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
谭知县官威大, 想做的事多由手底下的几个小官出面,蔡主簿便是其中之一。
云州城的百姓都知道,蔡主簿做什么, 代表的都是谭知县的意思,大家见着他,便跟见到谭知县一样的恭敬。
这几年,谭知县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别说是被人这般戳着脊梁骨骂了。
当即转身望过去,他沉着脸,眼神不善,打量着正迈进院门的年轻男子。
“你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蔡主簿没认出他是哪家的公子, 但从他身上的衣服料子也看得出,必是个家中不差钱的主。
许是隔壁县对梅泠香慕名而来的纨绔子,有几个臭钱,便以为能够英雄救美, 博得芳心,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也敢打梅娘子的主意。”蔡主簿着急回去复命,按捺着脾气, 想尽快把章鸣珂打发走,扬起下颌道, “不妨告诉你, 梅娘子是咱们谭知县的人, 这院子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识相的, 赶紧滚!”
蔡主簿出言不逊,章鸣珂脚步却未停,径直走到离他们两步远处。
章鸣珂仿佛没听见蔡主簿的话,目光淡淡落到梅泠香身上。
方才他自称“小爷”,令梅泠香陷入短暂的恍惚,脑中快速闪过驻云山桃花林里的一幕,快得她几乎抓不住。
他的语气,熟悉又陌生。
朝她走过来时,周身的气场,强大而矜贵,丝毫不见当年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望过来的眼神,叫人辨不清喜怒,平静无波,梅泠香的呼吸却倏而变得急促,面颊火辣辣的。
对视一瞬,梅泠香便不着痕迹别开眼,朱唇轻抿,窘迫又难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是不想被他知道,越是被她看个正着。
“蔡主簿慎言,我与知县大人的事,尚无定论,私底下解决便好,还请不要往外宣扬。”梅泠香瞥向蔡主簿,当着章鸣珂的面,她无法做到平日里的圆滑自如。
就连单薄的脊背,也显得僵硬。
章鸣珂不动声色掠她一眼。
“往外宣扬”,梅泠香是在告诉他,他这个外人,不要多管闲事?
蓦地,章鸣珂目光下移,落到梅泠香身后探出的小脸上。
玉儿大抵是吓着了,下巴还挂着泪珠,望向他的眼神,像极了想要寻求庇护又不敢的幼鹿。
“过来,叔叔给你撑腰。”章鸣珂朝玉儿伸手,“叔叔打架很厉害的,保证他不敢再欺负玉儿。”
梅泠香愣了愣,垂眸望向身侧,玉儿赶忙缩到阿娘身后去,小脸藏得严严实实,不敢乱看了。
没等梅泠香多想,便听见章鸣珂沉声冷笑:“蔡主簿是吧,不如你滚一个给小爷看看。”
“嘿,你这小白脸,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蔡主簿看看梅泠香,再看看章鸣珂,若有所思。
章鸣珂连玉儿都认得,显然不是头一回过来。
再看章鸣珂样貌俊朗,蔡主簿顿觉自家大人被戴了绿帽子,当场怒道:“你们是不是背着大人,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我这就去如实回禀大人,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这几年杀伐果断,章鸣珂已是许久没忍过这样的狗官了。
即便当着梅泠香的面,他也一时没克制住怒意,攥了攥拳,厉声唤:“沈毅,把这狗东西扔出去!”
下一瞬,沈毅直接从两家之间的墙头跃下来,抓起有些偏胖的蔡主簿,抡起来,扔沙袋似的扔出了院门。
沈毅来得快,去得也快,出手干净利落。
没等梅泠香反应过来,巷子里蔡主簿鬼哭狼嚎的声音已远得听不太清了。
“哇,沈叔叔好厉害!”玉儿终于从梅泠香身后钻出来,开心地直拍手,朝院门方向望,“打得好,打得好!”
章鸣珂听着女儿的话,薄唇微抿,明明是他的功劳,倒是让沈毅出了风头。
罢了,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来日方长。
院门外,李岳泓露出半边身子,好奇地往里张望,被章鸣珂抓个正着。
“泓儿,带玉儿去巷子里玩。”章鸣珂把李岳泓叫进来。
李岳泓看得出,宸王叔是有话想和漂亮姨姨说,可他们不是不认识么?怎么宸王叔连男女大防也不顾了?
他不想出去玩,想留下来听听,但显然不会被允许。
出门在外,宸王叔的话就代表父皇,李岳泓偷看被抓到,又正心虚,便没敢多琢磨,赶紧挤出一丝笑,快步过来牵玉儿的手。
坏人被赶走,玉儿很快便把方才的不开心抛在脑后。
有人陪她玩,她就不必老老实实坐在桌前画画了,玉儿眼睛一亮,跟着李岳泓就要走。
今日这般难堪的处境,被章鸣珂撞见,梅泠香不想与他单独相处,忙抬手,想拉住玉儿。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章鸣珂的话吓退:“梅娘子,你应当不会希望,我当着玉儿的面问出那些话。”
蓦地,梅泠香指尖一缩。
她没看章鸣珂,只朝玉儿叮嘱:“就在门口玩,别跑远了。”
“姨姨放心,我会看好玉儿的。”李岳泓回身应一句,须臾便迈出院门。
巷子里传来嬉笑声,小院内却一片寂静。
不期而遇,已有好几个时辰。
直到这会子,章鸣珂才光明正大站到她院子里,好好打量她住了三年多的小院。
墙根下开着粉白相间的花,是云州一带随处可见的,被她打理得很好,看起来便比旁的地方别致。
靠墙的架子上,晒着花干、菜干,旁边还有好些他叫不上名的器具,应当是她用来制作胭脂香粉的工具。
环顾小院后,章鸣珂侧身望向厅堂。
厅堂中央摆着供桌,桌上一尊灵位,后边的画像上正是梅夫子。
许是时常上香的缘故,灵位后的墙壁颜色被熏染得略深,梅夫子画像两侧空出的同样大小的位置,颜色浅些,应当是曾被什么遮挡住。
而那两块空出的位置,与梅夫子画像是一样的大小和形状,显然也挂过什么画像。
章鸣珂目光在那深浅不均的墙面上顿顿,想起玉儿的稚语,舌尖轻轻抵了抵齿根。
“梅娘子。”章鸣珂的目光,终于落到梅泠香身上,扰得梅泠香心口一紧。
她以为,章鸣珂会直接问她,她也已经想好说辞。
没想到,他并不急着问,而是慢条斯理道:“今日,我也算替你解了围,进屋向你讨杯茶水喝,应当不过分吧?”
他语气淡淡的,仿佛已将过往纠葛悉数放下。
这样的态度,莫名让梅泠香放松,心中不自觉的戒备,也悄然卸下。
“是我失礼了。”梅泠香屈膝施礼,展臂迎他进屋坐,“王爷这边请。”
她还是聪慧如往昔,已然知晓他的身份。
只是,她唤的是王爷,而非章公子之类的旧称,章鸣珂便轻易探知她内心所想。
想要与他划清界限,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么?她倒是比从前天真些。
章鸣珂微微挑眉,脚步从容,未见迟滞。
落座后,他捧一盏新泡的茶,浅浅饮一口。
梅泠香立在他对侧的位置,只盼着他喝完茶水,问完话,赶紧走。
她以为,他们当初那微薄的情分,早就在岁月里烟消云散了,没什么叙旧的必要。
他想问的,也无非就是玉儿的身世。
哪知,章鸣珂放下茶盏,抬眸,长指摩挲着杯壁,微微牵起唇角:“梅娘子似乎很紧张?放心,我还没你们蔡主簿官威大,你大可不必怕我。”
“且本王以为,我们往日也算有些情分,如今虽时过境迁,早就淡了,应当勉强能算朋友?”章鸣珂瞥一眼她手边的位置,温声道,“本王不是审问犯人,只是想问几件私事,梅娘子不妨坐下说话。”
“是。”梅泠香纤指紧紧握着椅背,坐到椅子里。
不知怎的,听到他亲口说,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就淡了,她心口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应当是欢喜吧?她告诉自己。
同蔡主簿争执许久,她也已经好一会子没喝水,口中正渴。
落座之后,梅泠香刻意忽略内心隐隐感受到的压力,抬手伸向茶壶,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她指尖刚刚触及茶壶,白皙清透的指背便覆上一片温热,是他的手。
他身量高,手也修长,指节比她长不少。
只是轻轻覆上来,便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掌控力。
梅泠香指尖一颤,似被他指腹热意烫着似的,猛然抽回手。
许久不曾想起的记忆,忽而涌上脑海。
在那些记忆里,他总是旁若无人地表达对她的依恋。
鱼缸侧、廊庑下,他曾许多次捉住她的手,将她揽入臂弯,害她被松云她们偷笑。
哦,那两条锦鲤,她曾经很喜欢,和离时却忘记带走,也不知它们是不是还逍遥自在地活着。
正如他说的,如今说他们是朋友都勉强,梅泠香没办法开口向他打听这样的小事。
佳人皙白的指微微蜷起,那是他曾把玩过无数次,如今却碰不得的美好。
章鸣珂收回视线,状似没留意彼此指骨相叠的刹那失误。
他握起茶壶,气定神闲斟一杯茶,放到梅泠香面前。
不知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起伏,还是口太渴,梅泠香没顾上道谢,便下意识端起茶杯来喝。
清香温热的茶水入口,滋润了喉咙,梅泠香心绪也镇定下来,将纷乱的往事抛散。
“玉儿,是谁的女儿。”章鸣珂忽而开口,语气还比先前郑重了些。
梅泠香早已做好被他盘问的准备,可真的听到他问出这句话,她仍是没控制好情绪。
尚未放下的茶杯晃了晃,溅出些许茶汤。
她抽出帕子,慢慢擦拭桌面水渍,故作镇定应:“如王爷所见,玉儿是我的女儿,街坊们都知道。”
“梅泠香,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章鸣珂忽而抓住她手腕,止住她擦拭的动作,迫使她朝他望来,语气霸道,“你若不照实说,本王便挨家挨户去问这条巷子里的人,他们必不敢有所隐瞒。”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谁敢隐瞒他?甚至,他若想把玉儿抢走,也是轻而易举。
梅泠香大惊,不想告诉他,更不想让他去问。
“章鸣珂!”梅泠香激动之余,唤出许久未曾宣之于口的名字,她急得红了眼圈,“玉儿是我在战乱时捡来的,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知道,当初伤了你的心,可我昔日也对你好过是不是?你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宸王,能不能大发慈悲,放过我们一家,不要打听玉儿的事,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她果然不肯承认,女儿也是他的女儿。
章鸣珂早有准备,听到这样的答案,倒不觉得多难受。
只不过,泠香要他放过她,他大抵做不到。
找到她之前,章鸣珂一直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她。
但在摊位前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章鸣珂便清晰感受到烙在心口的执念。
他绝不会再放开她。
不管她曾怎样嫌弃他,他依然惦念曾经耳鬓厮磨的美好。
他想要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章鸣珂不相信,他能走到今日的地位,还会得不到她。
这一回,他不止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他要这个无情的女郎,把所有情意系在他身上,就像他待她一样。
章鸣珂轻笑一声,松开手:“三年不见,你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浮躁了些。”
“你是玉儿的阿娘,你说她不是我的女儿,便不是,真以为我有闲工夫为这一点小事,劳师动众去问人?”章鸣珂身形后倾,自在地靠上椅背。
他不再打听玉儿的事,而是以叙旧的语气问:“你当初怎么想到来云州?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据我所知,云州是少数几个没有经历战乱的地界,你倒是会挑。”
果然,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听他问起这个,梅泠香也不由心虚。
不过,章鸣珂如今贵人事忙,连玉儿的事也没多追问,应当也不会去查她来云州买屋的事。
梅泠香握着茶杯的手略收紧,语气温柔如常:“战乱里,临时起意罢了,兜兜转转正好来到云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到此处,她抬手将鬓边发丝理至耳后,葱白的指不经意捏了捏耳尖,又自然垂下手。
章鸣珂将她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敛眸,藏起眸底浅浅笑意。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每逢她说谎时,便会有这样的举动。
看来如他猜测的那样,她来云州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就像与他和离一样。
章鸣珂心如明镜,却没有拆穿她。
他抬眼望着院中景致,状似随口问:“往后有什么打算,就在这小地方长久地住下去?这些虽清净,夏日却漫长,我记得你很怕热,也吃不惯海产。”
听到后头这一句,梅泠香平静已久的心弦蓦地颤了颤,带起心口微不可察的暖意。
从前,他似乎不是很细心的人,竟还记得她的喜好。
梅泠香重新拿起茶杯,浅饮一口,温声应:“还没想好,等玉儿长大些再看。”
她故意忽略他后面那一句,也是有意隐瞒她想回闻音县的事。
甚至此刻,她有些庆幸,庆幸谭知县并未爽快地给她办好路引。
当初攻下闻音县,还把章家作为据点的,恐怕就是当今皇帝,章鸣珂大抵就是那时候加入了起义军。
若她再回闻音县,那就是回到章鸣珂的地盘。
见到章鸣珂之后,梅泠香有些迟疑。
他才出现第一日,便屡番扰得她心神不宁,或许,她想过平静的日子,便该去一个不会与他有交集的地方。
对她,对玉儿,都好。
她简单的一句话,便被章鸣珂听出弦外之音,她果然是有打算离开云州的。
若他此番没有一时兴起,和沈毅一道回云州,恐怕会永远错过她。
章鸣珂心底生出一阵后怕,面上却不显,他话锋一转:“哦,我说的也不太对,这云州城,对旁人来说,是清静之地。但对你而言,似乎并不清净。”
梅泠香抿了抿润泽的唇,眼神露出一丝茫然,一时没懂他是何意。
她刚饮过水,饱满红润的唇珠像极了刚洗净的红樱桃。
单单看着,便极是诱人。
偏巧章鸣珂从前还尝过,记得那是怎样甘美的滋味。
章鸣珂端起茶盏,将微凉的茶水灌入喉间,他喉结滚动,姿态潇洒,将茶水饮尽。
放下茶盏时,眼底已辨不出一丝异样。
“听那蔡主簿之意,似乎时常有人上门打扰你。”章鸣珂睥着她,明知故问,“你真打算嫁给那位谭知县做官太太?穷乡僻壤的七品芝麻官,嗬,你如今的眼光还真是不挑。”
他很想告诉梅泠香,你若想做官太太,我也可以成全你。
此刻,梅泠香断然没想过他们有任何复合的可能,她觉得章鸣珂不来为难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话,落在梅泠香耳中,便是另一重意思。
章鸣珂是在嘲笑她吧?嘲笑她从前被他视若珍宝,衣食无忧,她却对他百般挑剔。如今沦落到,连做人家的续弦也愿意。
这其中,大抵还有炫耀的意思?章鸣珂特意贬损谭知县是七品芝麻官,不就是在奚落她,若非她眼光不好,执意与他和离,她本来有机会飞上枝头做王妃?
梅泠香倒不为失去这样的机会可惜,她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那时候真心想要的。
“我……”梅泠香想说,她没答应嫁给谭知县,也不想做官太太。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便让他炫耀好了。
等他走后,她的日子照常过。
想必云州这样的小地方,他也不会多留,很快就会离开,她的事本就与他不相干,也不必都与他说。
天色不早,眼见着阿娘和松云差不多要收摊回来。
梅泠香起身施礼:“我出去看看玉儿,王爷请自便。”
看来他的话刺激到她,梅泠香已经着急赶客了。
章鸣珂笑笑,站起身来,拂拂衣袖,什么也没说,大步朝外走去。
巷子里,玉儿正把章鸣珂送她的玉佩拿给李岳泓看:“大哥哥,这个给你玩,你的玉佩给玉儿看看好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儿发现李岳泓的玉佩,跟自己这块生辰礼,纹样有些像,一时好奇,便想拿过来瞧瞧。
李岳泓一眼便认出玉儿手中是什么,素来喜欢装出沉稳持重的他,登时瞠目结舌:“这,这是宸王叔送你的?他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送给你这个小娃娃?”
闻言,玉儿望望玉佩,一脸疑惑:“这是叔叔送我的生辰礼,很重要吗?”
玉儿翻来覆去看,只觉龙纹雕刻得威风精美,但除了好看,她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能换很多银子吗?”
听她的口气,说不准真打算拿去当铺换银子,李岳泓连连摇头:“你可千万别拿它换银子。”
言毕,他亲手把玉佩放回玉儿随身的小荷包里,细细叮嘱:“回去交给你阿娘,这东西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很重要,不能弄丢的东西,玉儿记住了,便没了把它当玩具的兴趣。
她收到的贵重东西,多半都是交给阿娘保管。
这一回,也不例外。
梅泠香出来寻玉儿,刚对上视线,玉儿便迫不及待朝她扑过来。
泠香以为她要撒娇,含笑弯腰,张开双臂,等着接住她。
没想到,这回玉儿没直接扑进她怀抱,而是举起一块玉佩塞在梅泠香手里:“阿娘,这是叔叔送我的生辰礼,不好玩,大哥哥还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弄丢,给阿娘收着吧。”
从前在章家,梅泠香见过不少贵重玉石,却没有哪一块,及得上她手中这块。
且玉面雕刻龙纹,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这不是寻常百姓能拥有的东西,只有皇帝和他特许的王侯可以佩戴。
小小一块玉佩,并不重,梅泠香却觉指尖沉甸甸的。
“玉儿,叔叔何时送你的这块玉佩?”梅泠香紧张问。
玉儿如实作答:“就在玉儿去沈奶奶家喝水的时候。”
原来,那会子玉儿真的不止是去喝了水。
梅泠香急急扶住玉儿肩膀,急急追问:“叔叔有没有问你什么话?你是怎么答的?”
玉儿隐隐记得自己说漏了什么,又记不太清了,更不敢让阿娘知道生气,忙摇头:“叔叔什么也没问,玉儿什么也没说。”
梅泠香也看出,从玉儿这里问不出什么。
她牵起玉儿的手,心思却被另一只手里的玉佩揪紧。
于他而言,玉儿只是普通小孩,章鸣珂为何要把这样象征身份的玉佩随手送给玉儿?
乞巧节,梅家小院热闹又温馨。
梅泠香摆了许多瓜果,还特意寻来一只蜘蛛,放在盒子里,和玉儿一起看它织网。
忽而听到有人叩门,梅泠香准备起身,被许氏按了回去:“你陪玉儿玩,娘去开门。”
松云坐在灯下穿针引线,给玉儿做新裁的秋装,含笑望一眼她们,又低头继续缝。
吱呀一声,院门大开,许氏愣住。
听说章鸣珂还活着是一回事,亲眼见他站在门口,感觉又不一样。
许氏有些反应不过来,呆立院门内。
“许大娘,好久不见。”章鸣珂屈尊降贵,向许氏施礼。
章鸣珂说没见过云州城如何过乞巧节,沈毅便和沈大娘商量着准备,可章鸣珂又说梅家正在过节,他们要看都是现成的,不用特意准备。
于是,沈毅和沈大娘便稀里糊涂提着礼物,和章鸣珂一起站到梅家院门口。
外加一个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小大人,李岳泓。
沈毅很不明白,他家王爷明明喜欢清静,在京城的时候,谁递拜帖他都不给面子。
怎么自打到了云州,王爷就转了性,特别热衷串门。
且不串旁人家的门,屡次三番进隔壁小寡妇家门。
他难道不知道,越是小地方,流言传得越快越离谱么?
午后替人解围还情有可原,现下这叫怎么回事?
没等沈毅想明白,人已跟着章鸣珂到了梅家院子里。
沈毅将礼物递给许氏,脑子里回响着自家王爷方才那句话:“许大娘,好久不见。”
梅娘子的母亲姓许,连他都不知道,王爷怎么知道的?
而且,好久不见四个字,是他理解的意思吧?
沈毅的眼睛在章鸣珂和梅泠香之前巡睃,忽而脑子灵光一回。
好啊,他被自家王爷骗了!
王爷哪是不认识梅娘子,他可太认识了!
