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宴
阳光透过窗格点点洒落,恍惚间让人觉得岁月静好。
若是……若是现在与裴晗说清楚——
韫棠脑海中这个念头跃跃欲试,脚步却犹疑起来。
若是再在天香居逗留,怕是赶不及尚仪局中事务。
她给自己寻到了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理所当然地打了退堂鼓。
韫棠浅浅一礼告辞,没有搅扰裴晗。
她径直下了楼,一锅芙蓉糕已新鲜出炉,伙计正忙着用油纸包起来。
“小姐稍候,即刻便好。”
韫棠轻轻颔首,芙蓉糕为天香居的招牌,用来包这种糕点的油纸上也别出心裁印了芙蓉花式样,很好辨认。
伙计麻利地将东西准备好,一路拎着两提糕点送到了韫棠的马车上。
“有劳。”采桃给了人一吊赏钱,将糕点放好。
伙计收了钱,笑呵呵地道了声“小姐慢走”。
马车继续往宫城的方向走,二楼雅间内,裴晗收回了目光。
他今日出宫自有要事,未料到会在楼中遇见韫棠。
他更没有想到,韫棠对他已冷淡至此。
没有帝王的身份压着,她便连一句话都不愿与自己说么?
裴晗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事务既料理完毕,他道:“回宫。”
“是。”高全领了吩咐。
下楼之际,他见柜台显眼处摆着售卖的芙蓉糕,生意红火。
高全记得,姜大小姐喜食芙蓉糕。为此,陛下还特意让天香居的厨子仔细琢磨了其中配方,几度改进,方有如今盛行京中的招牌。
芙蓉糕背后之事想来姜小姐并不知晓,大约是吃得多了,也就渐渐淡了喜欢。
只有天香居每日人来人往,芙蓉糕依旧在食客中风靡,总算没有辜负陛下的心思。
“包些芙蓉糕回去。”裴晗淡声道。
高全很快反应过来,招来管事交代几句。
陛下并不喜甜食,从前都是着意带了给姜小姐。
也不知这一份芙蓉糕带回宫,要作何处置。
……
尚仪局主屋内,韫棠让采桃给当值的女官女史分了些糕点,值房中气氛一片和乐。
她阅过案上整齐的卷宗,休沐这两日,尚仪局上下运行得当,并无她要善后之事。
林乐澜笑道:“尚仪大人走前将事情都安排妥了,下官等只需照做,自然不出岔子。”
她说得是实话,只是落在旁人耳中,就觉她有溜须讨好之嫌。
“尚仪大人,昨日尚宫局送了嘉会节当日的宴饮安排来,请您送去昀和堂中。”刘司宾呈上书案,这样的事情,只能尚仪局之首出面。
韫棠点点头:“知道了。”
她吩咐采桃将专门给宁逸尘留出的糕点取来,一并带去昀和堂。
午后正是闲暇之际,接到侍女通传,宁逸尘立刻道:“请姜尚仪到堂屋,再沏一壶谷韵花香来。”
“是,世子殿下。”
侍女斟上贡茶,韫棠品了品,与宁逸尘说明今日来意。
一应宴饮流程写得条理分明,再加上司赞司宾二司的导引,宴会当日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宁逸尘身边之人也会为他留心。
“世子殿下可有疑义?”
宁逸尘笑道:“未曾。”竹怀收好这份条陈,后续自会交由底下人传阅。
韫棠说完了正事,招手示意采桃提着食盒上前。
宁逸尘原本以为她要告辞,正想着法子如何多留人一会儿,见状不免惊喜。
“这是天香居有名的芙蓉糕。我入宫时路过,便给世子带了些。”
采桃将点心从食盒中取出,宁逸尘观之,白瓷盘中盛着的糕点形态如盛放的芙蓉花,色调亦鲜艳好看,怪不得有此名。
他尝了一块,糕点入口松、软、甜、香。
“甚好。”他赞道,“模样精致,味道上乘。”
韫棠浅浅一笑,京中几家铺子的芙蓉糕味道大同小异,天香居在风味上不过略胜一筹。但若论这种糕点的样式,未能有与天香居比肩者。
“休沐之期已毕,不知殿下想何时去千福寺?”韫棠主动问起此事。
“那就……明日如何?”省的夜长梦多,又生变故。
韫棠点头应好,若是再耽搁下去到了嘉会节宴饮前,反倒是不便出行。
事情既已一一说完,她起身告辞,宁逸尘将她送到了堂屋外,又命竹怀一路送韫棠出去。
想到千福寺之行,他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很是期待与韫棠的这段旅途。
竹怀送了人回来,见自家世子饶有兴致地在吃芙蓉糕。
“世子不是一向不爱吃这些甜食吗?”
竹怀感到稀奇,宁逸尘笑言:“那是先前没遇见喜欢的。”
……
御书房中,桌案上同样摆了一盏芙蓉糕。
“回陛下,景王世子明日要和姜小姐一同去千福寺。”高全一五一十禀了消息。
裴晗端起茶盏,淡淡道:“那就去传旨。”
“奴才明白,奴才告退。”
御书房的门开了又关,很快归于宁静。
裴晗拈起一块芙蓉糕,除了甜,他品不出旁的滋味。
也不知道璇儿为何那般喜欢。
他放下半块糕点,只可惜啊,曾经再如何喜欢,也会淡忘,也会变心。
可他不会撤下芙蓉糕。
接到高全传来的旨意,陛下要他明日辰时入御书房对弈时,宁逸尘无言许久。
这千福寺,怎么就这么难以拜会。
“世子殿下,俗话说得好,好事多磨嘛。”竹怀劝道。
再如何失望,宁逸尘总不至于能当场抗旨。
他临行前,父王再三耳提面命,在京城必定要谨言慎行,不要给景王府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这位陛下盛年登基,想必是要好好敲打一阵景王府的,历来如此。
宁逸尘长长叹口气,让竹怀去给韫棠带话,道明原委,只得改日再约此事。
韫棠当然无异议,暂缓安排出宫车驾。
……
晨起的阳光洒落窗檐,御书房厢房内,棋盘上的黑子步步紧逼。
裴晗神色自若,接着又落下一子。
宁逸尘执白子沉思,手边清茶不知不觉喝完半盏。
须知与上位者弈棋,不可赢,更要输得不露痕迹。
宁逸尘望着棋局,想起夫子教导不觉有些好笑。
眼下的他只需想想,如何能够少输一些。
虽说年岁相差无几,但眼前这位陛下棋风凌厉,落子滴水不漏,寻不出任何破绽。他若攻时,必定是一击即中,自己鲜有招架之力。
宁逸尘沉吟,他前半局未尽全力,陛下似乎也留有余地,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一连输了两盘棋,二人稍作休息。
宁逸尘并未有多沮丧,侍女上了茶点,他笑道:“陛下这儿也有芙蓉糕。”
裴晗端起茶盏,未置可否。
芙蓉糕三日内食用最佳,放置久了会渐失本味。
看起来,璇儿送的芙蓉糕另有其人。
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裴晗留下宁逸尘用了午膳,方放人离开。
竹怀为宁逸尘打了油伞,见自家世子疲惫的模样,知晓世子在御书房内并不轻松。
裴晗命高全收拾了棋盘。棋局之上,黑子已然成龙,白子虽退让避其锋芒,隐隐可见其中章法谋算。
那日在兰心亭中,他见到了景王世子与韫棠相处的模样。
同为男子,他知道宁逸尘看向韫棠的眼神中蕴藏着什么。
便是在他离京之时,他们二人相识的么。
区区三两年罢了。
裴晗眸色转冷,握紧了茶盏。
……
也不知是不是未去千福寺祈福的原因,这几日来尚仪局诸事不顺。
已经大致敲定的嘉会节一应章程被接二连三驳回,尽数要重新安排。
韫棠午前才与司乐司修改了乐曲名目,又要斟酌宾客导引线路。
前时暂定的路途本就不够完善,再加上嘉会节夜宴,所有事情堆在一处,压的韫棠分身乏术。
嘉会节前的忙碌她早就有所准备,但积在手中的事务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今岁陛下寿诞声势浩大,各国使臣齐至。
她第一次以尚仪局之首的身份备办嘉会节,不但要使得尚仪局四司运作妥当,还要与其余五局互相配合。
就算原本还能勉强应付,可加上些临时突发的状况,着实为难。
尚仪局正房内的烛火日日点到深夜。一连几日,除了去慈安宫与昭阳宫外,韫棠几乎都未出过尚仪局,更无暇理会其余事务。
听闻嘉会节前,尚官局总是这般繁忙,她只能让自己习以为常。
“陛下。”
高全送来最新的宴曲条目,尚仪局费了心思,看起来尽善尽美。
后日便是陛下诞辰,朝廷上下自明日起一律休沐三日。
裴晗将乐单放置一旁,松口道:“就如此吧。”
高全领命:“是。”他不着痕迹将话带了下去。
尚仪局内,临到了散值光景,终是做完了最后一件事。
明日休沐一日,到了嘉会节那一天,当值的女官又要各自回到自己位上。
韫棠实在乏了,散值后回到自己房中换下官服,只想沉沉睡一觉。
“小姐,老夫人传话,让您明日早些回府。”
嘉会节夜宴,庄慧太后遍邀王室贵妇与朝中诰命夫人。受邀者可带家中几名女眷一同前往。
姜老夫人一品诰命在身,自然要带韫棠。
“知道了。”韫棠声音疲倦,晚膳都未及用便睡了过去——
第32章 步摇
醒来已是夜半时分,韫棠是被饿醒的。
听见里间动静,采梨点起几支烛火。
早就过了用膳的时辰,连膳房为女官备下的宵夜业已闭门。
韫棠披衣起身,好在采梨给她留出了饭菜,只是已然凉透。
“奴婢想法子给小姐热一热吧。”采梨动起脑筋,韫棠摇头:“夏夜里,不妨事。”
采梨从食盒中取出饭食,有三鲜丸子和清炒时蔬各一品,配了一碗米饭。
她为韫棠倒了杯温水,饭菜虽凉,但韫棠饿着亦觉尚可。
采梨道:“若是在府中就好了,奴婢还能给小姐下一碗面。”
她想起老夫人的交代,不由感慨。
小姐在宫中为官许久,不知何时辞官。
婚姻大事悬在眼前,韫棠的筷子停了停,而后才夹起一粒丸子。
在家中自是千好万好,却也不能等家中庇护一辈子。
用过晚饭,一时不便就寝,韫棠去院中散步消食。
今夜是残月,月光暗淡。
近来实在繁忙,她已许久没有闲心静思。
后日是裴晗生辰,坐拥四海之人,大抵不会再缺什么。
有些事情,多想无益。
韫棠笑了笑,记起七夕那晚对自己的承诺。
还是该早早踏出那一步才是。
再这么优柔寡断下去,连她都要厌烦自己。
……
翌日午后韫棠回府,便被祖母叫去了泰安院中。
府中几位妹妹皆在,想来都是为了嘉会节之事。
姜尚书明日辰时会赴朝和殿,随文武百官为陛下贺寿。到了午时,朝和殿外寿宴开始,一直要到未时方结束。王室亲贵,藩王重臣俱列席上,等闲官员以此为荣。
晚宴是庄慧太后为陛下所设,就定于承明殿中,姜府几位女眷皆在受邀之列。
韫棠听着安氏一丝不苟地嘱咐宴会要陈,何时入宫,在何处由女官导引,如何就座,如何行礼等等。宴会由她参与操持,昨天才最终敲定,她自然再清楚不过。
说起来,原本一干事宜分明已无碍,却在最后几日接二连三被寻了各种由头推翻,以至于她忙得连轴转。
有说是与天象不合,有说是过于陈腐,林林总总的理由,还多是冲着尚仪局分内事来。
现下想一想,似乎太过巧合,像是……像是有人故意为难尚仪局似的。
“可都听明白了?”安氏的声音落下。
明日的宫宴非同小可,多少王室命妇都在,万不能丢了姜家小姐的脸面。是以她再三叮嘱,对膝下长女姜婉棠更是悉心交代。
见几位姑娘都已记下,老夫人轻轻颔首,泰安院的侍女们捧了描彩的托盘上前,站到各位小姐面前。
上回小姐们择选的宝石加急打制了头面首饰,其中一半的花费从公中出,另一半则是老夫人的体几。姜老夫人的私库中存了不少好东西,寻机会拿出来了些。
姜妙棠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的一对银累丝嵌粉宝石的耳坠,一枚赤金坠红宝的璎珞,另有顶簪一支,鬓簪一对,挑心一支,皆是成套的金嵌红宝。
她年岁尚小,妆匣中贵重物件不多。今日得了这些宝贝,又要去宫中赴宴,不由心花怒放。
韫棠得的是一支衔珠雕花的金累丝蝶形钗,镶嵌的那一枚红宝石成色极好,别出心裁地做了花心,蝶栖于花上,整支发簪考究华贵,很有巧思。除此之外,还有一对赤金缠珠的石榴手镯,是祖母私下添给她的。
采梨收了东西立于韫棠身侧,见四小姐目光打量过来,只是得体含笑。
赴宴的衣衫姜老夫人与安氏同样已为五位姑娘准备好,都是用了当下时兴的布料裁剪而成。
当中一套水红色苏绣的月华锦襦裙是老夫人特意选了给韫棠的。水红一色,既契合陛下寿宴的喜庆,又不会显得沉闷。姜妙棠与姜芷棠看得目不转睛,上头绣纹精致无比,花心处点缀了珍珠与小玉石,裙摆曳于地,若穿上身不知该有多么漂亮。
只可惜,想也知道是长姐的。
给姜妙棠的是一身樱粉色如意云烟裙,很适合她这个娇俏的年纪。姜芷棠的襦裙与她制式相仿,只不过颜色换作了浅黄色。
姜妙棠看着属于二姐的一套妃色的飞彩流花裙,那般明媚张扬的绣样更合她的喜好。但母亲在请绣娘裁衣时已再三言明,二姐的衣裳不许她打主意,日后再给她准备更好的。
她撇撇嘴,不情不愿才按捺下来。
各套衣衫都是按几位小姐的尺寸定做,韫棠应祖母的话在厢房试穿过。
姜老夫人上下打量一圈,腰身处稍稍宽大了两指。
这也没有办法,其他几位小姐的衣裙或多或少都修改过,韫棠一直在宫中忙碌,来不及为她调整。
虽未着意打扮,单衣裳上身依旧夺目,让人移不开目光。
安氏暗暗点头,虽说老夫人偏心将这衣裳直接给了韫棠,但这样华美的衣衫确实是大小姐最能压住,不会让人有半点衣裳比人更出彩的念头。
韫棠是家中长女,人又出挑,她倒是由衷希望大小姐能有一门高嫁的好姻缘。
别的不提,有韫棠作例,后头几位小姐随之水涨船高,她的两个女儿议亲时底气能更足。
在泰安院中用过晚膳,几方人都心满意足地各自回去。
韫棠留下陪祖母说了会儿话,姜老夫人招招手,李嬷嬷取了东西来。
“这是你外祖母给你的。”姜老夫人笑道,“你总无暇回府,她来不及亲自交到你手上。”
檀木雕花的匣子打开,绒垫上是一对金累丝花饰明玉耳坠。花饰花蕊均镶嵌珍珠一粒,与明玉交相辉映。
怕琴心院那处眼红,姜老夫人特意没让她们知晓。省得四丫头又要争个高低长短,闹得她父亲不得安生。
这些年姜尚书私下偏心给琴心院的东西不少,姜老夫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好在韫棠争气,从不多在意这些。
……
回到瑾和院中,采桃忙着带小丫鬟将韫棠赴宴的衣裙挂起,小心翼翼怕多了褶皱。
采梨问道:“小姐,明日梳个什么发式相配?”
