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货
在松云查明情况, 回来告诉她的这几日里,梅泠香甚至想过,他瞒她这一回, 被她发现,会不会只是侥幸。
会不会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他已偷偷同赵不缺他们那种人,聚过多次?
只不过这一回,他身上陌生的脂粉香,让她多留心一分。
在那驻云山上,他是维护过她,但他究竟是维护她的分量多一些, 还是维护他为人夫君的尊严更多些呢?梅泠香辨不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他过往哄着她的时候,说过多少豪言壮语,许下多少承诺?却并没有几件是他正全力以赴去做的。
他本就不是有志气,有毅力的上进郎君。
是以, 前几日他悄悄出去与赵不缺他们小聚, 还约了伶姬作陪,梅泠香虽是失望,却并没有太意外。
眼下章鸣珂不知何故向她坦白, 梅泠香抿抿唇,牵起一丝笑。他大抵是发现她让人查过, 发现她这几日的疏离,不得已才来坦白吧?
不消说, 这坦白之辞, 必是粉饰过的。
“嗯, 我都知道了。”梅泠香微微颔首。
她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可她的态度, 莫名让章鸣珂心中微微刺痛。
“你果然都知道了。”原来真被他猜中。
所以她喝得调理身子的药,真的不会是避子的药吗?
“我其实没想去同他们喝酒的,就是觉得闷,想找人说说话,可一去我就后悔了。”章鸣珂拉住梅泠香的手,语气带着卑微的歉意,“往后我再也不赴他们的约了,娘子,你别不高兴,别冷落我,别对我失望,好不好?”
章鸣珂发现,她虽唇边噙笑,却并未因他迟来的坦诚而欢喜。
他有些心慌,很怕她失望,怕她不信他的话。
这几日她身子不太舒服,事情也是千头万绪等着处理,梅泠香已记不太清那日他出府前发生过什么事。
稍稍一想,不过就是习武、读书,帮她和袁太太打下手。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大少爷觉得闷了,想找人说说话,无可厚非。
可是,他首先想到愿意倾诉的,是他嘴里不耻的旧时兄弟,而非她这个枕边人。
也难怪,他们虽是最亲密的夫妻,却从不是交心的知己。
“郎君主动告诉我,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泠香怎会不高兴呢?”梅泠香说话间别开脸,望向窗外树影寂寂,闷热无风的庭院,“我只是在担心爹爹的身体,明日张神医来,不知能不能医好爹爹。”
第二日,接到张神医,仍是前世记忆中的模样。
不同的是,前世这一日,章鸣珂与她不熟,泠香来接张神医时,并未告诉他。
而今世今日,章鸣珂是同她一道来接人,且很殷勤地张罗膳食、车马。
把张神医请进梅家院门时,章鸣珂甚至展开折扇挡在神医头顶,替他遮阳。
此刻,他仍忍不住打量这小老头,须发花白,脸上沟壑颇多,但怎么看也就是个寻常老者,除了身子骨硬朗些,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能耐。
这老头真是神医,能治好岳父?章鸣珂不太相信,总觉得是高泩为了在梅泠香面前表现,刻意夸大其词。
张神医医术高明,性子也异于旁的大夫。
他诊脉的时候,不让外人在侧,开方、抓药也只许他亲信的药童动手,绝不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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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年纪越大,毛病越多,都谁给惯出来的?”章鸣珂坐在院中樟树底下等时,热得汗直淌,边摇折扇替梅泠香扇风,边不耐烦地嘟囔,“他要真有本事,小爷也就忍了,若是医不好,小爷砸了他招牌。”
“你少说两句,休得无礼!”梅泠香横他一眼,章鸣珂赶忙噤声。
天气太热,不止章鸣珂等得心焦,梅泠香和许氏也心急。
梅泠香何尝不希望张神医少些规矩?若没有那些古怪规矩,前世里她就能知道爹爹该吃什么药,哪怕上回没请来张神医,她也能凭着记忆找方抓药。
当然也只能想想,毕竟两世规矩都是如此,且就算没这规矩,病情不同的时期,方子里各种药的剂量也需调整,她也很难照本宣科。
待门扇打开,药童出来请他们进屋,听到张神医简短的几句话,梅泠香悬起的焦灼的心,蓦地沉入谷底。
神医的说辞,几乎与前世一模一样。
好在,张神医来之后,梅夫子的病痛与先前稍有缓解,胃口好转了些。
神医喜欢清静,不爱人员混杂的客栈,便住在梅家新收拾出来的屋子里,对外只说是家乡遭了难,来探亲的远亲。
梅泠香隔三差五回去看看,爹爹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故作轻松,泠香心里却不敢放松。
转眼已到桂花飘香的时节,院里养了半载的小锦鲤长大了些。
梅泠香往水缸里洒一小把鱼食,看着鱼儿争抢的模样,想到外头烽烟四起的局势。
旱灾过后,便是荒秋,百姓们日子过不下去,时常听说哪里又有人领兵造反。
前世她死在乱兵手里,今生松云也险些被他们杀死,梅泠香虽觉百姓日子难过,但她对那些起义军确实半分同情也无。
他们日子过得苦,便能理直气壮朝更弱者挥刀么?
但凡他们多读些书,便能知道,历朝历代造反的那些乱民,有几个真正成事的?侥幸打败朝廷的,其中一些,也因短视,为瓜分权势,自相残杀,搜刮民脂,很快瓦解。
梅泠香并不认为,当下的起义军里,会有一位是能救世的英雄。
他们里面更多的,只怕是自己日子过不下去,便转而劫掠弱者的暴徒。
世道越来越乱,章家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尤其是北边,乱得很,镖局都不敢往那边去,以至于章家一批送往北边的货品,晚了十日还未送出去。
今日袁氏和章鸣珂去临县打听,看有没有可靠的镖局敢接这笔生意,梅泠香也盼着能有好结果。
正思量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梅泠香侧眸望去,着急问:“可谈好了?”
“谈好了。”章鸣珂点点头,大步走到梅泠香身侧,熟稔地握住她的手。
他背对着丫鬟们,冲她挤挤眼:“不过,没有镖师敢接,我与母亲商量好了,此番便由我亲自去送货。”
“郎君要自己去?这怎么行?!”梅泠香讶然,第一个涌上脑中的想法,便是不同意。
这大少爷从未单独出远门历练过,性子又不沉稳,加上北方乱兵流窜,梅泠香不止怕他保不住货品,还怕他会冲动惹事,会与人逞凶斗狠。
数月来,他身手渐长,已能与罗师父一较高下,胆子也越来越大。
梅泠香甚至记得他无意中感慨,下回朝廷征兵,他也想去试试。
当时她便不同意,让他歇了那心思。
若路上遇到乱子,她怕章鸣珂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动手。
“你不相信我能行?”章鸣珂看出梅泠香眼神里的怀疑,很不服气,“小爷已是今非昔比,你别总以为我只会惹事,什么也干不好。母亲都同意了,泠香,你让我去好不好?”
“你若不放心,便亲自给我规划好路线,给我定好回来的日子,我保证都照你说的做,绝不惹事,好不好?”章鸣珂俯低身形,与她平视,清湛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与兴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期待梅泠香能相信他的能力,肯让他去。
也为自己能做成一件让她刮目相看的大事,而兴奋不已。
这趟生意,连经验丰富的镖师们也不敢接,他若成功把货品送到,再平安带着货款回来,必能让娘子仰慕他几分。
高泩学问好又如何?他要让梅泠香看到,世道不好的时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百无一用,只有他这样孔武有力的,才有能力保护她。
她当初选择嫁给他,是此生最不必后悔的决定。
对上这样的眼神,梅泠香没办法说出灭他志气的话。
况且,袁氏能同意,必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细想想,这两个月,他也帮着做了不少事,且她再没在他身上闻到过酒气。
也许她该再相信他一次,相信他真的能立起来,扛起保护家小的责任。
她总觉得他经不住事,可若什么冒险的事都不让他做,他又怎么可能成长起来?
“好,我不拦着你。”梅泠香终于颔首轻应。
只是,她并不放心,就在章鸣珂启程前的一日里,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路上多打听,随机应变,千万避开那些犯上作乱的起义军。
且这几车货品价值不菲,千万不能大意,给弄丢了。
直到货品都装上车,拿油布包好,章鸣珂牵扯缰绳,过来将梅泠香拥入怀中的时候,她仍忍不住又叮嘱一遍。
那些重复许多遍的话,听得章鸣珂几乎倒背如流,耳朵要起茧子了。
分别在即,他心中很是不舍,耐性也比平日里多些,含笑听她事无巨细叮嘱,什么都答应,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待她说完,章鸣珂忍不住抬指捏了一下她小巧鼻尖:“小爷这么大的人了,你怎么像管小娃娃似的管着我?”
说着,他俯低身形,贴在她面颊,轻而急地吐出一句:“这么爱管人,等我回来,往你肚子里塞个小娃娃,可好?”
“你……”梅泠香又羞又恼,恨不得捶他。
她同他说着要紧事,他却这般不正经。
就他这副吊儿郎当,行事不稳重,让人无法信任依赖的模样,谁会愿意给他生小娃娃?!
怎奈,大少爷身手极是利落,早已翻身上马躲远了,正坐在马背上,扭头璨笑,动作幅度极大地冲她挥手告别。
朝阳中,马背上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梅泠香和袁氏才转身回去。
“希望六哥儿此行能长进些。”袁氏轻叹。
梅泠香听得出,其实袁氏也不放心。
叮嘱那么多遍,梅泠香料想他应当不会忘,且他有武艺傍身,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她没有不放心,倒是有一股她意料之外的情绪涌上心口。
明知他此去,至多两个月便能回来,梅泠香也想不到,她内心里,竟然也会有一丝不舍,忽而空落落的。
他明明不是能令她放在心上,牵肠挂肚的郎君,可许多个日夜的相处,仍是让她渐渐习惯有他在身边惹人恼的日子。
病重
此去路途遥远, 变数也多,章鸣珂再自大,也不敢一个人领着家丁送货。
他特意带上罗师父, 既能让梅泠香安心些,也更能保证货品万无一失。
罗师父早年当过镖师,是他们一行人里,经验最老道的一位。
前一段路途安全,他们脚程须得快些。
可经过第二个县城时,章鸣珂没着急赶路,而是让罗师父带着家丁们先走,他办完事再骑马追上他们。
罗师父不疑有他, 便依照他的话,领着家丁们先出了城。
这处陌生的县城里,并没有他们章家的铺子,也没有章鸣珂要买的东西, 他短暂停留, 只为了身上带了几天的一包药渣。
先前梅泠香借口身子不舒服,时常服用这副“调理身子”的药,章鸣珂心有疑虑, 想查清她喝的到底是什么药,却不敢拿去问闻音县里的郎中。
他在闻音县里也算有名, 他怕万一被人认出来,让梅泠香知道, 便不好了。
这包药渣他早就晾干藏好, 只等着找机会拿到闻音县以外的地方问。
是以, 此番启程前,他特意将药渣带在身上。
但这是他与梅泠香夫妻之间的事, 并不想让旁人知晓,连罗师父也不可以,他才把人逗支走。
章鸣珂拴好马,走进一间不小的医馆,先拿出十两银子朝掌柜的晃晃,才将药渣放到台面上:“帮小爷好好看看这里头都有些什么药,治什么病的?若你能看得出来,小爷便把这五两银子赏你。”
进来之前,他特意打听过,医馆掌柜是旁人雇来的,一个月也就能挣五两。
动动嘴皮子,行个方便,就能挣到辛苦两个月才能挣到的银子,掌柜的哪会不愿意?
当即起身,笑脸相迎,请章鸣珂落座,掌柜的这才打开油纸包,细细检查里头的药渣。
不多时,掌柜的脸上露出笑意:“公子是替家中女眷问的吧?放心,这药没什么问题。”
章鸣珂挑挑眉。
掌柜的以为章鸣珂是在怀疑他的眼力,当即把药渣中几味药一一找出来,分类摆放在台面上,指给章鸣珂看,还一一说出药材名字。
章鸣珂不通药理,听得脑仁疼:“你就告诉小爷,这会不会让女子生不出孩儿?”
“什么?公子以为这是避子药?”掌柜的惊着,以为章鸣珂是妻妾成群的大家公子,家里妻妾争宠闹出事来,才把这“证物”拿给他验。
“这些只是女子气血两虚,用来调理身子的,并非那害人的药,公子可别冤枉了好人。”掌柜的忍不住多一句嘴。
章鸣珂目光落在那些药渣上,愣了愣,随意扬起唇角,面上笑意放大。
原来,泠香没骗他,当真是调理身子的药。
原来,她并非不愿意孕育他们的孩儿。
或许,连临行前她那一声声叮嘱,也并非怀疑他能力不够,而是藏着她心底里的担心与不舍?
他可真是庸人自扰,那段时日不多花些心思陪陪她,净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压在心口好长一段时间的疑云,顷刻消散,章鸣珂心情极好。
他把银子拍在掌柜的面前,将药渣收回牛皮纸中,转身大步离去。
罗师父他们是一行人,章鸣珂一个人骑马更快,不出半日便追上他们,去店里给他们包起来的肥美鸡腿还是热乎的。
章鸣珂倚靠树干,大口撕着鸡腿,脑中想着临行前他试探梅泠香的话,忍不住低低失笑。
他要快些赶路,快些回去,与他的小妻子生个小娃娃,一个像她一般聪慧的小娃娃。
越往北,路越难走,时而遇上流民,时而遇上流窜的兵匪,章鸣珂对敌的次数越多越是神情凝重。
出门前,他还嫌梅泠香叮嘱太多。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此行比他想象中艰难得多,难怪没有一家镖局敢托大。
若非有罗师父在,好几次他们都险些被混乱的人群围住,难以脱身。
好不容易把货品送到,已比梅泠香给他预计的时间晚了好几日。
为了不让梅泠香担心,章鸣珂一日也没多耽搁,结了货款便动身返程。
此时,北方已开始落雪,冷得很。
棉衣不够挡寒,章鸣珂想把貂裘大氅找出来穿,却被罗师父止住:“少爷,出门在外,财不露白,还是低调些好。”
也是,他们结得的货款有一部分是现银,还有一部分则是粮食布帛,都是乱民们正缺的东西。
若被人发现他们穿貂着锦,只怕根本走不出这片地界。
饶是他们低调,也被人冲散好几次。
东西勉强保住了,可章鸣珂身边,除了罗师父,只剩下两位武艺好些的家丁。
这会子,章鸣珂不敢说大话,保证一定能把货款全数带回去了。
他们开始挑偏僻人少的路段走,晚上宿在一处背风的山洞里。
罗师父年纪大些,章鸣珂便让他们先歇息,他守在洞口,等后半夜再换罗师父看守,他去歇息。
连日来,大家都疲累,不多时,山洞里便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章鸣珂抱着剑鞘坐在洞口内侧,呼号的山风卷来风雪,点点落在他风帽毛边。
暗夜沉沉,不知明日会有多深的积雪,他们还能不能继续赶路。
正思量间,章鸣珂听见远处似有说话声。
他回头望一眼山洞里,想了想,提剑循声而去。
薄薄雪面上被他踩出两行足印,尚未靠近时,他便已能听见对方说的是什么。
“飞哥,现下怎生是好?没有粮草,别说对付朝廷那些硕鼠了,恐怕兄弟们都得饿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位声音粗犷的男子道。
另一位男子沉吟片刻,没应声。
“要不咱们也学学他们,先抢些粮食度过眼前的难关,等打下这江山,再还给百姓就是。”粗犷男子提议。
听到这话,章鸣珂眉心一拧,什么起义军,尽是些欺负弱小的贼头子,泠香说的果然没错。
他刚要转身走,便听另一道儒雅平和的声音传来:“二弟,绝不可如此,否则我们与他们那些财狼有何分别?我李飞栋走上这一步是迫不得已,即便不能改变这乱世,即便冻毙于风雪,我也绝不会把手中的屠刀挥向多灾多难的无辜百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飞哥,你有鸿鹄之志,也有大才,何必如此迂腐?”粗犷男子又劝。
“不必再说,我会再想办法,琴娘也在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自称李飞栋的男子轻叹道。
听完这一席话,章鸣珂心里颇不是滋味,没想到,起义军也不都是恶人,也有像李大哥这样的好人。
只可惜,好人在这乱世里,会活得更艰难。
风雪声中,章鸣珂陷入短暂的思量。
他有钱有粮,运不回去,李大哥有兵有抱负,却正缺粮。
不如……
章鸣珂打定主意,站直身形,朝他们走过去。
积雪被他踩得吱呀作响,还越走越近,惊动了交谈中的两人。
“什么人?滚出来!”粗犷男子横刀厉喝。
章鸣珂拂拂风帽上的雪,冲李飞栋展臂:“李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小弟正好有粮。”
“哪里来的臭小子,竟敢偷听我们说话,拿命来!”粗犷男子见行踪败露,想杀人灭口。
身着布袄的李飞栋从他身后走出来,打量章鸣珂一眼,若有所思颔首。
闻音县里,梅泠香初时隔两日还能收到章鸣珂报平安的信,信里他话还是那样多,路上遇到的事,当日吃了什么,都会告诉她。
可等他进到最动乱的地界后,便没有书信再寄回来。
足足大半个月过去,杳无音信。
梅泠香不知他是否安全,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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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日日烧香拜佛,为他祈福,表现得更担心。梅泠香便忍着心焦,时常劝慰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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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爹爹的病,张神医辞行过两次,都被梅泠香苦苦挽留住,她希望张神医再想想法子,不要放弃爹爹。
可即便她不是医者,也看得出,爹爹脸色越来越差,差到在她面前也无法粉饰的地步。
梅泠香很怕她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徒劳无功,她怕爹爹会像前世那般,倒在这个冬日里。
可她除了恳求张神医,除了多陪爹爹说说话,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爹爹偶尔还是会劝她再好好考虑与章鸣珂的婚事,态度虽软和些,不似从前那般坚决劝离,却也透着牵挂和担忧。
终于等到与章鸣珂约定好的,他该归来的日子,梅泠香却没见到人。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只怕章鸣珂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测。
梅泠香一面告诉自己,他武艺好,还有罗师父在,不会有事。一面又被另一个声音纠缠,双拳难敌四手,万一遇到成群结队的兵匪,他们也可能逃不出来。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叮嘱他千万保住货品的,他的安危才最重要。
于泠香而言,他是个不太令人满意的夫君,可于袁氏而言,那是她爱之深责之切,失望再多次,依旧寄予希望的独子。
她该劝袁氏背信一回,别往北边送货,在入冬之前,举家迁去云州的,而不该想着等他回来以后再说。
梅泠香懊悔着,也开始做着最坏的打算。
与约定的日期已过去两日,连许氏也知道女婿没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馥馥,你是为了给你爹治病,才嫁去章家的,这件事不止你爹心中有愧,娘心里也是。只是娘想着,章家能让你衣食无忧,袁太太又是个仁厚的,便允了。先前,你总说他改好了,待你也好,娘心里好受许多,可如今……”许氏不想说那吉利话,可一想到两个家都要压在女儿肩上,许氏便心疼不已。
“馥馥,娘是说万一。”许氏哽咽一声,轻问,“万一他路上遭遇不测,从此杳无音信,你打算如何?继续做章家媳妇儿,奉养袁太太终老,还是趁你爹闭眼前,归家来,让他可以瞑目?”
