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抱回宫
雅间相连处,隔门毫无征兆地被打开。
宁逸尘原本背对着这一方向,听到动静后下意识回头。
墙上悬着的装饰用的两幅淡雅山水画自两侧展开,露出其后的另一方天地。
相邻的两处雅间布局相仿,宁逸尘正纳罕,从两幅画中间望去。待看清桌后坐着的一身玄色常服的人是谁时,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他站起身,想要提醒韫棠,却发现对方已然醉了,伏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陛下万福。”
他拱手一礼,斟酒的采梨采桃反应过来,与竹怀一起跪于地。
“免礼。”
在天香居中遇见微服出巡的陛下,宁逸尘酒醒得彻底。
午时他与韫棠进屋时,完全未留心到这一方隔墙后另有玄机。
他下意识回想起方才的谈天,酒醉后不知是否有逾矩之言。
宁逸尘懊恼着,根本不知道陛下是何时到的。
此事已然匪夷所思,孰料更惊讶之事旋踵而来。
宁逸尘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君王步入雅间中,旁若无人般,俯身横抱起了酒醉的韫棠。
“嘶——”
他抱得极有礼数,韫棠烟紫色的衣裙垂落,裙摆层层叠叠,如花儿一般。
“高全,一会儿送景王世子回去。”
“奴才领旨。”
玄衣君王径直抱了韫棠离开,仅留下这一句话。
变故来得意料之外,酒后亦不大适合思索。
宁逸尘的目光最后落在两方雅间的隔断上,敲了敲,脑中只余一个念头。
这也忒薄了些,能挡住多少声响。
……
天香居的后院闲人免进,宫中华贵的车驾即停在此处。
裴晗抱着韫棠,淡淡道:“回宫罢。”
“是。”高全有心,让后一辆马车捎带上了采梨和采桃。
掌柜亲自开了天香居后门,马车很快平稳驶离,仿佛从未来过。
高全则留下,料理后续事宜。
回到皇宫之时,天已然黑透。
待到身侧脚步声远离,听到房门合上的声音,韫棠方睁开了眼。
屋中一片漆黑,韫棠抚过身下柔软的锦褥,只知道自己被裴晗安置在了一方软榻上。
她眼眸适应了黑暗,借着微弱的星光,能大致看清屋中陈设的轮廓,却不知这里究竟是何处。
在天香居中,因她面朝着对处雅间,见到裴晗时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借着宁逸尘身形遮挡,她来不及细想,当机立断装成酒醉模样。
谁知道虽然骗过裴晗躲过一时,可他竟直接将自己抱了回来。
韫棠凭着对马车路程的感觉,猜测自己眼下应该是在宫中。
她不敢点灯,更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采梨采桃不知有没有跟来,韫棠懊恼着,天知道裴晗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相邻雅间中,又听去了多少话。
锦被盖了一半,韫棠悄悄坐起身,手边摸到一个软枕。
她轻轻拍了拍,脑中一片混乱。
韫棠下了榻,地上铺着绒毯,踩上去绵软温暖。
她的绣鞋被规规矩矩放在一边,想起裴晗握着她脚踝脱鞋的情形,韫棠脸颊有些红。
应该无人看见,否则还不定被如何议论,她自己更是百口莫辩。
韫棠没有动摆好的鞋履,轻轻绕去窗边。
向外看去,这一下倒是肯定了,自己必定是在宫中。
她将窗子轻轻推开些,见到熟悉的一角建筑。
此地,应该是在昭阳宫内。
韫棠登时歇了溜走的心思。昭阳宫夜间守卫森严,暗卫更是不知分布在何处。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会被当成此刻,麻烦更甚。
夜风吹过,带起一阵声响。
韫棠心一跳,确认无事。
裴晗或许会去而复返,韫棠关上窗,重新坐回榻上。
卸下的钗环放在榻边小几上,好在是云髻,不甚繁琐。
韫棠想了想此刻自己的处境,是孤身一人被困在昭阳宫内。
暂时找不到什么出路,唯一有些希望救她的,好像只有宁逸尘。
裴晗在天香居内听到多少是个未知数,韫棠脑中胡乱想着,转过无数念头。
月儿隐在云后,韫棠坐久了有些累,干脆睡下。
她想不出结果,许是桂花酒多少起了些效果,再加上韫棠这几日疲累几乎都未睡好,不知不觉间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睡了过去。
……
风吹散浮云,裴晗来时,榻上人睡得香甜。
他只当她未醒,想了想,吩咐人将醒酒汤放回去温着。
于榻边坐了一会儿,裴晗轻轻替韫棠掖好被角。
榻上人毫无察觉。
她的梦境中,依旧是那间熟悉的天香居雅间。
每每与裴晗来时,都是在此。
彼时女官笔考堪堪放榜,她心中大石落地。
既然考上了,祖母必定会同意放了她去。
韫棠身心松快,衣着也明亮艳丽。
一袭海棠花绣石榴花的交领襦裙,配上一条亮黄色的披帛。
祖母虽不大赞成她应考,却还是说石榴花寓意好,悄悄地吩咐人给她绣在了这一季新制的衣裙上。
其他几套襦裙,也多用红色相干,图一个喜庆。
如今笔考结果已出,换上新衣裙正合宜。
“桂花酒。天香居今岁酿出的第一壶。”裴晗执了银酒壶,为她斟上半杯。
韫棠端起酒盏,桂花的芳香与酒的甘醇交融,惹人心醉。
“再给我斟些,我又不是不能喝。”她是真的高兴,苦读一载,总算没有辜负自己。
除此之外,应考上女官于她而言还有不同的意义。
虽说绕不开世家出身,但这已是她难得的,仅凭自己的本事获得的机会。
至少往后几年,她会有更大的自由。
“官职可定下了?”裴晗为她斟满酒杯。
“尚未,还要再等上半月。”
不过入选已经是板上钉钉,此番一共录用八位女官,她在九十余人中位列第二。
“你可有什么心仪之所?”
尚官六局韫棠自然熟悉,也清楚其中配置。
裴晗道:“听闻尚宫局乃六局之首,你外祖母正是尚宫。”
韫棠点头:“不过无妨,不拘分去何处的。”
她不想让裴晗为她出面,且听宫中安排就好。
韫棠说起另一事:“此次笔考,榜首竟高出了我十二分。”
她不免灰心,自觉已经刻苦,未料到能与同考者有如此大的差距。
“你不也落了后边人十余分么?”裴晗安抚道。
“这不一样。我听说榜首是工部员外郎家的女儿,有此成就当真厉害。”
说起来,有这位周小姐挡着,放榜时对韫棠的质疑话语都少了许多,全都一股脑儿去攻讦她。
常言道,真金不怕火炼。榜首随便叫她们一查,就让人没了声音。
七品乃绿色官服,韫棠被授了尚仪局中七品典赞之职。
“一切可还习惯?”
墨池边,裴晗温言道。
韫棠一身齐整的官服,梳起女官发髻:“都好。”
此次入选的前三甲都跃过八品,直接授予典级官位。
第一位的周小姐当之无愧进了尚宫局,紧随韫棠之后的那位小姐则在尚寝局。
“若无盛宴,司赞司中大多清闲,正好容我上手。”
尚仪大人身子不好,待人很客气。
唯一麻烦些的是,司赞司中没有高位女官,她得尽早担起重任。
外祖母言,既无司级女官,那么升迁会更容易些。
凡初入宫为官者,对于做到五品尚官多有念想。
只可惜,女子为宫官,至高也只有五品。
“才做上七品官,便已经嫌尚官位低了?”章老夫人笑道。
韫棠知道外祖母在任时,凭本事将尚宫官位升至四品,与许多京官都能够平起平坐。
只可惜外祖母卸下官位后,后续的女官乏力,尚宫局出了大的纰漏,先帝下旨将尚宫之外又降回五品。尚宫局的辉煌算是昙花一现。
“且好好做事,老天爷不会辜负的。”
“孙女明白。”
……
阳光照入床幔中,韫棠一夜睡得安稳。
她睁开眼眸,晨起懵懂间,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直到转眸对上了裴晗的目光。
“醒了?”
梦中人的声音与眼前人重合,韫棠坐直了身,墨发倾泻如瀑。
她惊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了寝衣,是新制的,衣料舒适轻盈,并非是她的。
“侍女换的。”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一般,裴晗道。
韫棠耳后有些热,锦被下的手捏紧了衣摆。
“可有什么要同朕说的?”
“没有。”韫棠干脆道。
昨日让人听了墙角,此刻不想再说。
裴晗也不恼:“那便在此处好好想想。”
他要先去内阁议事,高全仔细叮咛了在后殿侍奉的宫人。
韫棠以指梳着发丝,裴晗的意思,大有不放她出去的架势了?
侍女送了一套崭新的衣裙来,缀玉嵌珠,绣工非常。
采梨和采桃很快入殿中服侍,见到韫棠都松了口气。
韫棠不习惯生人近前,让其余侍女都退下。
“是,奴婢等告退。”
梳妆更衣的当口,韫棠才有闲暇打量这座殿宇。
屋中一共三间,黄花梨雕花的百工拔步床外,是一架华贵的琉璃屏风,每一扇精心雕绘不同花式。
当中一间,摆了一张同色嵌白玉的黄花梨圆桌,以多宝架隔断。
地上皆铺绒毯,鎏金双凤莲花纹的五足香炉内点着韫棠喜欢的香料。
卷起珠帘,最东边那一间开了八扇衣橱,紫檀的梳妆台上,妆匣首饰琳琅满目。
韫棠坐于镜前,对采梨道:“随意梳个发髻即可。”
新换上的樱色襦裙配以苏绣,华美绝非凡品。
采梨虽按韫棠吩咐仍梳云髻,却忍不住动了些巧思,令寻常的云髻变得别具心意。
妆台上摆出来的几套头面已然难以抉择,更不用提匣中的。
韫棠道:“就用昨日的即可。”
那支紫玉步摇簪上,倒很是相配。
“小姐,可要吩咐人传膳?”
梳妆毕,像是殿中为首的一位侍女在珠帘外询问。
韫棠道:“不必,本座要回尚仪局中。”——
第42章 软禁
除了是姜家大小姐外,韫棠亦是宫中正五品的尚仪。
为首的几名侍女当然识得她的身份,见她要离开,一时犹犹豫豫,守在殿门外不敢让路。
韫棠客气道:“怎么,陛下有说本座不能回尚仪局?”
“这个……这个倒是没有。”名唤作桑珠的一名侍女道。
虽则裴晗摆明了是这个用意,但只要他未明说,韫棠自然不怕。
她们不敢硬是拦下姜尚仪,桑珠给身后的宁珠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去请救兵。
说话时,韫棠打量过殿外宫室,昭阳宫正殿巍峨的殿宇隐隐在望。
那么此处应该是后殿,韫棠猜想。
韶平很快赶到,高全随裴晗在内阁,眼下昭阳宫事宜由他做主。
他实在未料到姜大小姐一早便要离开,师傅也未告诉他该如何应对。
只一点,师傅说万不可得罪了大小姐。
陛下没有明旨,于是韶平道:“大小姐这边请。路不好认,奴才给您引路。”
“有劳。”
昭阳宫内大小殿宇众多,呈众星拱月之势宿卫正殿。
韫棠醒来的这一处殿宇偏后,较为隐蔽。
一路走来,若非韶平带路,怕是不好寻方向,也怕有所冲撞。
韫棠心中略有讶然,她在尚官局中做事,不知昭阳宫中是何时布置出这样一方殿宇。
殿内陈设华贵考究,打点下来,要聚尚寝、尚服、尚功三局之力。她同在六局中,竟是半分消息都未听到。
至昭阳宫正门外,韫棠客气地对韶平道了一声谢,让他留步。
韶平受宠若惊,行了一礼,走出几步送了韫棠离开。
目送姜大小姐与两位侍女离去的身影,桑珠有些担忧:“就这么让姜小姐走了,陛下回来怪罪该当如何?”