这身衣衫如此华美,发髻自然不能马虎。
韫棠懒懒的:“午后才入宫呢,明日再议吧。”
她吩咐人打水沐浴,寝房内早早地熄了烛火。
一夜好眠。
祖母一早吩咐免了第二日的请安,由各位小姐自己在院中装扮。
韫棠简单用了午膳,在采桃采梨的服侍下换上了簇新的衣裙。
她的手轻轻拂过绣样,衣料触感极佳,其上缀饰的珠玉折射出华彩。
坐于铜镜前,采桃帮着韫棠将裙摆铺陈开,不凑近瞧宛如盛开的花朵。
采梨执了象牙梳,她最是手巧,只不过韫棠素日多以官服示人,极少换新的发式。
铜镜之中,面容姣美的女子墨发倾泻如上好的丝绸。
采梨一缕一缕编盘,搭配着衣衫,为韫棠梳就了惊鹄髻。
妆匣一层层打开,采梨仔细为韫棠簪上发饰。
老夫人给的衔珠雕花的蝶形钗极为精巧,簪在发侧灵动无双。
只是还缺了一枚主簪。
采梨的目光扫过妆台上各式珠钗步摇,在韫棠发髻上一一比过,总觉差了些意思。
采桃跟着动脑筋,献宝似的捧出一支金累丝并蒂海棠步摇,正是景王世子所赠那一支。
采梨接过比了比,其上镶嵌的三色宝石恰与韫棠衣裙上的绣纹相配,亦足够体面。
“小姐以为如何?”
铜镜中映出步摇的璀璨,韫棠轻轻摇了摇头。
“先上妆。”
“是,小姐。”
于是描眉贴花钿,再点上些许唇脂和胭脂,无需浓妆艳抹,已是容色无双。
对镜戴上一对明玉耳坠,韫棠又将那对赤金缠珠的石榴手镯套在皓腕上。
发髻上仍缺了一枚华簪,坐了片刻,韫棠道:“去取钥匙来。”
采梨熟知她心意,很快妆匣底上锁的那一层被韫棠亲自打开,取出了一支垂珠却月嵌明珠的流苏步摇。
“便它罢。”
采梨为韫棠簪上,华丽的流苏垂于耳畔,交映生辉。
待得妆成,采桃仔细看道:“这支步摇也很相配,小姐眼光真好。”
明珠流转,映出镜中女子倾城容颜。
采桃喜滋滋地想,这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自家小姐完全是可以争一争的。
只不过小姐更沉心于女官事务,少出席这种场合罢了。
“走吧。”
韫棠带了采梨和采桃出门,先去泰安院中。
姜老夫人一品诰命在身,今日按品大妆。朱紫色的礼衣大气端庄,发髻上九树金翠钗钿分毫不乱。
她细细打量过韫棠,心下满意,目光扫及那支明珠步摇时,却停了停。
“这支步摇倒是从未见你戴过,有些眼生。”
韫棠愣了愣:“孙女想着与这身衣裳相称,从妆匣里寻出来的。”
她解释几句,好在祖母没有继续追问,这才松了口气。
今日姜府备下了两辆入宫的马车,姜老夫人带着韫棠与三姑娘姜清棠坐了第一辆马车,安氏带着其他三位姑娘坐在后头马车上。
车夫扬鞭,韫棠鬓侧的步摇随着车驾前进微微晃动,流苏末尾的明珠拂过脸颊,有些凉。
除了韫棠外,家中几位姐妹多是初次入宫。尤其是年岁尚小的姜妙棠,心中雀跃不已。
熟悉的宫城近在眼前,车驾停稳,韫棠踩着车凳下了马车。
阳光落在她身上,明珠折射出光芒。
朝和殿上的宴席此刻已临近散场,所有人的目光渐渐汇聚在后宫夜宴上。
有宫人上前引路,韫棠整理过鬓边步摇。
踏入宫门时,韫棠提醒自己道,今日的她不再是姜尚仪,而是姜家小姐——
第33章 曲目
此处是南华门,来赴宴的宾客都要在此下马车,步行前往内宫。
只有姜老夫人一品诰命在身,可坐宫中软轿前往。
皇城巍峨,重重殿宇望不见头。
帝王居所,天然地让人心生敬畏。
沿着宫道行了好一阵,转过数道宫门,几乎要让人迷失在高楼玉宇中。姜妙棠难得地没有耍性子,走累了也只是理了理裙摆,悄声请教韫棠道:“长姐,大概还要走多久啊?”
韫棠对宫中路途自是熟悉,从南华门到内宫的崇德门,约莫有一里路,穿着华服的确不便。
这也无可奈何,天子宫廷,为臣子者当然要谨守规矩,谦卑恭敬。
况且今日受邀入宫的宾客实在太多,若马车都能特许驶入,宫中恐怕要乱套,更平添些危险。
知道还剩小半路途,姜妙棠乖巧地点点头。
韫棠道:“从南华门入宫尚可。若是从南安门启程,只怕就更远了。”
入宫的路途自然不是随意择选的,皆是按了品级家世一一划下,不得擅自更改。
安氏进宫的次数也不多,她出身比不得旁人,却是姜府的当家主母。是以她处处留心,生怕让人轻看了去。
她侧身对韫棠道:“现在是往何处去?”
入宫的大体安排她虽熟记,但细节处还是不知。
“到崇德门,换由内宫女官引路。”韫棠顿了顿,“崇德门连接内宫与外朝,再往里走就是后宫之地,祖母至此也要下轿。”
姜芷棠初次入宫听得认真,她早就听说皇家规矩,真是不同凡响。
长姐为宫中女官已经如此气派,若是换了宫中正经的妃嫔娘娘,不知该有多么荣耀。
到了崇德门外,送她们的宫人即止步。
安氏含笑,她贴身的侍女明白她之意,悄悄给了赏银过去。
姜妙棠望着崇德门上三个描金大字,知道再往里走,就能见到天下最尊贵的两位主子。
她与姜芷棠对视一眼,站到母亲身后有些忐忑。
尚官六局有几位女官轮番值守在此地,迎接宾客。
公服加身,官帽上按品级缀以珠玉。便是出身再高的世家小姐,见到女官亦要礼让三分。
如前朝士子高中一般,这是独属于女官的礼遇。
姜妙棠看女官们落落大方,动作行云流水,不卑不亢。她们的官服上刺绣花鸟,不逊于礼衣。
有两位分着绿色和青色官服的女子主动近前,先对母亲一礼:“夫人安好。”
而后恭恭敬敬转向长姐:“给尚仪大人请安。”
她见长姐轻轻颔首:“免礼。”
安氏稍稍显得局促,一时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韫棠替她问道:“可见到姜老夫人了?”
林乐澜答道:“回尚仪大人,姜老夫人先去慈安宫请安了。”
过崇德门的贵客她一一留心记着,少出差错。
因今日入宫的女眷实在太多,庄慧太后无暇一一理会,故而二品诰命以上者方有机会去慈安宫请安。若是得蒙太后召见,也有能这份拜见的殊荣。钱家为太后母族,家中几位小姐便是循了此例。
韫棠问了几句尚仪局中情形,太后早有恩旨,嘉会节这日她不必应卯,只是心里仍记挂着。
“母亲可以带妹妹们去寿宁宫看戏,也可去御园坐坐。”
寿宁宫中搭建有一座大戏台,为着今日盛会,还特意从民间请了几家戏班子来,热热闹闹从早唱到晚。
韫棠曾看过点戏的册子,有《八仙庆寿》《满堂春》《六女拜寿》等等,想来家中姐妹会喜欢看。
“宴席酉时三刻在承明殿开宴,就在寿宁宫不远处。”韫棠福了福,“我想先去尚仪局看看。”
安氏不敢约束她,在宫中韫棠远比她熟悉。
她应了一句好,一向安静的三小姐姜清棠忽然插话道:“长姐可否带我一同前往?”
