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于太医的药很有用,谢景行很快就觉得身体好上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长公主想了法子,这次他领到的煤没再出问题,甚至连那位姓曹的锦衣卫就都再未见过,加上方管家在准备考篮时,往里多放了几小张油布和一小罐浆糊,谢景行又将号舍后墙上的破洞用油布粘上了。

    不再有冷风对着后心吹,第二场很是顺利,甚至因为晚上有猫的存在,比其他举子更舒坦些。

    十四日的早上,他是自己走出考场的,迎上元宝担忧的视线,还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回家后,常护卫才低声道:“昨日朝会上,东城兵马司指挥被参了,户部拨下来的救灾银子被贪污了近一半,证据确凿,现已下狱。”

    常护卫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他说起这事,“是晟王的人?”

    常护卫点点头,“五城兵马司指挥虽只为正六品,职责也只是负责京城治安和民政管理,却也攸关京师和皇城安全。”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谢景行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五城兵马司到底是位于京城内的兵力,官职不高,重要性却不低,无论在哪朝哪代,想要登上皇位之人,兵力都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靠近京城的军队。

    看他神色变化,常护卫也没明说,而是继续道:“次辅为了将事情压下,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大加斥责晟王御下不严,并让晟王罚俸半年。”

    毕竟,当初老东城指挥挂冠不仕之时,是晟王一力担保现东城指挥上任的,被贪污的那些银子,谁知道是不是就运去了晟王府中。

    就算没有,被顾绍嘉抓住了把柄,没有也能变成有。

    何怀仁倒是当机立断,断尾求生。

    只是晟王却是气急败坏,好不容易招揽到的成了气候的手下人,又一次被顾绍嘉剪除,据说回晟王府时,晟王脸都还是黑的。

    谢景行微挑了挑眉,神色不喜不怒,没有多言。

    当晚又喝了一次药,第二日进场时,谢景行遥望者天边的黑云,预感接下来几日的天气怕是不好。

    果然,明明春日都已过了一半,才过一日,就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因为喝了药,第一日感觉还算不错,可随着地上的雪一层层加厚,到了第二日,就算谢景行往铁炉中多扔了几块煤,也能感受到从脚底往上钻的寒气。

    他加快了动作,第三场五道策论,前三题他完成得很顺,可没等谢景行升起侥幸之心,在完成倒数第二道题时,本还算清明的大脑中忽然又升起了刺痛,猝不及防间,谢景行当即便闷哼出声。

    因为下雪了,为避免脏污试卷,油布早已被放下,外面号兵不能直接看见号舍中谢景行的动作,可却听见了他的声音。

    撩开油布,映入眼帘的是谢景行苍白的脸,还有因强忍痛楚而紧皱的眉头,他有些欲言又止,可看谢景行左手按在号板上,青筋蹦出,却还是压制着又用毛笔沾墨继续书写,便没打扰,又将油布放下了。

    于太医估摸得很准,如果不是这场雪,谢景行是能坚持完第三场考试的,可天时不由人,在第四题最后一个字写完时,谢景行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才阻止了眼前的模糊继续晕开。

    可还剩最后一道策论,等缓过脑中那一阵尖锐的疼痛,谢景行看向了最后一道题,“寒灾”二字映入眼帘时,一时之间,他居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会试前他就预测了此次策略可能会考寒灾,也写了一篇关于寒灾的策论,不过已经拿去给了黄娘子,现在怕是都已校对好,该要印样刊了。

    按照往常的习惯,正是月中印样刊,等核对无误后,再大量印发期刊,十七出贡院之时,差不多便是期刊被运往大炎朝各地的时间。

    等出去时,只要寻黄娘子说一声,还来得及替换,到时只需要临时让人再写一篇添上,只是少了一篇天外居士写的文章,应也无太大妨碍。

    就怕受寒灾影响,往各地运期刊的队伍会提前出发,不过就算如此,也可以将他们追回来。

    眼前又开始变得模糊,谢景行甩了甩头,由不得他再多犹豫,他的脑子现在就像是一团浆糊,要此时再想一篇关于寒灾的策论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凝了凝神,趁着现在还能想起那篇文章,谢景行甚至没像前面四道策论一般,先在草稿纸上写过一遍,等修改后再在试卷上抄写好,而是抓紧功夫,直接将文章默在了试卷上。

    默文章的这么一会儿功夫,谢景行忍过了两波头疼,可他到底意志坚强,硬是没让执笔的手有一丝一毫的抖动,落在试卷上的字仍然端正如初。

    等将试卷全部完成时,谢景行执笔的手才松了下来,接着他就欲将毛笔放置一旁,手都已靠近了旁边的简易笔托,可许是卸了力,谢景行指尖颤抖着,一时不慎,笔掉落在了号板上。

    谢景行惊地眼都睁大了一瞬,发现墨汁并未溅到试卷上,这才放下心。

    脑袋更是一激灵,清醒了些,连忙将草稿纸和试卷整理好,放在了试卷袋中,这下就算是他明日一时起不了身,号兵见他试卷已收好,也能帮着他将试卷交上去,不会影响他的成绩。

    可谢景行还是希望能站着走出去的。

    事与愿违,夜半之时,他就在睡梦中因身体的颤抖而惊醒了过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脑袋里的剧痛更是毫不停歇,痛到谢景行忍不住想要弓起脊背,蜷缩起身体。

    可却没有力气,身上的猫更是压得连呼吸都费劲,若是收敛住信息素,倒是可以将让猫从他身上离开,可想起于太医的话,到时寒气入体,情况只会更糟。

    谢景行忍不住握紧双拳,竭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垂眼看向压在胸腔上的两只大猫,一只胖橘,另一只就是黑猫。

    从猫群中伸出手,摸了摸黑猫的头顶,想起这只猫通人性的表现,谢景行又推了推它。

    黑猫从睡梦中醒转过来,冒着幽幽荧光的一双眼睛转向了谢景行。

    谢景行勉强牵起唇角,“你上来,到我脑袋旁边来。”怕它听不懂,又抬起无力的手往上托了托它的一只后腿。

    黑猫确实很有灵性,明白了他的意思,挪去了谢景行的颈间窝着。

    在感受到脖子上被猫毛抚过的麻痒感时,谢景行再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也就没有看到,本还昏昏欲睡的黑猫在压着声音叫了两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时,立即从他脖子旁撑起了头,担忧地连连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直到从对面号舍隐隐传来一道声音,“哪儿来的猫叫声?叫得慎得慌。”

    黑猫这才停住了声音。

    若是谢景行这时睁开眼,定能看见黑猫的瞳孔在闪烁,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脑门搭在了谢景行的额头上。

    仿佛身体泡在了暖洋洋的温水中,灵魂也跟着徜徉在宽阔的天地间,谢景行不自觉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就像是做梦,先是一间狭窄的号舍,然后继续升空,身边的雪花只有些微的寒意,从身体上毫无阻碍地穿过,飘向了下方,顺着往下看,一排一排的号舍全在他的身下。

    不知哪一排号舍中间,有巡检的校尉走过,手里提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烛光,可落在谢景行眼中,却是亮如白昼。

    那一束光越靠越近,不是,是他凑近了那束光,近到连校尉的话,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加紧点,就最后几排了,巡完了好回去喝口热茶,这鬼天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伍头,明日举子们不就出贡院了,我们也能省些心。”

    伍头却没有回话,而是突然往谢景行这边看了过来,可却什么也看不见,他脸上神情警惕又疑惑,在那里驻足良久,在身后兵士们的疑惑询问下,才终于转身离开。

    他走过谢景行身边时,谢景行闻到了伍头身上隐隐传来的信息素味道,确定了他是一位天乾。

    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此时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头痛不见,身体也不再沉重。

    可并没过去多久,在他又一次想往上时,神智又重归混沌。

    黑猫将毛茸茸的脑袋从谢景行头上移开,感觉谢景行的身体不再颤抖,它才像是耗光了精力一般,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摇摇晃晃重新窝回谢景行脖颈间,眨眼间陷入了沉眠。

    第二日醒过来时,谢景行迷茫地眨了眨眼,他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梦,可一时却想不起来。

    离奇的是,谢景行抬了抬手臂,力气好像又回来了一些,脑袋虽然还有些闷胀,却不再如昨日那般难以忍受。

    要是往常,黑猫早已帮着赶离了其他猫,这日却还窝在他脑袋旁,睡得正酣。

    谢景行只得自己动手,先将其他猫送走,最后才将黑猫推醒,看它在脚边绕了两圈后,才蹿出号舍。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谢景行觉得今日的黑猫看着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不过,忙碌这一番后,身体的热度似乎又升起来了,脑袋的闷胀感更加严重,却不再如前一日的刺痛,倒有些像是他分化成天乾时的感觉。

    没有时间深究,趁现在还能站得住,谢景行早早交了试卷,头一批走出贡院门。

    来接他的人仍是元宝和常护卫,看谢景行完好无恙地顺着人流走近,元宝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可等他握住谢景行手臂时,立即感受到了谢景行手臂上些微的颤抖,转瞬间变为了担忧。

    元宝与常护卫对视一眼,常护卫使了些力扶住谢景行。

    谢景行也确实有些快坚持不住了,将大半重量压在了常护卫身上,三人靠近了马车。

    就在快上车时,却有一道凉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不是红衣大炮的制造者谢景行吗?”

    三人都顺着声音看过去,居然是晟王。

    对上谢景行的视线,晟王走近,距离一步之远时,他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没想到只是一场考试,居然这么狼狈。”

    谢景行按住元宝的肩,撑起了身体,冷声道:“我为何会如此,晟王殿下应是再清楚不过了。”

    晟王收起了脸上的笑,神色间满是阴沉,他将身体靠近谢景行,压低声音道:“可惜没能要了你的命,不过想来也不好受吧?”声音中满是恶意。

    他的声音很低,周围来往的人都听不见,可元宝紧挨着谢景行,却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晟王出现时,元宝就变得面无表情,此时蓦地抬起头,眼中的利光射向晟王。

    谢景行满腔注意力都放在晟王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这就不劳晟王殿下费心了,虽然身体微恙,但我这条命还珍贵着,不至于如此简单就丢了。”

    看晟王沉下来的神情,谢景行笑得真实了些,“听说晟王殿下手下人丢了差事,殿下还被扣了俸禄,居然还有心情出来玩乐。”

    他环视一圈周围,蹙眉道:“也对,贡院前好似也无甚耍玩之所,只有冷风,也不需要花钱。”

    晟王的脸越来越黑。

    谢景行装出一副才明白晟王意图的模样,“只是晟王殿下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喝西北风,我可没有这兴致,就不奉陪了。”

    然后不顾晟王难看的脸色,上了马车。

    元宝感觉谢景行靠着他的身体更沉了些,握紧的手松开,隐蔽地搀扶着谢景行,随他一起上了马车。

    第192章

    在晟王面前表现的倒是挺好,可才到家,谢景行便倒下了,好在他还记挂着最重要的事情,勉强撑着与常护卫大概说了下关于期刊那篇含灾的事情后,才昏睡了过去。

    他的话语有些含糊,好在常护卫是常处理期刊文章一事的,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幸亏他说得早,期刊虽印了一部分出来,但要明日才能印完,明日午后才会往大炎朝各地送去。

    常护卫不敢耽搁,立即便驾马去了负责期刊的工坊。

    徒留下元宝满心焦急,只得连忙去喊了于太医过来。

    于太医很快开了药,可谢景行喝完后却还是断断续续发热,虽偶有头疼却并不严重,只是时不时会不明原因地昏睡。

    于太医也束手无策,只得回去使劲翻祖传的医书。

    好在谢景行虽是昏睡,身体却神奇地没有衰败下去,这才维持住元宝岌岌可危的理智,满心满眼地照顾谢景行。

    随着谢景行昏睡日久,元宝对他的担忧一日比一日更甚,与之相对的是,深刻入心髓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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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州府,谢定安又一次去了驿站,接待他的驿使和他早已熟悉,以往谢景行送过来的信件和物什都是由他送去谢宅的,每隔几日都会见一次。

    一见谢定安进来,驿使便知晓他的来意,笑道:“谢解元还没来信。”

    谢定安闻言,脸色仍是那副冷厉的模样,眼中却浮现了一抹担忧。

    驿使见状,安慰道:“会试才结束不久,对他们这些进京赶考的举子而言,会试紧要,没来信也正常,现在会试才结束,就算立即写信回来,也得再过几日才能到,到时我给你送去。”

    谢定安抱拳道谢。

    跟来时一样,快步回了谢宅,一推开院门,还没走下阶梯,便对上了三张期盼的脸。

    一大两小看见他空手而归,几乎是同时垮下了脸,谢若干脆一扭身趴去了周宁怀里,又一次的失望让他忍不住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这次连谢景君也撑不住了,垂下了头,无精打采地靠在了周宁身上。

    入夜,好不容易将双胞胎哄睡,周宁回了房间,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还莫名其妙燥得慌,最后干脆翻身坐起,“我担心景行,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失了消息的。”

    谢定安跟着起身,用棉被包裹住他,怕他受凉,眉头紧锁,他又何尝不知。

    从景行去了京城后,每隔几日必会有消息传回来,有时只是一封信,有时是大包小包一大堆,从没有过十几日未得只言片语的时候。

    周宁猛地转身抓住谢顶安的手臂,焦急道:“景行一个人在京城呆着,没有家人在旁,要是真的出事了,可怎么办?”