“你有什么理由拦下大小姐么?”
韶平聪明许多,姜大小姐与陛下之事师傅曾给他透过几句底。总之简单说来,不要掺和即可。
“陛下并非会迁怒之人,无妨。”韶平道。
“这倒是。”桑珠点头,又感慨道,“不过姜大小姐当真是个美人。她素日虽以官服示人,已然不俗。今日不过略略装饰,就叫人挪不开目光。”
她在宫中见过的贵女不少,单论容貌,还未有能及姜大小姐者,淡妆浓抹皆相宜。
只不过大小姐不以美貌出名罢了。真要论起来,说是京城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
还在两日休沐之期内,尚仪局中少有人影。
韫棠命采桃去打探打探宁逸尘的消息。昨日毕竟是她相邀,她装醉离开,不知宁逸尘如何了。
“是,小姐。”采桃得了吩咐,知道要探听得隐晦些。
尚仪局正房的大门锁着,采梨从随身带着的锦袋中取了钥匙,打开了门。
屋内还维持着休沐前的原状,书案上嘉会节的账目摊开一半。
“尚仪大人。”
在值房中的林乐澜听到此处动静过来查看,意外地撞见了韫棠。
韫棠请了她进来坐下,奇道:“不是休沐么,你怎的没回府?”
“家中在张罗堂姐的婚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就回来躲个清闲。”
堂姐和礼部侍郎府长子的亲事已经敲定,这几日大伯母都是喜气洋洋,神清气爽,恨不得让家中所有女眷都知道这桩好姻缘。
大伯母的几个儿子不成器,最能夸赞的就是堂姐这个女儿。
祖母对她们这些晚辈一向不偏不倚,同样地疼爱。不过此番堂姐是高嫁,嫁妆上自然不能轻了,以免受人委屈。除了叮嘱府上好生备办外,祖母还开了自己的私库,挑了好些东西给堂姐。
其余几房看着眼红,林乐澜的母亲也不例外。
在她看来,侄女是宫中女官不假,可自己女儿去岁亦考中了女官,同样有机会。
林乐澜在家中住了两晚,母亲一直在她耳旁唠叨,要她多向堂姐学学,趁着在宫中的时候多多表现,和堂姐一样寻一门好亲事回来。
“母亲,姻缘之事可遇不可求。”母亲翻来覆去说,她实在忍不住回了一句。
“你这傻丫头,”母亲点她脑门,“万事要靠自己争取,尤其是这婚姻大事。”
她无法,最后只能逃回宫躲个清静,好在宫中还有一方住处收留她。
母亲以为她开了窍,为她好生收拾一番,不舍地送她出了门。
她知道自己的母亲疼她为她打算,只不过她想好好在宫中为官,暂时无心姻缘大事。
难得趁今日的清闲机会,林乐澜一面帮着韫棠整理账目,一面欢欢喜喜地与韫棠谈天说些闲话。
尚仪局中有部分因嘉会节的开销,需要在半月内归整好报给尚宫局。
相比尚食局和尚服局,尚仪局内相关账目不多,收拾起来还算轻松。
不多时采桃回来,悄声向韫棠说了昀和唐中事。世子殿下昨夜是高全高总管亲自让人送回来的,没出什么岔子。
韫棠放下心来,专注于手中事务。
近午膳食分,林乐澜对完司赞司中的账本,交与韫棠时被韫棠袖摆上刺绣着的牡丹花吸引。
尚仪大人未着官服,樱色的襦裙上牡丹盛放尽态极妍,一枝一叶极为精巧,望之赏心悦目,栩栩如生。
单观刺绣已然非同凡品,缀着的名贵珠玉更像是为牡丹花添了香气,起到画龙点睛之效。
“怎么了?”
察觉到林乐澜的目光,韫棠出声道。
“尚仪大人这件衣裳,下官在尚服局时好似见过。”
“什么?”
虽说在尚服局供职那几日最后留下了不美好的回忆,但林乐澜多少还是长了些见识。
这件衣裳是绣坊中最拔尖的几位绣娘一同刺绣的,围观者皆赞叹不已,林乐澜亦然。
她初看这件衣裙就觉眼熟,细看后倒有了六七分肯定。
她记得襦裙上最显眼的这朵牡丹花,只不过那时还未缀上珠玉。
绣着的所有牡丹花与枝叶都是精心安排,一同衬托出这朵最耀眼的牡丹,不会有喧宾夺主之感。
那时她还想,究竟是谁能穿起这身衣裙。
韫棠眸中有讶然闪过,很快掩饰下去:“许是你认错衣裳了吧。”
“啊?”
林乐澜见时那件华服还未制成,尚仪大人如此反应,倒让她犹疑起来。
毕竟京中的绣样,有时是会相差无几。
林乐澜点点头,不再说起此事。
韫棠与她正对账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采梨与采桃俱跪于地行礼。
“奴婢等拜见陛下。”
林乐澜赶忙站起身:“臣拜见陛下。”
她来不及纳罕陛下为何会在休沐时突然驾临尚仪局,又发现陛下着一身冰蓝色的常服,连侍从都未带。
韫棠在时即是她的主心骨,林乐澜悄悄回眸想等韫棠应对时,却发现她的尚仪大人只是坐在位上,分毫未动。
这……
陛下声音淡淡:“都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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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交心
“臣告退。”
林乐澜反应过来,不敢多留飞快退下。
值房外她合上房门后,与一同在外的采梨采桃二人互相干看几眼,随后都默默退远了些。
纵然好奇,但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偷听陛下与尚仪大人说话。
林乐澜观采桃面上有焦急之色,采梨虽沉稳不少,神情亦有些担忧。
先前听到的流言电光火石般出现在她脑海,再加上她亲身见到的种种迹象,林乐澜对尚仪大人与陛下间有一段情早已经深信不疑。
那么今日,陛下只带了高总管一人前来,莫不是要……
破镜重圆?
林乐澜被脑中的念头吓了一跳,她压下心底所有猜想,为避嫌先回到自己的值房中。
采梨和采桃一时无处可去,轮流守在外头,林乐澜带了一人就近随自己回去等。
她们三人守规矩很有分寸,高全看着暗暗点头。
作为尚仪局之首,韫棠理所当然地占据着尚仪局内正中光线最好的一间值房。
屋内很宽敞,收拾得干净利落,比之她从前做典赞时的屋子要气派许多。
柏木雕花的书案上堆叠着韫棠近日要看的书案,靠墙是四面木柜,放置着尚仪局内形形色色的卷宗还有韫棠的手札。
除了案上白瓷瓶中插着的一枝桂花外,没有冗余的装饰。
裴晗随意寻了个位置在韫棠对处坐下,韫棠未行礼,只合上了手中账目。
桌上有沏好的茶,凉了一半。想了想,韫棠对外唤人沏茶。
守在外的采梨答应下来,忙去取热水。
韫棠先斟了杯茶推至裴晗面前,樱色的衣摆翩然划过。
“可想好说什么了?”
抱回宫的人不打一声招呼离开,裴晗声音带着隐隐的威压,当然不是来喝茶的。
韫棠不答反问:“陛下在天香居中听到了什么?”
她没有把握裴晗究竟是何时出现的。怪只怪她和宁逸尘大意,没有留心周遭。
裴晗未正面答,淡淡道:“依宫规,妄议帝王者,该当如何处置?”
替采梨进来送茶的高全心里捏了一把汗,姜大小姐这都不叫妄议帝王,那可是直接编排君主崩逝。
韫棠攥紧了衣摆,确信他听见了最后一句。
“罪犯欺君。只不过陛下怎知臣说得是谁?”
不认账的态度,裴晗几乎要让她气笑了:“你私底下胆子倒不小。”
“臣也不知道陛下有听墙角的习惯。”
一句顶上,高全倒茶的手抖了抖,沏完两杯茶逃也似地退下,生怕被殃及池鱼。
“躲远些。”合上屋门,他对采梨道。
“那我家小姐——”
高全示意人噤声:“你家小姐都不怕,你怕什么。”
屋中气氛僵持,只有白瓷茶盏中冒着热气。
自裴晗卷入夺嫡之争以来,他们二人已经许久没能这样安安静静对坐着。
喝过半盏茶,裴晗正欲开口,韫棠突兀地在他之前道:“凌骁凌将军,在边关时每月都会给柳琦寄信。”
“什么?”
“柳琦收到的信攒了厚厚几叠,珍而重之。”她抬眸,没有给裴晗插话的机会,“陛下在边关,便这么忙吗?忙到连提笔写只言片语都不够?”
两相对比,着实令人生气。
裴晗反应过来,对上韫棠质问的眼眸,只能先解释道:“朕只是……”
“只是什么?”韫棠反客为主,步步紧逼,完全占据了上风。
边境与京城相距千里,她想探听消息都毫无办法。许许多多个日夜,她守着边关传来的零星片语,知道战事吃紧辗转难眠,为裴晗悬心不已。
更甚至,她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异常,家中也好,宫中也好,根本无人倾诉。
当听闻凌骁都有办法月月给柳琦传信时,而裴晗与凌骁同在军中,她如何能不委屈。
她如此态度,裴晗不知不觉软下语气,与她澄清道:“军中人多眼杂,若让人知晓我与你有书信往来,会陷你和姜家于危境。”
夺嫡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虽避往边关,但其他几个兄弟尤其是六皇兄并未完全放松对他的警惕。他不能保证身边没有他们的眼线,韫棠远在京城,又只是姜家小姐,只要自己切断与韫棠的一切联系,其他人当然不会为难于她。
他留在京中的暗探着意扫清了他与韫棠间旧事的流言,确保韫棠不会为俗事所扰。再加上朝局混乱,隔几日就有大事发生,吸引世人新的目光。刻意打压之下,韫棠与他的前尘很快被京中人抛在脑后。
夺嫡乱战之中,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从京城到边关千里之遥,他遭逢大大小小几回刺杀。不算致命,更像是警告。这样的情形下,韫棠离他越远,才越安稳。
个中是非曲直已然明晰,韫棠明白他的苦衷,却轻声道:“你总该让我知道你平安。”
裴晗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乎了。”
“我……”韫棠垂眸,“我那时,有些误会。”
执意要争帝位的裴晗让她觉得陌生,让她觉得他被权力蒙蔽了双眼。
有这样的误解再先,再加上朝中许多大臣都以为六皇子仁义道德,是最好的继承先太子遗志、登临东宫之位的皇子。
六皇子的确很能笼络人心。他虽出身不高,却极其孝顺帝后,友爱兄弟,礼贤下士,摆足了姿态。
韫棠在宫中为官时与他交集不深,亦受他营造出来的假象所蛊惑。
裴晗在所有人对六皇子一片推崇时告诉她,六皇兄假仁假义,更没有容人雅量。
他若成为新帝,剩下的皇子皆不会有好下场。
裴晗很少与她说起朝中阴暗之面,再加上她已然误会他和柳琦之事,完全听不进裴晗之语,只觉得他变得彻底。
可事实证明,两年过去,在储位之争中完全占据上风的六皇子渐渐露出端倪。
凡非他阵营、同他政见分歧的大臣,皆被他寻机报复。
没有明确支持他坐上太子之位的嫡母,他也同她翻了脸。
更有甚者,六皇子走火入魔,竟欲弑父篡位。
最后他落得兵败自刎的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在宫中为官这些年,许多事韫棠不知不觉看明白许多。
坦坦荡荡承认自己有野心又何妨,比之假托天下苍生,实际却为了谋一己私欲要磊落许多。
六皇子是后者,而裴晗是前者。
明安太子薨逝固然令人叹惋,但逝者已矣,天下总要争出一个新的主人。
“原是如此。”因受凌骁所托给柳琦送信一事,让韫棠误解,无怪乎她当初指责他不择手段。
卷入夺嫡之争中,裴晗自问手中没有多么干净。
唯一点,他从不会利用无辜女子达成目的。
对心上人如此,对其他女子亦然。
他不愿将夺嫡之争的污秽现于韫棠眼前,
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就没有让韫棠多信任他哪怕一分。那日的争吵,韫棠声声的指责犹在耳畔。
被心爱之人那样误会看待,裴晗心中是恼怒的。
继位以来,他一直在等,等他的璇儿来向他服软认错,重修旧好。
茶水凉透,屋中再度陷入安静,二人沉默着对坐。
良久,韫棠轻声道:“晗哥哥,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开平十六年,先帝巡视关中,留明安太子在朝监国。
彼时裴晗才十岁,是随御驾而行的皇子中年岁最小者,外人看来是无限殊荣。
自京城起,一路经渭水,淮山,停留数座城池,细细体察当地风土风貌。
来回总有五六月光景,他在淮安城过了自己的十岁生辰。
甫一回到京中,他便抽出空当去寻韫棠。
出去许久,他沿途给韫棠带回许多物件,攒了整整三匣。
关中盛产蓝田玉,第一匣是他给韫棠带的整整一套蓝田玉组佩,共计有十八件。第二匣中是许多新奇的小饰物,样式在京中少见,图一个新鲜。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存放得住的土产。
他一一拿给韫棠看,蓝田玉光泽温润,素来为文人墨客所青睐,这一套更是上品。
如此价值不菲的宝贝,陪在一旁的姜尚书都不由多看几眼,心中盘算着将来留出给女儿们做嫁妆。
当然,泰半都是长女的。
韫棠年岁尚小,对所有物件似乎都兴趣缺缺。
好不容易寻了由头打发其他人离开,裴晗正色道:“我离开这些日子,可是有人让你受了什么委屈?”
