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床
小女娃脸蛋圆润, 鼻子秀气,下巴小巧,看着和泠香有些相似。
而她又圆又大的眼睛, 这般乌溜溜望着人的时候,莫名让袁氏想起章鸣珂小时候。
面对孩子澄澈的眼神,袁氏紧张得不知所措,脚不知怎么迈了,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好。
“亲家。”袁氏望向朝她们走过来的许氏,“这孩子是,是泠香的吗?”
话问出口,她脑中快速转动, 估摸着孩子的年岁,计算着泠香离开章家的时间。
与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平日里算账极快的人,这会子越是着急, 脑子越是迟钝。
没等她算明白, 便听许氏轻叹:“没错,当年泠香离开章家的时候,腹中便已怀了骨肉, 便是玉儿,只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
袁氏听着, 忽而泪眼模糊,她看不清楚眼前的小女娃了, 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她自己养过孩子, 知道一个人生养孩子有多艰难, 更何况还是在那样的乱世里。
袁氏不敢去想,这几年梅泠香都经历过什么。
若是当年, 她知道泠香府中怀有骨肉,她是说什么也不会让泠香离开的。
章鸣珂再不争气,好歹有把子力气,能护佑妻儿,总比泠香独自支撑要强。
袁氏隔着泪眼凝着玉儿,又高兴,又激动,又后悔。
“对不起。”袁氏不住地吐出这三个字,是她对泠香,对许氏,对玉儿说的。
代替她那个没教养好的儿子。
许氏听着很是动容,她知道袁氏厚道,也懂袁氏的意思:“袁太太千万别这么说。”
原本,许氏对章家是有些怨言的,章家是对梅家有恩,但一想到女儿生玉儿受的苦,她就控制不住。
这一刻,看到袁氏如此,她心里那一点怨气顷刻消散。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馥馥有自己的想法,她管不了那么多,馥馥愿意让玉儿与章家的人相认,她就按照馥馥的想法做。
若这会子馥馥醒着,定然也会让玉儿与袁氏相认的。
是以,许氏抬手抚抚玉儿后脑,温声道:“玉儿记性真好,还记得阿娘画的画像是不是?这就是宸王的母亲,玉儿的奶奶。”
袁氏脸上挂着泪,玉儿不知该不该唤她,侧过小脸,疑惑地问许氏:“外婆,她为何望着玉儿哭啊?她不喜欢玉儿吗?”
她话音刚落,便被袁氏搂紧怀里。
曾经经营着那么大的家业,袁氏在人前多是端庄持重,亲疏有度的,她从未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会像此刻这般一边落泪一边笑,像个控制不住情绪的孩童。
“不是的。”袁氏弯起唇角,眼泪却止不住,她连连摇头,急切道,“奶奶喜欢玉儿,奶奶最喜欢玉儿了!”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喜欢,蹲下来,亲了亲玉儿的脸颊。
玉儿虽知她是谁,可毕竟第一次见,被她这样亲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跑开了:“我去找爹爹!”
她沿着小院甬路跑,边跑边喊:“爹爹,爹爹!”
屋子里,章鸣珂刚替梅泠香换好帕子,听见玉儿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怕她闯进来,赶忙起身去拦她。
谁知,刚打开门扇,接住冲进他怀里的玉儿,便听院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厉喝:“章鸣珂!你可真出息啊,把你娘我骗得这么苦!”
袁氏手里拿着一根竹棍,玉儿平日里看阿娘晒衣时用过。
只不过,眼下,这根竹棍便成了武器,还是被奶奶握着,拿来打她爹。
若换做从前,章鸣珂肯定就满院子跑着躲了。
可眼下,玉儿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章鸣珂哪能上蹿下跳地躲,失了做爹爹的威严?
