聂竹明脸色倏地煞白,话音也哆哆嗦嗦:“不、不知道四皇子以凌虐为乐,一般、一般不会那么快杀掉。但是她从那天后开始缠上我!所以一定是四皇子病情恶化,一刻也等不了就开始吃人了!”
吃人。闻丹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同类相残到这种程度的事情了,她知道有些人心理扭曲,以虐杀为乐,有些人患有异食癖,只能吃一些奇怪的东西。但吃人,她只能想到一种东西,魔。
不一会,聂竹明停下脚步,说到了。闻丹歌感觉这地方有些眼熟,定睛一看,这不是他们找到玉佩的地方吗?
“这里有密道?”闻丹歌问。聂竹明称是,接着后退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了她一把。闻丹歌看见他在推自己之前,按下某个机关,眼神一凛却没有阻止。
原来他还在找替死鬼。这不是正好吗,她还愁不知道从何找起,他倒好,送上门了。
那落落会不会也被他送进来?
思及此处,身后忽然传来动静。闻丹歌迅速隐息,在暗处静静注视这一切。
来人仍是一身六扇门的衣着,其中一个擎着火把,另一个手上拿了一圈手腕粗细的绳索,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擎着火把的那人见面前无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照了个遍,还不见人,皱眉骂道:“这个聂竹明干什么吃的!不是说送人进来了吗?人呢!”
另一人附和:“总不能又跑了吧?他难道是筛子吗?前几天送来的跑了,今天火急火燎叫哥几个来结果又跑了!要我说别等他将功赎过了,直接把他绑了送给四皇子,横竖四皇子现在不成人样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
玲珑也跑了?
站在两人身后的闻丹歌仿佛一堵空气,任凭他们如何翻找,就是看不到杵在他们面前的一个人。片刻后两人都累了,一边咒骂聂竹明一边往回走,就在这时,他们身上六扇门用的联络符响了。
擎火把的捕快骂骂咧咧接了,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你小子还有脸用联络符?你也不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人呢?!你耍老子呢!”
那边的聂竹明不知说了什么,擎火把语气稍有好转,纵使千般万般不情愿还是回过头:“行,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跑了就绑了你去!”
最后一次机会?难道聂竹明真的把落落也骗进来了?闻丹歌心下一跳,抬手就要把两人劈晕,衣襟中的联络符却开始发热。
这是另一种不通声音的联络符,为的就是应付眼下这种不便出声的场景。
闻丹歌小心翼翼拾起,上面只有四个字:稍安勿躁。
想来落落早已看穿聂竹明图谋不轨,早有准备。悬着的心放下去泰半,闻丹歌也就不急着出手,和两个捕快一起等待应落逢的到来。过了约莫半刻钟,面前的石门再一次开启。
光明转瞬即逝,眼前重新恢复黑暗。进来的人果然是应落逢,他先是向前跌撞两步,忽然像是被人扶了一把,身形立刻稳定下来。
两个捕快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凶神恶煞地挣了挣绳索:“四皇子有召,还不和我们走!”
应落逢缓缓抬眼,将两个人的样貌都记下,什么话也没说。手脚都拷上绳索,他只能被牵着踉跄地走,像犯人一样。
绳索勒的很紧,他又是易留疤的体质,不过一小会就磨红了手腕脚踝。捕快们看不见的地方,闻丹歌悄悄替他松了绳索,顺便涂了膏药。
“唔!”膏药冰凉,触上他皮肤时激的他低呼出声。见两个捕快都回头看他,他低下头要紧牙关,一丝声音都不露。
待走了一阵,捕快们不再关注他,他才循着衣袖被牵起的弧度摸过去,果然摸到她的手,小声唤了一句:“阿鹤?”
回应他的是一阵摇晃的空气,他看着自己的手在虚空中晃来晃去,尚存的紧张和不安通通消失不见。
有她在。
密道很长,越往里走呼吸越困难。走到最深处,不止应落逢,连两个捕快的脸色都变得难看。
擎火把暗骂一声,上前开了锁:“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跟着四皇子半点好处没捞着,苦倒是一点没落。同甘共苦的甘呢?老子迟早要走!”