小小的韫棠摇头,耳旁的垂髻软软地晃动着。
“晗哥哥,我好想你。”
……
宫中再寻常不过的份例茶叶,裴晗倒是饶有兴致地在此品茗。
已经到了午膳时分,见裴晗没有离开的意思,韫棠只好吩咐采桃去膳房时多取些饭菜。
“是,小姐。”
韫棠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垂,不愿多回想方才在屋中的对话。
那样软糯的称呼,自她及笈后再未有过。
她靠在柜子旁,看着裴晗心安理得鸠占鹊巢。
不多时采桃提了食盒回来,还使唤动了昭阳宫中的韶平。
韶平从三层的食盒中取出饭菜,荷包里脊,蟹黄豆腐羹,清烩菠菜,酒酿鱼。采桃食盒中的东西轻松许多,只有茯苓鸡汤配上米饭。
在偏房中用过午膳,韫棠以茶漱过口,忍了又忍,委婉道:“午后尚仪局中的女官会陆陆续续回来。”
这是她的地方,让人在此看见君主实在不妥。
“那又如何?”裴晗只作不觉,仿佛听不出韫棠弦外之音。
韫棠无可奈何,裴晗是皇城之主,在这尚仪局自然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她理了理裙摆,干脆起身。
“璇儿去何处?”裴晗在她身后问道。
“回府,还在休沐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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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马球盛会
才回到家中,祖母就遣人递了话来,要她晚间去泰安院用膳,不必急着过去请安。
韫棠在卧房中换下衣裙,去自己的床榻上午憩。
屋中收拾得一如既往地纤尘不染,她不在时,瑾和院中的人亦不会惫懒。
被褥方换过新的,在日头下晒过,带着初秋温暖的气息。
与裴晗将话说开后,好似心中松了一大块。
预想中的误解并未发生,其实一切只是她加给自己的忧虑。
午后的时光静谧安详,韫棠了却心事,毫无负担地睡去。
“陛下,姜大小姐已经到姜府了。”
“好。”
裴晗颔首,唇畔带着淡淡的笑意。
数年来心中所有的恼意,随着韫棠那一句“我想你”烟消云散。
“你说,当初朕是不是该将那些信寄出?”
“陛下说的是。”高全知道自己答什么都无妨,此刻陛下心情颇佳。
外人看来,裴晗在军中深孚众望,连战连捷。
他能得继大统,与他赫赫的战功直接相关。
所有人都说,睿王殿下有军功卓著的凌氏一门保驾护航,打胜仗自然容易。
可凌家多年来镇守南境,西境的边防战事是他与凌骁带着边关将士齐心一分一分开拓出来的。
其中的艰辛困苦,又有几人知晓。
在边关时,他亦会给韫棠写信,只是知道永远不会寄出罢了。
就是这一封封从未到韫棠手中的信件,支撑着他走过在边关最艰难的岁月。
若是当真寄往京城,恐怕会给韫棠带来无尽的麻烦。
他心中看得明白,如若自己能够顺利回京,那么与韫棠之间不必在意这几年,平白让她落于危境之中。
而如若……那么就算寄了这几封信,也是平白耽误韫棠后半生。
边塞的风猎猎,他望着天边落日,大漠狼烟,也会忍不住想,在京中的韫棠过得如何,会不会已然变心。
他提笔写下诗篇,满心怅惘。
那一日最大的安慰,是凌骁也生出诗意,写就了自己第一首诗。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凌骁喜滋滋将信寄出。
回京的前一晚,他将在边关三年写给韫棠的所有信件付之一炬。
如此,即便事败,也不会牵连韫棠半分。
……
午憩醒来天已擦黑,韫棠睡了整整一个午后,一直半梦半醒。
睁开眼眸时只觉疲累,眼见着要误了去祖母院中的时辰,她赶忙更衣挽发。
“大小姐来了。”
李嬷嬷迎了韫棠进屋,院外头光线昏暗,她却仍觉着大小姐今日身上的衣裳光彩夺目。
“孙女给祖母请安。”
姜尚书坐在椅上喝茶,韫棠也向他行过礼。
“父亲万福。”
“嗯。”
姜尚书应了一声,神情格外冷淡。
“阿璇,来这儿坐。”
长女坐到了母亲身侧,姜尚书意识到自己态度,轻咳一声以掩饰。
今日午时在茶楼中,他遇见景王世子身边的近臣,便上前攀谈几句。孰料前两日还对他颇为热络的属官,忽然就变得疏离且客套起来,没说两句话就要告辞。
他原以为对方有要事在身,可转身却见对方去了雅座品茗,摆明了是不想理会他。
几位同僚在旁看着,他顿觉无地自容。
静下心来想想,景王世子身边人都是人精,无缘无故不会转了态度。
唯一的可能,就是世子殿下已无意于和姜府的婚事。
随之而来,他身边人才敢如此怠慢。
虽说姻缘自有天定,但失了这样一个显赫亲家,还是让姜尚书惋惜不已。
人么,最怕的就是曾经有了希望,却转瞬成空。
姜尚书想起白日里受的闷气,还是忍不住迁怒出一二。
怪只怪他,对景王府家臣如此热切作甚。
整个晚膳时分,姜尚书皆是没什么胃口。只有在见到嫡幼女姜妙棠来时,才勉强露出一点笑意。
“父亲!”
姜妙棠正是豆蔻年华,还是爱同父亲撒娇的性子。
姜尚书摸摸她的头,又对立在安氏身旁,一向腼腆的二女儿温和地笑了笑。
他想起长女,转而道:“难得今日韫棠也在家,一家人好生聚上一聚。”
安氏应和道:“老爷说得是。”
姜尚书还想在说些什么,然而搜索枯肠,再寻不出几句旁的话,只能道:“时辰不早。人既到齐了,母亲,不如去偏厅用饭吧?”
韫棠扶了祖母起身,姜老夫人道:“也好。”
她拍了拍孙女扶着她的手,带韫棠走在最前头。
姜尚书与安氏跟随其后,剩下的是姜府另外四位小姐。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直到姜尚书寻了个话头,说起京都三日后的马球会。
大靖盛行马球之风,上至君主,下至平民百姓,皆会打马球。女子善马球者也不少,先帝的胞姊盛阳公主尤好马球,球场上英姿飒爽不输男儿,传为一时佳话。京都中大大小小有三十余处马球场,以宫中麒德殿外的马球场规模最甚。
此次马球会有为陛下嘉会节庆贺之意,正设于麒德殿外。
参赛者多为世家子弟,青年才俊。在外邦来使面前,趁此机会正可扬大靖国威。获胜一方会由当今陛下亲自授奖,风光无限。世家中报名者如云,顾忌各方外使在场,暂未安排女子马球赛。
姜妙棠兴致勃勃:“父亲,我们可否前去一观?”
这样的盛事,世家公子在马上一展风采,如何能够错过。
姜尚书摇头:“马球会在宫中。如何安排还未可知。”
姜妙棠闻言不由失望,安氏安慰道:“马球会京都里也不少,三五日就有一场。你若喜欢,母亲回头带你们姐妹几人去便是。”
安氏一向善解人意,姜尚书心中甚慰。
姜妙棠扁扁嘴:“可跟宫里的到底不一样嘛……”
她颇觉遗憾,姜尚书惆怅地却是另一事。
这一场马球会,陛下会亲自出席。世家中最好的男儿都在马球赛上,也是天子挑选近臣的好时机。
可观他的两个儿子,长子姜恒桥虽是庶出,但一直由他带在身边细心教养。这孩子说争气也争气,考了个靠后的功名,外放檀州为官,至今已有三年。在任上却做不出什么成绩,他多方为长子打点,还是没有办法将他调任回京城。小儿子姜垣樟就不必提了,他和安氏自幼将他疼宠惯了,小小年纪就不成器。还是在母亲提醒下,他狠了狠心将小儿子送进了扬州赫赫有名的青鹭书院,不常让他归家。读了两年书下来,去岁过年时见他长进许多。
家中这一代的五个女孩儿个个出挑,儿子却不那么尽如人意。
马球会如此大好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人瓜分个干净。
他想起一事,对长女道:“听闻这次马球会,你章家的二表兄也有参与其中。”
韫棠点点头,姜芷棠不无羡慕:“长姐在宫中为官,岂不是正好能去观赛?”
表兄既上场,韫棠自然是要去的,只淡淡对五妹笑了笑。
姜妙棠忍不住道:“长姐可否带我一同前往?”她目光瞥见立在一角的采梨,越说越认真,“我可以扮作长姐的侍女,长姐觉得如何?”
韫棠尚未开口,姜老夫人已蹙眉道:“胡闹!”
堂堂姜家的嫡出小姐,扮成侍女模样混入宫中,往小了说是家中娇惯,家风不言,往大了说可以安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拖累家族。那皇城岂是想进就能进的?
姜老夫人语气严厉,毫不留情地绝了姜妙棠的念头。
姜妙棠满脸委屈,想跟祖母顶嘴,被安氏以眼神制止住。
姜尚书打圆场道:“妙棠还不懂事,玩笑罢了,母亲莫与她计较。”
此话一出,倒像是老夫人太过严苛似的。
安氏赶忙道:“是妙棠言行无状,有祖母教诲是好事。”
“罢了,用饭罢。”
姜老夫人懒得多做恶人,他们愿意如何娇纵幼女,且随他们去。只要不连累姜家门庭,其余的她不愿再多插手。
气氛冷下来,姜妙棠戳着碗中的一块酥鸭,怨愤祖母偏心的同时,连带着对长姐都生出两分怒气。
安氏难得地没有哄她,一顿饭用完,姜老夫人道一声乏了,早早打发晚辈们都回去。
姜尚书自知席上失言,见老夫人多留了韫棠一会儿,便让长女好生陪伴祖母。
姜老夫人活到这把年纪,许多事情都已看淡了。
“明儿就要回宫里了吧?”
“是,今日恰是最后一日休沐。”
姜老夫人拨着茶盏:“景王世子之事都解决清楚了?”
