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晏辞正在琢磨着。
忽然看到杨安一直朝门口回头看, 也不知在看什么。
苏青木很明显心情不太好,店里的几个人都不想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跟晏辞说了几句, 就黑着脸去了后院。
余庆想起来还有什么活没干,于是也一起过去了。
晏辞将柜子上的东西收拾好, 抬头看见杨安还在面前, 见两个人都走了,这才凑到晏辞面前。
这人长得虎头虎脑的, 既不像苏青木浓眉大眼的看着颇为精神,也不像余庆一张圆脸有点憨厚。
晏辞知道他肯定有事找自己:“什么事,说吧。”
杨安指了指外面:“公子,街角那个要饭的老李知道吧?他跟我说, 刚才看见有个人在咱们店门口探头探脑的, 一听到有声音立马就跑了。”
晏辞抬起头问道:“什么样的人?”
“穿着一般,看着就像寻常路人,实在没啥特点。”
晏辞一听这话, 心想难道又是其他店铺派来打听消息的。
毕竟自从他这铺子的几道香卖的不错后, 就总有其他铺子的人来打探消息,有几次还假装是客人进来东看西看的。
晏辞也没放在心上。
杨安见他不太重视, 又仔细回忆了一番, 又说到:“不过老李说见过这人, 之前这人给过他几个铜板,所以有点印象。”
“好像是晏家的家丁?”
一听“晏家”两个字,晏辞手下的动作顿住了。
“晏家家丁?”他警惕地抬起头, 狐疑地问。
难不成又是晏方?这厮又想干什么?
杨安一看晏辞有兴趣, 立马来了精神:“对对,老李说之前说那人之前出来采购过粮食, 当时就穿着晏家家丁的衣服。”
晏辞放下了笔。
“继续盯着。”他道,“那人要是再出现,立马告诉我。”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单独给你加工钱。”
杨安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赶紧点头:“没问题,嘿嘿,我办事公子你就放心吧。”
晏辞本来已经拿起了笔,突然问杨安:“对了,之前那位客人”
杨安知道晏辞问的是前几日来买沉香的老者。
那日,晏辞送那位老者离开,刚准备回店里,脚步顿了顿,又回过头看着老者的背影,叫来一旁的杨安。
对他嘱咐了几句,杨安立马点头,跟了上去。
他面上虽说礼貌恭敬,但实际内心还是放心不下。
他可不想这刚有起色的小铺子再出什么意外,于是便让杨安去看看老者到底是不是真的买沉香的客人。
杨安看到那位客人在一辆马车前面停下说了什么,立马回来告诉晏辞了。
杨安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目的,道:
“公子放心,除你之外,我跟谁都没说过。”
太阳下山的时候,晏辞提前离开了铺子。
苏青木看着依旧无精打采。
“走吧。”晏辞打了个手势,“喝酒去,我请你。”
他差人给顾笙递了口信,今日晚些回去,还说回去一定给他带好吃的。
这几天生意不太好,买香的人都被赵家那花花绿绿的招牌,和店门口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吸引过去了。
晏辞隔着一条街,看到“赵氏香铺”四个字,就像他刚刚进到这具身体的那天,经过这里时一样。
就连场景好像都很相像,不过当时他们当时仿的是晏家,如今仿的是他
晏辞直接带着苏青木去了镇上最大的那家酒楼。
酒楼的名字叫“陈羊正店”。
“正店”两个字生怕别人看不见,非常显眼地写在三蓝两白五条布拼成的“川字形”酒旗之上。
意思就是这家酒店不仅规模大。
而且得到官府许可可以自行酿酒,拥有私人酿酒作坊和特酿特供的酒,跟其他街边只能从酒坊进酒再出售小酒店那可不一样。
两个人还没进门,守在门口身着罩衫的“酒博士”立马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丝毫没因为两人身上相比店里其他客人,显得有些朴素的衣服而另眼相待。
这个点正是夜晚刚刚开始的时候,然而这家店的大堂已经坐满了人,生意之兴隆可见一斑。
“两位客官来的不巧,只剩大堂东南角还有一张桌子,两位若不嫌弃不如先就座,等下送两位一道下酒菜如何?”
苏青木欣然答应,于是晏辞也跟着点了点头。
角落里的桌子已经被手脚麻利的小厮收拾干净,直接摆上两只酒杯,一壶短颈鼓腹的酒壶。
看来他们家店的酒的确是招牌,大概是客来必点,一看是男客官,就默认摆上酒器。
晏辞还是第一次来这种酒店,这酒店一层大堂是摆满桌椅,供普通客人饮酒吃饭的地方;二层以上还被开辟出不少“雅间”,大概是给显贵人士准备的。
苏青木很明显也是第一次来,但是看着菜单,也不客气,决心宰晏辞一顿。
没等一会儿,几道菜便陆续上来了。
一道用两种方法分别烹调的猪腰鸡腰,红白相映,猪腰脆嫩,鸡腰鲜美的“二色腰子”;
一道将烤熟的鸭肉切成薄片,在瓷盘中摆成莲花状的“莲花鸭签”;
一道用煮熟的樱桃,淋上糖汁熬制成的“樱桃煎”;
接着又来了一道现杀现烹,雪白鱼肉淋上鲜美酱汁摆盘放好的“杂烩鳜鱼”
酒博士贴心地帮两人将酒杯倒满:“本店招牌‘琼花蜜’,两位慢用,小的就在那边候着,有什么事随时吩咐。”
这一套下来,晏辞终于知道原主为何流连酒楼忘返了。
苏青木更是看的两眼放光,举杯就往嘴里灌,晏辞没他那么豪放。
只因为他这具身体不论目测还是亲身实践,看起来酒量都不怎么样。
而且酒后容易断片,再干些什么奇怪的事就不好了,就比如上次
晏辞不想人前失态,就唤来酒博士,要了一壶茶。
酒博士似乎很惊讶来他们店不喝酒的客人,但依旧速度很快地上来一壶热茶。
两人就这样边吃边聊,酒过三巡,店里客人不仅不见少,而且越来越多,许多没有位置的不得不等在外面。
晏辞将边上的窗户推开,让夜风吹散酒气带来的燥热,只见窗外月上柳梢头,竟然已经是夜半。
他浅饮了一口酒,这酒度数不算高,虽然不如高浓度的蒸馏酒,但喝多了也会醉,于是便一口酒一杯茶地灌了个饱。
苏青木已经喝的两眼放光,五壶酒过后,他满面红光,早已不知忧伤为何物,已经开始拉着隔壁桌的人划拳。
晏辞依旧在保持清醒,看着外面。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几辆马车由远及近,最后慢悠悠地停在门口,外面的等候已久的马童立马上前牵马。
最前面的那辆马车,一个锦衣公子从车上下来,眼睛又细又长。
晏辞一攥杯子:果然来了。
第 32 章
晏辞看着店门外络绎不绝的人。
晏方率先走了进来, 后面几辆马车更是下来几个打扮的非富即贵的公子哥。
他们很显然是店里的常客,以至于酒博士一见这几人,立马放下手中的事, 赶紧上前招待,驾车就熟地引着几人往楼上的雅间走去。
晏辞随意那么一扫, 发现这几个人都隐隐约约出现在原主的记忆里过, 有几个之前还跟原主关系不错的“酒肉朋友”,如今围在晏方身边, 呈众星拱月之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夜半,又或是因为此地是镇上最大的酒楼,晏方竟然难得没带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晏辞看着那几个人穿过大堂,被酒博士毕恭毕敬地引到楼上一个隔间之内, 接着隔间的门关上, 只留了两个家丁守在外面。
晏辞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看着那个隔间。
隔间外面上菜的小厮来来去去,酒楼的楼梯不算宽, 因此上行和下行的人很多, 有不少挤在楼梯上上下不得。
酒楼一层大堂内人声鼎沸,这正是一天之内最繁忙的时候。
这个朝代没有宵禁, 官府也不会派人上街抓半夜还不回家的百姓。
所以只要有钱有时间, 可以一直在外面待到太阳升起。
他一直留意着那边,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晏方终于从那隔间里走了出来,看起来喝的不少, 脚步虚浮, 门口两个家丁想要扶他,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 一边推开一边骂。
最后一个家丁不放心跟在他后面,晏方则一脸醉意地下了楼,直接往酒楼后院去了。
晏辞等了一晚上就为了等这个时候。
晏辞看了看旁边跟邻桌勾肩搭背的苏青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喝了。”
苏青木酒量很好,属于就算喝醉了也能很快清醒的那种人。
他本来醉眼朦胧,结果就听到晏辞严肃道:
“你想不想找到别人陷害我们的证据?”
苏青木听了他的话,酒瞬间就醒了大半。
他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晏辞竖起一根手指:“我有一个主意”
他压低声音跟苏青木说了一遍他的计划。
苏青木听完皱着眉,看了看楼上又看了看晏辞:“我还以为你是请我喝酒的,没想到你的目的在这儿?你这人还能不能交了?”
“请你喝酒是真,这件事也是真。”
晏辞正色道:“干不干?”
苏青木这几天因为这事烦得要死,早就想找到到底是谁陷害他们。
此时趁着酒劲儿,胆子异常的大,一拍桌子:“干!”
晏辞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站起身,绕过旁边喝的烂醉的人,直接往后院去了
一般酒店的后院一般用来存放来客的车马。
这家酒店后院不仅建着马厩,而且一侧还堆放着酒坛子。
大的足有半人多高,小的也有人头那么大,在酒店里堆得像山一般,都快赶上院墙高了。
此时后院里没有什么人,大概因为比较忙人手不够,店里的小厮都去前面帮忙了。
晏辞跟到后院,远远地看到晏方挥开那家丁的手,径直往后院角落里的茅房去了,那家丁就背对着守在茅厕不远处。
晏辞给苏青木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从成堆的酒坛后面绕了过去。
晏辞在旁边堆满柴火的木堆里拾起一根,在手里掂了掂。
苏青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然后就看见他像只猫一样从背后凑近家丁,然后干脆利落地一棍敲下去,家丁应声倒地。
苏青木似乎没想到一直都很温和的晏辞还有这本事,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没事。”晏辞摆了摆手,小声说,“我有分寸,一会儿就醒了。”
他边说边将家丁拖到酒缸后面。
两个人就这样蹲在一堆酒缸后面,没一会儿就看到晏方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然后扶着墙吐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
晏辞盯着他的背影,脚上快速上前,手上一点不含糊,又是一闷棍。
他力道控制的刚好,既不会对人造成致命伤害,又能让人立马昏迷。
只见晏方一声不吭地栽了下去,晏辞在他要栽到地上的时候,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进一边一个放杂物的小隔间。
两人按照计划,从旁边卸下一条捆酒缸的麻绳把晏方绑了个结实,接着用布蒙住脸。
晏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觉后脑勺的钝痛,眼前一片昏暗,自己身上还没捆了个结实。他只记得自己刚刚从茅房出来,可眼前的场景让他惊住了。
他惊恐地看着周围,这就仿佛是一个没有点烛火的屋子,他此时正坐在窗脚下,月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面目表情照的清清楚楚。
而面前模糊的两道人影此时正隐藏在黑暗之中。
晏方还处在醉酒的状态中,大脑转的很慢,但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他勃然大怒,“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绑我?!常顺呢?常顺!!”