韫棠看向安氏,安氏虽不大赞许,但寻不出反对的由头,也怕落个苛待庶女的名声。
见安氏无话,韫棠对三妹点点头。姜清棠露出一点笑意,站到了韫棠身侧。
姜妙棠惦记着去看戏,对尚仪局并没什么兴趣。
女史为她们引路,走到前边路口,韫棠带了三妹与她们分开。
又走了两射之地,尚官六局的值房隐隐在望。
韫棠与姜清棠指点道:“此为尚食局,其下设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分别掌后妃膳食、饮品、药方和宫人食薪。”
“此为尚寝局,分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四司,负责后妃寝居。”
尚官六局的值房彼此相距不远,见姜清棠对尚服局最为关注,韫棠便与她多说几句:“尚服局中,司宝司掌瑞宝、符契、图籍。凡出付调用皆需记录在案。司衣司掌宫内御服、首饰整比,以时进奉。司饰司与司仗司各掌汤沐、巾栉与仗卫之器。”
姜清棠仔细记下,感慨道:“从前都是纸上谈兵,只能从书册中窥得一二。亲眼看过方知不同。”
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个志在报考宫中女官的小姐能够拥有的,她自觉幸运。
“这是尚宫局,乃尚官六局之首。”
再往前走一阵,就是尚仪局的院落。
“进来吧。”
姜清棠知道这便是长姐的地方,跟在韫棠身后入内。
尚仪局中留守的女官不多,女史听吩咐做事,虽步履匆忙,但井然有序。
韫棠一早请了赵司籍替她在尚仪局坐镇,赵司籍为官十余载,处事稳重妥帖。
司乐司与乐坊由邵司乐看顾,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至于司赞司与司宾司两处,刘司宾能够独当一面,林乐澜历练这半年亦长进不少。
回寿宁宫的路上,韫棠接着与姜清棠说起女官晋升:“……世家小姐考选入宫,多视后宫官位出缺状况授予八品官职。有时宫中高阶女官不足时,会破例授七品官职,从典级做起。”
长姐入宫时就是典赞,姜清棠记得。
“宫女、女史经过层层选拔,也有机会擢升为女官,先授九品官职,慢慢熬资历。”
官家小姐毕竟不会长留宫中,如今宫中有些年资的女官多为女史出身,坐上五品高位的历来不在少数。
“世家出身的女官,晋升会快上许多。”
两方的考选并不在一处,虽都由尚官局负责,但互不交涉。
姜清棠心中明白了大概,感激长姐的好意。
在寿宁宫中与安夫人会合,她们坐在中间靠后之处。
戏台上正在唱一出《满堂春》,热闹非凡。
韫棠跟着听了一会儿,中场休息的当口,有宫人来禀道:“姜小姐安好,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安宫赏菊。”
除了韫棠外,还有几位小姐被一同请了去。
安氏搅了搅帕子,姜婉棠仍坐在她身边,眸中有失落之色。
……
庄慧太后钟爱菊。初秋时节,慈安宫中九华初绽,留得人驻足。
慈安宫正殿里外已聚了不少命妇赏花,韫棠一路见礼,和南安伯次女冯清秋被侍女引入正殿。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起来吧。”庄慧太后笑道,“这不,说着便到了。”
右首的安王妃打量过韫棠,与一旁的章老夫人感叹道:“早就听说姜家大姑娘出落得花容月貌,今日一见,当真标志得很。”
钱家三小姐钱思容侍立在太后身侧,她是太后的内侄女。容貌虽不出彩,却是钱家这一代小辈中最受庄慧太后青睐的。
她为太后捧过参茶,庄慧太后道:“韫棠也算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在宫中是五品的尚官,处事得体,很有当年尚宫的风范,为哀家分忧不少。”
章老夫人笑道:“太后娘娘谬赞了。”
昔年章老夫人在后宫为官,深得太皇太后倚重,又辅佐过初登后位的庄慧太后。太后娘娘如此赞誉,可见对韫棠还是有几分喜爱。
韫棠这几年因些许缘故甚少出席京都宴席,一直忙于女官事务。
正殿里几位王妃夫人暗暗打量着她,原本介怀她过去与当今陛下前缘的,此刻倒转了点念头。
京中有关韫棠与陛下的流言少之又少,早就无人再提起了。
论家世,韫棠是姜家嫡出的大小姐,姜家几代清流文臣。家中有子弟入仕者,若得这样的岳家扶持,仕途必定顺遂。更何况,韫棠身后还有章府。
再者,韫棠自身是宫中五品女官,不管嫁入哪家都能撑得起门庭,是大家族之幸。
若非她与陛下之事,只怕姜大小姐早就是各家争着议亲的宝贝了。
这两年看下来,陛下对姜章两府照常器重,前时还升了章家二少爷的官职,想来早已不计较那段旧事。
“此次晚宴,就是韫棠带着尚仪局一齐筹办的。”庄慧太后说起一事,“嘉会节前几日,陛下忽地对宴饮曲目有些不满。尚仪局费了两日工夫立刻改换了新的,曲子也都排演过,较之前时更胜一筹。”
韫棠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就觉奇怪,早早定下的曲目为何毫无征兆地要改。
还有什么天象之说。
好么,原是裴晗的手笔——
第34章 醒酒
殿内气氛一片热络,韫棠心中了然,将尚仪局前几日堆出来的事情都算到了裴晗头上。
她都不必查证,直觉知道这些必定与裴晗脱不了干系。
亏得他还仔细寻出不少名目。
横竖他继位以来,给自己明里暗里寻的麻烦不少。
殿中话题的主人公很快换了人选,侍女搬来座椅,韫棠坐到了外祖母身后。
那对金累丝明玉耳坠是章老夫人亲自为韫棠选的,衬得韫棠面颊白皙细腻,肤若凝脂。
章老夫人望向她,满心满眼疼爱。韫棠的容貌有五六分似其母,更多了几分明艳。
“你祖母在偏厅与宁远侯老夫人喝茶呢,你待会儿可去寻一寻她。”
韫棠点点头,发簪上的明珠闪着柔和的光泽。
康郡王妃与太后说着话,时不时提到太后身侧的钱思容一句。
庄慧太后拉了钱思容的手,笑道:“她虽是家中幼女,却是个极为懂事的,比她两个姐姐还要沉稳许多。”
康郡王妃接上话头:“正是呢,谁家得了这么个女儿,必定疼得如珠如宝。”
谈笑几句,韫棠听出了门道,康郡王妃有与钱家结亲之意。
王妃膝下长子,年前已得封世子,正到了适婚之期,与钱思容年岁相配。
虽说郡王府近年来走了下坡路,但祖辈的爵位荫封摆在那里,数代的积攒非等闲世家可比。
若论门第,这桩婚事钱思容毫无疑问是上嫁。不过钱家出了庄慧太后,家族在朝中得用者不少,朝中无人敢轻慢。钱思容的婚事,庄慧太后必定要亲赐嫁妆主婚,彰显钱家的圣眷。两家若是结为亲家,对双方皆有裨益。
一桩婚事,背后牵涉的从来不会少。韫棠轻轻摇头,她自己亦然。
与韫棠一同进慈安宫的冯清秋受了冷遇,一直安静陪坐在一旁,神情不免落寞。
冯清秋乃南安伯次女,出身并不逊于钱思容,甚至还要略胜一筹。她今日着一件广袖月季襦裙,配了成套碧玺的头面,桃红的颜色衬得她容颜姝丽。
她费心装扮入宫,殿中人却多捧着钱思容,郡王妃更是与之言笑晏晏。
有时女子的姻缘,除了家世样貌之外,运气反而是更重要的一环。
钱思容生在家族鼎盛之时,有庄慧太后这位姑母庇护,为她牵线考量。
她若嫁入王府,立刻便有二品世子妃的诰命,算是同辈之中姻缘最高者,如何不让京都的世家小姐心生慕艳。
坐了一会儿,韫棠寻机告退。
她原本是想去偏厅寻祖母,但在回廊上见祖母与几位夫人谈天,想了想还是没有进殿。
算算离开宴还有一个多时辰,韫棠预备先顺道去尚仪局打发打发时间。
在宫中久了,尚仪局就像是她自己的一方天地,会让她觉得安心。
……
“柳小姐?”
僻静的一处回廊上,韫棠见柳琦面色苍白。她贴身的侍婢守在一边,焦灼地张望着。
见到韫棠,柳琦强打起些精神。
韫棠与她有几面之交,也没有视而不见的习惯:“你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看出韫棠关怀之意,同为女子,柳琦虽有些窘迫,还是轻声道:“我……身上忽然来了月事,没什么准备。”
她身边的丫鬟名唤做宝珠,小姐的月事一直是她记着的,这月不知为何提前了十余日,偏偏还在宫中。
因是在宫中赴宴,每位小姐都只带了一个贴身的丫鬟。
宫廷盛宴人多眼杂,这样的事不好声张。
宝珠本想去寻柳家夫人,又不放心小姐一个人在此处。正徘徊间,不想等到了姜家大小姐。
韫棠当即道:“我在宫中有住处,离此地不远。你若不介意,不妨先去我房中?”
她愿意伸以援手,柳琦心中感激。
“多谢。”
采梨上前帮着宝珠一起扶起柳琦,韫棠挑了条清静少人的小道,带着柳琦回自己的小院。
韫棠在宫中长住此处,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
采梨取来月事带交给宝珠,她没有惊动旁人,先去烧热水。
屏风后,柳琦在宝珠的服侍下褪下礼服。检查一番,好在外间襦裙只沾上了一小处,不算显眼。
韫棠从自己的衣橱中找出了一身未穿过的干净里衣,又拿了一件九成新的家常襦裙。事急从权,只能先如此。
柳琦擦过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裳。
韫棠与柳琦身量相仿,她的衣裳柳琦穿上意外地相衬。
宝珠抱了礼服去简单清洗。小姐虽带了备用的衣裳,却放在了入宫的马车上。如今马车不知停去了何处,再要大费周张去取只怕赶不及晚宴,也会惹人议论。
韫棠与柳琦在卧房外间坐下,吩咐采梨煮了红糖姜茶来。
柳琦心下一暖,喝过半碗红糖水后缓过不少。
此处是韫棠的住处,不会有外人造访。
宝珠洗净了暗红,采梨帮着她一同将衣裳挂在屏风上晾晒。
夏日天炎,很快便能干了。
“今日幸得遇上你。”柳琦由衷道。
二人相视一笑,原本的拘谨与客气疏离不知不觉消散许多。
韫棠的小字为“璇”,“璇”与“琦”字意义相近,皆为美玉,像是两人间的缘分。
柳琦是个极有才学的女子,与之相谈甚是愉悦。
她饶有兴趣地请韫棠讲了讲宫中女官之事,心向往之。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临近酉时,快到了开宴时分。
衣裳已干,看不出痕迹。
柳琦换上了这套粉蓝绣芙蓉花的对襟襦裙,韫棠从妆台上取了胭脂,给她补一补妆。
胭脂红润,极好地修饰了面色。
宝珠给柳琦补妆的当口,采梨亦帮着韫棠整理发饰。
柳琦的目光被韫棠发髻上的步摇吸引:“明珠向月,这支簪子当真有巧思。”
她这样一夸,韫棠低眸,手不自然地抚过:“恰巧与这身衣衫相配罢了。”
明珠华贵,非寻常可得。
二人收拾完毕,一齐往承明殿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承明殿中点起盏盏华灯,远远望去满殿灯火辉煌。
在承明殿外,韫棠与凌骁打过照面,想也知道他是在等谁。
倒是凌骁见到柳琦与韫棠一同而来,很有些纳罕。
嘉会节夜宴,规制虽与白日朝宴不可同日而语,但受邀的多是皇室亲贵,天子近臣,地位可见一斑。
人多眼杂,柳琦不便与凌骁说话,同韫棠和他擦身而过。韫棠见到他们彼此眸中都是笑意。
置身承明殿中,一片珠光璀璨,锦衣玉服。
宴席之上,她和柳琦位置亦相近。
“……去何处了?”是柳夫人在询问柳琦,语气关怀。
柳琦朝韫棠的方向看来,低声对柳夫人解释几句。
柳夫人舒口气:“那真该好好谢谢人家。”
“是啊,母亲。”
女儿出嫁在即,柳夫人当然不想出什么岔子。姜家小姐相帮琦儿,她记下了这份人情。
……
酉时二刻,太后凤驾至承明殿中。
上首右侧尊位为太后宝座,正中间那一席虚位以待。
内侍通禀的声音层层传来,承明殿中,除庄慧太后外,所有人齐齐起身。
满殿目光之中,年轻的帝王在众人簇拥下而入。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山呼海啸之声响彻在承明殿中,彰显着帝王至尊。
白日冗长的典礼过后,宴席直到未时才散。
而此刻与庄慧太后相谈的裴晗仍旧神采奕奕,未见疲态。
恭贺声不绝于耳,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裴晗只饮下了王叔们敬来的几杯酒。
韫棠的位序在殿中段,不引人注意。
裴晗坐在殿中最尊位上,烛光映照在他面庞上,勾勒出清隽雅逸的侧颜。
那一瞬间,韫棠忽而明白了他为何一定要争这把帝位。
那是万人之上的光荣,对裴晗而言一步之遥。
韫棠端起酒盏,满饮了杯中酒,以贺裴晗生辰。
她酒量尚可,此酒入口回甘,有淡淡的葡萄香气。
裴晗未在席上留多久,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席,晚些时候会再露面。
他为帝王,无人能够置喙他半句。
珍馐流水般送上,侍女接着为韫棠斟酒。
不知是否因前一杯酒喝得太急,酒劲上涌,让人不大舒服。
“扶我出去醒醒酒吧。”韫棠低声对采梨道——
第35章 吻
承明殿中人进进出出,没有人会刻意留心韫棠。
殿内的嘈杂渐渐抛于身后,韫棠避了人,选了一条不常走的小径。
夜晚的凉风吹着,方才不适的感觉被压下了些。
再往前走,就是宫中的墨池。
韫棠驻足望了片刻,水红色的裙摆曳于地,并不适合靠近。
“小姐,不如我们先行回去?”