看姜尚书晚间态度,她能猜到一二分。
“是。”裴晗横插一脚,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韫棠还不能完全确认,只能先让祖母宽心。
姜老夫人轻叹口气,吩咐李嬷嬷去取东西来。
紫檀描金雕花的锦匣,韫棠一眼识得此乃宫中之物。
“祖母这是……”
锦匣存在泰安院中,从未打开过。
“嘉会节后,陛下遣人送来的。你总不归家,也没机会交到你手上。”
韫棠心中讶然,此事她并不知晓。
她原以为裴晗赶去景山皇陵时,什么都未顾及上。
姜老夫人望着这一方华贵的锦匣,亦存了自己的私心。
帝心难测,她不知道锦匣中赏赐的究竟是什么,对她家阿璇究竟会如何。
她希望阿璇能抛却杂念,从心解决好眼前事宜。
可结果证明,无论有没有陛下的影响,阿璇都不愿接受景王府的姻缘。
“既是你的物件,你自己收好罢。莫对外人说。”
“孙女明白,多谢祖母。”
“明日还要入宫,早些回去吧。”
韫棠抱了锦匣,没有假手于人。
泰安院中的侍女提了灯笼,一路将韫棠送回她的院中。
“小姐。”
采桃到瑾和院门口迎韫棠,见小姐手中宝贝地抱着什么,不由好奇起来。
烛光莹莹,锦匣上的描金花纹映着华光。
一声轻响,韫棠打开了锁扣——
第45章 重圆
一枚金镶玉的嵌宝蝶赶花顶簪,一对羊脂玉的玲珑玉佩。
韫棠依稀记得,这一对玲珑玉佩乃是裴晗生母娴贵妃的陪嫁,是贵妃娘娘生前最为钟爱的饰物。
她不敢多动,小心翼翼将玉佩放入妆匣中最贵重之处。
“小姐在瞧什么?”
见韫棠把玩着那枚嵌宝蝶赶花的顶簪,采桃好奇问道。
烛火下,整支发簪镶嵌翡翠、珍珠、玛瑙、黄玉,用各色彩宝打造出了彩蝶赶花的人间佳境,握在手中很有分量。但所有宝石加起来,都不及花冠上那枚和田玉半分。
“我在看——”韫棠指着花蕊处,“这儿应该有一处裂痕。”
“啊?”
工匠巧思,以金丝嵌红宝造就出花蕊,技艺之高超,哪怕是真蝴蝶停驻其间都不会惹人怀疑。
采桃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端倪。
韫棠手抚过和田玉的花瓣部分,若她没有猜错,这一枚和田玉就是原本要镶嵌在裴晗冠冕上,却在尚功局中被摔裂的那一枚。
匠人手艺巧夺天工,顺着玉的纹路以花蕊遮补瑕疵,完全没有修补痕迹,总归是没有埋没了这枚玉。
正如裴晗之意,玉碎既可以修补,破镜自然也能重圆。
对着铜镜,韫棠将发簪簪于髻上。
采梨暗暗点头:“这支簪子才衬小姐今日衣裳。”
那支紫玉步摇虽美,倒短了些气势。
簪子在灯火下闪着华光,镜中人容颜如画。
“小姐,明日入宫可要将这件宝贝带上?”
“太招摇了。”
韫棠轻摇头,依着宫规,这枚华簪于她已经逾矩。
依旧收入妆匣中,韫棠道:“让人打水沐浴罢。”
“是,小姐。”
……
休沐几日,嘉会节后,中秋佳节已近在眼前,相隔不到十日。
中秋宫宴对尚官局而言也是大事,只不过才忙完嘉会节盛宴,紧接着又要操劳,尚官局上下皆有些疲于应付。
底下人提不起兴致,几位尚官商讨下来也没什么法子。
毕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分内事诸位女官还是得操持。
韫棠整合着四司女官呈来的议案,大多循了嘉会节的例子,套个中秋的名目旧壶装新酒罢了。
譬如司乐司是将嘉会节准备的几套乐单打散重组了两套,添了几支应中秋之景的新曲,略略一看倒没什么差池。
司赞与司宾二司更是沿用了嘉会节宾客导引的线路,只是削了些规制罢了。
韫棠看得分明并未多言,便是自己也不能免俗。
只不过拿着汇编好的卷宗往尚宫局时,韫棠不免有些心虚。
“尚宫大人。”
六位尚官议事的值房内,韫棠到得不早不晚。
与几位尚官见过礼,她便在自己的位上坐下。
此番崔尚宫召集诸位尚官,主要是商讨中秋佳节之事。
听其余几位尚官依序说完,韫棠才发现大家的内容与嘉会节皆是大同小异。
她记忆不错,尤其是尚寝局,本就没什么大安排,更是一比一挪了嘉会节的东西来。
相比之下,尚仪局竟然还算是最有新意的。
六位尚官这一回反倒是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彼此笑而不语。
约定好明日午后一同觐见庄慧太后,所有人皆各自散去。
“世子殿下安好。”
宁逸尘笑着与韫棠招呼:“你近日又在忙碌了?”
“中秋将至,”韫棠语气无奈,“谁让陛下的生辰离中秋节这般近。”
害得她们连多休息几日的机会都没有。
宁逸尘顺了她的话,二人谈笑几句,并未因天香居之事生出隔阂。
嘉会节已过,按理说宁逸尘不会在京都久留。
不过如果裴晗想要敲打景王府一二,那就另当别论。
韫棠不精通朝局之事,但她知道宁逸尘在京中一向安分,除了拜会母家几房亲戚外,甚少与其他大臣相交。
不得不说,景王府上下深谙为臣之道,保下了百年尊荣。
见宁逸尘在宫中长日无聊,韫棠道:“后日麒德殿外有场马球赛,世子若有兴趣,不妨一观?”
他帮自己不少,韫棠在心底将宁逸尘视作了朋友。
“这倒是不错。”京都盛行马球,宁逸尘有所耳闻。
知道韫棠会前往观赛,宁逸尘欣然应下。
二人同行一段,在路口道了别。
竹怀瞧着自家世子略显落寞的身影,忍不住替自家殿下可惜。
若是姜尚仪做了世子妃,不止世子,他们也高兴。
可惜这天底下的事情,许多都是有缘无份。
不过还好,自家殿下向来洒脱。往事过去了,不会耿耿于怀太久。
……
庄慧太后午憩醒,着意召见了六位尚官。
“臣等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金安。”
“都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
庄慧太后抬手,吩咐宫人送下嘉会节的赏赐。
除了给六局的赐礼外,庄慧太后另给每位尚官单赐了二十两银。
“嘉会节办得完满,辛苦诸位一路操持。尚官局果然没有让哀家失望。”
几人谢了恩,庄慧太后出手大方,一下子扫清了六局中隐隐的怨言。
再禀告中秋宫宴的安排时,几位尚官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中秋宴庄慧太后不知亲历了多少回,也没有给裴晗操办生辰的那般兴致。她随意提点几句,就道:“去给陛下看看,若无异议如此办即可。”
按照朝中的意思,各方使臣会停到中秋节前后离开。因而宫宴上多安排了使臣的位置。
到陛下宫中不需要这么多人,以免搅扰陛下。
慈安宫外,崔尚宫道:“那便辛苦高尚食和姜尚仪走一趟。”
难得的面圣机会一般是由几位尚官轮流行之。
此次中秋佳节的议案并不出彩,再加上太后娘娘已代陛下恩赏过,故而无人愿在这一次觐见。
崔尚宫师出有名,凡宫中宴饮,与尚仪、尚食二局是最相干的,选她们二人有一定的道理。
高尚食不敢当面拂崔尚宫的面子,忍了这个小小的暗亏:“好。我们就先去了。”
韫棠无可无不可,与高尚食一起换了方向。
真要论起来,宴饮上最容易出岔子的,一是膳食,二为礼仪。
陛下为一国之主,总不会多挑饮食上的毛病,也不善此道。
因而关键总是在尚仪局这部分上,凭着过去两年的经验,陛下常挑剔此处,一直都是如此。
候在昭阳门外,通传的宫人报了进去,等了一会儿出来的却是韶平。
“两位大人安好。不大凑巧,陛下此刻不在殿中。”
高尚食对御前之人从来客气:“那我们便先告退了。”又问了一句何时再来相宜。
陛下不在后宫,想必是在前朝议事,不好搅扰。
韶平道:“二位大人且在此等等,陛下约莫快要回来了。”
他既如此说,离开也不妥。
韶平自作主张,请了她们二位先去厢房等候,还让人沏了茶。
高尚食与韫棠共事许久,二人在一处多少有些话可聊,不至于冷场。
“我听闻尚宫大人和苏尚功有意奏请太后娘娘,给几位女官调任官职。”
女官升迁,多由八品掌级到七品典级,再到六品司级,直至五品尚级。
调任则是从一司调至另一司,或是从一局中调至另一局。
譬如一局之中因种种原因女官缺位较多,暂时又无法选拔新的女官,便会从其他人数相对富裕的局中调任。
也有可能,是有些女官初授了官位,因觉得不合适加以调整。
女官考选时内容庞杂,为的就是便于抽调,协调六局事务。
不过调任之事并不常见,而且调任对女官应变要求极高,一般过不了多久就会升迁。是以虽然麻烦,要上手的事情许多,但鲜有女官拒绝。
韫棠还未听说此事,只道:“可有人选了,调的是何官职?”
“这倒是还不清楚,依稀听得人提起罢了。”高尚食没有说破,明眼人都知道韫棠在尚仪局待不了多久,最晚这两年也该定下亲事了。若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尚仪局占下位置,说不准儿就是新一任尚仪。
尚仪在六局中的位序仅次于尚宫,可有不少人盯着。
“二位大人,陛下传召。”
高尚食顺势止了话,与韫棠一齐入见。
裴晗翻着她们呈上来的条陈,略略一翻,照例在尚仪局那一部分上停得久了些。
高尚食不觉得意外,运气好的话,又是只需尚仪局大改,其余五局稍稍润色就罢了。
上位者么,总要寻出些差错来的。
裴晗抬眸,原本要说些什么,正正对上韫棠的眼神。
那双眸中蕴含的警告意味,他读明白了。
他合上手中书案:“……甚好。”
韫棠这才敛了神色,十足十女官应有的模样。
裴晗瞧她这神情的变换,心下竟觉受用。
他今日政事甫一处置完毕,想到的就去尚仪局寻韫棠。
未成想走空了一趟,还是昭阳宫中来人禀告韫棠请见,这才从尚仪局匆匆赶回来。
眼见着韫棠送完东西就要告退,连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裴晗轻碰茶盏,高全会意,命人拿了赏赐。
高尚食也未料到陛下这里还有赐礼,而且只是给她们二人的。
要是崔尚宫她们知道了,不知该如何怄气。
“尚仪大人留步。”
走出一阵,韶平追了上来。
“尚仪大人有东西落在了厢房,不知是不是要呈给陛下的?”
借口寻得太过明显,韫棠看破,碍于高尚食在场,不得不道:“我去看看便是。”
“尚仪大人请。”
高尚食已经忍不住要去几位同僚那儿说道说道陛下今日恩赏,与韫棠告辞过,神清气爽离开。
……
“近日有何打算?”