许氏说着,掩起憔悴的面容,泣不成声。
“阿娘!”梅泠香也噙起眼泪。
袁氏的恩情,她无法置之不理,父亲的遗憾,她也无法装作不知,当真左右为难。
“爹爹不会有事。”梅泠香深吸一口气,将眼中脆弱的泪意忍回去,“郎君有武艺傍身,也不会有事,我们且再等几日。”
就在这一日,她回到积玉轩后,终于又收到章鸣珂寄来的信。
相比从前那些信,这一封摸起来便显得格外单薄。
太久没有他的消息,梅泠香迫不及待拆开来,她指尖发颤,险些把信撕坏。
薄薄的纸笺上,印着熟悉的字迹,是简短的几句报平安的话,梅泠香狠狠地松一口气。
下一瞬,她站起身,拿着信去积金堂,给袁氏看。
“母亲,你瞧,郎君寄回来的信,他没事,过几日便能回来。”梅泠香情绪已然平复,语气听起来温柔平和。
袁氏则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道:“平安就好,回来就好!”
信里没说货品是否送到,也没说怎么会耽搁这样久。
梅泠香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也只能等他回来再说。
悬了几日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夜里梅泠香难得睡上好觉。
信上说是冬月初十回来,实则初九半夜,梅泠香睡得迷迷糊糊间,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
他身上有些凉,落下的迅疾的吻却是炽热:“香香,你可知小爷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你可知我这里有多想你?”
章鸣珂抓住她温软的手,按在他跳动的心口,又牵着她沿着结实的肌肉线条,徐徐往下移去。
他是那样累,可当如梦里一般将她搂在怀中时,他又忘记疲倦,只想把多日不曾诉之于口的思念,用行动告诉她。
屋子里摆着炭盆,发出哔剥的轻响。
梅泠香被他缠得香汗淋漓,泛着绯色的双颊犹带泪痕,连声求饶。
“香香忘了么?”章鸣珂附在她耳畔,贴着她微湿的鬓发,轻道,“临走前,我就说过,要往你肚子里塞小娃娃的,岂能言而无信?”
言毕,梅泠香被他抬高身形,濡湿的睫羽又沁出几滴露珠。
昨夜闹到东方将白,梅泠香醒来时,已近午时。
消耗太多,她肚子饿得直打鼓,听说章鸣珂去积金堂向袁氏回话,也不知他回不回来用午膳,梅泠香恼他得很,没等他。
用罢午膳,松云进来禀报,说是张神医身边的药童求见。
梅泠香赶忙把人请去小花厅。
庭院北风肆虐,指腹触上几案,一片透骨的凉。
听罢药童转达的话,梅泠香几乎站立不住,扶住几案才勉强站稳,只觉指尖凉意直窜向心口。
张神医说,爹爹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将不久于人世,让她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要她如何去做再度送走父亲的准备?
她已经竭尽全力,为何还是不能挽回父亲的寿数?天意当真不可违么?
梅泠香头重脚轻,有些眩晕,坐在圈椅中缓了好一阵才好。
松云已送那药童出去,并封了送给张神医的酬金,继而捧着手炉进来,递给梅泠香。
泠香没接,抬起眼眸,泪眼婆娑望着松云:“松云,我又要失去爹爹了。”
她语气极是委屈,措辞也叫松云听不太明白。
可此时,松云无暇多想,只能陪她一起落泪,安排马车,同她一道回梅家。
梅泠香走得急,没来得及让人告诉章鸣珂。
章鸣珂回到积金堂,打算把对母亲说的那番话,再同泠香解释一遍,没想到小妻子不在,回了梅家。
回梅家竟不等他,他这个女婿回来,怎么能不去探望岳父岳母?
章鸣珂以为泠香是因昨夜的事,羞于见他,才自己一个人回去。
“多福,备马,小爷要去追你们少奶奶。”章鸣珂走到廊庑下。
多福没应声,他是从外头进来的,脚步匆匆:“少爷,赵公子的小厮送来这个布包,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交给公子,还约公子今夜戌时相见。”
和离
布包很轻, 章鸣珂接在手里,随手捏捏,摸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他眉心微微拧起, 眼神透出诧异与疑惑。
上回与赵不缺和孙有德他们相聚,还是夏日,那次他们不欢而散,回来还惹得梅泠香不高兴,与他生出嫌隙,自那以后,他便再没赴他们的约。
此番回来,已近腊月, 他也未曾告诉他们,赵不缺怎会知道他回了闻音县,还莫名其妙让人送来这么个布包?
这时节的闻音县,虽不及北方那般冰冷刺骨, 却也冷得随时可能落雪, 夜晚更冷,没有特别的事,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出门受冻。
赵不缺怎么想到约他戌时出去相见?
章鸣珂拿着布包, 心中快速闪过许多疑问。
但他心思还放在梅泠香身上,再不赶紧去追, 恐怕小妻子已经到梅家了。
念头一转,章鸣珂随手把不起眼的布包塞回到多福手中:“先替小爷收好, 等我回来再说。”
言毕, 他不等多福应话, 便大步流星迈出院门。
时值冬月,又非热集, 街道上人影稀疏。
章鸣珂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梅泠香的马车即将到达梅家巷口时,追上她。
梅泠香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北风呼号声,只觉周遭寒意直漫上心口,车后又重又急的马蹄声迫得她心烦意乱。
爹爹治不好了,连张神医也无能为力。
她紧紧攥着绸帕,满脑子只剩这一个念头。
这会子她已不知该做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只想快些回到爹娘身边,看看他们,陪着爹爹多说几句话。
实际上,见到爹爹她要说些什么,她都没想好。
马车正在减缓行驶速度,料想是快到巷口了。
梅泠香松开绸帕,腾出一只手,正要揭开厚重的挡风窗帷往外瞧瞧。
谁知,她手尚未触及窗帷,便听车壁外传来笃笃两声敲击。
下一瞬,窗帷被人从外头推开,梅泠香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特意俯低身形同她说话,唇角含着笑,气息尚未平稳:“发生什么事了,走得这般急,也不知道等等小爷。小爷两个多月没看望岳父岳母,回来了你还将我撇下,是不是想让小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说话间,马车已停稳。
昨夜燕好之时,她睡意朦胧。
此刻,望着小妻子盈盈如秋水的翦瞳,白皙姣美的芙蓉面,章鸣珂眼睛不自觉漾起碎金似的光亮,好些话想同她说。
在外风吹日晒两个月多,马背上的郎君看起来与先前已有些不同。
经过一番历练的他,仿佛已生出一副可以让人依靠的肩膀。
也或许,只是此刻的她格外脆弱些,急需一副这样的肩膀。
总之,看到窗外突然出现的章鸣珂,梅泠香独自强撑的情绪忽而坍塌,眸中迅速积蓄起水光,泪珠大颗大颗坠落睫羽。
“诶?!”章鸣珂见她落泪,登时有些手忙脚乱。
他跳下马背,风一般闯入马车内,坐到她身侧,将她揽入臂弯,一面拿起她裙面上的绸帕,一面轻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哭成这样?”
虽不知她因何而落泪,章鸣珂还是心疼,想逗逗她,戏谑道:“快擦擦,否则待会儿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岳父岳母误会我欺负了你,不让我进屋,小爷可太冤枉了。”
可即便他这般逗她,也无济于事,梅泠香依在他臂弯,脸上泪痕怎么也擦不干。
半晌,梅泠香才止住泪意,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哽咽道:“张神医说,爹爹药石无医,时日不多了。”
艰难说出这一句,她深深吸气,屏住呼吸,竭力将眼中泪意忍回去。
再是伤心难过,她也不想让爹娘瞧出来。
章鸣珂彷如被人打了一闷棍,脑子懵懵的,惊诧问:“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呢?那张神医的医术不是很高明吗,还说治好过岳父这样的病人。
他不过离开一阵子,怎么回来就传出这样的噩耗?
“别担心,张神医医术不精,还有李神医、王神医,我再托人去找,定能医好岳父大人。”章鸣珂拥住她的力道收紧,急切地想要给她安慰,“高泩那厮介绍的什么神医,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等会儿小爷定要砸了他药箱,叫他往后不能再骗人!”
说到后面这一句,他气愤不已。
亏得梅泠香这般信任高泩,没想到高泩介绍来的人,也不可靠,白白耽误病情!
为了请到张神医,不知高师兄费了多少努力,搭了多少人情进去。
且爹爹一生桃李满天下,落魄之时,还愿意倾力相助的,唯有高师兄一人。
梅泠香听不得章鸣珂说出这样的话,她冷声道:“你住口,我不许你这样说高师兄,也不许你找张神医的麻烦。”
“他老人家是神医,不是神仙。”梅泠香丢下这一句,便别开脸整整仪容,探身步下马车。
车厢内,章鸣珂怔愣半晌,耳畔仍回响着梅泠香那句无情的斥责,他喘着粗气,竭力忍住怒意。
不气不气,泠香只是伤心过度,才会说出这般伤他心的话,他不能同她计较。
梅泠香没管他,叩响斑驳的旧木门时,章鸣珂已默不作声走到她身侧,替她挡住巷口吹来的寒风。
进屋后,面对爹娘时,梅泠香面上、眼中里,已换上温柔浅笑。
“爹爹且安心养身子,想吃什么,明日我和郎君来的时候带过来。”梅泠香坐到床边,“许久未曾给爹娘做过膳食,明日女儿下厨,给爹娘做几样爱吃的。”
梅夫子望着女儿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冲章鸣珂道:“过冬的柴不够了,你去院子里再劈一些。”
进屋前,章鸣珂明明看到院子一角整整齐齐码放的柴火,堆积如小山。
饶是他再迟钝,也看得出,梅夫子是有话想单独同梅泠香说,有意支开他。
“好。”章鸣珂爽朗应下,仿佛什么也没多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院里冷得很,许氏于心不忍,将他安置在背风些的角落,还生了火盆,放在他身侧。
“辛苦你了,娘先进屋看看你爹需要些什么。”许氏也借故回屋。
梅泠香和梅夫子正透过窗户罅隙,望向外头。
梅夫子咳嗽几声,方才压低声音感叹:“馥馥,爹娘对这个女婿其实并不满意,但再不满意,我们也没有磋磨过别人家的孩子,现下,爹有几句心里话想嘱托你。”
“爹爹!”梅泠香听他用的字眼,便觉不妙,爹爹自己也知道了,是不是?
梅夫子摆摆手也费力,咳嗽得厉害,许氏含泪扶住他,让他气息顺畅些。
“哭过了吧?爹都看出来了。”梅夫子轻叹,“过去,爹总劝你同他和离,想让你另嫁一位志趣相投的郎君。可今日,爹想劝劝你,同他好好过下去吧,世道越来越乱,爹爹不能保护你和你娘,这家里需要个男人。他虽没有旁的长处,却习过武艺,爹爹不求他别的,只求他能护你们周全。”
“志趣相投,那是天平盛世才该考虑的事。”梅夫子心里仍觉得对不住女儿,却希望临终前,解开女儿的心结,不让女儿看出他的遗憾,“馥馥,爹爹想通了,你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爹心里早就不记挂这件事了。”
他越是这样说,梅泠香越是心痛如割。
她是爹爹亲自教养的,哪会看不出爹爹的用意?
只是,她也想让爹爹安心:“好,女儿都听爹爹的。”
一家三口说了会儿话,谁也没提死字,可谁心里都清楚。
章鸣珂没吹多久冷风,便被叫进去,梅夫子精力不济,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他要勤学武艺,保护好一家老小。
回到章家时,天色已暗下来。
梅泠香不想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不能冷静思考,便随口问起章鸣珂去北方的事。
尤其他后来断了书信那一阵子,她想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
章鸣珂没细说,只是拥着她,轻描淡写告诉她那时候烽火连天,家书寄不出去,所以才断了联系。
梅泠香想想也是,微微颔首,没追问。
隐隐记得昨夜,她并未在他身上看到或是摸到伤痕,路途凶险,他没有受伤已是菩萨保佑。
“货款都交给母亲了?北方乱得很,讨货款可还顺利?”梅泠香猜测对方可能会刁难他,但他至少应当能收回□□成,也很好。
哪知,她刚问出口,便感觉拥着她的那副胸膛僵住,语气变得心虚:“货,货款啊?我,我其实没能把货送到。”
章鸣珂绞尽脑汁想着应对的话。
临行前,梅泠香叮嘱了许多遍的话里,章鸣珂就听得出,她对起义军的厌恶与敌视。
也不能怪她以偏概全,毕竟她的丫鬟松云从遂阳县回来路上,遇到过起义军里作恶的乱兵,险些丧命。
章鸣珂能理解她对起义军有偏见。
他对李大哥的欣赏与敬服,也很难三言两语让梅泠香理解,若是告诉她,泠香或许还会怪他与起义军勾结,祸害家人。
若说货品送到,但对方没结货款,这样污蔑别人的话,章鸣珂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不如暂且把脏水泼到那些作恶的乱兵头上,就说他们把货品劫走了,如此一来,梅泠香只会心疼他。
等过些时日,他再慢慢把真相告诉泠香,想必泠香愿意原谅他吧?
章鸣珂一面宽慰自己,一面小心应话:“货品都被乱兵抢去了,都怪我没用。今日我已悉数告诉母亲,母亲已骂过我了,你就别再骂我了好不好?泠香,你放心,损失的这批货虽有些多,但对咱们章家来说,损失不算太大,往后咱们吃穿用度仍是不愁的。”
“郎君的意思是说,货品全弄丢了,货款分文未能收回来么?”梅泠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侧眸凝着章鸣珂,眼眸中情绪起伏不定。
眼见着章鸣珂负疚颔首,眼神躲闪,梅泠香对他所有的期待骤然熄灭。
临行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要躲着起义军,告诉他要护住货品、货款。
哪知,他竟还是把货品弄丢了,货款分文未取。
是分文未取!
他竟然说得出,对章家损失不算太大这样轻描淡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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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少爷知不知道,那是寻常人家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银钱?!
乱兵抢夺货品的时候,他可曾努力保护过?
应当不曾,他甚至没有受过一丝伤,提起乱兵的时候,语气里也没有经历过生死的恐惧。
他说的那样平淡,除了心虚,几乎没有旁的情绪。
该不会,一遇到乱兵,他便弃车而逃了吧?
而辗转晚归的日子,他或许只是怕没法儿交待,没脸回来见她和母亲。
这样的郎君,她还能指望他在乱世保护家眷吗?
梅泠香想起爹爹对章鸣珂的嘱托,陷入短暂的沉默。
或许章家家大业大,袁太太不在意这些损失,更在意儿子的安危吧?
所以,只要张听课平安归来,袁氏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可梅泠香做不到,她没有爱他爱到无所求。
她已不求他科考取仕,也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他有能力有胆识保护她们而已。
如今看来,连这样小小的要求,他也没有能力做到。
“泠香,你别失望,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一定把东西都护好,把货款全数带回来,好不好?”章鸣珂盯着她变幻的眼神,莫名心慌。
总觉得梅泠香这次的态度,有些不同。
可梅泠香什么也没说,没骂他一句。
只是略显疲累地别过脸,从他臂弯里避开去:“我有些累了,先去歇歇。”
梅泠香能感觉到自己情绪起伏很大,悲伤和重创之下,她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便索性什么也不说。
或许,她需要睡一觉,等心平气和,再来思考、梳理眼前纷纷扰扰的事。
章鸣珂听她说累,以为是昨夜闹得太过,她需要去床上睡一会子。
“好,你且歇歇,我不闹你。”他放轻手脚,不去吵她,浑然不知他口中“弄丢货品”之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屏风后闪过虚虚的影儿,继而是窸窸窣窣翻动衾被的轻响,再之后便只能听见窗外北风肆虐的呼号。
章鸣珂盯着屏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可真是被人骂惯了,她不训他几句,他反倒觉着少了些什么。
默立半晌,章鸣珂轻手轻脚打开门扇出去。
沿着游廊步入书房,翻开兵书,他脑中蓦地浮现出一路上遇到的烽火连天之景。
若李大哥能走出困局,带领那帮兄弟成为起义军里最锋利的一支箭,射中这腐朽朝廷的咽喉,或许这战乱方能平息,他们这些寻常百姓才能重新过上安稳日子。
他也希望战火莫要烧到闻音县来,章鸣珂自认有能力护她周全,却不希望她亲眼看到那样人间炼狱的景象,她会被吓到。
听说朝廷正征兵清剿起义军,章鸣珂从前想过去建功立业,现下他却歇了心思,不止因为梅泠香的话,也因他见过李大哥那样悲悯仁厚、志向高远的人,他不想有一日成为朝廷的刽子手,与李大哥那样好的义军刀兵相见。
回来前,李大哥曾邀他入伙,他那时没答应。
李大哥的雄心壮志,有许多追随他的兄弟一起去实现,而他的娘子,还在家中等着他守护。
想到房中熟睡的小妻子,章鸣珂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他这样选择,不知道在梅泠香眼中,是不与乱臣贼子为伍的明智之举,还是没出息?
或许,等有朝一日,李大哥大事既成,他可以告诉梅泠香,他章鸣珂结识过这样的人中龙凤呢。
到晚膳的时辰,章鸣珂吩咐下人们晚些传膳,莫要吵到少奶奶,他自己也没用膳,而是继续看书等泠香睡醒。
酉时过半,天已全然暗下来。
多福叩响书房门,进来小声提醒:“少爷,赵公子约您戌时相见,您还去不去?”
闻言,章鸣珂目光从书卷中移开,抬眸望着多福,愣了愣,这才想起赵不缺约他的事。
他放下书卷,边环顾书房,边问多福:“赵不缺让人送来的布包呢,你收在何处?拿来小爷看看。”
“在这儿呢。”多福走到书架旁,从暗格里取出那只布包。
章鸣珂把布包放在书案上,解开系带,朝四周展开,里头竟露出两方绢帕。
端看颜色、花样,便知是女子之物。
蓦地,章鸣珂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将帕子掩上,抬眸吩咐多福:“你先出去,守着门。”
多福不明所以,摸着后脑勺领命而出。
书房内摆着炭盆,发出哔剥的火花声。
章鸣珂拿起两方绢帕,看清上面绣出的娟秀字迹,是两首缠绵婉约的小诗。
字迹不算熟悉,情诗末尾却都绣着小小一朵梅花。
绢帕之下,还压着一张字条,写着两行言简意赅的小字。
大意是告诉他,这两方绢帕是小毛贼从高家偷的,赵不缺那里还有几方这样的绢帕,若他想要,便在戌时亲自去取,否则明日这上头的情诗会传遍闻音县大街小巷。
章鸣珂指骨一点一点收紧,攥得发白。
泠香从未送过他亲手缝制的东西,可这上头的字迹,越看越像出自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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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绢帕上清雅的梅花,格外刺眼。
这些是在嫁给他之前,梅泠香送给高泩的么?
章鸣珂不愿深想,他只知道,他宁愿被赵不缺当面羞辱,也不愿这些情诗被宣扬得人尽皆知。
他不明白,与赵不缺他们断交的几个月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昔日视为兄弟的人,究竟有多恨他,才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很显然,从今日起,他们再也不会是朋友。
章鸣珂将字条点上烛火,顷刻化为灰烬,他眼中隐怒的火苗却炽盛。
两方绢帕被他塞入袖中,章鸣珂走出书房,穿过灯光摇曳的游廊,携一身清寒回到屋里。
梅泠香已然睡醒,刚刚整理好发髻衣裙,从内室出来,被他带进来的寒风冷得微微瑟缩。
下一瞬,她看到章鸣珂怒气冲冲取下壁上挂着的长剑,像是没看到她似的,转身便要出去。
这一幕,何其熟悉。
几乎是一瞬间,梅泠香被拉至前世同样的一幕,他也是怒气冲冲提着长剑,要出去找人算账。
可那个夜里,他很晚才被人抬回来,折了一条腿,彻底变成废人。
这一世,她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想要改变他,终究无济于事么?
