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药
梅泠香听出他话里藏着的委屈与不忿, 却不太明白他在委屈什么。
早起赶他出去时,她记得并未答应他,要早些回来替他涂药。
且她回来晚些, 也是事出有因,还是为了他。
梅泠香边朝他身侧走,边思索着。
待坐到他身侧,她忽而明白了些什么,柔声问:“郎君是在怪我不关心你的伤势?”
闻言,章鸣珂咀嚼的动作一顿,齿关咬合出错,狠狠咬到颊内软肉, 当即尝到血腥气。
章鸣珂疼得直咧嘴,放下银箸,捧住半边俊颜,连连吸气。
嗤, 梅泠香知道不该, 却仍忍不住失笑。
笑出声后,发觉不妥,又赶忙捏起丝帕遮掩。
章鸣珂睁大眼睛, 盯着她半掩的玉颜未及收敛的笑意,愤愤不平:“小爷旧伤未愈, 又添新伤,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果然是个寡情薄意的小娘子, 半点儿不心疼小爷。”
他说得义愤填膺, 越说越来劲,将心中委屈一股脑倒出来:“你不心疼我, 也不关心我。小爷在书房里老老实实待了一整日,看书看得头昏脑涨,表现得多好,你却一眼也没看到,小爷真是白忙活一场!”
哦,原来他的委屈,还不只是因着背上的伤。
梅泠香已有些了解他的性子,只消顺毛捋便是。
“郎君今日真的没出府闲耍,还看了一日的书?”梅泠香美目微瞠,摇曳的烛光映得她乌亮的瞳仁光彩盈动,她一点也不吝啬赞许,“郎君果然言出必行,是位真正的君子。”
她捏着丝帕,素手轻轻搭在膳桌边缘,微微倾身,含笑道:“郎君也不必委屈,你用功读书的模样,虽没被我看在眼里,那些学问却是学到郎君肚子里了,总是有收获的,是不是?”
“郎君告诉我此事,泠香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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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子生得秀雅姝丽,嗓音又温柔动听,被她这般哄着,章鸣珂只觉再大的委屈,也顷刻被她抚平。
“小爷吃饱了。”章鸣珂把碗箸往里一推,便起身离席。
经过梅泠香身侧时,章鸣珂还意有所指瞥她一眼,才举步朝里间走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在暗示她,跟着进去,看看他背上的伤势?
梅泠香无意识地搅缠着手中丝帕,微抿朱唇。
不是不关心他背上的伤,只是经过昨夜之后,再与他单独待在内室,她便格外紧张。
现下时辰尚早,他又刚用过晚膳。
况且,昨夜才刚经历过,她身体的异样感尚未完全恢复,他应当也没恢复得这般快?
他应当,不会胡闹?
里间传来纸页翻动的轻响,他竟把书卷拿到寝屋里做样子?
只是,他翻书的速度太快,不像是在读里面的内容,倒像是在催人,梅泠香听着里头的动静,忍俊不禁,心内紧张感消散不少。
梅泠香款款起身,先到盥室洗净双手,才施施然进到内室。
不得不说,章鸣珂生得极好,哪怕是翘起一条腿,捧着书卷做样子,也是一副谦谦君子之姿。
她绕过屏风时,内心鼓噪已久的章鸣珂,终于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抬眸。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梅泠香朝他走近,盈盈含笑。
章鸣珂挑挑眉,掩饰内心的浮躁兴奋,他合上书卷,随意搁在小几上:“应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对。”
他倒是从善如流,用文绉绉的方式说起情话来了。
听得梅泠香微微愣住。
只是她已走到章鸣珂近前,刚刚顿住脚步,便被章鸣珂伸手捞过去,抱坐在膝上。
“诶?”梅泠香低低惊呼。
章鸣珂轻抵她眉心,呼吸变得粗沉:“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今日方知是真。否则,我今日手中捧着兵书,脑子里怎想的是昨夜兵荒马乱?香香,你今日,可有想我?”
他多希望,梅泠香恋慕他的心意,如同他思慕她一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刻不见,思之如狂。
他深深凝着梅泠香,自我折磨似地,执意等着她的回应。
想他?自然是想过的,今日刚出府,坐上马车的时候。
毕竟身子不适,又要面对袁氏的打量,叫她心里怎生不怨章鸣珂行事无度?
可这自然不是他口中说的那种想。
青天白日里,她有多少正事要想,怎会把心思放在惦念情郎之上?
别说没想,即便想过,她也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他。
那实在是羞于启齿的事,他问得出,她决计应不出口。
在他的逼视中,梅泠香轻轻摇头。
随即,她动作不自然地侧过脸去,避开他的眼神,忍着无端加快的心跳,柔声辩解:“我要跟母亲学着管铺子,还很担心爹爹的病情。”
“所以,你贵人事忙,没空想小爷,是不是?”章鸣珂抢过她的话头,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章鸣珂心里清楚,她不是没空,只不过他再急于表现,也不是她心里仰慕的那个人。
毕竟,高泩那厮离开之前,她也有事要忙,要担心她爹的病情,却能抽出半日闲暇,亲手为高泩画出那一副《书院春景图》呢。
梅泠香听他说的语气不对,想要辩驳。
可他说的,又确实是她想表达的内容,叫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分辩。
殊不知,她这般欲言又止,落在章鸣珂眼中,便是默认。
想亲她,与她亲密的心思,倏而淡下来。
章鸣珂放开她,背过身去坐着,语气硬邦邦道:“替你夫君看看伤,疼得很。”
哼,不关心他,他还不会自己讨么?
听到他说疼,梅泠香无暇多想,只以为方才抱她的时候使力,他不小心把伤口又挣开。
“身上有伤,还总爱乱动。”梅泠香说着,纤手绕过他腰侧,自然地摸索到他腰前玉带钩。
触上那光滑凉意的一瞬,她脑中蓦然忆起昨夜。
动作略顿了顿,才状似心无旁骛地解开他腰封、衣扣。
褪下外衣,看到雪白中衣上的斑斑血迹,梅泠香眼皮蓦地一跳,有些被惊着。
昨夜虽也看到他受伤,毕竟隔着院子,不及眼前这般真切,几乎能替他感觉到疼。
“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梅泠香柔声提醒他。
她怕衣料粘到伤口,脱下来时,会撕开还没长结实的伤痂。
“小爷忍得住,你只管脱就是。”章鸣珂语气很是轻松,实则额角已沁出细汗来。
为了掩饰,他抬手在额角抹了一下,又顺势指向屏风:“药膏在外头的博古架上,你取过来,替我再涂一回就行。”
梅泠香依照他说的,出去取了药瓶来,搁在小几上,这才将纤指点在他颈侧,捏起他衣领,徐徐往下,动作轻柔替他脱下里衣。
牵动伤口时,梅泠香分明听见他狠狠吸气。
“还说能忍。”梅泠香看清他背上交错的伤痕,深一些的地方还冒着血珠。
只这般看着,她已忍不住湿了眼眶:“怎的这般严重?要不要去请郎中看?”
层层衣料堆叠在他腰间,衬得那精瘦的腰越发窄,肩膀却宽,侧臂肌肉线条微隆,透出力量感。
偏偏脊背上可怖的伤,破坏了应有的美感。
他脊背肌肉微微抽动,显然极是怕疼。
方才还疼得直吸气的他,这会子却嘴硬得很:“别担心,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小爷挨打多,有经验,抹抹药膏,保证能好,不耽误睡觉的事儿,咳。”
听到她语气里的哭腔,他终是舍不得吓哭她。
那哭腔莫名令他忆起昨夜帐间,佳人泪眼嫣润的情态,章鸣珂一时嘴贱,又口无遮拦。
没等梅泠香开口,他便快速抓起药瓶,手越过肩头,递给梅泠香:“喏,快替小爷上药。”
先说出那般不正经的话,又这样颐指气使,梅泠香一时竟不知该羞,还是该气恼。
被他这么一闹,莫名涌起的泪意倒是淡了。
她接过药瓶,拿指腹剜出少许,将那丝丝凉意点在他脊背伤处。
初时,她只敢碰伤口浅的地方,动作极是轻柔。
佳人柔软的指腹,一下一下抚在他坚硬的脊背,章鸣珂只觉似有鸿羽在挠他,那又疼又痒的感觉,比单纯的疼,煎熬数倍。
大抵,这便是他耍赖的报应么?
章鸣珂紧紧咬着薄唇。
直到梅泠香触碰到他尚未愈合的,较深的伤处,他终于忍不住,薄唇间溢出一声难耐的闷哼。
“弄疼你了?”梅泠香惊得指尖一颤,赶忙移开。
瞥见他额角滴落的大颗汗珠,她心中愧疚更盛,捏起丝帕替他擦拭道:“我就说我不行……”
哪知,章鸣珂忽而抬手,紧紧抓住她手腕。
他掌心热度,叫人想起烧红的铁:“催人奋进的贤妻是你,摄魄钩魂的妖精也是你,泠香,你有什么不行,你生来就是克小爷的。”
他这只顽劣皮猴,恐怕这一世都逃不出她纤弱的手心。
这一宿,他背上新涂的药膏,被脊背上蜿蜒的汗水沾湿。
有些黏腻,火辣辣的。
可当快乐层叠涤荡四肢百骸,竟能盖过那疼痛。
一贯怕痛的他,只觉脊背上的疼痛,微乎其微。
甚至,当他扣紧她纤细的指,背上的伤痕奇异地发麻,如蚁蚀骨。
醒来时,梅泠香眼皮犹带倦色。
身上的痕迹,不想被松云看到,她坐起身,自己找来衣裙,努力穿好。
刚走出屏风,便见章鸣珂风风火火闯进来:“泠香,管家说,母亲吩咐他,不许给我银钱,往后我只能找你支银子,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简直匪夷所思。小爷今日要出府一趟,你先给我一千两银票。”
痛快
一千两银票, 这是章鸣珂几年来,向家里要钱最少的一次。
没办法,向自己娘子伸手要钱, 章鸣珂甚至有些开不了口。
早知如此,他昨日便不该把那点儿私房钱交给梅泠香,今日好歹能应应急。
但是那点儿银子也不够啊,章鸣珂暗暗叹气。
心里不禁埋怨起袁氏,母亲也不知怎么想的,从前不是不管他这些事么,怎的打他一顿不够,还要这样羞辱他?
如先前那般, 找管家拿钱,多合适,小老头早被他收买了,给钱甚是爽快。
此刻, 章鸣珂终于有些后悔。若当初没有一时意气, 替孙有德担下骂秦夫子的事儿,他也不至于一步一步走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后悔的念头刚刚萌生,他又忍不住懊悔自责, 都是好兄弟,他怎么能后悔呢?!
他赶紧收敛心神, 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盯着梅泠香, 笑意颇有些讨好, 等她给句痛快话。
可惜, 事与愿违,泠香并未痛快应话。
梅泠香想起昨日与袁太太的约定, 她抿抿唇,错过身形,越过章鸣珂,款款坐到妆台前。
看来,袁太太没有告诉章鸣珂,主意是她出的。
梅泠香承这份情,只她行事素来坦荡,不想让旁人代她受埋怨。
她目光落到妆奁匣,漫不经心扫着里头精美的钗环,温声应:“是我同母亲说,要管束你平日花销,母亲才会有此吩咐。”
闻言,章鸣珂愣在当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到小妻子初醒来时慵懒娇美的情态,心中生出的那一丝丝温存绮念,登时被这道晴天霹雳震碎。
“是你说要管束我的?!”章鸣珂仍不敢相信,他都在改好了,还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她怎的待她这般无情?
他花的是章家的银子,又不是动她的嫁妆。
章鸣珂震惊之余,又生恼。
两步走到梅泠香身侧,望着菱花镜中未施粉黛的玉颜,他睁大眼睛问:“你管我读书上进,那是为我好,管我花销嚼用,会不会过分了些?”
“一千两银票,不是小数目,寻常农户劳作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一笔银钱。”梅泠香没解释什么,捏起一根珠钗,侧身望他,神情温柔平和,“郎君有事要出府,自然可以,只是你得说说要这笔银钱何用,泠香方知该不该给你。”
她知道,不能一开始把他管太紧,他昨日老老实实待在府中读书,今日势必会坐不住,要找理由出门。
梅泠香没打算不让他出门。
一紧一松,她以为章鸣珂能接受良好。
没想到,她还是不够了解他,想得太简单了些。
见她摆明了要管着他,章鸣珂心里不太高兴,背上的伤也隐隐作痛,仿佛浑身不舒坦。
只他面上不显,瞥一眼梅泠香手中珠钗,挤出一丝笑。
他取走她指间珠钗,轻轻插在她发髻侧,稍作调整,抚抚她乌亮的发,语气谄媚:“泠香,一千两银子对农户来说,是很多,可我们章家是做生意的呀,来钱容易。我从前哪回找管家拿钱,都比这次只多不少,他都是痛痛快快给。泠香,我的好娘子,你就拿给我吧。”
任他软磨硬泡,梅泠香也不为所动。
他再是低声下气,亦不能动摇她的原则。
梅泠香明白,他们之间必有这样一番试探,若被他发现有商量的余地,往后这样的纠缠会有很多。
无法,章鸣珂说得嘴皮子都干了,只得松开她肩膀,泄气道:“行,算你狠。”
他颇为委屈地嘟囔:“小爷出府不也是为了你爹么?赵不缺他们门路多,我托他们帮着找能替岳父治病的郎中,昨日得信,已有眉目,约着今日出去细说。人家肯帮这个忙,我总得请他们吃顿饭,还有那里里外外打点的钱,也不能让人家出啊。”
原来,他今日想出府,是为了替爹爹找郎中。
可赵不缺和孙有德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打听来的人,梅泠香可不敢相信对方有什么真才实学,弄不好还是江湖骗子,合伙骗章鸣珂的钱。
她绝无可能让那种郎中替爹爹治病。
“他们请来的郎中,不知底细,郎君还是推拒了吧。”梅泠香站起身,没松口,而是吩咐松云摆膳。
昨夜在他怀里柔情似水,今日就翻脸不认人,让他碰这么个软钉子,章鸣珂深深觉着,梅泠香待他全无一丝敬重。
哪家娘子,会让自家夫君这么出去丢脸?
但都跟人约好了,章鸣珂若不出去,只会更难堪。
这会子他还没听懂梅泠香言外之意,只以为泠香不想让他乱花钱。
章鸣珂忍着一肚子气,早膳没吃,叫上多福,拂袖而去。
“少奶奶,少爷好像很生气。”松云与金钿对视一眼,战战兢兢提点自家小姐。
太太待少奶奶再好,毕竟跟少爷才是亲母子,少奶奶这样气少爷,松云怕一旦袁太太不给少奶奶撑腰,少奶奶的日子会不好过。
可梅泠香脸上没有一丝担心,唇角甚至噙一丝笑,她用罢一枚桃花水晶饺,拭拭唇瓣,轻道:“没关系,多气几次就会习惯。”
习惯?金钿不明所以,少奶奶是说她们会习惯吧?一定是的吧?