    谢定安眼神沉了沉,心中早有的打算脱口而出,“我明日就出发去京城寻他。”

    周宁惊惶的眼神一凝,“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不行,我与你一起去。”

    谢定安拍了拍他的肩,劝道:“我们都走了,双胞胎怎么办?”

    周宁下了决心,有了决定后,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无无措,想了想,道:“我明日使些银子差人去周家村跑一趟,将爹娘接过来,劳他们帮着照顾双胞胎一段时间。”

    谢定安眉头微微叠着,还没想好,便听到吱呀一声,房门被从外推开,紧接着便是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不要,我们要一起去。”赫然是抱着枕头过来的双胞胎。

    谢定安和周宁都是一惊,谢定安睡在外侧,连忙下床过去,将二人抱到了床上。

    周宁一左一右将两人抱在怀里,掖好棉被,问道:“怎么不好好睡觉?”

    谢若窝在周宁怀中,眼眶还红着,纤长的睫毛濡湿成一团,“想哥哥了。”

    说完又立即撑着周宁的小腹,离他的身体远了些,紧紧盯着他的双眼,道:“我们也要一起去,哥哥肯定也想我和小筛子了。”

    谢景君一双大眼睛渴求地看着谢定安和周宁,听了谢若的话,连连点头道:“哥哥想我们的,肯定都已经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了,我们也要去找哥哥。”

    谢定安看着他们清澈渴求的眼神,忍不住探身过去,将谢景君抱到了怀里。

    谢若又依赖地躺回周宁身上,央求道:“阿爹、阿父你们不能丢下我们,不然我们就一直哭,到时哥哥回来看见我们跟红眼兔子一样,肯定会很心疼很心疼的。”

    谢景君跟复读机一样,“很心疼,很心疼。”

    听着他们两人的童言童语,谢定安征询地看向周宁。

    周宁安抚地拍了拍怀中的小身体,温声道:“可从通州府到京城很远很远,我们要走很久的路,在路上才是吃不好,睡不好,可能还会冷得受不了,若是你们受寒了,还得喝很苦很苦的药,这样你们也要跟着去吗?”

    双胞胎同时喊道:“要。”

    周宁看着他们几乎是发亮的眼睛,“行,那我们便一起去找哥哥。”

    在双胞胎的欢呼声中,周宁的眉眼坚毅,“安哥,明日你便去天下商行问问有没有商队去京城。”

    “好。”

    与此同时,金匾城,刚入夜便已入睡的屿哥儿突然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心脏乱跳,闹得他睡意全无,没来由地心慌。

    与京城不同,金匾城在转春以后,天气居然一日比一日好,已是许久没见过雨雪了。

    即便如此,气温仍是严寒,晚间窝在被窝里,按理来说该很是舒坦,可屿哥儿却觉得手心脚心发烫,在被窝里呆不住,干脆披了衣衫下了床,走到了院子中去。

    院子中虫鸣鸟叫全无,只有一轮高挂的圆月。

    小白见他久久未归,也跟着出了房门,蹲在他身边,一双通透的狐狸眼悠悠地看着他。

    自从安庭轩回来后,两人便同住一个院子,早在屿哥儿出门时,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就将安庭轩惊醒了,现下听见屿哥儿在院子中转来转去的脚步声,干脆也下了床,开门问道,“大半夜的怎么不睡觉,反在院子乱走?”

    屿哥儿被不知从何而起的心烦意乱扰得定不下心,心中更是莫知所措,往日虽常与安庭轩拌嘴,心中却是极依赖的,一见他出来,总算站定在了那里,焦急道:“二哥,我心好慌,是不是京城出事了?”

    安庭轩往外走的脚一顿,哭笑不得道:“隔了这么远,怎可能感应到京城出事了,你怕不是做噩梦了吧?”

    “才不是!”屿哥儿又控制不住乱走的脚,在院子里转圈,走了两步转过头,看向安庭轩,“二哥真没感觉?”

    安庭轩无奈道:“真没有。”

    屿哥儿心猛地跳了两下,“你没有感觉,只有我有,那便不是爹、娘和舅舅了。”他抬起头看向安庭轩,眼睛直勾勾的,“肯定是谢哥哥。”话刚说完,他心跳更快,莫名地,他心中越来越偏向是谢景行出事了。

    安庭轩看他慌得泫然若泣的模样,连忙走近想安慰他,可离着屿哥儿有三步远时,他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得有些怪异,鼻子抽动了两下,缓缓道:“这个月你喝药了吗?”

    屿哥儿被他莫名其妙的话问地一愣,“什么药?”

    又眼见着安庭轩的神情越来越莫测,张口欲言又止,一副难言的模样,他才反应过来安庭轩说的药是什么,气急道:“月初就喝了。”

    地坤成年后信息素会变得浓郁,可同天乾一样,也能自如控制信息素的释放。

    但有一点与天乾不同,成年后的地坤每隔一段时间会有几日会控制不住信息素的释放,身体还会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变化,也就是常被其他人称为“发情期”的时间。

    一旦出现这种症状,若是有天乾的地坤还好,只需与天乾蜜里调油地度过那几日便好,可若是独身的地坤,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好在大炎朝有对应的药方可以抑制这种变化,只需每月月初喝一次药,便可保证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会出现发情期,只是须月月不断。

    天乾每隔一段时间虽会出现躁动不安的情况,可只要同人打过一场发泄掉精力,若实在不行,忍忍也便过去了,比之地坤要好受许多。

    安庭轩摸了摸鼻头,刚才在门口时便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味,他还以为是错觉,可走近后,那股味道便越发浓郁,“你的信息素好像有些失控。”也多亏在这里的是他,有亲缘关系的天乾地坤间,不会受到彼此信息素的影响。

    屿哥儿经他提醒,这才停下脚步,也注意到了自己周身的荆棘玫瑰味道,“怎么会?我明明喝了药的。”

    他又仔细感受了一番自己的身体状况,疑惑道:“身体也没有其他异样。”

    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搞不清此时状况。

    安庭轩身为天乾,对地坤的身体更不了解,“明日喊军医来看看。”

    屿哥儿此时也捉摸不定,此时心头的慌乱到底是因为不受控制的信息素?还是真感应到了什么?

    安庭轩走近,拍了拍他的头,“别成日胡思乱想,你那谢哥哥身为一个天乾,还在京城待着,能出什么事?”

    “可是……”屿哥儿眼角都往下垂了半分,看着跟只蔫头耷脑的小猫一样。

    “行了,后日就进兵攻打守边城,你放心,定能让你早日回京城,去见你那谢哥哥。”安庭轩隐在月色中的黑眸沉沉,也该是他们去向西戎军讨回血债的时候了。

    他抬首,黑沉的视线仿若穿过千里,落在了被同一轮圆月照射之下的京城,京城的故人们,也正期待着他们的回归吧。

    第193章

    京城,乾安街,谢宅。

    一道嘟嘟囔囔的声音从一间安静的房间里传出来,“风寒早好了,怎么还昏睡?”

    顾绍嘉冷着脸道:“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到底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因为谢景行的身体,这段时间顾绍嘉和安淮闻有空就会来谢宅,不提谢景行会如此与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心中内疚难言,更是担心屿哥儿回来,他们该如何同人解释。

    于太医抓了抓颌下的胡须,一不小心缠了几根在指尖,一并被扯了下来,疼地他龇牙咧嘴,没再说话,他心中倒是有一个猜想,可并不确定。

    正在大眼瞪小眼之时,顾绍嘉神色神色一动,隐约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从外间传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是看到一个掩饰不住惊慌的小哥儿当先冲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左一右各提着一个孩子的冷厉汉子。

    顾绍嘉都来不及询问来人是谁,两声震耳欲聋的哭喊声便响了起来,谢若和谢景君挣扎着从谢定安手中落下,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扑在了谢景行身上,两张小脸贴在谢景行的面颊上,哭喊道:“哥哥。”

    “哇。”谢若哭了两声,没听见谢景行的回应,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眼,盯着谢景行的脸看了又看。

    见许久谢景行还是紧闭着双眼,这下眼泪真跟珍珠一样,止不住地往下落,大滴大滴地滴在谢景行的面颊上,却仍是未激起他任何反应。

    谢景君满心无措,他抬起手去扒拉着谢景行的眼皮,“哥哥,小筛子来了,呜,哥哥。”

    可任他们怎么喊,谢景行都不醒。

    周宁脸上的惊慌藏也藏不住,直觉地看向了一旁的于太医,“景行这是怎么了?”

    听他们的呼喊声,还有面前两人与谢景行都有些相似的眉眼,顾绍嘉方才便反应过来来人是谁,她站起身,走至周宁身边,扶着他颤抖的双手,拍了拍,“先是感染了风寒,可现在风寒已痊愈,却不知是何缘故,仍是不醒。”

    谢定安走过去,将双胞胎抱了下来,哑着声音道:“别压着哥哥了。”一双眼却未离开谢景行分毫。

    双胞胎被抱着离开谢景行,手却一直努力伸向床上躺着的人。

    元宝在一旁更是手足无措,嘴唇蠕动了两下,最后只能过去将被双胞胎弄乱的被脚抚平。

    周宁被眼前面容华美的女子安抚着,好不容易才止住颤抖的身体,定了定神,又从谢定安手中接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谢若,轻拍着谢若的后背,以此竭力平复着情绪,仍是看着于太医,“那景行何时才能好转?”

    被他眼含哀求地看着,于太医犹豫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猜测,万一猜错了,到时让大家失望,可如何是好?

    谢若从周宁身上滑下去,蹬蹬跑到于太医脚旁,拉着他的衣摆,一双清透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大夫爷爷,哥哥很快就会好的吧?”

    谢景君也从谢定安身上溜下去,跑去站在谢若身边,没有说话,可一双憨实的大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于太医,眼中的期待一望而知。

    于太医叹了口气,良久才道:“我倒是有一个猜测,却只六七成把握,只说来大家听听。”

    安淮闻一直未曾开口,此时看着面前仿若天塌了似的一家四口,蹙了蹙眉,没阻止,总得让人家心里有个期待。

    于太医环视着房间里所有人,“谢公子乃是天乾,且是早已分化成功的天乾,可他此时症状却与分化时症状一模一样,只是持续的时间长了些,已经分化过的天乾本不该再如此,我本也毫无头绪,直到我翻遍祖上医书,得知了一件事。”

    说到此处,他话音一转,“你们不知,一开始莫名出现在大炎朝的天乾与现在的天乾是不一样的。”

    “我祖上世代从医,恰好又与初始的天乾有旧,才能留下些蛛丝马迹。”这话像是与谢景行没有关系,可房间里没有任何人打断他的话,“据祖上医书记载,天乾本该还有一种被称之为‘精神力’的能力,其到底何等奇妙倒是未曾记录过,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精神力’能为常人不能为之事,不过现在的天乾却没有此等能力。”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安淮闻身为天乾,首先提出疑问,“为何会如此?”

    “我推测是因为现存天乾、地坤都是初始天乾与大炎朝人结合后生下的孩子,大炎朝人的身体与天乾有异,虽也能生出天乾、地坤,可许是受大炎朝人身体局限,导致现存的天乾才不能进化出精神力。”于太医眸色连连闪烁,“可根据医书上的只言片语,初始天乾也曾语焉不详地提起过,后人若有机遇,说不定是能进化出精神力的,进化时的症状就与分化成天乾时一样。”

    安淮闻面上露出沉思之色,“当真?”

    “是。”于太医信誓旦旦,看谢家人面上神情,怕他们期待落空,转而还是留了些余地,“可直到现在,已过去近两百年,大炎朝也再未出现过任何一位分化出精神力的天乾,我虽有此推测,却并不敢确定。”

    顾绍嘉神色不动,却眼带担忧地看向了谢家人。

    仿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周宁将于太医的话在心中转了转,“景行现在便是在进化出精神力了?听大夫所言,该是好事?那等他进化完后,是不是就会醒过来了?”他不懂什么是‘精神力’,也完全忽略了于太医口中的‘不敢确定’几字。

    “唉。”于太医暗叹了一口气,咽下了其他的话,只点了点头。

    谢若和谢景君对视一眼,眼神亮晶晶的,“那哥哥什么时候才会进化完精神力?”

    被他们二人抓着衣摆直往下拖,于太医用了些力才没被双胞胎拉偏身体,“精神力是与精神有关的进化,也就是在他脑袋中的某个区域出现的肉眼看之不见的变化,老夫也不清楚他何时才能醒转过来。”话毕,于太医眼中射出一道精光,他何尝不期盼谢景行真是在进化出精神力,之前在那本被压箱底的医书上看见这事时,他便起了兴趣,若谢景行真如他猜测那般,他便能亲自求证祖上都未曾证实过的‘精神力’,怎可能不激动?