他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拳,接着听见耳边有人压着嗓子低喝道:
“给我闭嘴!”
晏方浑身一激灵,赶紧闭上嘴,只听那人问道:
“你就是晏家的公子?”
晏方一愣,这声音沙哑陌生,绝不是他认识的人。
他大气都不敢出,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被人绑架了!
“我告诉你”他咬着牙,“你赶紧放了我,不然要是被我爹知道,绝对不啊!”
他话没说完,脸上又是一拳。那陌生的声音道:
“我夫郎之前路过这镇上被一个人欺负了。回去之后哭得不行,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给他出气。打听出他是镇上晏家的公子,是不是你干的?”
晏方心想,他平日里仗着家世好,在街上遇到点不顺的事和人发生口角,就算掀了人的摊子,也没人敢让他赔。
遇到那种没权没势长得好的平民家的哥儿,言语挑逗一番,摸下脸捏下屁股,他们也都敢怒不敢言,害怕地受着。
他怎么记得哪个是哪个?
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他生怕面前的人怒极直接把他砍了。
他眼睛一转,赶紧道:“别别别,大哥你误会了!我虽然姓晏,但我素来为人端正,一向与人为善,从不干这种事。”
面前人一阵沉默。
这沉默让晏方误会了,还以为他信了,赶紧说:
“你说的那个人肯定是我大哥,他就总爱干这种龌龊事。因为这个都被赶出家门了,我早就看不惯他了,你如果想找他报仇,我可以告诉你他住哪。”
苏青木在黑暗里回头看了身后的晏辞一眼。
晏辞打了个手势,让他继续按照计划问。
苏青木转过头,压低声音。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低哑,听起来就像一个不好惹的汉子:
“你说是就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晏方见有门,此时只想赶紧把祸端引出去,立马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这大哥之前在家的时候就常欺男霸女,镇子上都出了名的”
“行了!”苏青木低喝道,“我管你是谁,反正你是他弟弟,不如先打你一顿。”
说着扯着晏方的领子假装要揍他。
晏方生怕他再挨第三拳,赶紧道:
“你听我说啊,你要去寻仇我真的可以帮你!我那大哥家里好东西可多了,而且还有个漂亮的夫郎,实在不行你就去欺负他哎呦!”
这回不用晏辞示意,苏青木就帮他补上了第三拳。
第 33 章
“我看你这厮心术不正, 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苏青木骂道:“说,你之前是不是也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五一十招了, 不然我让你横着出去!”
晏方这可慌了:“我没干过啊!”
苏青木回头看了看晏辞,晏辞指了指一旁地上的一筐茴香。
苏青木放下手, 回头故作恼怒地一脚踹翻竹筐, 咕哝道:
“怎么这么大茴香味,难闻死了!”
晏辞一直盯着月光下晏方的脸, 只见他在苏青木说出“茴香”两个字后,脸上神情有一瞬间僵硬。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晏辞立刻就明白了。
果然跟他有关。
他做了个手势,苏青木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然后回过头扯着晏方的领子大怒:
“看你这副表情就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赶紧说你都干了什么了?!”
晏方心里大骇。
他当然知道最近衙门一直在查莽草的事, 此时一见这两人说了茴香,心里产生一个不好的念头:
难不成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寻仇的?而是官府派来诈他的?
他越想后背越冒冷汗,脑子也跟着清醒过来。
没关系, 就算查到他头上也没事, 之前那个卖茴香的老头早被他送去几里地之外了。他只要咬死了这事跟他没关系,不会有人敢对他做什么。
他咬着牙, 死都不承认:“我什么都没干, 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青木又诈了他几遍, 可是晏方当真是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苏青木最终大怒,提拳就想揍他,却被晏辞拉住了胳膊。
他也没想到晏方嘴硬如此, 想让他自己承认恐怕不可能, 但是另外一件事他得调查清楚。
“别冲动。”他用最轻的声音对苏青木说。
来时他们俩商量好了,如果这厮发现什么端倪, 就将计就计。
“实话告诉你吧。”
苏青木放下他,又退后到黑暗里:“最近有人举报说你们店图谋不轨,妄图毁别的店铺生意。你趁早招了,到底是不是这样?”
他故意以官差的口吻,却又不明确表示身份,这样如果晏方一害怕,很容易会被诈出实情。
果然,晏方本来思路还放在怎么把自己从茴香的事上撇清,结果面前人突然换了问题。
他一听这话,下意识脱口:“我最近什么也没干!”
晏辞眨了眨眼睛。
最近什么也没干?
也就是说之前干了?
晏方看了看面前两个看不见脸的人,忽然他意识到不对劲。
刚才被敲了一棍,一时之间脑袋不清醒,此时后知后觉闻到面前人身上的熟悉味道。
琼花蜜!
这两个不是官府的人,是他娘的哪里来的骗子!
“我去你大爷!”晏方顿时咬牙切齿,被困得很严实,还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哪里来的小毛贼,敢勒索老子?!”
他此时心底的恐惧彻底被愤怒取代,扯着嗓子:“来人——”
“啊”字还没出口,晏辞立马上前,熟练地一棍下去,晏方额头长包,“砰”地一声向后倒在地上。
苏青木回头看了看他。
晏辞皱了皱眉,他本来还想让晏方把实情交代出来,可现在看来这厮的嘴比他想象的硬。
他对苏青木严肃道:“先走!”
不然一会儿被人发现就不好办了。
苏青木指着地上的晏方:“那他呢?”
晏辞想了想:“哪来放哪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抬头一个抬脚,趁着其他人还没找来,赶紧往茅厕里一扔。
然后转身就往大堂走,路过酒缸时,看到那家丁已经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
两人健步如飞,面色不变地走进大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泰然自若地与周围人聊了一会儿。
没过一会儿,就看到后院慌里慌张跑来几个小厮,接着隐约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
“不好了,听说晏家少爷掉进茅坑了!”——
晏辞和苏青木赶紧趁乱起来之前离开酒店。
晏辞长出了一口气。
凉爽的风迎面而来,吹散了他脸上的热度。
他在苏青木和晏方说话时,一直在暗处观察晏方的表情,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不敢错过。
虽然有些冒险,但至少他弄明白两件事:
其一,茴香的事不管经没经手,一定跟晏方有关系;其二,最近店周围跟踪调查他的事,不是晏方所为。
但是今晚的事,也算帮顾笙出了一口气。
他脚步渐渐轻快起来,耳朵听着鞋底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
但很快,他脚步一顿,步伐一点点慢了下来,最后竟然停在了原地。
他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
如果这些天不是晏方在找人调查他,而调查他的又是晏家的家丁,那晏家对他还能有兴趣的只有一个了。
他那位只见过一面的爹,晏昌。
晏辞心里对这位老者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第一天的时候,他给自己的一巴掌力气很大,打得他嘴里溢血。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还有那种手劲儿,实在难得。
还有就是晏家院子里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香料。
晏辞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压迫感。
晏昌为什么要调查他?
可是晏昌当时已经把他这个儿子赶出来了,不是已经把他当成弃子了吗?
晏辞越想越多,心绪越来越乱。
来到这个世界唯一与他相处的人便是顾笙。
顾笙与原主成亲时间不长,单纯的小夫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从来不问为何晏辞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而苏青木和苏白术,以及杨安或是余庆,他们之前都没有跟原主相处过。
至于顾绰,那老头掉钱眼里了,跟晏方一样,本来就看不起他,根本不把他种种反常放在心上。
也因此,晏辞一时之间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无比了解原主,看着原主长大的人的存在。
他蹙起了眉。
所以晏昌调查他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发现他是个赝品,要给他儿子报仇吧?
晏辞不知缘由,但总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事情就会脱离掌控。
他不会相信如果晏昌发现他是个冒牌货,会无动于衷。
就算晏昌没有动作,但像他这种典型的怪力乱神者,被人发现的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不了解的事情,出于恐惧,最先想到的办法一定是毁掉,从根源彻底消灭。
更简单说就是一把火烧了。
就像欧洲中世纪焚烧女巫那样。
晏辞已经开始想象自己被人架上火堆变成烤肉的情形。
他赶紧把这恐怖的场景从脑子里甩出去——
晏府。
长夜过半,可是晏家正厅依旧灯火通明。
坐在椅子上的晏昌正盯着手里薄薄一页,写满字的字。
他目光犀利,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年迈的老人。
纸是晚上被送过来的,他坐在椅子上一遍遍看到半夜。
上面写的是,
这几个月,他被赶出门的长子所有的行踪,以及他做过的事的所有迹象。
晏昌沉默着将手里的纸放在案几上。
他靠在椅背上,问一旁的老管家:
“你说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性情大变,以至于不像他本人。”
老管家叫陈昂,在晏家已经有二十余年,是晏昌的下属也是老朋友,在晏家其他小辈都叫他一声陈叔。
“依我所见,若非经历了大喜大悲,一个人很难会发生彻底的改变。”
晏昌又将目光落在香签上。
那轻飘飘的一页香签,却仿若有千斤重。
陈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香签已经被从香品上取了下来,只是薄薄的一张纸签,上面也只有三个字,字体却是非常好看,即使不识字的人见到了也会称赞的程度。
他实在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盯着这张香签。
晏昌缓缓开口:“你记不记得以前读过的话本。”
陈昂没明白自家老爷突然这样问的意图:“哪一个?”
“李玄成仙的那个。”
陈昂想了想道:“记得,传说李玄逢老君登仙后,修得魂魄离体之术,以魂魄游于三川五岳。”
“本来流连忘返好不快活,结果归来之时,发现身体被误以为他死去的徒弟火化了,无奈魂魄只能附在路边一个刚死不久的乞丐身上。”
“活过来的李玄只能以乞丐的身份行走世间。他面目全非,跛了一足,只能用拐杖支撑身体行走,所以后世又称之为‘铁拐李’。”
只听晏昌缓缓问:
“那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字都认不全的人会写出一手好字?”
陈昂沉默了,他不知家主想要说什么:
“这”
晏昌盯着那香签上的三个字良久,苍老的手紧紧握着拐杖,微微发抖。
他缓缓闭上眼睛。
良久,再次睁眼,眼里已经没有了刚才一瞬而逝的悲意,唯有被几十载岁月磨练后的冷静决绝。
他张口,声音毫无波澜:“你觉得这世上会有像话本里说的——”
“借尸还魂吗?”
第 34 章
临近黄昏的时候。
顾笙喂了猪, 从井里打了水,挽起袖子,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给两只小猪清洗了一番。
他给两只小猪分别起了名字。
一只眼睛周围是长着一圈黑毛的叫小花, 浑身都是细软绒毛的叫小毛。
他不舍得两只小猪总在猪圈里关着,有时候就将它们放出去, 到处找点野食。
晏辞总是笑他把猪当狗养。
不过今天晚上, 晏辞没回来吃饭。
村里跑去镇上玩的一群小童,扎着羊角小辫, 手里高高举着纸做的风车,一边叫喊一边沿着小路疯跑。
他们“呼啦啦”跑到门口,看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顾笙,一蹦一跳地跑来脆生生地学话:
“你夫君说今晚不回来吃啦, 让你先吃。”
“对, 他还说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是去镇上最大的那个酒楼!”