另一个安慰他:“毕竟谁也没想到四皇子会突然疯魔。哎,到底是为什么?本来好好一个妖,怎么说疯就疯?”
或许是觉得应落逢活不了几天,捕快说起宫中密辛毫不避讳:“还能因为什么?贵妃做了那么多恶事,手上不知道多少皇子皇孙的血,还有十几年前的那位映真公主,终于遭报应了呗。要我说这报应还是少了,疯了一个四皇子她还有一个儿子呢,只要盛宠不衰,她还是能做太后。”
“怎么和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编排主子似乎是这些捕快唯一的乐趣,说起来头头是道。那捕快还特意看了眼应落逢,见他一直看着地面安分守己,也就放心大胆地继续说,“好像是一两个月前,四皇子在九洲十八境的安排出了错。他先前不是一直说自己的势力已经渗透进仙盟了吗?还时不时拿一些仙盟的东西作证。这次估计是事情没成,反噬了。”
一个月前,安排。一明一暗的两个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无物宗的失踪案。
这会是妖族四皇子的手笔吗?那次事件以三个魇主被捉、轮回廊被毁为结局,并没有再查到什么。如果四皇子是幕后黑手,那他必定与魔勾结,在偌大一个轮回廊灰飞烟灭时遭遇反噬也就不奇怪了。
原本只是受人之托查一个女孩的失踪,现在却牵连起妖魔勾结。闻丹歌缓缓抬首,与密道外澄澈的天“对视”。
天道不语,但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把所有事汇聚到一起,等着她去挖掘。
“四皇子如今卧病在床,你等闲不要去打搅,只要每日送进去两顿饭就好。”捕快们把应落逢拽进去,说着锁上唯一通往外界的门重新进入密道。临走前不忘恐吓一句:“不要想着逃!你是逃不掉的!”
应落逢还是不发一语,直到两人彻底走远才松开手脚的束缚,不确定地朝空气喊了一声:“阿鹤?”
“我在。”闻丹歌现身,揉了揉他泛红的手腕,道,“我检查过了,除了你我,这里只有一个人。”
或者说,一只妖。
“那位四皇子?”他问。见闻丹歌点头,他默了默,道:“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十几年前有一位映真公主?”
“映真就是我母亲那幅画像的,题字。”
密道中,擎火把的捕快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问自己的同伴:“你看清了刚才那个替死鬼的脸吗?”
同伴摇头:“太黑了,没看清。”
擎火把喃喃:“我总觉得他长得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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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 四皇子
◎这世上的魔,她从来见一个杀一个◎
应落逢并没有详细告诉过闻丹歌他母亲的事, 关于他身世的种种,都是闻丹歌推测出来的。如今他主动告诉,她当然欣喜,欣喜之余翻涌而上的, 是一阵心疼。
好不容易打听到关于母亲的消息, 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她张了张嘴想安慰, 应落逢却先她一步整理好心绪迅速进入状态:“你听到水声了吗?这里有一条暗河, 玲珑应该是循着河水走的。”
闻丹歌想起那绿衣姑娘似乎有鲤鱼血脉,一切忽然明朗:“所以水腥味也是在暗河沾染上的?”