    “可惜。”于太医忽然说道,不等其他人再问,他便道:“若是有与谢公子高度匹配的地坤在旁陪伴,说不定可以让他更早醒过来。”可惜这里倒虽有三个地坤,可要么是谢景行的亲人,要么是顾绍嘉。

    “高度匹配的地坤?”又是一桩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

    “天乾与地坤之间是有匹配度的,只是大炎朝现有的天乾和地坤是因为初始天乾的存在而后分化成的,与精神力一样,也失去了初始天乾、地坤的某些特质,只要能受到对方吸引,便不曾有’匹配度‘一说。”于太医解释道:“可据祖上记载,若是高度匹配,甚至传说中百分百匹配的天乾和地坤,就算未曾标记,远隔千里,只要曾长久相伴过,若一人身体有变,另一人身上也会有所感应,尤其是出现信香和进化出精神力这等关键之时,很是神奇。”

    “因为此,就算不行其他亲密之事,只是单纯陪伴在侧,也对谢公子此时的情况有着莫大好处。”

    说得这般轻飘飘的,可谁也未曾见过,更何况要去找出这么一个人了。

    其他人并未放在心上,周宁和谢定安只固执地期盼谢景行真是在进化出精神力,而出现的昏睡只要与身体无碍,他们就能安下心守着谢景行。

    不提谢家一家四口是如何跟着天下商行来到京城,又是如何找到安平会馆,在马管事的指引下才来到谢宅的辛苦,接下来,他们只一心放在了昏睡的谢景行身上。

    有了他们照顾,有关谢景行的事情,本来一直全心全意照顾谢景行的元宝再插不上手。

    以往谢景行对旁人说起他是路上认的弟弟时,他总是反驳,只说只是侍从,可真当谢若和谢景君这一对真正的弟弟到来后,元宝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失落。

    而且不知是谁说漏了嘴,提到元宝一直被谢景行带在身边,且是当做弟弟看的,谢家大人还好,待他态度很是和善,可谢若知道了,却很是不高兴,半年的时间,这个大孩子就一直跟在哥哥身边,谢若不自觉地就有些防备元宝,顿生争宠之心。

    倒是谢景君对元宝不错,每次见了都喊“元宝哥哥”,谢若听了,次次呲牙,拍着谢景君叫“叛徒”。

    元宝到底生出了一些鸠占鹊巢的负罪感,没再多往谢景行身边凑,在谢宅无所事事,只得又开始往大理寺跑,并不是不担心,只是觉得在谢家人面前,他没有资格再如往常那般对谢景行表现出亲近。

    这一日,盯着冷风,元宝躲在巷子角悄悄看着大理寺的门口,其实他心底已经清楚,潜入大理寺是他的异想天开,大理寺防守严密,他无论如何也是混不进去的,只是他总还是不肯放弃。

    过往大理寺门口总是冷冷清清,元宝也只是站着发愣,并不觉得今日会有什么不一样,可在明日快升至头顶时,居然从大理寺门内走出了许多人,为首的一出来,元宝飘忽的眼神转瞬间定在了那人身上,红了眼。

    是晟王,离得远,听不清大理寺官员对晟王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从大理寺出来的官员将晟王送上了马车,看着晟王离开后,才又进去了大理寺。

    心中恨意翻涌,元宝不由自主地跟在了马车后面,幸亏街道喧哗,马车行得慢,他没有跟丢,一直到了内城西边的一座大酒楼。

    酒楼人潮川流不息,元宝没有混进去,就在对面大街木愣愣地站着,直到旁边人说话的声音传进耳中,“晟王还真是礼贤下士,每隔一日都会来此与举子们谈诗论文,还是读书人好啊,轻轻松松就能入了这些贵人的眼,我们连跟晟王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旁边传来嗤笑声,“晟王此举不是明晃晃的结党连群吗?”

    一开始那道声音猛地干咳几声,在元宝看过去时,匆忙将人拉走了。

    “凭什么?”元宝听着这话,脑中闪念乍起,“凭什么恶人作恶之后还能当作无事发生?”

    “天理昭昭,该有因果报应,可为何恶人还能活得这么潇洒?他却是亲人死绝,老爷也还躺在床上,不知何时才能好转。”

    “不该是这样的。”抬头看向天际,“恶人该要以死谢罪。”

    之后就像失了魂一般,直到晟王随着一大批举子从酒楼走出,被举子们簇拥着送上马车离开,他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元宝眼神怔愣,直到撞上不知何时出现在前方的一道人影,没稳住身体,一下倒在了地上。

    常护卫连忙扶起他,“元宝,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看道?”

    他一直站在此处看着元宝过来,结果元宝跟没看见他似的,直接就往他身上撞。

    元宝却没听轻他的话,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了常护卫挂在腰间的匕首上。

    常护卫有些奇怪他怎么不说话?发现他的视线,顺着就看了过去,随即失笑。

    两人都跟在谢景行身边许久,早已熟悉,常护卫对元宝也很是大方,立即将匕首取下来,“喜欢这个?”将匕首往前一送,“送你了。”

    不过就是一把匕首,他多的是。

    元宝捧着匕首,喃喃说道:“谢谢常大哥。”

    第194章

    自谢家来到京城后,谢景行没好转,却也并未恶化,且也如于太医所说,虽然昏睡着,身体却反常地维持着健康,这倒是让谢家人放心了些。

    这日一早,孟冠白和寇准规几人又一同来了谢宅看望谢景行,初闻谢景行昏睡以及为何会如此时的义愤填膺还残留在心,可随着放榜时间渐近,心中也抑制不住地浮现出了担忧与迫切。

    对谢景行的才学,他们从不质疑,可在身体抱恙的情况下,谢景行定会受到影响,会试也不知是否会出现意外,可看着谢家人一家四口强装着维持平静的模样,他们也不好表露。

    反倒是周宁在送他们出门时,宽慰道:“说不定过几日景行就醒过来了,你们也还是要多去忙活自己的事情,等景行醒过来后,我会送消息去告知于你们的。”

    周宁就算不识几个字,可也听说过同年之情于举子们日后在朝为官极为重要,能使他们的仕途走得更加顺畅。

    孟冠白几人对视一眼,勉强笑道:“好,周叔么,天寒,你先进去吧。”

    双胞胎跟在周宁身边,对着孟冠白等人摆了摆手,“几位哥哥再见。”

    等出了街道口,孟冠白停下脚步,猛叹了口气,张口欲说些什么?可看着乾安街来来往往着的高门大户的仆役,硬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寇准规从他身旁走过,以往古井无波的脸上挂着一丝肉眼可见的阴霾,话语淡淡,“回去吧。”

    孟冠白恨恨出声,“不回去难道还去临安楼不成。”他嗤笑一声,“我可不敢去与尊贵的晟王殿下同处一地,万一不小心得罪了他,落得同谢兄一个下场,到时哭都哭不出来。”他本就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就算有所顾忌,最后还是没压抑住。

    “谁说不是呢。”丘逸晨更是满脸嘲讽,“哈,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真想让那些在我们面前如此评价晟王的人来看看谢兄此时状况。”

    吕高轩驻足在孟冠白身边,苦笑道:“不知才好,知道了不定得多高兴,谢兄身体抱恙,他们夺得会元的几率不就更大了吗?”

    近来集聚于临安楼的举子们,难道是真为了与众举子谈诗论文吗?不外乎是借诗文扩展名气罢了。

    孟冠白怎可能不知,他气急地一脚踢向旁边的小石子,可满腔怒气与担忧仍是翻涌在心中,发泄不出。

    石子被他踢地往前跳出去,落在地上,又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萧南寻的脚边。

    孟冠白顺着看过去,视线落在了萧南寻身上,眼中担忧更甚,他快步走过去,跟在了萧南寻身旁,“萧兄,谢兄已经倒下了,你可得顾及着身体。”

    “要不今日你随我们去医馆看看?”他还是放不下心,实在是萧南寻现在的模样太让人担忧了。

    听见他的话,其他几人也看向了萧南寻,都将他瘦骨嶙峋的面颊看在了眼底。

    若是将萧南寻和谢景行放在一处,萧南寻虽还能站着,却比躺着的谢景行更像病入膏肓的人,一双眼本就不小,现在更是瘦凹了进去。

    眼眸中黑沉沉的,看不出一丝情绪,听见他们的话,心中划过一道暖流,萧南寻勉强勾了勾唇,笑道:“无碍,近来又接到了家中来信,言道家中事情已处理完了,我不需再多加担忧,很快就会好的。”

    话虽如此,他心中的种种却不能对友人们说出口。

    大嫂已于大哥和离,只留下了一个孩子在萧家。

    萧南寻的郁郁却不单是为了此事,大嫂离开肖家,能与其未婚夫复合,有情人终成眷属,虽对不起大哥,可他心中是为其高兴的。

    现下会如此,更多是因为晟王手下三五不时上门逼迫于他,想到现今还昏倒在床的谢景行,往日那般活泼傻乐的双胞胎,现在却那么安静,还有谢定安和周宁的强装镇定,萧南寻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暗光,强笑着将话题扯开。

    几人听他这么说后,也不勉强他,更没心情闲聊,说了几句话后,各自回了落脚之地。

    这边周宁和双胞胎又回了谢景行的房间,周宁看见谢景行干涸的嘴唇,倒了杯茶后将他扶了起来,缓缓地往谢景行嘴里喂水。

    这也是让他们感到高兴的一点,谢景行虽然昏睡着,可就像是有意识一般,能自如吞咽东西,虽只能喂进去些汤水,却佐证了俞太医所言,等精神了力进化成功后,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想到此,周宁面上才轻松了些。

    周宁的动作慢,可还是有些水顺着谢景行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谢定安拿着手帕,伸过去想要帮着擦干净,谢若却动作轻巧地从他手中将手帕抢了过去,趴在床上,一双小手轻轻地擦掉谢景行脸上的水迹,“哥哥怎么这么傻,连喝水都不会了。”

    周宁将谢景行放下,空出手揉了揉谢若的脑袋瓜,“没大没小。”

    “本来就是傻嘛。”谢若嘟嘟囔囔地说:“明知道身体不好还非要参加考试,不是傻是什么?等哥哥醒过来,我还要当着他面说他傻。“

    “是不是?小筛子。”谢若转过头,想寻求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谢景君的赞同,可转眼居然没见到谢景君的身影。

    周宁从他手里接过帕子,“小筛子方才出门了。”

    谢若有些疑惑,连忙跑到门口,才探头望出去,就看到谢景君正笑着与元宝说话。

    谢若不高兴了,小筛子怎么能去亲近元宝,小心元宝跟他们抢哥哥,他噔噔地跑过去,挤去了谢景君和元宝中间,瞪着元宝,“你又来干什么?哥哥有我们照顾,不需要你。”

    元宝往后退了一步,也不与他辩驳,垂下头道:“我马上就离开。”

    说要走,脚却顿在那里,半天没动,视线越过面前两人,停在了谢景行的房门上。

    片刻,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却还是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谢若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看着他背影消失,气冲冲地看回谢景君,“你跟他有什么话好说的?”

    谢景君裂开嘴,笑道:“没说什么,我刚才看他在窗口往里望,就出来想叫他进去,他却不愿,还没说多说两句你就出来了。”

    小筛子虽然总跟着谢若,什么都听谢若的,可却又有着出乎意料的惊人直觉,不然平日里也不能将跟个炮仗似的谢若安抚住,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挠了挠头道:“我觉得元宝哥今日有些不对劲。”

    谢若拉着他就往屋里走,“不要叫‘元宝哥’,那就是个野孩子。”

    与元宝相比,谢景君当然是对谢若更亲近,也不反驳他,笑着道:“好。”他也还小,转头就将那丝奇怪抛在了脑后。

    周宁和谢定安也只当他们是小孩之间的玩闹,并没放在心上。

    另一边,元宝却是掩下所有情绪,脚步由犹豫变得坚定,走出了谢宅。

    站在大门前,他忍不住回首往里看了一眼,驻足良久,才往临安楼的方向去了。

    而在他走出谢宅时,斜对面的长公主府也走出了几人,为首的男子面若冠玉,看着二十来岁的年纪,发现对面谢宅有人独自走出,还是个孩子,有些意外,可从府内驶出的马车已经到了他跟前,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先上了马车。

    两人的方向居然是一致的,只是马车到底快些,很快超过了元宝,里面的人只远远看了元宝一眼,便交错远离了。

    元宝没发觉有人注意到了他,心中默默盘算着,若是真如那日他所听到的那样,晟王每隔一日就会来临安楼与参加会试的举子相交,今日便是他去临安楼的日子。

    临安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之一,还没到用正餐的时辰,已经高朋满座。

    不过临安楼里的东西价钱高,非富贵人家少有人在里面消费,倒不是临安楼会阻止平常百姓进入,而是寻常人估摸着自己的钱袋子,轻易不敢进来,就怕来过一次就把钱袋给掏了个空。

    好在谢景行时常会给元宝些零钱,元宝没有大手大脚的习惯,存了不少,手头的银子恰好能让他在临安楼点一碗蜜浮酥柰花。

    这是他唯一能付得起银子的,二两一钱,付完钱后,荷包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铜板。