其中一个小童摇头晃脑,头顶上的小辫随着他的动作一摆一摆的,故意学着晏辞的语气:“等夫君回来, 就给你带点心。”
顾笙看着他的样子, “噗嗤”一声笑了。
他弯下腰摸了摸小童的脑袋,然后转身进屋, 拿出一包糖果分给他们。
小童们一见有糖吃, 立马接过去分了, 迫不及待塞到嘴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又成群结队跑走了。
顾笙看着小童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什么时候, 他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那一晚上过后,顾笙就不敢在晏辞面前提这件事, 他怕晏辞会拒绝,这会让他觉得很难过。
可是他真的好想有一个属于夫君和他的孩子。
顾笙让两只小猪在院子里跑了一会儿,才将它们赶进猪圈,自己则搬来椅子在院子里等晏辞。
这张竹制的躺椅是晏辞最喜欢的一把,也不知他从哪里翻出来的,躺在上面正好可以看见头顶之上,晴朗夜空上灿烂的繁星。
顾笙脱了鞋,赤着脚坐在上面看天。
之前有几次晏辞会指着天上的星辰告诉他一些星象和星座,还跟他说如果在野外要如何辨别方向。
顾笙很努力地在听,但是并没太听懂。
晏辞揉揉他的头发,笑着说,以后出门跟紧我。
顾笙蜷在椅子上,就这样在风和蝉鸣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人语声。
那声音明明听着很清晰,如同有人在他耳畔低语。可是仔细听的时候却发现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茫然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暗红。
顾笙伸出手,这才发现他头上盖着什么东西。
他把头上的东西扯下来,眼前顿时明亮起来。
他垂下头,发现手里的东西,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红色绸帕。
质地光滑柔软,用的是上好的丝绸,最中间用着细密的针线绣着鸳鸯戏水图。
这是一块喜帕。
顾笙抬起头,发现他正坐在床上,隐约可见头顶上雕刻着宝相纹的床围,身侧红色的帐幔上,金色流苏伴着帐中香的香气垂在空中轻轻摇曳。
正前方靠墙立着一对乌木龙凤纹立柜,柜子两侧各摆放着一只婴臂粗的龙凤花烛。
蜡油一滴滴顺着花烛上龙凤祥纹,滚落滴在下面鎏金烛台上。
而正中间紫檀描金纹香几之上,一个醒目的鲜红“囍”字映入顾笙的眼帘。
他不知所措地坐着,茫然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换上了一袭鲜红似血的喜服。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接着门被从外面大力推开了,伴随着忽然闯进的风,花烛上的火苗轻轻摇动。
一个穿着喜服的年轻男人脚步不稳地走了进来。
他也穿着一袭红色喜服,上面是精致的刺绣,整个人穿着这身衣服本应该是俊美的,然而这身喜服在他身上更像是套住他的枷锁。
顾笙无措地看着他。
他依旧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只是眼底突兀出现了巨大的乌青,面颊消瘦,一双眸子也是浑浊不堪。
顾笙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然而下一刻,手里的茶杯被狠狠地打飞,撞到墙上炸成几瓣,滚烫的茶水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洇出一大团水渍。
顾笙愕然地抬头,眼前的人却狠狠推开他:
“你以为你是谁,也敢管我的事?”
顾笙被他推的跌倒在床榻上。
他无助地看着男人,手脚不知所措。
男人带着醉意的眼环顾着这间富丽堂皇的喜房,忽然操起桌子上茶壶,愤怒地砸在地上。
“谁都要插手我的事,谁都要在我头上踩一脚。”他愤恨道。
他狠狠地拂袖将桌子上剩下的茶具打翻在地,瓷片碎裂的响声在房间回荡,那些珍贵的茶具变成一地碎片。
男人胸腔不住起伏,低声诅咒着。
“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所有人!”
“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哥儿明明”
他突然崩溃地蹲下身,用双手捂住脸,双肩抽动着。
顾笙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害怕地缩在床角,看着地上那个痛哭的男人,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男人半晌从手里抬起脸,正好看到怯生生看着自己的顾笙。
他双目通红:
“你看我做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朝顾笙扑过去,将他按在床上,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
“你根本不想嫁给我对吧,你嫁进来根本就是为了我家的钱!”
顾笙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他挣扎着去抓他的手,拼命摇头:
“我没有,我没有”
然而男人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手里愈发用力。
顾笙眼前阵阵发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他求救般地唤道:
“夫君,救救我,夫君!”
男人听到这两个字眼,他瞳孔一缩,一把将顾笙甩到床上。
他厌恶地剜了顾笙一眼,眼里的冰冷让顾笙觉得浑身冰凉。
“别再让我听到那个词。”
“别以为你嫁进来就是晏家人了。”
男人看着顾笙,就像看着一个不知廉耻,专门勾引男人的娼妓,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从今往后,你在晏家一天好日子都别想有。”
男人摔门而去。
顾笙爬起身子捂着喉咙,强忍着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压下。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前多出一道阴影。
顾笙以为是男人改变主意回来了。
他期待地抬起头,男人依旧一身血一样的喜服。
然而那张脸不知何时变了样子。
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他,一步步向他逼近。
“哥夫。”
晏方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你别等晏辞了。”
他疯狂大笑,整张脸突然变得模糊扭曲,宛如一条狰狞的毒蛇:
“晏辞已经死了!”
顾笙耳膜被这声音震得突突直跳。
他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身,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
晏方嘶哑高亢的笑声在他身后传来,越逼越近,几乎近在咫尺。
“你跟那废物在一起做什么?跟我不好吗?”
那声音如附骨之疽在身后追着他。
顾笙拼了命,用尽全力往前跑,一路上不知崴了多少次脚。
他满眼泪水,压根看不清前面的路,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找夫君,他要去找真正的夫君。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似乎眨眼功夫就出了空无一人的镇子,再眨眼间就穿过了草木繁盛的小檀山,最后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滚滚的藏香江。
他转头向后看去,发现空荡荡地江边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虚脱地停下脚步,一抬头却撞上了什么东西。
顾笙被这力道撞的一下子向后坐在地上。
他愕然抬头。
却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顾笙激动地站起身伸出手去抱他。
然而欣喜的笑容还没展开,就凝固在唇角。
眼前的晏辞,穿着与往日一样的衣服,只是脸色惨白,头发湿漉漉地散了一身,从头到脚都如同被浸泡过一般。
冰冷的水还在从他的衣袍下摆滴滴答答落在脚边,形成一汪浅水。
顾笙惊慌地抱住他:“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水?”
晏辞却没有如往常那样伸出手。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他的身体很僵硬,他的脸白的可怕,就连嘴唇都是苍白毫无血色的。
顾笙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只能环住他的腰,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去哪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晏辞依旧没有动作。
顾笙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想让他回答自己。
于是伸手去抚摸他的脸,然而指腹下的皮肤如同冰一样寒冷,如石头一样僵硬。
顾笙猛地缩回手。
他惊慌地看着晏辞:“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冷?”
依旧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你说句话”
他害怕打量着晏辞,从头到脚,直到视线落在他脚下。
晏辞的一只脚踝上连着一根绳子。
那绳子很长,如一条蛇一般盘在地面上。
顾笙顺着绳子看去,却见绳子的那头,连着一个硕大的磨盘。
那磨盘正缓缓朝着藏香江滚去,眼看就要滚落进江水之中,而堆在地上的绳子也在被一点点拉直。
顾笙猛地抬起头。
“对不起。”
晏辞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丝温度。
“我没办法保护你了。”
他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因为我不是你夫君。”
顾笙惊恐地看着他,只见晏辞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夫君已经死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硕大的磨盘坠着落入藏香江。
顾笙看着他消失的身影,终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第 35 章
晏辞低头看着顾笙。
他额头上全是汗, 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有些孱弱的身子在椅子上蜷成一团,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晏辞蹙着眉, 伸出手想去叫醒他。
“醒醒。”
刚刚伸到他面前,顾笙猛地睁开眼睛, 双手紧紧握住晏辞伸在半空的手。
他瞪着晏辞, 胸口起伏不定,浑身如同洗了个冷水澡, 后背上全是冷汗。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试探着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然而顾笙呆呆地坐着,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许久才回过神, 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睫毛颤抖着。
晏辞正想问他梦到了什么, 怎么会吓成这样。
下一刻顾笙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抱抱我”
晏辞错愕地听到顾笙细微的声音。
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以至于忘了伸手。
顾笙埋首在他怀里,见他没有动作, 抬头带着哭腔, 近乎哀求:
“你抱抱我”
晏辞怔了一下,接着将他整个人用力拢在怀中。
顾笙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熟悉的香味伴随着温暖的体温将他笼罩。
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 他的眼泪不断涌出, 将晏辞的前襟打湿一片。
“做了什么梦,怎么吓成这样?”
晏辞抱着他,低着头温声问道。
顾笙却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肯张口。
晏辞安抚着拍着他的背。
许久, 等他身子终于不再抖得时候,才伸手穿过他的腿弯将他从椅子上抱起, 抱回屋子放到床上。
顾笙从始至终一直死死抓着他的袖口,将他的袖口攥的皱皱巴巴的。
晏辞低头看着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笑了起来:
“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会飞。”
然而顾笙依旧紧紧攥着,仿若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晏辞坐在床边,低头解释道。
“我刚才去吃饭了,和香铺的苏公子,你认识的。”
“给你带了点心,要不要起来吃点?”
顾笙丝毫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是瞪大眼睛看他。
“我身上一股子酒味,你先放开我好不好,等我清理干净就来找你。”
他轻声慢语哄了又哄,才一点点将袖子从顾笙的手里拉出来。
等到晏辞换了身干净衣服,把自己处理干净后,去厨房烧了热水。
他将容得下一人的木桶搬到屋子里。
回头就看到顾笙缩在床角,依旧看着自己。
晏辞看着他魂不守舍,额头上满是汗的样子,提议道:
“泡个澡?”
等到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和井水冷热调和,晏辞试了试水温,又在浴桶里加了一些艾草。
他看着那些艾草叶打着旋飘到木桶底部,等到水温刚刚合适,既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他转头看了一眼顾笙,见他抱着膝安静地坐着,指了指木桶:
“洗好了叫我。”
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顾笙看着他转身欲走,脑子里又想起梦中的场景,哪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焦急地唤出声。
晏辞回头,看着顾笙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往回走了两步,然后朝顾笙伸出手。
出乎意料的是,顾笙看了看他的手,抿了抿唇,纤细的手有点颤抖着握住自己的衣襟。
然后他下定决心般一点点褪下轻薄的外衫,白皙的皮肤与空气接触,他抱住自己,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颤动。
就如同被剥下莲衣的莲子,一点点露出内里嫩白的果仁。
晏辞看着他的动作,没有移开目光。
他放下手,走到他面前,然后俯身抱起他。
怀里的人光洁的皮肤因为战栗而颤动。
晏辞把他放进将他放进桶里,氤氲升腾的热气很快将顾笙的身子笼罩。
他抿着唇在桶里抱住自己的身子,晏辞一言不发地拿起皂角,帮他清理头发。
许久,顾笙终于忍不住唤道:
“夫君”
晏辞用鼻音应道:“嗯?”