应落逢点点头:“玲珑还活着,至于为什么不敢回去找她姐姐们,大概是怕聂竹明不死心。”
“这事好办。”闻丹歌道。聂竹明敢对落落下手, 他的下场就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俩人正交换着情报, 一声嘶吼从这座地牢唯一一间居室中传来。他们看过去, 就见一个人, 不,一只完全失控的狐妖, 赤红着一双眼向他们走来。
脸还保留了部分人的特征,四肢却都返祖,不人不狐不伦不类。或许是许久没有进食,四皇子露出獠牙朝他们哈气,瞳孔中的血月越来越大。
闻丹歌手起剑落, 他立刻“噗通”一声倒下,偏偏还不死心, 还要朝着应落逢的方向哈气。她很不爽, 抽出剑柄朝他后脑来了一下, 这下四皇子终于安静了。
应落逢担心:“你把他敲晕了, 我们还怎么打听出去的路?”他观察过了, 密道的锁似乎被施了某种法术,并非蛮力可以破开,想来这些人为了防止四皇子出逃费了不少劲。
也从暗河走吗?但他们毕竟不是鲤鱼精,暗河汹涌诡谲,贸然涉水并非上策。
“那再把他敲醒?”说到做到,只见闻丹歌又一计剑柄下去,也不知道敲的哪个穴位,四皇子居然真的奇迹般恢复了知觉。更神奇的是,他眼中血月褪去大半,四肢兽化的程度也有所降低。
就像是被闻丹歌揍正常了。
“这是哪里?吾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眸光转到应落逢身上,他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指着他呵斥道,“你是谁?!”
应落逢仍是那幅易容的模样,但形貌能变,气味、骨血是不能改变的。几乎在看到他的刹那,四皇子就能够断定,自己和他有某种联系。
妖皇并不是重欲的人,随处冒出私生子的事更是前所未有。脑海中闪过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四皇子眼底闪过一丝狠戾,血月隐隐有重现之势。
可闻丹歌又不是个摆设,他算那根草,敢对落落大声说话?她毫不客气地举起迎魁,应落逢赶紧阻止:“等等!先套他的话!”
四皇子:???这两人谁啊?当着他的面大声密谋?他又不是死人。
唯恐四皇子再多嘴一句闻丹歌就会把他打晕,应落逢只好接过沟通的重担,问:“我们只是两个被牵连的无辜路人。四皇子,听你刚才的语气,你完全不知道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四皇子皱眉:“一个月?吾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你说你们是无辜的吾就要信?既然知道吾的身份,还不把吾送回去!”
应落逢指了指门上的锁:“你不信也没办法,我们都没有钥匙,出不去。”
四皇子还真就不信邪,上前研究起锁。他看得出这上面被人施了禁令,而此等威力的咒法,他只见过国师使用。而身后的两人一个毫无修为,一个普通筑基,禁令显然不是他们施下的。
国师。
他在心中记上一笔,冷哼一声,抬掌凝聚修为,却在掌风落下的瞬间被闻丹歌制止。
她攥着他的手腕,明明力道不大,他却动弹不了分毫。四皇子怒极,青筋暴起却仍然不能挣脱,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比他想象的更强。
应落逢敏锐察觉到闻丹歌气息的变化,问:“怎么了?”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人动手。
闻丹歌盯着四皇子的脸,盯的他遍体生寒。这是一种天然的恐惧,是妖都唯一的铁律。
弱肉强食。
“你的修为不纯。”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四皇子立刻反驳:“胡说八道!吾乃堂堂妖皇之子,修为怎么可能不纯!”
接着,她抛下一个晴天霹雳:“你被魔蛊惑了。”
四皇子脸色登时煞白,眸底的血月重新占据眼瞳,闻丹歌掐住他的脖子,窒息感使血月始终维持在一半大小。
“你和巫魏做了交易?”
此话一出,应落逢便明白她的态度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快。巫魏本该沉睡,有人用祭祀之法唤醒他,但祭祀未成,巫魏死得彻彻底底,背后操纵的人遭到反噬。
凭借他前世今生和魔打交道的经历来看,他们最喜欢收取利息,即便是未成之事也要狠狠讹一笔。四皇子唤醒巫魏一定是想借他的力量达到某个目的,而巫魏不会耐心等待。
于是四皇子和魔头答下约定,只是谁都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闻丹歌,将他们的算盘掀翻。
“你胡说”四皇子还要嘴硬,兽化的利爪死死扣着闻丹歌的手背,留下一道道血红的印迹。闻丹歌恍若未绝,掐着他的脖子往暗河去,一剑劈开掩盖的山石,把他的头狠狠浸入河中:“说不说?”