梅泠香想起他折了腿之后,歇斯底里低吼的模样。
“站住!”梅泠香闭上眼,在章鸣珂怒冲冲回眸的视线里缓缓睁开,她语气平静,终于说出压在心里许久的话,“我们和离吧。”
她以为,因着对袁氏的感激,她永远说不出这句话。
且连爹爹也劝她与章鸣珂好好过,她更没有理由说出这句话。
直到这一刻,梅泠香才发现,她真的累了,睡一觉也没有丝毫好转。
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她却不想陷在这泥潭了。
这一刻,她谁也不想,只忠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你说什么?”章鸣珂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
他袖中还藏着她曾送给高泩的情诗绢帕,他还没有质问她,责怪她,梅泠香却说要与他和离?!
一定是他极度生气,耳朵出现问题。
章鸣珂盯着梅泠香,眼睛一眨不眨,等她再说一遍。
哪知,梅泠香二话不说,脚步轻快利落走到书案侧,提笔写下一纸和离书,递给他:“郎君,往后我再不会管束你。”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像夫子一般管束他的,现下好了,他们都能解脱,他当高兴才是。
梅泠香将墨迹未干的和离书递至他面前,章鸣珂却没接,他浑身发颤,手中长剑铮铮落地:“你要与我和离?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章鸣珂目光落在那和离书上,满眼不可置信:“我不和离!昨夜是谁在我怀里……”
昨夜她在他怀里,温柔似水,尽态极妍,她待他不可能全无情意,今日却能绝情地说出和离二字?他不相信!
听他要说诨话,梅泠香羞极也气结,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住口!这一巴掌,是我替母亲打的,她身子不好,郎君该长大支撑门庭了。”
拜别
章鸣珂弄丢那批货品, 货款分文未收。袁氏心疼儿子,可以宽慰他说损失不大,他自己应当是没脸这样说的。
可是他说了, 没有丝毫负罪感。
是以,梅泠香说,这一巴掌,她是替袁氏打的。
从小到大,章鸣珂挨过许多责罚,打在背上、身上,却是第一次被人扇在脸上。
她力道不重,巴掌响声清脆, 打得他脑袋木木的,半晌才反应过来。
章鸣珂不可置信地盯着梅泠香,眼睛不由自主泛红,艰难开口:“你, 打我?”
若换做旁人, 他一定让对方脱一层皮。
可打他的人是泠香,是连下人也不曾苛责的梅泠香。
章鸣珂脸只是微微疼,却烫得发胀。
“是, 我已经忍你够久了。”梅泠香咬咬牙,想要最后下一剂猛药, 帮袁氏打醒唯一的倚靠,“似你这般口无遮拦、冲动莽撞、言而无信、不思进取的郎君, 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忍受做你的娘子。你是有能力支撑家业, 还是有能力保护亲眷?你都不能。那我还要你这样的夫君做什么?一无是处、得过且过的郎君, 不配做我梅泠香的夫君!”
说这话时,她嗓音微微发颤。
既是为了骂醒他, 也是她肺腑之言,可将这些萦绕心口许久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时,她心口竟也能感受到撕扯的疼痛。
人言可如细雨,也可似钢刀,许是她第一次握起这钢刀刺伤人,后坐的力道连她自己也被震伤。
虽是刚醒来不久,可梅泠香知道,现下她再清醒不过。
也清楚地知道,说出这番话后,他们之间便是覆水难收。
“章鸣珂,我不要你了。”梅泠香语气转而平和。
她不再举着那张单薄的和离书,而是侧过身,将之放到书案上,素手抓起沉甸甸的描金檀木镇尺压住。
随即,她裙裾曳过凝滞的空气,举步从他身侧往外走。
经过男子身侧时,章鸣珂忽而扣住她小臂。
他知她怕疼,待他素来温柔怜惜,这会子却俨然方寸大乱,掌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
“我不同意。”章鸣珂嗓音似从粗砂上擦过,艰涩低哑。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卑贱,在她面前,他只觉自己低到尘埃里。
沉寂一瞬,再开口时,他语气生硬,紧绷似将断的弓弦:“只要我不同意,哪怕闹到官府去,你也只能是我娘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泠香明白他话中之意。
依大魏律法,夫妻和离,须得双方都同意,尤其是男子一方肯放归,否则,即便相看两厌,女子也只能一生系在他身上。
可梅泠香读过律法,便知也有例外,大魏讲究孝道,父母之命高于男子意愿。
是以,她并未因章鸣珂的话,有丝毫迟疑。
既已说出和离的话,梅泠香便不再能接受他这样的碰触。
她使力挣了挣,没能挣脱他的手。
梅泠香深吸一口气,望向门扇外,目不斜视,语气淡然而无情:“母亲说过,若有一日我不愿跟你过下去,只要我开口,母亲便放我走。和离之事,我已深思熟虑,由不得你不愿。”
就算母亲放她走,章鸣珂也敢做出胡搅蛮缠的事,将她困在身边。
可她口中“深思熟虑”四字砸下来,犹如当头棒喝,打得章鸣珂脑仁嗡嗡作响,也如一柄利刃劈在章鸣珂心口,劈得他胸腔里最柔弱的地方鲜血淋漓。
原来和离并非她一时失望说出的话,而是她早有此念。
章鸣珂隐隐记得,母亲确实说过那番话,是什么时候呢?哦,在祠堂对他动家法的时候。
当时他特意在回去之前穿上外衣,想要掩饰伤情,原来在他被责打时,她便在外头眼睁睁看着,还将母亲的话记到今日。
蓦地,章鸣珂似被瞬间抽去所有力气,青筋暴起的大手垂下去。
他松开手,一言不发,躬身捡起地上长剑,比梅泠香先一步走出房门。
望着他走出庭院的背影,梅泠香心一沉,忙吩咐多福叫几个家丁跟着他。
即便要和离,她也不想看到他被人再度打断腿的下场。
他不为自己负责,也要为生养他一场的袁氏负责。
向袁氏禀明想要和离的决定时,袁氏沉默许久,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劝。
半晌,她望着梅泠香的眼睛,应了一声:“好,母亲答应你。”
“今夜,泠香便会收拾东西回梅家。我爹爹时日无多,为了不让他担心,还请母亲暂且莫要传出和离之事。”梅泠香说到此处,语气哽咽,再说不下去。
她既觉有负袁氏,也觉自己已然仁至义尽,不欠章家什么。
梅泠香垂眸,忍住汹涌来袭的泪意,屈膝跪到地上,朝着袁氏拜了三拜。
时光仿佛被拉长,她动作也显得缓慢。
再抬眸时,她竭力平复心绪:“多谢母亲,泠香就此拜别,愿母亲往后平安康乐。”
嫁入章家时,她带来的东西便不多,离开时,她也没有多拿一针一线。
袁氏许她的东西,她都没要,她只要章鸣珂往后莫去梅家纠缠。
梅泠香离开时,只带着松云,以及章家不知道的那份云州屋契。
那座不为人所知的小院,便当做她曾为章家尽心尽力的报酬吧。
幸好,她不曾冲动把云州买屋的事告诉袁氏和章鸣珂,待离开闻音县后,他们便再不会有交集。
回到梅家,戌时刚过,爹娘已歇下,只是没睡着,窗口透出暖黄烛光。
叩门声笃笃,惊动邻家院子里的黄犬,是她熟悉的烟火气。
阿娘披上棉衣出来开门,瞧见是她,很是吃惊:“馥馥,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许氏想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等许氏开口,梅泠香便含笑挽住她手臂。
松云挎着包袱皮,在后头锁院门。
泠香挽着许氏往里走,嗓音温柔平和:“一直想回来陪您和爹爹住些时日,直到晚膳后,才把事情都交待完。您放心,女儿都同袁太太和郎君商量好了。郎君近来有些忙,他没能来,还让女儿代他向爹娘致歉,求爹娘莫怪他才是。”
“你这孩子,说的哪里的话?他有正事要忙,娘和你爹高兴还来不及。”虽说女婿是半个儿,可许氏还没想过让女婿在梅夫子床前尽孝。
她更想看到女婿长进,能支撑家业,保护家小。
章家能让女儿回来小住些时日,已是极好的。
梅夫子时日不多,许氏也希望一家三口能多聚一日是一日。
“回来也好,能陪你爹下下棋,他嫌我棋艺差,不肯让我陪他下。”许氏念叨着,两人一起进屋去。
同爹爹说了几句话,阿娘已在她原来的闺房摆好炭盆,梅泠香便没再打扰他们,领着松云回房去。
屋子里渐渐升起暖意,梅泠香坐在床沿,盯着炭盆出神。
直到此刻,她还像做梦似的。
没想到这一世,她真的同章鸣珂断了牵扯。
盆里的炭不及章家的好,有烟气,但至少够用,不必担心夜里冷醒,已比她出嫁前的那些冬日里好上许多。
而这些改善,都得益于章家。
离开章家,她心里并未存着恨或是怨,相反,她心情比想象中平静,甚至存着些感激。
回到阔别近一载的简陋闺房,梅泠香才隐隐有些明白,素来疼她的阿娘,当初为何会同意她嫁去章家。
灯烛熄灭,躺在帐间,衾被里有日光烘烤过的气息,而非积玉轩里香料熏染过的淡淡香气。
熟悉,又有一丝陌生。
往后能过上安生日子,且不必担心有人夜里来闹她缠她,梅泠香大可睡上安稳觉。
可不知怎的,在本该入眠的时辰,她丝毫没有困意,睁着眼睛望向帐顶。
她想到略微久远的那个午后,章鸣珂装醉,睡在她的绣床上,还将她带倒,压得床板吱呀一声响,险些散架。
恍惚一阵,梅泠香忽而攥住衾被,闭上眼,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关于他的任何事,而是去想何时动身去云州。
寒冬腊月,普通老人尚且难熬,像爹爹这样垂危之人,更是凶险。
云州气候好,梅泠香有心带爹爹去那里将养,想着或许对爹爹养病有益,可爹爹现下的情况根本不能走远路,更何况路上还可能遇到别的凶险。
稍稍想想,梅泠香便打消念头,想陪爹娘几日再做打算。
再说章鸣珂,他不想待在屋子里与梅泠香对峙,他很怕自己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
可从府里出来,去赴赵不缺之约的路上,章鸣珂沐着凌冽寒风,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梅泠香数落他的话。
口无遮拦,冲动莽撞,言而无信,不思进取,一无是处。
她不吝于把所有不堪的辞藻加注在他身上。
他以为待她足够好,却没想到,在她心里,他便是这样一个配不上她的郎君。
梅泠香亲口告诉他,她不要他了。
夜里清寒,街面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笼摇曳,显出几分活气。
章鸣珂坐在马背上,耷拉着眉眼,落拓似找不到归宿的浪子。
到了约定之地,章鸣珂才勉强打起精神,翻身下马,看也不看远远跟在后头的多福等人,孤身朝黑漆漆的深巷走去。
他下意识捏捏衣袖,袖子里装着那两方绢帕。
章鸣珂忍不住去想,她忽而坚决地要与他和离,是觉得他没有能力保护她,她想要找高泩寻求庇护?还是得知梅夫子药石无医后,她觉得章家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不愿再忍他了?
不管哪一种,都指向一个清晰的事实。
梅泠香不爱他,她从未爱过他,她对他只有利用。
在她心里,他自始至终都配不上她。
此刻回想,那些温情欢好的时光,竟都像在打他的脸。
一想到她那些愉悦与情愿尽是装出来的,章鸣珂只觉脸颊比被她打的时候,生出更火辣的疼。
从一开始,她心中倾慕的郎君,便另有其人。
念头一起,章鸣珂便控制不住语气,他驻足冲着辨不清的巷道嚷:“赵不缺,给小爷滚出来!”
话音刚落,他手中长剑往地砖上一顿,发出铮然一声响。
忽然,屋顶上窜下许多黑影,一眼扫去竟有十余人之多。
个个手持棍棒,朝他挥打过来。
章鸣珂心中一凛,赵不缺究竟有多恨他,想置他于死地不成?
他一面左闪右挡,避开攻击,趁势拿剑柄还击,一面思量着,若非他同罗师父习过武艺,恐怕今夜非死即残。
此番回来,罗师父没跟着一起,他追随李大哥去了,现下不知正与哪一路兵马打斗。
他们皆是有志气的人,唯有他,一心惦念老婆孩子热炕头,偏偏他放在心上惦记的女子,寡恩薄幸,并不领情。
章鸣珂越想越气,下手也越狠。
不多时,那十余人已全被他打倒在地,躺在冷硬的巷道痛呼连连:“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章鸣珂手中长剑终于出鞘,剑尖发出泠然暗芒,直指最近一人喉间,他沉声问:“赵不缺人呢?”
“别杀我,别杀我!”那人吓得动也不敢动,双腿直打哆嗦,“赵大爷没来,他只是给了我们一人二两银子,要我们卸了公子一条腿,把公子变成个废人。还许诺,事成之后,再给我们每人三两赏银。”
听他说完,章鸣珂气急反笑。
“嗬,区区数十两银子,便想买小爷的腿。”章鸣珂冷笑一声,收起长剑,将剑尖横在墙壁上,沉吟片刻道,“小爷可以饶你们一命,还能加倍给你们赏银。你们替小爷打断赵不缺的腿,小爷给你们一人十两银子,若谁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抓来给我,小爷再赏五十两!”
那些都是本地混饭吃的打手,平日里帮着县衙收保护费,兜里的银子进进出出,真正落到他们手里却没几两。
听到章鸣珂的话,再想想章家的家底,打手们纷纷意动。
只可惜,这钱不好赚,他们没找到人。
章鸣珂也是第二日才知,朝廷征兵,赵不缺和孙有德几个,都被姓黄的狗官举荐去了军中。
他们那些不学无术的人,竟摇身一变,成为清剿起义军的正义之士。
一时间,章鸣珂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可他自己呢,在梅泠香眼中,又何尝不是赵不缺他们那样的人?
错了,一切都错了。
章鸣珂从书案后起身,展臂松松筋骨,取下椅背上的裘氅便要出去。
他要去见梅泠香,问她既然给高泩送过情诗,又为何来招惹他。
昨夜他没回寝屋,而是趴在书房的书案上小憩了半个时辰。
他年纪轻,又是习武之人,倒是看不出什么,只眉眼间略露出些疲态。
章鸣珂大力打开书房门扇,快步穿过庭院,刚迈出院门,迎面便遇上袁氏,章鸣珂顿住脚步:“母亲。”
“怎么?不甘心?舍不得?想去挽回泠香?”袁氏盯着儿子躲闪的眼睛,厉声喝,“你早干什么去了?!”
没等章鸣珂开口,袁氏亲自伸手把他往里推:“你可知,泠香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不再去纠缠?你给我回去待着,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再出来!”
袁氏不打他,不骂他,只是把院门从外面锁上了。
章鸣珂坐在院子里吹冷风,浑浑噩噩抱着酒坛,可刚把坛口凑到嘴边,又陡然放下。
失神一瞬,他将酒坛放到地上,塞上坛塞,冷风吹过鼻尖,一丝酒气也闻不见。
他目光随意落在偌大的,空落落的庭院,脑子里回响着母亲的话。
母亲说梅泠香什么也不要,只求他不纠缠。
她何其狠心,竟是想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他就这样令她嫌恶么?
蓦地,章鸣珂游离的目光在院中某一处定格。
他霍然起身,寒风吹动他微皱的衣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缸边,定睛往里瞧。
夏日开得娇美的睡莲,这时节已只剩下几根倔强的枯荷,折颈的枯枝下,鱼儿搅得倒映微动。
这两条小鱼,是专为她买的,章鸣珂脑中能回忆出许多次,她亭亭玉立含笑喂鱼食的画面。
“傻子,她不要你们了。”章鸣珂嗓音压得低,凶巴巴的。
可发泄完,他又觉自己比鱼儿们还可怜,鱼儿们不知道自己被抛弃,便不会痛苦,而他却要长长久久地去舔舐心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这几日,梅泠香日日陪着梅夫子下棋、说话,太阳好的时候,便在屋檐下支一张小榻,叫梅夫子躺着晒太阳。
许氏见她再没提起章家一句,也没过问章家生意或是家里的事,总觉哪里怪怪的。
可袁氏隔三差五仍会让人送东西来,许氏便按捺下心中疑虑,没说什么。
回到梅家已有七八日,眼见着梅夫子的气色好起来些,膳食也能多用几口,梅泠香心里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期盼。
或许,她可以带爹爹去云州养病。
这一日,阳光格外灿烂,明明是寒冬腊月,如光照在身上却有初春的暖意。
小榻侧摆着棋盘,新一局开始前,梅夫子忽而抬眸道:“这一局若是爹爹赢,你便如实回答爹爹一个问题,不许有任何欺瞒。”
闻言,梅泠香面上笑意一滞,神色变得不太自然,又扬起更灿烂的笑意掩饰:“爹爹想问女儿什么,只管问就是了,泠香从不敢欺瞒爹爹的。”
梅夫子未应话,垂眸拈起棋子。
小半个时辰后,梅夫子赢了,只是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时,明显顿了顿,仿佛连手都要抬不起来。
“爹赢了。”他仍是艰难挤出一丝笑,语气平静问:“你与章鸣珂和离了,是不是?”
梅泠香摇摇头,想要否认。
对上爹爹浑浊却能洞察人心的眼,她动作猛然停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煦暖的日光照在睫羽,微微刺目,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梅泠香睫羽颤了颤,终究艰难应:“是,我已与他和离,不是为了爹爹,不为任何人,只是我自己不想同他继续走下去。”
梅夫子唇瓣翕动,想说什么,又止住。
“爹爹放心,我都打算好了,还让松云在偏远的云州置办了一处小院,明日咱们就搬去云州,那里气候好,又鲜少被战乱波及,更适合爹爹养身子。”梅泠香怕梅夫子担心,语速比平日里快上许多。
似乎潜意识里的恐慌也在催促着她。
可仍是来不及。
最后那一句还没说完,梅夫子已然闭上眼皮,搭在棋盘侧的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
阳光下,他干瘪消瘦的面容,带着笑意。
“爹爹!”简朴的小院,传出梅泠香惊惶哀戚的呼声。
梅夫子家贫,亲戚不多。
梅泠香嫁给章鸣珂之后,倒有些鲜少走动的亲戚上门坐坐,试图套近乎。
但许氏夫妇不冷不热,连饭也不管,慢慢的也就没人再来热脸贴冷屁股。
梅家治丧,来的亲友并不多,一切从简。
山坡上多了一座土丘,周遭松柏青竹环绕。
梅泠香在石碑前垂泪时,并不知竹林里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佳人头戴白巾,素衣如雪,清泪涟涟,章鸣珂明明怨极了她,可时隔多日,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内又不受控地生出一丝心疼。
他攥紧拳,一遍遍暗骂自己没出息,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她似乎清减了些,但绝不是因为他,哪里轮得到他心疼。
不知是她没给高泩消息,还是高泩脱不开身,在并不庞大的人群里,章鸣珂没扫到高泩的影子。
直到梅泠香和许氏都被亲友扶着走远,周遭只余风吹枝叶的簌簌声,章鸣珂才从竹林间走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走到新刻的石碑前,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跪地磕了几个响头。
随即,他席地而坐,打开手中拳头大的小酒坛,将酒液悉数洒在石碑前。
“老头儿,你生前就看不起我这不成器的女婿,今日我也就不喊你爹了,陪你喝喝酒,也算缘分一场。”章鸣珂说着,望望四周,“你恐怕也想不到,临了还是我来送送你,你中意的高徒却没来。”
“算了,你也别失望,我瞧着这块儿也算是风水宝地,往后你便好好保佑,她,平安顺遂。”章鸣珂说到梅泠香时,顿了几息。
很快,他站起身,拂拂衣摆上的尘灰:“我也该走了,总不能永远被人看不起是不是?”