她望向松云,松云却别开眼,避开她无声的询问。
松云自是了解自家小姐,这些时日,她们下人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啊。
出府后,没走多远,章鸣珂坐在马背上,摸摸咕咕叫的肚皮,冲多福吩咐:“去替小爷买几个肉包子。”
昨夜太卖力,这会子他饿得头晕眼花。
他吩咐完,多福却没走,与他大眼瞪小眼。
“还不快去?想饿死小爷不成?!”章鸣珂心中郁气正愁没地儿发,语气很不好。
多福知道少爷的脾气,也不怕他,朝他摊开手,耿直道:“少爷,买包子得给钱。”
从前少爷吩咐他买东西,都是直接把银子抛给他,多的就当是给他的赏钱,哪怕是几文钱的东西,也是如此。
是以,多福的位置,可是府里的肥差。
要不是章鸣珂习惯他跟着,不知多少人巴望着换上来。
多福从未垫过钱,一时便没想到。
章鸣珂盯着这个榆木脑袋,气不打一处来,当街吼道:“小爷从前赏了你多少银子,如今小爷暂时落魄,你就不会先垫着?小爷还会赖你这几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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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或许不会,就这几文钱,入不了少爷的眼,少爷肯定会忘。”多福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看到自家少爷恨不得拿马鞭子抽他的神情,赶忙道歉,“小的知错,少爷息怒!”
说着,便要去买。
一个两个都会做表面功夫,没一个实心实意待他,章鸣珂气也气饱了,扬鞭策马:“不吃了!”
这回同朋友相聚,是章鸣珂最憋屈的一次。
就他兜里的几两银子,买酒都不敢买贵的。
偏偏赵不缺、孙有德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平日里又阔绰惯了,到醉仙楼后,大鱼大肉,点心果品,都选那色香味俱全的。
一切都很好,就是贵。
章鸣珂吃着东西,味同嚼蜡,一颗心像泡在黄连茶里。
醉仙楼不给赊账,待会儿结账的时候,可怎么好。
若是刚开始丢开面子,直接告诉赵不缺他们,他今日没带银子就好了。
错过最适合说的机会,这会子他便开不了口,只把酒一口一口往嘴里灌。
“鸣珂,怎么了?梅夫子的病情又加重了?没听说呀。”赵不缺疑惑问,望一眼孙有德,挤到章鸣珂身侧,拍拍他肩膀,继续道,“你放心,那神医妙手回春,包治百病,只要请到他来,梅夫子一定能治好。旁人家或许请不起,但区区三千两银子,对你们章家来说,小菜一碟啊!”
孙有德跟着附和:“梅娘子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挑夫婿的眼光就是比常人好。”
照他们说的,梅泠香一个穷夫子的女儿,能嫁给章鸣珂这样的富家公子,简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实际上呢,章鸣珂想到她进门后的种种,只觉一切都反过来。
他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哎,小爷不是担心这个。”章鸣珂喝得脸有些泛红,放下酒杯道,“你们都觉得她能嫁给我,是高攀了,可她不仅不这么觉得,还把小爷的真心踩在脚底下。”
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章鸣珂抿抿唇,又道:“小爷待她多好,多怜惜她,可她呢,比我娘还能念叨,让我读书也就罢了,毕竟我也答应好好读书考功名,可她竟然克扣我花销。”
听他说要考功名,赵不缺还觉得好笑。
笑意刚刚露出一丝,便僵在嘴角,章鸣珂的话怎么越说越不对劲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祥的预感刚刚升起,便听章鸣珂道:“你们知道小爷今日出府,身上带着多少银子吗?十两,就十两!都是自家兄弟,小爷尽管笑话,反正小爷把脸丢尽了她也不会在乎。”
一听这话,赵不缺和孙有德都急了:“什么?十两?那这一桌子好酒好菜怎么办?没有百八十两可拿不下来!”
赵不缺转而望向孙有德:“我可没钱啊,你们知道的。”
孙有德也急:“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也没有!”
他不是没有,是舍不得花在这上头,够他在花楼里听两宿小曲了。
眼前的危机且不说,哪怕为了往后吃喝玩乐方便,他们也得劝劝章鸣珂。
“不是兄弟说你,上回就告诉你,男欢女爱,讲究的就是一物降一物,还得做几十年的夫妻呢,才短短时日,你就被他捏在手心里,哪有一点男子气概?”赵不缺一边叹息,一边道。
孙有德则连连摇头:“几十年的夫妻?就你这样,不如说是几十年的牢狱。天涯何处无芳草,谁说你就得服她管?”
章鸣珂能听懂他们的意思,心中动容,果然还是好兄弟向着他。
他是不喜欢处处掣肘,可他实在喜欢梅泠香温柔的一面。
“她是我娘子,我就喜欢她这样的。”章鸣珂忍不住说梅泠香好话,“其实她也有待我好的时候。”
听话听音,赵不缺眼睛一亮:“哟,这是尝到甜头了?怎么样,咱们温柔端庄的梅娘子,在床上挠不挠你?”
“一边儿去。”章鸣珂笑着踹他一脚,脸更红了些。
赵不缺和孙有德跟着起哄,又是给他传授经验,又是要送他私藏的避火图。
吃饱喝足,还是孙有德咬咬牙付的银子。
回府的时候,章鸣珂衣襟内已揣着两册避火图。
今日身上没钱,他在兄弟面前丢了脸面,章鸣珂绝不想再有下一次,他已想好如何从梅泠香手里弄钱。
好哄
梅泠香在袁氏那边忙完, 刚回到积玉轩,歪在便榻上打盹,身上盖一条薄毯。
迷迷糊糊间, 隐隐感到一片微凉贴在她眉心,还能闻到浓浓酒气。
梅泠香下意识轻蹙眉心,睁开眼皮。
“香香醒了。”章鸣珂眼中含笑,长臂拥住她,挤到她身侧躺下。
两人并排挤在便榻上,倚着同一方软枕,枕上还有佳人脸颊压出的温香。
章鸣珂揽着她,眼神晶亮:“我有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 香香想不想听?”
“你喝了很多酒。”梅泠香粉颊轻轻移开,离他远些,水盈盈的眸光带一丝嫌弃。
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他这般喜欢跟赵不缺他们喝酒, 就不怕有一日变得跟他们一样卑劣么?
章鸣珂最怕被她嫌弃, 被她看不起,是以对这样的目光尤为敏感。
即便那嫌弃只是一闪而过,也足以令他心口微微刺痛。
不过, 他找到了很有可能治好梅夫子的郎中,她会感谢他, 对他刮目相看的。
“祁州有位神医,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称, 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他把那人夸的天花乱坠, 又把赵不缺他们的话也说了, 邀功似的道,“怎样, 小爷厉害吧,连这样的人也能给你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泠香默默听他说完,只觉像听了一折戏。
随即,她支起身形,坐起来,一面整理身上的薄毯,一面轻问:“这样的神医,得多少银子?”
她坐起身来,章鸣珂以为她来了兴致,想要郑重地与他商量此事。
又听她问起银子,章鸣珂只当她舍不得花钱。
他心内还暗自笑话她,她也不想想,为了娶她,他们章家花了多少银钱,哪会舍不得出这几千两?
章鸣珂弯起腰,宝弓一般,倏而弹起来。
“区区五千两,小爷往后少出去吃喝几次,就省出来了。”章鸣珂语气轻松。
实则,他心里虚得很,直打鼓。
在梅泠香面前撒这么大的谎,他紧张得几乎要冒汗。
赵不缺说是三千两,他为了骗些私房钱,生生给加到五千两。
倒不是他胆子大,关键是给梅夫子治病的钱,说四千两它也不吉利。
梅泠香却是惊愕不已,他们可真敢狮子大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他知不知道五千两能干什么?
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座宅子了!
梅泠香刚睡醒,没心思教导他,只轻轻一笑:“五千两我没有,赵公子他们所谓的神医,大抵是江湖骗子,我说过,不会让那样的郎中来替爹爹治病。”
五千两,嗬,前世请到遂阳县的张神医,人家也只收了寻常诊金和车马费。
这五千两若给出去,打水漂不说,赵不缺他们恐怕会赚一大半佣金。
若说先时嫌弃他身上酒气,只是淡淡的情绪,此刻她提起赵不缺他们,语气里的嫌弃可谓昭然若揭。
章鸣珂僵在原地,面色煞白。
蓦地,他忆起出门前,梅泠香说的那句话。
原来她那时的意思,不是在说不知郎中底细,而是在告诉他,她不相信他的朋友,也不相信他。
他们介绍来的郎中,不管是谁,她甚至不愿意见一面,便将对方一律打为江湖骗子。
“我是你夫君,你却不信我的眼光,也不信我的为人。”章鸣珂眼中满是受伤,渐渐泛起血丝。
“不是不信你。”梅泠香的反驳很苍白,态度却明晰,她不会请那位“郎中”来。
章鸣珂语气沉沉掷地:“你是!你就是不信我!”
他真傻,成亲那晚,他便知道,她看不起他的,却像个傻子一样被她戏弄了这么些时日。
言毕,章鸣珂起身,大步走出去,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头郁气。
走出门,被廊外春风一吹,脑子清醒几分。
他此刻身无分无,除了在家待着,还能到哪里去?
不愧是他的好娘子,倒是很懂得打蛇打七寸!
章鸣珂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回屋去咬她一口解气。
他攥紧拳,僵立一瞬,深深呼吸几下,蓦然调转足尖,朝书房走去。
步子迈得极重,仿佛要踏碎地砖,震断廊柱,好叫屋内狠心的小妻子感受到他的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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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泠香立在窗棂侧,透着罅隙,眼睁睁看他负气走进书房。
往后两个时辰,他便在书房里同她耗着,不出来。
直到掌灯,丫鬟们摆好晚膳,多福、金钿、松云她们轮番去请,章鸣珂依然不肯出来,还把门栓上,不让人进。
梅泠香轻叹一声,命松云拿来食盒,她亲自拣了几样菜肴,还盛了一碗吊梨汤。
走到书房门外,梅泠香抬手叩响门环。
从她踏上书房外的游廊,章鸣珂便已听见那轻盈的脚步声,以为又轮到哪个丫鬟过来叫他用膳,他扬声道:“小爷不饿,别再来烦我!”
“是我,泠香。”梅泠香没往心里去。
这大少爷气性还挺大,竟能持续两个多时辰,从天亮气到天黑。
他若把这毅力用在正道上,何愁不成事?
听到她的声音,章鸣珂手中书卷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哼,她来书房看书的时候,他会跟在身后缠着她,今日他看了半日的书,她却不知道来看一眼,哄哄他。
都什么时辰了,才来。
她知不知道,从天亮等到天黑,是什么滋味?他给了她这么久的机会,她却不知道把握,现在来哄他?哼,晚了!
心里再怨,章鸣珂对她也说不出重话。
他弯腰捡起书卷,拍拍灰尘,语气硬邦邦回应:“小爷不饿,今夜我睡书房,不闹你了。”
他不闹她,她想必开心得很。
明知这样赌气,伤到的只有他自己,章鸣珂却是找虐似的,非得这样说话。
说完便有些后悔,把她赶走了,还是他独自生闷气,她既看不到,更不会心疼。
“我一个人,怕睡不着。”梅泠香声量不大,说完便羞耻地咬住唇瓣。
为了哄他开门,她竟也能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
羞耻之余,她又莫名有些兴奋,为自己能迈出从未设想过的一步,感到新奇。
偶尔不那么循规蹈矩,感觉竟然不坏。
况且,比起他时常惹人着恼的诨话,她这一句,根本不算什么吧?
她只是为了哄他开门,又不是在暗示或是勾引。
“你说什么?!”章鸣珂坐不住了。
屁股下似装了弹簧机括,霍然从圈椅中弹起来。
他绕出书案,健步如飞,风一般窜至门扇后。
胸膛起伏两下,他猛然打开门扇。
风灌进屋内,拂动他发丝衣摆。
梅泠香对上他的眼神,那是她见过最深挚的眼神。
“泠香,你再说一遍,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章鸣珂语速不快,心跳却快如迅疾的鼓点。
素来是他爱着她,缠着她,原来她也有需要他陪伴的时候么?
哪怕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惦记他一点好处。
章鸣珂很想亲耳听到,她希望他能抱着她入眠。
“你先让让,好重。”梅泠香螓首微垂,语气不自在。
章鸣珂傻傻侧身,给她让开一条路,又将房门合上。
门上合上的碰撞声,敲在梅泠香耳膜,震得她心尖一颤。
她走到书案侧,打开食盒:“有你最爱吃的笋煨火腿,这回用的是新鲜春笋,你不想尝尝么?”
听到脚步声停在她身后,梅泠香没回头,只耳尖染上薄薄绯红。
她强自镇定,把他没看完的书收好,放至一旁,又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摆:“还有吊梨汤,甜而不腻,这会子正喝,温度刚刚好。”
话音刚落,她腰侧被挤压,呼吸骤然一紧。
身后男子身量高大,大掌握住她纤腰时,几乎是将她圈在怀中。
身前是坚硬的书案,身后是男子坚实的胸膛,她纤袅姣好的身形被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避无可避。
“香香,小爷要控诉你谋杀亲夫。”章鸣珂的声音近在耳畔。
梅泠香肩膀一沉,是他的下颌压下来。
“郎君又胡说些什么,泠香盼着你好还来不及。”梅泠香紧张得嗓音发颤。
“你先把东西吃了。”她试图转移话题。
可这种时候,章鸣珂异常执着,绝不上当。
他在她耳畔低低地笑:“小爷就喜欢看你紧张的样子,这才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章鸣珂站直身形,掰住她肩膀,将她转过来,握起她的手,按在他心口。
隔着衣料,梅泠香感受到那胸腔里有力的跳动。
她微微垂首,听见他压低声音说:“你这般攥着小爷的心,一时丢进冰窖,一时抛进火盆,再这样下去,小爷迟早被你玩儿死。”
“你说说,小爷可有冤枉你?”章鸣珂语气变得玩世不恭。
梅泠香听得出,他似乎已经忘记生气了。
气性虽大,倒也好哄。
“我也尚未用膳,饿得很,听不懂郎君在说什么。”梅泠香睁开手,垂眸拧过身去,拿起一双银箸,侧首递给他,“一起吃吧。”
烛光映照眉睫,佳人细密的睫羽似一排流苏小扇,顾盼间,妩丽风流而不自知。
章鸣珂环住她腰肢,俯身轻蹭她鬓边柔软的发和细腻面颊:“香香,你跟着小爷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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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大少爷消气,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容易。
也不知他何时往垫褥下藏的画册,看清画面的第一眼, 梅泠香便觉眼睛被烫着似的,匆匆别开眼,面颊红得似院中半开的海棠花。
翌日醒来,梅泠香腰也酸,腿也发软,在浴桶中泡了好一会子,才好些。
膝头白皙的皮肤仍泛红,章鸣珂要替她涂药膏, 梅泠香羞恼地赶他出去,只留松云在屋内服侍。
用罢早膳,又喂了一会儿鱼食,身体缓过来些, 行动已看不出明显异样, 梅泠香才领着松云往积金堂去。
袁氏在小花厅里,翻看账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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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儿子出府过,还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此事袁氏知晓。
回府后,儿子在书房赌气不理人, 袁氏也听说了。
她怕儿子没个分寸,不知好歹, 伤了与泠香的夫妻之情, 还叫泠香寒心, 有心想出面教训教训儿子。
可儿子已成家,知道要脸面, 泠香也是有主意的姑娘,她不好频频插手小两口的事。
毕竟,她是过来人,当初与老爷起争执,她也是不喜欢长辈出来和稀泥的。
是以,袁氏忍了又忍,听范嬷嬷的劝,尽量放宽心。
这会子见到玉颜皎皎,眉眼含春的泠香,袁氏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嘴上却还是要骂儿子几句:“六哥儿是个不成器的,你不给他银子,他同你闹了是不是?”