四皇子在水底拼命挣扎,激起的水花沾湿了岸上的应落逢的衣角。闻丹歌嘱咐他走远些,转头把四皇子摁的更深:“巫魏已经死了却还要缠着你,你就甘心被一个死人摆弄?”
“唔唔唔唔!”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闻丹歌把快要淹死的四皇子提出来,又问了一遍“说不说”。四皇子还没来得及把鼻腔里的液体咳出去,闻丹歌已经把他的沉默当做嘴硬,“哗啦”一声又给摁进水里。
如此循环往复数回,应落逢总算看出四皇子的意思:“阿阿景你等等!他好像有话要说。”
他本来想喊“阿鹤”,唯恐四皇子听了去扒出她的身份,这才临时改口。
听了他的话,闻丹歌松开手,四皇子得以喘息,两只手捂着脖颈上的勒痕,还不忘用一双猩红的眼狠狠瞪他们。
闻丹歌:“他好像还是死不悔改?”
四皇子:“咳、咳咳,我说!”
他撑着身子咳了好一会,直到口腔中的水吐的差不多,呼吸终于顺畅了,才直起腰看着眼前两个人:“是你们杀的巫魏。”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闻丹歌掂了掂手里的剑:“不是,听说的。”她还不打算暴露身份。
“听说?”四皇子问。应落逢道:“从何得知与你无关,你只需回答我们,你是不是与巫魏勾结,因为遭了反噬才变成这样一幅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
四皇子默了片刻,盯着自己兽化的皮毛怔怔出神,良久长长叹出一口气:“魔果然都是群狡诈的家伙。”
闻丹歌补充:“你也不必谦虚,若不是你,他不至于献祭到那种程度还动不了手。”当时她就觉得奇怪,巫魏毕竟是前魔尊,虽然形体已灭,但是按照壁画上献祭的步骤,他分明只差一两步就能重获新生,缘何迟迟动不了手,只能靠魇挑拨离间?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四皇子与巫魏狗咬狗,谁都不肯信任谁。一个下束缚,一个下杀咒,结果便宜了闻丹歌。
“呵。”四皇子嗤笑一声,摸了摸脖颈上的勒痕,看向闻丹歌的目光变幻莫测,“我很好奇你们到底是谁。告诉我,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这两人一个疑似是他父皇的私生子,一个是不出世的高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哪一个都值得关注。
闻丹歌却不给他机会,转头问应落逢:“还有什么要问他的吗?”言外之意是四皇子没有价值了的话,她就要动手了。
这世上的魔,她从来见一个杀一个,特别是巫魏之后,根本不可能留下祸根。
应落逢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回答,犹疑一瞬还是开了口:“没什么,我们走罢。”
他确实很想问母亲的事,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映真公主。如果是,她的过去又是怎样?还有璩娘,他想知道她们的一切,然后收集遗物完成她们的遗愿。
但这一切大概率建立在放过四皇子的基础上。他不像闻丹歌,对魔的气息那么敏锐,但从她的态度里他也知道,四皇子恐怕很快就要入魔了。他不可能因为一己私欲把整个妖都甚至九洲十八境推进万丈深渊。
闻丹歌尊重他的想法,手中寒光一闪逼近四皇子。四皇子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杀意,一边后退一边思索脱身之法。突然,他盯着应落逢的脸灵光一现:“你是映真公主的孩子!”
应落逢愕然,闻丹歌也因为他的反应迟滞一瞬。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四皇子忽然一甩衣袖,铺天盖地的迷雾蔓延开来。这迷雾不仅干扰视觉,仿佛连同整个五感一起屏蔽了,渐渐连呼吸都困难。闻丹歌率先确定应落逢的方位,从指尖渡过去修为替他抵挡迷雾。应落逢初次接受,足足渡了一刻钟才缓过神。等他们能够重新视物,眼前哪还有四皇子的身影,只有一条波澜不惊的暗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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