    不过,以后也用不着了,元宝很是随意地将荷包塞进怀中,指尖触到了一抹冰凉,他却不以为意,一双眼直勾勾地顺着对面的楼梯看向了二楼,晟王正在那里与人高谈阔论。

    小二也并不奇怪,临安楼的蜜浮酥柰花可是在京城远近闻名,不少人都会存下银子,来此点上一碗解解馋,他以为元宝也是如此,没疑惑元宝一个孩子怎么独自一人过来,只照常端过来了一碗蜜浮酥柰花。

    黄油被师傅做成了惟妙惟肖的茉莉花的形状,漂浮在浓稠的蜂蜜中,还没走近,那股香甜的味道就飘向了周围人的鼻腔,很快,碗便被放在了元宝面前。

    元宝却像是完全没闻见弥漫在鼻尖的香味,味如嚼蜡般,一点一点地往嘴里放。

    在旁人看来,却是他舍不得吃完,有人会心一笑,有人却不屑地斜眼看了他一眼,“小家子气。”

    元宝不是没听见,却置若罔闻,时间从没过得这般慢过,却又如薄纱一般,轻飘飘地就到了时间。

    元宝本就是把着时间过来的,与那日晟王离开酒楼的时间大差不差,晟王就笑着同众人辞行,准备往下走了。

    临安楼虽只有二层,可面积却不小,一楼都是散座,二楼却有许多雅间,不过,更多的桌子却是摆放在外面正厅的。

    晟王既然是带着目的前来,怎可能就待在雅间里,他一直都坐在正厅中的举子群中,离着楼梯并不远。

    临安楼的楼梯分成两截,与一楼相连的是约有两丈宽的几层阶梯,中间有一方平台,之后往两边分叉出两段阶梯。

    晟王后面跟着两个护卫,抬脚跨下左边阶梯,温雅的笑还挂在脸上,却忽然见到对面右侧楼梯也走下了一行人。

    他脸上的笑一僵,在他人未察觉之前便恢复了原样。

    两帮人在中间平台碰头,安庭远首先招呼道:“晟王殿下。”

    论理来说,晟王是安庭远的舅舅,虽年龄比安庭远小,可辈分高,他自然端起了长辈的架子,“何时回来的?”

    安庭远扬唇一笑,“承蒙殿下关心,昨日刚回。”又一指他身旁的瘦弱男子,“才刚回京,就被友人叫来此处叙旧了,也是巧合,正遇到了殿下。”

    若是单看晟王,只觉他温文尔雅,可当他站在安庭远对面,却让人立刻觉出他那层温雅只是浮于表面,高下立现。

    瘦弱男子抱拳行礼道:“晟王殿下。”

    晟王上前一步托住他的手臂,笑道:“冯世子不必多礼。”

    安庭远居然与郑国公的唯一剩下的血脉冯向晓搅合在了一起,无论心中他如何咬牙切齿,他面上却是一片平淡,甚至关心道:“这一趟可顺利?”

    安庭远负手跟在他身旁,几人也不好堵在楼梯上,一步步往下走,“总算是不负皇恩,三山省已经顺利度过了此次灾情。”

    安庭远此前先去了徽江省主持乡试,才刚回京,三山省便发生了水灾,他又马不停蹄去了三山省救灾,所以谢景行来了京城几个月,才一次都未见过他。

    “如此本王便也放心了。”两人客气着说话,走在一旁的冯向晓被晟王有意无意地看着,却只垂言安静跟着。

    三人走动着,离门口越来越近,双方后面的侍卫都离着他们各有一步之远。

    元宝缓慢放下了手中的调羹,将手悄悄伸进了怀中,握住了那抹冰凉,他身子矮,坐在桌旁的长凳上,只有肩膀以上露出桌面,其他身体都被桌面掩着,并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晟王更是满腹心思放在了安庭远和冯向晓身上,没注意到离着他几步远,有个孩子从桌旁站了起来。

    直到快要到门口时,眼角余光才扫过那孩子,见其右手被袖口全部挡着,他也不以为意,现在天寒,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抱着暖炉上街,受不得寒的人都会将手缩在袖口中。

    元宝什么也没想,在晟王靠近时,满心满眼只剩下手中的匕首,面上逐渐溢出了一抹疯狂,快了,两步,一步,他抬起眼,眼中恨意迸射而出,右手猛地紧绷,没人会防备一个孩子。

    可右手还未来得及抬起,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了。

    第195章

    昏睡的这段时间谢景行并不是毫无意识,甚至他能察觉到,许久未见面的家人居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陪着他、照顾他,只是意识总是时断时续。

    终于,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他只觉得禁锢他大脑的某种无形的壁垒彻底松动了,紧接着脑袋中像是升起了一股气浪,猛然向外爆发,一直闷胀的头疼彻底不在。

    而他虽然还未睁开眼睛,可房间,甚至院子中的一切都像是展平在了他面前,纤悉无遗。

    谢景行像是什么都没想,又像是无数思绪从他脑袋闪过,他蓦地睁开了眼,伴随着他瞳孔紧缩的是从他身上猛然腾出的一股无形力量。

    那股瞬间爆发而出的力量从他身体往外扩出,紧接着房间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声。

    院外守着的两位侍从听见声响,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惊慌失措地冲进房内,看见房间中除了床,其他东西乱洒一地的惨状,满眼惊恐,视线落在谢景行身上,看见他大张的眼睛,他又是惊喜,又是不知所措,最后他还是向前走了两步,忐忑喊道:“谢公子。”

    分明已经躺了十来日,谢景行却很是自如地撑起了身体,看着房间犹如狂风过境般的残局,面上升起一丝惊讶,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奇怪之处,他的感官好像加强了许多,他都能明显察觉到面前侍从微微颤抖的呼吸声,连院外虫鸟飞过空中的声音,也仿似就响在耳边。

    谢景行忍不住抬起手摸向了额头,脑中似乎多了一种无形的存在,像是潜意识一般,他将脑中忽然出现的东西凝聚成一束,如臂使指般射向了大敞着的门扇。

    噗声响起,门扇上登时就出现一个拇指大小的小洞,任凭谢景行算是遇事泰然的性子,此时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他立即便想起了一个词,“精神力”。

    大炎朝都已经有了天乾和地坤,精神力虽迟但到,可以往他所了解的alpha的精神力,大多都是用来驾驶机甲的,可在大炎朝,怕是机甲的零件都制造不出来。

    虽是如此,谢景行心中仍然激动,精神力这等无形无声极具杀伤力的东西,在大炎朝显然是作弊一样的存在,谢景行的思想打了个晃,也得亏他是个善良的人,不然他说不定可以成为整个大炎朝最神秘莫测的顶尖杀手。

    没等他再多想,外面隐约就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谢景行听见了来人急促的喘息声,他情不自禁从床上翻身站起,才走了几步,就看见周宁和谢定安同时冲进门。

    登时,谢景行将种种思绪全部抛在了脑后,双眼濡湿,喊道:“阿爹,阿父。”

    任是之前再强装镇定,此时真看见谢景行安然无恙地站在他们面前,周宁脸上的泪意还是止也止不住。

    谢定安走向前,捏着已比他还高的儿子的肩膀,良久,才将喉中的哽咽咽了下去,“醒了就好。”

    直到这时,双胞胎才赶了过来,他们腿短,跑得比周宁和谢定安慢,被落下了好一大截,好不容易看见了醒着的哥哥,“哇”一声,双双伸直手臂往前,想要扑进谢景行怀中,急匆匆就想要蹿进房门。

    听见哭声,谢景行才将视线从双亲身上移开,看向了泪眼婆娑的双胞胎,不看不打紧,一看他心中便是一惊,谢景君脚步稳当,可谢若却是咧着嘴,闭着眼睛,直冲冲往里闯,眼看着就踢在了门槛上,哭声顿时劈了个叉,眼看着要摔在地上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谢若只来得及张开双眼,惊恐地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

    跑过去接人是来不及的,可比他动作和思想更快的是他的精神力,精神力猛地蹿出,在谢若离着地面只有两寸高时,托住了谢若的身体。

    所有人都这么眼睁睁看着谢若以常人绝不可能做到的姿势,斜躺在了半空。

    直到精神力一事的所有人几乎是立即就反应了过来,都有些出神。

    而谢若本人,更是惊地连哭声都卡住了,最后发出了几声呛咳声,这才惊醒众人。

    谢景行大步过去,将人提起来抱在怀里,这时谢若才环抱着他的脖子重新哭出了声,边哭边喊哥哥。

    而谢景君则是抱住了谢景行的腰,对双胞胎,谢景行从不顾此失彼,单手拖住谢若的大腿,俯身用另一只手抱起了谢景君。

    接着便是好一阵兵荒马乱,等好不容易安抚住哭得跟天塌了似的双胞胎,又确定谢景行身体确实已经转好,一行人才总算欢喜起来,转移到了别处。

    等忙忙碌碌在正堂坐好,谢景行才看向顾绍嘉和安淮闻,还有虽只有一面之缘,这么几年却也没有太大变化的安庭远,“这段时间各位烦心了。”

    安淮闻就坐在谢景行对面,“本也是因我们缘故,你才有这无妄之灾。”

    谢景行对他们也不多客气,视线落在了垂着头站在门边的元宝身上,他有些奇怪,怎么离得那么远?“元宝,怎么不过来?”

    元宝身体一颤,脚尖往前蹭了蹭,最后却还又收了回去。

    谢景行挑了挑眉,看向怀里的双胞胎,“糯糯,你欺负元宝了?”

    谢若还抽抽噎噎的,可却立即撑起身体,喊道:“才没有。”虽然不想让元宝多出现在谢景行跟前,可他一直担心着哥哥,还没腾出手欺负元宝呢,所以这三个字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他抬起衣袖将眼睛擦干,趁机告状说:“明明是他自己在外面犯了错,方才是被那个哥哥抓回来的。”他抬手指向斜对面微笑着的安庭远。

    看元宝没有反驳,他眼珠一转,继续道:“肯定是很大很大的错,连顾姨姨和温伯伯也赶来了,还匆忙去将阿爹阿父也叫走了,不然哥哥醒过来时,我们肯定能第一时间就看到。”

    “我们明明是一直守着哥哥的,就是因为元宝才暂时离开了一下下,就那么点时间,哥哥就醒过来了。”

    谢景行这时才觉出,除他以外,其他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元宝一直垂着头,可谢景行却能看见他惨白的侧脸。

    他之前确实能感觉到身边一直有人守着,而方才醒过来时,却又一个人都不在,看来正是因为元宝。

    可元宝跟在他身边几个月,虽然有些小秘密,可谢景行能确定元宝本性不坏,而且还是个孩子,到底干了什么事,居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放下双胞胎,谢景行走近元宝,摸着他的头顶,温声道:“元宝,我之前一直昏睡,对外面的事没有知觉,你能与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元宝在他的温柔询问声中抬起了头,可眼中却满是惊慌,对上谢景行温和的事情后,他嗫嚅着,“我”

    谢景行一直耐心等待着,最后元宝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方才去刺杀晟王了。”

    谢景行连思维都卡顿了一下,刺杀晟王!

    “哇~”谢若惊讶出声,见大家都未曾出声,才捂住嘴,只留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当然知道晟王就是害了哥哥的罪魁祸首。

    一旁安庭远突然出声,“没成功。”

    在元宝动手之前,安庭远就觉得他有些异样,他虽然只是个文人,可常常在外行走,与不少穷凶极恶之辈都打过交道,手脚也算利落,发觉元宝要动手之时,立即将人辖制住了,“在他动手前,我拦住了他,又将人带了回来。”

    谢景行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他已能想象得出当时情况的危急,拱手道:“多谢。”

    安庭远冲他递出从元宝身上收捡出来的匕首,道:“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怎么就动刀子了,若是他真动了手,事情便严重了。”

    又拍了拍元宝的肩,“晟王再不济也是王爷,皇家子弟,你若真伤了他,到时牵连的可是整个谢家人。”

    元宝惊慌地抬起头看向谢景行,仓促摇头道:“不,不会的,绝不会!”

    安庭远反问道:“如何不会?你一个孩子怎可能生出刺杀当朝亲王的心思,背后定然是有人指使,而你作为谢家侍从,身后之人还用多想吗?”

    他语气严厉,“你可知刺杀亲王是何罪名?到时你一个孩子承担得起吗?所有罪名都会被谢家人承担。若是晟王身死,脱不了一个秋后问斩,就算运气好,他保住了命,也是流放,难道只凭你一张嘴说不会,便能让他们逃脱吗?”

    谢景行看着元宝的眼神越来越惊慌,心中有些不忍,却并没打断安庭远,若不是安庭远阻止了他,后果极可能便是安庭远所说那样,得让元宝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元宝第一次在谢景行面前表现得不再那般沉稳,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看着他,可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老爷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可能会牵连老爷呢?”