“母亲放心,郎君肯讲道理,这会子已明白母亲和我的良苦用心,今日没出门,自觉在书房用功呢。”梅泠香坐到袁氏身侧,温声宽慰。
翻动账册时,蓦地忆起昨夜章鸣珂捏着她手指,翻动画册的情形,雪颊不由沁出一抹嫣红。
袁氏瞧着,立时心如明镜,都说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果然不假。
幸好儿子和他爹不一样,还有救。
袁氏不忍梅泠香太操劳,今日没多留她。
才一个多时辰,便装作看累了,要去园子里走走,借故让泠香回去歇息。
“春色怡人,听说驻云山的桃花快要开了,我都想去,可惜老了,爬不动山。你们年轻人趁还玩得动,不妨出去走走。”袁氏含笑道。
泠香什么都好,就是太乖巧了些,心里时时惦记着各样正事,没有丝毫愉悦自己的心思,懂事得让人心疼。
梅泠香愣了愣,她没想到,袁氏时常教训章鸣珂不该贪玩,却会劝她出去游山玩水。
上一世,袁氏待她好,也没有这样劝过。
不知怎的,梅泠香回去路上视线渐渐模糊,心中颇不平静。
她能感觉到,袁氏劝她游玩放松,才是真正推心置腹。
那她自己呢?
直到此刻,梅泠香才真正静下心来想,这一世,除了治好爹爹的病,保住一家人平平安安,除了安顿好她在意的人以外,她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
前一世,她一面操心爹爹的病,一面努力学着做生意,替袁氏分担,时时绷紧心弦。
而今,替爹爹治病的事,她心中已有想法。
生意之道,她也早已学会,现在跟袁氏学,只图温故知新、熟能生巧。
养家糊口、生离死别的苦,她已尽数尝过。
侥幸重活一世,她还要像前世那般自律自苦么?
她其实并不喜欢吃苦,她也想过轻松恬然又安稳的日子。
后半夜里,她勉强打起精神,攀在章鸣珂肩头,要章鸣珂答应拒绝赵不缺他们,别请那不知底细的郎中过来,章鸣珂是答应了她的。
梅泠香明白,似他这般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要他去拒绝朋友,其实很为难,但他依然能听劝。
若往后他都能这般听劝,他们的日子,其实也算得自在安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到积玉轩,梅泠香立在海棠树下,悄然望向书房窗畔看书的郎君。
听着春风穿花拂叶的声音,她静静回想起嫁给章鸣珂后的一幕幕。
多数时候,她对他其实是满意的。
他还算能讲道理,且就算再生气,也是独自生闷气,不会将怒火发在她身上。
这一点,就连爹爹做得也不算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记事起,阿娘的柔顺隐忍,她都看在眼中。
感受到庭院中望来的视线,章鸣珂状似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匆匆瞥过去。
辨出海棠花下的倩影,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妻。
他收回余光,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书卷,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天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她不是喜欢他用功上进么?一回到他们的小院,泠香便看到他用功读书的身影,定然欢喜。
他以为,梅泠香站在树底下望望,便会过来夸赞他几句。
章鸣珂静静等着,心里已控制不住开始飘飘然。
哪知,余光再往树下瞥去时,竟见梅泠香转身要往另一侧走。
“诶。”章鸣珂霍然起身,手里还握着书卷,急急探首唤住泠香,“你别走呀!”
梅泠香本不想打扰他,没想到他主动开口唤她,她驻足回眸,目光疑惑:“郎君不是看书看得正专心么,找泠香有何事?”
院中海棠花树已有些年头,枝条舒展交错,花朵盛开大半,一朵朵铺叠如绯色烟霞。
佳人立在那烟霞侧畔,裙裾临风轻漾,娉婷袅娜,温柔妩丽,竟比那堆琼砌玉的花枝更让人移不开眼。
她一双翦瞳,莹莹似世间最润泽的墨玉,合该如昨夜帐中那般,海棠经雨,嫣润横波。
偏偏此刻朝他望来,叫章鸣珂想起书院里一板一眼的夫子。
仿佛看穿了他,并质问他,方才是不是没用功。
“小爷很用功的,不信你问多福他们。”章鸣珂说着,抬起手臂,冲泠香扬一扬手中书卷,“我就是有几处看不太明白,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案头的书,是梅泠香一早找给他看的。
其实章鸣珂只囫囵吞枣翻了翻,便找来一本更感兴趣的兵书藏在里头,悄悄掩人耳目。
他自然也不是真有问题想问她,不过是半日没见,想同她待在一块儿。
“好。”梅泠香没有旁的急事,便举步朝书房走来。
趁她走到廊庑下,暂时看不见他的时候,章鸣珂做贼似的,赶紧合起兵书,起身想往书架上藏。
脑子里还胡乱想着,待会儿编几个怎样的问题请教她才好。
仓促间,章鸣珂被书案绊了一下,手中兵书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正好被梅泠香抓到。
“郎君想藏什么?”梅泠香望望他,目光又下移,落到地上,不太明白他看书怎的还鬼鬼祟祟。
糟糕,又要被娘子教训了。
章鸣珂第一反应竟不是捡书,而是回身关上半敞的窗扇。
刚关好窗扇,梅泠香已走到他身侧,躬身拾起地上的兵书。
看清上头的字迹,梅泠香便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答应她先把那几本书看完,再看其他的书,章鸣珂没做到。
可他肯老老实实待在书房,已经变好很多,梅泠香竟不知该不该说他什么。
毕竟,她也没想过,他用功便能考中进士,更被说高中状元了。
没等她开口,章鸣珂自己先忍不住,他捉起她另一只手,狠狠打在他自己掌心,像是把她当成夫子,让她惩罚自己。
打完听见梅泠香轻呼,他又嫌自己莽撞,边替她揉发红的手,边懊恼道:“打疼你了是不是?怪我没轻没重,你拿镇尺打我吧。”
言毕,还真把镇尺拿过来,递给梅泠香。
因着懊悔、心虚,他动作显得笨拙而卑微。
梅泠香却不接,瞥一眼那酸枝木镇尺轻笑:“我为何要打郎君?”
她把兵书放到书案上,朝章鸣珂那边推去。
“我,我偷偷看兵书,你不生我气?”章鸣珂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素来原则分明的小妻子,怎的开始为他破例。
难道,他在她心里,终于变得不一样了么?
“只要你做的是正经事,我便不生气。”梅泠香不太明白,章鸣珂为何总怕她生气,明明他们两个人之间,章鸣珂才是经常赌气的那个。
“你当真看不进去那些书,直接同我说便是了,往后便看你爱看的兵书吧,或许我夫君是做武状元的料呢。”梅泠香是忽而想到,他曾说要考状元,才脱口说出这句玩笑话。
殊不知,章鸣珂会当真,还备受鼓舞。
“你觉得我能去考武状元?泠香,你当真这么觉得?”章鸣珂欢喜不已。
一则往后他不必不啃他不喜欢的书,二则欢喜泠香这般包容他,相信他。
梅泠香一时无言以对,总不能告诉他,她只是随口一说?
章鸣珂哪知她心里的微妙,仍自顾自激动。
“你放心,我是你夫君,肯定不让你失望!”章鸣珂越想越觉得,自己考上武状元的可能性很大,也开始认真思考武状元需要考些什么。
“不过,光看书还不行,我武艺恐怕不过关。泠香,你和母亲商量商量,给我请一位武师父进府。”章鸣珂说着,忍不住补了一句,“你不相信我,我却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闻言,连梅泠香也忍不住在心里赞他一句,真会说话。
夸他自己是武状元之才,夸她慧眼识人,还拐弯抹角再表达一次不满,因为她不相信他们找的郎中。
虽不知他这回能坚持多久,梅泠香倒是一时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
梅泠香暗自摇头,坐到圈椅中,温声问:“那件事,郎中已让多福送信,告诉他们了?”
“嗯。”章鸣珂瞬时耷拉下脑袋,“是我拜托人家帮忙,现下人家都打点好了,我又开口拒绝。哎,小爷为了你,真是在兄弟们面前丢尽了脸。”
“最近我是没脸出去见他们了,等过段时间,好好整饬一张席面,跟他们喝酒请罪去。”
这倒是无可厚非,梅泠香微微颔首。
梅泠香得空把章鸣珂想习武的事,同袁氏说了,两人便一起打听着。
但可靠的武师父也不好找,加上章鸣珂的名声不太好,愿意来的人更少,梅泠香并不着急,而是先着手另一件事。
安安稳稳过了几日,梅泠香估摸着高师兄已在京城安顿好,眼见时机成熟,便悄悄拿出一封信,递给松云,吩咐几句。
不多时,松云便借口回梅家,出了府。
午后,松云匆匆回到积玉轩,素来持重的她,面上带笑:“少奶奶,京城来信,是高大人写的,会不会是替老爷求医的事有消息了?”
她故意扬声说,好叫大伙儿听见,这都是梅泠香吩咐的。
很快,屋内传来梅泠香几乎喜极而泣的声音:“松云,你说对了,爹爹有救了。”
这几日,章鸣珂读书之余,也时常去后头的园子里习武。
荒废了好些年,但从前武师父教的招式他才记得一些,打算先自己练着。
一回到院子里,便见丫鬟们个个面带喜色,一问方知,是每人得了二两银子的赏钱。
他很好奇梅泠香有什么喜事,却不想从旁人口中听见。
他抹抹额角的汗,大步迈上石阶,朗声问:“泠香,什么事叫你这般开心?”
能让泠香给赏银,那必是大喜事。
该不会她怀上他们的孩儿了?章鸣珂心口蓦地涌上一股热流。
咳咳,应当不至于这么快。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梅泠香道:“是有喜事。高师兄来信了,说是打听到遂阳县有位张神医,医术高明,能治好爹爹的病。”
高师兄打听到张神医的消息,本应是数月之后,但泠香等不及,便做了这出戏。
提前请到张神医,必能治好爹爹。
左右章鸣珂短期内又无机会去京城,更不可能无端去向高师兄求证,甚至他们连朋友也算不上,梅泠香完全不担心会露馅。
章鸣珂听到这话,面上笑意骤然僵滞。
“嗬,我朋友介绍的郎中,你见也不见就说是江湖骗子。他高泩打听到的,你也没见过,就说是能医好岳父的神医。”章鸣珂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案前,梗着脖子盯着梅泠香,“泠香,你会不会太厚此薄彼了些?”
他掏心掏肺,还不及高泩一张薄薄的信纸,章鸣珂凝着梅泠香的眼神,像极了在质问她为何如此寡情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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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 章鸣珂还觉得泠香心里终于有他,开始对他有所偏爱。
眼前的喜事,明明是值得高兴的, 可对章鸣珂来说,却无异于当头棒喝,他高兴不起来。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梅泠香心里被偏爱的,从来只有高泩,而不是他。
她仰慕高泩的才华品行,所以对高泩的话由衷信服。
而对他呢?她愿意哄他, 骗他,只是因为责任,为了让他听话,服从她的管束。
章鸣珂就这般盯着梅泠香, 眼中透着受伤, 绷紧的唇线却透着倔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再不好,也没有薄待过她,梅泠香凭什么这般糟践他的真心?
“你误会了, 我已说过,不是不信你, 是我信不过赵公子他们的为人。”梅泠香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 语气越发和缓温柔, “上回泠香亲手所作的那副《书院春景图》, 已送给郎君,郎君为何仍对高师兄耿耿于怀?”
“泠香让郎君多读书, 其实并非一味为了功名,也是为了明白事理。出了书院,没人拿你同高师兄比较,你自己也不必如此,更不该因此心生嫉妒。”
庭院晴阳高照,金色光线无声跃入绮窗。
屋内明媚温暖,佳人温柔恬淡,章鸣珂却又尝到被她抛入冰窖的滋味。
心口似有些漏风,章鸣珂弯起唇,忍着心痛笑应:“我不明白事理,我心眼小,嫉妒高泩。还是枕边人最了解小爷啊,小爷这就去读书明理,不在这里胡搅蛮缠,误你的事。”
言毕,他大步离开。
梅泠香知道,他除了书房,或是后头的园子,也没旁的地方去。
便先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松云,我需要你出门办两件事。”梅泠香拉住松云的手,低声相嘱,“我知你没出过远门,可眼下我最得用又信得过之人,只有你,松云,你可愿意走一趟?”
“你若不愿,我再想旁的法子。”面对自小一起长大的人,梅泠香心里自会替松云担忧,她并不想强人所难。
虽然事关重大,但成与不成,还得看松云自己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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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愿意!”松云握握梅泠香的手,眼神坚定。
她虽未出过远门,心里隐隐害怕,可只要少奶奶需要,她就会尽全力去做。
其实,当少奶奶伪造那封信的时候,松云便已猜到一些。
若换做从前,她也未必敢应,怕自己能力不够,反而误了少奶奶的事,这些时日她跟着少奶奶和袁氏历练了很多,才敢放开手,接下差事。
听少奶奶的措辞便知,少奶奶将要吩咐的事,须得保密,除了她,还有谁能去?
“只是,为何是两件事?”松云疑惑问。
其中一件,必是去遂阳县请那位张神医。
松云不知少奶奶究竟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还特意伪造那封信,借高泩的口说出来,她也没多问。
另一件事,却令她茫然,理不出头绪。
“第一件事,想必你已猜到了,对,我想请你替我走一趟遂阳县,请那位张神医来替爹爹治病,只是张神医性情异于常人,你或许得花些心思。”梅泠香说到此处,略迟疑。
须臾,她终究还是说出口,语气变得更为郑重:“这第二件,我想让你此行找机会转道去一趟南边的云州,替我买一处宅院,不需要多大,你记得把屋契带回来。只是得千万小心,莫让旁人知晓。”
这番吩咐,令松云震惊不已,她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云州离咱们这儿多远啊,少奶奶怎的想到要去云州买屋子?不让旁人知晓,那少爷和太太呢,他们也不告诉么?”
“暂时别跟他们说。”现下太太平平的,尚未听说哪里有起义军,梅泠香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你且按照我的吩咐做就是,这也是顶要紧的事。”
打发松云倒是容易,她不说,松云也不会执意追着问。
若把去云州买屋子的事告诉章鸣珂喝袁氏他们,恐怕就不是她三言两句能解释的了。
是以,梅泠香想着,还是先不告诉他们。
等有朝一日,不得不举家南迁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云州地处偏远,这会子屋价应当比闻音县还低得多,哪怕欺负松云是外乡人,也不至于贵到哪里去。
若等往后世道乱了,再跟旁的逃难者一起去争抢,只怕要涨不少,还有价无市。
松云离开闻音县时,章鸣珂和袁氏都没太在意,倒是袁氏想着路上会不安全,派了两位家丁护送。
请到张神医之前,梅泠香回去看爹娘时,并未提及此事,她想等张神医来到闻音县,给爹娘一个惊喜。
大少爷的气性倒是不小,连着几日都没来缠着梅泠香。
泠香睡了几日安稳觉,又对未来充满希冀,气色愈发好了。
这一日清早,天光刚亮,章鸣珂如往常一般早起,想去园子里练会儿剑。
往常起身出门,梅泠香都是睡得正香,并未被惊扰。
不知怎的,这一日,章鸣珂坐起身,双腿放到床畔,刚要躬身穿鞋,便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声。
不等他回头,便被女子温软的身子拥住脊背。
他背上的伤早已痊愈,她这般抱着他,脊背上窜出密密麻麻的酥痒。
不知是背上新长好的皮肉格外敏感,还是几日未曾肌肤相亲的缘故。
“小爷要上进,要练剑,你抱着我做什么?”章鸣珂语气算不上冷,只是刻意收敛起往日情意,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闻言,梅泠香松开手,重新将手臂缩回衾被间。
她望着那分明舍不得挪动的背影,状似不在意道:“郎君既有正事要忙,泠香便不打扰了,今日去驻云山赏桃花,我带金钿去,郎君可去陪母亲用午膳。”
陪母亲用膳?母亲看到他这副德性,只会食不下咽。
况且,最需要他陪着的,是他的小妻子!