重新回到殿中,裴晗给韫棠换了新酿的果浆。
她端起尝了尝:“不够凉。”加些冰更有风味。
虽说入秋,天气还是炎热。
高全就看着陛下吩咐人拿了冰来,却只允加一小块。
韫棠用银勺搅了搅,才回答起裴晗方才之问。
“先忙过中秋节事宜。”她将果浆搅匀,道,“陛下有事么?”——
第46章 醋意
果浆酸甜可口,饮之身心舒畅。
有荔枝宴和嘉会节的例子在先,筹备中秋夜宴时韫棠已有了驾轻就熟之感。
再加上此次裴晗没有额外给她生出事端,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韫棠简单说完后续的事宜,屋中渐渐陷于沉闷。
虽则有青梅竹马十余载的情谊,可毕竟阔别三年之久,又横亘种种出误会。
如今再度相处,难免会有生疏别扭,只能慢慢磨合罢了。
可徐徐图之,裴晗如是想。
……
到了马球赛事那一日,韫棠与宁逸尘在约定的地方遇上,一齐往麟德殿而去。
大靖盛行跑马打球之风,在世家勋贵中尤甚。
“敬宗在时酷爱马球,这麟德殿正是他下令修建的,占地极广,乃是京城中最大的马球场。”
韫棠细心与宁逸尘解释着。他点点头,西南地区虽不好此道,但他母妃乃京城中人,偶尔也会同他说起京城风貌,着重提过这些马球赛,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更何况韫棠相邀,他作为好友自然要赏光。
韫棠熟知宫内路途,麟德殿位于宫城中东南角,她带着宁逸尘寻了条近路。
虽说出发得晚,到得却早。
恢弘的麟德门外,管事亲自迎上来,热络地请了宁逸尘与韫棠入内。
里间人声鼎沸已隐隐可闻,透着欢欣与热闹。
麟德殿马球场是敬宗亲自督建的,有寻常马球场三五个那般大,平时亦作跑马之用,容得世家公子放肆驰骋。
马球场三面筑起高墙,北面则修建起十余座亭台楼阁,廊腰缦回串联其间,缀以锦绣坐椅,专供观赛的世家贵族落座。
当中一座八角晖明阁,乃帝王独享,占据最佳视野,非诏不得入内。
王公大臣皆以能入晖明阁观赛为殊荣。
今日盛赛,裴晗亲临晖明阁中。
宁逸尘依着礼数先行去拜见,叮嘱韫棠为他站好位置。
韫棠笑着答应,为他指明了往晖明阁的路途。
秋高气爽,天幕湛蓝,朵朵白云点缀其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正适合此般赛事。
场上休憩处,两队人马已蓄势待发,纷纷欲在陛下面前搏出一个好彩头,更扬大靖国威。
“韫棠。”
同柳琦打过招呼,虽说能来麟德殿观赛的世家小姐不多,但是柳琦会前来韫棠半分都不意外。
二人兴致相投,说了一会儿话,原本是想坐在一处的,奈何柳琦是来给红队助威,韫棠则盼着蓝队夺魁,各自的位序不一样。
日后相聚的机会许多,也不差这一刻。
目送柳琦去了右侧亭中,时辰还早,韫棠亦寻了两个好位置。
往上方看去,隐隐可见晖明阁中亲贵环绕。
采桃赶上来同小姐来看马球赛,兴奋不已。采梨无可无不可,将此事让与了她。
“小姐不知道,奴婢跟着小姐进宫的时候,四小姐可不高兴了。”
虽说四小姐是主子不得妄议,但这样的骄矜小姐,她们这些做侍女的都不甚喜欢。
采梨和她在大小姐身边服侍还好,三小姐、五小姐身边的丫头可没少被四小姐驱使,连二小姐那边都受过气。
小姐甚少插手内宅之事,但采桃同其他院中的丫鬟们聊起过知道,四小姐的吃穿用度可是远远超出了份例,在夫人的默许下一直都是如此。
继夫人偏心自家亲女,她们纵然心知肚明也无可奈何。
号角声一道接一道吹响,参赛的世家子弟跨上骏马,比赛一触即发。
宁逸尘顺利地于人群中寻到韫棠,在她身边坐下,笑道:“这位置是真不错。”
韫棠的目光从赛场上收回:“那可比不上晖明阁。”
“非也非也。在晖明阁中观赛拘束得紧,还是早早逃出来为好。”
否则以宁逸尘的身份,是完全有资格在裴晗身边占据一席之地的。
判官手中红旗落下,红蓝两方驱马上前,每队十二人互相致意。
“世子殿下来得倒凑巧,正好开赛。”
“那是自然。”
宁逸尘的目光也被场上吸引,听韫棠一一为他讲述。
红队为首之人英武不凡,正是在西境大胜敌方的少年将军,凌家这一代的独子,四品忠武将军凌骁。
年纪轻轻就已身至高位,深得君王宠信,与柳大学士家亲事又已提上日程,不可不谓春风得意。
凌骁这一队中,有三位都是上过战场的世家子弟,气势十足。
反观蓝队这一方,以康郡王府世子为首,其余人大多出自文臣世家,韫棠的二表兄章铭轶正在此队。
方才太过匆忙,韫棠还来不及与表兄致意。
又是一声号角嘹亮,伴随激昂的乐曲,马球赛正式开始。
历朝历代的规矩,马球场上不论身份,只论得筹。
便是皇子上场,同样如此。
木球归于中央,上场者一人骑一马,手持一球杖击球,以球入对方球门者谓之得筹。
每场共计三个回合,每回合中得筹多的一方获胜。
骏马飞驰,刻有花纹的木球在杖下来回翻滚,格外引人瞩目。
宁逸尘的目光不知不觉被吸引,追随着马球,仿佛自己同在场上拼杀。
韫棠偶尔与他提点几句马球场上的规则。宁逸尘极聪慧,一回合看下来,加上韫棠恰到好处的分述,就将规则摸得八九不离十。
第一回合凌骁的红队大胜,越过对方整整五筹,右侧亭阁更是热闹。
趁着休息的空档,韫棠与场上的二表兄打了招呼。
虽说输了一回,但章铭轶面上未有多沮丧。
毕竟凌骁将军领队,谁能与之争锋。
球场内外人多眼杂,纵然韫棠与景王世子坐于一处,言行熟稔。但她身着五品绯红官服,宫中又有不少人知晓世子居于宫中乃尚仪局照管,故而并未有人多心议论。
宁逸尘看得精彩,对韫棠道:“我听闻大靖女子喜好马球者也不少,球场上并不输于男儿?”
“的确如此。不过今日有外邦使臣,故而只让世家子弟上场。”
见韫棠对马球赛事了然于心,宁逸尘笑问道:“你可也会打马球?”
“那是自然,纸上谈兵多无趣。”韫棠笑容明媚,声音中带着自信与难得的张扬。
虽说出身文臣世家,但不代表轻看武事。韫棠少时学过骑术,最后还是裴晗手把手教着她的,尔后才延请了夫子。
“女子在马球场上,是何情形?”宁逸尘不由好奇,不免遗憾无缘一观。
“大致规则与男子马球赛相仿,不过同场人数会折半。或两队都为女子较量,或一男一女搭配,即可上场。”
“这倒有些意思。”他想象不出韫棠在马球场上的情形,多问了几句。
见韫棠轻描淡写带过,采桃按捺不住,替自家小姐夸耀道:“我家小姐可是夺过魁首的!”
“当真?”
韫棠望一眼采桃,笑着摇头,对宁逸尘道:“两人一队的赛事,不过是同队带着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
“是——”宁逸尘福至心灵一般,遥遥指了指晖明阁上。
韫棠颔首,确是裴晗,没什么不可承认的。
宁逸尘却像是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一般,露出些笑意来。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忽地察觉到一事。
当年她和裴晗之事,家中的态度从来都是既不刻意宣扬,也不有意压下。隐晦地告诉京中世家,睿王妃的位置宫中属意姜家小姐。
就如她和裴晗携手在开平二十六年的马球赛上夺魁一样,许多人看在眼中。婚约虽未正式定下,但在京中已经是半明朗的事实。
可裴晗离京后,她自问自己在外人看来,像是拜高踩低,为自身利益与裴晗撇清干系之人。
然而,她几乎从未受过流言之扰。
所有人像是都忘记了一般,她和被贬谪的睿王殿下那一段旧事。
身在其中,她未想到这一节。
现下想想,实在是顺遂了些。
她不觉得京中流言会格外厚爱放过她,必定有人暗中相助。
第二回合很快开始,号角声打断韫棠思绪。她的注意重新回到场上,却在心中存下疑虑。
……
晖明阁中居高临下,裴晗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那抹绯红色的身影上。
方才她与景王世子偏头说话的情形尽收眼底。
高全立在裴晗身后,郎朗白日,姜大小姐和世子殿下间坦坦荡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会有什么。
陛下应该也心知肚明。
只不过么——
高全心底摇头,盘算着陛下会何时将大小姐召了来——
第47章 求情
三回合毕,判官点算完筹数,凌骁所在的红队大胜。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宁逸尘看得尽兴,拊掌同韫棠道:“当真是精彩。”
“世子殿下运气好,一来就赶上最盛大的。”
换了寻常赛事,还不一定有这样勾人心弦。
胜负已然明了,陛下身边的高总管亲自送下封赏,红队一时风头无两。
谢过恩,两方人马握手言欢。
凌骁笑着道:“世子殿下,承让了。”
康郡王府世子出身权贵,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一连输了三回合,世子面色不大好看,只维持着表面风度,说过几句场面话。
马球场上如何争夺不论,下了球场还如此难免失之气度。
还是章铭轶与其他两位文臣家的公子适时出来打圆场,先赞凌骁勇武,有如此戍边将领乃大靖幸事,又道世子在京一直未逢敌手,日后有机会必定多多切磋。
几番话下来,康郡王世子脸色稍霁。
他本非小肚鸡肠之人,只不过今日与他有婚约的钱家小姐到场,他自觉丢了颜面。
在马球场上交锋,他能明显感知到后两回合凌骁一队有意出手想让。如若不然,还不是眼下这个局面。
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康郡王府虽是京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世家,但对面乃朝中新贵,风头正盛。
年轻儿郎之间,许多事一笑而过罢了。
康郡王世子缓过劲来,接着章铭轶的话,还邀了凌骁与红队其余人马一同去天香居饮酒。
酣畅淋漓比了一场,双方兴致正高。
凌骁朗声道:“世子美意,却之不恭。”
两方人都笑起来,前后拥着往天香居而去。
章铭轶停了一会儿,对相熟的几位公子道:“诸位先行,我即刻就来。”
“可别迟了。”
“放心罢。”
他往观赛的亭阁方向去,韫棠果然在此等着。
“二表兄。”
韫棠递了水,先引他与宁逸尘见礼。
“世子殿下安好。”
宁逸尘颔首,韫棠的表兄他自是会给面子。
兄妹二人简单叙几句话,章铭轶玩笑道:“你难得来看我打球,早知道我就跟着凌将军那一方了。”
输赢他自是看得开,又说到几日后在城东马球场的赛事。
近来褪去暑热,天气凉爽,秋高云淡,正是打马球的好时节。沉寂了半个盛夏的马球场纷纷热闹起来。
宁逸尘饶有兴致,约了要再度去观赛。
章铭轶答应下来,瞧着这位世子大有上场一赛的念头。
韫棠又问起外祖父母与章府其他长辈近况,一切安康。
“祖母总惦记着你,念叨着你来。”
祖母膝下两儿一女,姑母是幼女,也是最得父母偏爱的。
二叔常年外放在任上,章府中人丁不多。
韫棠点点头,本就打算着中秋前去探望二位老人家。
没有叙太久,章铭轶自去天香居,韫棠与宁逸尘亦离了麟德殿,各自回去。
出来观赛半日,尚仪局中积了些事务。
韫棠算着时辰,直到在亭中遇见了裴晗。
这是回尚仪局的必经之路,裴晗没有召见韫棠,而是选择在此等她。
“陛下动作倒快。”
她和表兄叙话,耽误了些时间。
都到了尚仪局附近,裴晗挑眉:“怎么,不请朕去坐坐?”