等等,他们王爷苦苦寻找的人,该不会就是梅娘子吧?!
不多时,陪玉儿看蜘蛛结网的人,从梅泠香换成了章鸣珂。
梅泠香不敢抓蜘蛛,也不让玉儿碰,章鸣珂却不拦着玉儿,还朗声夸她胆子大,把玉儿哄得欢欢喜喜。
李岳泓吃着鲜甜的瓜果,眼睛时而看看这个,时而望望那个,眼神逐渐从疑惑转而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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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怎么会到云州这样的小地方来?”梅泠香不大说话,许氏只好随便找些话来聊,免得彼此窘迫。
章鸣珂眉心微动,淡淡应:“沈毅想接沈大娘去京城,本王只是顺路。”
一听这话,沈大娘忍不住拍了沈毅一巴掌:“你这小子,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王爷有大事要办,你什么时候接我不成,偏这时候来接!”
沈毅冤枉啊,摸摸头道:“娘,儿子没敢耽误王爷的事啊,王爷找到云州城附近,我才说想顺路回来的。”
“嗯?王爷要找什么?找到没有?”沈大娘顺口问,生怕儿子误了差事。
梅泠香正和松云说话,忽而嗓音一滞,耳朵不自觉竖起。
沈毅刚要应话,被自家王爷愣愣盯住,登时噎住,没敢开口。
一直乖巧安静的李岳泓,忽而抬眸接话:“宸王叔代我父皇巡视天下,专找贪官污吏,严惩不贷。”
闻言,梅泠香悬起的心又落回原处。
许氏、松云、沈大娘她们却不平静了,齐齐朝李岳泓望去,本以为这小男娃是章鸣珂亲戚或是书童,没想到竟是个皇子!
夜色渐深,院中谈笑声渐歇,许氏陪着玉儿睡下了,松云要来收拾果盘,看到章鸣珂伸手,又敛眸退下去。
梅泠香端着果盘进灶房,放好之后,准备出去再拿一趟。
刚一转身,险些撞上一堵人墙。
章鸣珂略倾身,朝她抵近,梅泠香慌得连退两步。
却见他偏过头去,将手中果盘放到木桌上。
继而,他站直身形,睥着略有些花容失色的梅泠香,深邃沉静的眼,流露出些许疑惑。
梅泠香脸上一热,避开他视线,道了声谢。
章鸣珂转身要出去,走到门口,梅泠香忽而想到什么,匆匆唤住他:“等等!”
“多谢王爷送玉儿生辰礼,只是这块玉佩太过贵重,我们不能收。”梅泠香把玉佩递向章鸣珂,“还请王爷收回。”
章鸣珂侧身,目光随意往那玉佩上落落,轻嗤:“哄孩子高兴的小玩意儿罢了,不喜欢就丢掉,本王送出去的东西,断无收回之理。”
言毕,他大步走出去,毫不留恋地离开梅家小院。
这一晚,沈毅睡柴房,把他的房间让给了章鸣珂和李岳泓。
李岳泓毕竟才七岁,长身体的时候,很快睡熟。
章鸣珂却难以成眠,他走出房门,立在屋檐下,抬头望向中天的新月,薄唇牵起一丝愉悦的弧度。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偏僻的云州城最不起眼的小院里,找到久违的安心踏实。
一想到她就住在隔壁,他心里便无比踏实。
云州城白天有些热,夜里却凉爽舒适。
夜风拂动衣袂,花香细细,章鸣珂临风玉立,将双臂大张,又缓缓曲肘合拢,仿佛将轻柔夜风抱了满怀。
佳人吹过三载的晚风,被他拢在怀中,算不算拥她入怀?
情郎
梅家小院里, 灯光已熄,梅泠香却尚未入眠。
窗扇半开,薄薄月光洒在窗前。
梅泠香坐在窗内书案侧, 对着清幽的月光,静静打量手中龙纹和田白玉佩。
她睫羽敛起一小片翳影,微微失神。
三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她当真看不懂章鸣珂了。
他来到云州,分明是偶然,并非冲她而来。
且她告诉他,玉儿并非他的骨肉时, 章鸣珂面上也无一丝波澜,甚至连继续探究的兴致也无,比她想象中更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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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为何要送玉儿这样贵重的玉佩?
梅泠香指腹轻轻摩挲一下,仍会为那绝佳的玉质惊叹。
即便是从前家财万贯的章家, 也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如今他却能随手赏人。
或许, 他根本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今日是玉儿生辰, 一时兴起想送些什么给孩子玩。
提前没有准备, 才解下这块玉佩罢了。
他是高高在上, 贵不可言的宸王,她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细细揣摩,以为有深意的举动,对章鸣珂来说,大抵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像当初,她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梅家,嫁进章家的时候,不能认同他动辄几百两银子拿去与人宴饮一样。
梅泠香轻叹一声,拿帕子将玉佩包好。
即便她不想承认,他也是玉儿的父亲,等玉儿长大,她再把玉佩交给玉儿。
隔着帕子,轻捏玉佩上的纹路,梅泠香真正意识到,她与章鸣珂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如今,以他的身份与能力,恐怕京城就有许多贵女愿意嫁他,他怎么可能惦记那一点点陈年旧事,再来纠缠?
她实在是多虑了。
如此一想,梅泠香心中豁然开朗,不再担心什么,睡得很好。
天未亮,院门便被人拍得哐哐作响:“开门!我们是奉命来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的!”
初时,梅泠香不想应门,可听到后头这句,她赶忙起身穿衣。
反正昨日蔡主簿来的时候,已被章鸣珂撞见,此刻,梅泠香已不怕章鸣珂会来笑话她。
她只是不想惊扰四邻,毕竟还要在此处住些时日。
梅泠香穿戴齐整,打开房门,正好看到许氏披衣站在屋檐下,手足无措:“馥馥,他们怎么能这样逼你?现在该怎么办?”
听到她们的声音,外头捶门的动静倒是小了些。
“阿娘,你回屋陪着玉儿,别让她被吓着了。”梅泠香已应付过好些浮浪子,她自认为能应付得来谭知县的人,语气颇为平静,“别担心,女儿能应付。”
许氏素来相信女儿,便依言回屋。
她自然是睡不着的,一面轻轻安抚睡得不踏实的玉儿,一面听外面的响动。
“来了。”梅泠香应声,朝院门处走去。
她脑中快速转动着,细细想谭知县的为人。
三年来,谭知县并未像这回一样强硬地逼迫她,说明他还是想图个好名声,也有些在意她如何看待他。
他既然在意名声,便比从前那些浮浪子,还好应付一些。
院外一帮人,提着灯笼,捧着嫁衣,来势汹汹。
他们以为会看到吓坏了的梅泠香,没想到,院门打开时,梅泠香被手中烛台映照得容颜似玉,神情恬淡从容。
听蔡主簿说,梅娘子屋里还有个相好的郎君,谭知县特意命他们绑住那位郎君,让那郎君亲眼看着梅娘子坐进喜轿,然后再把那不识相的郎君关进大牢。
一众人朝梅泠香身后望望,却没见着那位妄图英雄救美的男子。
难道昨夜巷口的差吏没看好,让那男子给跑了?
“哟,梅娘子,你那情郎今日怎么不来救你了?”为首的衙役打量着梅娘子,出言奚落。
梅泠香没在意,瞥一眼婆子丫鬟捧着的嫁衣首饰,神情自若问:“你们是奉谁的命来送嫁衣?”
衙役应声:“没看到我们是衙门的人吗?当然是奉谭大人的命!大好的日子,劝你乖乖听话,别不识抬举。”
闻言,梅泠香一愣,仿佛很诧异。
熹微的晨光中,她声调略扬起:“什么?谭知县要娶我?可我与谭知县无媒无聘,我也没答应过要嫁人,大人怎会让你们送嫁衣过来?你们会不会送错地方了?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我要见到谭大人,与他本人说。”
说着,她举步便要往外走,却被对方展臂拦住去路。
“什么误会?昨日蔡主簿不都来通知你了?”衙役不想同梅泠香废话,谭大人交待过,花轿来之前,不能让梅泠香出远门。
衙役侧首吩咐婆子丫鬟:“还不进去给梅娘子装扮上?”
“是。”婆子丫鬟应声,便要捧着东西进门。
忽而,梅泠香拔下铜制烛台上燃烧着的白蜡烛,扔到衙役脚上。
蜡烛被风吹灭,滚烫的蜡油洒在衙役脚面,痛得他直哀嚎。
衙役抱着腿,愤然道:“把她押进去!”
“我看谁敢!”梅泠香翻转烛台,将尖利的一端朝外,“谭大人是个好官,断不会做出逼人出嫁之事,定是你这恶吏自作主张,败坏大人名声。我不与你说,只求大人做主。你们谁敢踏进院门半步,别怪我手中烛台不长眼睛。”
衙役虽看不起梅泠香,可也没想弄得鱼死网破。
他倒是想抢梅泠香手里的烛台,却有些投鼠忌器。
毕竟,梅泠香生得实在貌美,谭知县最是怜惜这副皮囊,万一抢夺中不小心伤着梅泠香,坏了大人的美事,恐怕回去不好交待。
从前见过梅泠香娇柔圆滑的模样,衙役也没想到她还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衙役一时没了主意,展臂挡住身后的人,咬牙切齿问:“你想怎么样?今日这嫁衣你必须穿上。”
“我已经说过了。”梅泠香说着,朝沈大娘家望望,“你们若不请谭大人来,休怪我找左邻右舍来帮衬。隔壁沈大哥在外头做了大官,昨日蔡主簿便是你们前车之鉴。”
蔡主簿被沈毅丢出巷子的事,衙门里都听说了。
谭知县去查沈毅的来路,暂且还没查到什么,想必也不是什么大官。
只不过,沈毅好打抱不平,一身蛮力又能唬人,才让蔡主簿丢了脸。
大好日子,把沈毅那莽夫引过来,必然闹得都不好看。
衙役无法,只好回头去请谭知县示下:“你们都等着,在我回来之前,别惹她。”
院门外清净下来,梅泠香关上院门,收起烛台。
她单薄的脊背倚靠院门内侧,螓首微垂,纤腰弓起,几乎脱力。
梅泠香只顾着去想,待会儿如何应付谭知县,丝毫未曾留意,沈大娘家的屋顶上,坐着一道身影。
晨光破晓,不太亮,似柔如水的金纱笼罩天地。
章鸣珂坐在屋顶上,隔着寂静的小院,望着倚靠门扇独自强撑的梅泠香。
晨曦之下,她似一株易折的花枝。
她身姿纤细,瞧着那样柔弱,偏偏坚韧得让人不可思议。
从过去到如今,一直都是。
从前,有什么事,她都是自己想法子解决,从不为想着倚靠他。
那时候的他,也确实靠不住。
可如今呢?他明明告诉过她,他们至少还可以做朋友。
危机关头,她却丝毫没想过求他帮忙,而是拿沈毅出来吓唬人。
在她眼中,他这个贵为宸王的前夫,还不及沈毅这个刚相识的邻居吗?
大抵在她心里,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没用,不能让人依靠。
还是,即便危机关头,她也只想同他划清界限,连做朋友也不肯?
这个寡恩薄情的女子,还是同从前一样无情。
日头一寸一寸升起,院中扶疏的花木被照亮,院门内的倩影也越来越清晰,沈家屋顶上却空无一人。
邻居们都已起身,探出头去,朝梅家院门口望。
“看来谭知县这回是要动真格了?”
“是啊,可怜这梅娘子还以为谭知县是什么好官,等谭知县来了,她一样得嫁。”
“要我说,做官太太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可怜玉儿那丫头,恐怕谭知县不会给旁人养孩子。”
又有人道:“做官太太是好,可谭知县年纪大,长得也不俊啊。你们是没看到,昨日进梅家院子的郎君生得多俊,进去之后,还把玉儿支出来玩,在里头耽搁好一阵子才见出来。”
“是啊,我也看到了。明着是住沈家,实际上谁知道昨夜睡谁屋里呢?”
“啊?这会子不会还没出来吧?难怪梅娘子不让衙役人进院门。梅家院门被堵得水泄不通,待会儿谭知县来,再把那男人抓个正着,梅娘子岂不是惨了?”
有人语气泛酸:“惨什么惨,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早看出她不是个正经人。”
众人正嘀咕着,巷口传来吹吹打打的乐声,热闹喜庆,霸道地涌进巷子里。
喜轿被抬进来,谭知县着大红喜服,站到梅家院门口,亲自敲门:“梅娘子,本官如你所愿,亲自迎亲,你有什么话,今夜洞房花烛,咱们好好说。”
大红喜服将他一张故作斯文的嘴脸,衬得红光满面。
美人嘛,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装腔拿乔,也是情理之中,谭知县并不认为梅泠香敢不开门。
果然,他话音刚落,院门从里打开。
只不过,站在里头冷眼睥着他的,不是预想中拿着烛台的梅泠香,而是一位身量颀长,样貌俊毅,却陌生的男子。
不用说,这位必定是蔡主簿昨日回禀的纨绔子。
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清他的一瞬间,谭知县扬起的唇角登时僵住,继而狠狠下沉。
今日迎亲,梅泠香却这样打他的脸,那就都别顾体面,索性撕破脸,办起事来更干脆利落。
“给我把他拿下,关进大牢!”谭知县厉声吩咐。
今夜他要带着新娘子去大牢,让梅泠香亲手剁了这小白脸的子孙根!
两名衙役得令上前,刚靠近院门,便被章鸣珂抬脚揣飞,重重撞上巷子另一侧的墙壁,当即震伤肺腑,喷出血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既为了快活不要性命,本官这就成全你!”谭知县从身侧衙役手里抽出刀来。
章鸣珂微微低头,压低身形,从院门里迈步出来。
他步子迈得从容不迫,从谭知县手中夺刀的动作却快如虚影。
只一瞬,那柄长刀的刀柄被章鸣珂握在掌间,架在谭知县颈侧,离谭知县侧颈皮肉毫厘之距。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谭知县深切感受到刀锋上嗜血的寒意,正如章鸣珂眼中的肃杀之气。
“就凭你,也敢肖想她?”章鸣珂打量一眼比他矮半个头,双腿打颤的谭知县,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继而,他微微侧首:“沈毅,把这一干人等关进大牢。”
他语气不轻不重,却透着说一不二的气势。
撞吐血的衙役恼羞成怒:“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下一瞬,李岳泓跟在沈毅身后出来,沈毅去拿人,李岳泓朝着章鸣珂道:“宸王叔,他看不起你。你代我父皇巡视天下,他们这是藐视我父皇么?”
章鸣珂抬手,摸摸李岳泓的头,当着所有震惊到失语的恶人们,轻描淡写道:“太子说得对,本王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谭知县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还在百里外的宸王,竟已身在云州城。
不仅如此,这位神秘莫测的宸王,还莫名其妙成了梅泠香的入幕之宾!
难怪他来云州城,不住驿馆,不惊动县衙,原来是对梅娘子这美貌小寡妇慕名而来。
什么铁面无私的宸王爷,面对美人,也是凡夫俗子一个!
梅泠香立在门扇内,望着章鸣珂轩朗威严的背影,眉心微动。
他竟没笑话她,还再次替她解围。
惯常惹是生非的章鸣珂,竟也长出一副能替人遮风挡雨的宽阔肩膀。
只不过,这副肩膀,早已不属于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章鸣珂不经意回眸望来,梅泠香下意识别开脸。
她回转身时,温声致谢:“多谢,我去看看玉儿。”
朝屋里走的时候,她不由想起谭知县来之前那一幕。
听见喜乐声时,她站直身形,握紧烛台,做好了独自面对的准备。
哪知,身后忽而传来章鸣珂的声音:“民不与官斗,你从前不会这样以卵击石。”
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他说的从前,是什么时候。
梅泠香脊背一僵,没有回身,只是倔强轻应:“总得试一试。他不是当初的黄知县,我能应付。”
“我也不是当初的章少爷,而是官身,如今我近在咫尺,你怎么就想不到要报官呢?”章鸣珂站定,语气稀松平常。
梅泠香听着,却是心中一紧。
是啊,当初那些狗官,官官相护,他们想要公道也不能。
如今已是大晋朝的天下,宸王一路清肃吏治,为民除害,且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只要她开口,他会还她一个公道,也有足够的实力还她公道。
梅泠香背对着他,朱唇紧抿。
不知为何,她没有选择理智上最正确的法子,而是仍执意自己解决。
这是当初她亲手放弃的人,她做不到向他开口求助。
谭知县脚步声越来越近时,章鸣珂忽而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按在门扇侧的院墙上。
他俯低身形,压低声音,近乎咬牙切齿道:“有我这样没用的前夫,从前让你很丢脸吧?今日,便让我冒充一回你的情郎,把你的脸面还回来。”
“别误会,我如今对你并无非分之想,惩恶除奸,做我分内之事罢了。”
须臾之间,谭知县敲门,章鸣珂松开她,在她惊愕的眼神中,打开门扇。
后来发生的一切,便不由梅泠香费心,也不受她掌控了。
进到屋内,合上门扇,躲到他看不见的门后,梅泠香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被今日的阵仗吓的,还是被他雷厉风行的气势惊到的。
这会子,日头已高,院门外发生的一切,想必都被街坊邻居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们定然也会和谭知县一样,以为堂堂宸王是她的情郎吧?
蓦地,梅泠香再度想起章鸣珂开门前那句话,不由轻咬下唇。
他是秉公处事,替她解围只是顺带,可他有必要引起眼下的误解么?让她往后如何面对周围的街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鸣珂说,以此来还她丢失的颜面。
梅泠香微微失神,不知不觉陷入从前的回忆里。
在那些被她遗忘大半的记忆里,她曾说过他让人丢脸么?
梅泠香想不起来,可她大抵说不出这样的话,或许又是不经意的眼神,引起他的误会。
毕竟,他曾是自尊心那样强的郎君,强到因为她一个眼神,于新婚之夜离府。
他进云州城,一直低调行事,却在院门口,忽而羽翼大张,亮明身份,做出十足的维护姿态,仅仅为了还她颜面吗?
“别误会,我如今对你并无非分之想。”他沉沉的嗓音犹在耳畔。
梅泠香揉揉脸颊,将心内不受控的揣测狠狠抛散。
他是宸王,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惩恶除奸,彰显新皇帝的威严罢了。
“阿娘。”玉儿在里屋唤她。
梅泠香深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形,挤出一丝笑,掀开绣花布帘进去:“别怕,阿娘在呢,已经没事了。”
玉儿没穿鞋,踩在梅泠香裙面上,往她怀里挤。
“玉儿才不怕,刚才外婆抱着玉儿在窗口瞧,玉儿都看见了!”玉儿眼睛里闪动兴奋的光,“玉儿看见,那位宸王叔叔帮阿娘赶走了坏人,他不是玉儿的爹爹,但他是好人对不对?他是阿娘的朋友吗?”
玉儿不知道宸王是什么官,但是连知县大人也被他抓走了,他的官肯定比知县大。
不等梅泠香开口,玉儿迫不及待道:“他比知县还厉害,阿娘能不能请他帮忙找爹爹?”