身孕
泠香带着爹爹灵位离开闻音县时, 已近年关。
风寒日冷,河面冰冻如鉴。
这一年的除夕,只怕要披风沐雪, 草草度过。
好在,阿娘和松云都在她身边。
梅泠香只剩这么两个至亲之人,有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
记得前世,世道彻底大乱是在入夏之前。她赶在除夕前动身,也是为了早些赶到云州,躲避战乱。
做出离开的决定,阿娘还觉得仓促,想过完年再走, 梅泠香执意如此,阿娘也拗不过她。
谁知,离开闻音县几日后,路上逃难的流民突然多起来, 泠香眉心轻颦, 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在破庙落脚这晚,梅泠香听到流民里有人与她们口音相似,她想知道闻音县的情形, 便让松云去问问。
不多时,松云把打听来的话告诉她, 梅泠香听得脊背发寒。
“小姐,他们竟然真是从咱们闻音县逃难过来的, 说是三日前, 闻音县被乱贼闯入, 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就连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松云说出这番话时,心惊肉跳。
她见识过那些乱贼的残暴,亲眼看到乱贼杀死护送她的两名家丁,惨痛的回忆被勾起,她脸色发白。
说到大户人家时,她又想到章家。
梅泠香眸光微闪,怔愣一瞬,显然与松云想到一处去了。
世道怎么突然大乱?连养着家丁的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
那……章家呢?
梅泠香心口猛地一跳,又竭力保持镇定。
章鸣珂有武艺傍身,再不济,逃跑的本事总是有的,梅泠香倒不担心他。只是担心章家太太袁氏,以及金钿、多福她们。
再担心,梅泠香也清楚,大厦将倾,她一个弱女子,无力去改变什么,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唯有自保。
许氏听说此事,更是一阵后怕,总觉得是梅夫子在天有灵,护着她们,才让她们躲过一劫。
离开闻音县,前往偏远的云州,是梅泠香一意孤行做出的决定。虽然许氏跟不上女儿的想法,但经过此事后,梅泠香再做出她不理解的事来,许氏都默默支持。
世道突变,老伴也撒手而去,有主见的女儿便成了许氏主心骨。
这倒是让梅泠香省心许多,不必事事想着如何跟阿娘解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下,情况比梅泠香想象中更糟,她们便不能按照原计划走,而是要快些赶路。
还要注意多方打听,免得同哪一处乱贼遇上,陷入前世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的路途,梅泠香她们赶路的速度加快。
为了自保,她没再带着松云和许氏单独赶路,而是与逃难方向一致的流民结伴同行。
她读过书,主意多,时常出谋划策,倒是帮着大家度过了几次危机。
只是她心里始终记挂章家太太安危,遇到口音相似的流民时,她便多番打听,可惜始终未曾打听到其消息。
哪怕有,也是不太好的。
将近正月十五,他们离云州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终于打听到,县城被攻破的那日,章家损失惨重,整个章家都成了贼首的据点。
连县太爷也被人杀掉,现下的闻音县,已完全脱离朝廷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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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消息时,梅泠香悬着多日的心,陡然沉下来。
她忍不住想,若她没有顾虑那么多,离开章家前,多提醒袁氏几回,劝她赶紧离开闻音县,结局会不会好很多?
可袁氏连去南方一带发展生意也不肯,哪会听她的劝,离开故土,举家搬到云州呢?
微微自责的同时,梅泠香心底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好人会有好报的,袁氏那样好的人,不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好些人都从城里逃出来,袁氏一定也可以,且还有一个会武艺的儿子护着她,只护着她一人,袁氏定然性命无忧。
梅泠香宽慰着自己,胃里却又是一阵不舒服,她别开脸,拿帕子掩住唇瓣,干呕了几下。
这两日她时常如此。
即便脸上刻意抹了尘土,遮掩容颜,许氏和松云也瞧出她脸色不太好。
见她又是这般,许氏忍不住轻拍她脊背关切问:“是累着了,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等赶到下一个镇子,咱找个郎中瞧瞧。”
这些日子,时常担惊受怕,她确实睡得不好,吃的也不好。
梅泠香素来不爱活动,她知道自己身子有些弱,像这般跋山涉水辛苦赶路,又是第一次,布履里的双足早已磨出水泡,脾胃不适、水土不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路行来,梅泠香比昔日任何时候都越发坚强,这样的不适,她并不太在意,微微摇头,挤出一丝笑,宽慰许氏和松云:“别担心,就是有些累到,脾胃不和,等过些时日到了地方,好好养几日,也就好了,不必为我多耽搁。”
梅泠香说着,目光扫过周遭跟着她们一道的数百人,微微抿唇。
她势单力薄,改变不了更多人的命数,可她还是想顺手多救一些人的性命,哪怕是为袁氏积福也好。
城门被乱贼攻破这日,闻音县杀声震天,百姓们似被关进屠宰场的禽畜,个个仓惶无助,凭着求生的本能四下逃散。
闻音县前脚被乱贼攻破,章鸣珂后脚便和李飞栋的兵马一道,杀入闻音县,打退准备劫掠章家的贼人。
匆匆将母亲托付给李大哥后,章鸣珂片刻未曾耽搁,单枪匹马往外冲。
外头乱得很,他们的人尚未控制住局面,不止要打退先攻入县城的贼匪,还要抵抗县城的驻军。
李飞栋不知他要去做什么,怕他出事,便立马抽出一小队人马跟在他后头。
在章鸣珂离开前,还算和乐安宁的县城,一夕之间变成炼狱,随处可见倒地不起的百姓,和燃烧的房屋。
不烈的日光被烟雾遮住,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烧焦的味道。
章鸣珂看在眼中,呼吸也被压迫得稀薄,他神色沉凝,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
蓦地,他挥一挥马鞭,马儿飞驰过街道,径直朝梅家所在的巷子奔去。
他心急如焚。
甚至来不及下马,伏低身形骑马闯入窄巷,险些撞到逃窜的人,才赶忙勒住战马。
转瞬间,他跳到梅家院门前,大力叩门,却没人应声。
他抬脚踹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正要抬脚进去,忽而被路过的老人叫住。
“你找梅家的人?她们几日前就搬走了,人不在。”老人摇摇头,望向不远处的火光,摇摇头,认命似的掉头往回走。
章鸣珂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跳几乎要震破胸膛。
她不在闻音县?几日前就离开了?这怎么可能?
外头乱糟糟的,硝烟四起,她一个弱女子能带着家人去哪里?
她怎么就不肯乖乖留在闻音县,怎么就不肯相信他会像答应梅夫子的那样,尽力护住她呢?
“敢问大爷,她们去哪里了?”章鸣珂听见自己发问。
他几乎无法思考,凭着本能问出这一句,语气焦急得连他自己也觉陌生。
那大爷摇摇头,只丢下一句:“不知道,能跑的都跑了,去哪里也比留下好。”
明明是腊月,天气还冷得很,空气却被火光炙烤得发烫。
章鸣珂坐在马背上,竭力保持冷静,去思量她现下的处境。
她不是在贼匪攻城时离开,而是提前几日便已离开。
是事先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早就打算好要走?
想想当初他去北方送货,她如何替他设定路线的情形,章鸣珂也知道,她是个未雨绸缪的聪慧女子。
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从来都是先做好所有打算,把可能的危险将至最低。
待他尚且如此,她待自己只会更周密。
这般一想,章鸣珂倒是气息平顺了些,不再那般担心她的安危,而是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
梅家祖祖辈辈都在闻音县,没听说哪里有远亲,要说她们可以投奔的人,章鸣珂晒来筛去,脑中只余下一位最稳妥的。
身处京城,有官职在身的高泩。
眼下战乱四起,哪里有皇城脚下安全?
她一定是带着许太太和松云她们,一起去京城找高泩了。
或许,这才是高泩没有赶回来祭拜梅夫子的缘由吧。
高泩不是不顾师恩,而是在京城,或是去往京城的路上,等着接应梅泠香。
此刻,再想起这个名字,章鸣珂的心仍泛着锥心的疼。
这个无情的女子,她就这样走了。
抛下闻音县里她瞧不上的一切,奔向她心里真正倾慕的如意郎君。
她早就不要他了,他却还傻傻留在原地。
章鸣珂目光越过门扇,盯着他曾名正言顺进出多次的梅家小院,心口似有寒风贯穿而过。
以为她会回头么?
他彻底不做这样的奢望了。
厮杀声起,章鸣珂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他不再去想时过境迁的儿女情长,而是神情肃然,面对眼前战局。
当他心无挂碍,便化作一支最锋利的箭,直钉敌人咽喉。
短短半日,尚未站稳脚跟的乱贼便被他们打退。
日暮时分,他们与官府的人马僵持着。
倒不是打不过,而是黄知县派来使者,说是朝廷愿意招安,只要愿意投降的,朝廷既往不咎,都赐予他们官职。
跟随李飞栋的,多是普通百姓,走上反叛朝廷的不归路,也只是为了不被欺压,能吃上一口饱饭。
他们并非天生一副反骨,内心深处也怕万一失败,会牵连九族。
一听说有机会做官,不再被人当做刁民反贼,军中便开始人心浮动。
李飞栋面露难色,章鸣珂则站出来,当着大家的面,细数黄知县那狗官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事迹。
“兄弟们不妨想想,在旁的地方,可曾听说朝廷要招安?这恐怕是那狗官的诡计,大伙儿千万别上当。我们本就有赢面,打赢他们,才有加官进爵的机会,若是被他骗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章鸣珂自己就是闻音县的百姓,他说出这番话,倒是说服不少人。
想要投降的声音弱下去,战鼓又响。
夜里,黄知县打扮成寻常百姓,想要逃出城去,却被章鸣珂抓个正着。
章鸣珂把他绑到阵前,泛着冷芒的剑尖抵在他心口:“说说吧,谁教你拿招安的话骗我们的?你若招了,小爷就饶你一条狗命!”
两人之间有过什么过节,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黄知县毫不怀疑,若他不说实话,章鸣珂念着昔日夺妻之辱,一定会杀了他。
望望无数乱贼举着火把逼视的大阵仗,黄知县抖着腿,急急应:“我说,我说!是我一个幕僚出的主意,我知道他人在哪里,你放了我,我带你去抓他。”
可是,章鸣珂从头到尾就没想放过他,更不在意是哪位幕僚。
哪怕事情过去许久,可一见到黄知县,章鸣珂便想起驻云山桃花林里的羞辱与不甘。
当初他就想杀了这狗官,现下杀也不晚。
黄知县话音落下的一瞬,心口忽而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章鸣珂手中长剑已刺穿他心脏,身上布衣殷红一片。
黄知县大口大口吐血,来不及说话,便咽了气。
杀回闻音县的路上,章鸣珂也杀过贼匪,但那都是不认识的人,他若不杀对方,对方便会取他性命。
眼前的黄知县,是他第一次对认识的人动手,章鸣珂握着剑柄的手异常坚定。
他要杀灭大魏的贪官污吏,还天下以清明。
不管是他认识的,还是他曾经的兄弟。
对,与赵不缺的账,他也迟早会算。
“兄弟们都听到了?”章鸣珂回身,面朝他们的兵马,神情肃然,周身隐隐透出几分宝剑出鞘的锋芒,“该死的狗官果然是骗我们的!往后类似的事情,或许还会有。章某不才,想在此恳请诸位,务必团结一心,相信李大哥,共同抵抗贪官仇寇,切莫中了旁人反间之计,功败垂成。”
“史书都是胜利者撰写的,你们想成为救国救民的英雄,还是被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官写成乱臣贼子?!”
夜风吹过一张张坚毅的脸,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擎起火把高呼:“当然要做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大英雄!”
“大英雄!”一呼百应。
黛蓝天幕下,攒动的火苗汇成一片,炽盛如朝阳。
男子身着甲胄,长身立于阵前,脊梁挺拔如松柏,目光如炬,整个人似横空出世带着肃杀之气的宝剑银枪。
李飞栋望着章鸣珂,眼中流露欣慰与赏识,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们的势力正不断壮大,不再是会被人轻易扑灭的萤火,而是无数冉冉升起的星,他们需要一个可以安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据点。
闻音县地理位置不是最好,但也进可攻,退可守。
章鸣珂和袁氏商议之后,愿献出宅院和全部家财,只是他不想抢李飞栋的风头,也不想让章家早早成为朝廷的眼中钉,便恳请李飞栋不要宣扬。
对此,李飞栋感激不已。
在章家安顿好之后,李飞栋把当时的场面说给袁氏听,袁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样一面。
袁氏激动得说不出话,想起梅泠香,眼中更是闪动泪光,连声叹息。
李飞栋不明白她在惋惜什么,也没追问,自那以后,他便待袁氏如亲母,恭敬孝顺。
袁氏知道他命运坎坷,双亲皆已不在,走到今日,全靠自己,也很佩服李飞栋的气魄,对起义军的反感倒是渐渐消弭。
在云州安顿好,已是二月中旬。
好些流民涌入云州,没地方住,房屋几乎是一日一个价。
幸而松云买的早,没花多少银钱,地段也不差,闹中取静。
梅泠香满意,许氏更满意,深深感慨女儿有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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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院子的时候,想着两家人一起过来住,实则来的只有她们三个,小院便显得有些空阔。
她们身上没有太多银钱,许氏想着租两间屋子给外人住,可她们初来乍到,每日都有生人进城,梅泠香不放心,便暂且作罢。
屋子有些旧,她们找来木头,自己动手修缮。
好在邻家沈大娘是个热心肠,愿意借工具给她们,还时常过来搭把手。
等屋子修缮好,两家熟络起来,梅泠香方知,沈大娘是孀妇,膝下有一独子。
这位沈大哥已及冠,年前外出给大户人家做工,就再没回来过,至今杳无音信。
沈大娘有意结识她们,一方面也是想向她们打听,路上有没有见过沈大哥。
“我儿子个子高,比本地大多数男人都高,随他爹,长脸,大眼睛,皮肤有些黑,力气比常人大。”沈大娘一面描述着,一面着急道,“诶?梅姑娘你读过书,擅不擅长画画?要不我说你画,画下来我也能知道描述得对不对,万一你们在哪里见过呢,是不是?”
梅泠香身子不适,但体谅沈大娘寻子心切,便强忍不适,提笔作画。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沈大娘是本地人,往后她们说不定也有需要沈大娘帮忙的时候。
泠香画技好,人也聪慧,沈大娘稍加描述,她便能体会对方想说的意思。
一盏茶的功夫后,肖像画好了。
沈大娘拿起画纸,激动不已:“对,这就是我儿子的模样,你们快瞧瞧,可见过他?”
沈大娘翻转画纸,朝向她们,一一拿给她们看。
许氏和松云仔细看看,没有印象,双双摇头。
而梅泠香,终于压不住喉间翻滚的不适,快步绕至屋后恭房。
听到那难受的动静,许氏赶忙跟过去瞧。
沈大娘听着直皱眉,冲松云道:“你们家小姐怎么又吐了,看过大夫没有?水土不服也是有轻有重,不舒服得赶紧抓药,别小病拖成大病。”
其实她很想问问松云,梅小姐会不会是有喜了。
她是过来人,怀她儿子的时候就总吐。
可梅泠香她们是才搬来不久的,家里也没见个男人,看梅泠香的模样,年纪轻轻,秀雅不俗,像是没出阁的姑娘。
沈大娘怕说错话,冒犯了人家。
万一真是云英未嫁的,怀上身子,那就不是有喜,是有得愁了。
云州这小地方,民风再开化,姑娘家未婚先孕,名声也不好。
许氏也有经验,可这几个月她们经历了太多事,离女儿与章家少爷和离也已过去许久,她根本没往这边去想。
“养了数日,怎么也不见好?”许氏扶住梅泠香,拧眉做了一回主,“娘陪你去医馆看郎中,用罢午膳便去,不能再拖下去。”
吐过之后,身子清爽了些,梅泠香想说她没什么事,可对上阿娘眼中浓浓的担忧与焦急,她又将嘴边的话咽下去。
看看郎中也好,能让阿娘安心。
或许吃过药,她胃里也好受些。
沈大娘家里就她一个,梅泠香她们便留沈大娘一道用午膳。
许氏见女儿瘦了些,想给女儿补补身子,特意做了一道油亮油亮的红烧肉。
哪知,尚未端上膳桌,梅泠香闻见那油腥味儿便掩上口鼻,远远避开。
从前她多少能吃两块,现下竟是闻也闻不得了。
许氏无法,只好把大肉撤下去,拨出一些,给沈大娘带回去吃。
梅泠香食欲不佳,午膳勉强用了半碗。
许氏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便把厨房交给松云收拾,她摸出几两碎银、半贯文钱,便催着梅泠香出了门。
云州气候与闻音县大不相同,才初春时节,已热似夏日,只能穿单衣。
午后正热的时候,医馆里人不多。
梅泠香摘下帷帽,将手腕放到脉枕上,面上露出些许倦色,倒不担心什么。
替她诊脉的是一位女医,年纪与许氏差不多大。
她看看梅泠香脸色,指腹在泠香腕脉搭了片刻,面露疑惑,目光不自觉往下移,落在泠香平坦的小腹。
“大夫,我家女儿水土不服已有多日,吃些什么药才能好?”许氏焦急问。
女医看看梅泠香白净秀丽的小脸,便知她们是从外地来的。
继而,女医收回手,望着许氏,低声问:“你女儿成亲没有?”
若是成了亲,应当有夫家的人陪着来才是。
许氏没听明白,女儿身子不适,与成没成过亲有什么关系。但女儿已然和离,现下是独身,应当算是没成亲吧?
许氏略思量,摇摇头。
女医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提笔写脉案:“你女儿啊,是喜脉,将近三个月的身孕,胎相不太稳固。”
说到此处,她忽而抬眸,望向面色发白的梅泠香:“至于吃什么药能好,便要看小姑娘你想不想要这孩子了。”
“什么?我,我有身孕了?”梅泠香惊愕不已。
回想女医的话,她心里快速默算着日子,梅泠香脸色越发苍白。
她脑海中浮现出久久不曾去想起的郎君,呼吸也不由地变缓,她怎么也想不到,和离之前那一夕荒唐,他竟真往她肚子里塞了小娃娃!
她月事素来不太准时,这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月事没来,她只觉省心,怎么也没想到,是怀有身孕的缘故。
女医言外之意,她听懂了。
今日,她应当抓安胎药,还是落胎的药呢?
她与章鸣珂早已和离,此生此世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却在最不适合的时候,有了他们的骨肉。
梅泠香心里乱得很,她有些茫然。
素来有主见的她,第一次望向许氏,轻唤:“阿娘。”
她想让阿娘替她出出主意。
许氏也被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听到梅泠香唤她,才强打起精神思考。
她盯着梅泠香的肚子,眉心皱得纹路清晰。
半晌,她以商量的语气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要不,还是不要了吧?”