顾笙缩在木桶里,他抱着自己,放了香料的水有一点浑浊,刚好遮住他的身体。
他抿着唇,似乎踌躇许久才开口:
“你有什么心事吗”
晏辞听到他的问题,眼睛微抬,看了一眼桶里的人。
他手上的动作不停,泰然自若道:
“我没有什么心事啊。”
顾笙咬着唇。
“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他吸了一口气,“就跟我说。”
“好。”
晏辞简洁地回答:“我会的。”
屋子里又陷入安静,只能听到晏辞用皂角帮他清理头发的声音。
顾笙有点难过,他把自己缩在水里,像一条不敢露出水面的鱼。
晏辞看着他想说又不知说什么的样子,伸手安慰般揉了揉他的头。
“什么事都没有。”他的语气很轻松。
“就算有,我会解决。”
顾笙抿了抿唇,低下头。
晏辞找来一块布,把他罩住,然后从水里抱了起来。
顾笙湿淋淋的身体沾着水,像一条雪白的小鱼,在晏辞的掌中瑟瑟发抖。
晏辞将他弄的干干净净的,然后放到床上用被子盖住。
顾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他的衣摆。
晏辞低下头,就看到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自己。
“你上来。”
顾笙小声道。
晏辞看了看他因为洗过澡而微红的面颊,然后脱了外衣,掀开被子,跟着躺了进去。
他刚一躺下,顾笙就缩进他的怀里。
像一棵柔软的菟丝子。
晏辞抱住他,将下颌抵在他尚且有些湿的发顶。
顾笙抬起头,在黑夜里大胆地看着他。
然而晏辞只是单纯地抱着他,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顾笙抿了抿唇,他抬起头,小心地啄了啄他的下巴。
晏辞本来睁着眼睛在夜里躺着,想等着顾笙睡着,突然感觉到下巴上传来的轻柔的痒意。
那感觉就好像一只小兔子,又羞涩又好奇又胆大,偷偷用鼻子蹭他,带着不言而明的撩拨意味。
晏辞呼吸一滞。
他还没有动作,一双小手就勇敢地试探着抱住他的腰。
虽然手还是抖得,但似乎抱着很大的决心。
勇气可嘉,值得表扬。
晏辞眨了眨眼,在黑暗里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支起身子看着黑暗里的人,一手将他揽过来,一手灵活地戳戳点点,直到停到某个柔软的地方。
他认真且配合地问:
“真的吗?”
不过恕他无知,实在不了解哥儿,需要探索一下。
顾笙咬着唇,脸上红的不行,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回答他的问题。
原本还很勇敢的心境顿时打起退堂鼓,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终于还是颤抖着握住晏辞不老实的指尖。
晏辞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感受着伏在他怀里不停颤抖,已经开始吸鼻子的顾笙。
明明是他先撩拨的自己,结果却反而先怂了。
“怎么了?”他故意问道。
顾笙像一只煮熟的虾子,气都喘不匀,浑身打着颤:
“不我害怕,呜呜呜,我害怕”
他终于哭泣起来,哭得很可怜。
晏辞终于笑出声来,笑得很放肆。
第 36 章
那天以后, 顾笙很伤心。
并在心里埋怨自己是个没用的小哥儿,那么好的机会都把握不住,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小宝宝。
他自己和自己赌气, 以至于饭都没吃好。
晏辞则一边哼着曲一边做饭,看起来不仅每天睡得很好吃得很香, 并且心情也不错。
他看了桌前闷闷不乐的顾笙一眼, 在心里暗自发笑。
顾笙一抬头,就看见他憋笑憋的辛苦的样子, 吧嗒吧嗒又想掉眼泪。
晏辞可不敢让他再哭,得想点让他开心的事。
自从他的香囊卖出去后,之后又与布坊订了几批货,一来二去和那布庄老板也熟了。
顾笙虽然还坚持去镇上的机坊, 但是有时不去, 布庄老板也不会说什么,毕竟他和晏辞还有生意要做。
“镇上今天有集市,要不要去看看?”晏辞提议道。
顾笙成亲前虽然住在镇上, 但是不经常出门。因为顾绰不让他出门, 除非是去集市上卖织好的布,他才有机会出去转转。
离镇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道观, 在半山腰的位置。并不大, 但是年头却不少。
如果非要往前追溯, 砌墙的第一块青砖大概还是产自于百年前高祖开国时建的第一批炉窑。
这小道观叫做“四圣观”,因为供奉的是紫微北极大帝座下的“四圣真君”而得名。
里面只有几个道士在此清修。
听说这几个道人和附近灵台山上,最声名鼎盛的道观“灵台观”师出同源, 大概是有同一位师祖。
但这小道观自然与灵台观比不了。
自从十几年前那件事之后, 灵台观便被天家划为“圣地”,平日里甚至有官兵把守。
普通百姓早就不能到随意到那里上香了, 只有官宦之属在重要的时候可以进去。
所以附近的香客便会来四圣观上香。
四圣观平时不开门,每个月对外开放三次,迎接香客。
每次开放的时候,门口就会变成一个热闹的集市,许多镇上的百姓会在开放日这天带着东西来此交换。
当然那些小摊贩肯定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摆满琳琅满目商品的摊子会在道观门口形成一道特殊的风景,而平日足不出户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小哥儿,很容易会在去道观的途中被这些小玩意儿吸引。
如果遇到出手阔绰者,那么摆摊的小贩可以一天就挣到半个月的银两。
苏白术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大早就抓着苏青木去摆摊,两个人似乎为了分成问题又吵了一架。
晏辞懒得掺和他们兄妹的事,他去了一趟香铺,简单交代完杨安和余庆后,就乐呵呵地跑回来带着顾笙准备去集市转转。
顾笙也很兴奋,他还从没去过市集,以至于因为太过兴奋,额头上冒出一层层薄薄的细汗,把柔软的发丝打湿了。
晏辞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接着便拉着他驾着车就往道观去。
路上还遇到好几个去赶集的村民,晏辞也不含糊,直接吆喝他们上车。
其中有几个姑娘和哥儿,坐在后面和顾笙聊天,难得把一向腼腆的顾笙都聊开了口。
出了镇子,一路向西,大概在小檀山同山脉的西边,树木繁茂,溪水潺潺,即使不是去赶集,也是一个踏青的好去处。
临近四圣观所在的山脚,远远地就看见已经有不少摊子摆了起来。
有的还架着五色的帐篷,吆喝声此起彼伏。
顾笙看的兴奋,等晏辞把马车栓好,他已经迫不及待拉着晏辞一起进去集市。
集市上有卖草席的,卖竹椅的,还有各种杂货;另一边则摆着新鲜的猪肉,或是悬挂着的腊肉,还有新鲜的瓜果。
又有不知附近哪个镇子的猎户,把刚打到的野味放在摊子上卖。脚下的笼子里还关着几只杂毛狐狸,正匍匐在地,盯着隔壁摊子笼子里的鸡。
再往里走,就能看见摆着各种绒花,头饰,彩带的首饰摊子,顾笙站在摊前挪不开眼,晏辞便给他买了几只适合哥儿的日常款式。
他拿着一只听说卖的最好的装点着绒花的簪子,帮顾笙戴上。
戴好之后,晏辞和小贩一起夸他好看,夸得顾笙脸上红艳艳的,抿着唇笑个不停。
两个人又逛了一会儿。
越靠近道观,卖的东西便从普通的杂货变成了各色摆着道冠道袍的摊子,还有些放着道家的经书,以及一些占卜摊子。
两人边吃边买,顺便去找苏青木他们打了个招呼。
苏白术和苏青木是认识顾笙的,也知道店里那些香粉香膏是怎么产生的。他们俩都比顾笙大,顾笙见了面就唤“白术姐姐”或是“青木哥哥”。
叫得苏青木嘿嘿直笑,背地里给了晏辞一个眼神,夸他有福气。
苏白术看着苏青木憨憨的样子,嫌弃地站的离他远了点儿。不过倒是从一旁拿出些糖果给顾笙。
顾笙红着脸接了。
苏青木指着摊子前面一堆买香粉香膏的哥儿小姐,努了努嘴:“你看看,属咱们摊子前面人多。”
“午饭一起吃吧?”
苏白术指了指苏青木:“苏青木说他请。”
“对对。”苏青木赶紧道,“今天一上午就赚了这么多。”
他给晏辞展示了一下放在罐子里沉甸甸的铜钱。
“还去上次那家,他们家那道鳜鱼,我得再点一遍”苏青木一脸回味。
几个人随便闲聊了几句,眼见摊子前面人越来越多,苏青木便跑过去看着摊子。
苏白术看了一眼晏辞,晏辞知道她大概又有什么事要说。
果真见她指着通往山上道观的小路:
“你看那边。”
晏辞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山脚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通体由乌木制成,轮轴辐条上都一丝不苟地刷上了漆。
外面车壁上刷的光润的柏油反着日光,看起来仿若镀了一层琉璃。
车前的两匹纯黑色的骁马,毛色乌黑发亮,鬃毛梳理的干净整齐,皮毛在阳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
驾车的马夫安静等在车上,那两匹马就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丝毫不耐。
旁边一群围观的人指着那两匹马议论纷纷,就好像现代人看到了路边停放的豪车。
晏辞看了那两匹马一眼,记忆里这两匹马好像叫做“乌越骊”?
他不明所以,回头看着她。
“怎么了?”
苏白术看了看迷茫的晏辞,奇怪道:
“那不是你家的车吗?”
“那两匹马有名的很,镇上的人可都知道,一出门就有人站在路边围观。”
晏辞又回头看了几眼,这才想起来。
镇上除了晏家,哪还有人家有如此气派的马车?
他跟着几个人一起回头看,正好听见周围有人小声议论。
“也不知那晏家最近怎么了?他们家老爷以前从来不上道观的”
“嗐,这些有钱人的事,咱们谁能知道。”
“说不定最近遇到什么需要请神的事了?”