韫棠下意识道:“人多眼杂,不大方便。”
明晃晃的态度,显得他多见不得光似的。
“那就随朕走。”
此处到昭阳宫有好一段路程,一路上往来的宫人更多。
韫棠略略一想,寻了个折中之法,领着裴晗去了自己在宫中的住处。
女官居所就坐落在离尚官六局不远的地方,韫棠升至五品后,有了自己独立的小院。
一进的院落清静雅致,屋外种植着数种花卉,是采梨闲时料理的。
进到堂屋,韫棠吩咐采桃看茶。
“陛下有何事?”她还等着回去处理尚仪局事宜。
裴晗不紧不慢端起茶盏:“你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韫棠被他的话堵住,只好按捺住神色。
裴晗慢条斯理饮茶,除了在他初回来的时候韫棠谨守规矩外,其余时候在他面前都是不知不觉放松的,有当年的影子。
“你与景王世子之事,朕还未问过。”
他开门见山,韫棠先是一愣,被他理直气壮的问句镇住。
尔后她道:“好友罢了。”
她简要讲起与宁逸尘相识的旧事。宁逸尘进京加封世子,她作为司赞如何与之相交。还有宁逸尘布的局,她被圈在其中重要一环,助他解决了景王侧妃之事。
韫棠省略了些细枝末节,宁逸尘虽利用了她,但对她并没有什么损害,甚至助她升官,算是互惠互利各不相欠。尽管那时猜到真相后韫棠心中有些不舒服,可宁逸尘态度坦然,大大方方承认致歉,反而让她不愿多计较了。
毕竟在这宫中,谁能说自己全然光明磊落。
韫棠平心而论,她很欣赏宁逸尘的性格。二人脾性相投,做好友很舒心。
今日马球会上相处下来,宁逸尘也没有让她失望。
虽说外祖母常道她于感情之事上混沌,但只要不是对着裴晗,她其实都能游刃有余应对。
一句“好友”撇清所有干系,裴晗认可了这个解释。
韫棠有些好笑,做了帝王的裴晗,比之从前反倒患得患失起来。
想了想,她又道:“世子中秋后要离京。过几日邀我一同去千福寺,我已经答应了。”
她只是知会裴晗一声,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裴晗欲开口,韫棠却开始秋后算账。
千福寺两次都未能成行,她已确认是裴晗从中作梗,给她添了不少棘手事务,嘉会节前忙翻了天。
裴晗轻咳一声,只能装作与己无关。
茶喝了一盏,韫棠耐着性子,面上就差写着,问清楚了陛下还不离去?
她委婉提醒道:“我还有公务在身,陛下不如先回去歇息?”
裴晗只道:“都已散值了,先用晚膳罢。”
尚官六局女官申时后守在值房的不在少数。虽说没有俸禄,但事务总要做完。
高全办事何等妥帖,早就遣人去膳房取了饭食来。
一共六品,鲜虾水晶脍,蟹酿橙,香酥鸡,西施豆腐,奶汤蒲菜,南炒鳝,配上一道玉蕊羹,摆满了韫棠西侧屋的圆桌。
这些菜色大多是韫棠素日里喜爱的,由御膳房做出更具风味。
用罢膳,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裴晗有分寸地没有再留,便回昭阳宫。
韫棠勉为其难送他出门,裴晗心下受用。
“尚仪大人。”
好不容易送走了人,韫棠也无心再回尚仪局。
熟悉的声音响起,韫棠借着昏暗的光线望去,失笑道:“你躲在哪里做甚?”
林乐澜自藏身处挪出,手中还抱着一大叠书案。
她远远听到尚仪大人与男子说话,只觉似曾相识。
待透过院门见到陛下那一角常服时,她立刻就反应过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躲避起来。
“进来坐。”
“谢尚仪大人。”
屋中亮堂,林乐澜放下手中物什:“尚宫局来人催得紧,这些明日一早就要送去,我只能先来拿给尚仪大人过目。”
韫棠不免歉疚:“有劳你跑一趟。”
“这是下官分内事,尚仪大人言重了。”
韫棠取了笔墨,先问道:“晚膳可用过了?”
林乐澜点头,韫棠便让采桃拿了从家中带来的糕点分与她。
韫棠一目十行看过去,不是什么要紧事宜,只是赶着要罢了。
“你回去歇息罢。明日本座直接让人送去尚宫局就好。”
“是。”
“还有事?”
韫棠看出林乐澜心思,开口问道。
尚仪大人给了台阶,林乐澜道:“我家中堂姐过些时日成婚,我想向尚仪大人告几日假。”
女官为私事告假,首先要禀明直属的尚官,再告知崔尚宫,最后由太后娘娘允准。
一般而言,太后娘娘不会亲自过问此事。只要两位尚官同意,基本就无碍。
“好。”韫棠答应得爽利,“是尚宫局中的林典记吧?”
“尚仪大人知道?”
韫棠笑而不语,六局中女官间的亲疏,她虽甚少提起,但并不代表全然不知。
“崔尚宫那儿本座会替你提起。你只提前说好哪几日要回府便是。”
“下官谢过尚仪大人。”
……
中秋宫宴之事有条不紊地进展着,反倒是韫棠家中出了事端。
她匆匆得到消息赶回府,泰安院内,祖母与父亲面色凝重。安氏侍立一旁,搅着手中帕子,眼眶泛红。
姜清棠小声对韫棠道:“刚刚京兆尹来人,将二弟暂且押走了。”
说起姜府的二少爷姜恒樟,乃是安氏所出,小韫棠六岁。原配夫人章氏膝下无子,姜恒樟一直都是姜府唯一的嫡子,如珠如宝地被疼宠着长大,颇不成器。
前些年,姜尚书下决心送了他去京城附近的青鹭书院读书,一年到头只能回府小住几日。
中秋阖家团圆,书院自然放了学生归家。
只不过离中秋佳节还有数日,姜恒樟人却已经到了府上。
他并未事先传信,直接向书院告病假,称得上是先斩后奏。
安氏许久不见儿子,想念得紧,一心护着他。
姜尚书到底记挂着这个嫡子,若非他实在不成器,也狠不下心将他送去书院。
如今提前回来,在书院读了两年书多少有些长进,姜尚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了他在家中,言谈间还是欢喜的。
谁成想,姜恒樟回来还没有太平几日,就在清乐坊与工部员外郎家的公子起了口角,大打出手。
姜恒樟这头人多势众,命小厮按住了人,自己下手完全没有轻重。
工部员外郎家那位赵公子,现在还躺在榻上生死不明,可算是闯下了大祸。
依照大靖律法,伤人者抵罪,逃脱不得。
工部员外郎虽说只有五品官阶,但赵员外郎背后还有内阁的赵次辅这座靠山。
那被打伤的赵公子,是唤赵次辅一声叔祖的。
赵公子同为家中独子,员外郎府有人撑腰,摆明了不会轻轻揭过此事。
清乐坊中人多眼杂,伤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距事情发生到现在已有两日,安氏夜不能寐,六神无主。
她眸中含泪,望向姜尚书和姜老夫人:“樟儿被京兆尹府带走,这可如何是好?”眼见着婆母与夫君商议半日没个结果,她一介妇人更是心急如焚。她在内宅之中毫无办法,夫君都只能任由儿子被抓走,她又有何门路。
韫棠轻叹口气,一路回来,才堪堪弄明白事情原委。
她抬眸去看祖母,却发现安氏求助的目光在她身上。
“大小姐在宫中为官,不知能否说动太后娘娘与陛下求情?”——
第48章 为难
安氏是病急乱投医,此话一出,倒让屋中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了才回府不久的韫棠身上。
姜尚书缄默不言,在他看来,如果长女与景王世子的婚事能成。那么乘着这股东风,看在景王府的面子上,说不准赵家会善罢甘休,解眼下燃眉之急。
只可惜啊……
姜尚书长叹一口气,都不知该从何感慨起。
姜老夫人正色道:“家中出了这样大事,是我们做长辈的管教无方。阿璇一个小辈,你怎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说得颇为严厉,安氏心中一凛,明白老夫人总归还是最偏爱韫棠,连孙儿都比不上。
她讷讷应是,姜尚书道:“夫人也是一时心急,母亲莫怪。”
出了这样的祸事,姜老夫人没有心思再问罪家中人。
为今之计,还是保下不成器的姜恒樟最为要紧。
“赵家那边如何说?”
“名医延请了一位又一位,能不能保住一条腿还未可知。”
官家子嗣若是落下了残疾,那就终身不能再科考,再无半分前途可言。
姜尚书同在官场,知道科举有多紧要,前途尽毁对一位年轻公子有多大打击。
他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家儿子受到如此锉磨,他无论如何都要为自己儿子出一口气的。
更何况那伤了的赵公子还是赵员外郎独子,家中唯一的指望。
姜府知道出事后,也特意请了杏林圣手前去诊治,滋补药物更是流水一样地送去。
可赵家紧闭大门,根本不容姜家请来的大夫进府。管家好说歹说,才让赵府收下了谢罪礼。他们不算完全与姜家撕破脸,却又不肯松口放过此事。
韫棠默然,不知晓那位赵公子伤势,他们的确被动。
“二弟身边的人如何说?”她道。
这话提醒了姜尚书,恒樟闯下祸事后还极力瞒着家中人,错过了化解干戈的最好时机。
消息一股脑儿传开,他竟还是从同僚口中得知。匆匆赶回府上时他又惊又怒,一面教训儿子,一面让人去赵府谢罪。事情原委还是听恒樟断断续续说的,也不知有几句是真。
如今恒樟被京兆尹府捉去,赵家那边毫无进展,除了静下心来别无他法。
事发那日跟在姜恒樟身边的小厮护卫被一一带来盘问。也是姜尚书知道幼子的脾性,恐他在外吃亏,故而着意给他配了几个拳脚功夫了得的护卫。没成想助长了这逆子的歪风,让他捅下天大的窟窿。
姜尚书审问人有一套,吩咐管家将这些人逐一带进厢房盘查,以防串供。
折腾半日,挑了可信的供词拼凑起来,事情大致明了。
原是姜恒樟在清乐坊有个可心的舞姬,许久不来,发觉这名舞姬对他不似往日热切,反而对赵公子频送秋波。
姜恒樟也不全是目无章法,事先掂量过对方只是个五品小官之子,才出言挑衅。
没想到那赵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言语回击,反倒让姜恒樟下不来台。
二人争锋相对,互不相让。姜恒樟难得回京,家中这几日对他百依百顺。众目睽睽下,他自觉丢了颜面,率先动了手。
尽管身手不佳,但仗着人多势众,姜恒樟压得赵公子一行没有还手之力。
见事情闹得大了,清乐坊的掌柜伙计都纷纷来相劝。奈何姜恒樟霸道惯了,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中。
姜尚书越听心中越叹气,心知肚明这是幼子能干出来的事。
好在姜恒樟虽无法无天,他身边人还是懂分寸,下手都收着劲,有意无意帮对面赵公子一把。
毕竟他们都明白,真要是捅了什么篓子,跟着倒霉的还是他们。
韫棠安静听完管家转述,赵家对于独子的伤势一直藏着掖着。从最开始谣传的昏迷不醒,到后面伤了腿,其实一直没有准话。
跟着姜恒樟的一名护卫懂些外伤,也道伤势看起来并没有那般严重。
只是清乐坊中情形过于混乱,谁都不敢有准话。
如果……赵家是借此发挥,刻意夸大伤情,也未可知。
“清乐坊中那位姑娘,可否请来?”