章鸣珂几乎是立时明白过来,方才梅泠香环住他,是想邀他一起登驻云山赏桃花。
他也是顷刻间把连日来的不忿,忘到九霄云外。
一心只想着和梅泠香一起游山玩水的事。
章鸣珂骤然转过身,隔着衾被抱住梅泠香,猛亲了两下她脸颊,咧嘴笑道:“既然香香诚心相邀,小爷定当陪你玩个尽兴!”
读书做学问,章鸣珂不擅长,可吃喝玩乐一道,他门儿清。
不消半个时辰,他便吩咐多福他们把东西备好,装上马车。
正好梅泠香穿戴妥当,一起去给袁氏请安后,便登车出门。
日头渐渐有些烈,章鸣珂坐在车内,望着霞明玉映的小妻子,越发心浮气躁。
掀开车帘透气时,见到外头有卖饮子的,便吩咐多福停车去买。
虽仲春时节,商贩为了口感好,好保存,也拿井水镇过,喝在嘴里凉津津的。
酸酸甜甜,味道不差,可泠香素来不喜生冷食饮,便都进了章鸣珂的肚子。
两杯冷饮子下肚,身上莫名的燥意总算散去大半,他也不再总盯着梅泠香看,而是转移注意,去欣赏远山近野的景致。
春日处处新绿,野花繁盛。
马车只到半山腰,桃花林更靠近山顶佛寺,须得徒步走上去。
山腰有一处平台,停着好些马车,看起来赏玩的人不少。
临近正午,日头烈似初夏,梅泠香整整发簪,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帷帽遮阳。
脚上穿的是方便外出走路的鞋履,可梅泠香体力不济,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往上爬了一段,小腿便泛酸,有些抬不动。
“我,我走不动了。”梅泠香抓在章鸣珂小臂处的手,略收紧,冲他摇摇头,“要不郎君自己上去,我在此处等着,郎君折几支桃花回来,也算我欣赏过了。”
“这怎么行?”章鸣珂不情愿。
他一个大男人,一个人上去赏花算什么?他本也不是那般风雅的人,能与她一起赏花,赏花这件事才变得有趣。
章鸣珂见她面色红润,累得不轻,提议道:“不如我背你上去?放心,你这样轻,我背得动。”
上山赏景的也不是只有他们二人,梅泠香自然不愿意。
章鸣珂只得妥协,扶着她,慢慢走到空旷些的地方,寻一张生着苔痕的石凳,铺上软垫坐下歇脚。
平台在树荫下,交错的枝条遮住日光,只零星的光斑洒在地上。
梅泠香稍稍侧首,摘下帷帽透气。
佳人容颜似玉,因爬山受累,出了一重薄汗,雪颊泛着醺然绯色。
取下纱帷的一瞬,似云开雾散,她本就姣美的容颜,愈发美得惊心。
这一幕,不止章鸣珂看在眼中,也落在了另一行人的眼底。
赵不缺陪同黄知县赏花,还有几位幕僚一起,有的斯文,有的谄媚,赵不缺便是其中最殷勤谄媚的那个。
见黄知县忽而驻足,朝着右上方看呆了眼,他也顺着对方视线望过去,竟然瞧见章鸣珂和他的宝贝娘子。
难怪方才停放马车的地方,他瞧着有两辆马车像章家的。
行啊,没空陪他们喝酒,倒是有空陪自家娘子游山玩水。
不过,这梅娘子究竟是吃什么长的,怎的一段日子没见,生得越发标致了?
赵不缺正要开口同章鸣珂打招呼,便听身侧黄知县低低赞:“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美!咱们闻音县果真人杰地灵,竟能养出此等美妙的人物。”
一位斯文些的年轻幕僚,听着话音不太对劲,轻声提点:“大人,那是已成亲的小妇人,她夫君还在旁边站着呢。”
黄知县不高兴,抖抖胡子,语气不悦:“多嘴,下去守马车,别跟着了。”
自家小姨生得貌美,跟了黄知县后,整个赵家都水涨船高,改换门楣。
是以,黄知县贪色的脾性,赵不缺是知道的。
此刻,听了黄知县的话,他眼睛滴溜溜直转,抓到从前被他忽略的事。
上回在酒楼门口遇到章鸣珂夫妇的时候,黄知县并未太过留意梅泠香,今日却惊为天人。
而他的小姨是嫁为人妇之后,随夫君在街上买东西,被黄知县相中,许了小姨前夫些许好处,抢到的小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该不会,黄知县好的是这口?他喜欢旁人家的美娇娘,且那小娘子还得是尝过云雨的。
赵不缺越想,越觉被自己猜着了。
好啊,梅娘子不是想管着章鸣珂学好,不给他们一点儿花章家银子的机会么?
那就送她一份大礼。
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是个穷酸夫子的女儿,等她被章家出卖的时候,看她会不会后悔曾经折辱过他赵不缺。
一切都打点好了,只要把那庸医请来,就能有两千五百两银子到手,谁知就差临门一脚,被章鸣珂拒绝,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虽说信是章鸣珂写的,可是他又不傻,别以为他不知道,就是梅娘子的主意。
“确实美貌,我在咱县里还没见过更标致的小娘子。”赵不缺说着,往上瞥一眼,装作刚发现,“哟,那不是章鸣珂么,姨丈,等我上去打声招呼。”
“哦,是章家新妇,都是熟人,一起吧。”黄知县说着,迈开步子,倒走在赵不缺前头,仿佛他与章鸣珂更熟。
惊怕(3更)
章鸣珂接过梅泠香手中帷帽, 又站到另一侧,替她遮挡山风。
山下有些热,山上林荫处, 却凉如初春。
梅泠香刚出了些汗,章鸣珂怕她染上风寒。
两人正轻声说着话,梅泠香忽而听见山道上有人唤章鸣珂:“鸣珂!”
梅泠香闻声望去,一眼认出是赵不缺和黄知县等人。
她有时会愿意相信直觉,那几个人里,哪个也不像正人君子。
蓦地,梅泠香伸手,想取来帷帽戴上。
哪知赵不缺已一步三阶迈上来, 拍拍章鸣珂肩膀:“真是你们啊!”
“不够义气,游山玩水这样的美事,竟然不叫兄弟我。”赵不缺回眸望一眼黄知县,“不过, 相请不如偶遇, 既然碰巧遇到,咱们结伴同行如何?”
“甚好!”章鸣珂本就爱热闹,又因上回的事, 对赵不缺心中有愧,赵不缺主动提议, 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可话音刚落,他想起还有梅泠香, 她素来瞧不上赵不缺他们, 恐怕会扫了兴致。
是以, 章鸣珂侧眸瞥一眼梅泠香,对上她略带央求的眼神, 转而为难地对赵不缺道:“可我今日是陪我娘子来的,女眷走得慢,恐怕不太方便。”
这回是黄知县慢悠悠上前接茬:“诶,无妨,春色正好,本该慢慢欣赏,本官不赶时辰。”
连黄知县这个父母官都开口了,章鸣珂实在无法再拒绝。
继续往上走时,黄知县让他们走在前面,他自己则屈尊走在后头。
要知道黄知县官虽不算大,却颇有些官威,去哪里都是他走在前头,后面一群幕僚跟班。
赵不缺不动声色观察着黄知县,目光随他视线朝前方几步台阶处望去。
只见梅娘子行动间似弱柳扶风,腰肢随步幅微微摆动的模样,媚而不妖,明明举止端庄秀雅,却令人心猿意马。
赵不缺立时明白过来,黄知县此番为何执意谦让。
章鸣珂知道梅泠香体力不支,光想着如何扶她,好叫她省力些,丝毫没注意后面。
而梅泠香呢,往上走了一段,脚步越发慢下来,这回倒不是走不动,只是隐隐感觉后面有道视线一直粘在她身上,毒蛇一般,令人心里发憷。
她不想再继续让那几人跟着,可一行人里黄知县最大,大家只有听从的份儿。
当着黄知县的面,她无法开口。
她能理解章鸣珂方才的为难,倒是不怪他,只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遇到不速之客。
“走不动了么,要不要歇歇脚?”章鸣珂一面问,一面鼓励她,“前头不远便到了,你瞧。”
梅泠香抬眸望去,已能透过扶疏的枝叶,窥见点点桃绯。
她轻轻摇头:“走吧。”
言毕,她蓄起仅剩的体力,加快脚步。
不多时,走到桃花林畔,那道黏腻的视线才终于消失。
桃花开得正艳,灼灼其华。
梅泠香随章鸣珂漫步林间,飘落的花瓣时而落在衣襟、裙摆,恍若置身琼台仙苑。
与那一行人隔着一株花树的距离,梅泠香悄然朝那边望一眼,想知道方才那让人不适的视线出自何人。
奈何他们聊着官场上的事,举止并无异样,梅泠香猜不出。
走到花林深处,梅泠香有些累了,便找到一张石桌,坐在桌边鼓凳上。
“泠香,你渴不渴?饿不饿?”章鸣珂顺口问。
问完才发现,他实在不会照顾人,竟嫌碍事,把吃喝之物放在林子外头,没带进来。
不等梅泠香开口,他拍一下脑门道:“瞧我这脑子!泠香,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要在这桃花林间,同梅泠香喝喝小酒,折枝簪花,享尽人间乐事,让她绝不后悔今日出来玩。
“我和你一起去。”梅泠香本能地不想一个人待在这花林间。
看着多美好的景致,若叫她一个人置身其中,她却会没有安全感。
“放心,这里离云来寺近,和尚们时常打理,这里没有蛇。”章鸣珂望望另一边人影攒动的方向,笑着宽慰她,“再说,赵不缺他们就在附近,若有什么事,你就叫一声。”
章鸣珂觉着,赵不缺不愧是他好兄弟,虽说一起来桃花林,可来了之后却知道把那些人引开,容他与娘子独处。
他只离开片刻,赵不缺定会帮他看顾着些的。
这般想着,章鸣珂便放心地朝林子外走去。
石桌旁只剩梅泠香一个人,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赵不缺、黄知县他们一行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些,有些听不真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阳光照在身上,山风仍有些冷,梅泠香下意识环抱起双臂。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不陌生的声音:“梅娘子,觉得冷吗?要不要本官帮你暖暖身子?”
猝不及防传来黄知县的声音,听着还让人忍不住多想,梅泠香心中蓦地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她迅速起身,绕至石桌另一侧。
隔着圆桌对上黄知县目光的一瞬间,梅泠香便登时明白,山道上那令人不适的目光,正是出自黄知县。
“黄大人。”梅泠香盈盈福身施礼,假装听不懂他那让人不适的话。
她本以为,黄知县是个体面人,会就此打住不尊重她的心思。
没想到,黄知县从容不迫走到石桌旁,坐下来,朝她伸出手,几乎要把那短粗发黄的手覆到她手上。
梅泠香慌忙移开手,满眼戒备望他。
“小娘子胆子可真小,怕什么?你夫君就在附近,害怕本官吃了你不成?”黄知县收回手,整理着袖口,笑得意味不明,“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本官,你去打听打听,本官最是怜香惜玉,从不强迫女人。但凡跟过本官的女人,哪个不对本官赞不绝口,倾心相许?本官看得上你,是抬举你。”
“梅娘子,你可不要不识抬举。”黄知县语气稍稍冷下来,透着威胁。
一席话,听得梅泠香心惊肉跳。
她从未遇到这样的事,也不敢叫人来,若被章鸣珂,或是旁的几个男子看到,会如何想她?
他们恐怕不敢怪黄知县,只会怪她立身不正。
梅泠香勉力站直身形,竭力保持镇定,轻应:“多谢大人抬爱,只是泠香福薄,担不起大人青眼,且我已有夫婿,还请大人网开一面,另择良缘。”
“啧,不愿意啊?”黄知县听到有脚步声过来,猜测是章鸣珂,却一点不慌,“就你那没用又没种的夫君,别说本官背地里瞧上你,就是我当着他的面说想要你,他还不是会乖乖地把你洗干净,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我床上?”
说着说着,不知黄知县想到什么美事,兀自笑起来。
“他不会。”梅泠香相信章鸣珂不会,他是有着侠义之心的人,而不是什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梅泠香也听到脚步声靠近,她急急道:“大人走吧,民女不会说出去。”
黄知县迟疑一瞬,到底还是站起身。
不是他怕章鸣珂,而是袁氏历年来给了他不少好处,不看僧面看佛面,若非必要,他不想闹得太难看。
旁的女子,只要他看上,都会想办法娶进府。
章家的新妇,他可以网开一面,只是玩玩,不宣扬出去,给章家留些颜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我走,明日午后,本官在榆钱巷等着你。”黄知县说罢,转身便要钻进后面的林子。
“我不会去的!”梅泠香受此羞辱,不顾一切回绝。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敢拒绝官老爷,话说出口,她身体不受控地打着颤,几乎站不住。
章鸣珂抱着东西,走在几步开外,正好听见这一句。
当即加快脚步,闪身走到梅泠香身侧,扶住她颤抖的身形:“发生了何事?”
问完他才发现,梅泠香死死盯着一处,眼中泛着泪光,像是难堪,又像是委屈,还有几丝惊怕。
他顺着梅泠香视线望去,惊愕问:“黄大人,您怎么在这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鸣珂四下望望,没见到赵不缺和其他几个人。
但他们不是对黄知县形影不离的么?
结合梅泠香的神情,章鸣珂隐隐猜到什么,他冷声质问:“黄知县,究竟怎么回事?你最好说清楚,否则恐怕你走不出这片林子!”
好久没有平民百姓敢跟黄知县这般大呼小叫,他觉得新鲜,回身走过来,满不在乎道:“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本县走不出这林子?本事不大,口气倒不小!”
说着,他眼神不加掩饰地望向梅泠香:“告诉你也无妨,本县看上你一件东西,想借过来把玩几日。你与不缺亲如手足,便也是我的子侄,想必你是愿意孝敬本县的,就是不知道章大少爷做不做得了这个主啊?”
章鸣珂对梅泠香的维护、喜爱,黄知县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仍不觉得,章鸣珂有胆子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他这个知县。
“卑鄙,无耻!”梅泠香艰难地从齿关挤出几个字,已是难堪到面色发白。
虽然黄知县没明说,可章鸣珂哪会还看不懂?
今日他让黄知县同行赏花,竟是引狼入室!
“他方才都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章鸣珂凝着梅泠香侧脸,轻问。
梅泠香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似一粒粒晶莹的珍珠。
却只是摇头,并不言语,她哪里说得出口?