说到此处,玉儿想到梅泠香说她不需要爹爹的那些话,奶声奶气的嗓音弱下去,玉儿垂眸掰着手指:“玉儿只需要阿娘,但是阿娘需要爹爹保护。”
如果她是有爹的孩子,就不会时常被人笑话,阿娘也不会被坏人欺负了。
听到玉儿的话,许氏深深叹了口气,拍拍梅泠香的肩膀:“你自己想想,该怎么跟孩子解释。”
梅泠香以为,到玉儿长大以后,才需要同她解释,且那时候的玉儿也会明白事理。
没想到,三岁的玉儿便给她抛了这样的难题。
她自以为能解决很多事,却没想到玉儿也会心疼她这个阿娘。
梅泠香亲亲玉儿小脸,温柔哄她:“阿娘没生气,放心吧,坏人都被抓走了,不会再来欺负阿娘。”
说话间,梅泠香取过床头的衣裤,亲自替玉儿穿上,又给她讲了一则小故事,转移孩子的注意。
玉儿忘记追问,梅泠香狠狠松了口气。
今日动静闹得大,她们没出摊,就在屋子里慢慢用膳。
早膳没用完,便有人敲响院门,松云去开门,只见两位邻居一个端着热包子,一个捧着热鸡蛋,笑着朝里张望。
“一不小心做多了,拿给玉儿吃。”她们说话间,便把东西往松云手里塞。
松云也不知该不该接,回头望梅泠香。
梅泠香暗叹一声,起身步入院中:“多谢两位婶子,玉儿吃饱了,还是拿回去给虎子他们吃吧。”
走到院门口,梅泠香才发现,她们后头不远处,还有几人靠墙站着,状似闲聊,实则在听这边的动静。
“这样啊。”两人对视一眼,把东西收回。
其中一人忍不住问:“方才从你院里出来那位,真是宸王殿下?你怎么会认得那样的大人物,他,他是不是你的情郎?”
另一人追问:“你是不是因为他,才不愿意嫁给谭知县的?不对啊,大晋才建朝多久,你认识宸王也没多久吧?”
不远处一位男子凑过来,满脸堆笑:“梅娘子要是当上王妃,可别忘了提拔我们这些邻居啊。”
“对,好处不能让他沈毅一个人得了。”
梅泠香听不下去,虽不知解释有没有用,她还是耐着性子道:“大家莫要误会,我与王爷并无私交,他肯出面,只是看不惯谭知县强娶罢了。”
“怎么可能?我可是亲眼看到他昨日进了你的院子,今早从你院门里出来的。”
“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
果然,没人愿意相信她的解释。
甚至,在他们嘴里,章鸣珂昨夜是宿在梅家的。
“抱歉,打扰大家了。”梅泠香合上院门,将纷纷扰扰、意味深长的议论挡在门外。
接下来两日,章鸣珂没再出现,李岳泓也没回来,只有沈毅回来取了一次行李。
他们没再住沈家,而是住进了县衙。
如今,谭知县、蔡主簿等人悉数下狱,沈毅负责审他们。
章鸣珂则带着李岳泓,亲自查县衙的卷宗、田亩、银钱往来。
谭知县任职这几年,当真做了不少孽,罪证确凿,自当依律押送巡抚衙门。
事情办完,章鸣珂却仍丢在县衙。
他点亮银釭,细细翻找衙门留档的地契、屋契。
半个时辰过去,他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他想要的那一份。
梅家小院的屋契上,交割的日期写得清清楚楚,并非梅泠香所说,是来云州城以后的事,而是远远在那之前。
章鸣珂盯着泛黄纸笺上的日期,细细回想,半晌,他想起了大致是什么时候。
竟是在她派松云去遂阳县请张神医期间!
难怪松云没请到人,还在遂阳县逗留月余,她根本不是在遂阳县,而是转道来了云州。
章家本派了两名家丁护送松云的,可惜回闻音县的途中,他们遇到乱贼,那两位家丁不幸遇难,没能回章家复命。
若非那场祸事,他早就该知道,梅泠香有离开闻音县的打算。
可是,那时世道未乱,战事未起,梅泠香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在偏远的云州买屋宅?
嗬,她还瞒得紧紧的,不告诉他,也不告诉母亲。
即便那时候她已经厌烦他,想到要与他和离,想到以后再也不见他,也不至于跑到云州这么远。
这不合常理。
蓦地,章鸣珂又想起那封空白的信,那是她让松云去遂阳县之前写的,以高泩的名义,写给她自己。
和离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故意藏起真正的信,却拿假信来糊弄他。
如今想来,其中还有诸多疑点。
章鸣珂细细思量良久,依旧想不通这两件怪异的事,中间有没有关联。
他指骨收紧,攥着泛黄的屋契,眼睛深邃如漆。
梅泠香,你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片刻后,章鸣珂将誊抄的屋契折好,收入袖袋。
他站起身,步入月光溶溶的夜:“本王去去就回,你照看好泓儿。”
沈毅躬身领命。
梅家小院,白日里不太清净,夜晚终于安生些。
梅泠香已有两日未曾出摊,她望望屋内架子上摆放整齐的胭脂香粉,眼神透出几分留恋。
就算云州城也有许多烦心事,并非世外桃源,她依然留恋这三年平顺安宁的日子。
可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
街坊邻居们已然认定,她攀上高枝,任她如何解释也无用。
她自己倒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也无法去怪帮助她的章鸣珂,但她不想影响到玉儿,也不想阿娘那样好性的人,被人问得面红耳赤。
不过,她们原本也打算这时候搬走的,只是路引没办下来,才耽搁。
可见这时候离开,乃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
且贪官污吏已除,章鸣珂他们还在县衙,明日她便去找沈毅帮忙,料想路引很快就能办下来。
架子上的东西,都是她们辛辛苦苦亲手做的,梅泠香不想浪费。
她望望墙边刚收拾出来的空箱笼,举步走过去,想搬过来,把脂粉盒子装进去。
往后去别处卖,也是一笔进项。
她素手轻抬,刚触碰到那红木箱子,便见另一侧一只指节修长、青筋隐现的手,搭在木箱上。
“你何时进来的?”梅泠香没侧眸,凝着那只手,轻问。
红木箱子上,描绘着雀登枝的纹样。
章鸣珂修长的指轻贴木质表面,沿着雀鸟灵动的线条徐徐游走,语气低低,仿佛漫不经心:“住不下去了?这次打算搬去何处?还像从前一样,不告而别?”
怀中
木箱漆面光亮, 男子指骨修长匀停,如琢如磨。
许是色调对比强烈,又或许是被他眼底辨不清的情绪干扰, 以至于梅泠香在他的逼视中,从他漫不经心描摹线条的举动里,品出一丝旁的隐秘意味。
她心口微热,近乎仓皇移开视线。
梅泠香收回手,攥着帕子,温声应:“王爷此言差矣,民妇从前不曾不告而别,眼下也不会。”
离开闻音县的时候, 她已与章鸣珂和离,是没有任何私交的两个人,她要去哪里,自然不必告诉章鸣珂。
所以, 那不能算作不告而别。
至于眼下, 等她找沈毅办好路引,就算她不主动告知,想必沈毅也会禀报他。
自然也不能算不告而别。
章鸣珂略思忖, 听出她言外之意。
他指尖动作顿住,指腹轻轻压在雀鸟微张的羽翼, 唇角似有似无的笑意淡下来。
“以为搬到别的地方去,便能岁月静好, 不会遇到云州城这样被人强娶之事了?那时候, 你没有依傍, 以为仅凭讲道理,便能把人劝退?”章鸣珂站起身, 走到脂粉架子旁,打量着那一排排脂粉盒,“梅娘子,你从前利用人的时候,什么都舍得给,如今,你怎么好像很着急与本王撇清关系?”
说到后头这一句时,他侧首望来,盯着她眉眼。
屋内光线不算亮,映得他眸似寒星,分外慑人。
一句“什么都舍得给”,迫得梅泠香倏而垂下眼睫,细密的睫羽微微颤动。
她想说,从前那些短暂的恩爱,并非全是她为感谢章家给爹爹治病,投桃报李,才愿意的。
初时确实是报恩的因素多些,可后来,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但这样的比重,怎么说得清呢?
即便她说得清,他又能相信几分?
如今否认,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粉饰之词。
“我不是为了避开王爷才想搬走。”梅泠香没解释从前的事,至少这一次,还是别让他误会的好。
“他们误以为本王是你的情郎,让你心里不舒服了?”章鸣珂低低失笑,“有本王这样的情郎,应当不是丢脸的事,你甚至可以在本王走后,加以利用,震慑那些对你别有用心的人。可你偏偏不要,宁肯自己搬走。”
“梅泠香,与我撇清干系,和避着我,有什么区别吗?”章鸣珂说着,忽而快步走到她面前,大掌紧紧扣住她单薄的肩,“往日让你丢的脸面,如今我已还给你。而你,你打我那一巴掌,我尚未还回去,你当真以为能就此两清?!”
他并未将她捏疼,可他沉沉的嗓音掷在耳畔,却令梅泠香脸色煞白。
他此番是来讨债的。
原来,他一直记着当年的事,他心里应当有些恨她吧?
这两日,他屡屡替她解围,惹得她心神微乱。
在他羽翼大张,将她护在院中时,有一瞬间,梅泠香当真感受到他维护之意。
直到这一刻,梅泠香才后知后觉,他维护的恐怕不是当下的她,而是当初驻云山桃花林里那个少年郎的不甘。
当初他无权无势,面对黄知县除了挥拳打回去,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今日,他要十倍百倍还到谭知县身上。
凝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章鸣珂唇线绷得笔直,他的话说得重了些,吓着她了吗?
可这个无情的小娘子,知不知道,他踏月而来,看到她收拾箱笼时,又是如何心慌?
面对强敌也能面不改色的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久违的惊怕。
三年前,她不辞而别,杳无音信。
三年后,就在他不计前嫌,维护他之后,她还想故技重施。
可惜,他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无能的少年。
这一回,他决不允许她再从他身边离开。
章鸣珂睥着她,默然不语。
他并未刻意施压,可他征战沙场数年,已是不怒自威。
梅泠香被迫扬起细颈,抬眸望他,承受着他带来的压迫感,她呼吸不由得变得轻而细:“王爷想让民妇如何偿还?”
“本王还没想好。”章鸣珂终于松开她,踱步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此刻,他不想被梅泠香瞧见他眼中任何的一丝心软。
当初在他最情深意浓之时,她打了他一巴掌,狠心离开,将他一腔热血冻结成冰。
他恨过,怨过,却连她人都见不到,只能独自舔舐心口创伤与不甘。
失去她,最深的软肋从他身上剥离,他变得无坚不摧,连死都不怕,才有今日的章鸣珂。
哦,就连他一身武艺,也得益于她替他请到的罗师父。
若是没有她,恐怕他一世都会是哪个稀里糊涂的纨绔子弟,到死也一事无成。
没人知道,他其实也对她心存感激。
眼下爱与不甘交织的情愫,竟比当年一腔赤诚的爱意更刻骨入髓。
章鸣珂竭力克制,才平复住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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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开口时,他语气已然平静无波:“本王明日启程回京,梅娘子须得同行。等本王想好要什么,再向你讨。”
“不可以。”梅泠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
她不假思索拒绝。
拒绝之后,对上他骤然沉邃的眼,她心口怦怦直跳。
可她仍然要拒绝。
她是什么身份,章鸣珂是什么身份?若跟着他去京城,岂不是坐实了外面的传言?
明明她与他根本不是传言中的关系。
眼下那些传言只是给她和佳家人带来困扰,若听之任之,恐怕还会给她招惹祸端。
梅泠香稳住心神,语气温和而坚定:“民妇不去别处,会直接回闻音县,等王爷想好让民妇如何偿还,去闻音县找我讨要便是,民妇绝不推辞。”
她本也没想躲着他,如今他说要讨债,她索性回到闻音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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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心里最想回的地方,往后也能时常去看望爹爹。
章鸣珂明白,她素来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决定,便难以转圜。
但人都有弱点,这世上总有别的让她在意的人。
虽然不想,章鸣珂还是听从理智,说出令他自己也不齿的话:“高泩也在京城,你或许不知,你那位高师兄给皇上递过一份贺表,自此他在百官眼中,便从清流直臣,变成梁彬那起子奸佞末流。他的处境似乎不太好,累倒在案牍上,本王离京前,曾去过他府上一次,那时他正告假养病。”
至今,章鸣珂也没明白,当初她为何选择南下来云州,而不是去京城投奔高泩。
但他相信,高泩是梅泠香会在意的人。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见梅泠香扬起的玉颜露出焦急之色。
“是不是你对高师兄做了什么?”梅泠香是担心过高师兄的处境,却没想到会从章鸣珂口中听到,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从前,章鸣珂就曾误会她与高师兄有私情,她解释过,可他似乎总与高师兄不对付,一遇到与高师兄有关的事,就不高兴。
如今他的地位远在高师兄之上,若想针对高师兄,简直易如反掌。
不早不晚的,他偏偏此刻提起高泩,叫她如何不多想?
梅泠香快步上前,拉住章鸣珂衣袖,仰面央求:“王爷,请你不要因为我,针对高师兄。他绝对不是梁彬那种人。”
章鸣珂睥着她,恨得有些牙痒痒。
她还真是关心高泩,不惜把他想成公报私仇的小人。
在她心里,他就那样卑鄙?只有高泩是那霁月光风的君子?
瞥一眼被她轻轻拉住的衣袖,章鸣珂隐忍喉间酸涩,淡淡开口:“本王再问一次,京城你去还是不去?”
梅泠香听得出,他在威胁她。
不过,比起流言,她更在意高师兄的处境,毕竟那是她敬重的兄长,更是爹爹生前最寄予厚望的学生。
在他的凝视中,梅泠香垂下眼睫,松开他衣袖,咬了咬唇瓣,轻道:“烦请王爷替民妇办好路引。”
“好说。”章鸣珂周身气场倏而缓和。
只要她肯去京城,他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来云州几日,本王尚未好好逛过,今夜月光正好,本王想出去走走,还请梅娘子略尽地主之谊。”章鸣珂走出梅泠香屋子的那一刻,唇角扬起得逞的笑意。
当着街坊的面,从梅家小院走出去,发落谭知县等人,他就是故意为之。
一则想让她亲眼看看,他能将她护得好好的,一丝风雨也落不到她身上去。
二则也是想借机逼她离开云州。
从她告诉他,玉儿不是他们二人的骨肉,章鸣珂便知,她不想与他有牵扯。
外面传言越盛,她越是在此处待不下去。
他急切地想带她回京城,自然要推波助澜。
以高泩为饵,也是临时起意。
可路都是她自己选的,不是吗?
当年,他不想和离,她可是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
章鸣珂并不觉得自己霸道,他很享受这样一点一点织网,如愿将她缚在身边的踏实感。
时辰不早,夜色静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只偶尔听见路边暗影里的鸟啾虫鸣。
泼墨似的天幕上,挂着半圆的明月,似白绢扇裁成两半,一半在天心,一半浮动在水中央。
这个时辰,就连出海捕鱼的人,也已回家安歇。
梅泠香跟在章鸣珂身后半步,望着他高俊的背影,月光盈盈的眼眸里盛着些许疑惑。
一路上他很少开口,仿佛只是来看看云州城的景致。
梅泠香莫名悬起的心,悄然落回原处。
她瞥向水中那片浮动的月,微微失神。细细去想,明日该如何同阿娘、松云、玉儿她们解释。
忽而,她眼前月光被遮挡,眉心抵上一堵结实的人墙。
梅泠香骤然回神,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她抬起眼眸,沿着他挺拔的脊背望上去,对上他回眸望来的眼神,似月光下的深海。
“你既如此在意高泩,三年前为何没去京城投奔他?”章鸣珂凝着她被月光映照的眉眼,克制住想要亲上去的悸动,问出他存在心间许久的疑问。
“投奔高师兄?”梅泠香略不自在地抚了抚眉心,顺势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当时北方正乱,我便只想到往南走。那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我岂能去给高师兄增添负担?”
再说,又非血脉至亲,只是关系好的师兄,她们一大家子去投奔,人家会欢迎么?
即便高师兄愿意,恐怕他母亲也不愿意。
阿娘曾对她说过,婶娘对她有所提防,并不希望她与高师兄之间有什么。
就算她心思清正,没有那样的意思,也不能给人家造成困扰。
章鸣珂微微颔首,移开视线,原来她只是不想给高泩添麻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于在意的人,她还真是处处为对方着想,最是善解人意。
浪花拍岸,哗哗作响,些许湿气沾染鞋面,跺不掉,但也不至于让人难受。
海风轻狂,卷乱她的发,一缕青丝随风曳过章鸣珂侧脸,海水的腥气被她发间隐隐的雅香压下,让人只注意到那淡淡香气。
只一瞬,梅泠香抬手将发丝理好,章鸣珂鼻尖那一丝香气便散在风里。
他眼神变得越发难以捉摸,面色却平静如常。
“回去吧。”章鸣珂转过身,大步往回走。
他腿长,走得快,梅泠香本就走得累了,越发跟不上。
她脚步声显得急促而吃力,连呼吸也比平日里重。
“走不动?”章鸣珂驻足等她,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你且等等,我去寻一匹马。”
海边这一带,船只好找,马却不好寻。
再说,夜已深,哪里寻马去?
就算运气好,找来一匹,难道她骑马,让章鸣珂这个王爷在地上走?
与他共乘,更不可能。
“我不会骑马。”梅泠香匆匆开口阻拦,“没关系,我能走回去。”
当初来云州,一路上把脚磨破了她也能坚持,更别说今日。
她一句“不会骑马”,倒是勾起章鸣珂的回忆。
很久之前,他曾拥着她,同乘一匹马,去追准备进京的高泩。
章鸣珂广袖翩动,身姿被夜风修饰得越发挺拔俊朗。
他若有所思问:“本王很好奇,你一个不会骑马的人,是如何躲过战乱,带着家人,一路来到云州的?”
那些回忆不算美好,至今想起,仍叫人口中发苦。
梅泠香弯唇浅笑:“只要想活命,总能想到法子的。”
她答得简单,近乎敷衍,也没有提半个苦字。
可章鸣珂透过这只言片语,也能想象她吃过多少苦,又是凭着怎样坚韧的心性,才能在怀着身子的情况下,坚持走到云州城。
“也是,你素来聪慧。”章鸣珂微微颔首。
他的夸赞,似乎颇有深意。
或者说,重逢以来,他说的许多话,都耐人寻味。
可这会子,梅泠香已有些倦了,不愿深想他话里的深意,她避开他的视线,重新举步。
走在他身侧时,梅泠香余光瞥见一道虚影,下一瞬,她颈侧微痛,闭上眼,软软往地上倒去。
章鸣珂顺势扶住她,将她揽入怀中。
“香香,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不必独自强撑?”章鸣珂凝着她姣好的眉眼,低喃。
夜风里,她柔软的裙紧紧贴上他深色衣摆,她纤袅身形被他拢在衣袖间。
水面倒映相依的虚影,顷刻被浪花拍乱,化作万点碎星。
章鸣珂鼻尖轻抵她发间,气息被她青丝撩乱,薄唇轻触她眉心,落下极为克制的一吻。
他不想在夜风里寻找她虚无缥缈的气息,只想实实在在将她拥在臂弯。
京城
王爷走之前, 说好的去去就回,沈毅就在县衙等着。
不知等了多久,月亮已过中天, 他都靠着廊柱睡着了,才听到王爷回来的动静。
沈毅一睁眼,望见月色下的一幕,惊得跌坐在地。
自家王爷出门的时候,两手空空,怎么回来的时候抱着个大活人?
好像,好像还是个女子。
该不会是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那个吧?
章鸣珂走在庭院甬道上,脚步落地无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溶溶月华落在他宽肩, 也落在他臂弯处女子乌亮的发,明明是匪夷所思的画面,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王爷,这是?”沈毅赶紧站起来, 一面拍着身上的灰, 一面睁大眼睛朝章鸣珂怀里望。
章鸣珂瞥他一眼,压低声音吩咐:“卯时动身,梅家的人和沈大娘一起, 你去安排。”
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严。
“是!”沈毅领命。
再抬眸时, 章鸣珂正好从他面前走过,沈毅赫然认出, 自家王爷怀里抱着的, 正是梅家那位小寡妇!
哦, 不对。
沈毅脑中再度回想起多福的反应,他蓦然想到一种可能。
恐怕梅娘子并不是丧夫的孀妇, 很有可能她“死了的夫君”就是他家王爷。
至于两人为何走到今日,多福肯定都知道,才讳莫如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多福都不敢说,必然不是他能打听的。
沈毅望望章鸣珂的背影,闭了闭眼,罢了,他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办好自己的差事。
翌日,梅泠香醒来,是在一辆平稳驶动的马车内。
车厢宽敞,还铺着软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守在她身边的,是松云,还有玉儿。
梅泠香初醒来,盈盈水眸透着些许茫然。
见她睁眼,玉儿小脸绽开甜甜的笑:“阿娘,你终于睡醒啦!阿娘竟然也会睡懒觉,羞羞!”