“无事,离席散还早得很。”
方才这杯酒后劲着实有些厉害,也不知是何种酒。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承明殿上,她出来不过一刻钟,回去亦很快。
她寻了处凉亭坐下,手倚在红木栏杆上,此处可眺望到昔年娴贵妃的云锦宫。
裴晗四岁时,娴贵妃病逝,给先帝留下了最美好的容颜。先帝下旨封存云锦宫,再未分赐过旁人。
她走后,年幼的裴晗虽搬离了云锦宫,却会时常跑回去看看。
韫棠记得,云锦宫中有一座花圃,娴贵妃在时常精心打理。
贵妃娘娘并非独爱某一种花,花圃中一年四季都有花盛放。
十几年来,花圃仍保持着旧时模样。即使在裴晗离京后,花匠奉他之命悉心照料,没有让园圃荒芜下去。
晚风吹动韫棠发梢,锦云宫外一如既往有禁军戍卫。
韫棠淡淡一笑,今夜裴晗离席,或许此刻就在锦云宫中。
记忆中,花圃中有一架秋千,爬满了紫藤,也不知如今还在否。
晚风习习,吹散往昔回忆。
有脚步声近前,韫棠闻声回眸。
迎着月光,裴晗静静伫立于她两步远之处,而她到此刻才察觉。
采梨不知去了何处。
月影落在他们之间,二人一站一坐,彼此相对。
不远处的承明殿热闹喧嚣,此时此地却唯他们二人。
风拂过,树影沙沙作响。
韫棠如梦初醒一般,她忘了一切想要说的话,她准备了许久的话。
她站起身,不争气地准备逃避。
“你——”
皓腕猝不及防被人握住,韫棠挣动着,却在回身对上裴晗的目光时失了声音。
发髻上那支垂珠却月的步摇晃动着,二人离得极近,近到韫棠在裴晗的眸中能望见自己的身影。
他身上依旧是淡淡的清檀香气,一如从前。
韫棠确信,他和她都没有酒醉。
天地间恍若静止一般,裴晗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极其温柔,像是诱惑着她忘了拒绝。
韫棠忆起那个寻常的午后,在尚仪局的书库中,还是七品典赞的她翻看典籍时找到了彤史署的册子。
彤史女官隶属于尚仪局,多独立于尚仪局事务。
她对她们的职责甚少涉猎。
她不敢多看,立时放了回去。
却又忍不住为此感到好奇。
彼时的裴晗还在京中,还在她身边。她就想,等到出嫁前夕,自会知道这些。
而此时此刻,她被裴晗揽在了怀中,一点一点丧失自己的抵抗。
步摇上的明珠散着柔和的光泽,与月同辉。
好半晌,韫棠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裴晗的吻缱绻,点到即止,没有再进一步。
韫棠的心跳得厉害,重获自由之际,下意识推开裴晗。
她脸颊绯红,有愠怒,更有女儿家的娇羞。
“不要跟着我。”她狠狠威胁道。
裴晗尔雅一点头,浑然不知他方才做了什么似的。
于是韫棠提起裙摆,往承明殿的方向跑开。
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而动,显示出主人此刻凌乱的心境。
裴晗望她背影,唇畔浮起一抹笑。那一支步摇,是韫棠及笈那一年,他亲手赠与她的。
……
韫棠逃远几步,心绪仍未平复。
她抹了抹唇上口脂,石榴红的颜色落了大半。韫棠取出随身的帕子,索性将口脂擦了个干净。
在去承明殿的必经之路上,她见到了等着她的采梨。
采梨原本守在亭外寸步不离,却不想陛下忽地驾临,抬手让她退开。
她自然不敢抗命,与陛下身边的高总管一起退远,灵机一动选了这个小姐能找到她的路口。
看出小姐神色有异,采梨没有多问,知道今夜所有之事不能对外言说。
韫棠整理了思绪,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如何?”
韫棠鬓边的步摇修饰过,与方才出殿中时无异。
见采梨点头,韫棠道:“走吧。”
承明殿内热闹如常,飞觥献斝。
韫棠回到自己位上,侍女已为她换过新的盘盏。
“怎的去了这么久?”坐在她上首一席的安氏关心道。
“天黑,不小心走错了路。”韫棠寻了个理由搪塞。
巍巍宫城,亭台水榭数不胜数,迷了方向倒是常事。
安氏没有起疑,让侍女将韫棠的那盅汤羹放近了些。
韫棠知道没有瞒过祖母,只不过眼下场合祖母未多问罢了。
她低头喝汤,这碗鱼翅羹是宴席的重头菜,配了火腿鸡汁来煮,鲜美非常。
隔了一小段时间,内侍通禀,裴晗重新回到了席上。
韫棠观他神色坦然,心中恼怒。
在他向她看来之际,韫棠避开目光,一时不愿搭理裴晗。
她宴席上没用多少饭食,现下是真的有些饿了。
韫棠专心用膳,裴晗时不时看向她,低声给高全交代了几句。
方才韫棠在殿外错过的膳食,与后续的菜色一道不引人注目地端了上来。
虽不知道亭中发生了何事,但高全察觉出陛下心情大好。
凌骁坐得远,看裴晗出去一遭,回时对王公近臣敬来的酒几乎来者不拒,令这些臣子们受宠若惊。
裴晗酒量如何凌骁再清楚不过。在边关几年,裴晗与将士同饮同食。军中人豪爽,酒是一坛赛一坛的喝。凌骁见裴晗与将士们拼酒,半点不落下风。军中情谊,亦是在一碗碗酒中牢不可摧。
……
嘉会节翌日,拂晓时分,陛下的仪仗即出了紫宸门,往景山皇陵而去。
仪仗绵延数里,百姓跪地迎送,蔚为壮观。
裴晗生母娴贵妃早逝,安葬于妃陵之中。裴晗继位后追封了母亲为庄敬太后,朝中按制要为太后娘娘重修陵寝。
历时两年,陵墓方落成。
礼部测算过吉日吉时,恰好在嘉会节后,为庄敬太后重新迁陵下葬。
裴晗为人子,此番去往皇陵,一则祭拜先祖,二则要为母亲在景山寺中吃斋礼佛三日,全一全为人子的孝道。
因庄慧太后主理后宫,嫡母与生母之间难免有隙。迁陵一事又是外朝的礼部全权操持,是以后宫中顾忌庄慧太后,甚少谈起此事。
陛下的行程是数月前定下的,以免贻误时辰。
此去景山,来回五日后方归。
……
“奴才给老夫人请安。”
姜府中,裴晗身边的韶平恭敬行礼。
他是高全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最得师傅看重。此番高全要随裴晗去景山,历练了韶平在昭阳宫中主事。他今晨也是匆匆领了陛下的吩咐,来姜府送些东西。
“姜大小姐可在?”
他并非传旨而来,师傅交代过不可大张旗鼓,进了姜府必得恭谨谦让,替陛下将物件好生转交给姜小姐。
宫中来使要寻韫棠,姜老夫人不知那位天下至尊意欲何为。
姜尚书今日休沐,与同僚一同在外宴饮。安氏在后院打点给柳府柳太夫人的寿礼,门厅中主事的只有老夫人一人。
她道韫棠晨起后入宫了回尚仪局,问了一句有何要事。
韶平犯了难,让人捧出一方紫檀描金雕花的锦匣。陛下命他们将此物送到姜府姜大小姐手中,可大小姐不在府上,难不成要再换到尚仪局?
他仔细揣摩陛下的用意,若是师傅在必定能为他指点迷津。
不过按师傅传的话语来看,将此宝匣送到姜府就算是完成了大半差事。
他说明来意,老夫人沉吟片刻,道可将此物交与姜大小姐。
韶平顺水推舟答应下来,留下东西告辞。
姜老夫人让人客气地送了他出去,封了厚厚的赏银。
她抚着这方名贵的宝匣,没有察看属于韫棠的物件,道:“先放至我房中罢,待大小姐回来再给她。”
“是,老夫人。”
李嬷嬷问道:“可要先让人进宫知会大小姐一句?”
姜老夫人沉默许久:“……不必了。她回来自会知晓。”
……
尚仪局内,韫棠正忙于嘉会节的善后事宜。
照理来说,嘉会节后仍有一日休沐,但尚官六局要忙于后续收整事务,只有一半的女官能休憩,另一半要等到后日。
韫棠昨日得了清闲,是以今日入宫换下忙碌了整整一日夜的女官,让她们歇口气。
她远在皇城,自然不知晓家中还有另一件大事。
午后姜尚书回府,特意等老夫人午憩醒后来给她请安。
“母亲。”
他扶着老夫人在主位上坐下,与老夫人叙了会儿话,引入了自己的来意。
“儿子今日在茶楼中遇见了景王世子,与他喝了两盏茶。”
姜老夫人安静听他下文,姜尚书屏退了服侍之人,只留下两个心腹。
“世子言谈之间,有意求娶韫棠。”
姜尚书有五六分把握,姻缘大事,双方不必把话说得太明白,彼此心照不宣。
“世子殿下还下了拜帖,说三日后要来府上拜见。”
这算是给足了诚意。姜尚书面上已忍不住有喜色,他原本还在为长女的婚事发愁,却不想有这样一桩好姻缘等着。
不怪他沉不住气,景王府一品王爵,数百年来屹立不倒,在朝中地位超然。西南大片封地富庶,玉石珍宝药材出产无数,韫棠若是嫁过去做世子妃,就是享不尽的富贵。
近几代景王妃都出自京城,有皇家撑腰已成惯例。姜尚书对自己的长女很有信心,必定是担得起世子妃乃至王妃之尊的。再者,有韫棠对景王世子的救命恩情在,想必景王夫妇也看重她。
他已官至二品尚书,姜家几代位极人臣,于仕途上是没有再要提携的了。有了景王府这个亲家,姜家地位立刻水涨船高。韫棠嫁得高,她的几个妹妹议亲时就更有底气。
姜尚书一条条说得分明,姜老夫人自始至终都未开口。
“母亲以为如何?”
他是真心想促成这桩婚事。就算不是十拿九稳,只要景王世子有意,那便很有胜算。
儿子对这桩婚事志在必得,姜老夫人闭了眼:“旁的不提,你当真舍得将韫棠远嫁西南?”