许氏思量的时候,梅泠香自己也在想。
她脑中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浮现,一时是与章鸣珂和离前的点点滴滴,一时是和离那日她说的那些无情的话,一时是听到的关于闻音县被破,章家被洗劫的噩耗。
她对章鸣珂,虽谈不上爱,但也没有怨,没有恨。
即便和离,再不往来,她也不会希望章家败落,不希望章鸣珂和袁氏在战乱里丧命。
可万一呢?万一章鸣珂和袁氏都已不在人世呢?
想想前世他们的结局,梅泠香不寒而栗。
她改变了一些什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能扭转。
感受到许氏和女医的目光,梅泠香奇异般冷静下来。
她平复心绪,说出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大夫,烦请替我抓几副安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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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望着女儿, 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女医探究的眼神,更是让许氏不适。
怕对方传出什么对梅泠香不好的话来,许氏匆匆解释:“大夫你别误会, 我女儿成过亲的,只是已同那郎君分开,现下是独身,我刚刚才会摇头否认。”
女医点点头,非亲非故的,她没多说什么话,目光往梅泠香身上落落,摇摇头, 起身照方抓药去了。
在人家的医馆里,许氏有再多话,也不好同梅泠香讲。
等抓好药出门,戴上帷帽, 许氏终于打开话匣子念叨她。
看着梅泠香手中的一摞药包, 许氏觉得扎眼,一把抓过来,自己拿着:“馥馥, 你可想好了?你都同他和离了,同他们章家没有关系了, 还给他生孩子做什么?你以为生孩子是容易的吗?你哪里晓得要吃多少苦?”
梅泠香听得出阿娘的焦急与担心,但她已打定主意, 便不会轻易回转。
“阿娘, 我都知道, 您放心,女儿有本事把这孩子养大。”梅泠香说话时, 语气温柔,眸光微垂,她嗓音低下去,“我不是给别人生孩子。”
她穿的是略收腰的短衫罗裙,腰腹平坦如昔,怎么也看不出里面竟悄悄孕育着新的小生命。
当初她与章鸣珂初成亲时,阿娘怕她早早怀孕,便在私底下同她说过生产的苦楚。
所以,梅泠香对她即将面对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
做出留下这孩子的决定,虽有些冲动,却不是为了给章家留一线香火。
冷静下来再想,她也不后悔。
她很清楚,留下这孩子,她只为自己。
从她提前去找张神医给爹爹治病,却找不到人,到张神医告诉她,爹爹药石无医,再到爹爹去世,章鸣珂和袁氏也很有可能罹难。
梅泠香一直陷在不能言说的恐慌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一面想挣脱前世的命运,一面又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走向命定的结局,她怕自己挣不脱这命运。
可现下,她腹中有了新的小生命,这是前世没有出现过的小小生命。
若她生下这孩儿,将之抚养成人,是不是说明,她能够改变一些事,至少能让她和阿娘、松云她们有个好的结局?
她垂眸沉思,神情平和,许氏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忍不住道:“娘知道你本事大得很,能养活这孩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旁人会如何看待你?还有,这孩子从生下来,便没有爹爹,你将来要如何跟孩子交待?”
腹中虽有骨肉,可梅泠香还没有特别的感觉,也没有成为母亲之后,事事为孩子打算的感受。
生下孩儿,旁人或许会对她有偏见,那她若长到二十岁、三十岁,都不再成亲,旁人难道不会对她有另一种偏见么?
梅泠香知道,她不会因为旁人的偏见,再找一位郎君凑合成婚。
也不会因为旁人可能的偏见,放弃她此刻想看到的那一点希望。
“阿娘,只我们三个过日子多孤单,就让她来到这世上,给咱们做个伴,不好么?”梅泠香知道阿娘在意什么,她便这样去说服阿娘。
果然,许氏听到这话,登时愣住。
是啊,女儿往后会不会再成亲,还是没影儿的事,若她不成亲,便一直会是她们三个相依为命。
松云不小了,过一两年很可能嫁人。
许氏自己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哪天生一场病,找泠香她爹去了,这世上岂不就剩女儿孤孤单单一个人?
思及此,许氏目光往梅泠香小腹上落落,眼神有松动。
留下孩子,似乎也不尽是坏事。
云州城虽安定,到底是小地方,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女儿在这里找到如意郎君的可能性太小。
若留下孩子,哪怕泠香不再成亲,等老了也有依靠。
眼见着已经能看到她们住的巷子,许氏终于松口:“行吧,你想留就留着,咱们三个哪会养不起她一个。”
云州临海,多吃海产,梅泠香吃不惯当地口味。
她原本想长长久久定居云州,这些时日胃口总不好,她定居的心思便有些动摇。
暂且在此躲避战乱,待烽火散、天下定,她要带阿娘和松云搬到更适应的地方去。
现下,章鸣珂和袁氏多半已不在了,她不由想着,往后可以再搬回闻音县,到时还能时常到爹爹墓前坐坐,陪爹爹说说话。
正值清明时节,外头下着雨,梅泠香从绵如春雨的思绪中回神,听着雨打屋檐的轻响,将细烟袅袅的线香插在梅夫子灵位前的香炉里。
云州离闻音县太远,她暂时无法去爹爹坟茔前祭拜,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灵位前上柱香。
她把有孕的事,以及自己的决定也告诉爹爹。
说话间,眉眼间悲伤减淡,她已能平和接受爹爹去世的事实,眼中也生出新的希冀。
院门被推开,沈大娘伞也没打,面带喜气走到屋檐下,朝里招呼:“泠香,他们刚给我送来一封信,说是我儿子寄回来的。”
她重重跺几下脚,拍拍身上尚未渗入衣料的水珠,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梅泠香:“大娘我不识字,你快读给我听听,这信是不是沈毅写的?他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都说养儿防老,防什么老,离家半年,我连人都找不着。”沈大娘又气又担心,说着说着激动得嗓音哽咽。
想到梅泠香怀着身孕,她说这些抱怨的话,不合适,又赶紧打住,把心思放回信上。
“那我就替大娘撕开看看。”梅泠香说完,轻轻撕开信封,取出一叠略粗糙的纸笺。
沈毅是个粗人,字写得不好看,大小都不一致,却是沈大娘熟悉的字迹。
沈大娘眼圈红红,梅泠香温声读给她听,她一字一句都听得认真。
“儿不孝,现下在忠勇将军当差,将军杀敌勇猛,所向披靡,哦,这些好词都是儿听飞哥夸赞将军的时候学到的……”
“儿过去只会使蛮力,现在才知道,儿也能干大事,阿娘好生照顾自己,等天下太平那日,儿就回来奉养阿娘。”
沈毅写了很多,有涂改痕迹,还有错字,显然写信对他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
但他还是写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沈大娘,沈大哥很孝顺。”梅泠香将信笺交还给沈大娘,还说些好话哄她。
“孝顺什么?他懂什么大事,别给老娘惹事就谢天谢地了!”沈大娘又是哭又是笑,小心地把信收回袖子里。
她虽不识字,可这是儿子寄回来的信,是个念想。
看到信,知道儿子还活着,她心里就踏实。
“让你见笑了。”沈大娘擦擦眼泪,挤出一丝笑道,“别说那臭小子了,说说你吧,身子怎么样?”
两家走动多,沈大娘性子泼辣,还替她赶走过在门外转悠的浮浪子,梅泠香知道大娘是个好心人。
听到沈大娘问起,梅泠香将手搭在小腹上,语气熟稔,透着微微一丝紧张与羞赧:“还没什么动静,这几日胃里倒是不再难受了。”
“还早,再过两个月,她就会在你肚子里翻跟头了!”沈大娘笑道。
从前的事,梅泠香并未告诉沈大娘,只说与孩子她爹在战乱里走散了,她爹很可能已不在人世。
沈大娘相信她的话,没把她想成不自爱的姑娘,还劝她别担心,大家一起打听孩子爹的下落,兴许还活着呢。
和沈大娘说起孩子的事,梅泠香便有些心虚,下意识摸摸耳尖。
沈大娘越好,泠香就越不好意思骗人。
如此情态,落在沈大娘眼中,只当她是还没做好当娘的准备,有些害羞。
她这般文弱秀气的模样,要独自生养孩子,不知道多艰难。
沈大娘看着梅泠香的肚子,心中便不由生出些感慨与同情。
“大娘问你一句话,你别怪大娘多嘴。”沈大娘原不打算说,终究忍不住开口,“若找不到孩子爹,你打算怎么办,真打算一个人养孩子?你模样生得好,性子又温柔,家里没个男人,门口恐怕总不能清净,多的是春心萌动的少年郎想打你主意,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梅泠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错愕应:“我?我暂时没有什么想法,就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开一间私塾,当个女夫子,教周边想识字的孩子们认认字。”
沈大娘听懂了,梅泠香是想自食其力。
想法是好,她学识、气度也好,应当会是个好夫子。
可是,她独身生下个孩儿,哪怕告诉旁人,孩子是遗腹子,又有几个人肯信呢?
沈大娘担心,会有人怀疑梅泠香的人品,不愿意把孩子给她教。
但这话,沈大娘没说,而是说起另一件看起来没关系的事:“往常信差是不往家送信的,只让人带个口信,自己去驿站拿,今日这小伙子却亲自给我送来,还很客气。因着下雨,路不好走,我就泡了茶让他坐会儿。”
沈大娘没接着往下说,而是盯着梅泠香过于好看的脸蛋瞧。
也难怪云州城里的年轻人这么快就知道她,沈大娘在云州城这么多年,就没见第二个如此标致的姑娘。
越是无依无靠,越是惹人怜惜。
梅泠香听出她未尽之意,眸光清正,温声道:“大娘屋里有客,泠香便不多留大娘了。外头雨大,我去给大娘拿把伞。”
她并没说要送沈大娘回去,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好,这周围哪家有孩子我都知道,等我找机会也帮你问问,有没有想上私塾的。”沈大娘起身,面上笑意不减。
她也觉得那小伙子配不上梅泠香,不管模样还是气度,皆是云泥之别。
普普通通的小伙子,娶到仙女儿似的闺秀,也未必消受得起这福气。
是以,沈大娘回去便转达了梅泠香的意思。
她走之后,梅泠香坐在窗前,一面听雨打绿叶的沙沙声,一面梳理听到的事。
那沈大哥竟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着一帮反贼打仗去了。
不知跟的哪一路反贼,知不知道闻音县章家的消息?只想想,梅泠香便歇了去碰运气的心思。
她已确定章家被洗劫,也知章鸣珂和袁氏前世的结局,便不再心存幻想。
梅泠香又想起,沈大哥家书里提到的忠勇将军什么的,从前没听说过的人物。
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那些反贼便敢自封起王侯将相,视朝廷为无物。
方才她真该劝劝沈大娘,让沈大哥早早脱身,不要牵连家人的。
可是他们打仗恨不得一日换一个地方,沈大娘也联系不上沈大哥,劝也白劝,她索性不去想旁人的事。
目光落到书案上,梅泠香眸光微闪,她想起听沈大娘的描述,绘制沈大哥画像的事。
或许,她该给袁氏和章鸣珂也画张像。
否则,时日一久,她怕那人在脑海中的模样越来越模糊。
等孩子长大问起,她甚至说不出孩子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泠香望向窗外银亮的雨丝,心内莫名感慨,这清明时节,恐怕也只有她才会想到给章鸣珂和袁氏烧些纸钱,上柱香。
昔日家财万贯、积谷成仓的章家,竟是连人带物,什么都没有了。
念头转过,梅泠香便拿过纸张,提笔作画。
画好之后,望着栩栩如生的章鸣珂,梅泠香才恍然发觉,原来许久不去想他,他在她脑中的模样却依然清晰。
梅泠香愣了愣,她对章鸣珂当真半丝情分也无吗?连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她收起笔墨,下意识抚抚小腹,第一次去想,该给孩儿取个怎样的小名才好。
半晌,梅泠香想到一个。
不如就叫玉儿好了,不管男娃女娃,都合适。
时光飞转,光阴如梭,转眼间夏去秋来。
这厢,章鸣珂步入军帐,带起一阵风。
不经意瞥一眼正揪头发,愁成苦瓜的亲卫沈毅:“怎么,又在给沈大娘写信?”
连月来,他已攻下不少城池,李飞栋自立为王,封他为忠勇将军,赞他勇冠三军。
“可不是,真是愁煞我也,提笔写字真是比打仗还难,但不写信回去,又怕我老娘担心。”沈毅抓抓头发,忽而拿起纸笺站起身,求到章鸣珂面前,“要不属下来说,将军替我手书?”
章鸣珂轻笑,随意坐到地毯上,擦拭沾血的刀锋。
“你看我像擅长提笔的人?我的字也没比你强到哪里去,你与其求我,不如去求飞哥。”章鸣珂动作顿了顿,“他就算不帮你写,至少能给你找几张字帖练练。”
沈毅想想也是,他的字好不好看倒无所谓,可一想到他娘不认字,肯定会找旁人念信,他的字对人家好心念信的人来说,便是莫大的折磨了。
为了不折磨人家,沈毅揣着信笺向章鸣珂抱拳施礼,出去找李飞栋了。
李飞栋正要离开此地,回闻音县坐镇,也是无暇顾及。
果然如章鸣珂所说,让人找出两张字帖给沈毅,临走前,又叮嘱一句:“你们在此处大抵还得驻扎些时日,若你快些寄出信去,或许还能赶上向大娘讨一封回信。”
沈毅拍一下脑袋,还真是!
回到营帐,他练了一页字,便顺着那信往下写,还特意在后头加了两个字“盼复”。
给沈大娘读这封信时,梅泠香还在月子里,她虚弱地挤出一丝笑:“大娘,沈大哥的字似有长进,看来他在那边过得不差。”
说着,她指指后面那两个字:“大娘想不想回一封信?也许沈大哥能收到。”
“他在信里说我可以回信了?”沈大娘眼睛一亮。
将近一年没见到儿子的影儿,她哪能不念?沈大娘有好些话想对儿子说。
梅泠香学问好,沈大娘本想请泠香帮她写回信,可看到泠香虚弱憔悴的模样,她便转而去找松云和许氏。
许氏识字也不多,又怕自己写的字拿不出手,最后落到松云头上。
大军拔营前,沈毅收到回信,激动地拿给章鸣珂看:“将军,我娘真给我写信了!”
有些字,沈毅不认识,章鸣珂听他念地磕磕绊绊,索性拿过来念给他听。
信里,沈大娘没说什么思念儿子的话,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叮嘱他别惹事的话倒是不少。
章鸣珂念着念着,鬼使神差想起从前,母亲时常责骂他,但那些责骂的话,他早就记不清了,唯一深深刻在心口,一日也忘不掉的,是另一个人骂他的话。
和离之日,那个无情的女子,曾当面说他是个不思进取、一无是处的郎君。
至今想起那番话,他心口仍隐隐作痛。
章鸣珂深吸一口气,继续念信。
后面便是些叙家常的话,什么邻家小娘子早产,生下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娃啦,什么街坊嘴碎,坏人家小娘子名声啦,还有大娘帮小娘子赶走堵门的浮浪子,让沈毅回去帮忙撑腰之类的话。
章鸣珂自己与母亲从未说过这些琐碎的家常,读起来倒觉新鲜。
信中的小娘子,章鸣珂倒没在意,他只觉有其母必有其子,沈大娘是和沈毅一样热心肠的好人。
夜深人静之时,章鸣珂没睡着,他脑中仍忍不住回想着梅泠香仍数落他的那些措辞。
蓦地,章鸣珂坐起身,从枕下翻出那两方绣着梅花的情诗绢帕。
这会子,她想必已如愿以偿,嫁给高泩做官太太了吧?
等攻破京城那一日,他定要亲自登门拜访高泩夫妇,让梅泠香好生看一看,他到底是顶天立地,还是一无是处!
又一年过去,无数支起义军里,多半被剿灭,或是兼并。
还剩下几个势力最大的僵持着,其中便有章鸣珂他们这一支。
他们所到之处,从不犯百姓分毫,也是人心所向的一支。
正因如此,便最先成为朝廷的眼中钉,几乎是腹背受敌,处境变得艰难。
章鸣珂咬咬牙,眼中划过嗜血的暗芒。
这一战,足足打了半个月,敌将被他一箭穿心,副将却被沈毅生擒。
沈毅为了邀功,把人五花大绑揪过来,甩麻袋似的甩在章鸣珂面前:“将军,属下来领赏银了!”
章鸣珂随意瞥一眼地上吐血的人,掏出钱袋子,丢给沈毅:“拿去。”
言毕,他站起身,准备把这半死不活的俘虏拖进刑房审问。
哪知,他刚挪步,便见地上那人抬起头来:“章鸣珂,你怎么还没死。”
那语气咬牙切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
声音陌生又熟悉,章鸣珂盯着那血污的脸,半晌,扬起唇角:“赵不缺,还真是冤家路窄。”
章鸣珂把人带去刑房,第一次没让沈毅动手,而是将所有人都挥退,他亲自把玩着匕首,朝着被锁链锁住的赵不缺走过去。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赵不缺淬一口血,被章鸣珂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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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是想知道,听到赵不缺的语气,他忽而又不在意了。
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于公于私,他们都是死敌。
许是被梅泠香伤得彻底,兄弟反目都没能在章鸣珂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赵不缺并非意志坚定之人,再加上章鸣珂下手不留情,折了他一条腿,穿透他一边肩胛骨,赵不缺便什么都招了。
捏着审问到的情报,章鸣珂并不着急走,而是将纸张收好,不紧不慢走到一侧洗净双手。
在赵不缺充满恨意与疑惑的目光中,章鸣珂拿洗净的长指,从袖中扯出两方绢帕。
赵不缺看到绢帕上的小小梅花,认出是何物,忍痛嗤笑:“没想到你还留着,章鸣珂啊章鸣珂,你可真没出息。”
身上被章鸣珂扎得千疮百孔,赵不缺恨毒了他,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话去刺激他:“章鸣珂,我记得你们新婚之夜是没同房的吧?那你后来有没有收元帕?你猜猜梅娘子跟你之前,有没有跟过高泩呢?”
“住口!”章鸣珂狠狠扇了赵不缺一巴掌,他不去想赵不缺故意刺激人的话,而是盯着赵不缺,沉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剩下那几方绣了诗文的绢帕在何处。”
剩下的几方绢帕?赵不缺险些忘记,他还撒过这样的谎。
哪里有什么绢帕,从头到尾都是他引章鸣珂出去挨打的诱饵。
但他怎么可能告诉章鸣珂呢,他只希望章鸣珂痛苦得越久越好。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死也不会告诉你!”赵不缺猖狂诡谲的笑声回荡在刑房。
下一瞬,那笑声戛然而止。
章鸣珂攥紧手中绢帕,语气森然:“那你就去死。”
无所谓,只要赵不缺死了,便没人知道那些帕子从何而来,又是谁送给谁的。
梅泠香想开私塾,确实不算顺利,外面流言蜚语很多,没人愿意把孩子送来。
但她并不在意,玉儿半岁的时候,她身子恢复大半,便把玉儿交给阿娘带,她和松云支起摊子售卖亲手所制的胭脂、香粉。
云州很少有冷的时候,四季花开不败,梅泠香又从书里读到过古法制脂粉的方子,一试便成。
刚开始少有人光顾,倒是有浮浪子来闹事,她便学得泼辣些,拿簪子刺人,拿棍子赶人。
沈大娘也时常在她摊位前吆喝,若谁敢欺负她,等沈毅回来一定找上门去算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渐渐的,来闹事的少了许多,云州城的人也看出她并非轻浮女子。
加上她肤色白皙,靡颜腻理,又刻意穿上鲜妍的衣裙,执一柄团扇站在摊位后,亭亭玉立,人比花娇,前来询问的人便渐渐多起来,每日也能赚上二两银钱。
她们花销不大,日子倒也和乐无忧。
转眼间,玉儿已能磕磕绊绊说出成句的话。
这一日,梅泠香收摊回来,被玉儿抱住小腿问:“阿娘,玉儿的爹爹呢?”