韫棠思绪清晰,姜老夫人立刻命令管家道:“立刻去将人带来。清乐坊中其他目击人证也要。”
姜赵两府可以各执一词,围观的百姓难寻,但清乐坊是跑不了的。
管家来回很快,从后门将一干人等带入。姜妙棠隔着屏风见到那名挑起是非的舞姬,面上不免嫌恶。
这名女子面容姣好,楚楚动人,名唤作杏瑶。
她在清乐坊讨个生活,并不想卷入这样的争端中。两边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物,只能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如今出了事牵连到她,她只能闭门谢客,在清乐坊的日子越发难。
又是一阵问讯,无论是姜恒樟的随从,还是清乐坊中人,无一例外肯定是姜恒樟先动的手,且自恃人多,在对面赵公子倒地后仍拳脚相加。
问完话,姜家无权多留人,送了清乐坊几人出去。
韫棠轻声吩咐采梨,给那位杏瑶姑娘塞了一张银票。
她看得出,那是个惹人怜爱的无辜女子。
商议半天,依旧没有好办法,只能一面向赵家赔礼,一面去京兆尹府暗中打点。
最好是能见到赵员外郎和赵公子一面,当面谢罪。
……
夜色渐渐深了,姜尚书让妻女先行回去,莫搅扰老夫人休息。
他自己则回书房中,再想想其余法子。
安氏默默领了姜家几位姑娘退下,出了这样大事,姜清棠温书的时辰不得不被耽搁。
“韫棠从宫中赶回来一路辛苦,不如去我院中用些宵夜罢。”
被安氏叫住,韫棠出于礼数停下回瑾和院的脚步。
她回身,月光暗淡,安氏旁边簇拥着十几名仆妇,难得地摆出了姜府当家夫人的架势。
论名分,安氏乃姜府继夫人,是她无可辩驳的长辈。
安氏这些年甚少敢在她面前拿乔,对她从来客气谦让。
如今,是要亮明长辈的身份了。
韫棠静静道:“好。”
琴心院与韫棠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同,正房中贵重考究的摆设随处可见,装点出富丽之色。
安氏院中就有小厨房,她吩咐人做了甜羹来。
姜婉棠、姜妙棠在一旁陪坐,同胞的兄弟惹了祸事,她们自然比其他姐妹上心。
韫棠被安氏引着坐在副位上,采梨采桃侍立在她身后。
她听着安氏从幼时她们姐弟几人的相处说起,说到姜恒樟是如何敬重她这位长姐,爱护姊妹。
安氏言辞恳切,或许从前是融洽相处过罢,只是太过久远,韫棠记忆早已模糊。
晓之以情后,安氏接着说道姜恒樟一直在外读书,难得归家,人都瘦了一圈。
“樟儿做事有分寸的,必定是清乐坊中人教唆,才让他铸成如此错事。”
姜妙棠愤愤道:“母亲且看今日进府上的舞姬便知,工于装扮,可劲儿的扮柔弱,二哥就是受她蛊惑。”
她说话毫不客气,姜婉棠轻轻摇头,并不赞同四妹如此编排那杏瑶姑娘,只是终究没有开口反驳。
安氏道:“那赵员外郎不过五品官身,却一直咬着樟儿不放,说不定是背后有人指使,想要陷害樟儿。”想到京兆尹府牢中会是何等境遇,安氏忧心忡忡,“万一乐坊中事根本就是有人设下圈套,樟儿是上了他们的当!”
“没有凭据,还请母亲慎言。”韫棠出声提醒,这是她进琴心院后为数不多的话。
“长姐何意?”姜妙棠立刻维护安氏,哪怕韫棠根本没说什么重话。
姜婉棠按下这个妹妹,与韫棠致歉。
安氏还指望着韫棠能为她求一求人,姜尚书提起过,工部的赵员外郎曾是章太傅门下的学生。
章老太傅素来疼爱韫棠这个外孙女,说不定肯看在韫棠的面上出手相助。
毕竟姜氏一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韫棠再出挑又如何?嫁人后还是要倚仗娘家兄弟。
这个道理她应该明白。
再不济,韫棠在宫中为官。女官官位虽不高,但能见到数不清的贵人,总能攒下些人脉。寻常赴宴,那些王妃夫人都对韫棠礼遇三分,总有说得上话的。
“你父亲可是正二品的尚书,却任由差役将你二弟带走。他都如此,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到儿子陷在狱中受苦,安氏以帕拭泪,认定了自家儿子是受舞姬迷惑,被人暗害。
韫棠久久无言,她没有办法告诉安氏,赵员外郎背后的赵家势力不容小觑。姜恒樟以权压人,对赵公子大打出手,相当于打了赵次辅的脸。他不可能容忍家族颜面被姜家踩下。
她也没有办法告诉安氏,姜家文官世家,百年清誉。父亲一向自诩清流,于外人面前做不出徇私枉法,不能公然包庇二弟。
她更没有办法告诉安氏,是她和父亲教子无方,纵容二弟至此。姜恒樟一介白身,没有任何功名,没人将他放在眼中,谁会费这个心思去陷害于他。
最后她只能道:“国有律法,二弟伤人,至多只判三十杖责,不会有牢狱之灾。母亲不必过于忧虑。况且赵家那处仍有转圜余地,只要他们愿意得饶人处且饶人,二弟很快就能回来。”
安氏笑容勉强,韫棠客客气气,却不愿多让步。归根到底,此事是姜恒樟咎由自取,受这个教训也好。
这一夜都是乱糟糟的,姜府中无几人能安眠。
……
“陛下,京兆尹府已经将姜家二公子缉拿归案了,暂押在狱中。”
“嗯。”裴晗翻着京兆尹府送来的案宗,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姜恒樟之罪抵赖不得。
高全叹口气,像官家子弟间私自斗殴这样的小事,根本不用陛下亲自过问。尤其是姜家二少爷姜恒樟,半点功名也无,算个什么东西。
可谁让他是姜大小姐同父的弟弟,再怎么样都是血脉相连。陛下会过问,完全是看在姜大小姐的份上。
“陛下,可要如何处置?”
虽为天子,却不能公然包庇有罪之人,否则将律法置于何地。
裴晗暂无出手之意,只道:“且看罢。”
在此事上,他还不知璇儿是何意——
第49章 回宫
翌日晨起后韫棠去泰安院中请安,姜老夫人留了她用早膳。
这几日姜家事多,安氏带着小辈来请安时都愁眉苦脸,老夫人干脆免了请安,落得清净。
嫡子陷在狱中,安氏食不下咽,暂时无暇顾及礼数。
姜老夫人自己同样无甚胃口,却记得交代小厨房做了韫棠近日爱吃的虾饺。
“一会儿你就回宫去罢,家中事情不必操心。”
安氏唤回韫棠打得是什么注意,姜老夫人心里明镜似的。怕是还有自家儿子在后头授意,推波助澜。否则有自己告诫在先,安氏不敢自作主张。
章老太傅桃李满天下,工部员外郎赵大人就曾受教于他。
若是老太傅做和事佬,兴许赵大人会息事宁人。
姜老夫人不管自家儿子如何想,昔年章家捧在手心的千金嫁进姜府早早病逝,她是无颜再登章府的门,更不用提请章家相助。
他大约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想叫韫棠出面央求她那心善的外祖。
这些年姜章两府的往来,全是为了韫棠。
事情发生至此,姜老夫人眼见着儿子又要包庇保全幼子,又要顾全自己在外为官的清誉,不想落人口舌,着实替他累得慌。
“家中再乱,也乱不到你头上。”姜老夫人声音温和有力,姜尚书外放多年,韫棠自幼跟在她身边长大。她对儿媳有愧,淑华临走前将韫棠托付于她,她不会容许任何人打韫棠的主意。
当初淑华走后不久,出了丧期,儿子要扶立安氏为继夫人。她之所以会允准,除了姜尚书极力坚持外,主要还是为了年幼的韫棠。如若新娶出身不俗的继室回来,待有了子嗣,怕是未必容得下原配的嫡长女。安氏为人看着忠厚,不像会生事之人。加上她是良家子出身,又给姜家诞下了子嗣。既然自家儿子一心如此,她才点了头。
可她忘了,这十余年来安氏借着第一任儿媳的光,当家夫人的位置坐得太稳当太顺遂,早已没了当初谦顺的心性。
“祖母……”
韫棠见姜老夫人眼下乌青,一看就是未休息好。
再怎么样,姜恒樟都是老夫人嫡亲的孙儿,她始终为之悬心,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
“你父亲和安氏那儿你也知道,”韫棠长成,许多话姜老夫人不再避忌,“他们教养出来的好儿子,让他们收拾去罢。你若是相帮,反而给自己惹麻烦,安氏也未必记你的好。”
这一点韫棠早有体会:“是,多谢祖母。”
姜老夫人看得长远:“让你二弟受这个教训,对他,对整个姜府反而更好。”
在此事上,韫棠与祖母不约而同是一个意思,只是不能对姜尚书和安氏点破罢了。
“你三妹也明事理,是个好孩子。只可惜啊,你父亲偏心得厉害。”
……
用午膳的光景,姜尚书从户部归家,来给姜老夫人请安。
他与赵员外郎同在六部,其实只要舍出脸面在工部堵人,未必见不到这位赵大人。
只不过事情还没有到如斯境地,姜尚书不想做得这般难看,惹人笑柄。
“韫棠呢?”在府上不见长女身影,姜尚书开口问及。
“宫中有要事,太后娘娘召了她回宫。”
“家中都出了如此大事,这孩子……”姜尚书语带不满,奈何姜老夫人搬出了太后懿旨,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听出姜尚书话里话外的试探,想让韫棠代父出面,姜老夫人根本不接话,只喝着自己的参汤。
姜尚书知道母亲在装糊涂,一心维护韫棠,无奈长叹一声:“母亲,樟儿也是你的孙儿,他现下还被拘在京兆尹府牢中,儿子实在忧心。”
“他是我的孙儿不假,我早就让你们严加管教,你们可曾听进去了?”被姜尚书如此问话,姜老夫人动了怒气,“若是你们早听了我的,还会让他闯出今日大祸?”
对于母亲,姜尚书还是敬重,在这件事上也是自己理亏。
“母亲说得是,都是孩儿的错。只是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应该先将樟儿救出来,届时您再教训不迟。”
他以退为进,姜老夫人见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之意:“赵府那处,我已经让人打探出了消息,赵公子无大碍。樟儿只是私斗伤人,京兆尹府不会重责,判个杖刑也就放他出来了。他一个大小伙子,你还担心他受不住这二三十棍?打点过行刑之人也就是了。”
论律法,姜尚书当然比老夫人更清楚。
“可是母亲——”姜尚书压低些声音,“若是樟儿身上有了刑罚,日后参加科举就难了。”
“连个秀才的功名都屡试不第,你还指望他收了玩心,将来金榜题名吗?”
这个孙子几斤几两,姜老夫人心里清楚得很。
“大器晚成也是有的。”
这话出口,姜尚书自己都觉心虚。
可他作为姜家这一代的掌权人,不能不为整个姜府考虑。
诚然姜家这一辈的五个女孩儿都伶俐出挑,可姜家门庭终归还是要靠儿子撑起。
他膝下只有二子,长子起名恒桥,就是希望他能为后面子孙铺路。幼子恒樟,是期盼着他能长成参天大树,庇护家中。
他何尝不知幼子不够争气,只是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樟儿那样的性子,若是真做了官,只怕惹来的麻烦更大。”
老夫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姜尚书沉默。姜家传承百年至今,虽没有爵位,靠的是代代有人出仕且身居高位,才有如今在朝中的地位。
数代的书香底蕴,清贵文臣,不能到他这里断下,走了下坡路。
否则,他有何脸面去见姜家列祖列宗。
嫡庶他倒没有那般在意,若是有能力一样能撑起家门。可樟儿保不住,以后恒桥独木难支,怕是艰难。
姜老夫人道:“你房中的白氏,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母亲说什么?”
骤然听到此消息,姜尚书都未及反应。
白氏原本是姜老夫人房中的一等丫鬟,温柔敦厚。
到了嫁人的年纪,因为家中早已无人,叔父贪财礼,要将她许给人做填房。她不愿离了姜府,哭着请老夫人做主,便给姜尚书做了良妾。
白氏样貌清秀,进退守礼,再加上年轻,尚算受宠。只是跟当年的安氏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罢了。不过她有姜老夫人撑腰,在府中的日子也是舒心。
闻得白氏有孕,姜尚书年过四十当然欢喜。
“我已经将白氏接到泰安院中养胎。如若她能诞下麟儿,一定要好好教养。”
“母亲说得是。”
这些年姜尚书偏宠安氏,每月要在琴心院歇一二十日,府中一直没有新的子嗣诞育。
他还在壮年,在致仕之前,完全能够等到幼子长成。
正二品的户部尚书之位他已坐得稳当,可以腾出手管教子嗣。
当然,姜恒樟要保还是得保。
“儿子先去看看白氏。”
“去罢。”
姜老夫人遣人带路,待姜尚书走后唤来几个心腹嬷嬷:“白氏屋中,一应饮食你们都要看顾好。再于府中物色物色,有出挑的丫鬟姑娘带给我瞧瞧。若是愿意,都抬作妾室。”
“是,老夫人。”
……
姜府的马车停在天香居外,韫棠遵从祖母的意思回宫,索性直接在天香居用午膳。
采梨采桃都让她带进了宫,省的在府上被波及。
上了天香居二楼雅间,韫棠意外地在连廊处见到了裴晗身边的高全。
“大小姐安好。”
高全给她开了房门,依旧是那处熟悉的雅间。
与裴晗目光相交,韫棠落座后,下意识去看那道隔墙。
屋中没有外人,韫棠干脆起身去敲了敲,声音闷闷的倒是正常,只不过隔墙上有明显的修复痕迹。
裴晗眸中带笑,神情宠溺。
雅间的门重新被推开,是天香居的掌柜亲自来上菜。
“主子请慢用。”
他带人摆完菜式恭敬退下,韫棠旋即了然。
裴晗没有留人侍奉,取过碗盏盛汤。
“陛下在这里做什么?”