“这……”
姜尚书一时语塞——
第36章 议亲
母子二人对坐无言,姜尚书手中茶盏端起又放下。
反复两次,斟酌良久,他开口道:“母亲,韫棠是我嫡长女,儿子自然是盼着她好的。若非因为……”他顿了顿,家中亦谨言慎行,“她的姻缘大事也不会蹉跎至今。”
因韫棠外祖母的缘故,这孩子年幼时即有机会出入宫廷,一来二去便与当今陛下相识。
彼时朝廷是中宫嫡出的大殿下正位东宫,储君之位稳固,诸位皇子更是安分守己。
虽说帝位无缘,但七殿下裴晗乃娴贵妃所出,其母族凌氏战功赫赫,出身之高仅在太子殿下之下,又早早得封睿王王爵。
姜尚书很满意长女与睿王殿下青梅竹马的缘分。他本就无意卷入权力的最中央,睿王殿下出身高贵又受陛下宠爱,再合适不过。是以他一支顺水推舟,事情也的确按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如果没有意外,他的长女便是板上钉钉的睿王妃,他从未考虑过旁的亲事。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明安太子一朝薨逝,东宫之位虚悬,诸皇子争立。
姜家历来有祖训,不涉党政,持身中立。
更要紧的是,睿王殿下在夺嫡中丝毫不占上风,他不敢贸然押宝,祸及满门。
宫中虽未赐婚,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家长女与睿王殿下间的关系。
他没有表态,凡遇此话题皆含糊而过。
睿王殿下亦未明确要他站队,甚至说,他从未刻意拉拢过他。
那段时日他摇摆不定,甚是煎熬。
须知从龙之功乃多少臣子梦寐以求。且若是睿王殿下继承帝位,他就是未来的国丈,远非旁人可及。
但他不能赌上整个家族兴衰。
在漩涡中没有处多久,睿王殿下遭了陛下贬斥自请离京,与帝位再无缘。
他当时立于朝堂之上目睹一切,直感慨自己没有被利益冲昏头脑,匆匆倒向睿王。
而庆幸之余,又生怕姜府被连累波及。
朝中同僚的目光有意无意看向他,他挺直了腰身,没有为睿王求情半句。
家中韫棠亦是个懂事的。为大局考虑,她与睿王殿下断了联系,撇清了姜府干系。
睿王离京赴边关之后,他才长舒一口气,又为长女时时留心京中流言,怕长女清誉有损。
不过好在京都中从无人提起此事,令他放心不少。
京中形势变幻莫测,他暂且搁置下了家中女儿的婚事,以免她们无辜受累。
留在京中的几位皇子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储位之争持续数载。
不断有皇子被贬斥幽禁,朝中结党的大臣人人自危。
那时又有谁能料得到,最后是睿王殿下赢下了帝位。
大位名分尘埃落定的那一日,他在书房中坐了一夜。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虽未偏帮睿王,却也未曾落井下石过。睿王继位后清算时自然轮不到姜家,称得上无功无过。
至于韫棠与陛下间的旧事,不免棘手。
再三考量之下,他想将韫棠送去京郊别庄避避风头,亦是出于保护长女之意。
孰料母亲断然拒绝,说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母亲执意如此,韫棠又需在宫中点卯,他无奈只得作罢。
家中五个姑娘,母亲从来都是最偏爱韫棠的。
好在陛下心胸宽广,未与韫棠计较,还许她继续在后宫为官。
新帝登基,朝中更现新气象。一批新的功臣涌现,一跃成为天子股肱之臣。姜家虽看似原地踏步,未受打压,实则已无形中落后甚远。
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直以来姜家都是稳重求进,从不冒险行事。可与此同时,也断送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陛下仍命他为户部尚书,一应事宜照常吩咐倚重。
他自己心中亦明白,自己的仕途到尚书之位就顶天了,再没有什么多的指望。
只能趁着尚在朝中,多多为儿女谋算。
“儿子知道母亲舍不得韫棠,儿子又何尝舍得她远嫁?只是——”姜尚书叹口气,“倘若世子殿下看中的是婉棠,儿子也会风风光光将她嫁去西南。可母亲知晓,家中这几个姑娘,有资格够一够景王世子妃之位的只有韫棠。”
“再者,韫棠与陛下之事,虽说京都中已没有人提起,但于陛下心中多少是个疙瘩。她嫁去景王府远离京中是非,说不准还是最好的安排,也是这孩子的造化。”
“况且……”姜尚书提起另一事,“康郡王府有消息传出,已经定下了钱家三小姐做世子妃。放眼京都,剩下能与韫棠相配的只能再往下数。她是母亲一手教养长大的,品貌德行皆是佼佼,不输于人。母亲难道忍心看着韫棠低嫁,日后低人一头?”
这话说到了姜老夫人的心坎上。韫棠的婚事耽误到今日,能择选的良配已然不多。
她纵然不甘,却不能再误了这孩子。
见老夫人神情有所松动,姜尚书又道:“母亲为韫棠相看的人选儿子也知道,可韫棠与其并不相识,未必就能处到一块去。反倒是景王世子与韫棠相交在先,有两年的情分在。比另寻个人说不定还要好上许多。”
姜老夫人迟迟未接话,姜尚书知道母亲的执拗。
僵持许久,他服软道:“这桩姻缘能不能成还是未知,兴许是儿子会错了意。不过三日后世子殿下来府上作客之事……”
“世子是贵客,还能拒了他不成。”姜老夫人淡淡道,“好生招待就是。”
她没有把话说绝,姜尚书听明白意思,应道:“是,儿子必定让府中仔细准备。”
……
晚间琴心院中,安氏侍奉着姜尚书就寝。
她十余年如一日的温柔体贴,打点家事很少出过岔子。
相较于发妻的端庄大方,他其实更偏爱安氏这样的温婉女子。
他感激发妻在他外放时撑起姜家门庭,但安氏却是实实在在陪他度过流放地清苦日子的人。
二者在他心中地位不一,无需相较。
宽下外袍,姜尚书坐于榻边,同安氏说起韫棠婚事。
听到景王世子的名号,安氏端来参汤的手一顿,反应过来后掩饰下去,将参汤奉给姜尚书。
她背对着人,姜尚书没有察觉,继续与她说下去。
安氏心中谈不出是何滋味,她一直是盼着韫棠能嫁得高的。可当大小姐真有了这样一桩好姻缘后,她反而……
同为姜家小姐,韫棠乃原配嫡出,从名分上就压了她的两个女儿一头。
无需姜尚书提点,她有自知之明,婉棠是够不上世子妃之尊的,她也从来没有非分之想。
说来说去,还不是外家的差别。
章家世代书香门第,章老太傅桃李满天下,连先帝都敬他为师。章家累任出过的高官大儒不必多提,门第比姜家还要略胜一筹。
反观自己娘家,家中几个兄弟虽然也出仕,但在夫君的提携下依旧政绩平平,在六七品的官位上虚混到致仕罢了。
那日景王府送来的礼单是她亲自经手的。世子殿下都未亲自前来拜访,礼品之丰厚已经令人咋舌。
她都不敢想象大小姐嫁过去会是怎样的泼天富贵,府上出的嫁妆更是不能轻了。
“我知道你操心婉棠的婚事。韫棠嫁得好了,婉棠还有家中其他几个姑娘议亲也不会差。”
安氏面上带笑:“老爷说得是。”
大小姐若远嫁西南,那以后京中提起姜家小姐,想到的第一个自然是婉棠。
“世子作客之事我会亲自安排。”姜尚书道,“不过与景王府的亲事毕竟还没有多少眉目,切莫往外宣扬。”
“妾身晓得。”
省的让外人看来,姜家攀附权贵急着往上贴。对韫棠名声更是有损。
“后日柳太夫人过寿,寿礼打点得如何了?”姜尚书问起另一事。
柳家与姜家,一直以来在朝中称得上是平起平坐。但今时不同往日,柳家小姐与凌家这一代的独子凌骁定了亲事。凌骁是谁?那可是陛下母族的表兄,新封的忠武将军,官拜四品时才二十余岁。凌家本就煊赫,自陛下即位后更是隐隐有凌驾于众臣上之势。柳家捷足先登与其结亲,自然也变得不同凡响起来。
安氏答道:“都预备好了,明日会呈给母亲看过。”
“那就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老爷说什么呢,这些都是妾身分内事。”
……
夜已深,嘉会节那日情形一直盘桓在韫棠脑海。
她匆匆离开,都未质问裴晗一句他究竟是何意。
眼下裴晗在皇陵数日方归,更是无从问起
韫棠怀着心事,原本以为今夜会难以安眠。
孰料她在尚仪局忙碌整整一日后,竟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嘉会节毕,处置完收尾的事务,总算能好好歇上几日。
月光撒于寺中小径,禅房之中,裴晗沐浴焚香完,回了卧房。
“陛下。”
“东西可送到了?”
“回陛下,已经送到姜府姜大小姐手上了。”
“好。”
月光漏进窗格,裴晗只想,再过些时日,便可带韫棠一同来拜见母亲了——
第37章 信件
柳府太夫人八十大寿,再加上柳家小姐婚事在即,可谓是喜上加喜。
柳家未分家,现在已经轮到太夫人的孙辈当家。柳府五房一齐为祖母贺寿,遍邀亲朋。
姜府早早收到请帖,定了由安氏带家中几个姑娘去贺寿。
韫棠告了半日假,从宫中直接启程去柳府。
太夫人过寿,柳府门前车水马龙。
朝中人看着风向,纷纷欣然受邀来给柳太夫人庆寿,柳家收到的贺礼几乎要堆满了整张堂桌。
韫棠今日出宫,择了件喜庆些的绯红色挑海棠花的襦裙,簪了一枚珊瑚珠串的步摇,并点缀几枚福字钗,来贺寿再合适不过。
姜府此次备下的寿礼亦是丰厚,有青玉观音一尊,长寿玉瓶一对,添寿福禄碗两对,仙鹿图一幅,寿意扇器十全。
韫棠进了柳府,府上侍女引她到后院垂花门外,柳琦正在此处迎她。
二人打过招呼,柳琦道:“我要去给太祖母请安,你随我一同去吧?”
“好。”韫棠托侍女给已在府中的安氏带了句话,随柳琦去给太夫人庆寿。
福宁院中,在外院服侍的婆子满面笑容:“五小姐来了。”
柳琦乃长房嫡女,现在柳府是长房当家,底下人对柳琦自然热络讨好。
她点一点头:“这位是姜家大小姐。”
“姜大小姐安,这边请。”
侍女挑起门帘,主屋内热热闹闹站了不少人。
太夫人坐在主位上,已是满头华发,绛红色的衣袍上满绣福字团纹,更添喜气。
柳家几房儿孙辈的媳妇或站或坐,都陪着老祖宗说笑。
柳太夫人活到这个岁数,姻缘美满,子孙成器,这样的福气旁人求也求不来,只盼着能沾沾她老人家的喜气。
韫棠见太夫人笑容和善,对小辈更是亲切。
“祝老祖宗日月昌明、松鹤长春,笑口常开、天伦永享。”
她给老人家拜过寿,太夫人笑着应好,还让人给她拿了一对石榴金镯。
“姜小姐很得我们老祖宗眼缘呢。”说话的是柳府如今的当家夫人,柳琦的母亲韩氏。
其他人应和几句,柳太夫人笑眯眯地示意韫棠上前。侍女打开匣子,太夫人亲自取出手镯放到她手中。
长者赐不宜辞,石榴金镯还在其次,太夫人赠礼亦是给她添福。
韫棠好生谢了太夫人,退下后将镯子交给采桃收着。
柳家的侍女已将原先的匣子交与采桃,她将这对金镯收好,喜滋滋地替自家小姐高兴。
韫棠与柳琦在主屋中待了一会儿,见来往拜寿的人多,她们在此不便,与柳夫人知会后寻机退了出去。
离午宴开始还有好些时辰,柳琦相邀道:“不如去我房中坐坐?”
宾客间应酬也是烦累,韫棠从善如流:“好啊。”
二人想到了一处,柳琦笑着道:“走这边。”
她的小院在柳府内宅东侧,唤作莹昕苑。
屋中布置清雅,比之寻常的闺阁女儿家多了许多书卷气息。
二人在圆桌前坐下,柳琦吩咐侍女去小厨房取些点心来。
正对着的多宝阁上,韫棠见摆着一面绣了一半的团扇,想必是柳琦出嫁所用。扇面上绣的是牡丹蝴蝶,牡丹盛放姿态虽还未完全绣成,但已可见其风貌。
“这是你自己绣的?”
“备嫁时无趣,绣着打发时间而已。”
扇面上镶嵌的珍珠玉石恰到好处,与图案极好地融合起来。
韫棠赞道:“我就没有这般手艺,当真精巧。”
柳琦笑言:“我也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全亏了三婶悉心指点。”
二人叙了会儿话,提到柳琦近期读到的一本诗集时,看韫棠有些兴趣,柳琦便去书架上寻。
韫棠顺着她看去,书架上整整齐齐堆着几排书。书案上收拾得很干净,角落处摆了文房四宝,还铺着一张宣纸,其上是柳琦未写完的一首诗。整张书桌由黄花梨制成,镶嵌了贝母作为装饰。匠人别具巧思,顺着黄花梨木的纹路以贝母嵌出一树梨花。韫棠的目光被案角飘落的梨花吸引,看似平常,但韫棠瞧着却总觉有玄妙。
柳琦察觉到她的注意:“你不妨看看,有何不同。”
经主人家允许,韫棠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她轻敲了敲桌案,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仔细打量着书案上那株梨树,顺着纹路,于角落处寻到了一处凸起。在图案的掩饰下,不细看很难发觉。
韫棠轻轻按了按,有“咔嗒”一声脆响,但并无旁的变化。
她静下心来,打量过书案上其余摆件。有一方砚台上亦嵌了一朵梨花。转动砚台,角落处梨花谢下,书格上出现了一方带拉环的暗格来。
韫棠收了手,柳琦赞道:“这张书案是我及笈那年,祖父赠与我的。连我兄长轻易都找不出其中门道,你竟这么快便发现了。”
“我在宫中时见过司设司有此类机关,与这个大同小异,也是凑巧罢了。”
柳琦拉开暗格,里间倒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厚厚几叠信笺。
她既然敢让韫棠翻寻,就没有那么多要避讳的。
“这些是?”