许是听谁说了什么话,才会有此问吧,梅泠香放下东西,屈膝笑着哄她:“玉儿有阿娘,有外婆,有松云姨姨,有沈奶奶疼,不是很开心么?我们玉儿不需要爹爹。”
“爹爹不要玉儿是不是?”玉儿说着,吧嗒吧嗒落泪,“旁人都有爹爹,就玉儿没有。”
她小嘴长大,哇哇哇哭起来。
梅泠香无法,只得领她到梅夫子灵位前,指指灵位后墙壁上的画像:“玉儿,你瞧,那就是你爹爹。爹爹不是不要玉儿,他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回来看玉儿。”
新朝
一眨眼, 她们到云州已有三载。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柳枝拂堤, 处处透着欣欣向荣的绿意。
两岁半的玉儿,已从瘦瘦小小的一团,长成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沈大娘话多,喜欢逗玉儿玩,玉儿学会说话便比寻常孩子早了近半岁。
自她会开口说话,梅泠香便时常读诗文给她启蒙。
到两岁半的时候,玉儿说话已是清晰流利,还能奶声奶气背出好些诗文, 梅泠香便时而奖励她一些爱吃的零嘴。
孩子聪慧,却又活泼好动,不太能坐得住,只要梅泠香闲下来, 玉儿便缠着她陪玩。
梅泠香身子柔弱, 精力不济,哪里陪得动她?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找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陪她玩。
自此, 梅泠香便每日出摊半日,午后把东西交给许氏和松云她们看着, 她自己则在小院新搭的凉棚下,教玉儿和几个三五岁的孩子读书识字。
脂粉摊子能养活她们一家, 还有富余, 梅泠香已攒下一笔银子, 并不缺钱。
是以,她开私塾并不收许多束脩, 只一人收十文的笔墨钱。
周围邻里虽不是富庶人家,却也有让孩子识文断字的心,寻常私塾他们供不起,梅泠香的要求不高,却是供得起的。
前两年,梅泠香要开私塾,他们不敢把孩子送来,怕梅泠香不知自爱,品德败坏,把孩子教坏了。
可两年过去,他们多少与梅家人打过交道,晓得梅泠香是怎样的人。
玉儿被教得怎样聪明伶俐,他们更是有目共睹。
是以,沈大娘刚把梅泠香要收学生的消息放出去,便有十多个孩子想来。
梅泠香自知精力有限,教不了太多孩子,且也不是每个孩子都擅长识文断字,她并不想给自己找太难教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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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挑个时间,备上瓜果,把孩子们聚在一处,从中挑出五位脑子灵些的。
没被挑中的孩子,她也备上一份饴糖,让他们带回去吃。
邻居们倒不好意思说她拿乔,反而来问她,觉得他们的孩子更擅长做什么,请她给些建议。
自此,梅泠香与邻居们相处得倒是越来越融洽。
玉儿在临近的巷子里玩,她也不必担心走丢。
清明将近,梅泠香出门采买香烛、纸钱,准备祭拜梅夫子、章鸣珂和袁氏。
走到街上,忽而听到身着衙门公服的官差敲锣巡街相告:“新君上位,大赦天下!”
天边云翳被风吹散,眼见着这场雨下不来,日光倒是从变薄的云层里穿透,洒在春城的新绿上。
梅泠香提着藤筐,立在风中,一阵恍惚。
她们在云州城待了三年,日子过得平顺,便许久没再打听外头的事,竟不知天下已改换日月。
买好东西之后,梅泠香盯着脚下青石板路,心不在焉往回走。
也不知是哪一路起义军,有这般神通广大的本事,竟然真的打败朝廷,名正言顺执掌天下。
街上人人议论此事,梅泠香沿路向人打听了两句。
可云州城的百姓,知道的还没有她多,梅泠香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回到家中,与阿娘和松云说起此事,一家子都颇为感慨。
玉儿不认真用膳,偏过小脑袋,一个劲儿追问:“阿娘,新皇帝是谁?他很厉害吗?是沈叔叔当皇帝吗?”
沈大娘赶忙捂住玉儿的嘴,连呼“童言无忌”。
小姑娘只大人说过,沈奶奶家有位沈叔叔一直在外头打仗不回家,听说有人打赢了仗,当上皇帝,便想到沈叔叔。
梅泠香愣住。
沈大娘吓得脸发白:“幸好只有咱们几个在,否则你这小丫头就要被抓到牢里去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兴说,你沈叔叔也没那么大本事。”
满屋子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觉得那得胜的起义军,跟沈毅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沈毅已有数月没写信回来,如今终于尘埃落定,沈大娘既安心,也担心。
安心的是,沈毅不用再跟着起义军出生入死,担心的是,沈毅到底还有没有命回来?
看出沈大娘的担心,梅泠香心内暗叹,劝慰几句,便把玉儿的小脸掰正,佯怒道:“玉儿,好好吃饭,否则晚些出去玩,你可追不上虎子他们。”
玉儿是几个玩伴里最小的,腿最短,又喜欢追着哥哥姐姐们跑,轻易便被梅泠香拿捏住。
也不要许氏喂她了,自己扶着碗边,大口大口吃。
梅泠香微微摇头,想起她们对其一无所知的新皇帝,她只希望这位改朝换代的新帝,是一位英明的君王。
好好指定国策,让百姓们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三年战乱,天下必是满目疮痍,她们这些寻常百姓,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梅泠香有些想回闻音县,可孩子尚小,走远路怕水土不服。
云州一带的天气,也一日一日热起来。
她与阿娘、松云商量一番,决定等夏末初秋动身,或者等玉儿再大些,明年开春动身也不迟,正好赶在明年清明前,回到闻音县,去爹爹坟前坐坐。
捣花汁的时候,闻着淡雅的花香,梅泠香想着改朝换代的事,忽而顿住。
她想起一个人,高师兄。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师兄还在京城为官,不知新帝会不会重用旧臣,而高师兄这样的旧臣,又愿不愿意恭迎新帝?
梅泠香离得远,并不知晓京城的情形。
而章鸣珂,他身先士卒,第一个带兵攻破城门,将马蹄踏上京城的长街。
他对京城的一切,要熟得多。
在进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骑着战马,径直冲到高泩家门前,趾高气扬地叩开门,居高临下望着昔日看不起他的人,让他们看看他今日有多威风。
实则,当他真正骑马立在高泩家大门前,他却迟疑了。
满城百姓、官员皆是风声鹤唳,紧闭门户,高家也是如此。
章鸣珂望着那严丝合缝的大门,并未下马叩门,而是勒住缰绳。
马儿百无聊赖地点了几下地面,哒哒的轻响让他忍不住牵起一丝自嘲的笑。
三年来,他身经百战,多次闯过鬼门关。
他是功勋赫赫,还是一无是处,已是既定的事实,何须旁人评说?
江山初定,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去做,而不该陷在这微不足道的执念里。
默立须臾,章鸣珂掉转马头,去承担他眼下应当担起的职责。
李飞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晋,自此大魏改称大晋。
诸多立过功劳的旧部,皆被封官拜相。
身为皇帝唯一的结拜兄弟,章鸣珂被封为大晋唯一的异姓王,宸王。
食邑之广,令人咋舌。
旧部里虽有彼此不服的,却没人敢对章鸣珂不服,毕竟谁都知道,他打起仗来连死都不怕,是真正去拼命。
他还为李飞栋挡过箭,险些丧命。
是以,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谁也不敢质疑。
旧部暂且能安抚住,旧朝的京官们如何发落,却是个难题。
李飞栋心中已有想法,却还想试探旧朝文武官员的态度。
他下旨,让旧朝的文武官员各上一道贺表。
最初三日,无人应声。
直到第四日,有两人将贺表递进宸王府,请他转交皇帝。
一个是昔日吏部侍郎梁彬,曾与宦官勾结,残害清流的奸佞小人。
另一位,倒是让章鸣珂有些意外。
不是旁人,正是昔日将他比成地上污泥的榜眼高泩。
章鸣珂捏着那份贺表,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唇角牵起一丝嘲讽。
这般没有气节的小人,便是梅泠香倾慕许久的郎君么?
高泩做出此举,必将被满朝文武耻笑,难道他们不知道么?
是梅泠香让他做的,还是他不顾梅泠香反对,自己执意要出风头,为权势折腰,博一个好前程?
章鸣珂略想想,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她是多清傲的人,怎会愿意让高泩写出这份贺表?
如今,高泩把贺表递到他手里,梅泠香若是知晓,会是怎样的表情?
哦,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如今贵极人臣的宸王是他章鸣珂。
就凭梁彬曾经做的事,死不足惜。
可高泩呢,章鸣珂并不希望他就这么被皇帝冷落。
他不是想表现么,那便给他机会表现。
“沈毅,把贺表送进宫里去,顺便替本王递一道折子。”章鸣珂说着,把贺表合上,交到沈毅手中。
他自己则走到书案侧,拿起一道空白洒金奏折,慢条斯理落笔。
几日后,梁彬入大理寺牢狱,高泩则任大理寺卿,主理梁彬草菅人命、谋害朝廷命官的旧案。
也是巧合,两人都曾师从梅夫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鸣珂坐在假山侧,往碧绿的湖水中撒一把鱼食,引得游鱼探出水面争抢。
湖中两条大些的锦鲤,是他从闻音县运来的。
当年小小的两条锦鲤,在这个春日,竟已开始产卵,湖水隐约可辨出小小鱼子。
“你们大抵也想不到,最后只有小爷对你们不离不弃。”章鸣珂轻嗤一声,将脑中关于过去的画面强行挤出去。
也不知道,若梅夫子泉下有知,见到高泩审梁彬的情景,会不会气得掀起棺材板?
梁彬被定罪那一日,章鸣珂没去看。
他这个昔日最喜欢招摇过市的大少爷,成了高高在上的宸王后,倒变得低调。
京中多数人不认得他,他也不想与那些朝臣结交。
府中的书房,还有宫里的藏书楼,反倒成了他常去的地方。
“过去倒没发现你爱看书。”李飞栋打趣他。
章鸣珂翻开书页,抬眸望一眼他,目光又落回去:“以前觉得读书头疼,如今倒是能读出些滋味来。歇了些时日,骨头都懒了,臣宁愿啃这些晦涩难懂的书,也不愿意回到那些命悬一线的日子了。”
李飞栋明白他的意思,拍拍他肩膀,想到过去的不易,李飞栋自己也感慨不已。
随即,坐到章鸣珂身侧的椅子里,与他说起高泩。
“你们都是闻音县人,是旧相识吧?你让高泩审梁彬的时候,朕就不懂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想让高泩任大理寺卿的时候,朕卖你人情,让他去了,却并不认为他那样没有气节的人能坐稳。”李飞栋顿了顿,眼中闪动光彩,“没想到,他不仅能胜任,还超出朕的预料。”
“高泩竟不是钻营逢迎之辈,相反,他能干实事,还和你有几分相似,一样的不要命。”
皇帝夸高泩官做得好,章鸣珂心里还不酸。
一听皇帝说高泩和他相似,章鸣珂立刻放下书卷回应:“皇上说的不对,臣与高泩可是一点都不像。”
他们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否则,梅泠香也不会对高泩念念不忘,却将他贬损得一文不值。
李飞栋没有调查过他们的过去,但也看得出,两人似有过节。
坐上皇位后,短短时日,李飞栋已感受到人情百态,昔日并肩作战的人里,不服他的人有,懂得藏拙,变得小心谨慎的人也有。
唯有章鸣珂,与他说话相处一如往昔,从不避讳什么。
所有旧部里,李飞栋最为珍视的,便是眼前敢拼命,又没有狼子野心的兄弟。
高泩是有本事,可要想再找出第二个能坐镇大理寺的,也不难,兄弟却只有一个。
李飞栋站起身道:“你既不喜欢此人,朕便将他外放,不叫他来碍你的眼。”
把高泩外放,那梅泠香岂不是也会跟着离开京城?
打了三年仗,历经生死磨难,才重新站到与她同一座城池。
虽未相见,但他知道她在,便对这京城有种说不出的感情。
若梅泠香跟着高泩离开,那他们费劲心力打下来的皇城,于章鸣珂而言,也不过是座空城。
听到这话,章鸣珂登时急了。
可他知道,若他表现出异样,让皇帝发现他对高泩妻子的非分之想,皇帝定然会想为他做些什么。
到时有皇帝撑腰,他自己又心有不甘,难保不做出抢夺下臣之妻的丑事来。
章鸣珂不想走到那一步。
他极力克制,面上表现得毫不在意:“臣虽不喜欢他,但也是对事不对人。皇上既然说他做得好,不如让他继续为皇上效力。京城虽不大,可臣若不想见此人,自然有遇不到的法子。”
甚至,都不必刻意回避。
皇帝点点头:“你不在意,那正好,朕也惜才。他入大理寺月余,却能处理的数百件陈年旧案,且无一人蒙冤,听说还累得倒在案牍上。这样的人,正是朕想要的,能做事的直臣,若要换掉他,朕还有些舍不得。”
至于外头骂高泩没气节的话,皇帝初时也那么想,现下倒对其改观了。
江山初定,百废待兴,只要能做实事的,他都可以不计前嫌。
章鸣珂眉心微动,没说什么。
他假装将心神放在书卷里,实则心里一直想着高泩和梅泠香之间的事。
高泩能在一个多月里,做出那么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恐怕不是他一人之功劳吧?想必有他府中那贤内助出谋划策。
如此看来,比起做商人妇,她还是更适合做官太太。
曾经答应替她挣诰命,如今看来,恐怕高泩很快便能挣给她。
章鸣珂心中微微酸涩,有种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无力感。
罢了,所有人都在变好、变强,他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纨绔子,或许该见一见面,做个了结。
听说宸王殿下要来探望,高泩诚惶诚恐。
他与对方并无交情,甚至没见过面,对方来探病,难道是代表皇帝来的?高泩暗暗思忖。
高家人口不多,宅子也不大,高泩一脸病容,亲自出府相迎。
宸王府的马车轩敞气派,由四匹马拉着。
车门打开,一位身着四爪蟒纹锦衣,腰系鸾带的年轻男子,探身从车上下来。
在他抬眸望来的一瞬,高泩几乎被对方肃冷迫人的气势震慑到。
但令他呆立当场的,却是对方的面容。
“你是……章鸣珂?”高泩睁大眼睛,脱口而出。
“高大人!”沈毅上前一步,冷眼盯着高泩,提醒他莫要对宸王不敬。
高泩从震惊中稍稍回神,忙躬身施礼:“下官高泩,恭迎宸王殿下。”
“高大人不必多礼。”章鸣珂抬抬手,朝高泩身后望去。
高泩身后空空,并没有章鸣珂以为会出现的倩影。
而高泩呢,正身之后,也下意识朝马车上望去,也没见有人再从车里出来。
章鸣珂便是朝中新贵宸王,他又是梅师妹的夫君,那他来探病,便未必是奉皇帝之命了。
原本高泩便想着,自己在大理寺做那么些小事,应当还不至于有这样大的颜面。
现下看来,应当是梅师妹让章鸣珂来的?
奇怪,他与章鸣珂又无交情,章鸣珂来探望他的病情,为何不是带着梅师妹一起来?
高泩正想着,还没来得及问,章鸣珂已然开口。
他淡淡扫过府门前,语气不亲不疏:“都是故交,贵府女眷也要刻意回避吗?”
眼前的章鸣珂与旧时大不相同,举手投足俱透着上位者的威压。
看来,章鸣珂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耀武扬威?
今非昔比,身份悬殊,高泩攥攥衣袖,不敢怠慢章鸣珂,恭敬引着对方去花厅叙话。
对方在他面前显摆身份,倒是无所谓,高泩没打算让年事已高的母亲出来相见。
“下官的母亲身染风寒,正卧病在床,不便出来相迎,还请宸王殿下勿要怪罪。”高泩亲手为章鸣珂奉茶。
似乎已经接受章鸣珂的身份变化,高泩的态度自然许多,变得不卑不亢。
章鸣珂挑挑眉,没应话。
这个高泩,明知道他说得女眷是谁,却拿他们家老太太来当托辞。
就算梅泠香曾经嫁过他,难道高泩的气量小到,从此不让梅泠香与他相见了么?
此番前来,章鸣珂本就不是为着探望高泩的病情。
见高泩不识抬举,他便从袖中取出那两方绣着情诗的绢帕,撂在桌案上,开门见山道:“高大人还记得这个吧?你没收好,被贼人偷去了,本王也只寻回这两张帕子,现在物归原主。”
桌案上的帕子,分明是女子所用之物。
但听章鸣珂的意思,怎么是他高泩的东西?
高泩根本不记得丢过什么帕子。
他疑惑地拿起两张帕子,看清上面缠绵的诗文和红艳的梅花,仍是一头雾水:“宸王殿下是不是弄错了?这些并非下官之物,高某从未见过这样的帕子。”
登时,章鸣珂愣住,脸上故意装出的云淡风轻也僵滞,神情变得不自然。
隐隐察觉哪里不对,但这根刺在他心口扎了足足三年,他仍不相信这中间会有什么误会。
“这些难道不是她梅泠香早年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吗?如今她已回到你身边,成了你的妻子,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章鸣珂冷嗤,“还不敢认。”
他的话,让高泩大为震惊:“章鸣珂,你在说什么胡话?梅师妹是你的妻子!她冰清玉洁,何曾与我私相授受过?!”
这会子,章鸣珂终于清晰意识到不对。
“这帕子真不是你的?”章鸣珂只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凝滞,“难道,她来京城投奔你,却没有嫁给你?你,你将她安顿在何处?”
高泩坐不住了,也顾不上彼此的身份,焦急问:“你说梅师妹来京城投奔我?她不是你的娘子吗,怎会来投奔我?她何时来的京城,我为何不知?梅师妹现下在何处,你快告诉我!”
当年得知梅夫子去世的消息时,战事已起,高泩想回去祭拜,却根本离不开京城。
他以为梅泠香有章家护着,不会有什么事。
听章鸣珂的意思,怎么章鸣珂与梅师妹早已失散了?!
听到这一连串的质问,章鸣珂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棍子,头疼欲裂。
他也想告诉高泩,梅泠香现下在何处。
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三年来她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梅泠香根本没来京城投奔高泩。
为什么?
三年前,她不来京城,又能去何处?
三年来,战乱不断,她如今流落何处,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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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章鸣珂急火攻心,忽而吐出一口鲜血。
重逢
章鸣珂与高泩之间的陈年旧事, 并不想让下属沈毅听到。
进门前,他特意吩咐沈毅在门房等着。
沈毅亲眼瞧着自家王爷被人毕恭毕敬迎进去,哪知王爷出来的时候, 嘴角沾血,失魂落魄,走路都有些踉跄。
他一路跟在章鸣珂身边南征北战,记得清楚,就算章鸣珂身负重伤的时候,脚步也是沉稳坚毅的,何尝有过这样的一面?