    脑中的弦崩断,他喊道:“不,不会的,我是为了给家人报仇,我一家几十口人,现在只剩下了我和我爹,若不是要留着我一条命去威胁爹,我早也在狱中丢了命。”

    看着谢景行,元宝满面泪痕,“老爷,我不会害你的,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所有人都是一惊,谢景行最先反应过来,半抱住接近崩溃的人,轻拍着他的背,“我知道,我知道。”

    元宝过往的异常终于有了答案,“你还没见过你爹呢,此前你见过晟王许多次都没动手,此次却铤而走险,肯定也是想给我报仇,对吧?”

    元宝被他拆穿压在心底的心事,喃喃道:“老爷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了。”

    第196章

    谢景行只顾着安慰元宝,元宝就跟失了神一样看着他,却不知一旁的顾绍嘉几人早已变了脸色。

    顾绍嘉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元宝面上,之前见元宝时曾出现过的眼熟感又升了起来,而且答案就在她的嘴边,身旁安淮闻却比她更先说了出来,“你是孔青雄的嫡子,孔天锡。”

    元宝身体一震,连眼睛都不敢眨,整个身体都僵在了谢景行怀中。

    谢景行募地垂眼,看着元宝脸上的恐惧,不用他作出回答,他的神态已经表明了答案。

    顾绍嘉腾地站起身,走到元宝面前盯着他的脸细细地看,“我之前就见你眼熟,现在想来,你的眉眼分明与你娘有几分相似。”

    孔青雄的夫人常在宫中行走,尤其是太后置办宴席时,总会有她的身影出现,顾绍嘉少不得会与她打交道,曾有过数面之缘。

    谢景行没顾得上顾绍嘉所说,感受到了手臂被元宝紧紧抓住的刺痛感,像是被攀附住的浮木一般,若是他再不作出回应,紧紧攀着他的这个孩子说不定就真的彻底绝望了。

    谢景行侧过身,背对着顾绍嘉,也将元宝挡在了顾绍嘉的视线范围外,元宝不再被另外几人紧盯着,终于回过神来,怯懦地道:“老爷。”

    谢景行将手掌按在他的头顶,“之前就与你说过,我将你当弟弟看,若是愿意,你可以叫我哥哥。”

    谢若听见他的话,撇了一下嘴唇,可想起方才元宝的话,还是没有插嘴。

    元宝震惊地看着他,“可我是孔青雄的儿子,也可以喊你哥哥吗?”

    谢景行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思,笑道:“你还是个孩子,心思咋这么重?我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看他总算是放下了心中重负一般,扑在了自己怀里放声大哭,谢景行心中叹息,孔青雄之子的身份便是元宝的原罪,难怪元宝以往总是显得心事重重。

    看谢景行的动作就知道他是要护着元宝的,顾绍嘉和安淮闻也只得压下心中急切,坐了回去。

    直到元宝总算歇了哭声,安淮闻才出言问询,“按理来说,孔家三十几口人早该已在狱中畏罪自杀,你是如何逃了这一劫?”

    元宝缓了缓神,才道:“并不是畏罪自杀,是何家派人毒杀的,当日他们选了一具与我身形相似的尸体将我换了出去,如此我才能在那时保下命。”说到此处,他眼神中满满都是恨意。

    “那你后来又是如何逃脱了何家魔掌?”

    元宝掩住眸中痛楚,说道:“当日他们将我带去与爹见过一面后,就将我推入了运河中,欲要杀人灭口,可我命硬,被河水冲到了岸边,活了下来,之后就被老爷救下,一同带来了京城。”

    顾绍嘉看着元宝,脑中千回百转,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为了撬开孔青雄的嘴,他们不惜想方设法保下孔青雄的命,可孔青雄却是打定了主意,将罪名全纳于己身。

    他们一直未曾放弃,却也束手无策,若是能将这个孩子带去孔青雄面前,或许事情会更容易转圜。

    想着他将视线落在了谢景行面上,谢景行现在五感比过去好上许多,自然感觉到了顾绍嘉的眼神,只与她对上一眼,便得知了她的心思。

    他垂眸看向元宝,尽力放柔了神情,“元宝你还想见你爹吗?”

    元宝当即怔在那里,害怕道:“老爷,你不要我了吗?”

    谢景行拍了拍他的肩,“这是说的什么话?方才不便说了,我将你当弟弟,怎么会不要你?”

    元宝犹豫片刻,握紧双拳道:“想。”

    他想亲自去到孔青雄面前,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做出了通敌卖国的事情?若真是,到底是为了什么?搭上孔家三十几口人的性命,他现在可后悔?

    听见元宝的答案,顾绍嘉腾地站起身,“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大理寺。”

    跟着安淮闻和顾绍嘉离开谢宅前,元宝回头看向了谢景行,眼带忐忑,谢景行也有些担心。

    安淮闻看他两人神态,安慰道:“放心,事毕之后定将人安然无恙地给你送回来。”

    顾绍嘉几人太过急切,连方才心中升起的对谢景行精神力的疑惑也再顾及不上,将太后和何怀仁拉下马,是他们多年以来的夙愿,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微末小事。

    反倒是谢若看旁人都离开后,突然回想起方才自己像是被什么托在半空中时的感觉,兴致勃勃地缠着谢景行询问。

    谢景行自己都还未理清精神力的用处,哪里能直接回答他,不过他也好奇,便陪着家里人一同试验。

    结果是喜人的,虽然不能做到像传说中的那般以精神力隔空取物,可他的感知能力却要强上许多,就是谢定安身为天乾,身体素质极好,也无法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靠近他五丈以内。

    除此以外,他方才所使用的精神攻击,也是来无影去无终,杀伤力极强,在他注意力集中的情况下,能将精神力聚成一束,穿透双手合抱才能圈住的树干,这是通过花园中一棵百年大树得出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精神力指哪打哪,比弓箭好使多了。

    不只是能用于攻击,还能将精神力布成一道防御的盾,虽然肉眼看之不见,却能抵挡刀剑攻击,甚至将攻击反震回去。

    林林总总,看地双胞胎眼睛发亮,手都拍红了,连声高呼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

    谢景行在华夏曾听说过精神力,可也是首次知道精神力的厉害,心中也不断感叹身负精神力之人的逆天。在仍以冷兵器为主要攻击手段的大炎朝,身负精神力之人,若不被群起而攻之,还真是无敌般的存在。

    他现在也算是胜负金手指的穿越人士了,虽然金手指来得晚了些。

    不过由于精神力的提升,他倒是想起了在贡院最后一晚那被他当做一场梦的经历。也隐约记起了在那之前似乎就有一道微弱的精神力穿进了他的脑海,而那时的号舍中,除了他就只有众多的猫,其中能有精神力的,不做他想,唯有那只听得懂人话的黑猫。

    若不是那只黑猫,他那晚说不定真会烧出个好歹来,这样看来黑猫也算得上是救命恩猫了,想到此前他的想法,谢景行也不多耽搁,趁着时日还早,带着双胞胎到了青衣巷。

    他本以为要寻那只黑猫需要费些时间,可没想到他才出现在青衣巷,那只神出鬼没的黑猫就出现在了靠近他的墙头上。

    知道黑猫能听得懂人话,谢景行独自上前两步,微笑道:“我家中尚缺一只狸奴作伴,不知你是否愿意成为我家中一员?”

    说完他心中居然生出了一丝紧张,双胞胎更是屏息望着那只肥壮又威风凛凛的黑猫。

    没让他多等,黑猫在墙头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将身体拉成一长条,然后懒散地从墙上跳到了谢景行肩头,肉掌拍在谢景行的脸颊上,仿佛在催他,猫大爷已经准备好了,还不快驮着我回家。

    因为谢景行喜爱猫,在通州府时路上遇到狸奴都会多看几眼,不只是屿哥儿察觉到了,双胞胎也知道。

    爱屋及乌,他们看着黑猫的眼神也很是喜爱,谢若凑近谢景行身边,拉着他的手臂撒娇,“哥哥,让我也抱抱它吧。”

    谢景君也走向前,眼巴巴地看着谢景行。

    黑猫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两个人类小崽子,一副天大地大它最大的模样,高高在上没有动作,只在闻到谢景行后颈飘出的信息素时,将脸埋进了谢景行的脖颈中。

    没有猫能逃脱缬草香的诱惑,有精神力的猫猫也不行。

    在刚见到黑猫时,谢景行就察觉到了黑猫周深一样,难怪黑猫能这般通人性,原来黑猫也散发着一股微弱的精神力,虽不如他的强,却是在其他动物身上从未见过的。

    看来大炎朝真是疆域辽阔,无奇不有,这样想来,谢景行忽然想到那只跟在屿哥儿身边的白狐,小白似乎也能对人言做出辨别,莫非也是有着精神力的动物之一?

    不过现在是验证不了的,加上被两只小崽子央求着,他只能伸出手,将黑猫抱下来,放去了谢若怀中。

    既然都成了家中一员了,让家里人抱抱也没有关系,相信以黑猫的聪明,不会伤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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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时远在千米之外的金匾城,屿哥儿正抱着小白站在城墙上,望着安庭轩带领的军队消失在道路尽头,心中有担忧,有期盼。

    虽然他曾参与过金匾城与西戎军之间的战斗,可他到底只是一个小哥儿,刀剑无眼,怕把他伤着了,领兵出征之时,他理所当然地被安庭轩留在了金匾城。

    同他一样待遇的,还有郑国公,郑国公的伤早已痊愈,不过身为老将,他也留守在了金匾城。

    郑国公站在屿哥儿身旁,脸带欣慰,“放心,有你二哥在,还有红衣大炮,此战必胜。”

    屿哥儿点点头,心中期望更深,若是顺利,再过几日他们就能出发回去京城了。

    事实证明,屿哥儿的担忧是多余的,炮弹炸响的火光落在了守边城巍峨的城墙上,摧枯拉朽般摧毁了西戎军的防御。

    战场上血肉横飞,鼻腔中充满着血气,不过半日,西戎军便损失了近三万人,无论阿那日再如何负隅顽抗,西戎军最终还是只能步步后退。

    全通海、徐参将、赵一舟,连上次押送红衣大炮来金匾城后,就留下的徐护卫也在军队中,各自领着一队士兵,在安庭轩的指挥下,迎着慌不择路的西戎军冲了上去。

    第197章

    会试发榜这日,会元之名不知道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虽没几个人知晓谢景行的身体详情,却还是有风声泄露,不然,会试后十几日,多少举子日日结交同年,却偏偏不见谢景行的身影。

    而孟冠白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或多或少也透露过对谢景行会试不顺的担忧。

    之后众人再猜测会元之席花落谁家时,有志一同地将谢景行排除在外。毕竟参加会试之人人才济济,就是全力而为也不能保证脱颖而出,更遑论是在出现意外的情况下了。

    最先知道排名的自然就是贡院里的主考官,试卷排名出来之初,副主考说出放在第一个的试卷之人的姓名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居然偏偏取中了谢景行做会元。

    京城满朝文武,现在谁人不知谢景行与安淮闻和顾绍嘉关系甚密,此次主考官却又是孔起元,晟王王妃的亲爷爷,主考可是本次会试所有取中之人的座师,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好在为难之人不是自己,他用眼角余光暗暗观察着孔起元不辨喜怒的神情,仍是将谢景行之名填在了黄榜的第一位。

    之后便是将黄榜送给泰安帝过目,以往这些事情泰安帝是一概不过心的,可此次他却也有所期盼,屿哥儿未来夫君可也在此次会试参考举子之中。

    黄榜上的名字写得满满当当,几百号人,可最受人关注的不外乎前三,其中最夺目的便是独占鳌头的会元之位了。

    泰安帝笑开了,衬得苍白的面色看着都健康了不少。

    魏总管撑着黄榜站在泰安帝跟前,称赞道:“他倒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泰安帝点点头,“不然屿哥儿怎会看上他,看来还是屿哥儿有眼光,一挑就挑中了这世上最好的那个。”话语声虽轻,可却能听出其中的与有荣焉。

    魏总管见着泰安帝有了些精神,心中高兴,问道:“这么好的消息,不若派人去告知公主一声?”

    泰安帝却摇摇头,“不必,长姐他们现在正忙,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他眼中常年沉郁,此时却忽然有了丝光亮。

    魏总管见着他的模样,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高兴,而是悬起了一颗心,于太医的劝言言犹在耳,“陛下,眼看着孔青雄那里有了线索,事有转机,说不得轩少爷回来时,便是另一片天了。”

    听了此言,泰安帝更是难得扬起了快意的笑容。

    魏总管窥着他的笑容,斟酌道:“可轩少爷还年少,需要您在一旁指引呢。”

    泰安帝话语淡淡,“有长姐在呢。”说完挥了挥手,让人将黄榜撤了下去。

    魏总管张了张嘴,可看泰安帝执意的模样,无奈退了出去。

    接着便是布榜了。

    谢景行醒得很及时,像是特意为了知晓会试排名醒过来的。

    而在看见榜上高高挂在第一个的名字时,谢景行短短两日间就又一次受到惊吓,他以为在那等情况下,他能上榜就是老天护佑了,没想到他居然中了会元,在被孟冠白抱住时,他才回过神来。

    “恭喜谢兄,哈哈,谢兄是会元,而我是最后一名,也中了,一头一尾,也太有缘分了,哈哈”孟冠白欣喜若狂的声音让谢景行找到了些实感,脸上露出了一抹畅快的笑容。

    身旁人听到孟冠白的声音,有的羡慕、有的嫉妒,种种视线汇集在了谢景行身上。

    谢景行只让他们看,强自按捺住心中激动,回了谢宅。

    可他却不知,晟王听闻消息后,在王府发了好大一通火,王府正厅的东西被他砸了个遍,再寻不出一件完好的东西。

    听着里面的动静,王府管家缩着脖子,不敢进去,他身前的汉子更是垂着头,讨好地说:“要不我就将期刊工坊的消息同您说说,您到时帮着转达一下。”说着,他点头哈腰,不住央求。

    管家听着里面传来的又一道哗啦声,不敢进去触霉头,挥了挥手,“行,你说吧。”

    汉子大喜,立即道:“期刊其他一如往常,唯有一件事有些异样。”

    管家奇怪道:“何事?”