柳琦脸颊泛起红云:“是凌三郎过去写给我的信笺。”
凌骁是凌氏嫡系的独子,在这一代家族中行三。
韫棠讶然,凌骁数年前起就在边关驻守。看这信笺的数目,必定是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在京中时,我与他相识后时有书信往来,渐渐就……我与他之事,家中母亲与父亲都是知晓的。后来他要赴边关,曾来府上拜访过。”
“那日我就躲在屏风后,听他向父亲表明了对我的心意……可他又说,边关刀剑无眼,他不敢许诺什么,只留了一对玉佩作信物。他恳请父亲为他留下我几年婚约,也不必对外宣扬。待到他建功立业,就会回来请长辈下聘,风风光光迎娶我。而若他未能按约定回来,就让我另行嫁娶,不必顾念他。在我先前恳求之下,父亲与母亲商议后答允了。”
韫棠心中了然,柳家与凌家门当户对,他们二人又两情相悦。柳琦还未到出嫁之期,等些年无妨。婚约既不对外传开,那么等凌骁在边关功成回来后自然喜上加喜。如若天意弄人,柳琦也可自行婚配,对柳家而言并无多大损害。凌家世代忠勇,凌家儿郎多在战场上扬名。最最要紧的,还是柳琦认定了凌骁。少年将军既是良配,做父母的也愿意顺从女儿心意。
“他去边关后,每月都会有一封书信寄来。”
西境离京都千里迢迢,韫棠脱口问道:“可是通过睿王府转交的?”
柳琦没想到她有此问,愣了愣点头称是:“起初是经睿王府之手,后来他有了自己的门道,便不需要再劳烦睿王殿下了。”
而再过不久,睿王殿下自己亦去了边关。
韫棠默然,虽则心中早已有了七八分笃定的猜测,但听到了柳琦亲口说出此事,韫棠心中还是有些波澜。
她误会裴晗拉拢柳家给柳琦的那封信,其实是出自凌骁之手。
这场误会并不难解,只是当时他们二人离心互相避忌,谁都没有多问一句。心结就此结下,长达数年之久。
现下再回想,竟生出几分荒唐之感。
“有一回西境战事在即,那一月他给我寄了七八封信来,叮嘱我一月看上一封。”
柳琦的手抚过这些信件,每一封都承载着不同的回忆。
翻到其中连着的几封时,柳琦轻叹口气:“他在信中曾提及数次,若他不能平安归来,让我再寻良缘,千万不要为他蹉跎半生。”
战事激烈,两军交战数月之久。边关时有消息传来,只言片语落进她耳中,常让她悬心不已。
家中也时时担忧,母亲有时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柳琦说到伤感之处,声音不自觉有些酸涩。
那几年的等待与煎熬,无人能够感同身受。
“好在最后平宁关之战大胜。”韫棠宽慰道,“你与他也修得了圆满。”
柳琦抬眸:“我也不知道怎的,就是认定了他。”
“人与人的缘分大抵如此。”韫棠转开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婚期可定下了?”
“就定在九月初五。八月底还是太过匆忙,九月初正好是吉日。母亲说那个时候天气也更舒爽些。”
她与凌骁之事,从未有机会能与旁人诉说。今日见到韫棠,反而开了话匣子。
“柳夫人考虑得很是周全。”
柳琦拆开其中一封信:“他有一月还给我寄了一首诗来。”
韫棠凑过去瞧,虽说这首诗平仄不通,遣词更是牵强附会,有两句还是强行凑了七字,但字里行间,作诗者诚挚的思念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他肚子里就没什么墨水,除了兵书外都不上心的。也不知道为何就突发奇想,寄了这首一看就出自他的诗来。”
“何谓不堪卒读,我算是见识到了。”
两个女孩儿一同笑起来,一片静好。
“小姐,夫人遣人传话,请您差不多时辰去宴厅。”
“好,知道了。”
柳琦细心地将信件一一收好,归置回原位。
她转动书角砚台,暗格重新隐下。
信件无一不精心保存,看得出柳琦很是爱护。
韫棠心底有些失落。在边关数载,裴晗……从未给她写过书信——
第38章 拒婚
二人挽着手出了莹昕苑,一路穿过回廊,到前厅时方各自分开。
今日柳太夫人寿宴,柳府按着规制摆下整整二十八席,显示出晚辈孝道。
韫棠在侍女引路下寻到自家席位,安氏此次是带了姜婉棠与姜清棠两个女儿前来。四妹与五妹年岁尚小,故而一齐留在了家中。
安氏身侧空出一个位置,正是留给韫棠的。
“母亲。”
韫棠入座,安氏寻个话头道:“去拜见过太夫人了?”
“是。”
“也好,太夫人是个有福之人,这是晚辈应尽的礼数。”
姜婉棠与韫棠问安后垂眸,家中姐妹几个,她与长姐年岁最相近。
母亲自小就提点她,她与长姐是不同的,不要想着与长姐攀比。长姐乃原配嫡出,外祖一门在京中很有名望。哪怕后来母亲被扶正,她有了嫡女的名分,也始终觉得自己比长姐差上许多。就如同赴宴,长姐处处受主人家礼遇,而她却没有给太夫人拜寿的资格。
长姐报考女官时,她也曾经动了心思。
她将此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却摇头反对:“我着人打听过,考女官甚是艰难。你长姐是有这个底气,消磨几年考不上也无妨。她外祖母又是曾经的尚宫,能帮她不少。可你不一样啊,你若是虚耗几年在这上头才吃亏。有这个工夫,不如练好琴艺,跟着我学学管家之事,将来嫁人后更受益。”
她向来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闻言没有再坚持。
女官之时被她渐渐忘在脑后,只是一年后,长姐顺利中选的消息传来时,她还是不免有些酸涩和羡艳。
“你长姐将来是要做王妃的,做了女官本事就更大了。你素日里多多和她亲近亲近。”
她唯唯应是,并不是长姐不好相与,只是她每每对着长姐时,总有些落差。
无论走到哪里,长姐都是最耀眼的姜家大小姐,又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女官。
就算长姐失了未来睿王妃的身份,凭着宫中六品女官的位份,依旧是让人仰视的。
她一直在长姐的光环下,唯一能靠自己争取的女官之位,也在犹豫中断送了。
母亲说,眼下于她而言最要紧的是许个好人家,必得好生留意才是。
今日母亲带她来的用意也是如此。
可她看三妹都在专心致志预备女官笔考,有自己的出路,反倒是她这个二小姐不知何去何从了。
等候开宴的时分,尚宫大人奉太后娘娘懿旨送了宫中的赐礼来。
柳家阖府谢恩,将寿礼供在了寿桌上最显眼之处。
至此,寿宴的欢庆气氛达到顶点。
尚宫大人作为宫中使者,亦受邀入席,备受礼遇。
……
席散后,安氏带着几个女儿向主人家告了辞。
在柳府外的马车前,安氏看向韫棠道:“你可同我们一道归家?”
韫棠摇摇头,她只告了半日假,回府多有不便。
“母亲带妹妹们先行,我直接回宫中。 ”
安氏点点头,明日景王世子来府上做客,存的是相看亲事的心思。韫棠不在亦好,正好避一避嫌。
她没有对韫棠多提家中事,叮嘱韫棠几句照料好自己,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尚宫大人。”
宫门口,韫棠与崔尚宫打过照面。今日她们虽同在柳府,但她着的是常服,比不得崔尚宫是为公事而来,故而未多交谈。
眼下既在宫中相遇,二人顺路总不好视而不见,便一起回尚官六局。
尚宫局在六局中位序第一,崔尚宫年资最久,是当之无愧的六位尚官之首。她对其余五位尚官的态度颇为微妙,对谁都像是亲近又不亲近。韫棠初升任尚仪时,为此与外祖母还深谈过。外祖母言,崔尚宫要平衡六局势力。既不能让某一局过于显眼挡了尚宫的风头,也不能过于无用拖累整个尚官局。最好的,就是尚宫局列第一,其余五局齐头并进。
一般而言,六局之间位序不会轻易改变。也是因为如此,尚宫局中女官的竞争往往是最激烈的,能升上尚宫者可谓少之又少。
昔年外祖母任尚宫时,得太皇太后器重,是带尚官六局向外扩,分来不少权力。彤史局就是在那时划入尚官局中。崔尚宫则更看重内部平衡,偏于守成。韫棠虽不喜崔尚宫的制衡之术,但她依从祖母所言,既选择入宫为女官,就要遵守其中的规则。前朝波谲云诡,大臣间明争暗斗各自站队,比之后宫要复杂许多。说实话,为官之道在哪里都一样,不能免俗。
“尚仪局的事务忙得如何了?”
崔尚宫问起,韫棠答道:“司赞与司宾二司在核查实际前来的宾客名录,还有清点宴会上的赏赐,剩下的归还司宝司。司乐司要盘点乐器,安置乐工。有两把琵琶在宴会中损坏,需上报损失。”
“为何会损坏?”
“人多手忙脚乱,不知是谁撞倒了琵琶。”
“这都是小事,想必太后娘娘会体谅。待到这些都忙完,本座想由司籍司理出一份嘉会节的条陈,留待后人借鉴。”
韫棠垂眸,她是准备让司籍司总结一份经验来的,但只限于尚仪局四司内。
崔尚宫的意思,是要将尚官六局的份事都压给尚仪局。
“此事看似不难,却事涉其余五局,尚仪局一力恐怕不妥,也耽误事宜。”
她给崔尚宫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表明自己的态度。
崔尚宫笑道:“此事倒还不急,可徐徐图之。届时再商议罢。”
姜家小姐二十岁出头坐上尚仪之位,虽说办事得力,但毕竟年轻稚嫩。被她在位序上压了一头,高尚食苏尚功那边皆不大欢喜,在自己面前偶有微词。
她从不以为然,姜韫棠势头再盛又如何?她毕竟是世家小姐出身,没有两年就要出宫嫁人了,尚仪的位置坐不久。客客气气处着就是。只不过适时提点一二还是要的,省的尚仪局越过了她去。
崔尚宫很满意尚官局的现状。前几朝时,尚仪与尚宫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各拉拢几局。
还是在姜尚仪外祖母那一任时,尚宫势力大盛,一度位居至四品,只可惜没有延续下来。
“太后娘娘的意思,这几月来尚官局忙碌操持。等嘉会节收了尾,会另行恩赏尚官局几日休沐。”
“如此甚好。”韫棠点头,有些消息庄慧太后会先告知崔尚宫,由她另行知会五局。
“近日听闻,柳家小姐九月初要完婚。尚仪与她是同岁吧?”崔尚宫看向韫棠,笑道,“府上也不为尚仪着急么?”
此话不好接,韫棠含糊两句而过。
她如此态度,崔尚宫不多细问,心里明镜儿似的,至多就在这两年。
毕竟尚仪这个位置,有不少人关注着。
……
又是两日忙碌,韫棠沉浸在尚仪局的事务中,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裴晗。
赐礼的礼单送去司宝司后,手头暂无其它事宜。
尚仪局中已隐隐听到了休沐的消息,女官们皆欢喜起来,只等着太后娘娘懿旨正式传到尚官局。
韫棠整理着手头书案,还未及多松口气,采梨进宫替换采桃回府,却带来了个新消息。
“景王世子昨日来府上拜访了?”
卧房内,韫棠声音讶然,家中并无人告知她。
“是,是老爷亲自迎接的,陪了小半日。世子殿下在府上用过晚膳方离开。”
“可说了何事?”
“说是……世子殿下有意迎娶小姐,许了世子妃之尊。”
韫棠拨弄着茶盏,此事来得意料之外,却又没有那般突兀。
“家中是什么意思?”