“对啊,有钱人不就信这个”
没一会儿,从山间小路上出现一群人。
大概是刚从道观里出来,为首的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道袍的道士,此时正与旁边一个衣着典雅的老人说着什么。
身后一群家仆丫鬟打扮的人,亦步亦趋毕恭毕敬跟在身后。
晏辞看了看那老人,与他记忆里只见过一面的人形象重合。
晏昌头发半白了,却是精神矍铄。即使手里拿着拐杖,他的步伐依旧平稳。
道士一路送他至山脚的马车旁,然后朝他做了个拱手礼。
晏昌点了点头,在车夫的帮助下正要上车,忽然感觉到什么一样,朝着对面的人群看了一眼。
道观门口的集市依旧如往常一样热闹,永远都有看热闹的人将目光投过来,然后好奇地交谈什么,即使离着马车十步开外的距离,声音依旧能传过来。
然而这次,晏昌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一身普通的衣袍,整个人身材修长,即使站在人群中也很是惹眼。
然而这并非吸引晏昌的原因。
吸引他的原因是这青年的脸他太熟悉了。
从他小的时候看着他一点点长成一个男人,看过他脸上的喜怒哀乐,即使最多的是一副怯弱的表情。
然而那些表情都没有此时这样给他的震撼更大。
他就随意地站在那里。
既不像从前那般习惯性佝偻着背,也没有看向自己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目光。
却无比陌生
晏昌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年轻人隔着面前的空地,又隔着空地上的人群也看到了他。
视线交汇之际。
年轻人没有回避他探究带着审视的视线,更没有因为心虚直接转头走开。
而是出乎意料地露出一个的微笑,接着向后半步,就那样在人群中施施然朝他行了一礼。
从容不迫,气度不凡。
晏昌握着拐杖的手一顿。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直接上了马车。
第 37 章
晏辞目送着那辆马车离开。
刚刚的一眼对视, 他只来得及看到晏昌毫无情绪的眼睛。
晏昌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夹带一丝一毫的情绪,连瞬间的错愕都没有。
没有那个父母在看到多月未见的孩子时会是那个眼神。
就算这个孩子不被他看好,被他赶出家门, 他看向他的眼神也不该如此冷漠。
只是那一瞬,晏辞就明白, 自己这么多天的猜想成了现实。
他已经被怀疑了。
说不定不只是怀疑, 说不定晏昌已经知道了一切。
而且从那些路人口中听说,他这位“爹”从来不会来道观。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没有可能他认为自己是抢占他儿子身体的恶鬼,想找道士灭了他
晏辞一瞬间脑子里蹦出无数想法。
然而最后,他抑制住自己想要回避这个人眼神的冲动,坦然地朝他行了一礼。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该调查的想必晏昌已经调查清楚了。
既然他已经知道, 自己也不用像小说里那般,假扮原主,或是假装失忆, 或是假装被神仙点化
假的扮不成真, 真的扮不成假。
晏辞只能开始逼着自己想下一步的对策
他正暗自琢磨,忽听到苏青木在一旁称赞道:
“那两匹马可真漂亮!”
“的确漂亮。”晏辞把思绪暂时从晏昌身上抽离。
这两匹乌越骊一丝杂色也无, 若非双亲皆是纯种骊马, 很难想象还有第二种情况, 他必须赞同,就连他自己都很难把目光移开。
苏青木看着远去的马车,一脸羡慕, 后知后觉想到什么, 奇怪道:
“诶,那不是你爹吗, 刚才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他这问题一出,一旁的苏白术无语地张了张口。
“不用了。”晏辞咳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看天,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远处山林万千林木铸成一道此起彼伏的波浪。
忽然,一滴水珠打在他的额头。
晏辞伸出手,感觉到有水滴坠入掌心。
“好像要下雨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这句话说完没多久,本来晴朗的天空就变得阴云密布,刚才那阵风似乎吹来了云,云又落下了雨。
摊贩们纷纷拿起带来的雨具。
晏辞眯着眼,看着远处。
“得走了。”晏辞跟苏青木打了个招呼。
“一会儿下大了,可不好收摊子。”
“走走走!”
苏青木今天挣得不少,足够他花上半个月的。
此时他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一边朝着还在摊子前面徘徊的人大喊:“今天赚的够多了,收摊不卖了啊,不卖了!”
晏辞:“”
苏白术自言自语:“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几个人趁着雨势没大,收拾了东西马不停蹄回了镇上。
他们几个先回的铺子,反正今天赚了不少,索性打烊半天,拉着杨安和余庆一起下馆子。
杨安正在柜台前整理账本,见到几个人赶紧出来招呼。
苏青木大手一挥:“关店,下午不开了,休息半天!”
杨安赶紧竖起大拇指,衷心夸赞:“东家就是豪爽!”
晏辞看了一圈店里:“对了,余庆呢?”
杨安“哦”了一声:“后院呢。”
他看了看几人,补充道:“那个,余姑娘过来了。”
几个人俱是一愣。
那位“余姑娘”指的是余庆的姐姐,叫做余荟儿,之前余庆误吃了莽草中毒,晏辞送他去医馆的时候见过一面。
这姑娘一直感激晏辞救了她弟弟,但因为是个姑娘,平时也只是在村里逛逛,不经常来镇上,所以有时会让余安给几人带点自己做的吃食。
今日正好遇到了。
苏白术对晏辞低声道:
“还有,你卖出去的那个四合香,我不是让我们村花出门抹在身上吗村花,就是她。”
晏辞立马懂了。
那她不就是苏青木这铺子的代言人吗
似乎听到了声音,余庆从后院走了过来,有点憨的圆脸上带着笑:
“东家,你们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少女,一袭蓝底白花的粗布衣裳,二八年龄的样子,然而即使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美貌。
上次去医馆比较急,没有看清样子,如今看来这绝对是那种第一眼便会让人眼前一亮的姑娘。
不同于苏白术那双灵动的像猫一样的眼睛,这姑娘一双眸子温柔似水,嘴角生着一对小梨涡,笑起来十分好看。
她看着众人,有一点害羞,但还是大大方方打了招呼。
最后转向晏辞,弯着眸子唤了声“晏大哥”。
苏白术上前一步道:“正好我们下午准备关店休息半天,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她看了苏青木一眼:“他请客,随便吃。”
余荟儿明眸善睐:“那就谢谢苏大哥了。”
苏青木本来还没怎么样,听到这声“苏大哥”,干巴巴道:
“没事,不客气。”
这次再去“陈记”的时候,便不再坐在大厅狭隘的角落了。
杨安手脚麻利,趁着雨下起来的时候提前跑去陈记订了个雅间,等几个人到的时候便正好直接上楼。
上去先叫酒博士上几壶琼花蜜。
席间两个姑娘一个哥儿,苏青木拉着剩下的人准备不醉不休。
杨安余庆赶紧说自己酒量不太好。
看了一眼晏辞,晏辞说他不敢多喝。
看了一眼苏白术,苏白术瞪了他一眼。
苏青木不高兴地道:“你们好扫兴啊。”
晏辞觉得他说的有理:“我陪你吧,我少喝点儿。”
余荟儿听罢,笑眯眯替他解围:“苏大哥,我陪你喝。”
众人皆是吃惊地看着她,只见她熟练地开了一瓶酒的酒封,给自己满上一盅,大概是男人还要分两次喝的量。
她眼睛都不眨地一饮而尽,接着还朝众人眨了眨眼睛。
余庆在一旁小声道:“姐姐酒量一向很好。”
余荟儿抿唇笑道:“以前爹爹在的时候经常陪他喝酒,早就练出来啦。”
苏青木看得眼睛都直了。
晏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桌人这才有说有笑聊起来。
杨安凑过来问晏辞:“公子,要不要给夫郎叫一份奶酥啊?”
这家店有一个招牌甜点,把鲜奶做成的酥加热融化,和蔗浆搅拌在一起,放在碗里冷冻成形,再在上面浇上些果汁,叫做奶酥。
非常适合给哥儿或是姑娘吃。
晏辞给两个姑娘和顾笙分别叫了一份奶酥,但是顾笙却看了看桌子上的琼花蜜。
晏辞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尝尝?”
顾笙赶紧点头。
“就喝一点儿。”他可怜巴巴道,他听说过这酒,被镇上的人吹得不行,就算他是个哥儿也想尝尝这镇上第一酒的味道。
“嗯好吧。”
晏辞假装考虑了一番:“那不能喝太多,不然我就得把你抱回去了。到时候要是被别人看到,我可就不管了。”
顾笙心想,他肯定不会喝太多,他可不想被夫君抱着回去,那样走在路上多尴尬呀
不过只一杯酒下肚,顾笙的脸就红了。
看这架势,这酒量比晏辞还差。
他睫毛颤动,乌发拢着白皙的脸,脸颊上红润像苹果,小小一只坐在那里,愈发可爱无比,无端惹人遐想。
晏辞可不敢让别人看了他这幅样子去,就算是朋友也不行。
还好大家都在聊天,没有人往这边看。
陈记招牌的一道菜叫做“炙羊宴”,听说还是厨子以前跟西域人学的。
直接从羊圈里选一头小羊,现杀现炙。
羊脚脱骨卤炖,腿骨熬成乳白色的浓汤,羊脸只取羊睑部分,切丝凉拌。
剩下的羊肉切成细条状,直接放在火上炙烤,烤到皮肉分离。
之间那层脂肪化作油水滴落,最后外表金黄焦脆,内里软绵的白色脂肪夹着烤至鲜嫩的羊肉,最后上桌前撒上一层西域的香料。
众人看着那烤的金黄色的乳羊肉,喷香的羊肉味激起所有人的食欲。
苏青木站起来本来还想装模作样地说了两句,然而那羊肉的香味太过迷人。
他张了张嘴:
“放开吃。”
众人立马动筷子。
窗外,风挟着雨丝飘飘洒洒,街上的人快步躲到屋檐下避雨。
不一会儿便雷声阵阵,暴雨倾盆而至,打在地上的泥土中,一股草木潮湿而清香的味道在天地间升腾起来。
屋内,琼花蜜的酒香伴随着羊肉独特的香味,与菜肴的热气互相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即使外面隆隆的雷声,也盖不住屋内的欢声笑语。
这味道以及这氛围,让晏辞觉得很惬意,不论是看着屋子里的人,还是看着窗外的人。
他透过支起的窗棂看着外面的景象。
暴雨的到来,彻底洗涤了这个小镇,远处与天边交融的青山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唯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剪影立在长空之下。
他看着窗外来不及回家,又没带雨具,只能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
一些卖烤饼或是凉茶的小贩也躲在路边的屋檐下,趁机向避雨的人推销:“反正一时半会儿这雨也不会停,先买点吃呗。”
伴随着雨,来得还有风,吹斜了雨丝,盈满了楼。
晏辞心想。
风雨来之前,要准备好雨具才是啊。
第 38 章
晏辞其实还挺喜欢下雨的, 当然前提是他待在屋子里。
雨一直到下午才停下来,难得的在出门的那一刻,云开雾散。
与几人告别之后, 晏辞看着马车旁乖巧等他的顾:
“走吧,我们回家。”
两人驱车走在被雨水打湿的小路上。
空气里充斥着泥土的芬芳味道, 这种仿佛能透过心神的清味, 是任何熏香都无法模仿出来的。
回到院子里,他燃了一支安神香, 将小巧的香炉摆在案几上。
没过一会儿,淡淡的香气便萦绕在屋子内,与屋外檐上滴落的雨滴相应相称,制造出一种闲逸的氛围。
一番清洗后, 身上沾染的烤羊肉气息才算彻底消除。
顾笙抱着膝坐在床上。
晏辞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匣子, 打开正是前些日做的“香身丸”。
他先自己吃了一颗。
因为香身丸里面加了丁麝的缘故,所以入口清凉,又香气扑鼻, 带着炼蜜的甜味。
接着用指尖拾了一颗, 凑到顾笙唇边。
“张嘴。”
顾笙非常听话地张开嘴。
晏辞喂到他嘴里:“你怎么这么听话,万一是毒药, 你也吃?”