    天下商行期刊成立了这么久,他们派进去的人也有不少,可都是些杂工,探查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回来,顶多就是比外面的人提前知道期刊上大概有些什么内容,可他们要这些东西又有何用?

    汉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期刊,递给了管家,道:“这月的期刊重印过,本都已快全印好了,只等押送到大炎朝各处,却突然被招了回去,换了一篇文章后才又重新刊印的,原来刊印的那些期刊本要全部销毁,我好不容易才保下了这一本。”

    汉子是早已潜入期刊工坊的晟王手下之一,平日里看着很是老实,做事任劳任怨,明面上看着不多话,也不偷奸耍滑,旁人有什么事让他帮忙,他也不推脱,因为此,这才勉强能接触到一些工坊的小管事。

    而谢景行更换期刊文章一事太过仓促,要临时写文章,印了样刊之后,又要立即刊印上万本期刊,将工坊所有人忙得人仰马翻。

    这才让着汉子偷了空子,从待销毁的期刊中摸了一本出来,藏着带出了工坊。

    这事确实有些奇怪,管家接过他手中期刊,将他打发走了,只是听着里面晟王暴怒的声音,他却不敢立即送进去。

    再等等吧,等晟王冷静些再将期刊送上,也不用挨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而这一等就从午后等到了黄昏,等从里面传来晟王叫人的声音时,管家忙理了理衣衫,这才弯腰低头,低眉顺眼走了进去。

    等将被砸得无处落脚的正厅收拾好,又为余怒未消的晟王递上了一杯茶,管家才将期刊递了过去。

    “这是?”晟王漫不经心地随手翻开。

    管家忙谄媚道:“乃是天下商行三月的期刊。”

    晟王恨不得将书砸在管家头上,恨声道:“本王难道就看不出这是期刊?”

    管家心颤了颤,忙将刚才那汉子所说重复了一遍,悄悄抬眼窥了一眼晟王的表情,说道:“奴才想着,天下商行这期刊发售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出现如此情况,其中必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只是奴才愚笨,想不出其中关窍。”

    这下晟王倒是起了些兴趣,转而吩咐道:“去将前些日子发售的期刊拿过来。”

    既然是重新刊印的,其中必有不同,他们早就对天下商行发售的期刊有所图谋,自然每期期刊都并未落下,管家很快将期刊拿了过来。

    不过稍加比对便找出了差异之处,看着待销毁的期刊中那篇天外居士署名的文章,晟王蹙眉,为何需要将之销毁,这篇文章看着明显较新的那篇文章高明许多。

    放下期刊,他探出手又要抓过一旁茶盏,可手指才触摸到杯壁上,他的动作忽然顿住。

    前些时日与临安楼众举子谈诗论文时曾听过的此次会试题目猛地在他脑中闪过,此次会试最后一篇策论不正是有关寒灾的吗?

    他眼中精光亮起,莫不是……他激动地从凳子上站起,招呼管家附耳过来,“你去……”

    此时的谢宅却是一片欢天喜地,谢家人高兴过一场,没过多久,便是报喜人源源不断地庆祝恭贺,又使人送消息回乡。

    而在三月的短短十来日间,谢宅发生的好事可不只是谢景行高中会元,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从长公主府传了过来。

    首先是孔清雄终于松口了,他竟真保留下来了,他与何家密谋的书信,甚至连西戎买卖铁矿的账本,还有银钱的去向都留了底,只是并不在他手上,而是在早被他送走的心腹手中,而此时心腹所在何处,他确实并不确定,只有几个猜测。

    还得长公主派人去寻,此事事关重大,安庭远才回京几日,便就又带着人离了京,亲自去寻人。

    伴随着安庭远离京消息传过来的是金匾城传回的军报,这下可不止谢家人高兴,整个大炎朝都轰动了。

    安庭轩以不到五千人的伤亡,从西戎军手中夺回了守边城。

    不止如此,几乎全歼西戎军不说,安庭轩还带领着军队直接杀向了西戎腹地,除了老弱妇孺,灭杀了西戎近大半部落,又故伎重施火烧了西戎王庭。

    不久前才复建好的西戎王庭被他烧得只剩下残壁断垣,西戎二王子阿那日和三王子尽皆身首异处,西戎王室只剩下年老体衰的西戎王。

    此时,带着西戎王亲笔降书的西戎使臣已跟着安庭轩在回京的路途上了,这是自先帝仙逝之后,大炎朝与外邦之间的首次大胜。

    彻底扬了大炎朝的国威。

    一时之间,四方边境外邦都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小心思,连试探都不敢,龟缩在边境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一贯冷硬的谢定安现在都是面露柔和,双胞胎更是乐疯了,日日在家中期盼着屿哥儿的归来。

    甚至连一直唱独角戏与元宝争宠的谢若都不再明里暗里与元宝过不去,也是因为元宝处处忍让,才使得谢若不再拿他当假想敌。

    元宝暴露身份之后还能留在谢宅,他就已很是满足,自然不会与谢若一般计较。

    且他历经磨难,自是很轻易便看穿谢若并不是真的看他不惯,虽是在同他吵闹,那样子分明只是闹着玩的。

    正是因为谢若的插科打诨,元宝才能从孔青雄抱着他虎目含泪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谢景行并未询问元宝那日他随同长公主前去大理寺发生了何事,看他回来后强颜欢笑的模样,也没有多加劝慰,而是由着谢若带着谢景君在元宝面前胡闹。

    果然,小孩子就应该和小孩子打交道,一日日过去,有时也能在元宝脸上看到几个开怀的笑容。

    谢景行很是欣慰,等闲下来,已到了三月二十,正是殿试的日子。

    第198章

    自醒过来的十几日,虽会因为种种消息而心思震荡,可更多却期盼着殿试,毕竟殿试一过他便走完了科举之路,而且,殿试不罢人,即使再差也是一个同进士,之后他便能从这么多年的学海生涯中解脱了。

    而在这段时间中,周宁和谢定安更是对他处处关怀,就是吃饭时,连筷子都想要放到他手中,他实在是无可奈何,也没有办法拒绝,只能生生受了双亲的关怀。

    就连双胞胎和元宝也是端茶倒水,真真将谢景行殿试当做了谢家现在最重要的一项大事。

    不过双胞胎却有小心思没在谢景行面前表现出来,两人私下可是偷偷摸摸说了好几次了,就盼着此次谢景行在殿试上能考个好名次,到时就可以将屿哥儿风风光光地娶回来,虽然现在屿哥儿家和谢家就隔着几步远,可屿哥儿现在还是住在别家,要是娶进门来了,不就能日日同他们相处了吗?

    他们两人的小话还是元宝无意间听见的,但是他也没有同谢景行说,只跟着双胞胎一样,对此事闭口不言。

    谢景行是断然不知家里几个小崽子居然比他还着急他与屿哥儿的亲事的,他大多还是将心思放在了看书上。

    殿试题目只考一道策论,而策论所问之题不外乎是灾情、军事、治国等能体现政治才能和处事能力的题目。因此,谢景行这些时日主要是将家中所有的天下商行发行的期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尤其是有关时事的部分,其中虽有部分是由他所写,可在期刊编辑出师之后,他中间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关注过期刊发行相关的事宜,只时不时写几篇文章,而他全心读书,并不完全了解大炎朝近几年发生的大小事情。

    不过,期刊却是事无巨细地将近几年大炎朝的大事轨迹全部记录了下来。

    策论,简单来说就是根据题目提出与之相关的论点,并根据论点展开论述,且必须提出相应的对策和建议。策论是谢景行写熟的,自然不会因此而感到忧虑,他将期刊从头看一遍,只是想将近些年的大小事在心中有个底,写论点时也能结合实事详细论述,到时更有利于他脱颖而出,都已经考了会元了,梦想个头名三甲该是不过分吧。

    当然这个他只在心中想想,并没有说出来,不然又该让家人跟着紧张了。

    几日的时间过得很快,殿试这日,不过寅时一刻,谢景行就到了宫门前等着了,他来得不早不晚,到了后就混在了人群中间,之后又有人断续过来,不过因为寅时时辰尚早,天色黑沉,没几人注意到他是谁。

    再加上马上就要殿试了,谁不紧张,更没心思多看四周,不过谢景行却发现了联袂而来的寇准规和孟冠白一行人,之前都忙着殿试,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可此时看见萧南寻的样子他就蹙起了眉,没忍住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萧兄,你怎么比我还更像大病一场的?”

    萧南寻看着他健康的模样眼露欣慰,听他这话眼中显过一抹晦色,可还是笑着的,“家中有故,不过事情已解决,不用忧心。”

    谢景行这才放心,这几位友人中,论起来确实是萧南寻心思最重,不过他却不认为自己看人的眼光会出差错,就是萧南寻心思再重,却绝对是个光明磊落之人。

    友人易得,知己难逢,谢景行自觉运气属实不错,读书途中遇到的这几位友人真真算得上是知己,更幸运的是,他们一起踏上科举之途,虽然在科举过程中,每人的进度有快有慢,可互相支撑着,居然所有人一同磕磕绊绊地到了终点,这条通天之途眼看着就对他们张开了大门,谢景行当然高兴。

    孟冠白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可此时站在宫门前,居然紧张地有些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出口。

    丘逸晨在一旁讥笑他,“平日里倒是大胆,这时居然是这么一幅胆小如鼠的模样,真是没用。”

    孟冠白反唇相讥,“你要是将你那手松开,我便也相信你不是故装镇定。”

    丘逸晨垂下头,看着自己紧握得发白的双拳,一时脸色无比精彩。

    登时,其他几人都笑了,有这两人耍活宝,他们倒是放松了不少。殿试这般重要的时刻,大家都紧张,就是谢景行,心也有些忽上忽下的。天气仍然严寒,他们说着话也能缓缓此时饥寒交迫的难捱感。

    不过来人之中却有一些本就是京城高官显贵中出来的举子,家中侍从倒是准备得周全,现在手捧着手炉,亦或是披着厚厚的大氅,大多聚在一处看着他们,瞧着倒很是舒坦。不过,也就是现在还没有进去皇宫,可以随意些,待到进去之时,也得将手炉和大氅留在宫外。

    方管家本也是准备为谢景行准备这些东西的,可谢景行自进化出精神力之后,对冷热的抵抗力相较原来强了不少,会试前穿着单衣,冷地受不住的天气,现在却只能感觉到微微的凉意,如此便没让他多费心。

    此时看着大多数人问在寒风中哆哆嗦嗦的,他再一次感叹起自己因祸得福,自然就联想起了罪魁祸首晟王。

    若是晟王知道因为他那一出,自己反倒进化出了精神力,不知是何感想?谢景行都有些期盼起晟王得知此事时难看的神情了。

    谢景行也不是圣人,自然对晟王这等小人深恶痛绝。

    人总是经不住念叨的,才在心中想起了晟王,远方转角处就驶来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马车四角都挂着精致的灯笼,灯笼里面的烛火明亮,照得驾驶马车的车夫面貌很是清晰,而马车车帘也已被一只手撩起,马车很快靠近,一张熟悉的脸便从马车窗口望向了的静候在宫门前的中试举子。

    谢景行一看见他,脸上的笑便收了起来,他没注意到,他身旁的萧南寻更是目露寒光,后槽牙紧咬。

    “是晟王殿下。”有人也发现了来人是谁,高声叫道。

    一听此话,不少人都看向了马车,晟王仍然是那副温雅的笑容,看着举子们笑得亲切,“诸位久等了。”

    他又看了看宫门,说道:“就快到时间了,诸位只需在此稍加等候便能进入宫门,殿中都点有火盆,到时也能暖和些。”

    “多谢晟王殿下关怀。”一片感谢声接连响起,晟王去临安楼那么多次,可不是白去的,宫门前数百举子,其中绝大部分他都面熟,甚至打过不少交道。

    一来一去,双方都互相问候了几句,晟王这才佯装不经意将视线落在了面无表情的谢景行身上,看着他长身玉立站在人群之中,面无表情,也未曾开口同他说话,像是不屑的模样。

    若是以往,晟王定是怒火冲天,可此时他唇角却忽然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眼中更是闪过一抹精光,之后再不多说,将车帘放下,进了皇宫。

    此次他本是不应出现在殿试的,可前几日他去了一趟何怀仁府中,何怀仁乃是他的外公,互相走动本是正常,只是为了不想落得个结党营私的名声,晟王少会直接去何府。

    那日,他却是急急忙忙驾着马车就过去了,等到了何怀仁书房,晟王还被何怀仁规劝了两句,晟王却是毫不放在心上,而是一脸迫切地将那本待销毁的期刊和他吩咐王府管家设法从贡院里拿出的谢景行的试卷放在了何怀仁面前。

    他很是急切地道:“外公,你可知我发现了什么?”