采梨说着从泰安院探听的消息:“老爷颇有赞同之意,私下已经让夫人准备小姐的生辰八字。夫人那边,自然是听老爷的。”
“祖母呢?”
“老夫人起初是舍不得小姐远嫁的。但见到景王世子之后,老夫人又有些改了主意。”
景王世子出身显赫,样貌俊逸,诗书礼乐样样不差,却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矜气。他人又会说话,是最能哄老人家欢喜的后辈,各种条件可谓万中无一。
李嬷嬷提起时颇为感慨,不怪老夫人见到本尊时会改了注意。
“小姐,这该怎么办?”
采桃骤然知道这么个大消息,人呆呆的。
她和采梨都是姜府的家生子,是下决心跟定了小姐的。
小姐若嫁去西南,她们也要跟着离了故土。她不是不想追随小姐,只是突然有此变故应对不及。
韫棠放下手中茶盏,采梨能探听到这么多内容带入宫中,必定是祖母授意身边人告知她的。
韫棠相信,无论这桩婚事是否定下,祖母都会问过她的意思再做决定。
难办的,是父亲那边的态度。外祖家更不好插手。
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稍稍开明些的,也是等父母双方大致谈好姻缘后,寻机会让两位新人相看一番罢了。
如无必要,婚事定下就不会作废。
她想不出父亲会拒绝景王府这个亲家的理由。
以景王府在大靖的地位,宁逸尘的婚事必定是要请太后和陛下赐婚的。且不论裴晗是否答允,真到了这一步,对姜府和景王府都是骑虎难下。
她很喜欢宁逸尘洒脱的性子,一直将他视作好友。此事若处置不当,两人因此交恶实在可惜。
“小姐……是已经准备拒了这桩婚事吗?”
采梨犹犹豫豫开口,韫棠经她一问,忽地惊觉。
从始至终,她都未想过另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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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天香居
宫门还未下钥,尚能出宫。
韫棠拆散女官发髻,道:“去外祖家一趟。”
她回里屋换过一套家常的衣裙,采桃先去宫门口吩咐车夫。
简单挽了云髻,韫棠簪上几枚珠钗点缀,确认不会仓促失礼。
直到坐上往章府的马车时,她心中还是没有主意。
“表小姐来了。”
韫棠来得突兀,门房赶紧让人去内院传话,先请了韫棠进去。
熙宁院中已用过晚膳,章夫人正陪着婆母说话。
听到下人通传时,她先是一惊,章老夫人却是淡然。她随之安定几分,让贴身的侍女去接韫棠。
“表小姐。”
天色擦黑,熙宁院主屋内烛火点得亮堂。
见到着一身鹅黄色襦裙的韫棠,章夫人道:“怎么这时辰来了?晚膳可用过了?”
韫棠走得急,还未顾上此节。
章老夫人让小厨房先把给二少爷留的热饭热菜端了来,再做两道韫棠爱吃的菜。她考虑周全,待韫棠在屋中坐下后,吩咐人领了外甥女的两个侍女去用饭。
章府厨房做的荷叶鸡鲜嫩香糯,带有荷叶的清香。韫棠食不知味地吃了几筷子,思忖该如何向外祖母开口。
“先吃饭。”章老夫人让人给她夹菜。
“母亲说得是。”章夫人笑道,“有什么事都要吃饱再提。”
小厨房新做的两碗菜端了上来,分出一半留给还在当值的二少爷。
外祖母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让人安心。
韫棠勉强吃了盛给她的半碗饭,侍女收拾了碗盏,屋中只留下了心腹服侍之人。
“是为了景王府的婚事罢?”
韫棠还在想从何说起,孰料外祖母先开了口。
“这件事情你祖母白日里就遣人知会过了,我还在想你何时会来。”
韫棠笑了笑,她的心思瞒不过这位老人家。
“那外祖母的意思是……”
章老夫人未直接言明,而是与韫棠逐一分辨下来:“景王府许的是世子妃之尊,这是最要紧的。这一代景王子嗣虽多,但全然不及世子出挑。况且他的世子尊位由先帝亲自册封,无可撼动。”
“再说说景王妃,她是从京城嫁过去的。她出嫁前,我在太皇太后宫中见过,是个大气端平的女孩儿。世子是她膝下独子,倾注所有心血。她既能坐稳王妃之位这么多年,想必是个明事理的。你若真嫁了过去,大事上她应是会与你齐心。”
“论家私,景王府富庶无需再多提。”章老夫人对自己的外孙女颇有信心。她家璇儿是个有本事的,担得起王妃之位,能够把偌大一个王府打理妥帖。这一项她从不怀疑。
“可唯有一点,只看你心中愿不愿意。”
章夫人仔细听婆母说着,若是要她说,景王府门第虽高,但西南离京都着实远了些,日后相见就难了。
“老夫人,老太爷来了。”
“这个时辰来做什么?棋谱琢磨完了?”
“外孙女到了,当然要来。”
被自家夫人嫌弃几句,章太傅乐呵呵地向给他请安的韫棠招手。若是不相熟的人,恐怕根本想不到眼前慈祥的老者是曾经名满天下的章大学士。
说到景王府之事,章老太爷道:“景王府可是打开国起就分封的功臣,一路传到今日。太祖曾亲口许诺过景王爵位世袭罔替,尊荣不减。这几百年来,景王府的兵权虽被削去大半,但西南之地的供奉确实实实在在享着的。真要论起来,恐怕连皇家的王爷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谁问你这些了?”
章老太爷捋了捋胡子,给了自己的看法:“不过景王府虽尊贵,但毕竟相隔千里。若是日后我们韫棠受了委屈,都无人能给她撑腰。”
“嫁得近又如何?还不是——”
顾念韫棠在场,章老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女儿的婚事,多年来是她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
她与丈夫最疼惜的女儿,千挑万选选了姜家这一桩姻缘。原本是想着两家门当户对,离得又近,未来女婿高中榜眼仕途无量。再加上姜老夫人为人宽和,很是喜爱女儿,就这么定下了看似的一段金玉良缘。
可结果呢?女儿还不是上下操劳,郁郁而终。
“真要是觅得良缘,远些又何妨?”
话是如此,但章老太傅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家夫人不过嘴上说说,心底是万般不舍阿璇远嫁的。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章老夫人道:“今夜也晚了,便在府上住下吧,省得来回奔波。”
章夫人熟知婆母心意,早已收拾出了一间干净客房,就在韫棠母亲未出嫁前住的小院中。
韫棠点头称好,各自散去时,章老夫人又叮嘱太傅此事尚未定下,切莫在外多嘴。
“你啊,净不放心我。”
……
母亲出嫁多年,这一处院落外祖母一直为她留着,所有东西都保存了原貌,时常吩咐人打扫。
韫棠躺在自己的小榻上,看月光漏进窗格,想起了外祖母最后对她叮咛的话。
“相较其他,景王府算是一门好姻缘。可日子终归是你自己过的,外祖母只能为你点出利害。许与不许,且遵从本心。”
“你自己已经有主意了吧。不过来问问我们罢了。”
“我和你祖母唯盼你平安喜乐,这一点是一样的。必定费心为你筹谋。你父亲那边无需担忧。”
发妻早逝,姜尚书对岳家多少有几分愧疚在。
若非顾念韫棠,章老夫人早就与姜家断了往来。
“只一点,此事要好生安置,切莫拖泥带水,你可明白?”
“是。”
一夜辗转。天明时分,韫棠下了决断。
在章府用过早膳,章夫人命人套了车驾,好生将韫棠送上了回宫的马车。
“直接去昀和堂罢。”
“是,小姐。”
采桃先回尚仪局,采梨陪着韫棠走了另一个方向。
“世子殿下安好。”
昀和堂内,宁逸尘见到韫棠,唇畔漾起一抹笑。
“寻我何事?”他乐得为韫棠分忧。
“前些日子祖母抱恙,世子赠药还未谢过。”
“小事罢了,无需挂怀。前日孤去府上拜访,老夫人身体康泰,想来已无碍。”
他点明了自己到姜府之事,其实就算韫棠不来寻她,他亦准备去尚仪局。
前日姜府之行,两方谈笑之间,他看得出姜尚书与景王府结亲之意。姜老夫人的态度虽说不大明朗,却也没有反对。剩下的,就只剩韫棠的意思了。虽未挑明,但宁逸尘自信,韫棠并不排斥他。
他的世子妃之位,自然要许给心悦之人。母妃顺了他的心意,一直未催促他。
如今遇见了让他动心的女子,又恰好能门当户对迎娶回家,算得上是老天给他的恩赐。
“世子曾说想领略京都风土人情。我知道京中有家不错的酒楼,不如我邀世子同往,算作答谢,如何?”
她未自云“下官”,这是以友人的身份相邀。
宁逸尘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却之不恭。”
二人定了明日午时在天香居中。
回到尚仪局时,太后娘娘的懿旨方传到尚官六局,恩赏上下所有女官两日休沐,赐银若干。
韫棠接了旨意,如此甚好,省得她再另行告假。
她不准备回府,怕父亲对她有所提点教导。
……
在外行走不便穿官服,好在韫棠于宫中也备了几身家常衣衫。
打开衣橱,韫棠挑出了件烟紫色的对襟齐腰襦裙。这件衣裙的刺绣格外精致,尤其是袖摆处,用深一色的丝线与银线绣上芙蓉花,与衿带遥相呼应。
因韫棠不喜烟紫一色,这身衣裙做成后从未穿过,只搁在衣橱中。
采桃替她整理裙摆:“小姐穿这个颜色也好看。”
烟紫一色,衬得韫棠肤若凝脂,又多了些疏离的仙气。
韫棠依旧梳云髻,采梨从妆匣中挑出一支紫玉步摇。珍珠垂饰落于韫棠耳畔,带着温润的光泽。
略略上了妆,韫棠道:“走吧。”
天香居生意依旧红火,未到午时已坐了不少人。掌柜给韫棠问了安,见她今日只带了侍女前来。
采桃道:“掌柜的,我家小姐要二楼的雅间。”
“是是是。”掌柜心中过了个弯儿,面上有些为难,“小姐从前常坐的雅间已经让人定下了,给小姐换一间相邻的如何?”
“无妨,清静些即可。”
“清静,自然清静。”
伙计引了韫棠上二楼,沏过一壶上好的茶水。
“小姐的客人还未到,晚些再叫你。”
“是,姑娘有吩咐随时传唤。”
门合上,采梨和采桃侍立在韫棠身后。
她们知道小姐今日的谈话非同寻常,心底也替小姐为难。
到了既定时分,宁逸尘如约到了天香居雅间中,韫棠已在此等候。
此处雅间窗外正对天香居后院,望出去能见一汪碧绿小湖。
伙计取了食单来,韫棠道:“世子想吃些什么?”
“你对此处熟悉,你做主即可。”宁逸尘笑着答。
韫棠问过他之意,先要了几道天香居的招牌菜。再按着宁逸尘在宫中的饮食偏好,选了些约莫合他心意的菜色。
伙计推荐道:“本店有新酿的桂花酒,醇香沁人,二位客官可要尝尝?”
又是丹桂飘香时节,韫棠过去品过此酒。她对伙计颔首,依言要了两壶桂花酒。
伙计去膳房传菜,陆陆续续端上菜式。
光明虾炙,乳酿鱼,这些皆是天香居的拿手好菜。
以鲜对虾为主料,佐以鸡蛋皮和香菇,经烧纸和拼摆而成。因此菜装盘形似灯笼状,寓意光明,故而得名。虾肉鲜嫩,色泽红亮,甜酸适口。
乳酿鱼则是用整条鱼先油煎至半熟,再掺入奶汤同炖,成菜汤白似乳,又有鱼的鲜美。
他们二人用饭,另加了一道荷叶里脊与葱醋鸡,再有烩时蔬一盏以及一品御黄王母饭。
菜式鲜香扑鼻,不失京城中第一酒楼的名声。
桂花酒甜醉,二人用饭时,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此行正事。
宁逸尘会说些西南当地的趣事轶闻,韫棠侧耳听着,偶尔接几句京城见闻。
西南的民风民俗,于她而言都很新鲜。
宁逸尘说得绘声绘色,韫棠不知不觉眸中染上笑意。
平心而论,与宁逸尘相处时,让她觉得舒心自在。
他很会不动声色地照顾人。
韫棠端起酒杯。从前的裴晗也是如此。
她抿了一口桂花酒,自诩酒量不差,更何况桂花酒并不烈。
用饭毕,用茶水漱过口。店中伙计撤下了桌上碗盏,改上了几盘茶点。
桂花糕,水晶龙凤糕,玉露团,还有最富盛名的芙蓉糕。
“孤听人说起这芙蓉糕由来,原是一位厨子为了心爱之人所创的,渐渐在食客中流传开来。”
“这倒是稀奇。”韫棠并不知晓其中还有这样一件趣事。
厨子的名字虽未留下,但芙蓉糕却带着这桩故事传至今。
宁逸尘讲述完,半是玩笑道:“你可也有心悦之人?”