他站远两步,以免波及玉儿,然后立着不动,结结实实挨了几棍子。
“娘,儿子知错,您能不能给儿子留些颜面,回去再打?”章鸣珂生生受了这顿打,他也知道是自己该受的,哼都没哼一声,只是有些无奈。
当着孩子的面打,似乎是不太好,要是让玉儿以为她是个很凶的奶奶,就不好了,袁氏收起竹棍,朝着玉儿讪笑:“玉儿别误会,奶奶平时不凶的。”
玉儿望望袁氏,又望望章鸣珂,躲到许氏身边去。
她扯了扯许氏衣袖,许氏俯低身形,玉儿将小手挡在许氏耳边,以她自以为很轻的声音问:“外婆,阿娘不是说爹爹是很厉害的大将军么?怎么爹爹被奶奶打得那么惨?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厉害。”
闻言,许氏和袁氏俱是一愣,随即都被这稚语逗得笑出声。
唯有章鸣珂没笑,他笑不出来。
他的宝贝闺女,似乎不太懂得贴心,倒是会扎他的心。
听说梅泠香生病,袁氏进屋看了一眼,人还昏睡着,她便没打扰,而是出来陪玉儿玩。
听到院子里的欢笑声,章鸣珂忍不住走到窗前,低头朝外望。
看见平日里精神不太好,懒得动的母亲,和玉儿一起追追跑跑,满脸含笑的模样,他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不是个孝顺的儿子,幸好这个家有了玉儿的存在。
梅泠香醒来时,天色已暗,屏风外亮着一盏灯,照在床边人的侧影。
“香香醒了?”章鸣珂抬手摸摸她额头,又握住她手心,已经感觉不到那灼人的热度,他脸上露出喜色,“总算退了热。”
她生病的时候,一直是章鸣珂在身边守着吗?
“王爷怎会在此?没有公务要忙么?”梅泠香躺了太久,支起手肘,想坐起来。
章鸣珂长臂伸至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又替她拉好衾被。
他手臂没抽出来,而是就这么将她揽在臂弯,轻笑道:“朝廷有那么多文官武将,离了我,也一样运转。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想陪在你身边。”
他语调轻松,实则只有他知道,后面这一句,是怎样发自肺腑的赤诚。
陪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本该是他应尽的责任,可他错过了好多这样的机会。
泠香这般文弱,一场风寒便让她虚弱至此,章鸣珂很难想象,她生玉儿的时候,是怎样艰难。
“香香,你生玉儿的时候,恨不恨我?”章鸣珂拥着她的手臂稍稍收紧,恨不得将她狠狠按入怀中,又舍不得,怕弄疼了她。
梅泠香刚醒来,脑子转的慢,不知他们的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上头的。
她愣住,没回应。
恨过吗?似乎恨过。
在她生玉儿,最疼的时候,仿佛被人打碎了全身的骨头,每个骨头缝都是疼的,几乎要晕过去。
可产婆说,她若不撑住,她和玉儿都会保不住。
那一刻,她想到往她肚子里塞小娃娃的章鸣珂,她咬紧阿娘塞给她的干净棉巾,将那棉巾想象成他的骨头,才勉强撑过来。
“对不起。”章鸣珂俯首,薄唇轻触她光洁的眉心,“那时候,我本该陪在你身边。”
过去许久的事,已经被她刻意遗忘的痛楚,忽而被章鸣珂勾起,梅泠香下意识缩紧双腿。
她嗓音低低,让人格外心疼怜惜:“恨过的,那时候真的很痛,很痛。”
说到痛字,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显然心有余悸。
章鸣珂听着,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觉自己是这世上最不能原谅的混蛋。
他没有再说对不起那样苍白的字眼,而是珍视地捧起她虚弱清丽如梨花的小脸,动作轻柔抿触她干涸的唇瓣。
此刻的唇齿相依,梅泠香感受到的不是情欲,而是相濡以沫。
他似乎想借此,笨拙地舔舐她过去的无形的伤口,想要消弭她的痛楚,又似乎远远不止这些。
蓦地,梅泠香推开他,别开泛红的面颊,低低道:“你怎么这样?若过了病气,要我如何解释?”
灯光半明半暗,帐中佳人容颜姣好如月。
这是章鸣珂过去三年,只在梦里见过的情景。
他胸腔内被一腔柔软的情绪阗满,念她病体初愈,没逗她:“饿不饿?灶上温着细粥,你想不想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日未曾进食,不问不觉得,听章鸣珂一问,梅泠香方觉腹中空空,饿极了。
她点点头。
章鸣珂起身出去取膳食,她隔着屏风,望着他背影,眸中有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依恋。
梅泠香想起身走动一下,到膳桌旁吃。
她掀开衾被,愕然发现,身上穿着的不是昨夜的寝衣,而是换了一身更柔软舒服的。
衣料柔软服帖,勾勒出她身体窈窕的线条,周身清清爽爽。
可她迷迷糊糊时,分明记得自己在发热、出汗,身上怎会是清爽干净的?