    何怀仁看着面前的东西,有些不知所以然,还不待他问,晟王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道:“此次的会元居然是作弊得来的,而这作弊之人还与顾绍嘉和安淮闻有关,甚至与天下商行、天外居士都有关系。”说到此处,他更是掩饰不住脸上的幸灾乐祸和满眼的疯狂激动,“若是我们能将其当面拆穿,到时顾绍嘉和安淮闻这几年的好不容易招来的人心,就会立时坍塌,过去众星捧月,之后便是狼狈不堪,到时我们还用担心顾绍嘉和安淮闻吗?他们怕是只得一死才能挡住天下学子悠悠众口了。”

    晟王兴奋地在书房中来回走动,手背在身后,双拳紧握,“还有那该死的天外居士,居然只凭得那不知从哪来的华夏诗和这本期刊便能与外公齐名,这次抓住了他的把柄,可不就将其拉下了神坛,到时看他还怎么利用名气帮助顾绍嘉和安淮闻?”

    他眼中狠意溢出,“既然从未在人前露面,那日后也该藏头露尾,老老实实做个躲在人后的声名狼藉的耗子。”

    这下就连何怀仁也按捺不住地心潮澎湃,他连忙将谢景行最后一道策论答卷和期刊上那篇天外居士署名的文章来回比对,居然无一字之差,良久,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鼻孔急速张合,也是朗声大笑起来,顿时,整间书房只剩下了一老一少的狂笑声。

    笑声刚落,晟王就心急火燎地建议道:“不若明日大朝就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将其拆穿?”

    没想到,何怀仁沉思片刻后却摇了摇头,“你呀,太急切了。”

    晟王更是急迫,“好不容易抓住把柄,此时不急,更待何时?”

    何怀仁却露出个带着残忍的笑意,“自然是攀得越高,摔得越痛,那谢景行只是个会元,还不够,若是状元,那时跌下来才叫好看呢。”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晟王听罢,先是一怔,紧接着便露出了残毒的笑容。有什么比让人在人生最得意之时,将之摔落谷底更使人痛快呢。

    高中状元可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先让谢景行考上状元,再风风光光骑马游街,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状元乃是谢景行,等他感受到了得中状元的荣耀后,再在受到全京城所有高门大户、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甚至天下百姓关注的琼林宴上将之拆穿,那才是酣畅淋漓。

    想到此处,晟王笑得更加凶狠。

    为了让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他可是特意去求了泰安帝,此次殿试一定要让他参与,到时他才好能亲眼见证状元之位落在谢景行身上。

    就让谢景行先高兴高兴吧,等到顾绍嘉和安淮闻无暇顾及他之时,谢景行又从云端摔落谷底,到时他再出现在谢景行面前,甚至不需多费口舌,为了自保,谢景行怕是会迫不及待将红衣大制作方法交出来吧。

    想到谢景行那时卑躬屈膝的模样,晟王在马车中笑出了声。还亏的他之前将那么多精力放在了萧南寻身上,真是多此一举。

    第199章

    谢景行并没有多将注意力放在晟王身上,就算两人有怨,谢景行也极其看不上对方,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谢景行却是心中门清,待晟王的车架消失在宫门处后,他便垂下眼,平心静气静待殿试。

    直到天边缓缓亮起微光,中试举子身前的宫门才大大张开,两位面貌亲和的公公从内走出,其后跟着几位身穿甲胄的高大护卫,并没多说,直接就引着他们走进了宫中,举子们自觉地排成两列,按着顺序跟在护卫后头,往皇宫内而去。

    无论是京城本地的举子,还是京外远道而来的举子,刚才在皇宫外虽有差别,可等进到皇宫内,却都并无两样,皆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宫内部。

    宽敞的步道顺着脚下往前延伸,肃穆持枪的护卫值守在旁侧,在庄严的皇宫内,所有人都眼观鼻,鼻关心,视线中只余自己的脚尖和前方之人的脚后跟,一路上除了轻盈的脚步声,再无杂音。

    还没到殿试开始的时间,他们先是被带到了一处宽敞的大殿之中等候,如晟王所说,大殿四处都放着有几个炭盆,方一步入就觉暖意扑面而来。

    殿试的流程并不像乡试、会试那般繁复,进殿门前,侍卫只检查了举子身上有无携带兵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毕竟都是板上钉钉的进士、同进士了,谁还会当着皇帝和众大臣的面作弊呢?

    也并未等多久,才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有公公领着他们到了一处大殿中,大殿极为宽阔,足足放了五百余套的桌椅,都是单凳单椅,每套桌椅间都隔着三尺的距离,就这都还有空位站下不少朝廷的官员,他们静立一旁,是此次殿试的监考官。

    人不是一起放进殿中的,那也太过杂乱了,当着皇帝和众大臣的面,乱糟糟一团未免也太过失礼。

    按照会试排名一一上前,当先的便是谢景行,他跨过高高的门槛,几步走入大殿,只微微抬眼便看见了坐在上面的面目清俊的中年男子,看着就像是平日里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温和长辈一般,面上带笑,看着很是亲和,只是太过瘦削了些。

    只一眼,他便收回了眼神,恭敬行礼道:“民谢景行,见过陛下。”

    “起身吧。”声音也很是温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更是隐含亲近,还抬手指着台阶下最中间靠前的那套桌凳,道:“落座吧。”

    泰安帝看着谢景行属实很是满意,不止才华横溢,连长相也是万里挑一,确实配得上屿哥儿。

    谢景行又恭敬叩头,然后便规规矩矩坐在了凳子上,其后便是其他人鱼贯而入,不多时,所有人都坐在了大殿中。

    就在大殿之中安静无声时,站立一旁的何怀仁和身旁的张文进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闪过暗光,而会试的副主考孙红英就站在两人身后,瞧见了两人的神情变化,他却并未多言,而是垂下了眼。

    本以为他取中谢景行做会元会惹得何怀仁不悦,一开始确也如他所想,可近几日何怀仁对他态度却莫名好上许多,甚至夸赞他与首辅大人眼光独到。

    这一出倒是真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过在面前这几尊大佛面前,他也只能算是个夹在缝隙之间,勉强才能保住官身的小杂鱼,可掺和不进他们之间的斗法。幸亏今日他并不是判卷的主力,到时紧随其他几人的步伐就行。

    殿试考查题目虽与会试最后一场一样,考的都是策论,可却也有不同,字数可是多了好几倍,最少也得写上两千字,连题目都长了许多。

    因此,孔起元、何怀仁和张文进,以及他们身后的翰林学士都花了近半刻钟,才在试卷上各写下了一道长题,待墨迹干透后,才由太监上呈到御前,由泰安帝选出其中一题作为本次殿试题目。

    泰安帝却并没有细看,直接就将最上面的那道题提了出来,这上面写着的自然就是孔起元所出题目。

    孔起元见状,脸上神情也未有所变化,直接就让一旁的抄卷官将之以大字抄写在一块巨大的题板上,然后将之横立在了所有举子最前。

    大殿中所有考生同时将实现落在了题板上,能参加殿试的举子,就算不像谢景行那样有着作弊一样的记忆能力,记忆力也差不到哪儿去,不过片刻就将试题从头读到尾,也刻在了脑海中。

    “制曰:自昔帝王创造丕图,必有贻谋,以为长治久安之计……欲俾内外百司,群工庶职,感恩奋庸熙载,恪守夫典训而慎行之,毋滋偏失不举、名存实爽之议,用期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中国尊而四夷服,风雨时而嘉样至,谅必有道矣……”(注)

    粗粗一数,题目足有四百余字,可归纳后,不外乎就是寻治国安邦之道,问及如何使得大炎朝百姓安居乐业,四方安平,八方来朝。

    归纳出来后看似简单,可实际上这道题考查得范围却极广,政治、军事、民生皆有涉及,且还须写出有建树的见解。

    在这大殿之中,年龄最大的四十来岁,年龄最小的也才十八,年龄相差虽大,可大家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满腔心思放在科举途上的读书人,又有几人真正做到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不愧是一朝首辅所出之题,出手便见真章,不少考生一时都怔怔回不了神,在一旁高大火盆的烘烤下,有的举子额头甚至都隐隐冒出了汗珠。

    良久,才终于有人落笔将题目抄在了试卷上,就算心中焦急,可人人都是过五关斩六将才站在了皇帝面前,自然笔笔都尽善尽美地落在了卷子上,虽不知皇帝会不会亲自查看试卷,可一手好字也能帮他们多得些印象分。

    晟王站在一列监考官最末,他虽是一朝王爷,可他此次能混进殿试的监考官之中,还是请了泰安帝的恩典,自然不可能越过其他人,他的视线自开始便一瞬不瞬地落在谢景行身上,看着他一派沉稳,一点都不像其他举子那般紧张急切,心中嗤笑,若不是他巧合地逮住了谢景行的小辫子,怕是真被他这副模样唬了过去,还真当他心有丘壑,满腔才气。

    他心中冷笑,就看你继续装,等到琼林宴非要将谢景行这满身装模作样的皮全部扒下来不可。

    谢景行并不是装,他心态确实沉稳平和,尽管殿试之前曾在心中畅想过考中头名三甲,可在考试之时,他却是将所有杂念排除在外,脑中只余题目。

    而他身旁举子之所以会这么紧张,一来是因为题目确实考得难,再就是就算出自高门大户,可也是首次面圣,还没许多当朝重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然心有畏惧。

    可谢景行前世却是来自华夏□□,不论是参加各种竞赛、比赛,甚至是兼职,经过的大场面数之不清,不可能太过在意那些目光。且他也并不太将皇家威严放在心上,要知道华夏最后一位皇帝可是得跟他一样,老老实实买票进皇宫。

    皇帝只是一个身份,虽握有生杀大权,可据他所知,泰安帝也不是如同晟王那般混不吝的性子,总不可能因为他写得差就将他拖出去斩首,自然他便能放平心态,气定神闲地完成这场考试。

    要写几千字的策论对在场其他举子而言属实为难,毕竟平日里科举考试的经义文章也好,策论也罢,都只需写几百字即可,可现在却突然让他们写上几千字的长篇论述,有些举子真可谓是挖空心思。

    可谢景行前世到底是正规院校毕业,还是最高学府,不论其他,光是毕业论文就得几万字,作为最高学府优秀论文的作者,毕业论文的近十万字可是全部出自他之手,可并不是如同普通本科生毕业论文那样生搬硬凑出来的,虽说不上字字珠玑,却也是粲然可观。而出自他之手的新闻,不说篇篇都有数千字,几千字的文章却也不少,现在只是写一篇几千字的策论,这对他来说早已是举重若轻之事。

    不过只看孔起元高高位于监考官员之首的模样就知,此次殿试判卷仍然是以孔起元为首。

    孔起元可不像泰安帝那般随意,他既然出了这么一道题目,自然是想有所得的。

    须得言之有物。

    如此,便需从方方面面写出此时大炎朝的弊端,并提出行之有效的建议,绝不可夸夸其谈。

    不过这些时日他看的期刊可没白看,其上记录的大炎朝所有大事小事在他脑中都过了一遍,并按照相关性在大脑中形成了思维导图,一桩桩、一件件,再将重复的剔除掉,独留下最重要的那部分。

    接着一级,二级、三级分级罗列出政治、经济、民生、军事等不同方面的内容,以此为延伸,再列出各个方面的相关建议,脑中几乎是密密麻麻的网状结构图,若是其他人能看见,必是会被其迷地头昏眼花,可图是谢景行自己罗列出来的,自然对其脉络一清二楚。

    甚至他脑中像是装了自动梳理器一般,想得很是宽泛,可落在纸上却很是条理清晰,且脉络贯通。

    不过在写文章之前,谢景行还是先在答卷排头写上了姓名、籍贯,然后才另提一行。

    孔起元是实干派,开篇必得祭出真章,“臣对:臣闻帝王之御天下也,有致治之道,有保治之道。致治之道存乎法,保治之道存乎勤……”(注)

    只是殿试名义上的最高主考官还是皇帝陛下,自然也得在其中掺杂些歌功颂德之语,“恭惟皇帝陛下,年当鼎盛,运抚盈成……贤才皆已举用,四海皆已无虞,保治之道盖已默得于圣心之妙矣……臣请稽之经,订之史,按之当今之务,为陛下陈之,陛下幸垂听焉。”(注)却又不能全是这些无关之言,不然必会被孔起元将名次贬至三甲。

    之后便是大书特书,从方方面面提出自己所见的大炎朝弊端以及有可行性的建议了,“臣闻天下重器也……臣请以创之法言之……夫君者,天也。天惟聪明刚健,动而不息……”(注)

    最后还得过一遍流程,身为皇帝治下万民之一,居然敢给皇帝提意见,就算是皇帝要求的,也得要意思意思地认错,“臣干冒天威,不胜战栗之至。”(注)

    “臣谨对。”最后三个字落下后,谢景行微不可察扬起唇角,很是满意,没想到居然一股气写了这么多字,真是酣畅淋漓。

    殿试试卷同会试一般,以红线分行,每行二十字。谢景行大概数了数,全篇近五千字,他都忍不住叹了一声,真是了不得。

    他将毛笔放回一侧的笔架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不觉得手腕疲惫,看来自己身体素质确实比先前好上许多。就是有点饿了,可殿试是不供食水的,再饿他也只能忍着。其实饿倒还算是好的,来时所有举子可都是没有吃饭的,全在于殿试可没有准备地方供参试举子们入厕,饿着总比憋不住去茅房好。

    想法只是一瞬,谢景行就欲将手收回,这时眼角余光居然见到身旁有着不属于自己的衣角,他侧首看过去,正对上一位面目严肃男子的视线,居然是孔起元。

    本该是谢景行自己申请交卷的,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孔起元居然一声不发将他试卷取走了,谢景行一脸懵逼地看着面前只剩下笔墨砚台等杂物的桌面,这时他该如何?不可能让他再重新写一份吧!