“我怎么会在马车里?”梅泠香揉揉脑仁,努力回忆昨夜的事,试图想起是怎么回事。
松云望着她,欲言又止:“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梅泠香一脸困惑,玉儿忍不住插话:“是宸王叔叔把阿娘抱上马车的!他说沈大娘舍不得玉儿,要带玉儿一起去京城。”
说到此处,她想起自己的困惑:“阿娘,你昨晚不是在家么?怎么会在宸王叔叔那里?”
梅泠香想起来了,昨夜她和章鸣珂一起,去看了夜色里的云州城。
至于后来,她怎么会睡过去,还被章鸣珂抱进马车,梅泠香便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脸色一白,匆匆坐直身形,掀起窗帷朝前面望去。
隔着一辆马车,她一眼便认出前头马背上的身影。
沈毅刚去后面交待话,打她窗外路过。
见梅泠香朝前面看,沈毅顺口问:“梅娘子要找王爷么?属下这就是禀报。”
称呼梅泠香的时候,他语气有一瞬迟疑。
他再是愚钝,也看得出,自家王爷待梅娘子,与旁的小娘子全然不同,他应当敬着些。
可王爷没发话,他也不能把梅娘子视作王爷的人,冒昧改口。
舌头打了个卷儿,他暂且还是像先前一半对待梅泠香,权当昨夜他什么也没看见。
“不必!”梅泠香语气又急又慌,“我没有要找他,只是想看看现下到了何处。”
“哦。”沈毅挠挠头,看出梅泠香的窘迫与闪躲,他也有几分不自在,“离开云州城已有二十里地了。”
梅泠香道声谢,便放下车帷。
她倚靠着车壁,听着哒哒的有节律的马蹄声,心跳也被那节律牵动。
章鸣珂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晚,她离开海边后,发生过什么,梅泠香没问,章鸣珂也没说。
两人难得心照不宣,都闭口不提。
梅泠香很庆幸,他们能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否则,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清楚记得,章鸣珂说过,如今对她并无非分之想。
离开云州城后,刚开始,梅泠香还有些不安,被那晚不知道的事困扰。
后来,一路北上,她发现自己多虑了,章鸣珂与在云州城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没再说什么惹人深思的话,也不时常在她面前出现。
他变得忙起来,沿途经过的州县,他都会带着李岳泓去巡视。
章鸣珂没同她说,他们去做什么,倒是李岳泓无意中说过一句,说宸王叔是带他去看,他们来时处理过的弊政,可有改善,进展如何。
有的地方走得快些,有的地方会停留两三日。
一回夜里醒来,梅泠香鬼使神差朝他住的厢房望一眼,瞧见他房里的灯仍亮着。
她纤手虚扶门扇,心内感慨万千。
当初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的大少爷,终于变成她曾经想也想不到的模样。
可越是看到他与从前的不同,便越叫她陌生。
玉儿倒是与他越来越熟,有时还会缠着章鸣珂教她骑马。
梅泠香自己害怕骑马,玉儿胆子大,愿意多学一项本领,梅泠香也不拦着,便随她去。章鸣珂闲暇之时,也愿意纵着玉儿。
看到他把玉儿抱上马背,听到玉儿欢天喜地的笑声,梅泠香心口微微触动。
她时常告诉玉儿,玉儿只需要阿娘就好,不需要爹爹。
她以为有她,有松云,有阿娘陪伴玉儿长大,就已足够弥补父亲一角的缺席。
原来,还是有些事,是她无法代替的。
可她与章鸣珂并不适合,她再疼爱玉儿,也不可能为了玉儿,求着与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男人在一起。
她会尽己所能,给玉儿很多的爱,希望玉儿长大,能原谅她今时今日的一点自私。
梅泠香睫羽轻颤,将眸中浮动的水光压下,没事儿人似的,与松云商议,等到了京城,她们做些什么买卖。
与章鸣珂之间,就这样平淡如水地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跋山涉水,路途遥远,他们偶尔也会遇到乱贼余孽,或是其他不太平之事,但很快便被沈毅带着侍卫们解决,并未让她们受到惊吓。
临近京城,梅泠香几乎快忘了云州城那晚的月色。
在一处驿馆落脚时,梅泠香却忽而听见许氏问:“馥馥,你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是要重新在一起吗?可他并没有来和阿娘说,要娶你做王妃,咱们也不知他在京城里的情况,娘心里很不踏实。”
离开云州城时惊心动魄,许氏曾以为女儿又跟章鸣珂在一起了。
可一路行来,她默默瞧着,又觉不太像。
且许氏心里明白,女儿再好,也是平民百姓,且还倔强地不肯承认玉儿是章鸣珂的骨肉,以章鸣珂如今的地位,不可能娶女儿做王妃。
许氏说出那句求娶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
但眼看快到京城,许氏不问清楚,心里总不踏实。
梅泠香愣住,阿娘说的,他在京城的情况,应当是指他在京城有没有红颜知己吧?
他没同她说过,她也没有立场打听。
他们已然和离,男再婚,女再嫁,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梅泠香没想过这个,乍听到许氏问时,也太不在意。
可当她放在心里去想的时候,却不由得微微失神。
如今的他,会迎娶怎样的贵女呢?大抵是温柔解语,仰慕他,不会管束他的。
总归,是与她不同的女子。
“馥馥,你在想什么?”许氏轻声唤她。
梅泠香回神,挤出一丝笑,劝慰许氏:“阿娘,他已贵为王侯,怎么可能求娶女儿呢?我与他之间,早就过去了。进京之后,他做他的王爷,咱们去拜访高师兄和婶娘。然后租个院子,最好离沈大娘近些,您可以带着玉儿串门。”
“不必担心女儿。”她语气温柔,很能安抚人心。
“你叫阿娘怎么不担心呢?!”许氏想到离开云州那个早上,章鸣珂雷厉风行的做派,仍心有余悸。
这一路上,她都忍着没说,眼下却是不得不提了。
“你那时昏睡着,所以不知道。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沈毅突然奉命过来替我们收拾东西,说要即刻回京。阿娘六神无主,你又不在身边,我们只能听从。”
“就算那时天色还早,也惊动了不少邻居,大伙儿都看见了!云州城里恐怕要传遍了,你再想解释,也洗不清与他的关系。”许氏既担心,又庆幸。
担心那些传言,对女儿不好。
庆幸她们当日就匆匆离开云州,旁人与她们一样措手不及。
京城离云州那样远,坐马车都要两个月,那里的流言蜚语想必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将来不会影响女儿。
只要进京以后,章鸣珂别再做出什么让人说闲话的事来,她们在京城,有高家照应,想必会比在云州好。
至少,有高泩在,许氏不必担心再有人相中女儿,仗势强娶。
直到今日,梅泠香才真切听到关于那日的事。
已过去许久,再听说那些事,梅泠香倒是很快镇定下来。
“左右我们不会再回云州,随她们说去。”梅泠香拉住许氏的手,望着熟睡中的玉儿,笑意嫣然,“女儿在京城有些事要处理,等办完了,咱们便回闻音县去。”
必须来京城的真正原因,她没告诉许氏,不想让阿娘担心。
至于章鸣珂在云州城的做派,梅泠香虽看不透他,却也不再多想。
她只牢牢记着,章鸣珂逼她进京,是要讨回当初那一巴掌的羞辱。
梅泠香已经想好,进京之后先去高师兄家借住一两日,她和松云赶紧去找住处,从高家搬出来。
应当不会太打扰高师兄和婶娘。
她打算一大早起来,就跟章鸣珂说好,进京后,他们便各走各的路,装作不相识,对彼此都好。
谁知,她起来后,只见到沈毅,并未像路途中许多个清晨一样,瞧见章鸣珂的身影。
沈毅刚喂饱马匹,看到她后,露出笑意:“梅娘子,王爷带着太子入宫去了,今日由属下护送你们进京。”
什么?章鸣珂自己先回京城复命去了?
看来,他也想到入京后不宜有牵扯,提前撇清。
如此,甚好。
只是,太子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没能道别,梅泠香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对,她心里那一点点失落,定然是因为太子,而不是章鸣珂。
今日不能和宸王叔叔一起骑马,玉儿也不高兴,小嘴巴翘得老高:“哼,宸王叔叔不辞而别,还带走大哥哥,玉儿要和他绝交,玉儿不要这个朋友了!”
沈毅愕然,虽然王爷没说什么,却是把万事都安排妥当才走的,沈毅觉得自家王爷再没有更通情达理的时候了,没想到,竟把玉儿惹生气了。
自从瞧见王爷抱着梅娘子进屋后,沈毅每每看到玉儿这张脸,总觉得能找到与自家王爷有关的痕迹。
玉儿胆子大,快人快语,这样生气的模样,就有些像王爷。
“玉儿别生气,王爷只是有重要的事忙,今日要不要沈叔叔带玉儿骑马?”沈毅掐着嗓子,挤出笑脸哄。
“不要!”玉儿回身扑进梅泠香怀中,抬眸望着阿娘,语气委屈,“阿娘,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见不到大哥哥和宸王叔叔了?”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能从身边人的态度里,感受到彼此身份的差距。
眼下他们说走就走了,连句告辞的话也没有,玉儿觉得,她应该是不能再和他们一起玩了。
“没事,玉儿还有沈叔叔啊。”梅泠香摸摸玉儿的发髻,语气温柔,“阿娘带你去拜见高家舅舅,他也会陪玉儿玩的。”
她已想好,进高家后,与高师兄兄妹相称,让玉儿唤高师兄为舅舅,想必婶娘心里会踏实些。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便转移。
听说要拜见高家舅舅,玉儿也不哭了,眼睛亮晶晶的,好奇问:“原来玉儿还有舅舅?他是阿娘的兄弟吗?那怎么阿娘姓梅,他姓高呢?”
梅泠香冲沈毅笑笑,示意他先去忙。
继而,她抱起玉儿,坐到椅子上,温声解释给玉儿听,告诉玉儿两家的关系,也告诉玉儿高家舅舅曾中榜眼的事。
能解释清楚的事,梅泠香从来不糊弄玉儿。
坐进马车后,梅泠香掀起窗帷,将提前备好的拜帖递给沈毅:“可否请沈大哥派个人,帮我先把这份拜帖递去大理寺卿高泩家?”
骑马快,一个时辰就能递到,她们午后到高家,以两家的旧交,应当也不算唐突。
沈毅看看那拜帖,挠挠头,没敢接。
毕竟王爷没吩咐,他不敢擅自做主。
于是,他拣王爷吩咐好的事说给梅泠香听:“梅娘子,往高家递帖子的事不着急,您和许大娘她们都安顿好了,过两日再去探亲也不迟。住的地方,王爷都已安排好了,就在我家隔壁,咱们两家还是邻居,你们刚来京城,彼此也有个照应。”
重逢以来,章鸣珂行事,时常出人意料。
梅泠香经历得多了,听到这样的安排,虽然也意外,但竟然会觉得他安排得很合理。
或许,只有他让她住进宸王府,她才会觉得震惊离谱了。
“也好,那就有劳沈大哥了。”梅泠香顿了顿,“替我谢谢王爷。”
就算不承认,玉儿身上也流着一半章鸣珂的血,章鸣珂为玉儿安排住处,梅泠香并不觉得消受不起。
只当是她向章鸣珂租的,她付银子就是,也免得她和松云再到处找,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合适的。
梅泠香并不想为了一时的清傲,让一家人跟着她吃苦。
马车停在梅花巷外,沈毅吩咐侍卫们搬东西,他自己时而笑着和路过的邻居闲聊。
“沈大人回来了?”有人同沈毅打招呼,目光从她们面上掠过,透着好奇。
沈毅笑着点头:“是,把我阿娘接来了,还有我表妹她们。往后都是邻居,还请大伙儿多多关照。”
那人拱手道:“沈大人客气了,您可是宸王爷的左膀右臂,该我们请您多关照才是。”
梅泠香牵着玉儿,含笑颔首,打过招呼,便往门里走去。
两进的院子,不算大,房间却多,她们几个一人一间房也住得下。
地段也好,闹中取静。
进门之前,梅泠香便看到道旁种着好些梅树。
眼下已快入冬,再过几个月,梅花开了,这条巷子不知会有多美。
若是那时事情尚未了结,她们还没离开此地的话。
庭院中也种着些花木,只是这时节的京城已是清冷,处处枯枝落叶,与繁花似锦的云州城大不相同。
玉儿紧紧抓着梅泠香的手,打量着院中的景致,满是好奇:“阿娘,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不及我们自家的院子好看呢。”
就连三岁多的玉儿也知道,这里不能算是她们的家。
梅泠香含笑捏捏她脸颊,没说话。
寒风灌入院门,玉儿打了个喷嚏,梅泠香忙进屋给她找棉衣。
穿暖以后,玉儿便在几间屋子里寻宝。
在一个小一些的房间里,发现了喜欢的东西,玉儿赶忙出来找梅泠香:“阿娘,你快来看,这里有好多好玩的!”
她开始喜欢这个陌生的宅院了。
梅泠香本来忙着收拾房间,没太在意。
被玉儿拉着过来,目光扫过小房间里摆放着的摇马、纸鸢等物,梅泠香一脸愕然。
这些,会是章鸣珂准备的吗?
略想想,梅泠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是这般细致的人,一路上又有许多事忙,应当不会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更不会为玉儿做到这地步,大抵是沈大娘或是小太子让沈毅准备的。
玉儿在屋里玩得不亦乐乎,梅泠香从门里出来,准备继续收拾。
迎面遇见搬箱笼进来的沈毅,梅泠香朝门里望望,笑着向沈毅道谢:“多谢沈大哥准备的玩具,玉儿很喜欢。”
沈毅顿住脚步,愣了愣,继而笑着解释:“梅娘子误会了,那些应当是王爷吩咐多福准备的,我是个大老粗,可不懂小娃娃们喜欢什么。”
梅泠香唇角笑意一滞,多福这个名字也让她微微失神。
房里玉儿的笑声变得杳远,她的心跳更为清晰。
那些东西,竟然是章鸣珂准备的?
心疼
章鸣珂回京, 轻车简从,并未宣扬。
等他带着李岳泓入宫,才被京城的有心人发现。
沐恩侯府中, 岳香菡一听说此事,登时坐不住了,冲报信的人怒道:“废物!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人都进宫了,才来禀报!”
发完脾气,她举步就要出去。
刚走出两步,又急急停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不满意地直蹙眉。
“替本小姐换身衣裙, 前两日送来的新衣统统拿出来,本小姐要亲自挑!”岳香菡说这话,脚步也不停,调转足尖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沐恩侯夫人看在眼中, 直摇头:“香菡, 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听说王爷回来,就把嬷嬷教的规矩都忘了。你越是喜欢他, 越要懂得矜持,男子都喜欢温柔知礼的, 不喜欢上赶着的,你明不明白?”
岳香菡也知道自己一时情急, 有些失态, 赶忙驻足, 咬唇听着母亲训话。
道理她都懂,可她还是希望, 宸王入京以后,第一个见到的女子是她。
她日日让人打听宸王的消息,就想在他回京的那一日,亲自去城门口迎接的,方才显得他们之间情分不同。
谁知道,打听消息的下人没用,还是晚了一步。
“母亲,女儿都知道,我在王爷面前定然不会失态,您放心好了!”岳香菡说着,站直身形。
举手投足尽是优雅高贵,转眼间,便变为外人面前温柔知礼的沐恩侯嫡女。
沐恩侯夫人这才欣慰地点点头。
紫宸宫中,章鸣珂带着李岳泓,坐在御案下首的位置上,向皇帝禀事。
一路上,处理的许多事,李岳泓都有参与。
章鸣珂知道,皇帝有心锻炼李岳泓,把他培养成明察秋毫、体恤百姓疾苦的储君。是以,多数时候他静静听着,让李岳泓来说。
在哪里,遇到什么,如何处理的,有哪些时弊需要皇帝自上而下整饬,李岳泓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但他毕竟是七岁的孩子,偶有说得不足之处,章鸣珂便代为补充。
皇帝听在耳中,看在眼里,龙颜大悦:“好!泓儿随你宸王叔出宫游历,果然长进不少。身为太子,你将来要执掌天下,不能只会纸上谈兵,体察民情也至关重要。”
他自己的江山得来不易,更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到道理。
为了让李家子孙坐稳江山,他绝不会重蹈前朝覆辙,让太子在宫里养尊处优。
不过,他正当盛年,泓儿也还小,看着李岳泓小大人似的肃穆神情,皇上心一软,笑着走下御阶,拍拍儿子肩膀:“这几个月,泓儿也累了,去看看你母后,过两日,朕再考教你的功课有没有长进。”
李岳泓肩膀放松下来,眼中多一丝孺慕之情:“谢父皇,儿臣告退。”
待他走后,李飞栋不必端出父亲的威严,也放松自如许多。
“鸣珂,陪大哥下盘棋,咱们兄弟两个也好久没坐下说说话了。”李飞栋引着章鸣珂坐到棋案前。
章鸣珂从前不擅长下棋,这几年时常被李飞栋拉着下几盘,棋艺长进不少。
但此刻,两人都不愿费脑子,随意落子消遣,谁都没有要分个输赢的气势。
“下完这一局,臣也该回府去看看母亲了。”章鸣珂靠着锦枕,曲起一条腿,姿态轻松散漫。
“有朕和你皇嫂在,你还不放心?”李飞栋笑笑,落下一子,又抬眸望他,“这次回来,朕瞧着你人比出京前精神许多,眼中都多了几丝光彩,怎么,找着你那位故友了?人在何处?他若有机会来京城,也带进宫来让朕见一见。”
他很好奇,能让章鸣珂亲自出京,循着他们打下来的河山,一寸一寸去找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若是有能力的人,他必当重用。
章鸣珂指尖拈一枚白玉棋子,正欲落子,动作停滞一息。
继而,他眉峰微动,素来沉邃的眼眸划过一丝罕见的柔情:“嗯,找到了,她好好的。”
回话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在云州街头,见到梅泠香的第一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欢喜到眼眶微微湿润,忍得眼睛泛疼,才把那一瞬间纷涌的,不该被人看见的脆弱,按捺下去,深深藏起。
此刻再想起,他唇角不由自主扬起一丝笑。
这笑意他自己没察觉,倒是落在李飞栋眼睛里。
“来日方才,等臣弟安排好,早晚是要带她入宫拜见大哥的。”章鸣珂抬眸,对上李飞栋眼中的玩味,笑意僵在唇角。
李飞栋盯着他指尖迟迟不落的白玉棋子,似笑非笑:“你那位故友,该不会是红颜知己吧?”
啪嗒一声,章鸣珂指尖棋子落到棋盘上,却没落到他原本想落的位置。
“大哥说笑了。”章鸣珂周身闲适与散漫顿收,神情变得不太自然。
李飞栋却是不信。
以他们之间的交情,章鸣珂不愿意坦白,一定有不说的理由,李飞栋没想背着他去查。
但是,素来不给任何贵女眼神的章鸣珂,竟然心有所系,李飞栋忍不住想打趣他。
李飞栋故意松一口气,点点头:“不是就好。前几日,你皇嫂还同朕说起,想亲上加亲,让宸王府和沐恩侯府结为亲家。岳香菡你应当还有印象吧?她似乎一直在等你回京。你哪日得空,与她见上一面,彼此有个了解,好过盲婚哑嫁。”
“岳姑娘?”章鸣珂微微错愕。
岳香菡是皇后侄女,他便把对方当做亲戚家的姊妹对待,从未想过会与对方有什么旁的牵扯。
“岳香菡心悦你,你不知道?”李飞栋笑得意味深长,“你以为,当日离京,她为何想跟你同去?”
章鸣珂眉心微微拧起,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他觉得麻烦的事:“岳姑娘不是想同行照顾泓儿吗?”