那丸子入口便化, 一股清香伴随着蜜的甜香萦绕口中。
顾笙像吃糖那样把丸子噙化了。
于是整个人浑身都充斥在一股清香里, 看着又软又香,非常很好抱。
晏辞忍不住伸出一只手。
顾笙腮帮子因为含着香丸鼓鼓的。
他慢慢眨着干净漂亮的眼睛,眼角的孕痣如一粒小小的朱砂。
然后他像只猫一样, 把手放在晏辞的手心里。
晏辞将他拉到膝上。
动作间不小心戳到他腰间的软肉, 顾笙因为痒“咯咯”笑起来,直往旁边躲。
晏辞在心里感叹,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温香软玉”了。
正当难得享受这安静时光时,院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乱中有序,由远及近,听起来不止一匹。
刚开始那声音还很远,后来越来越大,听着不像是村民赶着的驽马的声音。
马蹄声中隐隐约约交杂的车轮滚动的声音。
晏辞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经是傍晚,虽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
但是这个时候出去,怕不是会弄湿衣摆。
似乎是为了认证他的猜想,那马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外停下了。
顾笙也听到了声音,他从晏辞的怀里直起身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样,有点紧张地看了晏辞一眼。
他们这小院这几个月除了顾绰过来要过两次钱,或者苏青木路过招呼他一声,就没有特意来拜访的人。
所以这个时间,来的会是谁呢?
外面马车停下后,没过一会儿,就有扣门的声音传来。
晏辞看了看院门一眼,他刚准备站起来,顾笙攥住他的手。
晏辞感受到他的力度,脚步微顿。
他回头看了看他,握了握他的手:“我去开门。”
“别去。”顾笙突然开口。
这两个字让晏辞有些吃惊。
顾笙从前可不是这样强势的性格,他转过头对上他透露着担心的眼睛。
这些天顾笙一直像是有心思的样子,晏辞本来还没注意,但时间长了总会发现些端倪的。
他看着顾笙比自己还要紧张的神色,突然想起了什么。
比如明明他和原主如此不同,明明他和顾笙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顾笙从来都不问他的转变呢?
安慰的话被他咽了回去。
他再次看向顾笙。
“没事。”他捏了捏他的手,“我去看看是谁。”
晏辞打开院门后,发现外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一袭褐色衣物,看着有些上年纪的人。
他眉目还算慈祥,身旁一辆低调却华贵的乌木马车。拉车的两匹纯黑马,正是白日里见过的“乌越骊”。
见门开了,那人看见开门的晏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
“大公子近日可好?”
晏辞将目光从马的身上收回来,对着老者笑道:
“陈叔,好久不见了。”
记忆里,这人正是晏家的老管家,名字叫做陈昂。
陈昂看到一旁跟过来站在晏辞旁边,略显紧张的顾笙:
“哦,少夫郎也在。”
顾笙恭敬地朝他施礼,低声唤道:“陈叔。”
晏辞看着陈昂,笑道:
“早就不是什么大公子了,陈叔不必这么客气。”
“这话怎么说。”
陈昂听到他的话却神色不变,正色道。
“公子身上流的是晏家的血,当然是晏家人;既然是晏家人,自然还是称呼大公子。”
他神色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晏辞笑了笑,并没有接这句话。
他故作奇怪地问道:“陈叔今日怎么会来此?”
陈昂笑道:
“大公子清楚的,在晏家我从来只听家主的命令。”
晏辞虽然脸上一副笑模样。
心里却沉了下来,他在想,该来的总会来的。
果然听到陈昂慢慢开口:
“今日老爷去四圣观参拜之时,远远看见了大公子。”
“虽说老爷之前将公子赶出了门,但毕竟血浓于水老爷年纪大了,膝下只有你和二公子两个子嗣,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就算把公子赶出了门,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世上哪有狠心对待自己孩子的父母。”
“况且,最近老爷还听说了公子的事。”
这句话说完,陈昂停了一下。
晏辞面上依旧没有丝毫异样,只是安静地听着。
陈昂顿了顿,再次张口。
终于说出了今日的来历:
“老爷对公子很是想念,让公子过去一聚。”
第 39 章
他说的是“让”, 而不是“想让”。
在说这话时,陈昂一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辞。
眼前这昔日的纨绔,被赶出门后的这段时间, 身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比以前在晏家更像个公子了。
与以往整日买醉, 终日萎靡不振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也不知是最近有什么奇遇,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
晏辞就好像没感受到陈昂打量着他的目光。
他安静地听完他的话, 又安静地点头,面上一副既乖巧又顺从的样子。
“好啊。”他听到这个要求时,脸上没有丝毫意外,“许久没见爹了, 我也很想他。”
陈昂听了他的回答, 眉头微微一蹙。
临来之前老爷便吩咐他,让他以“思子”的名义把晏辞带过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老爷还加了一个听起来很诡异的命令。
即使到现在, 陈昂一想起那句话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直到此时, 他也没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然而晏辞比他想象的还要配合,他拉住一旁脸上有点白的顾笙。
这哥儿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 在听到晏老爷让晏辞过去的时候, 有点不安地动了动。
陈昂心想, 少夫郎以前就瘦瘦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跟着晏辞几月不见, 似乎还胖了?
晏辞指了指屋里:
“稍等一下陈叔, 我跟夫郎交代一声,马上就来。”
他拉着顾笙回了屋。
转头关上门。
门一关上, 顾笙攥住晏辞的袖子,他不安地透过微敞的木窗看了看外面,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咬着唇道:
“夫君要去吗?”
晏辞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自从他知道晏老爷调查他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尽可能用轻松平静的语气说:
“我去看看我爹找我什么事,晚上可能不回来吃了。”
顾笙握紧他的手。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想做什么又不知怎么做,最后下定决心,坚定地道:
“我陪你一起去。”
晏辞看向他,脸上的表情有点诧异,没想到顾笙会这样说。
吃惊过后,他发现顾笙的小脸上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
晏辞:“”
他捏了捏顾笙的脸:
“你去干嘛?我去见我爹,又不是去送”
“死”字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只能说,现在他就好像去赴一场前路不明的鸿门宴:
若是谈好了,虚惊一场,若是谈崩了
“没事。”
他笑着刮了一下顾笙的鼻子。
“我能处理好。”
顾笙倔强地看着他,第一次如此坚定自己的选择,不管晏辞怎么说,就是不肯松口。
晏辞无奈将他抱在怀里,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
“在家等我。”
晏辞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晚上一定回来。”
顾笙在他怀里一直摇头,用手抓着晏辞的袖子,抬起头时眼里已经蒙上一层水雾。
不知为何,他又无端联想到那个诡异而又可怕的梦。
晏辞不想这个时候看到顾笙哭。
“相信我。”晏辞用力握着他的肩,正色道。
顾笙抬头看着他,眼尾发红,眼泪在眼里打转,最终没有掉下来。
他张着嘴,想要说很多话,却汇成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骨,上下不得。
最终他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做好晚饭,你回来吃。”
晏辞揉了揉他的脸,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
他转身从一旁的墙上取下斗篷。
临出门时,脚下微顿,却没再回头,径直出了门
晏家那辆两匹黑马拉着的乌木马车就守在门口。
晏辞看了看马车前面坐着的车夫。
和白日里那个有些瘦的不同,这个车夫身形高大并且壮实,看着就不像个车夫。
晏辞走上来的时候,那车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身旁还有一个替他把门拉开,并且长着一脸横肉,手臂上肌肉都要从衣服里鼓出来的“小厮”。
所有人都沉默着,包括身后那个一直打量着他的老管家。
“”
晏辞觉得自己不像是被请回家的,更像是被押回家的。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直接钻进马车——
“借尸还魂?”
陈昂有点诧异地低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
他不解地看向家主,一向从来不信什么神鬼的人为何会说出这四个字?
晏昌脸上看不出表情。
如若不是他握着拐杖的手鼓起的青筋,和他有些颤抖的胡须,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他现在几乎压抑不住的情绪。
陈昂疑惑地将目光转移到桌子上那张写满字的纸,沉吟许久道:
“可是大公子最近变化太大,让老爷觉得诧异?”
“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是穷酸书生写成话本编着玩的,实在不足以为信。”
“老爷还是应该差人再调查”
晏昌没有理会他的话。
沉默半晌后,他慢慢开口:
“你去把他带来。”
陈昂微微吃惊。
他没明白为什么自家老爷突然让公子回来,毕竟当时老爷将公子赶出门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虽说这几个月老爷就当公子蒸发了一般,从来不过问。
然后就在这几日,老爷对公子的态度突然转变。
突然开始查公子的行踪不说,还派人打听这几个月公子的所作所为。
他犹豫着开口:
“可是之前老爷将公子赶出门,如今再让他回来,会不会?”
晏昌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想继续往下说的话。
事已至此,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晏辞”已经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长子——
即使他不愿承认,可无论品性胆识才智,还是其他什么,都比不过如今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更不用说那些就连他都没听说过的香方。
一个人无论有什么经历,都不可能短短几月变成这样。
他作为晏辞的父亲,是看着他长大,虽然晏辞最终没有长成他希望的样子,还经常将他气得半死。
然而不管晏辞多懦弱,多无能,多令他失望——
终究是他的孩子
“找个机会,把他带来。”
晏昌沉默半晌,收尽所有心绪,终于下定决心,再一次开口。
陈昂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又听晏昌慢慢道:
“如果他够聪明,他会听你的。”
陈昂不知晏昌此话何意,大公子以往一直很怕老爷,怎么敢违逆老爷的命令呢?
但还是试探着问:“如果他不来呢?”