    谢景行四处望了望,所有举子都专注在面前的试卷上,没人注意到他这边,也没遇到孔起元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这一出,唯有他,辛苦写出的试卷就这么离他远去了。他忍不住抬头看向了泰安帝,还正好与泰安帝对上了视线,泰安帝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缓缓偏头示意他往大殿右侧看。

    谢景行顺着看过去,见到孔起元正拿着他的卷子在受卷官那里站着,想起事先知晓的殿试的流程,谢景行连忙走过去,候在孔起元身后,等将试卷糊名后,默默拿起笔在受卷官推过来的交卷表上签了名,才在孔起元随意一摆手后,被一位公公领着出了殿门。

    出门后,谢景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都已经知道是他的试卷了,糊名是在掩耳盗铃吗?”

    第200章

    殿试可不像会试那般,非要凑齐十个人才能离开龙门,殿外自有公公们候着,出来一位举人,便会领着人往宫门外走。

    谢景行已习惯自己是头一个出门的了,殿试之前他还是有些紧张的,可等走出了庄严肃穆的皇宫,停在方才他们所有举子等候在外的宫门前时,谢景行站住了脚,往回看去。

    带领他出门的公公早已转身离去,宫门处除了值守的护卫,再无他人。直到这时,他完全放松下来,也才反应过来方才在殿中作为监考官和判卷官的大人们之中,并没有安淮闻的身影。

    安淮闻作为英护侯和工部尚书,自然是有作为殿试监考官和判卷官的资格的,此次没在其中,想来是为了避嫌。

    想到此处,谢景行更是神采飞扬,看来安淮闻和顾绍嘉都已经默认自己乃是他们板上钉钉的哥婿,如此才会有此避嫌之举。

    要知道,科举考试中只有亲眷和师徒之间才会避嫌。谢景行的老师是祝世维,不是师徒,自然便是亲眷了。

    谢景行本就是常带笑容的,此时脸上笑容更是灿烂。

    不过也不能一直在宫门前傻乐,没看护卫们眼神都开始变得奇怪了,谢景行这才欲抬步离开此地,回去谢宅。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奔驰的马蹄声越靠越近。宫门外大道素来安静,何时有这等毫无顾忌骑马而来之人?

    谢景行疑惑地顺着声音看去,就见到一个身披银甲的小将骑着马快速地往这边而来,一直掠过他停在了宫门外。

    护卫持枪挡住他的去路,喝问道:“来者何人?”

    小将跨下马,笑容满面道:“末将乃是去年跟随安将军去往金匾城的皇帝亲军副统领林之荣,奉安将军之令,回京禀告陛下,班师回朝的大军此时已在京城两百里外,后日便能归京了。”

    那边守宫门的护卫是如何检查林之荣的身份又是何时放他进去的,谢景行完全没注意到,此时心中只余听到消息的震惊。

    后日大军回京,也就是说,后日他便能见到屿哥儿了。

    恍似方才骑马而过的微风又从身边轻柔飘过,吹地谢景行心情飞扬,连稍显昏沉的天空,看着也极为顺眼。

    恰在此时,真有一道光从昏沉的云彩缝隙中落下,洒在了谢景行满是快意的双眸中,谢景行闭了闭眼,也遮住了眼中的激动与急切。

    =

    “当真?”泰安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

    林之荣在泰安帝和众大臣的面前,显得很是沉稳,“不敢欺瞒陛下。”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充分表明了泰安帝心中的激动,“轩儿和屿哥儿总算是回来了,还是大胜归来,得派个人去迎接他们。”

    他招手将魏总管唤了过来,“你说让长姐去如何?长姐定也迫不及待想见他们。”

    魏总管自然觉得是极好的,笑着点头,可泰安帝却又转了几步,反驳道:“不成,显得不够重视,朕该亲自去才好。”

    魏总管连忙过去扶他,劝道:“就由长公主去吧,近几日天气虽说好转了些,可到底严寒,陛下出去相迎,到时身体出了状况,还反会惹得二公子和屿哥儿担忧。”

    泰安帝听得此言,脸上出现犹豫之色,他的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了,他虽并不太过在意,可轩儿和屿哥儿大胜归来的好日子,他若是不小心支撑不住,凭白给他们添了晦气。

    这般想着,他便点了点头,“那就只能辛苦长姐了。”

    不过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干,想到就快回京的屿哥儿,他立即抬起脚,往判卷的东极殿去了,也不知谢景行今日殿试成绩如何?

    到时等屿哥儿回来,可得早早告知他谢景行的成绩,屿哥儿肯定也惦记着。

    =

    无意间听见林之荣带回的消息招来的后果就是谢景行回去之后一直都心不在焉,连被双胞胎拉着问询时也都是轻飘飘地将他二人应付了过去。

    看他那幅心神不属的模样,周宁和谢定安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担忧,莫非是考砸了?他们也不好多问,只得逮过了双胞胎,让谢景行安静待着,这一待就待到了第二日。

    他一晚上辗转难眠,很晚才睡着,而在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量时,东极殿内,孔起元、何怀仁带着内阁的学士以及翰林院官员,作为本次殿试的判卷官,将所有举子的试卷随机分做了几堆,然后便在孔起元的带领下开始判此次殿试的试卷。

    每位判卷官需要在各自所判试卷中取出最好的那两份份上交到张文进和孙红英处,再经由他二人选出最好的十份拿去给孔起元和何怀仁挑选,最后挑出最好的三份答卷送到泰安帝手中,由泰安帝排出头名三甲,其他试卷则按照优劣依次被归到二甲、三甲。

    不过说是最后会由泰安帝确定头名三甲人选,可按照往日惯例,泰安帝是不会驳了孔起元的决定的,此次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仍然是由孔起元和何怀仁两人商量着决定。

    需要在小半个下午和一夜的时间内判出五百多份试卷的高低,此时大殿内忙碌的判卷官人数自然不少,多达十来人。

    判卷官多,判卷的速度自然不慢,一份份试卷被分作几边,其中最少的一边自然便是经由判卷官挑出来最好的一批,而居中的那份便稍次之,最多的便是最末的了。

    孔起元和何怀仁坐在所有判卷官的对面,午夜过后,张文进才将挑选出来的十份试卷叠在一起,送到了两人身前的桌案上。

    判卷官中自然是没有晟王的,他还没有阅卷的资格,可他也没有离去,而是一直静候在一旁,坚持要看到最后结果,同他一般的还有坐在一旁时不时打个哈欠,显得无所事事的泰安帝。

    张文进躬身离开时,视线对上了何怀仁稍显浑浊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垂下眼。

    看他的神情,何怀仁心中便有了底,殿试时对学子们的检查不太严格,自然整个殿试的其他环节之中有不少可供插手的余地。

    方才孔起元突兀地将谢景行的试卷取走虽有些出乎何怀仁意料之外,可更方便了他动手脚。

    试卷虽也需要糊名,可人数少,只需要做一点不易察觉的标记,便可知哪份试卷乃是谢景行的,等在分配试卷之时,判卷官也能将之认出来,并将之提出,作为最好的那一卷送至孔起元手中。

    事情进展得很是顺利,看见摆在案头那份有着他们一开始说好标记的试卷,何怀仁露出了一抹莫测的笑容,孔起元却已经开始一一阅读试卷了。

    判阅谢景行试卷之人乃是刑部右侍郎马宝卷,听从何怀仁的吩咐后,他原以为将谢景行的试卷送上去会有些勉强。

    毕竟参加殿试的五百多位举人,其中文采斐然者双手、双脚加起来也数不完,只取十份送过去,谢景行就算是会元,也不能保证他的文章必然能排在前十。

    直到孔起元方才突然将谢景行试卷取走,他当时便松了一口气。

    与孔起元同朝几十载,他虽不能说完全了解孔起元,却也知道他此举所表示的含义,显然谢景行所写文章深得孔起元之心。

    他也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篇文章才会招致孔起元如此行事,不过猜也能猜出定然是异常优秀。

    可等到看见谢景行试卷时,他心中还是忍不住震惊,明明只是一位还未入朝的举人,却对大炎朝方方面面了然于心,不只是提出了深藏于盛世之下的弊端,还能言之有物,提出颇有建树的见解,就是他为官几十载,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就算何怀仁不同他打招呼,看见这份试卷,他也会将之提出来的。

    何怀仁和张文进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看见谢景行的试卷掺杂在十份试卷之中,便放下了心。

    何怀仁一开始可以说是完全旁观,全权由孔起元为试卷作出排名,当然,为了达成目的,他只等着孔起元作出排名,若是不合他的意,他就会旁敲侧击将谢景行的文章推荐为状元。

    他正思忖着待会儿劝说孔启起元的话,没想到根本不用他多说,事情就进展得极为顺利。

    在判卷过程中,孔起元有些意外何怀仁居然不多插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微沉却并未多言,而是径自将最好的三份试卷放置一边,其中谢景行那份试卷明晃晃就摆在最上。

    何怀仁眸中闪过一抹精光,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在孔起元看来,谢景行的答卷居然真当得上状元。

    不过想到天外居士能预测到会试所考策论题目,还帮着谢景行写出一篇完美无缺的策论作弊,现在自然也能料到殿试题目,本身殿试所出题目就脱离不了政治、军事等,天外居士完全可能猜测到题目范围,让谢景行提前做好准备。

    如此想着,何怀仁就将那抹意外抛在了脑后。

    等所有事毕,时间又到了寅时,泰安帝已经歪在御座上睡着了。

    魏总管看着他睡梦中也蹙起的双眉,有些心疼,昨日他已劝过泰安帝回去歇歇,可泰安帝没应,一直待在殿中等着,以他的身子骨,坚持这一夜不知有多难受。

    看见孔起元带着何怀仁和张文进托着三份试卷到了泰安帝跟前,魏总管才轻声唤醒了泰安帝。

    泰安帝睡得并不沉,只被魏总管轻轻一碰便睁开了双眼。

    近两月间,泰安帝每每从睡梦中醒转过来时,都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使大脑清醒,此时有着挂念的事,面前还有人等着,他便咬了一口舌尖,刺痛传来,这才迫得他立即醒神。

    无论泰安帝行事如何,孔起元一贯以君臣之礼待他,由他带头,三人礼毕,才将试卷呈到了泰安帝面前。

    泰安帝此时只想立即知晓谢景行的成绩,不欲在其他事情上耽误时间,直接就道:“排名就由阁老做主,直接揭名吧。”

    对此其他几人也并不意外,等泰安帝话落,就有公公上前将试卷上面的弥封拆了下来,一甲状元的名字和籍贯也渐渐显露了出来,安平省通州府举子,谢景行。

    魏总管高声念出谢景行姓名时,泰安帝都惊得往前倾了倾身体,眼中异彩连连,却并没打断,而是在魏总管的满脸笑意中恍然自己并没听错,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孔起元微提唇角,丝毫不意外,毕竟是经由他之手选出来的这份试卷。

    在他巡视所有举子答题时便忍不住被吸引,一直等着谢景行完笔就立时取了过来,能让他为之忍不住逗留当场,还再三品评的策论若是还当不得状元文章,他才会质疑此次殿试是否有猫腻。

    而站立一旁的何怀仁和张文进眼中也都掠过了一丝笑意,而在店门处一直守着的晟王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也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一时之间,殿内外各人心思各异,却有志一同地带着满面笑意。

    =

    谢景行却是不知道皇宫内的情形的,第二日一早,他便又和所有参加殿试的五百三十二名举子等在了皇宫外。

    同样是按照会试排名的顺序分列两边,若说昨日只是紧张,今日就是忐忑中带着激动了。

    金榜题名时,所有读书人寤寐求之的梦想时刻,没有任何人能保持冷静。

    谢景行也不例外,只是心中有些可惜,可惜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屿哥儿明日方能归来,不能亲眼见证他人生这般重要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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