“也就只有你信。”李飞栋摇摇头,“看来岳香菡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罢了,朕不跟你这木头说,改日让你皇嫂同你母亲说去吧。”李飞栋把未下完的棋子,丢回棋碗,不再留他。
皇后出面做媒,论理,章鸣珂不该拒绝得太快,免得伤和气。
但他性子执拗起来,从不在意那些虚礼。
章鸣珂站起身,朝皇帝躬身施礼,掷地有声:“皇上,臣已及冠,亲事不必母亲出面,臣自己便能做主。臣无意与外戚结亲,请皇上代臣谢皇嫂美意。”
得,连外戚这种忌讳的词都搬出来了。话说到这份儿上,皇帝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行啊你,大哥都不叫了,一个一个皇上。”李飞栋哭笑不得,“你既不愿,朕让皇后同沐恩侯说一声就是。话也不必说太早,万一哪日发现人家合适,你可别回头来求朕。”
不相干的人,章鸣珂没兴趣去想合适不合适。
他躬身告退,走得时候,足下生风。
皇帝望着他背影,看出他避之不及,对他藏在心里的那位红颜知己出生更多的好奇。
也不知对方是怎样的女子,竟让他惦记这么久,连岳香菡也不能入眼。
章鸣珂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没想到,他刚从紫宸宫出来,便被人堵住。
岳香菡一袭华服,端身而立。
一见到他,面上便漾起一丝浅笑:“真巧,竟在此处遇见王爷。”
章鸣珂眉心不自觉蹙起,他不觉得巧,只觉得麻烦,更不喜欢有人刻意打听他的行踪。
“本王还有要事去办,失陪。”章鸣珂略颔首,便举步要走。
岳香菡又想拦他,又要保持贵女的姿仪,便没拦住。
“王爷,等等!”她忍不住出声唤。
在紫宸宫附近,章鸣珂不好就这么把人晾着。
且岳姑娘语气温柔,很像梅泠香,他一时心生恻隐,便停下脚步。
“岳姑娘找本王有事?”章鸣珂侧眸望她,眼神淡淡,隐着一丝不耐。
岳香菡以为他真的有急事要办,可还是舍不得就这样放他走。
女为悦己者容,她这样细心打扮,总要让他看到她的用心。
他目光甚至没在她身上停留过,让她如何甘心?
岳香菡款步上前,抬眸望着他时,温柔的眼神透出恰如其分的倾慕:“王爷离京数月,惩奸除恶,大快人心,香菡听说了一些,心中很是敬仰。”
“没能亲眼看到,香菡很是遗憾,若能王爷讲讲路上的见闻,必能增长见识,还请王爷不吝赐教。”岳香菡温柔含笑,“香菡正好也要出宫,与王爷同路,并不会耽误王爷的大事。”
岳香菡再温柔,章鸣珂的耐性也有限。
当即,他语气淡淡回应:“岳姑娘想听,去问太子吧。”
言毕,根本不看岳香菡的神情,大步离去。
岳香菡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羞得面颊通红,眼中忍着浓浓的泪意。
他怎么出京一趟,比从前还冷情?
母亲说,世上的男子都喜欢温柔知礼的,怎么偏偏她相中的这个男人不是?
岳香菡不服气,她是皇后的侄女,自然要嫁给世上最风光的郎君。
除了天子,只有宸王地位最尊贵。
且宸王容貌俊朗,气度不凡,世无其二,她岳香菡要定了!
初冬时节,昼短夜长,天色很快暗下来。
梅花巷里,梅泠香她们刚搬进来,收拾得久一些。
等她们收拾好,沈大娘已经煮好饭菜,让沈毅请她们一起用膳。
都是彼此熟悉的,梅泠香并未推辞。
牵起玉儿的手,便往沈家去。
今夜饭菜,用的食材与云州明显不同,梅泠香更适应京城的口味,不由多用了半碗。
用罢晚膳,时辰还早,沈大娘挽留,大家便坐在一起拉家常。
其乐融融,仿佛又回到了云州的时候。
但京城到底不是云州,还比云州冷不少,她们舟车劳顿,今夜都要沐洗,需要不少热水。
梅泠香知道松云和阿娘也都累,便自己先起身,悄然回到她们的院子里,先把水烧上。
灶房一进门的桌案上,摆着一盏灯烛。
她打开火折子,点亮烛芯。
一瓢一瓢往锅里添满水,梅泠香便坐在灶台后的杌子上,素手背至身后,捶了捶后腰。
继而,她微微欠身,拿起一旁的干柴,面朝灶膛,生火、添柴。
柴火还是沈毅帮忙劈好的。
若全靠她们几个,不知今日要累成什么样子。
搬家比她想象中累些,但都安顿好后,还与沈大娘比邻而居,她心里踏实。
梅泠香心里默默想着,唇角扬起一丝自然的笑意。
做了阿娘之后,她能这样独处的机会并不算多,梅泠香很享受这忙碌中的宁静。
灶膛烧得通红,火光映在她皙白如玉的容颜,她双颊似匀了胭脂,弯弯的眉眼也格外妩媚多情。
章鸣珂倚靠门扇,默默端凝良久,才被梅泠香发现。
锅里冒起越来越多的水汽,像是要烧开了,梅泠香抬眸去看,余光不经意瞥见门口颀长的身影。
她定睛望过去,看清男子面容,呼吸为之一窒。
“王爷怎么来了?”梅泠香放下火钳。
站起身时,动作有些局促。
不知为何,她并不太想被章鸣珂看到她这样的一面。
不是她对眼前的生活有不满,而是面对仿佛站在云端的他,梅泠香会不自在。
若是遇到从前生活相差不多,如今天壤之别的其他故人,她大抵也会是这样的感受吧。
虚荣心作祟么?对旁人或许是,对他,又似乎不完全是。
心里虚无缥缈的情绪,梅泠香抓不住,也辨不清。
她没有深究,而是把心神放在她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上。
灶房内烟气扑鼻,水汽氤氲,梅泠香拿帕子擦了擦指尖沾染的尘灰,温声道:“灶房烟气大,去院子里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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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敞亮,彼此更自在。
听出隐隐的逐客之意,章鸣珂眉心微动。
他不想看到的人,特意去宫里堵他。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却觉得他是个不速之客。
“住得惯吗?若想添置什么,就跟沈毅说。”章鸣珂没听她的话出去,反而缓步走近。
锅里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容颜,他长腿迈动间,鸾带下的玉佩也随着步幅微动,稳稳压住衣摆。
举手投足,越发显得英武矜贵。
灶房不大,他身量又高,通身气派也与锅碗瓢盆格格不入,越靠近,越衬得灶房逼仄昏暗。
“不用,多谢王爷。”梅泠香没执着地要去院子里。
既然他神色如常,并不介意,梅泠香也放松下来。
她想了想,下次再见不知会是哪一日,还是趁此机会问他:“这座宅院很好,权当民妇向王爷租来的。民妇问过邻居,此地租金大概每月五两,民妇暂住的时日,便按市价每月支付租金,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租金,嗬,他们之间明明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倒是将他撇得比清水还清。
章鸣珂眼底隐着薄怒,语气却平淡如常,仿若不在意:“你觉得合适便合适,本王也不差这几两银子。”
离得近些,章鸣珂才发现,梅泠香鼻尖有一抹尘灰。
他下意识抬手,拿指背替她擦了擦。
一下没擦净,还有一些。
可当他指背再往下落去,梅泠香往后退了一步:“王爷?”
章鸣珂动作一滞,也意识到这样的碰触,于她而言,也亲昵了些。
他顿了顿,指骨微蜷,负于身后,望着灶膛里的火光道:“本王倒不知,你还会生火添柴。”
问出这句话时,章鸣珂脑中浮现的,是她纤白柔荑拿起粗糙木柴的一幕。
他心口微微刺痛。
她这双手,细腻纤丽,柔若无骨,本该提笔赋诗、挥毫作画,如今却要用来做粗活。
“梅泠香,你还记得,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吗?”
章鸣珂突如其来的轻问,竟把梅泠香问住了?
怔愣片刻,梅泠香才反应过来,章鸣珂是不是在奚落她?奚落她执意与他和离,才从仆婢成群的少奶奶,落到今日事必躬亲的境地?
就在她愣神间,章鸣珂已然坐到她的杌子上,抬眸望她:“水开了,还烧吗?要不要把柴撤掉一些?”
“啊?”他怎么刚讽刺了人,就能云淡风轻帮她的忙?梅泠香一时没反应过来。
锅里水沸腾起来,咕嘟嘟不住地冒泡。
灶膛里火光炽盛,映得他眉眼、侧脸都泛红。
他沉邃的眼也跳跃火光,整个人透出一股连起来少有的血气方刚。
“梅泠香,你最好不要这般看着我。”章鸣珂几乎要将心口压制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终于还是凭理智按捺住。
梅泠香面颊被火光烘得发热,她从善如流移开视线,目光落到灶膛,指点他把火势控小一些。
继而,她眼睫微垂,绕到灶台另一侧,小心翼翼把烧沸的水舀进木桶。
隔着浓郁的水汽,梅泠香自顾自找话说,试图打破那一瞬让人心悸的怪异气氛:“我本就是小户出身,会生火添柴,理所应当。我只是没想到,王爷会做这些,也愿意做这些粗活。”
从前的章家大少爷,自然是不会的。
章鸣珂随意将火钳竖起,支在地上,他手肘横在其上,颇有兴味地问梅泠香:“你以为本王这几年是娇生惯养过来的?”
梅泠香眸光微闪,她自然看得出,他经历过许多,才变成现在凡事游刃有余的宸王。
现在的他,屡屡在她心湖兴起波澜。
即便不想,梅泠香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矜贵持重的他,对她有一种不受理智掌控的吸引力。
她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明白这样的吸引有多危险。
梅泠香不想再悬着心,等着他发落,她想快刀斩乱麻,求个安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放下水瓢,隔着渐稀的水汽,梅泠香凝着他问:“王爷说要向我讨债,方才那句奚落算不算?”
她不仅不关心他是怎么过的,还误解他方才的心疼是故意奚落!
章鸣珂手一松,火钳倒地,溅起无数金灰。
“你以为,本王是来奚落你的?!”章鸣珂捉住她的手,攥在掌心。
梅泠香方才按捺住的悸动,又卷土重来,袭上心头。
她仰起雪颈望他,呼吸轻缓得近乎于无。
他眼中的怒意拨动她心弦,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揣测呼之欲出。
若那一句不是奚落,那他做的一切,会不会也不是为了讨债?
理智凝成丝线,将她深藏回避的情感往外拉,她几乎就要触及那个答案。
忽而,院中传来孩童小跑的脚步声:“阿娘,阿娘!你怎么先回来了?”
玉儿小短腿迈得飞快,第一个冲进灶房。
本想往梅泠香怀里冲,猝不及防看到宸王叔叔,她睁大眼睛,望着宸王叔叔与阿娘交握的手,语出惊人:“宸王叔叔,你摸我阿娘的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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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着玉儿回来的松云和许氏,刚走到灶房外,被玉儿的稚语钉住脚步。
骨肉
许氏和松云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梅泠香悄悄先回来,该不会是为了和章鸣珂幽会吧?
一时间,她们进去也不是, 站着也不是,便齐齐出声唤:“玉儿,走,去玩摇马好不好?”
灶房内,梅泠香窘迫不已。
明明没有什么,只怕也百口莫辩了。
玉儿没跟许氏她们走,而是好奇地望着匆匆挣开手的阿娘,疑惑问:“阿娘不是教导过玉儿, 不能单独和男子待在一个屋子里么?宸王叔叔是不是在欺负阿娘?”
说到这里,她小脑瓜有些转不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宸王叔叔送她生辰礼,带她骑马,陪她玩, 就算她说过要跟宸王叔叔绝交, 也不愿意看到叔叔是坏人。
章鸣珂没想到,玉儿才三岁多,梅泠香便已教导过她这些。
若换做是他, 决计想不到。
“你把玉儿教得很好。”章鸣珂望着梅泠香,低低赞一句。
梅泠香倒是有些懊恼, 玉儿知道的太多了,让她这个阿娘绞尽脑汁, 也想不出自圆其说的话。
“不是, 宸王叔叔没有欺负阿娘。”梅泠香一面否认, 一面想着如何解释。
跟玉儿解释清楚,有些难, 同许氏和松云解释,更是难上加难。
梅泠香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章鸣珂刚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她一定把他推到院子里说话,免得陷入这样的窘境。
看出她急得额角沁出细汗,章鸣珂睥她一眼,眼底溢出浅浅笑意。
他越过梅泠香,大步朝玉儿走去。
他人高腿长,三两步便走到玉儿面前。
曲起长腿,在玉儿面前蹲下,变戏法儿似地取出一只象牙白绣锦鲤的荷包,递给玉儿,弯唇笑道:“听说叔叔今早不辞而别,把咱们宝贝玉儿惹生气了,玉儿还要和叔叔绝交,不和叔叔做朋友了?所以,叔叔忙完,便带着这个来给玉儿赔罪,但你阿娘嫌贵重,推辞不肯收,玉儿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同玉儿说话时,章鸣珂语速刻意放慢,表现出十足的耐性。
梅泠香望着那蹲下也显坚实的背影,眼波微漾,他虽是说的缓和气氛的托词,却说得真诚。
他和她一样,不会糊弄孩子。
可她对玉儿有耐心,认真相待,是因为那是她的骨肉。
章鸣珂呢?他对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吗?
不,至少她看到过,他待小太子就不是这样。
蓦地,梅泠香轻抿唇瓣,望着他的眼神里,生出复杂的情绪。
玉儿听到章鸣珂说,是特意带着礼物来赔罪,顿时把早上那会子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看章鸣珂,再望望阿娘,眨眨眼,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清亮亮。
“原来叔叔没有欺负阿娘。”玉儿笑着接过漂亮荷包。
打开一看,一面金灿灿的,收着许多金豌豆,豆荚豆子形态都做得逼真。
就算她是小娃娃,也看出很值钱,难怪阿娘会推辞不收。
“玉儿很喜欢!”玉儿抓着荷包口,抬手抱住章鸣珂脖子。
可下一瞬,目光落到阿娘身上,玉儿又变得迟疑。
她松开章鸣珂,站直身形,把东西还给他:“阿娘不收,玉儿也不能收。”
章鸣珂无奈地摸摸她头发,站起身,回眸望向梅泠香。
梅泠香避开他目光,款步走到玉儿身侧,语气温柔:“玉儿喜欢,便拿着玩吧。”
随即,她牵起玉儿的手,望望院中不知所措的两个人,语气平静道:“先去跟外婆玩,阿娘和宸王叔叔说几句话,便来给玉儿沐洗。”
章鸣珂向许氏见了礼,许氏没说什么,牵着玉儿去了存放玩具的房间。
梅泠香同松云交待两句,松云便低头进灶房继续烧水了。
院子里,凉风徐徐,只他们两个人对坐在海棠树下,安静得很。
海棠树似乎是从别处移栽来的,土色比院子里旁的生了苔痕的地方,明显新些。
章鸣珂望着那株海棠树,不知在想什么。
眉梢挂着些许笑意,看起来不那么不近人情,隐约有从前章少爷的影子。
梅泠香望着他侧脸,失神一瞬,嗓音压得低低问:“王爷何时知道,玉儿是你的女儿的?”
他一定是都知道了,才待玉儿格外不同。
会是在他说要向她讨债之后吗?所以他没有为难她,没有奚落她,反而给她们安排好住处?
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玉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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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嗓音,在这夜色里,轻柔似多情的春风,也似低低的耳语。
章鸣珂侧眸望来,俊眉微挑,眼中有意外,也有几分志得意满:“你终于肯承认,玉儿也是我的骨肉了?”
梅泠香默默望着他,没应声,也没解释。
她这副模样,倒是让章鸣珂又爱又恨,爱她愿意孕育他们的骨血,恨她瞒了这样久,让他险些成为这世上最不负责任的父亲。
有些话,在心里琢磨再久,章鸣珂也得不到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需要梅泠香自己告诉他。
“你可能不知道,战乱时,沈毅正好在我麾下,沈大娘托你们写的家书,我正好读过。很早的时候,我便知道,沈家隔壁有位小娘子,在七月里早产,诞下一位女婴。”说到此处,章鸣珂自嘲地笑笑,“若我那个时候,知道是你……”
那时若知道,他要如何呢?
章鸣珂说不下去。
梅泠香听着,眼中满是惊愕,她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那封家书,是松云帮着写的。”梅泠香温声解释。
莫名的,她喉间被眸中情绪堵住,微微滞涩。
若当初执笔的人是她,恐怕章鸣珂会认出她的字迹,那时候便会知晓玉儿的存在。
“所以,在云州城,知道你住沈家隔壁的时候,便足以让我确定,玉儿是我们两个人的女儿。”
听到这一句,梅泠香的心湖似被投进一块石头,激起阵阵涟漪。
他早就知道,因着她不想承认,他便没有拆穿。
所以,他送玉儿那块龙纹玉佩,也并非偶然。
她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既然他一早就知道,玉儿的身世,他在云州城里主动帮她做的事,便都有了最合理的理由。
也是这会子,梅泠香终于确定,他带她们来京城,并非如他所说,为了讨回她欠他的。
甚至他以高师兄相要挟,都只是为了逼她带玉儿来京城罢了。
梅泠香陷入沉思,细细回想着,他们重逢以后的事。
她很想知道,还有哪些重要的事,被当时的她忽略了。
思量间,她忽而听到章鸣珂问:“泠香,你当初既然厌我至极,执意与我和离,又为何会选择生下玉儿?”
章鸣珂指骨悄然攥紧,漆沉的眼定定盯着梅泠香,等她回答他压在心口许久的疑问。
自然是她自己想生下来,她想看到重生的这一世里,有新的生命在成长,让她相信一切会变好。
可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她怎么可能同章鸣珂说?
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当初她的心境,章鸣珂变化再大,也不可能明白。
梅泠香睫羽微敛,没有立时回应,而是默默斟酌措辞。
章鸣珂以为,她不肯说,便说明那理由不是他想听到的,她也不愿意撒谎哄骗他。
蓦地,章鸣珂想起一件可能与之相关的事:“听玉儿说,我到云州城的那一日,你烧了我的画像。而我在你云州城的屋子里,见过挂画像的痕迹,就在梅夫子灵位之后。”
他竟然连这件事也知道,玉儿是何时告诉他的?
梅泠香震惊地望着章鸣珂,有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错觉。
对上梅泠香震惊的眼神,章鸣珂说出他觉得最可能的猜测:“梅泠香,你曾打听过闻音县的事,是不是?你以为我死了,你心中有愧,所以即便不喜欢我,你还是选择为章家留一脉骨血,是不是?”
听他屡番强调,她当年讨厌他,不喜欢他,梅泠香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没有讨厌他,只是不管她如何努力,他都朝着前世的厄运堕落去,她不想再继续过那样不安的日子罢了。
说到底,也只是当年的他们,不适合做夫妻。
可这理由,她一样解释不清。
当年的事,早已尘埃落定,解不解释,都是一样的结果。
眼下他既有自己的答案,梅泠香也愿意省心。
她微微颔首:“对。”
“当年我打过你一巴掌,重逢后,你却愿意不计前嫌,屡屡帮我,不也是因为玉儿的存在,你心中有愧吗?”梅泠香心底那一点悸动,平息下来,“王爷,话已说开,我们是不是可以两清了?”
章鸣珂眼底情绪纷涌,让人瞧着,呼吸也不自觉紧促了些。
梅泠香以为,他是在考虑玉儿的安排。
是以,她温声开口:“玉儿虽也是王爷的血脉,可我们毕竟是这样的关系,王爷位高权重,他日必有门当户对的贵女相配,为了王爷好,也为了玉儿不被有心人打扰,王爷看这样好不好?往后我们便住在此处,我也不提租金的事了,你想玉儿的时候,便来看看她。”
说前一句的时候,他眉心蹙得紧,说到租金的事,他神情明显缓和了些。
梅泠香料想,不谈银钱,应当是合他心意的。
于是,她继续道:“玉儿这边,我也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你是她的爹爹。”
闻言,章鸣珂唇角微微牵动:“玉儿早慧,若她问你,旁人家的爹爹阿娘都住在一起,她的爹爹和阿娘却是分开的,你准备如何解释。”
梅泠香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和离这样的事,讲给玉儿听,不知她能不能理解。
正思量间,章鸣珂已站起身。
背过身,朝院门举步时,他忽而丢下一句:“如今本王贵极人臣,谁敢说与我门当户对?”