“市井之中,有时能听到更多事情。”
帝王高君庙堂,难免闭目塞听。
韫棠从他手中接过汤碗,乳鸽汤炖得鲜美。
就是不知道天香居士何时成了裴晗的产业。
等韫棠吃了些东西,裴晗方道:“你二弟伤人一事,你预备如何?”
韫棠并不奇怪他会知晓此事,答道:“国有国法,按律例,秉公处置即可。”
二弟总得为他自己犯下的错事负起责任。
韫棠放下碗盏,其实曾经,她也想担起长姐这个身份,试图管教过幼弟。
虽说有些成效,安氏却觉她严厉,苛待她所出的幼子。安氏当着她的面是不敢提的,背地里却有许多龃龉不满。
她竟能理解安氏的心思。安氏为继室,名分、出身上处处矮了原配一头,难免会被拿来比较。她的孩子好不容易占了嫡长子的名位,怎么可能愿意让她这个原配之女指指点点。
除了父亲的宠爱,二弟是安氏在姜府的最大倚仗。她将二弟视作骄傲,维护得紧。
安氏不满,父亲自然会跟着不满。
既然费力不讨好,她也不必再插手弟妹之事。
所谓的长姐身份,更无须理会。
她想,倘若二弟经此一事能够悬崖勒马,也算因祸得福。
否则,不受这个教训,早晚会惹来更大的祸患。
家中的烦心事,韫棠不知不觉向裴晗倾诉许多。
他颔首,心底认可韫棠如此处置这桩事宜。
“府上是不好待,所以祖母叫我进宫躲清净。”韫棠坦然道。
裴晗笑而不语,继续给韫棠布菜。
这顿午膳用得舒心,看看天色,韫棠预备先回宫中。
“陛下倒可以继续在此地听墙角。”她眨眨眼,笑得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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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出嫁
“胆子是越来越大。”
裴晗轻叹口气摇头,牵了韫棠的手腕:“走罢。”
却未走正门,韫棠这才发现里间还有一处宽敞楼梯,外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
帝王轩车停在后院,自外看去并不多引人瞩目,车中装饰却贵重考究。
韫棠识得马车内的泥金香炉,乃陈司设亲自制图修改,前前后后一共打样了五尊,最终才得以进献陛下。
帘子放下,隔去外间喧嚣。
韫棠吩咐随她来的车夫带采桃去街上采买,慢行入宫,只带了采梨随身。
车内很宽敞,韫棠寻了一边的位置坐下。
裴晗在看暗卫新搜来的奏报,韫棠则在角落的书柜中挑了本有意思的书。
“陛下这儿竟然还有话本。”
看不出来裴晗会喜欢这些。
韫棠带着些许讶异读了几页,原本只是打发时间,不知不觉被吸引进去。
当看到书中那名不学无术的富家公子当街斗殴被捕入狱时,韫棠合上书,问裴晗道:“我那二弟,如果赵家不肯松口的话,应当是判杖刑罢?”
她仔细看过相干律法,条条框框规定得细致。不过京兆尹当真判起来,或许会灵活而变。
裴晗道:“按律至多杖六十。赵府公子未重伤,又有姜府的颜面,大约三十杖。”
行刑之人下手知道轻重,三十杖对姜恒樟是个不大不小的教训。
这两日二弟身边之人陆陆续续被传去京兆尹府问话,之前羁押二弟时已扣下几人算作从犯。二弟是元谋,他身边的人大多极为识趣,只是帮二弟压着对面人罢了,不该动的绝不出手。赵家也知道擒贼擒王的道理,没有多找其余人等麻烦。
裴晗的话让韫棠吃了颗定心丸,她点点头,不再多问。
帝王车驾入宫自是一路畅通无阻,宿卫宫门的禁军连盘查都不必。
韫棠挑起马车帘子,见到越来越熟悉的景象,出声道:“在此停下即可。”
马车稳稳当当停住,韫棠下车前,向裴晗扬了扬手中的话本:“这个,借我看几日?”
裴晗颔首,韫棠与他告别。
此地离尚仪局尚有一段路程,不过若靠得太近,韫棠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姜尚仪。”
韫棠一身寻常的衣裙,尚未来得及更换官服。
她回眸,同来人打过招呼:“吴尚寝。”
“我正要去慈安宫中,可巧在此地遇上你。”吴尚寝笑着道,“你是刚从府上回宫?”
“是,家中有些事情耽搁了。”
至于是何事,韫棠没有多言,吴尚寝知趣地没有多提。
大抵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在内宫之中,只怕二弟惹的事情已经传了进来当作笑料。
吴尚寝道:“入秋了,太后娘娘想要更换寝殿的陈设,特意召我过去。我就先行一步了。”
“吴大人慢走。”
二人行了相反的方向,等到走远些,吴尚寝身边着青色官服的一名女官道:“大人,方才那辆马车,下官怎么瞧着像——”
“知道就好了,多什么嘴。”
那名女官止了话头,明白不是自己看错。
停了一会儿,她道:“那其他几位尚官那边,可要通个气?”
“你可有十足把握,确信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这……”
“多说多错,管好自己即可。”
“大人说得是。”
告诫过身边人,吴尚寝却想起去岁昭阳宫中,陛下秘旨要尚寝局布置的一间宫舍。
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陛下亲自择选,怕是昭阳宫正殿都未有如此奢华。
这件事情尚寝局上下只有两三人知晓,连尚宫大人都没有听到半分消息。
吴尚寝心中有了猜想,面上单作不觉。
……
午后忙碌一个时辰,去太后娘娘宫中送文书时,韫棠撞见了在此请安的宁逸尘。
二人一同出了慈安宫,行至稍僻静些的地方,宁逸尘道:“你家中之事,可要孤帮忙?”
他没有多拐弯抹角和客套,语气诚挚,韫棠知晓他真心相帮之意。
世子殿下出面,再怎么样赵府都得给上几分面子。
“不必了,你的好意我心领。”韫棠真心与他道谢。
在这京都,多少双眼睛盯着宁逸尘。不管他用何办法,景王世子卷入大靖臣子间的纷争,总归对他不利。
“二公子那边,你预备?”
宁逸尘多嘴问一句,韫棠只道:“顺其自然,该受的教训二弟躲不过,也不必帮他躲。更不值得让你为他惹上些麻烦。”
韫棠语气平静,宁逸尘暗暗点头。
“你会不会觉得我过于心狠,对二弟不闻不问太不近人情?”沉默一会儿,韫棠道。
就像她明明可以请裴晗,请宁逸尘出手相助,让二弟全身而退。
她能救二弟的法子有很多,想必父亲和安氏都如此想。
可她偏偏无动于衷,由二弟被判罚。
宁逸尘笑了:“照你这么说,我扳倒了叶侧妃和自己的几个亲兄弟,岂不是十恶不赦了?”
“我并非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晓。”宁逸尘笑容洒脱,“你只是长姐,又非他的亲生父母。做错了事自己承担,与你有何干系?我愿意帮你,是因为将你视作友人,不想你为此忧心。至于你对二公子,帮与不帮都有你的道理,何须自扰。”
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真袖手旁观难免有负担。
宁逸尘一番话开解下来,韫棠心下轻松不少:“我确实该向你学学。”
“这是自然。趁我还在京都,你可得多向我请教。”
“一定。”
……
忙忙碌碌两日,家中的消息也零零碎碎传进韫棠耳中。
昨日姜尚书登门向赵家致歉。赵员外郎再如何摆架子,户部尚书亲自上门,他还能说什么,客客气气迎了人进去。
姜府备了厚礼,姜尚书探望过受伤的赵公子,代子向赵家道歉。
赵员外郎不敢受这个礼,气早就消下大半。
如今姜尚书摆足姿态,赵家得饶人处且饶人。
姜尚书不包庇幼子,公正不阿,赵家宽宏大量,一时竟传出佳话。
有了赵府的态度,京兆尹府酌情处置,判了姜恒樟杖责二十,一应从犯杖十五。
毕竟此事早已在京中传开,姜恒樟当街斗殴违了大靖律例,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
哄闹数日,流言总算渐渐平息下去。
受过杖刑,赶在中秋节前,姜恒樟被放回了家中。
二十杖打得并不重,韫棠听过府上的消息,姜恒樟没有大碍。
宫中一时走不开,韫棠交代采梨备了份礼,代她去探望姜恒樟。
“大小姐有心了。难为大小姐忙于宫中事宜,还要为自家兄弟操心。樟儿已无事,采梨姑娘回去让韫棠宽心就是。”
安氏当面客客气气收下礼,命人好生送了采梨出去。
“大小姐送来的东西倒是极好的。”安氏身边的嬷嬷清点过补品,知道安氏心烦,拣了些中听的话来说。
“收进库房里去罢,别浪费了心意。”
安氏眼不见为净,到底非同胞的姐弟,果然指望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亲弟弟受罪。
“四小姐在后院看着丫头煎药。大夫说了,少爷这伤养上半月便好,夫人莫太过忧心。”
出了这样大的事,四姑娘跟着懂事不少,是安氏最欣慰之处。
“我原本盼着樟哥争气,能给婉儿妙儿挣一份好姻缘,出嫁时不要落大小姐太多。现下想想,到底是落了空望。”
说不准,韫棠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想让妹妹们越过她,才对樟哥不管不问。
殊不知,这家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老爷在何处,不是说已经回府了?”
“回夫人,老爷去看白姨娘了,说是晚间来陪您用晚膳。”
安氏难掩落寞之色,樟儿回府时,老爷不顾樟儿有伤在身,在前院就将樟儿狠狠训斥了一通。
她知道老爷屈尊去赵府求情,弄得人尽皆知大大折损了颜面,不免有迁怒樟儿之意。
再加上白氏如今有了身孕,老爷能用在樟儿身上的心思就更少了。
她叹口气,白氏的孩儿生下来,总得养在自己这个嫡母身边。
只要她教养得好,就当多一个孝顺的儿子罢了。
打起些精神处理府中事,管家道:“夫人,小姐们赴中秋宴的衣裙已经送来了。”
虽说二少爷受伤,但宫中庆贺中秋,该热闹还是要热闹。
“明日午后,让几个姑娘来我院中试衣裳罢。”
“夫人说得是,若有不合身好再改。”她的心腹嬷嬷道,“可要等大小姐得空回来?”
“派人传个话就是。韫棠宫务繁忙,未必有空回府。”
“是。”
……
家中事尘埃落定,韫棠晚间与裴晗在湖边散步时,说起此事心中也轻松。
“不过经此一事,科举是没什么希望了。”
月光洒落二人间,韫棠说起另一事:“祖母传信,家中一位姨娘有了身孕,明年我就又要添个弟弟妹妹了。”
这种事情在高门士族中算不得稀奇,不过家中最小的妹妹已有十三岁,年龄差得有些大。
“祖母说这个孩子她要亲自教养,想与我亲近些。”
寻常的府中闲事,裴晗含笑倾听。
他道:“待你出嫁了,襁褓中的婴孩还如何与你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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