她望望屏风外,想到一种可能,心尖蓦地一颤。
不,不会是他,这是在她们的屋子里,他总会避嫌,定是松云或是金钿替她擦身换的衣裳。
不多时,有人送粥进来,不是章鸣珂,而是松云。
梅泠香坐在膳桌旁,稍稍打起精神,朝外望一眼,没说什么,自顾自吃粥。
松云立在她身侧,手指时而交错握着,似乎欲言又止。
梅泠香以为,是关于给她擦身的事,是不是章鸣珂真的亲力亲为,才让松云这样为难?
用了些细粥,体力恢复了些,梅泠香才放下汤匙,抬眸问:“今日是不是有人替我擦身过?是你,还是金钿?”
松云愣了愣,摇摇头,语气不自在:“都不是,王爷一直守在床边,不让奴婢们动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让她们动手,那动手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
梅泠香收回视线,睫羽轻颤。
她耳尖发烫,语气却佯装出镇定:“哦,他是有些霸道不讲理,你先下去吧。”
嘴里说章鸣珂霸道不讲理,她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他此刻去了何处,是不是出去取粥的时候,被沈毅叫走了?
正思量着,便听松云迟疑道:“小姐知道袁太太来了?王爷是有些霸道,袁太太想见小姐一面再回去,王爷非不肯,不让她来打扰小姐,母子俩正在隔壁房里争执呢。奴婢正不知如何是好,才来问小姐的意思。”
“什么?袁太太来了?!”梅泠香垂首,本想继续喝粥。
听到这话,她惊得汤匙落入碗中,一口也吃不下了。
“小姐不知道?”松云讶然。
袁氏来,章鸣珂却不让袁氏见她,显然不是章鸣珂主动带袁氏来的,而是不知哪里露出马脚,被袁氏发现,跟来的。
想到这种可能,梅泠香忽而有些心虚。
她是晚辈,本该她去拜见袁氏的,就像去高家拜见婶娘。
“我去瞧瞧。”梅泠香站起身。
她已换了身家常衣裙,只是有些单薄,松云赶紧取来一件披风,拢在她肩头。
玩具房里,玉儿坐在摇马上,手里拿着玩具。
听爹爹和奶奶争执,她似乎觉得很有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连手里的玩具也忘了。
她不太明白,大家都可以进屋看阿娘,怎么爹爹偏不让奶奶去?难道奶奶和她一样弱小,也容易过了病气而生病?
“太安人。”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玉儿朝门口望去,迈开小短腿奔过去:“阿娘,你醒啦!太好了!”
屋内交谈声戛然而止,齐齐朝门口望去。
章鸣珂脊背一僵,大步朝梅泠香走去,轻道:“你身子还没好全,当心再吹了冷风。”
章鸣珂走到梅泠香身侧,那着紧的神情,恨不得如珠如宝将她捧在手心里。
梅泠香却没好意思看他,而是脸颊微红,朝着袁氏柔柔施礼:“泠香失礼,刚知道太安人来了寒舍。”
“你这孩子啊。”袁氏心里无数的话,终究化作这一句透着心疼的轻叹。
从前,她是拿梅泠香当女儿一样待的。
就连梅泠香提出和离那一日,她心里想的也是,假若那是她的女儿,提出要与夫君和离,必定有过不下去的缘由,她便不问其缘由,顺着泠香的心意。
那声太安人,终究有些生分,可袁氏若让泠香像从前一般,唤她一声母亲,也不合适。
袁氏压下心中那一点不适感,走到玉儿身侧,拉住玉儿的小手道:“知道你病着,我本也不忍心打扰你,只是我实在舍不得玉儿,想带她回王府,鸣珂不同意。我知道,他是为你着想,所以我才想问问你的意思。”
梅泠香明白,袁氏已知道玉儿的身世,必定是舍不得放手的。
“容我问问玉儿。”梅泠香知道,就算她与章鸣珂将来不在一起,以现在的情况看,她也不能自私地把玉儿留在她一人身边。
毕竟,玉儿还有爱她的爹爹和奶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泠香不能在他们相认之后,还剥夺那份血脉相连的爱。
她语气仍有些虚弱,温柔问玉儿:“玉儿,宸王府是奶奶和爹爹住的地方,那里也有很多好玩的。奶奶想带你去住一晚,你想不想去?”