他走后良久,梅泠香才回过神。
章鸣珂最后那一句,是在告诉她,在他眼中,没有能与他相匹的贵女吗?
鼻尖被凉风吹得泛酸,梅泠香心口却是一热。
但就算他不看重门第,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太远了些。
更何况,他给她这般暗示,不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而是为了名正言顺做玉儿的爹爹,把玉儿接进王府去。
熟悉
一夜北风, 第二日更凉一些。
梅泠香亲手给玉儿梳发,穿上绯色心衣,外面加一件镶兔毛的斗篷, 把玉儿打扮得越发伶俐可爱。
玉儿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喜好。
站在阿娘的妆镜前,转个圈看看,风一样地跑出去。
梅泠香正描眉,透过妆镜又瞧见玉儿跑回来。
玉儿举起小手,摇摇手中绣锦鲤的荷包,给梅泠香看:“阿娘,这荷包很配玉儿的裙子, 去高舅舅家,玉儿能不能戴上这个?”
望着玉儿手中荷包,梅泠香不由自主想起昨夜。
昨夜答应章鸣珂的事,她自然记得。
只是玉儿沐洗之后, 困得睁不开眼, 放进被窝后,转瞬便睡得香甜,梅泠香没来得及告诉她。
罢了, 等从高师兄家回来再说吧。
“当然可以。”梅泠香笑着接过荷包,亲手替她系在腰间。
拜帖是半个时辰前送去高家的, 等松云买好东西回来,她们正好出发。
哪曾想, 梅泠香没来得及出门, 便见松云提着东西匆匆进来:“小姐, 高大人亲自来了,就在门口等着呢!”
她本来还想着, 今日高师兄或许要当值,不一定能见上面,见见婶娘,往后都在京城,串门能找得到地方,已经很好。
没想到,高师兄竟然亲自来接她们。
梅泠香快步朝外走去,一时没顾上玉儿,玉儿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追。
她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高泩看到熟悉的容颜,再看看后面追来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瞳孔微震。
“梅师妹,好久不见。”高泩激动之余,嗓音有些哽滞。
他自己被俗务绊住,出不了京城,想找梅泠香的下落,也不知往哪里去找。
听说章鸣珂离京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是去做什么。
但时隔三年,人海茫茫,往哪里找去?
高泩以为,章鸣珂没有一年两年,恐怕回不到京城来。
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找到梅师妹,还把师妹接来京城。
不过,梅师妹没有住进宸王府,而是住在大隐于市的梅花巷,是不是说明,他们并没有因此再续前缘?
高泩心念微动,仿佛看到一线希望。
可当听到那小女娃叫梅泠香“阿娘”,他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又被浇上冷水。
“梅师妹,这小娃娃是?”高泩打量着小女娃,儒雅含笑,“跟你幼时生得很像。”
“这是我的女儿,小名唤作玉儿。”梅泠香说着,将玉儿拉至身前,望望高泩道,“玉儿,这就是阿娘的师兄,你的高舅舅。”
舅舅?她让孩子唤他舅舅?
高泩几乎是立时便明白梅泠香的用意,他本就大病初愈,脸色有些白,这一刻,越发苍白。
“高舅舅!”玉儿不怕生,嗓音甜甜唤。
高泩笑着应一句,往袖中摸摸,没摸到适合作为见面礼的东西。
“师兄不必客气。”梅泠香看出他的窘迫,牵着玉儿走下石阶。
以他们的交情,不必在意虚礼,高泩还是回身从马车里取出一块新买的徽墨,送给玉儿。
玉儿道了谢,便开始好奇地观察墨块上的纹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泠香护着玉儿,坐在高泩对侧,两人温声叙话。
一个温柔知礼,一个斯文儒雅,车厢内倒也平和静谧。
问了几句梅泠香这几年的事,高泩才知道,她们一直在南方的云州,且过得不错。
继而,高泩目光往玉儿脸上落落,再望向梅泠香时,终于忍不住试探问:“是他的吗?”
梅泠香愣了愣,她知道高泩说的是谁,浅笑颔首:“是。”
随即,压低声音解释:“说来话长,我暂时还没跟玉儿说。”
高泩点点头,将话题转向别处。
只是,他心思却陷在里头,久久难以剥离。
有孩子作为牵绊,只怕梅师妹这一生都无法与章鸣珂断了牵扯。
可他们分开过,便说明不合适。
以梅师妹的性子,也不会为了权势,去攀附章鸣珂。
但高泩还记得章鸣珂吐血的情景,他能感受到章鸣珂对梅师妹的在意。
如今章鸣珂位高权重,若他执意纠缠,梅师妹能拗得过吗?
这里是京城,是章鸣珂可以呼风唤雨的地界。
进到高家后,高师兄还和从前一般,话不太多,却处处透着对她们的关心。
看到梅泠香带着孩子,孩子还唤高泩“舅舅”,婶娘待她们果然亲切热络,看不出从前的细微戒备。
问起梅夫子的事时,婶娘还伤心掩泪:“好人怎么没有好报呢?当初高家落魄,多亏你爹照拂教导,才让阿泩得以成才。如今,阿泩已是大理寺卿,也替他爹翻了案,日子越过越好了,梅夫子却看不到了,哎。”
随即,她冲高泩道:“阿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梅夫子对你恩重如山,你必当把泠香当做亲妹妹一样照拂。他日若有机会回闻音县,也一定要到梅夫子坟前祭拜,你记住没有?”
“儿子谨记。”高泩正色应。
他会记得梅夫子的恩情,会记得到夫子坟前祭拜,可他不愿把梅泠香当做妹妹,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
玉儿在院子里蹴鞠,虽踢得不好,却欢喜得小脸红扑扑。
梅泠香坐在廊下看着她,高泩则立在她身侧不远处,也望着玉儿。
“我记得,师妹幼时不爱跑来跑去,玉儿性子活泼许多,倒与师妹有些不同。”高泩语气略压低些,不想让库房里找衣料的母亲和师娘听到。
“性子随她爹爹多一些吧。”梅泠香想到从前的章大少爷,那可是在府里坐不住的主,也不爱读书写文章。
那时觉得有些苦恼的事,此刻回想起来,倒多了一丝趣味。
梅泠香唇角含笑:“幸好,读书习字一道,玉儿不像他,没让我操心太多。”
若玉儿和章鸣珂小时候一样,恐怕她也做不到现在这般温和,而是会和袁太太一般,动辄想打骂。
想到袁太太,梅泠香笑意一滞。
袁太太是对她有恩的人,即便当初提出和离,袁太太也站在她这边,没让章鸣珂来纠缠。
如今,知道袁太太在宸王府,她该不该去拜见呢?
可她不知道,章鸣珂有没有把她在京城的事,告诉袁太太。还有,玉儿的存在。
不,作为大晋开国唯一的异姓王的母亲,袁氏恐怕已封诰命,应当称其为袁太安人了。
她神情的细微变化,被高泩看在眼中。
高泩看得出,说起玉儿像章鸣珂的时候,梅泠香并没有很嫌弃的态度。
她很平和,便说明他们和离时,并未闹得相看两厌。
这个认识,让高泩心底紧迫感渐盛。
玉儿跑得微微出汗,梅泠香把她叫到跟前,让她坐下歇歇:“出汗没有?当心吹了冷风会着凉。”
玉儿便听她的,坐在廊下美人靠上,掏出荷包里的金豌豆玩。
她手里的东西,精致贵重,可不是寻常人家会拿给孩子玩的。
高泩一看便猜到,会是谁的手笔,他状似无意问:“他经常给玉儿送东西吗?”
表面问的是这个,实则他想问的是,章鸣珂是不是时常借着给玉儿送东西,在她面前出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泠香没注意到高泩的异样,点点头:“他待玉儿很好。”
说到此处,她抬眸望高泩,把高泩当做稳重可靠的兄长,轻问:“初时,我并不想让他知道玉儿身世,高师兄,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毕竟,她那时候一味考虑自己,并没有考虑到,玉儿能从一个做王爷的父亲手里得到什么。
高泩眉心微动,没想到还有这回事。
她曾经想隐瞒,便说明章鸣珂找到她,却没有打动她,至少她真的没想过再续前缘。
“怎么会呢?”高泩嗓音温润,宽慰她,“玉儿有你这样的阿娘,她很幸福。”
有时候不告诉孩子,本身就是一种爱护。
而他的母亲,一直耳提面命,让他记住父亲的冤屈,让他不顾一切变强,去求个公道。
没什么不好,但他年少时,也曾被压得喘不过气。
那时候听梅师妹说说话,他便觉得,这世上还有温柔美好的一面。
高泩的母亲找了些鲜亮柔软的衣料,让许氏带回去,给玉儿做衣裳。
回去的时候,玉儿便跟许氏一辆马车。
高泩执意相送,说要去梅夫子灵位前上柱香,梅泠香自然不能拒绝,便与高泩同坐一辆马车。
只有他们两个,少不得聊起儿时旧事,梅泠香嫣然含笑,仍是高泩记忆中的模样。
“我那时候多要强,为了与高师兄较个高下,听爹爹多夸我几句,偷偷挑灯夜读,结果困得趴在桌上睡着,险些把头发烧了。”梅泠香笑得眼中水光盈盈。
这一回,高泩却没跟着笑,而是忽而郑重开口:“泠香,若我说想照顾你一生一世,你愿不愿意?”
闻言,梅泠香脸上笑意定格,继而一点一点减淡。
她噙着水光的笑眼,盛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从前章鸣珂是怀疑过她与高师兄有私情,可梅泠香自认为他们清清白白,只有兄妹之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师兄怎会突然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他口中的照顾,与婶娘所说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高师兄他,何时对她动的心思?
“高师兄是为了报答我爹爹吗?不用的,我现下过得很好,高师兄不必如此。”梅泠香还是觉得,高泩对她不会是男女之情。
“不是。”高泩摇摇头,他不是个冲动之人,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必当让她明白他的心意,“我心悦师妹,自少年时起,到如今,初心未改。”
梅泠香眸光闪动,脸色发白,被高师兄这样倾诉衷肠,她只觉惊诧不解,没有感到一丝欣喜。
她的心意,她也很清楚,对于高师兄,她唯有敬重,没有情爱。
“高师兄,我……”梅泠香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不伤及昔日情分。
“泠香,我只会说这一次,你听我说完,再给我答案,好不好?”高泩素来清隽的眼神,露出些许恳求。
他眼神那样诚挚,仿佛藏在心底的爱意一朝倾泻而出,难以自已。
“你应当了解我的为人,我既开口,便敢保证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人。”高泩知道,玉儿会是她的顾虑,“玉儿你也不用担心,你若愿意,我会对她视如己出,我愿倾尽所能,好好教养她长大。”
“高师兄,我和离过,还带着玉儿,婶娘不会同意的。”梅泠香不好直接拒绝,便拿高泩母亲作为借口。
“母亲那里,我可以说服。”高泩深深凝着她,“现在,我只问你的心意。”
梅泠香微微叹息。
正因彼此了解,她才知道,这一回她非得正面回应不可。
“高师兄,泠香视你为兄长,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是。”梅泠香语气温柔而冷静。
高泩眼中盛着伤痛,却没再多说一句。
下马车时,他神情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兴致抱着玉儿进院子。
高泩在梅夫子灵位前跪拜数次,方才起身,从梅泠香手中接过线香,点燃,神情端肃:“师父,不孝子弟高泩,在此敬拜。奸佞梁彬已被学生依法处置,师父不必再挂怀。还有师妹、师娘,学生必尽心照料。”
梅泠香默默听着,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就此放下了。
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烟缕,梅泠香神思飘远,想起许久之前,章鸣珂也曾在她耳畔许诺:“今生有你一人足矣,绝不拈花惹草。”
送走高泩,梅泠香闲下来,才有精力打量她们搬进的这处新宅院。
她站在窗前,望望庭院里的海棠树,脑中不由浮现出久远的回忆。
积玉轩里,也有一株海棠,比这一株高大繁盛。
结着花苞的时候,章鸣珂仍孟浪地将她抵在花叶侧,把她手腕都硌红了。
目光不经意落在树下新鲜的土色上,梅泠香忽而想到什么。
她再度打量起住了一日的屋子,瞧见博古架上眼熟的木匣,她快步走过去,取下来。
打开盒盖,里面层叠的信笺扰得她思绪如风中柳絮,纷纷乱乱。
这是她从前随手收信笺的木匣,当初和离,忘记带走。
从前,她也是把信匣放在博古架上。
这座院子,这间屋子的布局陈设,赫然就是照着章家的积玉轩来的!
昨日太疲累,离开积玉轩也已有三年多,她才没有很快察觉,那一点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也没放在心上。
她好像,险些错过了什么。
这些都是他吩咐的吗?除了他,大抵不会有人这样了解积玉轩,就连松云和金钿也做不到。
可是,为什么?他待玉儿好,需要做到这样细致的地步吗?
梅泠香正思量着,忽而听到一声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呼唤:“少奶奶!”
泠香循声回眸,望见门扇处立着的两个人。
是从前服侍过她的丫鬟金钿,她斜后方还站着一个人,是多福。
梅泠香身形微晃,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积玉轩。
爹爹
金钿和多福变化都不大, 许是在宸王府里接触到的人不同,他们举手投足比记忆中更稳重些。
初嫁给章鸣珂时,金钿如何维护她, 离开章家时,金钿红着泪眼的模样,梅泠香依稀还记得。
幸好,他们也都好好的。
“金钿、多福。”梅泠香眼中不由自主泛起泪意。
但她唇角含笑,语气温柔如昔:“谢谢你们来看我,只是,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少奶奶了,如今还是唤我一声梅娘子吧。”
闻言, 金钿与多福面面相觑,迟疑着没回应。
气氛凝滞一瞬,还是金钿先回神开口,她笑着走近梅泠香:“王爷吩咐奴婢过来伺候的时候, 奴婢还不知此处住着的是梅娘子, 若早知道,奴婢自己就来了。”
王爷让多福送她过来的时候,却没告诉金钿, 这私宅里住着何人。
多福一路格外沉默,问他什么都不肯透露, 只说是一位小娘子,她须得尽心服侍。
金钿来的路上, 是不太高兴的, 她以为这几年一直不近女色的王爷, 忽而在外头养了外室。
既是养在外头,身份上必定有些特殊, 王爷知道太安人不会答应,才没带回府中过明路。
这样的猜测,让金钿很不舒服,她是从前服侍少奶奶的旧人,王爷怎么会打发她来服侍一个没见光的新人?
金钿已经想好,就算为了昔日少奶奶的颜面,她也绝不会留下,她宁愿回宸王府领罚,去干打扫浆洗的粗活。
此番过来,她只是想看看对方是什么狐媚样,好回去到太安人面前告状。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间屋子里亭亭玉立的女子,竟然就是少奶奶本人?!
错愕之后,金钿心中漫起狂喜,王爷此举,必是要把少奶奶重新接到身边了!
只是,少奶奶这副避嫌的模样,又让她有些着急。
要不,她寻个机会回去告诉太安人?
梅泠香听说是章鸣珂吩咐他们来的,惊愕不已。
她看看金钿,又望望多福,语气迟疑:“这会不会不太合适?我如今,并不需要许多人伺候。”
更何况,还是章鸣珂派来的人,很不合适。
他们是宸王府的人,万一被人发现调到了这处院子里,她怕是几张嘴也说不清与他的关系。
“少奶奶,求您别赶奴婢走。”金钿拉住梅泠香衣袖,险些哭出来。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称呼了。
而多福呢,连连解释:“梅娘子别担心,金钿平日里很少出府,几乎没在人前露过脸,京城鲜少有人知道她是宸王府的人。小人与外头接触多些,不便待在此处,免得给梅娘子添麻烦。这院子是王爷回京前,特意传书吩咐小人布置的,小人就是来问问梅娘子,可有哪里不满意,需要添置的?”
这屋子,竟是章鸣珂吩咐多福布置的。
“是王爷吩咐你照着积玉轩布置的?”梅泠香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他,为何会如此吩咐?”
“梅娘子不知道?”多福瞧着梅泠香惊愕的模样,便知自家王爷该说的话是什么都没说,真让人着急。
忽而,多福又想起一件事,该不会王爷出京是做什么的,也没告诉梅娘子吧?
他不太确定,试探着道:“王爷怕小人不记得,在那封书信里,还特意画了一幅图纸,让小人照着还原。”
说着,他朝院中望望:“可惜院里那株海棠树,小人没找到积玉轩里那样大的,时间又紧,只好暂且委屈梅娘子。”
说到此处,他望一眼金钿:“金钿不知住在此处的是梅娘子,小人却是早就猜到了。”
闻言,梅泠香眸光微闪,她隐隐意识到,章鸣珂还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见她神情微变,多福躬身施礼,才状似为难禀道:“小人也不知王爷让不让说,小人斗胆先斩后奏,不管梅娘子知不知晓此事,都请藏在心里,切莫让王爷知道是小人多嘴,否则只怕王爷要赶小人回闻音县去。”
“说起来,也是数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江山初定,王爷忙完手头上的事,便亲自登门拜访大理寺卿高泩高大人,哦,高大人当上大理寺卿,还是我家王爷向皇上举荐的。”
“王爷去的时候,还很高兴,不知高大人说了些什么,我们王爷是急火攻心吐了血从高家回来的。”多福大致能猜到是为什么,但他不敢说太多。
“竟有此事?”梅泠香脑中快速闪过一丝奇异的念头,似暴风雨前的闪电,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抓住。
金钿是后来到的京城,也不知道这些,愕然望着多福。
多福则叹了口气:“梅娘子若不信,可以去问沈毅,那日是沈毅陪着王爷去的高家,也是沈毅扶着王爷回府的。回来当日,王爷就疯了似的在户部的户籍册里找一个名字,熬得眼睛都红了,也没找到。”
“后来,王爷便自请出京。”多福说到此处,对上梅泠香水光潋滟的眼,“世人皆知,王爷出京,乃是代皇上巡视天下,只有小人知道,王爷其实是在找一个人。”
听到这里,梅泠香脑中电光浮影般的念头,忽而都变得清晰。
章鸣珂一路走到云州,便没再继续,他找的是谁,不言而喻。
而他在拜访高泩那一日,会急火攻心吐血,其中缘由,也呼之欲出。
当初,在云州城时,他曾问过她,战乱时为何没有到京城投奔高师兄。
章鸣珂是不是一直以为,她当初离开闻音县,是来京城投奔高师兄,还和高师兄在一起了?
直到他拜访了高师兄,发现不是,才会一时难以接受。
他找了数月,才在云州城找到她,却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
梅泠香唇角扬起,笑意嫣然,却忽而背过身去,攥起帕子。
她肩膀微微颤抖,情绪极为克制。
如今的章鸣珂,与从前当真是判若两人。
从前他时常说些哄人的大话,什么会考状元,给她挣诰命,什么会一生一世待她好。
他说得好听,却少有做到的。
而如今呢,他做了那么多,却从未对她提起一句。
若非今日多福过来,她恐怕会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金钿听得心里难受,看着梅泠香动容的模样,她更不知所措,只好扶住梅泠香温声唤:“梅娘子。”
她不敢再唤少奶奶了,她怕自己一冲动,现下就回去禀报太安人,让太安人做主,把少奶奶娶回王府。
可少爷、少奶奶当年为何会和离,她都一直想不通,如今对他们的境况更是不懂,她怕自己好心办坏事。
梅泠香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好一阵,她才从难以自已的情绪里缓过来,语气带着轻微的鼻音,冲多福展颜:“多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放心,我不会告诉王爷。”
多福恭敬施礼,转身告辞。
哪知,刚回身,险些撞倒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女娃。
小女娃眼睛睁得大大的,乌溜溜是葡萄,手里抓着金豆荚,那豆荚还是他替王爷找来的。
“小主子?”多福望着玉儿,激动地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他情绪太过激动,惊得玉儿连退两步。
随即,她迈着小短腿,朝屋里的梅泠香奔过来:“阿娘,这位姨姨是谁?那位叔叔为何叫玉儿小主子?”