“高大人,你把我家王爷怎么了?!”沈毅快步走过去, 扶住章鸣珂。
侧脸望向高泩的时候,他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像是控制不住要打人。
若非理智告诉他,高泩一个文官, 不可能把章鸣珂打成内伤, 他早挥拳过去了。
高泩脸色也不好看,盯着章鸣珂的眼神像看仇人。
嘿?伤了人还理直气壮?沈毅腾出一只手,想去揪住高泩问话。
被章鸣珂喝住:“沈毅, 回府!”
军令如山,沈毅只得按捺住不忿。
扶章鸣珂出去的时候, 他嘴里喋喋不休,一直问章鸣珂怎么会受伤, 是不是旧伤复发, 要不要直接去太医院。
章鸣珂坐到马车里, 冷声斥:“聒噪,还不驾车去?”
已是暮春时节, 外头煦暖,车帷遮住的马车内,却透着冷意。
冷意蔓延在章鸣珂四肢百骸,他僵坐在马车中,脑子里纷纷扰扰,乱的很。
她还活着吗?会不会已经在战乱中遭遇不测?
念头一起,章鸣珂脸色越发苍白,心口生出铺天盖地的恐惧,他仍不住地劝慰自己。
不会的,她那样聪慧,一定能随机应变,找到活路。
好半晌,他终于平复心绪,开始回忆起三年前的旧事。
他想从那些尘封的旧事里,找到她会去哪里的蛛丝马迹。
可直至回到宸王府,章鸣珂也没从旧事中找到任何线索。
她提出和离那样突然,那样迅速,那样无情,可在那之前,她并没有要离开章家的意思,更别说离开闻音县。
闻音县以外的地方,与她有关联的,唯有遂阳县。
那是她听高泩推荐,去寻找张神医的地方。
莫非,她会去那里?
多福递来湿帕,章鸣珂便接来,擦拭唇角干涸的血迹。
至于多福嘴里念叨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沈毅执意去找太医,章鸣珂也没理。
思量良久,他忽而抬眸,冲多福道:“去户部知会一声,我要遂阳县的户籍册。”
“王爷都吐血了,还没让太医瞧过,着急要什么户籍册?”多福没心思去,他把茶水放在章鸣珂手边,焦急朝外头张望,“沈毅怎么还不回来。”
章鸣珂眉心微拧:“小爷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使唤不动你就回闻音县去!”
“去去去,多福马上就去!”多福赶忙应声出门。
他不会功夫,只能当个管事,这三年都是沈毅跟在章鸣珂身边,鞍前马后的。
若他再不勤快些,恐怕少爷真要把他丢回闻音县了。
多福走后不久,沈毅便拉着太医进了王府。
“哎哟,沈大人你慢点儿,老夫这把老骨头禁不起你拖拽。”老太医连连叫苦。
本以为章鸣珂出了什么大事,看看脸色,诊诊脉象,老太医抖抖胡须:“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只要王爷心平气和,药也不必吃。”
心平气和?章鸣珂做不到。
他甚至坐不住,趁沈毅送太医出府的空档,他也出了府。
章鸣珂等不及多福取户籍册来,他亲自来到户部。
册子是分门别类存放的,倒是好找。章鸣珂接在手中,拂拂封面上薄薄一层灰,薄唇微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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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鸣珂亲自翻看,足足翻了一下午。
直到日暮时分,厚厚一摞户籍册几乎见底,他也没能找到梅泠香的名字。
倒有几位落名梅氏的女子,不知会不会是她。
那几页被章鸣珂一一折起,只要有可能,他便不想错过。
“王爷到底要找什么人?属下和多福帮着一起找成不成?”沈毅望望章鸣珂熬红的眼,有些苦恼。
舞刀弄枪他擅长,这些东西他还真是看不太懂。
多福隐隐猜到章鸣珂想找谁,但他不敢做声,更不敢同沈毅说什么。
当年少奶奶执意与少爷和离,少爷伤得有多很,几乎是性情大变。这几年,只要少爷自己不提,谁敢跟少爷提起少奶奶的名字?
说起来,少爷还真是再也没提过。
从前,在章家的时候,多福还能明白少爷的想法。
眼前的章鸣珂,时常肃着一张脸,多福看着就发憷,别说猜透他的心思了。
多福扯扯沈毅,示意他别多嘴。
翌日,章鸣珂又把那些名册筛了一遍,仍没看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三年战乱,户籍册子许久未核准,实际不知发生了多少变故,近来下官正命他们与地方联系,重新登记造册。王爷若要找什么人,不如过些时日再来,最多两三个月,下官定将事情办妥。”
两三个月?章鸣珂等不及。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梅泠香是死是活。
就算找到她,又想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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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就是想找到她,确定她是活生生地在天下某个角落。
即便有万一,万一打听到她不在了,他也想找到她的尸骨,不能叫她做个孤魂野鬼。
这两天,自家王爷的状态明显不对劲,沈毅私底下跑去问多福:“那日你扯我做什么?你是不是知道王爷在找什么人?”
多福瞟他一眼:“皇上叫王爷去问话,王爷都没说,你觉得我能告诉你?”
继而,他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不该问的别问。哦,对了,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忙完就回云州去,把沈大娘接来么?趁着眼下没有要事交给你,你不如先回云州去看看,听说你也好几年没回去了。”
去年开始,沈毅便没敢再往家里写信,怕泄露什么,也怕牵连家人。
打完仗以后呢,他本想写一封信回去,告诉母亲,他们打赢了,飞哥登上皇位的喜讯。
可拿起纸笔,他又改了主意。
不如等忙完之后,他亲自回去见母亲,接母亲来京城享福,那才是天大的惊喜,他也能亲眼看到母亲开心的模样。
这件事,他同多福说过,也向宸王请示过,王爷同意了的。
多福提到这事,沈毅不是不心动,但他毅然拒绝:“王爷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还是再等些时日,万一他有什么要紧事交待我办呢?”
如果他走了,那要紧事就落到多福头上,别以为他看不出多福多想在王爷面前表现,他才不会把第一得力干将的名头让出去!
至于王爷心里存的事,多福不让他问,沈毅就听劝,没再瞎打听。
章鸣珂不知手下两个人正别着劲,他心里只惦记一件事。
他从高家出来,嘴角沾血的事,还有去户部查看户籍册的事,已被皇上知晓。
皇上叫他进宫问话时,他只说与高泩之间的私人恩怨,已然解决,而他去户部是想找一位故友,想知道对方是死是活,却没找到。
他没说对方是男是女,皇上默认是至交好友。
后来,章鸣珂把户部正在核查户籍之事,告诉皇帝。并自请出京,替皇上巡视天下,体察民情。
“只怕你代朕巡视天下是假,想出去游山玩水,顺便找人才是真吧?”李飞栋望着章鸣珂,眼中含笑,“那人过去是你很好的朋友?”
眼前这个义弟,似乎很在意名声,却不贪恋权势,矛盾得很。
不过,也很让人放心。
近来,皇上正想清理一些人,还担心章鸣珂看到,会有兔死狐悲之感,与他生分,才有所迟疑。
章鸣珂自请离京,倒是正好,皇上不必再束手束脚。
“朕被俗务缠身,便不如你这般潇洒,羡慕你啊。”皇上当即起身,拟一道密旨给他。
“多谢皇上。”章鸣珂躬身接过,面上露出笑意,“臣的心思,从来瞒不过大哥。离京的时日,还请大哥和嫂子帮着照顾着些我娘。”
章鸣珂听出皇上有误解,他却不想过多解释,与梅泠香之间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听到熟悉的称呼,仿佛又回到从前肝胆相照的时候。
李飞栋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雪夜,在他几乎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时,是眼前这小子,唤一声李大哥,把手头上所有银钱、布帛、粮食都给了他。
后来又倾尽家财支持他,才让他李飞栋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幕僚,走到今日的地位。
李飞栋颇为动容,别开脸去,抬手拍拍他肩膀:“都是兄弟,还需要你说?”
离京前,章鸣珂跟母亲说了一声,说是皇上有重要的差事交待他去办,交给旁人不放心,他只好走一趟。
袁氏已是一品诰命,这些年来,与儿子也没见几回面,好不容易在京城安定下来,她自是有些不舍。
但一定是皇上交待的,还必须是信得过的人去办,袁夫人便板起脸训他:“有公务就去办,还想偷懒不成?皇上让你当这个宸王,你也不能白拿俸禄。”
不管经历多少事,走到多高的位置,在母亲心里,他似乎还是那个喜欢偷奸耍滑的纨绔子。
章鸣珂无奈含笑:“母亲别骂,儿尽心尽力去办就是。”
转眼便到离京这日,皇上、皇后不便出宫,便由七岁的太子李岳泓来送章鸣珂,与他一同来的还有皇后侄女,沐恩侯嫡女岳香菡。
章鸣珂瞥一眼,颔首打过招呼,便没在意。
而是俯低身形问太子:“泓儿来送我,我很高兴,行了,你回去告诉你父皇一声,我这就启程了。”
章鸣珂思来想去,梅泠香没来投奔高泩,那她当年多半是去了闻音县以南的地方。
他打算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
先朝闻音县和遂阳县方向找,再继续往南找,总能打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谁知,太子拿出一封信,交给章鸣珂:“宸王叔,泓儿不是来送你的,父皇让泓儿跟宸王叔一道出京历练,增长见识。”
“这怎么行?!”章鸣珂怎么也想不到,李大哥给他这么个烫手山芋。
他与太子的关系是亲近,可这一路上,他有正事,还有私事,怎么帮皇上带孩子?!
章鸣珂也不拆信,直接还给李岳泓:“跟着我不安全,我也不会照顾人,你乖乖回宫去,别胡闹。”
李岳泓瞥一眼岳香菡,岳香菡心照不宣上前一步,温柔施礼:“王爷不必担心,皇上和娘娘特意让香菡前来,照顾太子起居,王爷只管带着太子历练便好,旁的事,香菡自会打点好。”
沐恩侯府乃皇后娘家,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可大晋建立之后,皇后对子侄要求都严苛,给她们请了教养嬷嬷。
是以,岳香菡举手投足,已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皇上让岳香菡来的?章鸣珂将信将疑。
略想想,他决定各退一步,重新拿来李岳泓手中的信,拧拧眉,抬眸道:“泓儿我可以带着,但是岳姑娘你,还请回沐恩侯府去,恕本王不便同行。”
说完,不顾岳香菡呼唤,径直带着李岳泓走了。
待他们走后,岳香菡揪着帕子,直落泪。
皇上只没叫她跟着,是她自己去求皇后姑姑,可姑姑也没允诺,只说看宸王自己愿不愿意。
岳香菡以为说出模棱两可的话,误导章鸣珂,便能成行,没想到,他如此无情。
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打动他的心?
坐上马车之后,李岳泓却是捂嘴偷笑,被章鸣珂发现。
章鸣珂抬手,拿指骨叩一下他脑门:“小家伙笑什么?”
李岳泓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又想把自己的小聪明拿出来炫耀,便放下手,骄傲应:“宸王叔,其实父皇以为你不会愿意带我的,是我告诉父皇,让香菡姐姐送我,你定会答应。”
乍一听,章鸣珂一脸莫名。
只他已不是三年前的糊涂虫,学会了自己动脑筋思考。
略沉吟,他便转过弯来,哭笑不得:“小家伙,人小鬼大,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带她,就会退而求其次带你?”
“因为泓儿知道,你不喜欢香菡姐姐啊。”李岳泓忍着笑,眼睛里光彩熠熠,仿佛在说,你们大人的秘密,可瞒不住我,“她好几次让你和父皇母后一样叫她香菡,你却坚持叫她岳姑娘。”
闻言,章鸣珂愣了愣,面上笑意微微僵滞。
他跟岳姑娘不熟,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
他执意叫对方岳姑娘,倒不是因为旁的什么,而是因为对方名字里那个香字。
那是他一刻没忘,却又讳莫如深的字。
章鸣珂带着李岳泓,一路向南,去了许多地方,包括闻音县、遂阳县,凡是哪家有年岁相当的梅姓小娘子,他都去认过。
偏偏,一个都不是。
过了闻音县,半个月后,他看到有姑娘戴着一根发簪,与梅泠香从前戴的一根,有几分相似,便上前辨认。
时间太久,他已记不清梅泠香是否有同样的发簪。
可当他听说,这发簪是那姑娘在战乱时捡到的,章鸣珂立在炎炎烈日下,只觉遍体生寒。
他依然不相信梅泠香已死,而是凭着一股他自己也觉不可理喻的心气儿,继续找。
几个月过去,他们走过许多路,安抚民心、处置贪吏之事做了不少,找梅泠香的事,却毫无进展。
这回出远门,章鸣珂让多福留在王府照顾袁夫人,他带沈毅出来的。
在一处客栈落脚时,沈毅忽而支支吾吾开口:“属下不敢耽误王爷的事,可眼下已经快到云州地界,属下的老家便在云州,属下想回去看看我娘,还请王爷恩准。”
怕他不答应,沈毅匆匆补了一句:“属下保证速去速回!”
直到此刻,章鸣珂才想起,他数月前便答应过,让沈毅接母亲去京城奉养。
他只顾自己的事,竟让沈毅耽搁数月。
“你该早告诉我,我就让你回去接你娘,让多福跟我出门了。”章鸣珂想了想,“罢了,我和泓儿跟你一起去云州走一趟吧。”
沈毅帮过他许多,他也应该向沈大娘道声谢。
夏末时节,云州城还很热。
七月初七乃玉儿生辰,这一日,梅泠香给孩子们放了假,她和松云出门摆摊前,还答应玉儿,会早些收摊,回来给她做好吃的。
玉儿便在巷子里玩,等着阿娘回家。
她蹲在地上,和小伙伴玩石子的时候,忽而眼前一黑,檐角漏下来的明亮光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玉儿一点一点仰起头,看到对方衣着不俗,还很高很高,高到她脖子仰得发酸,才看到那人的脸。
目光停在对方脸上时,玉儿愣住。
她眨眨眼,仔细辨认对方的鼻子、眼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眨眨眼,继而,眼睛一点一点睁圆。
倏而,她小腿一蹬,站起来,扑到章鸣珂面前,沾染灰尘的小脏手抓住章鸣珂衣摆,嗓音甜甜脆脆,朗声唤:“爹爹!”
章鸣珂望着眼前的小女娃,鬼使神差地,竟能从对方粉嘟嘟的小脸上,辨出梅泠香的影子。
他定住,眼睛也忘记眨。
而他身后的沈毅,提着大包小包,刚腾出一只手,正准备去敲隔壁院门,听到小娃喊自家主子爹爹,登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小太子故作老成,走到章鸣珂身侧,看看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雪团子,再抬眸望望章鸣珂,沉静庄重的气派没绷住,险些惊掉下巴。
平日里,她们都到快用午膳的时辰才收摊。
今日,足足提前半个时辰,泠香便收起脂粉摊子,准备回家给女儿做好吃的。
她已想好要做什么,想到玉儿欢喜的模样,她不自觉露出浅浅笑意。
东西收拾好,梅泠香提起来,不经意抬眸间,一道颀长的身影撞入眼帘。
梅泠香秋水般的翦瞳,微微兴起波澜,装脂粉的箱笼咚地一声落地。
“梅娘子,这小娃娃管本王叫爹,你说我该不该答应?”章鸣珂拉着在他颈上骑高马的女娃娃的手,望着妆容妍丽的梅泠香。
男子气度轩朗桀骜,眼神锐利,即使肩头扛着玉儿,也丝毫不损其迫人的威严。
他比从前又高一些,不再有少年郎的单薄感,而是青年男人的精壮结实。
除了一张脸,依稀能辨认他是谁,他身上其他地方皆与从前判若两人。
时隔三年多,梅泠香以为早已不在的人,竟从天而降,忽而站到她面前。
梅泠香震惊之余,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乡遇故知,应当是值得欢喜的吧?
可回想章鸣珂刚问的那句话,梅泠香平静许久的心湖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她努力沉住气,越过落地的箱笼,伸手将小女娃抱在怀中,温柔教她:“玉儿,叫叔叔。”
叔叔
梅泠香将孩子接过去, 章鸣珂没有阻拦。
听到梅泠香的话,玉儿侧过脸,疑惑问:“玉儿仔细辨认过, 他就是爹爹呀,阿娘为何让玉儿叫他叔叔?是不是爹爹太久不回来,阿娘不高兴了?”
玉儿歪着脑袋,稍稍一想,觉得自己猜得很对。
就像沈奶奶,明明想念沈叔叔,可平日里一提起沈叔叔,便骂骂咧咧的。
而梅泠香此刻, 在女儿的追问和章鸣珂的审视中,如芒刺背。
她懊恼地闭了闭眼,若是睁开眼,再重生一回, 回到玉儿两岁的时候, 她一定不会为了图省事糊弄孩子,指着画像告诉玉儿,那上面的男子是她爹。
画像挂在灵位后头, 她清明还会上香,沈大娘她们都知道, 那是她悼念亡夫之意。
可玉儿还小,她真的记住梅泠香随口说的话, 以为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总有一日会回来看她。
当着章鸣珂的面, 梅泠香一时语塞,答不上玉儿的话。
但是家中那副画像, 是决不能让章鸣珂看到的。
梅泠香竭力保持镇定,举止依旧温柔,一手吃力的抱着玉儿,一手理理玉儿微乱的发,柔声哄:“玉儿乖,就照阿娘说的,叫叔叔。”
玉儿不明白阿娘的执着,但阿娘坚持的事,一定有道理。
她想不明白,便照做。
想到自己认错人,玉儿有些不好意思,小肉胳膊环住梅泠香脖颈,贴在梅泠香颊边,朝着章鸣珂改口唤:“叔叔。”
章鸣珂微微眯起眼,盯着眼前一大一小,眸光锋锐似箭,仿佛要钉入人心底。
小女娃粉雕玉琢,像只白净的雪团子,可爱至极。
在巷子里见到时,他以为自己找梅泠香找太久,有些失心疯,才会觉得这小女娃脸上有梅泠香的影子。
这会子,小女娃与梅泠香贴颊相依,他看得真真切切,小女娃秀气的眉眼像极了梅泠香。
小女娃从未见过他,但她说话流利,瞧着也有三岁大,应当不至于认错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知道,小女娃甜甜唤他爹爹的时候,他心口情绪如何震荡。
甚至不比在此处见到她的那一刻少多少。
小女娃大胆地朝他伸手,说要骑高马的时候,他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念头,这就是他章鸣珂的女儿。
可是,梅泠香否认了,她让小女娃叫他叔叔。
章鸣珂催促自己冷静下来,可他历经寒暑,跋涉千里,才终于见到她,他无法冷静。
再想到她的女儿,与他无关,是她与旁人生下的,她与他和离后,在这个小地方迅速嫁了人。
这些念头闪过,他更是无法心平气和。
好在,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章鸣珂。
他早已学会掩藏,面上倒叫人看不出情绪起伏。
而她,显然也今非昔比。
从前的梅泠香举止秀雅端庄,梳妆打扮多清丽出尘,甚少着艳色。
眼前的梅泠香,黛眉朱唇皆是精心描绘过,窄衫罗裙将身段勾勒得艳而不俗,姣美若三春之桃。
“这箱笼你打算如何提回去?你夫君不来帮你么?”章鸣珂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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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鸣珂腿长,走得快,方才沈毅又被沈大娘绊住,问了几句话,此刻才带着小太子追过来。
听到章鸣珂发问,沈毅有些惊讶:“王爷,您认识梅娘子?”