黄知县却不怕说,他甚至坐下,边解章鸣珂拿来的包袱,便给章鸣珂解惑:“也没什么,不过是约她明日午后去榆钱巷幽会,她脸皮薄,不愿意,左右章大少爷闲着无事,不如明日你亲自送她过去啊。”
话音刚落,一记重拳砸在黄知县脸上,他一张发黄的生了斑的脸被打歪,唇角破损,血迹溅洒在白底青纹的石桌上。
“鸣珂,你这是干什么?多大点儿事,你竟然对大人动手,你不想活了?!”赵不缺不知从哪儿蹦出来,护住黄知县,挡在他身前,阻止章鸣珂的动作。
章鸣珂不傻,他盯着赵不缺,心中坚定的兄弟情义第一次出现裂痕。
“赵不缺,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拿我当傻子?”章鸣珂不敢去想,他是不是从未看清过眼前的兄弟,“我以为你会看顾吾妻,没想到,你竟眼睁睁看着这狗官欺辱我娘子,自己躲在一旁隔岸观火!”
不同(二合一)
章鸣珂素来重情重义, 还是第一次这样指着赵不缺鼻子骂。
更何况,赵不缺觉得章鸣珂给他扣的帽子太重,简直就是歪曲事实。
什么叫他眼睁睁看着黄知县欺辱梅娘子?他是在旁边偷偷望风, 可他看得清楚,梅娘子毫发无损,并没有被欺负成啊。
即便是躲在一旁看好戏的事,赵不缺也不可能承认。
赵不缺望着章鸣珂,眼睛越睁越大,仿佛很不可思议:“章鸣珂,你要真把我当兄弟,就不该为了个女人怀疑我。你哪只眼睛看我躲在旁边了?我明明是与他们说着话, 听见你打人,才匆匆赶过来的。”
“你知不知道殴打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我拦着些,也是不想你继续冲动,否则恐怕就不是去牢里关几日能了结的, 你若把黄大人打成重伤, 是要杀头的!”赵不缺一副词正理直的姿态,仿佛他真心在维护章鸣珂。
梅泠香听着,黛眉轻颦, 有些忧心。
上回那两位闹事的美人,只是让梅泠香看清赵不缺是怎样的卑鄙小人, 与他隔空较量了一次,但她还不十分了解赵不缺为人。
现下, 亲眼看着赵不缺颠倒黑白, 巧舌诡辩, 梅泠香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若说黄知县要欺负她,梅泠香是相信章鸣珂会护着她的。
可若赵不缺不承认, 还以兄弟之情绑架章鸣珂,梅泠香便不能预测,事情会不会被扭转成让她伤心、难堪的样子。
世道对女儿家德行的要求,比对郎君们苛刻得多,若连她的夫君都不坚定地站在她这边,梅泠香担心自己会被那狗官反咬一口。
幸而,这一回,章鸣珂并不似从前那般容易被说服。
一旦心中坚持许久的东西开始动摇,他心里便有无数的蛛丝马迹为此刻的想法佐证。
平日里,梅泠香提起赵不缺他们时,不信任的态度,以及上回那两位女子闹事的事,纷纷扰扰涌上心头。
章鸣珂心里虽乱,态度却坚定。
他侧过身,高大的身形挡住梅泠香,以一种坚决庇护的姿态。
听着黄知县捂着嘴唔唔直叫的声音,章鸣珂沉着脸望向赵不缺:“你以为我还会轻易被你糊弄吗?”
他是没亲眼看到赵不缺就在旁边。
可有件事,他很确定。赵不缺对黄知县极是殷勤,绝不会在出游作陪的时候,离开黄知县左右。
再想到山道上相遇的一幕,以及彼时黄知县过于热情的邀请,章鸣珂心惊不已,只怕在与他们寒暄之前,县衙的一行人便已窜通好了。
只等他稍一离开,便欲对泠香不轨。
大魏官场腐败,官员上下勾结,声色犬马,放浪形骸之事,章鸣珂有所耳闻,却一直当逸闻趣事听,并未在意过。
他以为,章家家财万贯,生活潇洒恣意,只要他不犯浑,故意去招惹官老爷们,那些不好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他和他在意的人身上。
没想到,有朝一日,贪官强抢民女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他眼前。
被仗势欺人强求的,还是他亲密的枕边人。
一想到,连他素来信任的好兄弟也背叛他,章鸣珂气不打一处来。
“狗官,小爷要去府城状告你。”章鸣珂盯一眼黄知县,又扫过赵不缺,以及此刻才姗姗来迟,迟疑靠近的县衙幕僚,“还有今日互相串通、助纣为虐的,不论是谁,小爷一个也不会放过。”
听到这话,赵不缺面色变得很难看。
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不寻花问柳的章鸣珂,竟是真有了放在心尖上的女子。
不过,章鸣珂再是个倔脾气,也不懂官场的游戏规则。
去府城告?真以为大魏还有什么青天大老爷,能为他的宝贝娘子做主?章大少爷就是被保护得太好,太天真!
这些话,赵不缺说不得,毕竟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可黄知县已是气急败坏,他什么话都敢说。
接过幕僚递来的帕子,帕子顷刻间被洇出殷红血迹,黄知县吐出一口血,才捂着肿起来的脸和嘴,含混道:“有种你就去告,本官让你有去无回!等弄死了你,我有的是时间玩你的眼珠子!”
章鸣珂明白,这狗东西说的是泠香,他竟还是贼心不死!
闻言,章鸣珂气不过,提拳便要朝黄知县再挥过去,却被梅泠香使力拉住。
章鸣珂愕然侧眸,梅泠香冲他摇摇头,眸中氤氲的水汽,不知何时已消退。
从前章鸣珂自己屡番被算计,从不曾怀疑赵不缺有坏心思。
而眼下,因着她的事,章鸣珂竟然会不上赵不缺的当,还坚定地为她讨公道。
梅泠香心下暗叹,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直到此刻,梅泠香脑中也清晰记得,章鸣珂砸在黄狗官脸上的那一拳。
章鸣珂是冲动了些,可或许也只有他,才会不顾身份差距,不计后果,只为心中的正义公道,便敢朝上位者挥动铁拳。
若换做旁人家的夫君,梅泠香不确定有几人敢为。
可是,看到黄知县有恃无恐的模样,梅泠香便知,在当前将乱的世道,章鸣珂想凭一己之力为她讨个公道,难如登天。
受此大辱,梅泠香何尝不想要公道。
可民不能跟官斗,比起个人的公道,她更希望看到一家人平平安安。
现下,章鸣珂也是她的家人。
即便受到羞辱,即便对方人多势众,梅泠香也能努力保持镇定,思考着如何快刀斩乱麻,让黄知县不敢追究章鸣珂打人的事,也不敢继续骚.扰她。
“黄大人,你可认得新任吏部侍郎梁彬梁大人?”梅泠香说着,从章鸣珂身后站出来。
她身形纤瘦柔弱,可当她挺直脊背,骄傲地微扬下颌,望向对面的一众男人,自有一种让那些幕僚们自惭形秽的气场。
就连黄知县,也被她镇住一时。
他一个小小知县,就算与几个京官拐弯抹角勉强相熟,其中最高的也不过五品官,吏部侍郎可是正三品,黄知县哪里有机会结识?
难道梅家或是章家,还有这样的大靠山?
念头一转,黄知县面色便由涨红转而发白。
对方神情微变间,梅泠香便看出,他应当是不认得,甚至不记得梁侍郎是从闻音县走出去的。
章鸣珂倒是记得梁彬,那是比他们早几年的师兄,听说梁师兄在闻音书院时也是惊才绝艳,甚至比高泩那厮更优秀。
但不知为何,他高中之后,书院里的夫子们便鲜少提起此人名讳,渐渐的,大家几乎要忘记闻音县出过这么一号优秀的人物。
此刻,听梅泠香把梁侍郎搬出来,章鸣珂心里虽不服气,仍想打人,也不得不暂且按捺心思,他不能破坏泠香的打算。
梅泠香莞尔展颜,上前一步,目光凌然不可侵犯,不卑不亢的语气掷地有声:“梁师兄成为天子门生之前,曾受过我父亲教导,与我父亲素有书信往来。黄大人以为,有府城的庇护在,你就能有恃无恐欺辱我们么?民妇今日便回去禀告父亲,请他手书一封,直达京师,且看看梁师兄能不能动得了你头上乌纱!”
言毕,她拉着章鸣珂衣袖,转身便往花林外走去。
黄知县本是将信将疑,侧首问身边幕僚:“梁彬真是吏部侍郎?”
“是。”知情的幕僚斩钉截铁应,面色也凝重,“大人,他也确实是梅夫子的学生。”
再看看梅泠香脚步轻快,脊背笔直,底气十足的模样,黄知县再不敢怀疑一分。
今日逼迫良家女的手段,他不知使过多少回,尝过多少甜头,没想到竟在看似柔弱的梅泠香这里,踢到铁板!
黄知县大惊失色,腾地一下从石凳上跳起来,也顾不上捂肿胀的嘴,不顾体面地追上去:“章贤侄,梅娘子,凡事都好商量,何必大动干戈?”
坐上下山的马车时,事情已解决。
黄知县向梅泠香揖礼致歉,答应不计较章鸣珂打人之事,还免除章家今年岁末孝敬的三成。
直到今日,章鸣珂方知,章家每年孝敬官府,竟高达万两白银以上,碰上丰年还要加两成。
马车平稳驶动,章鸣珂一路沉默不语,望着窗外山景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梅泠香饥肠辘辘,她打开食盒,隔着干净丝帕拈起一块桃花糕递给章鸣珂,温声问:“郎君饿不饿?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章鸣珂默然伸手接过。
目光落在帕子里漂亮精致的点心上,他第一次去想,这盒桃花糕须得几两银钱。
他未曾关心过,一时也想不出。
梅泠香正想着,免除三成保护费的事,她该如何同袁氏说,才不会让对方起疑,打听今日的事。
见章鸣珂沉默,她有意借此机会提点他,便忍不住温声开口:“记得郎君说过,章家并非地里刨食靠天吃饭的农户,而是商户,来钱容易。”
对上他目光,梅泠香顿了顿,轻问:“此时此刻,郎君还觉得母亲支撑门庭,挣钱容易吗?”
她语气平和,并非质问,而像是闲话家常,顺口一说。
落在章鸣珂耳中,却觉这番拷问,几乎直击灵魂深处。
原来他自以为潇洒自在的生活,一直是母亲独自负重撑起来的。
而那副重担,正在往梅泠香小小的肩头放。
他说要待她好,要上进,实则坐在书房里看半日书,都觉得当她一句夸赞。
“娘子,对不起。”章鸣珂凝着梅泠香,一贯清湛的眼眸里,有着深而厚重的情绪在浮动。
对不起,他没有担起为人夫君的责任。
对不起,他从前盲目相信酒肉朋友,害她今日置于险境。
闻言,梅泠香愣了愣,随即云淡风轻道:“今日的事,做错的是他们那些坏人,郎君不必自责。”
该道歉的人已经道歉,并付出了她能讨到的代价,梅泠香便不想再为别人犯的错折磨自己,只当被疯犬吠了几声便是。
章鸣珂没解释,他话比往日少了许多,自顾自想着往后的打算。
虽没说要与赵不缺绝交,可接下来几日,赵不缺日日往章家递信,想约章鸣珂出府喝酒,还说费用他包,不让章鸣珂出银子,章鸣珂一次也没答应,都让多福回绝。
他知道,赵不缺想为那日驻云山桃花林里的事道歉,可是受辱的是他的妻,他不想原谅,更无法代替梅泠香原谅。
心中已有隔阂,他无法再把赵不缺当东西。
他态度明确,赵不缺知道他心意已决,消停了两日。
后来递信的换成孙有德,章鸣珂迟疑几息,也没应,不必说,孙有德肯定是给赵不缺当说客来的。
章鸣珂日日在家读书,性子沉下来,倒也坐得住,除了兵书,他也渐渐能看进去旁的书。
有时也会跟梅泠香一道去积金堂,陪着袁太太处理账目,交待事务。
这些俗务,他学得远远不及梅泠香快,但他态度积极,梅泠香和袁氏瞧着,都欢心。
他不再与外头的狐朋狗友来往,梅泠香不用怕他再被他们带坏,沾染上不好的习性,败坏家业,心中对未来便多了几分期许。
松云悄悄写信回来,梅泠香借着回梅家的机会收的,得知张神医并不在遂阳县,松云扑了个空,梅泠香心中惊讶而失落。
她以为,重活一世,掌握先机,便能早些请到张神医,治好爹爹的病。
没想到,张神医居无定所,现下还根本没有回到遂阳县颐养天年。
这一招行不通,她该去哪里找张神医呢?梅泠香有些茫然。
幸好,松云机灵,找了个借口让随行的家丁在遂阳县等着,她自己匆匆转道去了云州。
如今云州的地价比她想象中还低些,松云行事稳妥,想必能办成。
看到章鸣珂变好,梅泠香便忍不住去想,等年底的时候,她借口云州暖和,章家和梅家都迁去云州过冬,想必袁太太一高兴,也会答应?
如此一来,他们便能在战乱来临前,安顿在云州。
战乱一起,生意必然受创,梅泠香试着劝过一回袁太太,想把章家的生意往南边转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袁太太当她年纪轻,经验不足,教她切勿盲目扩张,在时局不太好的时候,守成要紧。
梅泠香心内暗叹,没再劝。
她没办法告诉袁氏,朝廷腐败,加上今夏干旱,粮食欠收,真的会激起民愤,还会越演越烈。
这一日,章鸣珂听从袁太太吩咐,往自家铺子里送东西。
刚办完事出来,迎面被孙有德和赵不缺堵住。
赵不缺离得稍远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上前。
而孙有德呢,上前就不客气地揪住章鸣珂衣领。
章鸣珂没有防备,被他揪个正着,诧异不已。
他跟赵不缺算是闹翻了,可跟孙有德没有过节吧,怎么孙有德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你都对有德胡说了些什么?”章鸣珂拂开孙有德,拧眉望向赵不缺。
在他看来,赵不缺肯定在背后教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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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孙有德便抢先愤然道:“别人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你小子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兄弟啊?!你别问他,他可没说你一句坏话,倒是你,莫名其妙不理人,还不听人解释,我还想着多年的兄弟,想为你们说和,没想到你背后使阴招,在这儿算计我呢!”
说着,孙有德愤愤不平,又要上前打架。
可章鸣珂最近自己时常在府中练武强身,身手未必多好,力气却大了很多,对付孙有德这样的酒囊饭袋,轻松便把人拎开。
“有事说事,别动手。”章鸣珂莫名其妙被针对,心里也气,看孙有德的眼神跟看疯子似的,“小爷什么时候算计你了!”
算计人还理直气壮,孙有德睁大眼睛,只觉往常真是看走了眼,这看起来好骗的大少爷,翻脸就不认人。
“还不承认?!你要是不心虚,怎么不敢出来见人,还要我日日蹲点堵你?”孙有德指着章鸣珂,被章鸣珂抬手挡开。
孙有德技不如人,嘴上越发不饶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认识你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是这样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当初你可是指天发誓过,不会把那事告诉秦夫子的,你为何忽然背叛我,害得我被书院开除!都是你家臭娘们教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一听他对梅泠香不尊重,章鸣珂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骂我可以,对我娘子放尊重些,否则别怪我不顾念兄弟之情。”
“还有,小爷可不像你,我做事向来敢作敢当,不是我说的,便由不得你来泼脏水。”章鸣珂提议,“你若不信,我们当下便去找秦夫子对峙。”
孙有德被他推得倒退几步,被赵不缺扶住才站稳。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发现,章鸣珂变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他不再盲目顾念兄弟之谊,而是开始公事公办,讲道理。
而章鸣珂呢,也是此刻才发现,他跟他以为性情相投的兄弟,其实也不是一路人。
赵不缺这个小人,会在背后使阴招,败坏朋友名声,也会帮着外人对付兄弟,这样的事,他章鸣珂一世也做不出。
孙有德呢,是个怂包,敢做不敢当,这些年,自己替他担了多少坏名声,被书院开除也在所不惜。而今不知哪里有漏的风声,孙有德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嗬,明明是孙有德自己该承担的后果,孙有德竟然理直气壮来指责他,谁给他的脸?