她在玩具房的时候,听到有陌生人说话,就偷偷跑过来。
大人们说的话,她听不太懂,又很好奇,怕她一出现,他们就不说了,玉儿便悄悄躲在多福身后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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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子,站在阿娘裙边,玉儿一面好奇地打量金钿和多福,一面猜测她们口中的王爷是不是宸王叔叔。
“少奶奶,这是,小主子?!”金钿眼睛圆睁,表情比多福更夸张。
怎么当初和离的时候,少奶奶腹中已怀了小娃娃?还独自生下来了?!
金钿眼神激动又热切,玉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抓着梅泠香裙摆,往她身后躲。
梅泠香摸摸玉儿柔软的发,无声哄着她。
继而,冲多福和金钿道:“多福若无事,不如留下用膳,金钿你去瞧瞧松云买了什么菜?”
她一直没想好,何时告诉玉儿,关于章鸣珂的事。
择日不如撞日,或许此刻就是最好的时候。
否则,玉儿那无数个为什么,只会让她更头疼。
听到梅泠香留饭,多福哪敢不应?再说,他还想多看几眼玉儿。
置办屋里那些玩具的时候,他以为少爷是未雨绸缪,在为将来有孩子做打算。
当时他还纳闷儿,怎么在宸王府置办那么多,还多此一举在这处宅院添置?
没想到,小主子早就生出来了,还能跑会跳了!
沈毅那个狗东西,何德何能,比他先见到小主子。更可恶的是,还故意不告诉他!
院子里传来劈柴声、说话声,屋内只剩梅泠香和玉儿母女两个。
梅泠香坐在圈椅中,抬手摸摸玉儿可爱懵懂的小脸,压低声音开口:“玉儿,阿娘须得向你道个歉,有件事,阿娘骗了你,你能原谅阿娘吗?”
玉儿摇摇头。
梅泠香看着,面色发白。
当初面对章鸣珂的质问,她没有承认的时候,心底便有隐忧。
她很怕玉儿长大之后,知道一切,会怨她。
这一刻,那份隐忧蓦然放大。
下一瞬,玉儿扑入梅泠香怀中,闻着阿娘身上让人安心的香气,玉儿奶声奶气道:“阿娘不用道歉,阿娘最爱玉儿了,若阿娘有事骗玉儿,一定是为了玉儿好,玉儿不怪阿娘。”
当初那样的决定,是为了玉儿好吗?梅泠香自己都心虚:“若阿娘只是为了自己呢?”
玉儿不太明白,但她知道,阿娘过得好,她才会好。
她没多想,从梅泠香怀中抬起小脸,亲亲梅泠香侧脸,乖巧地说着哄人的话:“不管什么事,玉儿都可以原谅阿娘,玉儿可以原谅阿娘……”
说到这里,玉儿下意识抬手数数,一只手不够,便把另一只小手也抬起。
她小手肉乎乎的,手背上还有清晰的小窝。
可两只手还是不够用,玉儿微微蹙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随即冲梅泠香笑:“玉儿能原谅阿娘许多次,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梅泠香怎么也想到,女儿会说出这番话。
不管她做过什么,都无条件原谅她,这世上怕只有玉儿一人。
梅泠香忍不住抱住玉儿,双臂收紧。
当初选择生下玉儿,是她做过最不理智,却也最幸运的决定。
梅泠香没有直接告诉玉儿,而是同她说起云州。
她理了理玉儿跑乱的发丝,柔声道:“玉儿还记不记得,从前挂在外公灵位后的那两幅画像?”
“记得。”玉儿点点头,“可是,阿娘把画像烧了,玉儿有些记不清画像上的人长什么模样了。”
说到这一句,玉儿的语气有些焦急。
虽然阿娘说过,她不需要爹爹,只要阿娘就行。
可玉儿还是忍不住,抓住梅泠香衣袖,仰面道:“阿娘,你能不能再画一幅爹爹的画像?我们不挂出来,不让旁人看到。玉儿怕我会忘记爹爹的样子,等长大遇到他,也认不出爹爹,我就永远没有爹爹了。”
玉儿贪玩的时候会调皮,可懂事的时候,总是表现出比同龄孩童更多的聪慧。
她越是乖巧懂事,梅泠香越是揪心。
“玉儿,不用怕忘记。”梅泠香拉住她肉乎乎的小手,郑重告诉她,“你其实没有认错人,宸王叔叔便是你的爹爹。”
玉儿眨眨眼,宸王叔叔就是画像上的爹爹?
她的小脑瓜一时反应不过来。
梅泠香想了想,温声叮嘱:“他曾经是阿娘的夫君,可如今已不是了。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玉儿只能在我们这处院子里唤他爹爹,在旁的地方,尤其是不认识的人面前,都只能唤他叔叔,记住了吗?”
玉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拿纸画画的时候,她格外心不在焉,时而翘起头对梅泠香说一句:“我有爹爹了!”
梅泠香才发现,和旁的小伙伴一样,也有爹爹,这件事对于玉儿而言,是无比重要且值得开心的事。
用膳的时候,玉儿没有平日里乖,屁股挪来挪去。
才吃几口,便忍不住问金钿和多福:“你们认识宸王叔叔吗?知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听到“叔叔”二字,多福唇角抽动了几下。
听孩子熟稔的语气,只怕王爷听到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很多次,也不知王爷是怎么忍得住的。
多福与玉儿说话时,语气格外轻缓无害:“玉儿想找王爷吗?小人知道他住在哪里,那里也有许多好玩的玩具,比这里多得多,小人带玉儿去见王爷好不好?”
拿好玩的玩具吸引她?玉儿看多福的眼神变得古怪,下意识捧着碗往梅泠香身侧挪挪,仿佛多福是个骗小孩的坏人。
“我不相信你,除非你让他到我家来。”玉儿靠在梅泠香手臂侧,脆生生道。
金钿忍不住笑出声,拍了多福一下:“你就算捏着嗓子说话,也不像个好人,哈哈哈。”
梅泠香也忍俊不禁,放下碗箸,温声哄玉儿:“好好吃饭,宸王叔叔忙完事,自会来看玉儿的。”
回到宸王府后,多福跑得脚不沾地,直奔自家王爷面前:“王爷,小主子找您,让您过去呢!”
章鸣珂正处理卷宗,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轻嗯了一声。
须臾,他忽而驻笔,抬眸:“你说谁?”
“玉儿啊!”多福盯着章鸣珂,眼中透出些不认同,“王爷竟然瞒得这么紧,让小主子住在那样简陋的宅子里,就您这臭脾气,恐怕跟梅娘子还有得磨,要不小人先去禀报太安人,把小主子接进府中养着?玉儿那样活泼可爱,有她承欢膝下,太安人定会精神许多。”
这两年,袁氏时常病着,即便章鸣珂有出息了,把她接进宸王府,她也总是恹恹的。
多福想着,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事可做,也许精气神就养回来了。
章鸣珂知道,母亲有事忙,会好些。
可若告诉母亲,母亲定然会迫不及待把泠香母女接回来。
他心里有几分旁人不能理解的执拗,他要梅泠香只因一个理由回到他身边,那就是她心里有他,愿意做他的妻。
“本王自有分寸,你莫要多嘴,否则……”
章鸣珂威胁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多福抢过去:“否则便把多福赶回闻音县去。”
没等章鸣珂发火,他便伶俐地脚底抹油跑了。
玉儿找他,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让他陪着玩摇马,或是骑高马之类的。
这会子,章鸣珂正忙于公务,便将目光落到卷宗上,想晚些时候再过去。
可忙着忙着,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盯着卷宗的眼神变得涣散。
玉儿那小丫头有人陪玩,论理不会找他,所谓的玉儿找他,会不会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梅泠香有事找他,抹不开颜面,才把玉儿推出来?
寻常小事,梅泠香必不会找他,只会去找沈毅帮忙。
况且,他已将金钿送过去,今日多福也在,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来求他。
是不是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是没办法让沈毅他们帮忙解决的?
这般一想,章鸣珂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换了身低调些的暗纹锦袍,正要出府,却被母亲的人唤住:“王爷,太子殿下的生辰快到了,太安人请您过去一趟,商议生辰礼。”
章鸣珂心里着急,却也按捺着性子,去了母亲院子里。
倒不是觉得太子生辰礼更重要,而是他不想让梅泠香觉得,他上赶着被她支使。
等等再去,也好。
袁氏把选中的几样东西拿给儿子瞧:“娘觉得都不太好,你有什么好想法,给娘出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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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觉得都好,母亲的眼光自是好的。”章鸣珂顺口赞。
其实,自进屋后,他目光就没往那些东西上落。
袁氏哪会瞧不出儿子心不在焉?顿时不悦:“你成日里忙里忙外,也不知在忙什么,泓儿的生辰,若不是我说,你怕是要忘了吧?泓儿是你看着长大的,连他的生辰你都不在乎了?”
袁氏望望那些精挑细选的礼物,轻叹:“过几日,泓儿就满八岁了,你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膝下却连个影儿也没有。前些年,娘也不催你,可如今我身子不好,你总不能还这么耽误下去,否则等我不在了,谁来替你操心?”
话说到这里,袁氏越说越忧心:“前些日子,皇后探过娘的口风,听她的意思,似乎想给你介绍门当户对的贵女。娘知道你性子倔,没替你答应,现下就咱们母子二人,你先给我通个气,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若还惦记泠香,就去把她找回来,若放下了,娘好给皇后一个准话!”
原本,章鸣珂左耳进右耳出,脑子几乎处于放空状态听。
直到最后一句,章鸣珂忽而眸光一凝,语气淡淡:“就算儿子把她找回来,又能如何?”
“当然是娶回来啊!”袁氏望着他,“只要你别再像从前那样不着调,娘可以替你求她。”
这几年,袁氏也担心梅泠香的安危,时常催章鸣珂去打听对方是否安好。
章鸣珂支支吾吾的,从不给准话,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别处去。
这孩子他们母子第一次心平气和说起梅泠香。
且儿子的神情,似乎隐隐含着笑。
章鸣珂眼睫微敛,藏起眼底笑意,唇线仍绷出肃然的线条:“这倒不必。”
“嗯?”袁氏看着他,心中生出怪异的疑惑,“什么意思?”
章鸣珂想等等再告诉袁氏,很怕母亲看出端倪,起身告辞:“儿子有急事要去处理,晚些回来,母亲不必等儿子用膳。”
他出府时,天还没黑。
为了避人耳目,他没骑马,而是坐进一辆外饰普通的马车,往梅花巷去。
半路上,与另一辆马车相对而行,错车时,寒风吹动车帷一角,章鸣珂听见另一辆那车里有人唤:“王爷?”
章鸣珂侧眸望去,认出是岳香菡,眉心下意识微拧。
两辆马车都未停,岳香菡还想搭话,撩起车帷唤他:“王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夫略有迟疑,章鸣珂沉声吩咐一句,马车便加快速度驶离。
岳香菡无法,只得收回视线,坐在车厢内闷闷不乐:“王爷就那么忙么,连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
贴身丫鬟宽慰她:“小姐,您看王爷坐的马车,明显不是平日里那一辆,许是有什么要紧又需保密的差事要办。奴婢瞧着,王爷瞧小姐的眼神,明显与瞧旁人不同。”
她知道自家小姐喜欢听什么,刻意哄着说,果然哄得岳香菡眉欢眼笑,赏了她十两银子。
马车停在沈家院门外,章鸣珂进到沈家片刻后。
隔着院墙,听到梅家院子里的欢声笑语,章鸣珂莞尔一笑,纵身越过去,似鸿雁掠地。
玉儿看到他落地时身轻如燕的姿态,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听说我们玉儿要找宸王叔叔,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呀?”章鸣珂神采英拔,缓步朝玉儿走过去。
他话音刚落,便见玉儿迈开小短腿,小牛一般朝他冲过来。
“爹爹!”玉儿甜甜的嗓音飘散在小院。
她声音不大,却将章鸣珂钉在原地。
章鸣珂被冲过来的玉儿撞得身形微晃,他接住玉儿,眸光朝着廊庑下娉婷的倩影望去:“你都告诉她了?”
隔着半个庭院,梅泠香也能感受到他此刻情绪的剧烈起伏。
梅泠香微微点头,鬓边珠钗反射晚霞,流光溢彩。
章鸣珂凝着她,胸腔内鼓动的狂喜,涌向四肢百骸,扰得他指尖发麻。
他恨不得将她抱起来,狠狠亲吻她丰艳的唇。
可终究,他收回视线,敛起眸底涌动的情愫,宽厚的掌心轻轻落在玉儿发顶:“诶!”
勇气
小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 比大人直白许多。
章鸣珂被玉儿缠着,在那一声声“爹爹”的称呼里,几乎要迷失自己。
他也终于明白, 今日确实是玉儿叫他过来,而不是梅泠香。
想通其中关节,章鸣珂既欢喜,又失落,他何其希望有一日,梅泠香也会这般直白地让人传话,说她想见他。
可惜,他只能想想, 梅泠香看他的眼神,已从先前的略微心虚躲闪,变得温和平静。
章鸣珂总觉得,这样的她, 有她从前的模样。
而从前的她, 是不喜欢他的,这只怕不是好的转变。
玉儿玩累了,睡得比平日里早。
梅泠香在屋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曲调舒缓轻柔,哄玉儿睡觉。
章鸣珂立在廊庑下, 听着屋里的曲调,心绪渐渐变得平和。
在挽回她心意的事上, 他切不可急功近利。
从前的他, 实在不是个可以依靠的好夫君, 还让她独自颠沛流离,独自承受生玉儿的苦, 哪一件都不是他做一件两件弥补的事,便能消弭的。
总得给她时间,来了解现在的他是怎样的人,让她自己来感受,他是否值得托付。
金钿从耳房出来第三趟,欲言又止望着他的时候,章鸣珂便知,自己该走了。
他冲金钿点点头,举步朝夜幕中走去。
哪知,他的手刚触上院门的门栓,便听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压得低低唤他:“王爷留步!”
章鸣珂长指扣在门内横木上,心跳莫名加快了些。
他回眸时,却是神情如常。
“梅娘子还有事?”章鸣珂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抱着亿万分之一的期待去想,她会开口留下他吗?
梅泠香走到庭院中央,便驻足环住双臂:“王爷等等,我回屋加件披风。”
她似乎也不怕章鸣珂会走。
说完这一句,便回身进屋。
她轻手轻脚进屋,不多时,再出来,肩头已多了一件绣木樨花襕边的披风。
朝章鸣珂走来时,她柔软的裙料在披风下翩动,似一只沾染花香的蝶,翅膀悄然在他心头搅起云雨。
许久之前,他便曾将那裙料推至她腰间。
至今忆起,犹觉筋酥骨软。
章鸣珂站得笔直,唇角略紧绷。
他眉眼藏在门廊的阴影中,叫她瞧不清他眼神。
“谢谢你肯告诉玉儿。”章鸣珂移开视线,不去注意她翩跹的裙,“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告诉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王爷随我来。”梅泠香说着,素手搭上门栓另一侧。
她稍稍使力,将横木往她这边拉,一时没拉动。
门廊的翳影下,梅泠香侧眸望章鸣珂。
章鸣珂长指按住横木:“今日究竟是玉儿找我,还是你想见我?”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意在此刻,问她这一句。
梅泠香眸光微闪,朱唇轻启:“都有。”
若她不想见他,多福临走的时候,她就会告诉多福,不必把孩子一时兴起的话转告章鸣珂。
她默然不语,顺其自然,便是猜到章鸣珂会来。
而她,也希望见他一面。
她说,都有。
章鸣珂手指下意识松开些,胸腔内的情绪,微微激荡。
“夜色正好,王爷可愿随我出去走走?”梅泠香轻声问。
蓦地,章鸣珂忆起离开云州城的前一晚。
今夜的梅泠香,与往常有些不同,章鸣珂说不清哪里不同。
但她愿意主动向他走近,应当是值得欢喜的事?
章鸣珂默不作声,捏住横木,稍稍使力,朝她那边推去。
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又轻轻合上。
院外便是比马车稍宽些的巷子,白日里也有热闹的时候,此刻却只有各家门前的灯笼摇曳辉映。
灯光不亮,筛过道旁梅树,在地上映出婆娑的影。
“王爷还记不记得云州城的时候?”梅泠香踏着树影下的光点,朝着道旁小小的梅园里走去。
这时候,梅园不会有人来,正好适合说话。
章鸣珂眉峰微动,直觉她应当不会是叫他来叙旧的。
步入梅园,梅泠香忽而顿住脚步,侧过身子,仰面凝着章鸣珂。
这里的梅树有些年头,又没到开花直接,枝叶密密匝匝盘错在头顶,她其实看不太清他面容。
“时隔许久,我还是想问问王爷。”梅泠香微微抿唇,她知道挑明这一句,意味着什么,她语气莫名低了些许,“那一夜,我为何会忽而昏睡过去,昏睡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话题,骤然被梅泠香提及,章鸣珂神情微变,惯常的端肃沉稳出现一丝裂痕。
他略沉吟,想不通梅泠香提起此事的缘由。
可既然她敢提,就要做好承担结果的准备。
“你当真想知道?”晦暗的树影下,章鸣珂俊眉微挑,睥着她。
被他这样凝着,梅泠香心神莫名被揪紧,她没办法再如方才那般淡然从容。
她微微颔首,便算回应。
她刚刚有所反应,余光便瞥见一道虚影,恍惚间,梅泠香忆起云州城海边的画面。
下一瞬,章鸣珂温热的指腹轻轻点在她颈侧。
“那日,我点了你的睡穴。至于后来……”章鸣珂蓦然打住话头。
他忽而躬身,长臂绕至她身后,拖住她披风和裙摆,将她横抱在臂弯。
梅泠香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攥住他衣襟。
章鸣珂看不清她神情,感受到衣襟被揪紧的力道,他低低失笑,抱着她,朝梅园里面走去。
“王爷。”梅泠香急急唤他,心口怦怦直跳。
或许,她不该在这小园里问他,而是该在某处不起眼的茶楼雅间。
她话音刚落,便被他放下。
她臀部隔着披风,压在梅树稍粗些的枝干上,双足悬空,坐得不稳。
裙料被夜风吹鼓,似乎随时会将她从枝上吹落。
梅泠香顾不得体统,纤手扣在他肩头,生怕掉下去。
“你撒谎,那晚我既昏睡,便不可能坐到树枝上。”梅泠香气息微促,有些恼他。
在她问他很重要的事时,他却如此唐突。
被她质问,章鸣珂显得从容不迫。
“哦,可这里只有树枝,我想你应当不希望本王如那夜一般,把你抱到本王的床上。”
感受到她身形微微发颤,章鸣珂将大掌移至她腰侧,虚虚握住:“别怕,不会掉下来。”
梅泠香面颊烫得不可思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刻,她又很庆幸,庆幸与他在这昏暗的树影下说起那些,而不是在茶楼。
至少她此刻的窘迫羞恼,都可借夜色遮掩。
梅泠香脖颈微侧,将面颊藏进更深暗的树影间。
她轻轻咬了咬唇,没再继续那一晚的话题。
她绝不会头脑发昏,再问那晚接下来的事。
“今日,我已拜访过高师兄。”梅泠香语气镇定如常,听不出丝毫波动。
可章鸣珂的掌扶在她纤腰侧,透过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她气息的紊乱。
“为何突然又不好奇了?”章鸣珂扶在她腰侧的指骨略收紧,听到她气息骤然紧促,他慢条斯理道,“梅泠香,你在逃避么?”