“阿娘去吗?”玉儿仰面问她。
梅泠香被她问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没有爽快作答,玉儿便看出她的为难,为难便是不会去。
玉儿回眸望望袁氏,挣开袁氏的手,坚定地站到梅泠香身侧更近的地方:“阿娘不去,玉儿也不去,玉儿要和阿娘在一处。”
章鸣珂知道母亲对玉儿正稀罕,他怕母亲因为孩子的话,与梅泠香有隔阂。
他轻捏眉心,站到梅泠香身前,挡住她半边身形,无奈道:“母亲,玉儿还小,离不得她阿娘,儿子先陪您回王府,明日一早就让人送您过来,好不好?”
儿子那维护之意,袁氏简直看不下去,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泠香愿意生下玉儿,还把玉儿养得这样好,她感激还来不及,怎会生泠香的气?
“这里你不当家,我不与你说。”袁氏抬手扒拉了一下章鸣珂,冲梅泠香挤出笑意,“泠香,就这样回去,我恐怕一晚上都睡不着,你看要不这样,就在那间屋子里再支张小床?我和你阿娘一起照顾玉儿?”
袁氏退让至此,梅泠香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见章鸣珂张嘴要说什么,她不着痕迹扯了扯对方衣袖,示意对方别说。
玉儿的东西多,所以安排房间的时候,梅泠香特意给她和许氏安排的大一些的房间。
再加一张床,也很容易,金钿很快便收拾妥当。
章鸣珂准备离开时,玉儿她们的房间里还能听见欢笑声,他素来早睡的母亲,这会子精神得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给你添麻烦了,我会再劝劝母亲。”章鸣珂立在门廊下,睥着梅泠香,面露愧色。
“没事,太安人很好相处,她只是太想陪着玉儿了。”梅泠香想到从前的袁氏,那时候袁氏从未催促他们生孩儿,没想到袁氏其实很喜欢小孩子。
想到这里,她更不忍心赶袁氏回王府了。
听她这般说,章鸣珂忽而莞尔,语气略有些玩世不恭:“母亲很好相处,难道我就不好相处么?我看你房里也宽敞,甚至不必加床,要不……”
他话没说完,忽而被梅泠香推出院门。
梅泠香因心慌而没控制住力道,砰地一声,关门声格外响。
听见外头压低的闷笑声,梅泠香恼得面红耳热。
走得时候,章鸣珂还因她的着恼,颇为开怀。
可等他回到宸王府,只觉自己已住惯的院子,格外安静。
安静得不像人住的地方,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换上寝衣时,章鸣珂忍不住问多福:“你觉不觉得,咱们这院子少了什么,怎么好像越来越冷清了?”
多福说话不经大脑,一面替他整理床褥,一面笑道:“那是,先是金钿,后是太安人,一个个都去梅花巷了,咱们王府人越住越少,没人气儿,可不就冷清么?小的要不是得照顾王爷,也去梅花巷陪小主子玩了,那儿多热闹!”
章鸣珂咬咬牙:“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为了不被赶回闻音县,多福赶忙闭嘴退下。
屋子里安静得很,章鸣珂倚靠床柱,望着壁上挂着的《书院春景图》,不由忆起在闻音县的点点滴滴。
他那时候,怎么就不肯听泠香解释,相信她对高泩不是男女之情呢?
想到他费尽心机,换掉这幅画,此刻想想都觉得幼稚。
如今,高泩就在京城,且居大理寺卿之位,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那日她去高家,高泩有没有把心思告诉她,但很显然,她是没有攀附高家的意思的。
忽而,章鸣珂想到什么,唇角不自觉扬起,那是极为愉悦的弧度。
泠香说,她需要想清楚,她对他的那一丝动容,究竟是她贪慕他的权势,还是单纯倾慕现在的这个他。
她尚未明白自己的心意,章鸣珂却似乎摸到了一丝真情。
若她是贪慕权势才动容,那她为何不去贪慕高泩的权势?是不是说明,她对他,终究是不同的?