这样的事,章鸣珂也是决计做不出的。
他深深怀疑,自己当年是不是瞎了眼,竟和眼前的两人称兄道弟,还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孙有德被推一下,又是当着许多围观者的面,自然不愿意丢面子,想要找补回去。
却被赵不缺拉住:“算了,你打不过他,先去找秦夫子,若真是他说出去的,跑不了他。”
他们这般又是吵嚷,又是动手,平日里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三个人,忽而反目成仇,吸引了不少过路人。
眼前着他们要去闻音书院找秦夫子,有的路人散去,也有的没有旁的急事,便跟着一起去当看客,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人都不是什么青年才俊,大伙儿看着他们,也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
不多时,众人浩浩荡荡来到书院,正好赶上散学,背着书囊的学子们也都围过来,也有人飞快跑回去叫秦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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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不缺是逃学,章鸣珂喝孙有德已被开除,是进不了书院大门的,只得在外等着。
在不烈的日头底下晒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秦夫子负手阔步走出来:“闹什么?孙有德,你都被开除了,还有脸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瞟也没瞟章鸣珂一眼。
孙有德本是来求证的,听到秦夫子态度有异,忍不住道:“就算被开除,他章鸣珂也是被开除的,还比我早,夫子怎么厚此薄彼,光骂我不怕他!”
这会子,秦夫子才朝章鸣珂望一眼,想起把人开除的那日,也想起人家两次来道歉,他把人打走的情形,脸上有些挂不住。
秦夫子是非分明,认死理,虽觉章鸣珂蠢笨,但比起笨的,他更讨厌坏的。
当即,他吹胡子瞪眼道:“你还好意思问?他当初为何被开除,你难道不知道?”
“既然今日你们都在,那就把这桩陈年旧事了结了结。”秦夫子抬起下颌,目光往下,蔑视地盯着孙有德,“当初那首辱骂老夫的长诗,想必你们都还记得,要不是老夫近日察觉那长诗的字迹不是章鸣珂的,而是你孙有德的,恐怕要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孙有德,人可以没有才华,却不能不信不义,你出去切莫告诉旁人,曾是我闻音书院的学生,老夫丢不起这脸!”
秦夫子说罢,不再看孙有德,而是转而望向章鸣珂,没好气道:“事情既不是你做的,何必代人受过?明日便回书院吧,往后务必谨言慎行,切莫再惹是生非。”
“什么?他可以回书院?”孙有德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确实不是章鸣珂说出来的,还因为他这一闹,章鸣珂因祸得福能重回书院。
往后闻音县里,名声最臭的,便不是章鸣珂,而是他们三个里最珍惜羽毛的他自己。
孙有德又悔又气,连带着望向章鸣珂的眼神,几乎藏着恨意。
章鸣珂并未留意,他怔愣半晌,面对秦夫子宽和得让他无所适从的目光,想了想,忽而躬身施礼:“多谢秦夫子厚爱,只是鸣珂性情顽劣,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恐怕辱没师门,想早些另谋出路,只好辜负夫子美意,求夫子见谅。”
回来
这回, 不止是秦夫子,余者所有人都愣住,齐齐朝章鸣珂望过来。
看笑话的, 也都不知不觉歇了心思,个个心中充满着和秦夫子同样的疑问。
事情不是他做的,夫子愿意既往不咎,让他重回书院,章鸣珂怎么还不愿意了呢?
孙有德不甘心,可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再闹下去,只会越牵扯越多。
他可不希望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被一连串牵扯出来。
已被书院开除,家里恐怕会把他丢到一旁,着紧培养他的胞弟成才。
眼下,他还用得着章鸣珂这个朋友, 不是翻脸的好时机。
听到章鸣珂不愿回书院, 若说有一人高兴,那一定是孙有德。
果然,章鸣珂还是那个章鸣珂, 最讲兄弟情义。
“鸣珂,对不起, 都怪我一时头脑发昏,差点寒了兄弟的心。”孙有德走到章鸣珂面前, 语气颇为动容, “没想到, 你竟然真的能为兄弟我做到如此地步,从此以后, 我孙有德必与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看客们听着,恍然大悟,原来章大少爷是想与好兄弟共进退。
从前他们只听说章少爷出手阔绰,品德败坏,没想到,他其实是个傻的。
听到他道歉,章鸣珂微微牵动唇角,未置可否。
这些日子,他已渐渐学会少说话,多做事。
尤其此刻面对话不投机之人,只觉半句都嫌多。
他不开口,孙有德便显得有些滑稽,下不来台。
气氛怪异地沉寂一阵,只见孙有德回眸望一眼秦夫子,想到什么,快步走到秦夫子面前,朝他躬身:“夫子,当初那首长诗虽是有德所写,却只是喝多了酒,一时言行无状,写下的玩笑之言,并非真心折辱夫子。有德这厢向秦夫子赔罪,还请夫子大人有大量原谅学生。”
他话音刚落,大伙儿不由自主望向秦夫子,想看他会不会网开一面,让孙有德也重新回到书院。
秦夫子被章鸣珂驳了面子,心下正不是滋味,一听孙有德这言不由衷的道歉,忍不住瞥一眼章鸣珂,阴阳怪气数落孙有德:“喝多酒说的醉话?向老夫道歉?你想如何道歉?是送金银财帛,还是如花美眷呐?”
说着,他不等孙有德反应,语气骤然冷下来:“哼,你的道歉,老夫不接受。什么酒后戏言,老夫看你分明就是酒后吐真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言毕,秦夫子气呼呼拂袖回了书院。
孙有德和赵不缺想要整饬席面,请章鸣珂喝酒,向他赔罪。
“我还有事要忙,便不劳二位颇费,改日再聚。”章鸣珂拱拱手,便租一辆马车,将人群甩在身后。
直到马车转弯,看不见他们了,章鸣珂才掀起纱帘,朝转角处望去。
赵不缺他们曾对他说,男女之情,是一物降一物,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而今,在章鸣珂看来,所谓兄弟之情,也是如此。
他拿他们当好兄弟的时候,他们把他当傻子。
一旦他当机立断,与他们保持距离,他们又想起还有他这个兄弟。
可惜如今,他已没有与他们喝酒闲耍的心思了。
曾经的好兄弟,便在这处转角,分道扬镳。
走进积玉轩,看到小妻子立在墙根下喂鱼食,章鸣珂朝她走过去时,才后知后觉想到,或许秦夫子突然发现事情的真相,并非偶然,而是与她有关。
缸里原本养着几条小锦鲤,有些没养活,现下还剩两条。
章鸣珂想再添一些,让它们给梅泠香解闷,泠香没同意。
眼下梅泠香正逗着两条小鱼,听见脚步声,侧眸望去,见是章鸣珂,她笑意未减:“回来了?似乎耽搁了些时辰,可是出了什么事?”
章鸣珂头一回处理铺子里的事,梅泠香担心他没经验,遇到挫折,往后积极性会消减。
“是有些事,不过你别担心,不是生意上的事。”章鸣珂走到灭泠香身侧,目光在她唇角笑意停顿一息,又移开,取走他手中鱼食,悉数洒向水面。
看着鱼儿们争抢鱼食的景象,章鸣珂笑着感慨:“还是你们两个逍遥自在。”
言毕,他牵起梅泠香的手,往屋子里走:“今日我从铺子里出来,遇到孙有德他们了。”
他没细说与他们的冲突,只道从他们口中得知孙有德被开除的事,还一起回了一趟书院。
迈入门槛后,章鸣珂后脚一勾,将门扇带上。
忽而,他回身,将梅泠香圈在臂弯间,俯低身形,低问:“泠香,秦夫子会知道那件事,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是不是为他做了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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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陪她回梅家看望二老时,梅夫子并未再让他难堪,听他一口一个“爹爹”地叫,还愿意跟他喝两杯。
“我没……”梅泠香一头雾水,否认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忽而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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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眸望着章鸣珂,话锋一转:“有一次回梅家,我同爹爹说起过,该不会,是爹爹同秦夫子一起查证的?”
说完,她和章鸣珂都觉得极有可能。
两人愣了愣,随即相视一笑。
章鸣珂轻抵梅泠香眉心,轻轻磨蹭:“泠香,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承诺的语气,温存旖旎,措辞朴实,并非从前那般豪言壮语。
可不知怎的,落在梅泠香耳中,激起她心间几许涟漪。
这样的一句承诺,比起往常那些,分量都要重,也更让她信服。
什么文状元、武状元的,她只想踏踏实实过好现在的日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我现在过的,便是很好的日子。”梅泠香心口微热,避开他视线,温柔轻应。
此情此景,看得章鸣珂喉间微动。
天尚未黑,瑰丽的晚霞铺陈半边天穹,绚丽的光彩照在紧合的门扇。
门内,章鸣珂情不自禁将手抚上她后腰,另一只手探至她交叠的衣襟处。
自驻云山回来之后,他许是因为自责,已有好些时日不曾碰她。
这会子,他指尖触上她心口肌肤的一瞬,激得她一阵颤栗。
从前再亲密的时候也有过,可不知为何,这一回,梅泠香格外羞怯。
“别。”她搭上他结实的小臂,柔声阻他,“天没黑呢。”
“若等到天黑,小爷非得憋出内伤不可。”章鸣珂轻吻她发顶,呼吸略粗,“别怕,不会被发现,我保证。”
章鸣珂抱起她,没去内室,而是走到花几侧,避人的墙壁后。
他将衣摆别在腰间,长指伸到她裙下,他手臂那样有力,日渐精壮的腰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梅泠香脊背抵上冰凉的墙壁,后来无力倚靠,几乎是被他支起。
屋内浮动着靡艳的异香,章鸣珂推开窗扇,任清新的夜风灌进来。
梅泠香歪在便榻上,平息着体内退潮的余韵。
感受到夜风,她侧眸望去,望见窗畔月华里的郎君,他也正朝她望过来:“香香,月亮出来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明知她此刻双腿发软发麻,沾不得地,他却发出这样的邀请,分明就是故意的。
梅泠香恼他,却又羞于看他,尤其是他眼底里的志得意满与餍足。
不多时,屋内气息散去,梅泠香的腿脚也恢复了些知觉,二人除了衣摆微皱,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丫鬟们进进出出摆膳时,梅泠香在盥室洗手,章鸣珂走过来,倚靠窄窄的门扇望她,压低声音戏谑:“怎样?我说过不会被发现吧?香香喜不喜欢?”
晚膳比往常足足晚了一个时辰,他竟然好好意思说,没有被发现,简直是掩耳盗铃!
这会子,只能简单洗洗手,梅泠香裙下隐隐还能感受到濡湿,身上仿佛还能闻到属于他的气息。
听到章鸣珂问她喜不喜欢,梅泠香哪里答得出口?
他总是这般口无遮拦,没个顾忌。
梅泠香又羞又恼,趁左右无人,也不擦手,直接抬起挂着水珠的指朝他得意的俊脸甩去。
滴滴凉意落在眉睫、鼻尖,章鸣珂笑着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拿帕子替她擦净后,丢开帕子,顺势拍了一下她圆而秀气的臀:“调皮!”
梅泠香瞠目。
“拍疼了?那小爷替你好好揉揉。”章鸣珂说着,拍下的大掌卸去力道,不轻不重地揉,裙料被他揉得微皱。
两人一前一后去盥室洗手,出来时,梅泠香面颊泛红,眼中微微蓄着水光,章鸣珂手背上的红痕也是引人遐想,恰似被人拧出来的。
夜里,躺在帐间,又办了一回正事,章鸣珂把玩着她鬓边微微汗湿的发丝,这才想起来告诉她:“香香,今日秦夫子准我重新回书院读书,被我拒绝了。”
“唔。”梅泠香倦极,有气无力应,声音像是梦呓。
“就知道你不怪我。”章鸣珂亲了亲她眉心。
忽而,梅泠香睁开疲倦的眼皮,诧异问:“你说什么?夫子让你回书院,你拒绝了?”
即便考不中进士,难道他就不想试试么?
毕竟,那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若非大魏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她都想去一试。
梅泠香仰面望着章鸣珂,水润润的美目盛着疑惑不解。
“香香,我知道,你希望你的夫君能建功立业,可我有自知之明,我确实不是读书的料。”章鸣珂顺着她发丝,抚上她侧脸,捧在掌心,轻道,“往后,我会好好习武,同时帮着你和母亲做事,若能中武举更好,若不能,也能保护你们,为你们分担一些。”
“香香,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夫君,往日是我大言不惭了。”章鸣珂语气歉疚。
说完这话,他心绪也随之低落下来,承诺给她挣诰命,承诺把世间女子想要的荣华都捧到她面前,恐怕也成了空话。
往后,他还是多做事,少夸海口的好。
梅泠香许久前便想过,她会嫁一位书生,等那书生考取功名,她便随他到任上,照顾好他们的家。
可事实上,她嫁的并非书生,还是没有读书天分的章鸣珂。
梅泠香对他的期待是怎样的呢?她其实并未真正期待过他建功立业,她只是希望他做一个普通的,神情体壮,有担当的好人,遇到意外能庇护一家老小。
从他不畏强权,朝那姓黄的狗官挥拳的一刻起,她便相信他能满足他的期许。
是以,听见章鸣珂这样说,梅泠香主动朝他依偎过来,枕在他臂弯,抬起在衾被间烘暖的指腹,描摹着他眉眼:“郎君不必建功立业,我们只要能过踏实安稳的日子便好,我说你是好夫君,你便是,你自己说了不算。因为,你是我的夫君。”
“泠香,泠香。”他不知疲倦地唤着她,短暂的失落一扫而空,重新擎起战旗,朝着他想给他的未来进发。
她是他的娘子,她把一切温柔美好都给了她,他便一定要给她挣下什么来。
他能挣来什么,什么时候能挣到,他尚不可知。
可此刻,将她抵在衾被之下时,他只觉身心都充满了力气。
转眼已是初夏,天气热起来,松云也从遂阳县回来。
她风尘仆仆,有些狼狈,身后两步远处,还跟着一位身着短褐的虬髯大叔。
“少奶奶,我们回来路上遇到了暴乱的兵匪,护送我的两位大哥都已丧生,若非罗大叔相救,恐怕奴婢也没办法活着回来见少奶奶了。”松云说出这番话时,眼神里又惊恐又后怕,显然在路途中被吓得不轻。
蓦地,梅泠香心口一震,她想起自己前世和袁氏出府,四下寻找章鸣珂的情形。
松云口中的兵匪,只怕就是起义军,原来这样早的时候,便已经有起义军了么?
“别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梅泠香想到自己被乱兵刺死的痛楚,宽慰松云时,已是带着哭腔。
前世里,松云并未经历这些,此番是替她挡了煞么?