他本想给她时间,是她自己要来招惹他。
这会子,她提起谁不好,偏偏提起高泩。从前的那些事,哪一件让那个她误以为他会是个大度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分明是故意戏弄她,梅泠香竭力稳住心神,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继续方才的话。
“高师兄说,王爷离京前,曾去找过他。听说那日,你在他府上吐血了。”梅泠香明显感受到,扶住她的那大掌僵住。
她是答应过,不告诉章鸣珂,事情是多福说出来的。
可她既已知晓,便不能当做没发生,借高师兄的口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面对高师兄的时候,他素来没有好脾气,他不可能当面跟高师兄对峙。
“你为何以为,那三年我会在高师兄府上?”梅泠香另一只手撑在身侧树干上,坐得更稳些,她语气也平稳。
“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了?高泩这厮,还真是从不给本王留颜面。”章鸣珂语气咬牙切齿。
原本握在梅泠香腰侧的手,忽而有些发烫,握着也不是,松开也不是。
他不希望梅泠香察觉到他半分的狼狈。
“本王还想问问你,赵不缺曾让人给我送来几张帕子,上面绣着情诗,还有一朵小小的红梅,说是你少时送给高泩的。”章鸣珂还是想确定,那些帕子究竟和她有没有关系。
旁人说的都不算,他想听她亲口说。
梅泠香万万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误会。
“我早已说过,与高师兄只有兄妹之谊,怎会送帕子与他?”梅泠香有些着恼,“赵不缺呢?你大可让他与我对峙,我还想问问,我与他有何仇怨,让他如此坏我清誉。”
若真有那样的帕子,也难怪章鸣珂会误会她在高家。
或许,他还会误会,她嫁了高师兄为妻。
“他死了,被我亲手所杀。”章鸣珂掌间力道蓦然一紧,痛得梅泠香直吸气,他才赶忙松开。
至今想起赵不缺的所作所为,仍让他痛恨不已。
“你或许不知,和离那晚,我去赴赵不缺的约,险些被他提前安排的打手打断腿。我也同样不知,他为何恨我入骨。”
她披风被寒风吹开了些,章鸣珂腾开一只手,替她拢好。
他长指掠过她肩头时,梅泠香心底不由泛起阵阵凉意。
若非这一世他跟罗师父习过武,只怕真会落到前世的下场。
想到前世章鸣珂的惨状,梅泠香不寒而栗。
赵不缺死在章鸣珂手中,还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王爷该好生谢谢罗师父。”梅泠香暗道,多亏罗师父救他一命。
哪知,她话音刚落,章鸣珂摇摇头:“不,本王走到今日,最该谢的人,是你。”
说到此处,他终究情难自控,欺身靠近,薄唇轻轻抵在她眉心。
黑暗中,梅泠香能感觉到他唇瓣轻柔缠绵的路径,沿着她鼻尖,越过她几乎停滞的鼻息,找寻她的唇。
几乎已经感觉到他唇瓣的柔软触感,梅泠香忽而攥紧他衣襟,将他推开寸许。
她微微喘着气,急急道:“不可以!”
“梅泠香,今夜是你招惹的我。”章鸣珂语气克制,近乎低哑。
即便看不清他神情,梅泠香也能想象出,他那双沉邃的眼,此刻正以怎样的眼神盯着她。
“章鸣珂。”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样久,梅泠香忽而开口这般唤他,她嗓音发着颤,一如她纤袅的身形,“你还是喜欢我,是不是?”
章鸣珂没说话,身姿似岿然不动的松柏。
“所以,你会在高家吐血,会离开京城,去茫茫人海中找我,会点我睡穴,逼我跟你回京,会让人把院子布置成积玉轩的模样。”梅泠香微微仰面,发丝被风吹得微乱,一双灵秀的眼却定定凝着章鸣珂,“章鸣珂,我看不清你,我不知道,你是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甚至,仅仅是因为玉儿的存在?”
章鸣珂很清楚,他为梅泠香做的一切,都与玉儿无关。
可他还是被梅泠香问住了,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似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才放不开手。
他没有回答,深深吸了一口寒气,他语气有些凉薄问:“那你呢?即便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我吗?”
就算如她所说,她没喜欢过高泩,可她对他的厌恶总不会是假的。
章鸣珂很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当初提出和离时,她那样无情。
甚至成婚没多久,她便让人在云州买好宅院,做好离开他的准备。
不管她如何否认,新婚之夜,她那淡漠嫌弃的眼神,应当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流露。
“没有,我并不讨厌你。”梅泠香摇摇头,斜插的发簪摇摇欲坠,“甚至在我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时候,你已在我这里了。”
说话间,她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离开章家之后,她心里那空落落的感受,以及听说章家家破人亡,他很可能已被贼匪杀死的时候,她心中那绵绵似针刺的痛,都被当时的她忽略。
直到很久之后,对着章鸣珂的画像,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心里也曾喜欢过他。
她喜欢过那个,她以为永远不可能动心的少年郎。
章鸣珂盯着她心口位置,瞳孔骤缩。
忽而,他紧紧扣住她双肩,将她拉近些,拉至天边薄月能照到的一小片叶隙。
他不信。
他要亲眼看看,这个无情的女人,以怎样的神情,说出这番虚伪的话。
章鸣珂动作有些粗鲁,梅泠香身形不稳,身下树枝也跟着晃了晃。
她下意识抓住章鸣珂小臂,稳了稳心神,继续道:“你的地位,你的处事方式,皆与从前不同,我不得不承认,会为此动容。”
她神情那样诚挚,不似作伪。
章鸣珂心口蓦地一软,他没办法质疑眼前的她。
她一句为他动容,让他的心彷如浸在一汪温热的清泉。
可下一瞬,章鸣珂听见她道:“可是,这样的动容也让我害怕,章鸣珂,我需要想一想,究竟是贪慕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是单纯倾慕现在的你。”
“我不在乎!”章鸣珂脱口而出。
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她真心真意喜欢上他的那一日,再向他表明心迹。
没想到,她一句为他动容,便轻易折断他精心铸就的傲骨。
只要她愿意回到他身边,他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我在意。”梅泠香定定望着他,郑重说出这一句。
她生性如此,很难因着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去喜欢一个人。
梅泠香不明白,他们已然和离过,为何章鸣珂还有这样的勇气。
或许,因为他手握足够强大的权势,便有了掌控一切的底气?
她得承认,她没有。
也是与他重逢后的这些时日,梅泠香才发现,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坚强。
有人愿意帮她,让她依附,让她感受到强有力的守护,她也会心动。
可这样的一点点心动,不足以让她安心地回到他身边。
当初的章鸣珂待她也好,她还是坚持和离了,他并不十分让人讨厌,却也给不了她十足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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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章鸣珂呢,等久别重逢的热情消退之后,现下彼此尚且陌生的他们,合适吗?能长久走下去吗?
若草率在一起,再走到和离那一步呢?
如今的他,已是高高在上的宸王,若她再想与他和离,绝不会如当年那样轻易。
除非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梅泠香宁可按捺着那一丝心动,止步于此,像朋友一般相处,也不敢去赌,会不会走到彼此生恨的一步。
“好,本王等得起。”章鸣珂深深凝着她,暗自咬牙,迫使自己说出这一句。
言毕,他抬手将她发间摇摇欲坠的发簪插回去,修长的指沿着她细腻的侧脸下移些许,不动声色钳制,薄唇忽而下压,将她微凉的唇瓣轻含。
身经百战的将军,虽生疏数年,一旦重新披甲,很快便找到攻城略地的诀窍,勇武霸道更胜从前。
跟踪
薄月隐入云翳, 林间清风越显寒凉。
寒气穿透披风,梅泠香身子有些冷,心口却被他霸道的举动点燃, 窜起一团火,将她雪颊、细颈都烘烤得发烫。
口口声声说等她,却做出这般心口不一的举动,梅泠香又羞又恼。
想推他,又怕从树上跌下去。
只得攥住他衣襟,单薄的身形微微发颤。
感受到她呼吸不畅,章鸣珂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唇齿间残留着她口脂的香气, 她似乎比久远的记忆中更为甘美。
梅泠香攥着他衣襟,大口大口吸着气。
章鸣珂眸色深沉睥着她,欣赏着她在他身影中轻颤的情态,只觉此刻的她像极了枝上临风缭乱的叶。
这般情态, 无疑勾动他心底更深的欲念。
或许, 他不该同她走进这片梅园,而是当如云州城那晚,将她抱上他的床榻。
箍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 章鸣珂竭力平复着身体的异样。
“冷,我得回去看看玉儿睡得好不好。”梅泠香稍稍缓过来, 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在这寂静到让人心慌的园子里继续待下去。
即便看不清他的眼神, 她也从腰间收紧的力道上, 嗅到危险的气息。
她话音刚落, 便听章鸣珂闷声失笑。
扶在她侧脸的长指,忽而横过来, 不轻不重地压在她充血的唇瓣。
她唇瓣似比平日里脆弱许多,几乎能感受到他指腹上的纹路。
他指腹摩挲过她唇瓣,梅泠香不受控地战栗。
素来冷静的她,为自己这样脱离理智掌控的反应,感到一阵羞耻。
梅泠香螓首微垂,避开他视线。
却听头顶一道声音低低传来:“香香,这个借口并不高明。我知道的,玉儿虽要你哄睡,夜里却是和阿娘一起睡的,并不需要你去看顾。”
他似乎心情极好,语气里透出志得意满的笑意。
更让梅泠香着恼的是,他竟然就这般称许氏为阿娘了!
“谁是你阿娘?那是我阿娘!”梅泠香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继而,松开他衣襟,试图抓着身侧粗壮的树干跳到地上。
可她并未如意料中落地,而是落入他遒劲有力的臂弯。
他双臂托住她,那样稳,身形都不见丝毫晃动。
梅泠香此刻方觉,在树枝上坐得久了,腿麻得很,似有无数虫蚁钻入她脚心,沿着小腿骨往上爬。
压在他手臂的地方,那又痒又麻的感受更是骤然加剧。
梅泠香不由轻呼出声,只是这轻呼明显不是出于惊吓,而是透出些令人耳热的意味。
刚出口,她便慌忙捂住唇瓣,噤声。
章鸣珂心口微热,只手背上的青筋凸显了些许。
他抱着她,神色如常往外走:“哦,一时口误,还请香香莫要见怪。”
这会子,梅泠香才意识到,他对她的称呼也过于亲近了些。
可他第一声这般唤她的时候,她没拒绝,这会子再想到拒绝,似乎已经过了最合适的时机。
她忍着双腿的麻痒,微微咬唇。
若是从前的章鸣珂,她相信对方是一时口误,可如今的章鸣珂,梅泠香很难相信他的无辜。
或许,她忽而改口唤阿娘,便是故意为之,为了转移她的注意!
出了梅园,梅泠香双腿已缓过来些,挣扎着要下地。
章鸣珂睨她:“不是腿麻了么?这会子人都歇下了,我可以抱你回房。”
“已经好了,我可以自己走,不劳王爷费心。”梅泠香执意不肯。
说到王爷二字时,她咬字格外重些,似在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章鸣珂笑笑,没坚持。
今夜的甜头,已是意外之喜,他虽贪心,却不心急。
一寸一寸攻占她心上的领地,也颇有意趣,章鸣珂很庆幸,他已在战场上学会审时度势。
梅泠香双脚沾地后,走得很快。
她先一步进院门,又快速合上,将他挡在门扇外,薄薄的脊背坚定地抵着院门,背对着门外的男子道:“天色已晚,王爷请回。”
门外传来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须臾,梅泠香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走远,莫名悬起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她将门扇打开一条缝,袅袅立于门内,偷偷往外瞧。
如她所料,章鸣珂已经走了,门外空无一人。
她长长舒一口气,合上门扇,将横木插好。
回转身,猝不及防撞入一个胸膛,她刚刚落到实处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
梅泠香抬起眼眸,望着神出鬼没、去而复返的男子,她听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的心跳声。
廊下留着两盏风灯,轻轻摇曳在风里。
章鸣珂逆光而立,温文尔雅俯低身形,在她眉间落下极轻极温柔的一吻:“好梦,我心爱的女郎。”
这般孟浪的话,唯有从前的章鸣珂会说。
梅泠香被他惊得久久没能回神,待她从震惊与心悸中回神,却发现扰乱她心神的始作俑者,早已不见踪影。
他说等她的时候,梅泠香天真的以为,是按照她设想的方式,却忘了他会得寸进尺,反客为主来牵动她。
夜已深,风清月明,梅泠香颇有些烦乱的跺跺脚,她就不该让他知道,她曾有一星半点的动容!
而章鸣珂呢,被她挡在院门外的那一瞬间,他便已想明白。
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他根本不在意。
感情的事,能分辨得清清白白么?即便是两者皆有,又如何?
他只需要记得自己想要什么,并努力去得到,就够了。
不知是被他扰乱了心神,还是今夜的风格外冷,梅泠香蜷缩在衾被间,仍觉衾被薄不胜寒。
可她今日耗费太多心神,这会子尤其不想动,便没起来换厚一些的衾被。
她将自己蜷成一团,闭上眼,脑中全是梅林间昏暗、清冷,却又让人耳热的画面。
第二日,感受到帐外透进来的光线,梅泠香察觉应当到了起身的时辰。
可她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上一时冷,一时热,难受得紧。
自从离开闻音县,她便将家中大事小事都扛在肩上,尤其是怀上玉儿之后,她更是不敢生病,没空生病。
她几乎忘了,自己也是肉体凡胎,而非铜筋铁骨。
反应了片刻,梅泠香才意识到,她竟然病倒了。
廊下传来说话声,听不真切。
似乎是玉儿想进来找她,阿娘不让,吩咐松云去请郎中。
还有金钿的声音,她语速快而着急,梅泠香没听清,只听到她匆匆跑出去的声音。
宸王府中,章鸣珂正陪袁氏用膳,忽而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里跑。
他以为是哪个下人不懂规矩,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他抬眸望出去,认出是金钿,为袁氏盛粥的动作登时顿住。
“王爷,娘子生病了,额头烫得很,求王爷请……”金钿想说,让章鸣珂请太医给瞧瞧,比从外面找不知根底的郎中强,免得梅泠香白白吃苦。
她话没说完,便听叮地一声,章鸣珂失态地放下粥碗、汤匙,顾不上与袁氏交待什么,已大步掠过庭院。
袁氏望望膳桌上洒出的粥,又抬眸望向脸色发白的金钿,愣愣问:“金钿,你刚才说,什么娘子?哪位娘子生病了?你为何这般着急来找鸣珂?”
话刚出口,她才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准确。
分明是她的儿子,更着急那位娘子才对。
是以,没等金钿开口,袁氏望着她,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两日我在府里似乎没看到你。”
忽而,袁氏眸光一凝:“你们王爷在外头有了人?是不是!”
儿子离京前,多数时候都待在府里,哪里都懒得去。
可回京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日日往外跑,但凡有事找他,鲜少有找到的时候,也不知在忙什么。
直到这一刻,袁氏才惊觉,儿子成日里忙的,只怕不全是朝政大事。
对上袁氏质问的目光,金钿腿一软,跪到地上:“这……太安人,不是奴婢不禀报,而是王爷不让说呀。”
行,这宸王府的主人毕竟是章鸣珂。
下人们听鸣珂的吩咐,也是情理之中。
“好,我不问了,你下去吧。”袁氏摆摆手。
待金钿从院子里出去,袁氏便把范嬷嬷叫到跟前。
她眼神再不是无精打采的,而是变得晶亮。
“范嬷嬷,走,咱们悄悄跟着金钿那丫头。”袁氏又激动,又有些生气。
激动她的儿子终于从梅泠香的打击中走出来,身上多了些人气儿。
而让她生气的是,从前章鸣珂再不着调,也没干过金屋藏娇的事,如今眼见着行事沉稳许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只要对方家世清白,人品端正,直接领到她面前来,难道她会不答应么?她又不是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跟到一半,袁氏坐在马车内,忽而脊背发寒。
鸣珂故意把人藏着,不让她知道,该不会对方的身份特殊,有悖世俗伦常,不能同他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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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越想越急,恨不得立马找到章鸣珂,狠狠揍他一顿。
可她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只能耐着性子,偷偷跟着金钿。
终于,马车到了梅花巷外,袁氏不敢继续往里跟,而是让车夫停下,她撩起窗帷往外看。
这一看,她疑惑不已:“范嬷嬷,你记不记得沈毅住在何处?是不是就在这梅花巷?”
很早的时候,她听鸣珂说起过,说沈毅在梅花巷置了一处宅院,打算找机会把他娘接过来养老。
时间有些久,袁氏当时也没太在意,她怕自己记错了。
范嬷嬷想了想,点头道:“奴婢也记得是,应当没错。”
袁氏悄悄望着金钿的背影,直到她叩开一道院门,进到门里,袁氏打量了一番那古朴的院门,记下是哪一间。
大抵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亲眼看到章鸣珂送太医出来,之后又折身回到那院门里。
隔得有些远,袁氏透过儿子的步幅,也能看出儿子有多着紧里面住着的小娘子。
“范嬷嬷,你在车里等着,我自己过去。”袁氏说着,便拂开车帷下去。
章鸣珂如今好歹也是个王爷,若她待会儿气不过,拿棍子打他,总不好当着仆婢的面儿。
这是她作为母亲,最后留给儿子的颜面了。
太医开了药,金钿守着药炉煎药。
梅泠香身上烫得很,汗水湿了里衣,人都烧迷糊了,章鸣珂坐在床边守着她,时而替她更换搭在额头的帕子。
松云红着眼圈,到灶房烧水,好给小姐擦身,让小姐能舒服些。
玉儿坐在廊庑下,面朝阿娘的屋子,任许氏怎么哄,她也不肯去玩具房。
“外婆,玉儿想看看阿娘,就看一眼,也不行么?”玉儿揪着手指,闷闷不乐,“爹爹都能进去,为何玉儿不能进?”
许氏又担心女儿,又心疼玉儿,摸摸玉儿的小脑袋哄道:“玉儿还小,进屋怕过了病气,你爹爹是大人,身子强健,不容易生病。等你阿娘吃了药,退了热,外婆就领着玉儿去看你阿娘,好不好?”
玉儿点点头,眼中忍着泪光,小声嘟囔:“玉儿会好好吃饭,变得强壮,下次就可以照顾阿娘了。”
她们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院门处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声音还不小,敲个不停。
许氏拧眉,眼神疑惑,这会子谁会来?难不成高泩也听说馥馥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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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得多,反应慢一些。
家里每个人都有事忙,玉儿正想做些什么,便快步跑进院子里:“玉儿去开门!”
阿娘教过她,一个人的时候,不能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不知道外头是谁敲门,但外婆看着呢,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想为大人们做些事。
门扇打开,玉儿扬起小脸,想看看是谁登门。
看清袁氏的面容后,她乌亮如葡萄的大眼睛眨了眨,嗓音清脆唤:“奶奶!您是来看玉儿的吗?”
画像上的人,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也是想了一瞬,才把眼前人和画像上的奶奶对上号。
阿娘叮嘱过她,只有在自家院子里,才可以唤宸王为爹爹,那她站在自家院子里,看到奶奶,是不是可以这么唤?
毕竟,阿娘没有告诉她,除了奶奶,她还可以怎么称呼?
院门外,袁氏敲门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也忘了放下。
门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叫她什么来着?哦,叫她奶奶。
袁氏一颗心跳了又跳,才告诉自己别瞎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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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小女娃不认得她,见到她这个年纪的人,不叫奶奶叫什么?
袁氏刚平复下来,准备告诉玉儿,她找金钿。
没等开口,她便听见廊庑下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还有些激动:“袁太太?!”
袁氏抬眸望过去,认出是许氏,她眼睛骤然睁大,错愕不已:“亲家?!”
蓦地,她想到一种几乎没有可能的可能,猛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到玉儿扬起的小脸上。
这小女娃,该不会真是她的乖孙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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