韫棠已到成婚之期,在姜府时姜尚书提起过,韫棠尚未许下人家。
这样一个标致美人,却迟迟未有婚约,还是有些反常。
不过韫棠在宫中为官,这两年又逢国丧,倒还在情理之中。
稳妥起见,宁逸尘自己亦着意命人打探过。许是下属不便大张旗鼓,竟没有得只字片语。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要带入今日正题。
熟料韫棠竟认真地点了点头,坦然道:“有啊。”——
第40章 心上人
“有啊。”
清悦的声音入耳,宁逸尘怔在原地。
雅间中是他和韫棠二人,眼前女子容颜明媚倾城,神情全然不似作伪。
好半晌,宁逸尘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他……你与他是何时相识的?”
“何时相识……”韫棠低低重复,比划了一下道,“我认识他时,大概才这般高罢。他长我两岁多,高过了我半个头。”
“那就是青梅竹马了。”宁逸尘在心里道。
话题的中心转向了韫棠。她饮了一口桂花酒,声音追忆:“儿时因外祖母的缘故,我能常常寻他一处玩耍。”
外祖母告诉她,七皇子殿下的母妃早早就去世了。他既乐意见你,你有机会不妨多陪陪他。
“那时父亲不在京中,兄长要读书,母亲又忙于打理家事,我没有什么玩伴。”
“偶尔闯了祸,是他替我兜着。”
“我不喜欢练琴,他会寻出借口带我逃学半日。”
事后他一力承担,没有任何人敢怪罪。
思及往事,韫棠笑了笑:“你不知道,我在琴艺上没有多少天份,不知道母亲为何执著于此。”
父亲调任回京后,安氏带着二弟二妹也一齐进了府中。父亲让妹妹同她一道学琴,共用一位夫子。
那时母亲为她千挑万选的师傅,动用了外祖父的情面方能请来,一应花费都是母亲从自己的嫁妆中补足。
可父亲轻描淡写地开了口,无视其中周折,就这么做了决定,还亲自给二妹挑了一把琴。
父亲得空时会来看她们练琴。
名师出高徒,二妹的琴艺有所长进。父亲抱起二妹连连夸赞,而她就安静坐在一旁。想到只有自己一人在时,从未关怀过只言片语的父亲。
二妹弹的那首曲子其实并不难,她早早就学会了。
那会儿她年幼,父亲离家数载,回来时带了一位温婉美妾,还有她从未谋面的弟妹。
她不理解,为什么家中忽然会出现这么多陌生人,占据了归家的父亲大半辰光。父亲还要她拿出长姐气度,好好带着二妹。
父亲说,二妹初来乍到,对京城有诸多不适应,得她多照顾。
她看着那个怯生生的妹妹,知道不是她的错。
父亲有时归家会带些有趣玩意儿,却习惯性地以为家中只有一个女儿。
他看着她一脸歉疚,手头只有一个万花筒。
安氏立刻接了万花筒送到她手上,二妹也不哭不闹,安静拉着父亲衣摆。
可她并不想要。
她把自己的委屈说与母亲,母亲柔声安慰着她,将她揽在了怀中。
年幼的她能感受到母亲的难过。家中之事,母亲也不让她告诉外祖母。
渐渐地她懂事起来,怕母亲伤心,许多话学会自己藏下,不再让母亲伤神。
但是,对母亲不能说的话,却可以向他倾诉。
他就如兄长一般,对着她永远温和、耐心,包容她所有。
她满心地信任,知道无论出了何事,都有晗哥哥在。
“八岁那年,我母亲过世了。”韫棠语气低落下去,“我在池边哭了一夜,是他一直陪着我,整整一晚。”
丧母之痛,恐怕一辈子都难以释怀。
宁逸尘不能感同身受,伸出手想安慰韫棠,却又自知唐突。
“府中很快有了新的当家夫人。我也搬到了祖母身边。”
韫棠努力换些轻松的话:“后来我想考女官,家中其实没有那么赞同。温书迷茫之时,只有他是最支持我的。”
话里行间,宁逸尘已然清晰那人在韫棠心中的分量。
他忽而明白过来,韫棠的心上人出身大抵不高,甚至可能是姜府中的家仆,所以他们会一齐长大。
不对,既是外祖母的缘故,那应该是章府中人。
未必是家仆,或许是章氏旁支。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姜尚书作为父亲,当然会一力反对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才会旁敲侧击说与他,韫棠至今尚未婚配。
宁逸尘越想越觉有理,至于韫棠,也是因为如此才迟迟未嫁。
他后知后觉,那自己莫不是成了话本中的典型恶人?
仰仗着出身不俗,想要与心悦之人定下婚约,殊不知给她出了天大的难题。
“你……”他犹豫开口,“认定他了吗?”
毗邻的雅间内,裴晗面前的佳肴半点未动,已然凉透。
两处雅间原本一墙之隔,昨日连夜拆改过,外人看不出异样。
高全屏息凝神听着,除了心腹之人,无人知晓天香居背后的东家是谁。
正是因为有了天香居还有其他几处暗桩所在,哪怕陛下身处边境,亦能及时探听到京城动向。
以板隔之,辅以画卷装饰,旁边雅间内的谈话句句不落,传至此处。
“是,认定他了。”
声音虽轻,却格外坚定。
裴晗紧握着酒盏的手骤然一松,连高全都跟着舒了口气。
宁逸尘问到了肯定的答案,饮下杯中酒作掩饰。
是什么时候认定他的呢?韫棠想。
是及笈那年,他送她垂珠却月的步摇时;
还是那夜七夕佳节,他赠她兔子灯笼时;
抑或是他告诉自己,考取女官不是为了更好地做睿王妃,而只是为了做姜韫棠时。
宁逸尘给他们二人添满酒。
其实,有姜尚书这份态度在,若是他强行要结成这桩姻缘,未为不可。
太后赐婚的旨意颁下,韫棠顾全大局,必定会嫁与他。
届时回到西南,相隔千里。朝夕相处间,她早晚会忘却心上那人。
宁逸尘脑中转过千百念头,最后只付之一笑。
强人所难,从来都非他所为。
对着少女清亮的眼眸,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许多话都不必再提。
他毫不怀疑,韫棠对他是有些好感的。
只是他也看得清楚,韫棠说起心上人时的神情,是对着他从未有过的柔情。
二人间仅止于此。
宁逸尘举杯,韫棠轻轻与他相碰。
所有要说的话,都在这一杯酒中。
今日之后,二人还能做朋友。
“我们王府中倒也有当值的女官,但远不及宫中伶俐。”
宁逸尘转换了话来说,韫棠自然地跟上。
“景王府内女官,是如何推选的?”
“大多是王妃侧妃的陪嫁心腹,给了女官身份,办起事来更加方便。不过也是因为如此,女官们各自为阵,只效忠于自家主子。职权更不明朗,有时候一件事有三个人来做,有时候一个人也寻不到。”
“我母妃治下时尚可。像祖母掌家时,因为后宅妃妾太多,女官之间明争暗斗更是厉害。要想聚拢她们做事难如登天。就像年年王府办寿宴,都要费好大的心力。光是不配合便罢了,还要使上许多绊子。不似在这宫中,太后娘娘甫一吩咐下去,女官就各司其职,都无需娘娘多费心。”
“宫中女官制度原先也积弊许久。是我外祖母任尚宫时锐意改革了女官笔考,重新划分六局,方有如今成效。”
“那依你说,景王府中女官该从何收整起?我母妃有心此事已久。”
他不免遗憾,若是迎娶韫棠回去,王府说不定会有一番新气象。
宁逸尘一副为母分忧的模样,韫棠想了想道:“这得从源头改罢。”
“源头?”
“女官选拔之时。”韫棠解释道,“世子觉得,在西南封地,同宫中一样以笔考选拔女官,是否可行?”
大靖皇室历来从官家小姐中考选女官。虽则不限地域,凡家中有人为官者皆可报考,但应考的人选多出于京城。毕竟像地方官家的小姐,总不可能千里迢迢来京中应考。
若是改在当地为女官,会可行许多。
“你是说,也从西南官家小姐中来选女官?”
这是件互惠互利的好事,一应内容可照搬京城之中,不过要削减好些,以免逾矩。
从外头选了女官,虽则不能完全避免府内拉帮结派之势,但比之现下以陪嫁侍女为官会好上许多。
韫棠若有所思:“如果将人选再扩充,平民女子也可应考,如何?”
如此,这些姑娘有了新的机会,不必完全指靠父母兄弟过活。
宁逸尘立刻摇头:“只怕难。平民女子中,怕是连识字的都未必有多少,更别提应考。”
大靖从官宦家族中择选女官,一是为了彰显身份,二则也是因为只有官家小姐才会多读书。
“的确如此。”韫棠不过大胆设想,细细推敲下亦知不可行。
桌上糕点未动多少,两壶酒已空。
韫棠吩咐外间的采桃,再去向店家要些酒来。
“是,小姐。”
这一顿午饭吃了一个多时辰,小姐与世子殿下兴致仍是很高。
采梨知道小姐妥善处置了事情,此刻心中正是高兴之时。
左右是休沐无妨,小姐也比她们更有分寸。
宁逸尘身边的竹怀同在外间,没有让两位姑娘家操劳,自行去外间拿酒。
新的两壶酒端上,韫棠和宁逸尘继续说着王府女官之事。
宁逸尘道:“王府中人数远不及宫中,倒不必分设六局,显得冗余。”
韫棠以为然:“譬如尚功局和尚服局可合二为一;尚仪局内,司宾与司赞二司也可合并;至于如尚宫局中司言司、司簿司,皆可大规模裁撤。”
她对尚官六局配置再熟悉不过,对应用于王府如何调整颇有想法。
近几代景王妃都出自京城,深感王府女官疲敝,有心改革者不少。奈何远嫁女子,应对重重阻碍,在王府站稳脚跟已然不易,大多有心无力。
到了宁逸尘母妃手中,两年前侧妃羽翼被削,王府管家大权逐渐在手,方能将此事提上日程。
宁逸尘替母妃请教了诸多女官事宜,韫棠知无不言。
酒一杯杯饮下去,二人谈话的内容也渐渐延展开,天南地北无所不包。
竹怀拿来的不止桂花酒,天香居内的几种名酒都让他要了一壶。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雅间中点起几盏琉璃灯火。
看起来,是可以用过晚膳再散去。
一旁厢房内的裴晗早已阅起奏案,一道挡板之隔,被迫一齐听着宁逸尘讲述在西南之地,爱慕他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二十个姑娘的事迹。
韫棠听得津津有味:“若是改一改编成话本子,必定风靡坊间。”
“有理有理。”
二人一拍即合,都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借着酒劲,宁逸尘道:“那你呢,你那位心上人是谁?”
先来后到,他实在好奇自己输给了谁。
“他么?”
韫棠转着手中空酒盏,一时不知如何答。
她想到那人继位以后对自己屡屡地刁难为难;想到嘉会节前那人给自己寻的一堆事情,以致自己手头事务百上加斤;想到柳琦那整整一暗格的书信,而他在边关数载,没有给自己寄只言片语;想到那夜云锦宫外,他那个轻薄的吻,此刻人还不在京中。
韫棠咬牙道:“死了。”
此话一出,采桃斟酒的手抖了又抖。
她欲哭无泪地看向采梨,小姐是醉了,可真敢说啊。
宁逸尘酒吓醒了几分,惊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说出一句:“节、节哀?”
“嗯。”韫棠无比淡然。
一声脆响,采桃手中的酒壶直接滚落于地,可惜了剩下的半壶好酒。
……
旁边的雅间内,高全望着自家君主倏尔凝住的笑意,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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