梅泠香很是后怕,幸好松云平安归来,否则她要后悔死。
可那两位尽职的家丁丢了性命,梅泠香从自己的体己银子里,拿出足足三百两,派人送去给他们的家人。
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足以衣食无忧了。
至于这位罗大叔,梅泠香也问了他几句话,听出是西北口音。
听说家乡闹饥荒,连树皮都没得吃了,他才投军反抗官府。他本以为那些起义军是为民做主的,没想到,他们占领了县衙、府衙,发展壮大之后,便一路南下,烧杀抢虐,洗劫富户,抢夺平民的房屋田地,弄得怨声载道。
“所以,小人当了逃兵,本想回西北去,哪知为了躲避他们,辗转遇到松云姑娘。”罗大叔低下头,看起来有些木讷局促。
“少奶奶,罗大叔是好人,他是不想助纣为虐,才当的逃兵。”松云知道逃兵的名头不好听,便忍不住插嘴替他解释。
随即,她声音弱下来,说出来罗大叔回来的缘由:“少奶奶,罗大叔是鳏夫,家乡人多流离失所,他已没有亲人了,您能不能收留他?”
罗大叔看一眼松云,目露感激,不等梅泠香开口,他便跪下来,给梅泠香磕头:“小人甘愿当护院,不求月银,能有三餐温饱便好。”
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太久没吃过饱饭了。
梅泠香唏嘘不已,心生恻隐,点点头,让松云带他下去安顿,至少先换身干净衣裳,吃顿饱饭再谈。
没想到,罗大叔饭量极大,一顿能吃七碗饭。力气也大,能一圈捶断园中碗口粗的树干。
“罗大叔习过武?”梅泠香望着树干断裂的地方,心念微动。
吃饱饭,罗大叔话多了一些,挠挠头,笑意质朴:“早年跟人干镖局,跟镖头学过,打斗多了,身手还算不错,能混口饭吃,后来换了新的镖头,跟小人有些不对付,小人便回乡种地去了。”
梅泠香默默瞧着,这位罗大叔比她先前见过的几位武师父,身手要扎实得多,应当有几分真本事。
他跟着习武的前镖头,或许有些来头。
“罗大叔,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收我家夫君为徒,教他武艺,每月五两月银,三餐管饱,不知大叔愿不愿意?”
罗大叔一听,被她开出的条件惊到。
待反应过来,赶紧要磕头,梅泠香示意松云拦住他:“大叔不必多礼,若教得好,还有赏银。”
章鸣珂跟罗大叔倒也投缘,与罗大叔比试一番之后,便很愿意跟着学。
罗大叔夸他筋骨绝佳,是习武的好苗子,梅泠香只当客套话听,毕竟这世上哪有年及十八的“苗子”?
可章鸣珂听到心里去,几乎成了武痴,铺子里也去得少了,有时还和罗大叔一道提着满桶水爬山玩。
梅泠香听到下人禀报,直摇头。
事情办妥之后,她才告诉袁氏,袁太太倒不怪她自作主张,直夸她做得好:“看来,我很快就能把胆子卸下来,交给你们,好好颐养天年了。”
梅泠香奉上水温正合适的龙井茶,温声含笑:“母亲说得哪里话,泠香还有许多地方须得同母亲学,现下不过能分担一些微末之事罢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唯一令梅泠香发愁的是,爹爹的病情有些恶化,咳嗽更多了些,听母亲说,有时还咳血,只是故意瞒着她。
张神医的消息,她也四处打探着,可惜毫无进展。
难道真要等到前世,高师兄给他写信,亲自想法子请张神医出山的时候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真到那时候,恐怕父亲的病又是回天乏术。
那是梅泠香绝不愿看到的。
看到章鸣珂日渐纯熟的剑影,梅泠香暗自宽慰自己,重活一世,她能改变章鸣珂,便也一定有法子救父亲。
激动
罗师父早年跟着镖局走南闯北, 见识过的事不少,梅泠香便也拜托他帮着打听,希望还有旁的妙手郎中, 能治好爹爹的病。
可惜,她再是心急,打听消息的事,也只能慢慢来。
天气一日一日热起来,梅泠香不放心父亲病情,便每隔几日便抽空回去看看。
章鸣珂有时也陪她一道回梅家,没再打酒,提上一条新鲜豚肉, 一条活鱼,一篮子瓜果,从不空手。
鱼肉他不会弄,许氏也不让他插手, 怕脏了细葛布衣裳。
梅泠香坐在屋内, 陪父亲说话,听见水声,从半敞的轩窗望出去, 便看见章鸣珂在院里忙碌的身影。
院子里有一口井,章鸣珂立在井边, 袖子薄薄的衣料被他挽起,堆叠在肘弯, 露出的一截小臂, 沾着水渍。
放下的木桶在井里灌满, 他扎稳两条长腿,使力往上提, 日光下,那筋肉鼓胀的小臂泛着水光,显得精壮有力。
“这臭小子,倒还算勤快,不是一无是处。”梅夫子也望向窗外,轻轻感叹,“可若不是因为爹爹的病,你本该嫁给更好的郎君。”
“爹,您自己也说他有他的好,女儿嫁给他,并没有觉得委屈,您别再说这样的话。”梅泠香希望父亲放宽心,身子才好将养。
可梅夫子心里仍过不去这道坎,他收回视线,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馥馥,爹大抵陪不了你们娘俩太久,你若不喜欢他,便不必勉强自己,趁着爹还能说得上话……”
女儿总说自己过得好,不委屈,可梅夫子看得出,近些日子,她气色并不太好。
梅夫子以为梅泠香是在章家过得不好的缘故,殊不知,梅泠香是为他病情忧心,食难下咽,夜不安寝。
而梅泠香本就怕救不了父亲,听到他说什么命不久矣的话,当即落泪,哽咽道:“爹爹,您别想这么多,好好养身子,才对得起阿娘。”
梅夫子久病之下,饱受折磨,虽怕死,但也不再逃避这件事。
若一直避讳不提,他怕自己哪天眼睛闭上,第二天没醒过来,心里牵挂的事,便没人知道了。
梅夫子沉默一瞬,抬起浑浊的眼,望向庭院上方那一小片高远明亮的天。
“爹爹确实是对不起你阿娘,让她陪着我过了半生苦日子,说好白头偕老,恐怕也只能辜负。幸好,爹娘养了你这么好的女儿,有你在,爹爹放心。”
听他说的话很不吉利,梅泠香不忍他继续说下去,刚张张嘴,便被梅夫子抬手止住。
梅泠香只得含着泪,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爹爹这一生,自认为桃李满天下,无愧天地,可直到这两年才发现,我其实很失败,对不起许多人。”梅夫子忽而提起一位,曾让他最为骄傲的,也让他两年未曾提起的学生,“爹爹最对不起的,还是被梁彬害死的无辜清流,他们都是朝中肱股之臣啊。”
说完这一句,梅夫子竟是老泪纵横,肩膀颤抖,不能自已。
爹爹性情刚正,梅泠香自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爹爹落泪,更遑论哭到泣不成声的地步。
从前,关于梁师兄的事,梅泠香多是听爹爹提起的,近两年,爹爹没提,她几乎快忘记此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知道梁彬当上吏部侍郎,还是上回无意中听高师兄说起的,才会在驻云山上威胁黄知县。
梁师兄曾是爹爹的学生,即便他为人有什么瑕疵,爹爹应当也不会是这样的态度,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爹爹。”梅泠香轻唤,递上帕子,前世爹爹并未同她说过这些,她也不知此刻该不该问。
前世里,她以为爹爹郁郁而终,只是因为对她嫁给章鸣珂的事,心怀愧疚。可眼下,梅泠香隐隐觉得,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最令爹爹耿耿于怀的,其实另有缘由。
“馥馥,你应当还记得他梁彬。”梅夫子别过脸去,擦干泪痕,再望向她时,情绪已平复许多,语气也变得平和,“他是爹爹此生教出来的最出色的学生,爹爹一直以为为朝廷培养出栋梁之才,没想到,他竟为了走捷径,快速往上爬,勾结讨好宦官阉党!”
“朝中不少清流,都死在他和那些阉党手里,如今朝廷奸臣当道,你高师兄有志匡扶朝纲,我只怕他孤掌难鸣,反会折了自身。”
说到此处,梅夫子痛心地闭上眼,待睁开时,他冲梅泠香嘱咐:“馥馥,你来磨墨,替爹爹给你高师兄去一封信吧。”
梅夫子口述,梅泠香写,并未写几行字,可待她写完,爹爹却像是被抽去大半的精气神,瞬间苍老许多。
“爹爹,梁彬变坏,并非您之过,您无需自责。”梅泠香收好书信,替梅夫子捶肩,宽慰道,“天理昭彰,善恶有报,清者必会沉冤昭雪,奸宦也定会自食恶果。”
只是,谁会是荡清这一切的人呢?梅泠香不信会是那些鱼龙混杂的起义军,她盼着大魏能出一位明君。
但她也只能想想,她一个平民女子,能照料好一家老小已属不易,更大的事,并非她能左右的。
优秀如高师兄,爹爹不也写信叮嘱他自保么?
都说庄户人家靠天吃饭,实则他们这些读书人何尝不是?期待一位明君圣主,也是靠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懂。”梅夫子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起了兴致,要与女儿对弈。
梅泠香是不懂爹爹为何要把罪责压在自己身上,可爹爹是个有主见的,不会轻易被她劝服,她便专心应对棋局,借以转移爹爹的注意,让他不要去想那些沉重无解的事。
用罢晚膳,要离开梅家的时候,梅泠香欲言又止。
她想告诉爹娘,她已在云州买好宅院,拿到屋契的事。
可若说了,他们必定会追问缘由,梅泠香忍了忍,便没说,等到秋日里吧,等爹爹好些了再说。
到时义军四起,她的理由才说得过去。
回去路上,章鸣珂坐在梅泠香对首,凝着她玉颜,终于问出他憋了半日的话,语气颇有几分委屈:“泠香,今日午后,你让松云去驿馆松了一封信,是给高泩的,那信上写的什么?”
梅泠香微诧,只觉他问得莫名其妙:“是爹爹要给高师兄写信,我只是帮着代笔,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吗?”章鸣珂将信将疑。
高泩是梅夫子的得意门生,梅夫子要给他写信,哪天不能写?偏偏等到梅泠香过来梅家的时候,借泠香的手来写?
岳父虽生病,却还没到不能提笔的地步。
让泠香代笔这事,章鸣珂怎么想都觉得解释不通。
可梅泠香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明显是不希望他追问。
为何?她在心虚吗?
是不是那信里写了什么,她想对高泩说的话?
平日里在章家,人多眼杂,她多有不便,所以等回梅家的时候写?
想到这些时日的恩爱,章鸣珂知道自己不该怀疑她什么,可一想到对方是与她青梅竹马的师兄,是比他优秀数倍,且对她有情的高泩,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心口似乎骤然缩成了一汪窄窄的泉眼,汩汩往外冒酸水。
又过些时日,天气更热,屋子里时时摆着冰盆解暑。
往年这时节,书院已休假,他都是与赵不缺他们找个凉快山庄,喝着冰镇的果子酒避暑。
今年,章鸣珂陡然失去两位最好的朋友,终日不是读书,便是习武,或是陪着泠香对账、去铺子里查账。
虽然罗师父时常夸赞,泠香和母亲也都对他笑脸相待,可章鸣珂总觉日子少了什么。
这一日,赵不缺和孙有德又递信,请他出去喝酒纳凉。
章鸣珂有些意动,但想想与两人的隔阂,再想想梅泠香会生气,便歇了心思,让多福回绝。
现下日头太晒,罗师父说晚些再练功,章鸣珂心浮气躁,坐不住,看不下去书,便折到正屋,想看看小妻子在做什么。
他想偷偷进去,逗逗梅泠香,是以脚步放得很轻。
哪知,刚走到廊下窗侧,便听见里头传来她与丫鬟松云压低的声音。
“少奶奶,这回真是高大人寄来的,您快看看,是不是找到张神医了?”松云的声音有些激动。
上回梅泠香派松云去遂阳县请神医,章鸣珂还记得此事,可松云带着两位家丁一起去,却扑了个空,那所谓的神医并不在遂阳县,他们被高泩骗了。
可当时,梅泠香只是有些失望,且担心松云,对高泩却没有半句怨责。
那时候,章鸣珂心里不舒服了几日,却没说。
此刻听到松云的话,他心念微动,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回真是高大人寄来的。”这回话在他心里回响了好几遍。
章鸣珂一怔,言外之意难道是,上回泠香收到的信,不是高泩写的?
正思量间,听见里头拆纸笺的轻响,只一息,便听梅泠香轻叹,有欢喜,有怅然:“高师兄说,他已托人请到张神医,张神医十日之内应当能到闻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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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张神医,梅泠香自然欢喜,可她记得,前世张神医大致也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但前世的结果并不好。
梅泠香望着信上与前世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措辞,不禁陷入淡淡的伤感与怀疑,只要她尽力,便真的能改变结局么?
“信从京城寄来也要几日,这么说,张神医很快就能到了。”松云的声音带着喜气,她沉浸在喜悦里,并未发现自家小姐垂眸时的异样。
章鸣珂立在窗侧,倚靠墙壁冥思。
他觉得松云的反应才正常,泠香的反应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听说高泩请来神医,梅泠香应当很欢喜才对,但她此刻的欢喜还不及上回。
哦,上回那封信,章鸣珂细细思索着,他似乎记得泠香将那封信收在何处。
梅泠香有个习惯,东西都是分门别类放,书信悉数收在博古架上一个雕海棠花的木匣里。
午后,趁梅泠香午歇时,章鸣珂悄然起身,走到博古架旁,轻轻打开那木匣。
放在上头的,是她今日收到的信,确实是男子的笔迹,他悄悄看一遍内容。
除了措辞亲近了些,信里只是问了一句泠香是否安好,倒没说什么失礼的话。
即便如此,章鸣珂也能从那字里行间读书思念之意。
心里酸了一阵,他又照原来的折痕折好书信放回去。
不多时,他翻到上一回梅泠香给他看的那封信,那次他只瞥了一眼信封,并未看里头的内容。
此刻,两封信一对比,他才发现,上回信封上的笔迹柔和些,更像是女子特意模仿男子的笔迹写出来的。
泠香为何要假装高泩,给她自己写信?
章鸣珂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纸笺。
竟是未着点墨,白纸一张!
梅泠香担心父亲,心里存着事,夜里睡得不好,这会子内室摆着冰盆,她躺在凉簟上,睡得正沉,对章鸣珂的举动,丝毫不知。
就连章鸣珂手里这封她伪造的信,梅泠香也早已丢在脑后。
白日里想起时,她一心以为自己给章鸣珂看过信封后,转头就撕掉了。
浑然不记得,当时她在想旁的事,下意识把它当成寻常书信,放进了收信的木匣。
装睡
夏日炎炎, 庭院浓密的树冠里,传来扰人的蝉鸣。
章鸣珂拿着空白的纸笺,只觉脑子被蝉鸣吵得发胀。
他脑中有太多疑问想不明白。
看高泩那封信的语气, 他还很抱歉,显然是才找到张神医不久,且在信里提到遂阳县。
可为何梅泠香一个多月前,便得知能治病的张神医在遂阳县,还特意做出是高泩告诉她的假象。
她在刻意隐瞒什么?难不成,张神医的所在,是她从别处打听到的?