晏昌握着拐杖的手颤动着。
他无法接受长子的身体,被一个是不是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占据着。他该怎么处理这个不知是什么,不知从哪来的“东西”?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晏昌迫切想知道的一点。
晏辞死了,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出现时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晏辞死之后,还魂到他身上;
第二种是晏辞死之前,正是那个东西杀了他,占据了他的身体
晏昌沉默许久,久到陈昂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正想告退。
他抬起头。
他那双经历过岁月沧桑的眼里,没有失去儿子的悲痛,也没有对未知的迷茫,也不再有任何犹豫,说出的话让陈昂心惊胆战:
“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他带来。”
“活的——”
“或者死的。”
第 40 章
晏辞靠在车壁上, 他双手抱胸沉默地看着窗外。
车厢里面布置的很舒适。
车壁上敷了一层软皮革,座椅上铺着刺绣团锦垫,中间置着一张嵌金雕花檀木小几。
若非此时此刻, 他应该非常有兴趣欣赏一下这里的布置。
可是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全是一会儿这“鸿门宴”该怎么赴。
在原主那些记忆里,他与晏昌的关系很僵, 甚至可以说即使住在一个宅子里, 除了见面时有交谈,平时原主总是躲着他。
记忆里原主唯一与父亲相处时很快乐的时光是在幼时, 那时晏昌的正妻还未病逝,原主也没有继母和庶弟。
然而晏辞仔细回忆着那些记忆,结果完全没有捕捉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恍惚间,车停了。
陈昂拉开门, 依旧一副和蔼的笑脸:
“公子, 到了,下车吧。”
晏辞收敛了情绪,钻出马车。
下了车却意外发现, 马车并没有停在晏府的门前。
眼前是一座小楼, 白墙黑瓦,几株毛竹越过墙头, 影子倒映在长街的石板地面。
他抬头看了看小楼门上挂着的牌匾:
“青竹茗坊”。
晏辞狐疑地看了看周围, 发现这座茶坊应该是位于镇上某处长街的尽头, 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门外也没有像其他茶坊那般摆上桌椅,环境很是优雅。
与其说是一个茶坊, 倒更像是一处私人园林。
然而在晏辞看来, 这里又冷清又僻静,如果想跑一时半会儿都跑不到外面的街上。
他觉得有点紧张了。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 朝着几个人行礼。
陈昂上前与他交代了什么,那小厮点了点头,率先在前面带路。
陈昂微微躬身,对晏辞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先请。”
晏辞对他礼貌点了下头,抬腿跟着那小厮走进去。
进入大门,才发现这茶坊之内竟然出奇的大。
一条木制回廊蜿蜒地穿过庭院,两侧铺着圆形卵石花圃里栽着长势繁盛的兰草和毛竹。
庭院两边是给高级客人品茗的单间,隐隐约约从里面传出婉转的戏腔,和应和的丝竹。
晏辞跟着小厮沿着木质回廊一直走到尽头。
那里单独设着一间茶室,比两侧的单间还要宽敞两倍,茶室之上的木匾题着“上善若水”四个字。
晏辞看到这四个字时,眼皮跳了跳。
他忍不住心想,也不知晏老爷是不是那个“善”人。
茶室外面,两个晏家家丁一左一右守在外面。
小厮恭敬地停在了门口。
晏辞回头看了看跟上来的陈昂。
陈昂笑道:
“公子进吧,老爷在里面等你。”
说罢他朝门扉轻敲两下,然后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接着便退到一旁。
晏辞盯着那虚掩的茶室门看了一眼。
他动作顿了一下,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踏入这茶室,鼻子便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那茶香的味道如同一股涤尽肺腑的清泉,闻之令人神清气爽,回味无穷。
他眸子微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茶室。
这茶室布置的非常典雅,左右两侧木制墙壁上张挂着松鹤双清图,靠着墙边的红木花架上陈设着姿态古雅的奇松异卉。
茶室正中间放着一扇两指厚的花梨木屏风,上面画着“八仙过海”图,笔锋灵动自然,人物或笑或仰,神态各异。
整张屏风正好将茶室那半边的景象遮住了。
而在他这一侧屏风之前,放着一个小巧的,只供一人使用的茶几,茶几前面放着一张圆形的团垫。
茶几之上摆着一只青色的茶盏。
里面却不是清茶,而是研成粉末的茶叶,晏辞看了一眼,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什么茶。
他看着那只团垫一时不知是站是坐。
正在这时,刚刚给他引路的小厮再次安静地走了进来,隔着垫布提着一只从壶嘴冒着热气的紫铜茶壶。他动作娴熟地用开水将杯子里的茶冲开,刚才闻到的同样的清香在晏辞面前散开。
那小厮沏了茶后,动作不半点停留,立马拎着壶退出去,晏辞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晏辞又无声地盯着那茶杯看了一眼,这才抬起头看向屏风,或者说看向屏风的那一侧
屏风之后隐约有两个人的剪影,一站一坐。
坐着的那个,身材不算瘦小,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身形有些萎缩,却坐的稳重如磐石。
晏辞在看到他的时候,无端有一点心慌。
于是他抿了抿唇,决定先开口。
他摘下斗篷,安静地朝屏风后的人行礼。
“晏老爷。”
他既没有装作原主胆怯的样子,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唤他“爹”,就像白日里那般坦坦荡荡。
只这一句,便直接表明了身份与态度。
尾音在略有些空旷的屋子里传开,在他声音消散之时,屏风那边传来很轻的一声茶盏响。
晏辞的心轻轻往上提了一下,接着屏风被人移开了。
一个身形颇为高大的家仆默不作声地把屏风放到一旁,又走回到坐着的人身旁站着。
晏辞终于看到面前的场景。
晏昌穿着一身绣着卷云纹的剪翠紫绸袍,头发一丝不苟地在头上梳成发髻。他此时正坐在屏风后面相对的那张茶几前。
如今离得近了,晏辞才发现,他并不像早上远远看着那般精神抖擞。
相反距离他第一次见这个老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几乎看不到几根黑色,甚至面容上都已经呈现出很明显的老态。
这种老态给人的感觉便是:纵使身体上还很健康,然后精神上已经垂垂老矣。
晏辞暗自吃惊。
晏昌放下茶盏,微微咳嗽了几声,旁边候着的家仆立马拿出帕子递给他。
他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终于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年轻人依旧如白日那样站着。
穿的一身朴素,然而那股清隽的气质让人无法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除了那张脸,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熟悉的地方。
晏昌蹙了蹙眉,在次之前他想过的种种设想猜忌,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突然消散了一些。
闷声的咳嗽声从锦帕后面再次响起,家仆在一旁下意识想要扶他,晏方却是摆了摆手:
“下去。”
家仆虽然得了命令,依旧有点警惕地看了晏辞一眼,最后还是遵命离开了茶室。
在门再次合上的时候,屋子里陷入比刚才还可怕的沉默。
晏昌放下帕子,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终于伸出手,指了指晏辞前方的茶几。
晏辞一直攥着袖口的手松开,他面不改色,行了一礼,然后动作轻缓地撩起下摆,直接盘膝坐在垫子之上。
他沉默着,听着对面传来很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心跳一点点打起鼓来。
他在等着一个开口的机会。
许久,对面人终于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晏辞,一边放下手里的盏,一边缓缓开口:
“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没有晏辞第一次见他时那般暴怒可怖,也不像道观门口再次见他时那般冷漠无情。
晏辞听完这句显得有些平静过分的话,没来由的心头一松。
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大概猜到了。”
晏昌的目光沉沉压过来。
晏辞顶着他的目光,垂眸看着案子前方的地面,双手叠于胸前:
“您猜的对,我不是他。”
此话一出,屋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这死寂如同一个无形的巨石,悬在晏辞头顶上,不知何时会坠下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要知道一件事。”
许久,晏昌终于开口。
晏辞低下头,依旧衣服谦卑恭顺的模样。
“我让你活着进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说话间声音微微一顿。
这些天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长子去世的事实。
虽然和这个儿子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关系僵得如同两个陌生人,他也知道长子一直在内心里憎恨他,憎恨自己总是责骂他,或是不给他好脸色。
然而当知道长子不在的消息时,晏昌独自坐在房间许久,不到半月,本来花白的头发彻底白了。
他看着面前长子的脸,这些天内心中已经几乎被压制住的悲痛再一次翻腾起来,几乎淹没他。
他强忍着痛楚,一字一顿问道:
“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晏辞他是怎么死的?”
他要知道真相,必须。
晏辞听完这句话没有拒绝,他没有理由拒绝,更不可能拒绝。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于是他坐正身子,也不隐瞒,直接将自己如何醒来,被赶出门后如何生活,遇到了什么人,一直到今晚他来见晏昌之前,所有的一切说的清清楚楚。
一炷香过后。
他终于说完了,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嗓子都有点发干。
晏昌静静地听完他的话,他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胡子微微动了下,目光矍铄。
许久,他终于开口:
“我为什么信你?”
晏辞的眸光微动,恰如影青瓷盏里那琉璃茶光。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在这之前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在我的世界我已经死了,不知因何来到这个身体里。”
他知道这样说来太过无力,于是诚恳补充道:
“况且我没有杀他的动机。”
“动机?”
晏昌抬眼,目光犀利地看向他,冷冷开口:“晏家的全部房产地契,镇上和胥州的商铺,这些不算动机?”
“您误会了。”晏辞平静道,“如果我真是这样想的,从一开始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村子里。”
从一开始就不会甘心待在那处破落的庭院里,而是会想尽办法回到晏家。
晏昌依旧审视着他。
晏辞并不畏惧他审视的目光,他自诩一身清白,于是坦然地坐在那里,就连腰背都挺得笔直。
晏昌平生见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双眼睛,他深知眼神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内心。
面前这个人,在他的见过的人中,是为数不多的目光很干净的人。
不仅干净,此时的目光还很冷静,即使身在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位置上,目光中也没有透露出丝毫畏惧。
这是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
晏昌心想。
不是长子那般永远见人躲闪的样子,就连他还算骄傲的次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晏昌拿起茶盏。
他浅啜一口。
茶盏萦绕的热气遮住了他的目光,他将茶盏重新放在案几上,慢慢开口:
“我姑且信你。”
没等晏辞稍微安心一刻,他的语气一转:
“就算如此,你的这具身体到底是属于他的。”
晏辞抬起头。
晏昌对上面前他的目光,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既然他已经不在了,那你也不应该在这里。”
晏辞一直耐心听着面前老人的话,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的心“咯噔”一下。
晏昌手指点了点他面前的茶杯:
“茶里的毒会在明天早上发作。我可以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跟你夫郎告别。”
“明早我会派人去给‘晏辞’入殓,对外就说他已经病死了。”
“至于你。”
他目光沉沉,不辨喜哀。
屈指点了点案面,意味深长道:
“本该去哪就去哪吧。”——
晏辞盯着面前的茶杯。
里面的茶水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琥珀色,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倒影其中。
茶叶的清香一丝丝钻入他的鼻腔。
他垂头看了半晌自己的影子,在袖中一点点握紧了指尖。
来之前,他想过很多情形。
死是其中之一,这个结局很惨,但他并非没有想过。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晏老爷不想让他活着出去,凭借晏家的势力有许多办法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对外称长子已经“病死”,留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看起来已经相当仁慈。
毕竟晏辞来之前还脑补了各种可怕的结局。
可是破解死局的办法是什么?
他脑子里飞速地将所有关于晏昌的记忆提出来,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信息。
给他想要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苏白术的话。
香。
晏昌一直都想要一支香,一支能在斗香会上夺魁的香。
如果自己能说服晏昌,作为活下去的机会,他给他一支足以夺魁的香,是不是就可以——
晏辞咬了咬唇。
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好不好,但此时似乎也别无他法。
短短一瞬,他已经想好了说辞。
然而,他刚抬起头还没张口,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晏昌一直打量着他,看到他抬起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来之前他已经把眼前人的信息摸得够详细,虽然不知道他那些奇怪的香方自何处而来,但晏昌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好奇。
但也只是好奇而已,如果要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抢夺别人的香方,他是万万不齿的。
他张口,说出的话断掉了晏辞最后一丝幻想。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一道香,就选择不去追究你,选择假装我的儿子还活着。”
晏辞神色一僵。
直到这时他终于微微蹙了下眉,没想到晏昌会这样说。
在他的记忆里,晏老爷一直很想在香会上夺魁,甚至不惜花重金到处雇佣香师。
原本以为他会考虑这笔交易,然而
晏辞攥紧了手。
他的内心是深处第一次涌出一丝动摇与恐惧。
这恐惧却并非源自死亡。
而是他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个世界有顾笙,有苏家兄妹,有许多人,以后或者未来他还能遇见更多人。
他好不容易不是一个人,他不想放弃。
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病死”
晏昌看着他,以为他终于露怯。
却看到这年轻人霍然抬头,那一瞬间他眼里带着的坚定让晏昌微微错愕,刚欲举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我不想死。”
晏辞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可目光里那种对活下去的渴望令他的眸子明亮无比。
那种光是晏昌从未在长子身上见过的,是一种对生的极度欲望与热情。
这种光芒令晏昌无端联想到自己少时的日子。
晏昌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他是我儿子,他的这幅血肉都是我给他的。”
“我知道。”
晏辞简短地回答,也不否认,也不反驳。
他看着晏昌的眼睛,沉声道:
“所以我在求您。”
“我想活下去。”
晏昌看着他面上坚定的表情。
然而每每看到这张脸,都令他痛心。
“这与我无关。”晏昌沉声道。“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只想他能安稳下葬。”
他目光微动,落在晏辞身上化为千斤重的磐石:“我今日执意如此,你无需多言。”
晏辞抿了抿唇。
即使不愿承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样没法说服一个固执的父亲。
难道他今天就要死在这儿?