原来,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在于高泩,或是旁的什么人,而在于他们彼此。
他不够好的时候,她自然不会喜欢他。
目光再落到壁上的挂画,章鸣珂眸色深沉了些。
从前他需要费心调换的画卷,如今挂在他的内室。
至于她的人,也早晚会被他压在这卧榻之上。
他双臂展平,望着帐顶,只觉这宽大的床空得让人难以成眠。
不成,还是得抓点儿紧。
日月
那日向师妹表明心意, 被拒绝之后,高泩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里久久难以接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甚至有些后悔, 自己该更冷静自持些,而不该因一时冲动,让彼此陷入如今的窘境。
高泩想见梅泠香,却又没有勇气去见,更不想听到她让孩子唤他舅舅。
是以,这几日,他几乎长在大理寺,所有精力都扑在案子上。
即便不需要他决断的小案, 他也亲力亲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不去想梅泠香那些温柔而坚定的拒绝。
那日梅泠香登门拜访,即便是带着孩子, 高婶子其实也不是全然放心。
毕竟儿子年岁渐长, 却总有各种借口拒绝与京中贵女相看,她心里清楚,儿子心里仍惦记着梅泠香。
梅泠香容貌出众, 性情温善,又知书达理, 确实是个好姑娘。
可她一介平民,身后又无父兄可以依仗, 哪里配得上朝廷正四品的大员?
更何况, 她还成过亲, 身边还带着孩子。
梅家孤儿寡母的,高婶子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贴补她们一二,以偿旧恩。
可若儿子与梅泠香有旁的什么想法,高婶子是绝不会答应的。
她以为那日之后,高泩会频频去梅家探望。
没想到,出乎她意料,儿子再也没去梅家,心思全在案子上。
高婶子猜测,应当是梅泠香的态度,让高泩认清了现实,才会如此。
这倒让高婶子有些臊得慌,为她先前对泠香的那些揣测。
她以为梅泠香无依无靠,可能会恬不知耻地来勾缠高泩。
没想到,梅家家风确实清正,梅泠香也是聪慧有风骨的女子。
虽然那些揣测,她只放在心里,并未表现出来,可高婶子心里还是对梅泠香生出一丝歉意。
因而,她对梅花巷便多了一分上心。
听说梅泠香生病了,宫里的太医亲自上门看诊,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太医还是宸王爷请来的。
高婶子听说的时候,很是吃惊。
宸王来过一回他们府上,她虽没见到人,却也听说阵仗很大。
这样的人物,怎会关心一个拖家带口的小寡妇?
梅泠香上门拜访那日,身边没有男人,高婶子问高泩,高泩默然不语,面有痛色,高婶子便以为梅泠香的夫君在战乱里死了,没再追问。
稍加打听,高婶子便知道,梅家与隔壁的沈家是表亲,邻居们都知道梅泠香是沈毅沈大人的表妹。
从前,高婶子没听说梅家有这门亲戚,只当是远亲。
但就算是远亲,沈家会在隔壁给梅家置宅院,那也不是一般的关系啊!