章鸣珂越想越觉得不太可能,毕竟她不太会接触到什么不正当的消息渠道, 没有必要隐瞒他们。
把书信原封不动放回木匣后,章鸣珂坐在窗畔,感受到窗外暖意灼在脸上火辣辣的烈度。
他想到一种他不愿意相信,却最能解释此事的可能。
或许, 上回共生确实有信寄来, 只是那信里写的内容,除了关于张神医的事,还有其他不能让他看到的逾矩的话。
梅泠香为了保密, 也为了维护她高师兄的形象,把那封信毁掉了, 特意不给他看到。
这封空白书信,不过是拿来敷衍他的。
上回他没看到的那封信里, 高泩大抵提到过, 张神医可能在遂阳县。
梅泠香那样相信她的高师兄, 所以只要高泩一句“可能”,便足以让她迫不及待派人赶赴遂阳县。
哪怕上回扑了个空, 她也不怪高泩。
毕竟,高泩此番才给了准话,还特意打点好,直接把人请来了。
梅泠香醒来后,发现章鸣珂不再身边。
她穿好衣裙,绕出屏风,一眼瞧见章鸣珂坐在靠窗的位置。
“怎么在窗边坐着?不热么?”梅泠香走过去,发现他侧脸烘烤得泛红,忍不住失笑,“郎君再晒下去,该被太阳烤熟了。”
章鸣珂摸摸侧脸,是有些烫手,但他不在意。
想必即便他脸晒得再丑,她也不会在意,她再是柔顺,心中仰慕的也是旁人。
“上回高泩在信里,是怎么同你说的?竟害你白白派人去了一趟遂阳县。”章鸣珂状似不经意问,“那信还在么?拿给我看看。”
梅泠香愣住,不太明白他怎的忽然问起那封信。
转念一想,大抵是今日的信,勾起他关于上次的记忆,一时兴起想看吧?
不过,那封伪造的信,就连封面上的字迹也禁不起细看,她早就撕毁丢掉了。
可明面上,那是高师兄写给她的信,她又有把信收起来的习惯,是以,她没法儿对章鸣珂直说。
被他盯着,梅泠香一面朝博古架走去,一面支支吾吾道:“应当在这匣子里吧,你若想看,我找出来给你瞧瞧。”
言毕,她打开信匣,状似认真地一份一份翻找着。
蓦地,她美目微瞠,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份书信上,惊愕得说不出话。
她记忆中已经撕掉的信,怎么还会出现在信匣里?
上回料想章鸣珂记不太清高师兄的笔迹,梅泠香还敢拿给他看一眼,眼下有高师兄的亲笔书信在,梅泠香是决计不敢让章鸣珂看到这封假信的。
她背对着章鸣珂,假装翻动书信,悄然将空白书信塞进袖口,轻声自语:“怎么会找不到呢,我记得明明是放在这里面的。”
泠香的注意力,都在袖中假信上头,根本没注意身后的章鸣珂。
更不知道,她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藏信小动作,悉数落在章鸣珂眼中。
就连她紧张时,会不自觉摸耳朵的小动作,他也看得分明。
果然,她心里有秘密。
她说没找到,章鸣珂敛起眼睫,状似不在意道:“没找到便算了,我就是随口问问。”
随即,他站起身来,朝梅泠香走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泠香正把信匣放回原处,忽而腰间一紧,被他从身后搂住。
“小爷有事出门,给我拿二百两银子来,好不好?”章鸣珂捏一把她腰间脆弱的地方,欣赏着她在怀中如水的模样,他心口却在滴血。
往常梅泠香总会问他拿钱做什么去,可现下,被他这般搂着,他手还不太规矩,夏衣单薄,梅泠香被他扰得气息不畅。
又着急处理袖中的信,以免被他发现,又要多生事端。
是以,她什么也没问,轻应:“你且松开手,我才能替你去拿。”
章鸣珂俯身,在她雪白后颈落下一吻,低笑一声,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
望着梅泠香逃离的背影,章鸣珂面上笑意沉下来。
她竟心虚到,对他把银子花在什么地方,也不在意了。
章鸣珂拿着银子出门,头戴帷帽,骑快马去了赵不缺他们喝酒的地方。
他走进门里,把银子丢在桌上:“今日吃喝,我请。”
“鸣珂?你怎么来了?多福那小子不是说你不肯来么?”赵不缺和孙有德,还有其他几位衣着鲜亮的公子们面面相觑,继而拉着章鸣珂入席。
这是山坳里一处僻静山庄,山风吹来,颇有几分凉意。
长案上摆着各式瓜果,淬在冰水里,冒着丝丝冷气。
节目倒是比往年丰富,不知他们从哪里请来的伶姬,一人抱着一个,随风轻漾的帘幕后,还有悦耳缠绵的丝竹声。
章鸣珂刚入席,赵不缺便做主,从帘幕后扯出一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往章鸣珂身边推:“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女子,你是喜欢文秀的女子,看看这个,若不入你的眼,兄弟再给你找。”
章鸣珂正抓起酒坛痛饮,余光瞥见他们朝他靠近,当即把酒坛子掷在地上。
登时,鸦雀无声,酒香盈室。
“小爷今日只喝酒。”章鸣珂抬起眼皮,望向赵不缺,慢声道,“谁想让我做对不起我娘子的事,便不是我兄弟。”
赵不缺脸上笑意僵滞,随即拂开那女子,撒气道:“没听见你章少爷说的么,还不快下去!”
其他人如何,章鸣珂懒得看,也懒得管,他就是想找个地方说说话,喝喝酒。
连他也觉自己挺没出息,他把梅泠香捧在手心里怕化了,当仙女儿似的供着,她却不领情,心里惦着旁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即便她如此无情,他竟还是想为她守身如玉。
屋里那些莺莺燕燕,仿佛他只要看一眼,便会弄脏自己,再也配不上她了。
章鸣珂觉得自己又傻又可怜,喝着酒,眼圈竟红了起来。
赵不缺和孙有德对视一眼,拎起酒坛,一左一右坐过来劝:“一个人喝闷酒做什么?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兄弟们给你出出主意。”
“就是!”孙有德附和,“虽然你不把我们当兄弟,可毕竟多年的交情,我们可做不到坐视不理。”
他们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章鸣珂并不想去探究,也不在意。
他就想找人说说话,再这样憋下去,他觉得自己要憋疯了。
章鸣珂放下酒坛,抬起头,红着眼圈问赵不缺和孙有德:“你们觉得,是我好,还是那高泩好?若是从我们二人里面选郎君,你们觉得女子会选哪个?”
一个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一个是圣上钦点的榜眼,用脚指头想想,赵不缺他们也知女子会选哪个。
但他们肯定不能说实话,甚至也不能说假话,敷衍的态度太明显。
是以,赵不缺机智地把问题抛给别人,他一把揽过他的女伴:“这样的事你得问她们女子。”
继而,他问那女子:“说说,章少爷和高榜眼,若要你选一个做夫婿,你选哪个?”
大魏官宦不能娶风尘女子为妻,哪怕为妾,也会为人诟病,当高榜眼的妻子,伶姬想都不敢想。
她嗓音甜软应:“奴家自然选章少爷。”
“听见没有?”赵不缺推开伶姬,挑眉冲章鸣珂笑。
章鸣珂也跟着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女人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章鸣珂嫌屋里不清净,提着酒坛出去,赵不缺和孙有德也跟着。
“怎么,同梅娘子吵架了?你不是最宝贝她的吗,舍得同她闹别扭?”赵不缺观察着他脸色,试探问出想问的话,“难道她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高泩?”
一石激起千层浪,章鸣珂听到这话,顿时竖起全身的刺:“谁说她喜欢高泩了?我娘子自然是喜欢小爷我!”
说完,他丢下空酒坛,转头离去。
他今日就不该来。
章鸣珂同赵不缺他们聚过,特意吩咐多福瞒着,他喝了酒,也不想让梅泠香闻出来。
回到城中,已是黄昏时分,章鸣珂嘴里、身上还有酒气,他没着急回府,而是去客栈定了一间厢房。
沐洗过,换身衣裳,只要不凑近了闻,便看不出来他喝过酒。
从客栈出来时,天色已有些暗。
骑马经过一处巷口时,章鸣珂听见有女子在里面呼救:“救命啊,非礼啊!”
章鸣珂素有侠义之心,幻想着有一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加上罗师父教他的道理,他更觉自己不该袖手旁观。
“多福,把马牵好,小爷去去就回。”章鸣珂说着,动作轻快地跃下马背,消失在巷口。
“诶,少爷!”多福喊他的时候,只能辨出一点点背影轮廓。
巷中确实有一男一女,章鸣珂当即挥拳打倒那男子,侧身问那看不清模样的女子:“姑娘,你没事吧?”
哪知,话音刚落,那女子揪住他衣袖,一面拉扯自己衣领,一面扯着嗓子喊:“救命啊,非礼啊!”
天色已晚,章鸣珂不想闹到官府去,可对一个陌生女子,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万一不小心碰到对方哪里,更说不清。
女子似乎是这一带的惯犯,旁边院子里不知谁,偷偷听墙角,见他无辜,隔着院墙给他支招。
“公子要是不缺钱,不如给她五两银子,不然等会儿她兄弟们过来,你更难脱身。”
无法,章鸣珂只得舍出五两银子。
坐回马背上时,多福忍不住说他两句,章鸣珂没应话,他只觉自己生平第一次行侠仗义,却是憋屈得很。
回到积玉轩,廊下纱灯摇曳,窗内佳人剪影如画。
章鸣珂去盥室洗了手,才进到屋内。
“怎么这般晚才回来?”梅泠香见他回来,放下书卷,站起身来,准备入往常一般替他解外衣,“傍晚罗师父来过,说是约好练功的时辰,可你那时没在,明日你记得跟罗师父解释一句。”
说话间,她已走到章鸣珂身侧,尚未抬手,却见章鸣珂快速后退两步,避开她。
梅泠香不明所以,凝着章鸣珂的脸。
他神情略有些慌,似乎有些心虚,说话也吞吞吐吐:“哦,我忘了,没事,明日我自己去向师父请罪。我,我出了一身汗,还没来得及洗,先去沐洗。”
言毕,转身便躲出去。
就在他转身间,梅泠香鼻尖隐隐闻到陌生的甜腻脂粉香,还有一丝淡淡酒香。
她望着章鸣珂背影,若有所思。
今日午后,这大少爷拿着二百两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又洗一遍,章鸣珂只嘴里还有一丝酒气。
为免被她发现,章鸣珂难得没搂着梅泠香睡觉,而是背对着她,脸朝外侧。
梅泠香面朝里侧,有些睡不着,兀自想着心事。
终究,她不愿把他往坏处想,更愿意相信他是变好了的。
是以,她打住自己不好的想法,背对着章鸣珂,轻声问:“郎君今日去了何处?”
二百两银子都没了踪影,他去的想必不是寻常花销的地方。
只要他说,她便信他一次。
可她等了等,只等到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没应声。
同床共枕多少日夜,梅泠香自是听得出他是真睡,还是在装睡。
她眼睫轻颤,收敛心神,没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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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趁他去练功之时,松云进来回话,压低声音道:“少奶奶,奴婢已打听清楚,昨日少爷出城去了一处纳凉的山庄,昨日赵公子他们一行好些公子哥在那里小聚。还,还一人点了一位伶姬作陪。”
松云有些说不下去,却不能瞒着自家小姐,她愤然道:“少爷回城后,还不是直接回来的,他先去客栈耽搁了一个时辰。”
梅泠香这才想起,昨日回来的时候,章鸣珂穿的并非出门时那一身衣裳。
她以为只有这些事,没想到松云又继续说下去:“后来,少爷以为有女子遇到事,去巷子里打抱不平,二话不说打了一位被纠缠的郎君,还反被巷子里的女子讹了五两银子。”
闻言,梅泠香失神一瞬,心间涌起些许失望。
好啊,本以为他习了武艺能用来保护家小,没想到他真当自己是什么侠士,不长脑子,还只会与人动粗。
章鸣珂练功之后,筋骨打开,只觉精力充沛。
夜里,闻着小妻子身上的幽香,他有些意动,将精壮的手臂搭在她腰间。
昨日的事,他毕竟对泠香有所隐瞒,按理说他们互不相欠,可章鸣珂心里不得劲。
他想着今夜待她温柔些,慢一些。
怎料,手刚碰到她,便被她避开。
梅泠香背对着他,语气淡淡的:“我今日有些累了,没精力伺候郎君。”
什么叫伺候他?章鸣珂愣住,向来不都是他卖力地伺候她么?
不过,她每日有那么多事要做,既然累了,他便不勉强,改日再温存也是一样。
章鸣珂亲亲她发丝,轻哄:“睡吧,明日再有什么事,能交给我去做的,你便放心交给我,别累着自己。”
自那日后,梅泠香身子便不太舒坦,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袁氏苦夏,也正不舒服,她不想惊动袁氏,让袁氏跟着担心,便趁着回梅家探望的时候,顺路领着松云去了一趟医馆。
郎中说她身子虚,近来又思虑过重,加上暑气,才会如此。
开了几副药,梅泠香带回去让松云她们每日替她煎一副。
章鸣珂从外头回来,一进屋便闻见清苦的药味。
见梅泠香面前摆着一碗热腾腾的药,他赶忙上前:“娘子不舒服么?生得什么病,看的哪家的郎中?”
“没生病,只是调理身子的药罢了,郎君不必紧张。”梅泠香温声应,笑意不达眼底。
章鸣珂贴贴她眉心,没摸出发烫的感觉,便稍稍放心,只当她也是苦夏。
隔日去看母亲的时候,章鸣珂在积金堂遇到范嬷嬷,范嬷嬷从库房找来好些璎珞、长命锁之类的饰物,摆在母亲面前,让她挑选。
母亲喊他一起选,章鸣珂便问了一嘴,原来是他一位表兄喜添麟儿。
“这些样式不太新颖了,等你和泠香有了孩儿,娘就不从库房找,叫人拿去熔了,打一副新的长命锁。”袁氏自顾自说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章鸣珂想起梅泠香吃的那碗药。
她身子是有些弱,可从前也没见她刻意避着,不让他碰,还日日吃苦药。
昨日问她,泠香只说是调理身子的药。
会不会是骗他的?她其实是在避免怀上他们的孩儿?
章鸣珂这般想着,一颗心登时坠入冰窖。
是了,她们都年轻,床笫间也算得融洽,怎会迟迟不见动静?
除非,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避免的举措。
章鸣珂细细去想,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冷淡的。
越想越觉心慌,似乎是他去山庄喝酒回来之后,该不会他想隐瞒的事,其实早已露馅,泠香一直在怪他?
她身上时常有他捉摸不透的地方,可他在她面前,似乎什么也掩藏不住。
章鸣珂既觉她实在聪慧,又忍不住生出些挫败感。
他决定向梅泠香坦白,只要他假装不知道高泩的事,他们便还能做一对看似恩爱的夫妻。
“泠香,对不起,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章鸣珂絮絮叨叨,把那日去山庄的事说了,连同去客栈沐洗,在巷子里见义勇为的事,他悉数坦白。
梅泠香微微颔首,面上含着笑意,兴致却不高。
一则他说得那些,她早已知晓,他有什么还隐瞒着什么红袖添香的事,她也无从查证,只有那晚陌生的脂粉香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说没有像赵不缺他们那般召伶姬作陪,梅泠香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信,她此刻也没心力去想。
二则张神医明日来闻音县,她有许多事要准备,比起她在意的这些事,他是否有所隐瞒,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曾因驻云山的事,她对他心生感激。
可原来那感激禁不起磋磨,已被这几日她心里的刺磨得泛不起涟漪。
她像一只慢热的蜗牛,朝他走得很慢,刚刚从壳里探出柔嫩的部分,又被他惊得缩回壳里。
现下不管他如何解释,梅泠香暂且都不想再从安全的壳里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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