他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只是一瞬,下一刻却莫名想起顾笙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晏方一定会欺负顾笙的,而且自己那个岳父说不定会卷土回来,逼顾笙做他不喜欢的事。
晏辞脑子嗡嗡作响,他没有看到晏昌打量他的目光。
一个弱冠左右的年轻人,遇事能如此不慌不忙,甚至在已成定局的事情之前,还在思考对策。
难得。
晏辞再次陷入沉默,就在晏昌以为他终于心理崩溃,决定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晏辞攥了攥拳头,在心里想的是就算他今天活不成了,那他也得让顾笙安稳地生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好,如果您执意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我希望您能帮我照顾一个人。”
晏昌用杯盖扫去杯中的浮沫:
“你是说你那个夫郎。”
“是。”晏辞道,“我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晏昌觉得好笑:“他现在活的不好吗?”
“不好。”
事到如今,晏辞觉得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您可能不知道,晏方一直在骚扰他。”
他吸了一口气:“而且您儿子活着的时候,晏方就经常欺辱他。”
在原主的记忆里,晏方在晏昌面前永远是一副很会讨好人的样子。他是有些聪慧的,尤其制香上面,是有些天赋的。
因此相比于一无是处的原主,晏昌明显更喜欢晏方。
他不知道晏方在他背后分明是另一幅模样,然而没人告诉他这个,所有人都自动将晏方带入下一任晏家家主身份上。
没有人愿意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讨公道。
更何况晏方的母亲,是一个颇有姿色的美人,她的手段就和她的姿色一样出众。
在晏家,没有人愿意得罪这母子。
“您如果稍微留意一下,您就能知道晏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你面前是一副样子,在外面又是一副样子,他做的那些事——”
“那又如何?”晏昌打断他,他看向他,“我就算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又怎么样?”
晏辞微微错愕,只听晏昌不紧不慢道:
“如今他是我唯一的子嗣,而你只是一个不知哪来的游魂,就算你是在‘晏辞’的躯壳里,可你是以什么立场上同我说这句话?”
“你难道希望我给你打抱不平,去惩罚他?”晏昌摇了摇头,似乎在笑眼前人的年轻。
晏辞刚想开口解释,然而看着晏昌的态度,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您知道是吗?”他把之前想说的话咽下去,冷不防开口。
“他做的那些事,您都知道是不是?”
晏辞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子冲动:“他欺负他大哥,觊觎哥夫,在外面胡作非——”
晏辞突然想到什么,这个念头一产生,一股从内心深处,不知哪里升起的情绪几乎压住他的理智。
他皱着眉,无法理解地问:“所以他将香方说出去嫁祸给他大哥的事,你也猜到了?”
“够了!”
晏昌猛地喝道。
他皱着眉盯着眼前这个行为举止已经接近于放肆的年轻人。
他面上难以理解的表情仿佛一只手,将晏昌心里最隐匿的东西连根拔出来。
“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晏昌冷声道。
“我的确没有资格。”晏辞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者说怒意。
晏昌如果知道原主一直在家里受欺负,他不仅不管,如今原主死了,他又口口声声说要为他讨公道。
他此刻对眼前的人如此生气,以至于忘了自己还受制于人,还在有求于他。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讨公道?”晏辞道。“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儿子,可你都无法做到一视同仁——”
晏昌冷笑一声。
这笑声里夹杂了许多东西,晏辞能听出来,他在嘲笑他年轻又无知,天真又愚蠢。
晏辞剩下的话滞在了口中。
晏昌不紧不慢地问:“你应该没有孩子吧?”
晏辞狐疑地看向他,没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晏昌叹了口气:
“年轻人,如果你有孩子就会知道。”
“这世上没有父母是不偏心的。”
即使口上说的再公正,内心深处都会无意识更偏爱其中一个。
晏辞不敢苟同,心想既然无法保证一视同仁,至少也应公平相待,不然为何要生那么多孩子?
他就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委屈,这股委屈来的太突然太强烈,冲击的他的眼角发酸。
他知道这委屈不是他的。
他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不会因为这种事生出对于父母的埋怨。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或许是这情绪是来自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的
“我已经老了。”
晏昌看着晏辞,不知是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看着记忆中的长子。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长子还活着,站在他面前,愤怒又不甘地说着这些话。
他甚至希望从前长子可以这样对自己发火,而不是一见到自己,嗫嚅地唤声“爹”,就低头快步离开。
晏昌叹了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恸,沉默片刻道:“我这辈子只有两个儿子,晏家的基业,必须给他们。”
“我没有选择,只能选一个更为合适的来继承。”
晏辞没有说话,只听晏昌道: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也知道他恨我。”
“可是我没有办法。”他话音一转:“何况我已经尽力给他最好的一切。”
自从正妻去世后,他整天忙着做生意,逐渐忽视了长子。
长子也从小时候颇爱笑的样子逐渐变得沉默。
他知道他的这个儿子恨他。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给他请了最好的教书先生,给他找了镇上唯一一个秀才家的哥儿当夫郎。
即使他到外面喝酒,有时闹事他也会暗地里帮他摆平。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物质上亏待他,是他自己不争气
晏辞无法接受这番解释。
他所给的所谓最好的,不过是他认为最好的。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儿子真正想要什么。
事到如今,他之前对死亡的恐惧和处心积虑想要说服晏昌的念头已经没那么强烈了。
他心里为自己不值,也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值,最主要的是心里那个被原主积攒不知多久——
几月,甚至几年的情绪几乎冲翻他的头脑。
“你知道吗?”他淡漠地开口。
晏昌皱着眉看向他。
“我看得到他的记忆。”晏辞笑了一声,“你想不想知道‘晏辞’是怎么想的?”
他声音有些沙哑。
晏昌听了这话,皱着眉看向他。
然而晏辞不等他回答,感受着那些情绪,自顾自说道:
“他没有恨过你。”
晏昌抬起头。
晏辞没有去看晏昌有些错愕的表情。
他感受着那些记忆里交杂的情绪,缓缓开口:
“他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内疚。”
他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原主,只是替他说出了他不敢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他很内疚,因为觉得自己辜负了你的期待,所以他一直逃避,因为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样努力,都比不过弟弟。”
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晏方能得到的偏爱;再怎么努力,就是资质平平,就是赶不上胞弟。
可笑的是他还是嫡子,却因为不如庶弟,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嘲笑。
他逃避了。
索性喝酒买醉,自甘堕落,或者尽可能不在家里。
他不想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更不想看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比不过晏方。
可是那些复杂的情绪里,对父亲的愧疚远远大于对他的恨。
如果不是晏辞在这个身体里,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可是如果原主知道他父亲一直是有意偏心,他还会有这些情绪吗?
“这些话他不能亲自告诉你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晏昌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地坐着。
许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几乎直不起身。
晏辞沉默地看着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上前。
可是晏昌却摆了摆手,许久他终于缓下来,呼吸声有些粗重。
晏辞到底还是上前,躬身拿起旁边的茶壶,沉默着将杯子里注满茶水。
晏昌看着杯中茶水泛起的涟漪,耳畔听着水声,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你走吧。”
晏辞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看向晏昌。
晏昌却没有看他。
他仿佛一下子又老几十岁。
如今不再是镇上有名望的首富,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老人。
晏辞没有说话,他安静地放下茶壶,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过身。
忽然,身后的人叫住了他,声音沙哑的几乎听不清他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晏辞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还是回答了他。
“晏辞。”他说。
“我也叫晏辞。”
晏昌听到这个名字,一直攥紧的拳头彻底松了下来。
他瘫坐在团垫上,茶几上的杯子打翻,将那珍贵的绛紫色锦袍洇湿了一片。
然而晏昌已经没有心思注意这个,这个一向体面的老人第一次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表现的如此失态。
“我让你走。”
他沙哑着声音。
“以后我也会好好看着晏方,不会让他再去骚扰你和你夫郎。”
晏辞错愕地回过头,似乎没想到晏昌会这样说,一时之间不知应该是留下来道谢,还是继续往外走。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晏昌抬头看着他,慢慢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然啊。
晏辞转过身面对着晏昌:
“您说吧。”
“你自己刚才说的条件。”晏昌道。
“斗香会上那支魁香。”
晏辞了然,点头道:“好,等我制出那道香,到时候送去您府上——”
“不用。”
晏昌摇了摇头。
“不用以晏家的名义。”
“就以‘晏辞’的名义吧。”
晏辞微微睁大眼睛。
晏昌看着他吃惊的表情,皱着眉道:
“怎么了?”
晏辞干咳了一声:“没想到您会这样说。”
晏昌冷哼一声:“你不答应?”
“不。”晏辞道,“我答应。”
晏辞看着晏昌,这时从情绪里缓过来,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言辞举动似乎的确有些鲁莽无礼。
“您”
晏昌抬起头,似乎不想再看到他的这张脸:“不走?”
晏辞想了想,决定厚着脸皮一回:“其实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晏昌拧着眉。
“就是之前我的‘岳丈’。”
“顾绰?”晏昌想了想,沉声问。
他最近倒是听说过传言,听说他这亲家跑到村子里强行让自己儿子改嫁,还被村民赶出来的愚事。
他倒是也没想到那顾秀才内里是这种人。
“知道了。”晏昌冷冷道,“以后他也不会去找你们麻烦了。”
晏辞感激的一时之间都忘了用古人方式行礼,鞠躬道:“谢谢您!”
晏昌看着他古怪的动作,眉头皱的更深。
晏辞非常识相:“我这就走。”
晏辞走后陈昂才小心走进来。
他也不知道老爷和公子聊了什么聊这么久,眼看天都黑了。
陈昂进入茶室,却意外发现老爷还坐在茶几后面,沉默着,不知思考什么。
他看了看晏辞面前茶几上那杯一口未动的茶。
“上好的碧螺春,公子怎么一口没喝就走了?”
晏昌没看他,冷声道:“你愿意喝就喝。”
陈昂笑着拿起杯盏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浅饮了一口,啧啧称奇暗自感叹,不愧是茶坊五两一斤的宝贝。
然而晏昌没有接他的话,陈昂这才意识到不对,有点担心地上前一步。
“老陈。”
晏昌突然开口。
“你说我以前那样忽视他,他怎么会不恨我呢?”
陈昂知道他说的是晏辞,笑道:
“这天下怎么会有真的恨自己父母的孩子?”
就像没有真的恨自己孩子的父母。
这句话若是晏昌早知道,或许他不会和晏辞之间的关系变成这样。
也不会直到最后长子消失之前,他们都没能说最后一句话。
陈昂吃惊地看着认识几十年,从来没情绪失控的家主,以袖子掩了面
那厢晏辞一出门,就准备狂奔回去。
此时站在风里,他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赶车的车夫还守在门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我送您回去吧。”
他顿了顿:“现在天色晚了,回去的路不好走,您这得走到什么时辰?”
“哦,好。”
晏辞这才想起来这里离他那个小院子太远,现在天这么黑,要是用脚,不得跑到半夜去。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期望赶紧回到那个小院子,赶紧回到顾笙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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