沈毅也是刚听沈大娘说,才知道那小女娃是隔壁梅娘子家的孩子,孩子自幼便没爹。
沈毅更知道自家王爷,只肯与相熟之人多说几句话,素来是不耐烦搭理陌生人的。
眼下,王爷主动开口问梅娘子,只可能他们是旧相识。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自家王爷冷声应:“不认识。”
听到这话,梅泠香微微抿唇,心内倒松一口气。
虽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云州城,但显然不是冲她来的,相遇只是偶然,他并不希望旁人知道他们过去的事。
早已和离,便该桥归桥,路归路,他落魄也好,发达也好,都与她无关。
梅泠香很满意现下的生活,有阿娘,有女儿,还有松云这样的好姐妹,她也无心纠缠到情情爱爱里。
章鸣珂能如此作答,正合她意。
她浅浅松一口气,神情、举止都轻松自然许多。
玉儿长得好,她有些抱不动,便躬身把女儿放下,一手牵着玉儿,一手去取落在地上的箱笼:“走,娘带你回去做好吃的。”
至于章鸣珂的身份,听他自称,以及沈大娘儿子的称呼便知,地位不低。
好早之前,她替沈大哥画过一副画像,沈大哥倒是跟沈大娘描述的一模一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是,眼下不好打招呼,她想着等章鸣珂走开,她再邀请沈大娘和沈毅来家吃饭,给沈毅接风洗尘。
章鸣珂将她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薄唇紧抿,神情冷峻,越发沉默。
只在梅泠香去提箱笼的时候,章鸣珂侧眸瞥一眼沈毅。
沈毅不解其意,但大家都是邻居,在母亲给他为数不多的回信里,也多次提到邻家小娘子,他自然是要帮忙的。
沈毅一边思量自家王爷的意思,一边朝梅泠香走过去,先她一步抢过箱笼。
他力气大,轻松抱起来,展颜道:“梅娘子,我来帮你拿回去,我是你隔壁沈大娘家的沈毅,你可以叫我一声沈大哥,这几年,多谢你们帮忙照应我阿娘了!”
梅泠香含笑与之寒暄、致谢,目不斜视从章鸣珂眼前走过去。
直到走进巷子里,她也不曾回头。
倒是她手里牵着的玉儿,扭头望一眼,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章鸣珂领着李岳泓,隔着十余步远,走在后头。
眼见着前头的人已走进一处院门,章鸣珂也继续迈步,朝巷口里走去。
李岳泓忍不住问:“宸王叔,我们不是要去驿馆么?”
闻言,章鸣珂脚步微滞,只一瞬,又变得从容不迫。
他盯着巷子里相邻的两个院门,慢条斯理开口:“一路劳顿,想来你也走不动了,沈毅不是外人,我们便在沈家借住两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飞栋起兵造反的时候,李岳泓才三岁,他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吃过更多苦,走过更多路。
李岳泓很想说,他不累,走得动,再说他们是坐马车去驿馆,也走不了几步路。
可望见章鸣珂深邃莫辨的眼神,他又识趣地将嘴边的话咽回去。
他不近女色的宸王叔,当真不认识前面的漂亮姨姨吗?
沈毅帮忙把箱笼放进屋里,便着急告辞:“梅娘子,我们家有贵客至,我得赶紧过去,这就走了。”
言毕,冲玉儿笑笑,转身就走。
梅泠香看得出,他是与沈大娘一样爽利的性子,便也不客气:“今日多谢了,沈大哥慢走。”
章鸣珂在两道门之间驻足片刻,并没往梅家小院进,而是略低头,迈入沈家小院。
梅泠香忙着收拾画像,根本没注意外面。
许氏在厨房备菜、和面,松云给人送货去了,回来见到梅泠香把章鸣珂和袁氏的画像都卷起来,快步走进灶房,二话不说往灶膛里塞,齐齐问:“这是怎么了?”
玉儿也问:“阿娘为何要烧爹爹的画像?”
小孩子不懂事,梅泠香怕她乱说话。
把画像塞入灶膛点燃后,梅泠香便侧过身,双手搭在玉儿小小的肩膀上,与她平视,温声叮嘱:“玉儿,你有阿娘就好,不需要爹爹。往后切莫再叫错人了,记住没有?”
她语气比平日里严肃,玉儿知道这是该听话的时候,便懵懵懂懂点头:“玉儿记住了。”
梅泠香松一口,拉着玉儿的手,从小杌子上站起身,望着许氏和松云:“他没死,还来了云州,和沈大哥一起来的,现下应当是在沈大娘家中。袁太太应当也安然无恙,是好事。”
最后一句,是真心话,也是她宽慰自己的话。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一切变得与前世不一样了,大家的处境都比前世里好,而且都是玉儿出生以后的事。
梅泠香留意到许氏和松云诧异的神情,没去想接下来该如何面对章鸣珂,她心境平和,侧身轻捏玉儿小脸,笑意粲然:“玉儿,你可真是阿娘的小福星。”
言毕,梅泠香去洗洗手,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都是玉儿爱吃的。
还特意给玉儿做了一碗长寿面,细白面丝浸在油亮香浓的鸡汤里,玉儿吃得欢欢喜喜,也顾不上去想爹爹的事了。
沈家院子也不大,章鸣珂进去才发现,根本没有他和泓儿能住的屋子。
只是,他脑中还存着疑问,暂且不想走,沈毅和沈大娘留他用膳,他便颔首留下了。
沈大娘不知沈毅今日回来,家里菜不够,这会子去买,好菜好肉肯定都没有了。
虽不知章鸣珂和那男娃的身份,但看气质也知非富即贵,沈大娘不敢怠慢,便使唤沈毅去隔壁沈家借些菜肉来,她回头再算钱。
沈毅出门后,沈大娘对着章鸣珂两个,大眼瞪小眼,总觉局促。
便自顾自找些话题,打破凝滞的气氛。
沈大娘朝隔壁院子望一眼,笑道:“我们小门小户人家是这样的,东家借点酱,西家借点肉,是常有的事儿,那家的小娘子是个很好的人,姓梅,可惜命运捉弄,她夫君在战乱里亡故了,一家子孤儿寡母,哎。”
听到沈大娘说梅泠香的夫君亡故,章鸣珂唇角微微颤动,没说话。
“瞧我老婆子这张嘴,说着说着扯远了。”沈大娘讪笑着,把话题拉回来,“今日是她家闺女生辰,又是乞巧节,家中必定买了好些菜肉庆贺,我这才让沈毅过去借些来应急。原本她叫我今晚一起去过节的,我就没多准备。”
说话间,沈毅已取了东西回来。
沈大娘松一口气,拿着菜肉便进厨房加菜去了。
章鸣珂目光不经意朝院墙那边一瞥,若有所思。
今日乃是七月初七,沈大娘说,是梅泠香女儿的生辰。
同沈毅说话的时候,章鸣珂忽而想起一件不起眼的旧事,打断他道:“沈毅,大娘寄给你的那些家书还在不在?”
他记得曾给沈毅读信时读到过,关于邻居家小娘子生产之事。
宸王
章鸣珂语气郑重, 像是在问沈毅什么排兵布阵的大事,将沈毅唬得一时忘记应声。
错愕一瞬,沈毅磕磕绊绊应:“在, 在京城,属下没带。”
显然,章鸣珂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眉心肉眼可见地蹙紧,眼中隐忍薄怒:“那么重要的家书,你为何不随身带着?”
重要是重要,可要那都是两三年前的家书了,要他随身携带, 会不会太苛刻了些?
主子说他错,他便是错了,沈毅是绝不敢反驳的。
“属下,属下并非不孝, 统共就那两封信, 属下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断然没敢忘记母亲的教导与叮嘱。”沈毅细细斟酌着措辞, 不敢露出任何轻狂模样,让章鸣珂以为他是个不孝子。
对他的回答, 章鸣珂似乎很满意。
章鸣珂眸光微闪,放松坐姿, 身子略后倾, 虚虚靠在椅背上, 指骨轻扣扶手:“你既如此说,本王便考考你。”
说话间, 他抬眸朝窗外望去,听起来平淡的语气里,涌动着沈毅听不懂的情绪:“你说说看,沈大娘寄给你的第一封家书里,都写了信什么?”
沈毅没多想,真以为章鸣珂是在考教他。
略回想,他便将信里大致的内容复述出来。
包括沈大娘骂他的话,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的话,还有邻家小娘子早产的家常。
章鸣珂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当沈毅说起梅泠香早产的只言片语时,他动作明显缓下来,悬起的手指,久久未落。
凝神半晌,沈毅说完了,章鸣珂才回过神,嗓音微涩,淡淡应:“嗯,看得出,你没夸大其词,确实是把大娘的教诲放在心上的。”
七月初七,乃是玉儿三岁生辰。
沈大娘给沈毅的家书里提到,梅泠香未到产期,提前一个月生下的玉儿。
算算日子,玉儿必是他的骨肉。
和离之前,他才送完货回闻音县,夜里对她不依不饶,情难自已,还戏言,要往她肚子里塞个小娃娃。
从前那么多次都没动静,那一回,他其实也没想过能成,不过是放不开她,找个借口厮缠。
没想到,那最后的一夕贪欢,竟意外地结了果。
章鸣珂肩膀微颤,眸中情绪纷涌,他深吸一口气,闭目按捺。
用罢午膳,巷子里传来欢声笑语。
从那些嘈杂的稚语里,章鸣珂分明辨出玉儿的声音。
他的女儿,近在咫尺,他却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梅泠香不想让孩子认他这个爹。
孩子的事,章鸣珂自然是要去问个清楚的,但见梅泠香之前,他想先见见玉儿。
章鸣珂略沉吟,冲正在认真练字的李岳泓道:“泓儿,好些孩子在门口玩,你也歇歇,出去和他们一起玩。”
“王叔,泓儿今日的字还没练完,练完再出去,再说他们玩的那些幼稚游戏,泓儿也没兴趣。”李岳泓似个小大人,语气有些无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重任在肩,即便没人盯着,自己也从不偷懒。
章鸣珂被他噎住,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那棍子打,他都没有这样老实好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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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大人说话,章鸣珂索性不拐弯抹角:“你出去,想个法子把玉儿引过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你父皇要责罚你的时候,王叔替你解围。”
李岳泓很少有惹父皇生气的时候,但母后私下同他说过,他虽是太子,却不会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往后父皇还会有旁的儿子,若有比他更受父皇喜爱的,也可能取而代之。
李岳泓不需要宸王叔替他解围,但他需要宸王叔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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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宸王叔在父皇那里的分量,他需要宸王叔不管任何情况下,都坚定选择他做太子。
几乎不假思索,李岳泓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经过章鸣珂身边时,他还同章鸣珂击了击掌。
“人小鬼大,不愧是大哥的儿子。”章鸣珂望着李岳泓的背影,摇摇头。
不多时,李岳泓领着玉儿进来,交给章鸣珂:“王叔,玉儿口渴了,我去给她倒杯水。”
再次看到玉儿,章鸣珂更觉其玉雪可爱。
他没有哄小娃娃的经验,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朝玉儿伸手:“你叫玉儿对吧?今日是你生辰?你阿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玉儿知道眼前人不是爹爹,而是陌生叔叔,便不太愿意同他说话。
阿娘时常叮嘱,要她不要同陌生人说话,更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看出小娃娃眼中的戒备,章鸣珂轻叹一声,语气尽量温和:“我住在你沈大娘家里,是你沈叔叔的朋友,所以我不是坏人。”
说到此处,章鸣珂解下腰间龙纹和田玉佩,放到玉儿小手里:“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上等的和田白玉,玉质细腻,纹样也好看,玉儿想了想,收下了。
但她还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调转足尖就想走,被章鸣珂扯住。
“玉儿,叔叔送了你生辰礼,你是不是该回答叔叔一个问题?”章鸣珂没给孩子时间思考,俯低身形直接问,“你今日见到我第一眼,为何为唤我爹爹?你爹是谁,为何没在家?”
玉儿也不懂,为何旁人家的爹爹都和阿娘在一起,就她的爹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来不出现。
“玉儿没有爹爹。”玉儿如实作答。
可说完之后,她小眉毛又拧了拧,似乎有什么问题想不通:“以前有的,阿娘说外公灵位后面那张画像,画的就是我爹爹。可今日阿娘把画像烧了,还说我不需要爹爹。”
忽而,她双手捂住小嘴巴:“坏了,阿娘不让我乱说话的。”
她朝外头一看,见小哥哥捧着茶水来,她迈开小短腿,匆匆跑出去。
小孩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但也足够让章鸣珂拼凑出他想确认的一切。
原来,梅泠香对外宣称夫君亡故,是真以为他死了。
一想到她给他画了张画像,挂在梅夫子的灵位后头,说不准每逢清明还顺道给他上柱香,他便不由得齿根发痒。
不知该谢谢她,还是该狠狠咬她一口。
不过,她既然以为他死了,又为何要把孩子生下来?
梅泠香在屋里忙着,时而听听巷子里的动静,听到玉儿的声音,她便心里踏实。
等她忙完手上的事,忽而惊觉,已有一会子没听到玉儿的声音了,梅泠香猛然站起身,大步穿过小院出来瞧。
若是往常,她也不担心,玉儿不敢跑远,只会在附近几家串门。
可今日不同,章鸣珂就在隔壁,还没走。
如今的他,让梅泠香看不透,她不知道章鸣珂会不会揣测或是打听玉儿的身世,她怕章鸣珂会把玉儿带走。
“玉儿!”梅泠香左右望望,没看到玉儿,赶忙扬声唤,语气不由自主透出些慌乱。
话音刚落,她听见玉儿应声:“阿娘,我在这儿!”
伴着轻快的脚步声,玉儿从沈大娘院门里跑出来,扑进梅泠香怀中。
梅泠香心口扑通扑通直跳:“你怎么跑到沈奶奶家去了?沈奶奶家有客人,你别去顽皮。”
“阿娘,玉儿没顽皮。”玉儿侧身,朝院子里指指,“是那位小哥哥带玉儿去喝水。”
哦,原来不是章鸣珂把玉儿带进去的。
梅泠香悬起的心,倏而落回原处。
她牵起玉儿的手,叮嘱:“玩的时候别跑太远,要让阿娘能听见你的声音,知不知道?还有,口渴了便回来,阿娘给你舀水喝。”
母女俩说话的声音渐远渐低,章鸣珂坐在沈家,唇角悄然扬起。
一别熟年,她当真变了许多。
从前,她心里只惦记梅夫子的病情,如今她有了新的软肋。
只不过,她待他还和从前一样无情,还多了几分提防。
梅泠香回来后,拿出几页纸,让玉儿在她身边画着玩。
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让玉儿单独在外面玩。
笃笃笃,有人敲响院门。
梅泠香抬眸,朝半开的院门望出去,认出是衙门里的蔡主簿。
“梅娘子。”都是熟人,蔡主簿径直走进来,看着一派斯文,眼神却透着轻慢。
过去几年,梅泠香与衙门里的人打交道不算多,也不算少。
战乱时期,好些逃难来的老弱妇孺,立女户比往常容易些,梅泠香也孝敬了些银钱,想自立门户。
可旁人都容易办的事,到她这里就变难了。
被眼前这位蔡主簿提点,她才知道,是谭知县的意思。
谭知县发妻病故,看上了她,想娶她做续弦,那时玉儿才几个月大。
梅泠香没同意,县衙倒也没在旁的事上刁难她,只是不让她落户,税银比别家多收两成。
人在屋檐下,梅泠香也能接受,便忍下来。
后来,谭知县亲自找过她一回,无论她如何拒绝,对方都不软不硬顶回来,梅泠香无法,便拿玉儿做借口,说想等孩子大些,问问孩子的意思。
拖着托着,便拖到前些时日。
她不再想立女户,可她想回闻音县去,却需要办理大晋朝的新路引。
谭知县又是卡住,不给办。
梅泠香想等玉儿生辰后离开云州城,恐怕难以成行。
眼下蔡主簿来,不消说,又是来当说客的。
梅泠香自然不会答应,但她此刻多了一重顾虑,章鸣珂就在隔壁,她不想让自己难堪的处境被对方知晓。
当年她打了章鸣珂一巴掌,想必对方很乐意看她落魄的笑话。
“蔡主簿登门,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梅泠香摸摸玉儿的脸,示意她继续画,自己则起身迎接蔡主簿,给蔡主簿倒茶。
蔡主簿将带来的礼盒放到桌上,盯着梅泠香艳若桃李的玉颜,似笑非笑道:“我也是常客了,梅娘子何必这么客气?拖了这么久,想必梅娘子也知道我此番的来意,我就直说了吧。”
蔡主簿把礼盒推到梅泠香面前:“这些是给玉儿的生辰礼,大人等你等了三年,够有耐心,够尊重你了吧?回闻音县,你恐怕是别痴心妄想了。大人说了,明日迎娶你过门,明日一早把喜服送来,你穿上便是。能做官太太,往后不必抛头露面,多好的事,是不是?”
“民妇并未答应嫁给大人。”梅泠香怎么也想不到,谭知县忍她三年,竟在这时候,打她个措手不及。
“明日的嫁衣,还请大人送给更适合的女子穿。”梅泠香神情凌然高洁,不卑不亢。
“什么更合适的女子?大人觉得你合适,你就是最合适的!”蔡主簿每回来都要装斯文,早就装不下去了,扬声道,“大人对你是势在必得,明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言毕,他想到往后梅泠香会是谭知县的太太,他也不能把人得罪了,又放下身段相劝:“你也别怪大人逼得紧,要怪就怪那位多事的宸王,闲着没事从京里跑出来,听说已经快到云州附近了,大人想着总得先把私事办了,才好全心全意办公事不是?”
宸王?
梅泠香想到今日的事,又想到沈毅在那里家书里提到多次的忠勇将军。
是了,沈毅一直跟着的便是章鸣珂,章鸣珂便是传闻中所向披靡的忠勇将军,也是当今皇帝最倚重的异姓王,宸王!
怎么?谭知县因为宸王要来,才提前来逼迫她的?
章鸣珂还真是会给她惹事,从前如此,现下他们早已没有关系,依旧如此。
玉儿画画不专心,听到了两人对话,放下笔,跑到梅泠香身侧,推了蔡主簿一把:“阿娘不嫁人,玉儿也不需要爹爹,你欺负阿娘,你是坏人!”
“小兔崽子!”蔡主簿不好对梅泠香无礼,对一个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小野种,还是敢动手的。
他刚抬手,梅泠香便把玉儿拉到身后挡住,面色发白:“蔡主簿,小孩子不懂事,我代她跟你道歉。”
蔡主簿脸色阴晴不定,梅泠香努力挤出笑意,想先安抚住他:“成亲的事,也不是不能谈,能不能请谭大人亲自来一趟?”
她想当面跟谭知县说清楚,绝了他的念想。
哪知,蔡主簿没了耐性:“呸,你是什么身份,大人是什么身份?大人娶你做续弦是给你脸面,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恐怕明日的娶妻就要变成纳妾了!”
对寻常百姓,威逼利诱惯了,蔡主簿知道怎么对付这些不听话的刁民,语气甚是唬人。
梅泠香确实被他吓得小脸苍白,玉儿更是哇哇哭起来。
蔡主簿以为这回能把差事办好,回去领赏。
岂料,话音刚落,身后院门处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懒散淡漠:“谁家养的狗没拴好,在这里乱吠?都吵到小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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