高婶子暗暗猜测,或许是那沈大人对梅泠香有意,才特意照拂,还在梅泠香生病之时,求宸王出面请太医来诊治。
如此一想,便都能说得通了。
高婶子觉着自己猜得没错,她是大理寺卿的母亲,也是有几分抽丝剥茧的天分的。
这一日,高泩从衙门回来,取换洗的衣物。
正收拾着,高婶子走进来:“阿笙,娘跟你说个事儿。”
高泩停下动作,侧眸望母亲。
“是这样的,听说梅花巷的沈大人很受宸王爷器重,娘想着,你在朝中没有一个走得近的同僚,长此以往,对你的仕途也不利。那位沈大人,娘觉得就很值得结交,他又住在梅家隔壁,是泠香的表兄。正好泠香生病了,你抽空去看看,不久能顺势结交沈大人了么?”高婶子苦口婆心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觉得儿子这么忙,肯定是下属偷懒,瞧着阿笙没有靠山,又出身寒门,便欺负阿笙。
若能与宸王府攀上交情,哪怕只是表面,儿子在大理寺的处境也会好很多吧。
听到她前面那番话,高泩微微拧眉。
母亲居然让他去巴结宸王,她若知道宸王是谁,决计说不出这种话。
从前,母亲劝他攀附权贵,与贵女结亲,以图封官,为父亲沉冤昭雪。
如今,又劝他巴结王侯,以图加官进爵。
高泩忽而有些累了,眼中透出几分不耐。
正当他想反驳母亲,让母亲安心养老,不必操心他的仕途,忽而听到母亲提起泠香。
“什么?梅师妹生病了?我这就去看看!”高泩放下手中收拾到一半的衣物,转身朝外走。
走了几步,忽而顿住,回眸冲母亲解释:“儿子在夫子灵位前祭拜的时候,发过誓,答应会代夫子好好照顾师妹。”
儿子急切的模样,让高婶子有些懵。
听到儿子的解释,她悬起的心又放下来些:“应该的,你去吧。”
高泩走到廊庑下,对长随吩咐了几句,便大步离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梅泠香养了两日,身上还是懒懒的,瞌睡也比往日多些。
她怕过了病气给玉儿,索性给玉儿放几日假,由着她和许氏、袁氏她们疯玩。
从前,梅泠香一直以为玉儿离不开她,日日都得她照看、管束着些才成。
生病两日,她才发现,没有她管束,玉儿除了读书习字落下些,玩得一直很开心,并不常来找她。
玉儿玩得野了,不太满足只在院子里,或是巷子里玩,袁氏便会带她做马车出去。
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玉儿都会拿到窗前给梅泠香看,若有好吃的,也会带一份回来给她:“阿娘,这个好吃,可奶奶和外婆都说不能多吃,阿娘也只能吃一点点哦。”
玉儿把东西放下,便又跑开去玩了。
梅泠香拥着薄毯,坐在圈椅中,含笑摇头,探手把玉儿放的一小串糖葫芦拿进来,轻轻咬一小口。
于她而言,有些甜了,她便把糖葫芦放在案头,继续翻看手中书卷。
不多时,她听见玉儿喊:“高舅舅!”
梅泠香朝窗外望去,看到高泩望着袁氏,神情错愕。
梅泠香放下书卷,走到明间。
金钿进来奉茶,看了高泩一眼,便退出去。
“这丫鬟有些面生,上回来,似乎没见到。”高泩捧起茶盏,状似不经意问。
说话间,他打量着梅泠香的气色,见梅泠香看着有些体虚,眼神却清亮,知她无大碍,便放心许多。
几日未见高师兄,梅泠香不确定他是否已放下,但她不想让高师兄误以为她有任何迟疑不定,便含笑直言:“哦,你是说金钿么?她是宸王府的人,前两日刚过来。”
高泩听着,杯中茶汤微微荡漾。
宸王府派丫鬟过来,是为了照顾师妹,还是为了照顾袁太太呢?
即便在闻音县的时候,与章家的人不熟,但高泩也认得,院中陪玉儿玩耍的,正是章鸣珂的母亲袁氏。
院中童稚的声音传来,他清晰听见玉儿唤袁氏“奶奶”,高泩眼皮猛地跳了跳。
玉儿已经认祖归宗了么?那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宸王是她的爹爹?上回师妹明明还说玉儿不知道。
他没来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泩隐隐察觉,他错过了很重要的事。
他想问梅泠香,却又莫名不想听到答案,他怕那答案是他不愿听见的。
“听说师妹生病了,现下感觉如何?要不要我请郎中来看看?”高泩知道,袁氏在此,章鸣珂不可能不知道梅泠香生病的事,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而他自己,似乎总是晚一步。
果然,梅泠香含笑摇头:“多谢师兄,我感觉好多了,再养两日,应当就能恢复如常。”
说着,她朝敞开的门扇外望望:“她们都怕累着我,日日陪着玉儿玩,我倒是省心不少。”
高泩也顺着她视线往外看,正好看到袁氏和玉儿抛球玩。
这让他再也无法回避那个问题:“那位是宸王的母亲吧?师妹都告诉玉儿了么?”
梅泠香望着他,微微颔首。
她就这样承认,让高泩心中的不甘瞬间放大。
他眼中分明泛起血丝,失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凝着梅泠香:“为什么?你从前明明不喜欢他,嫁给他也是为了给夫子治病。如今,你已不需要考虑旁人,也有了选择,为何你还是选择他?他只是个莽夫,不懂你,也不会与你聊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骨子里的清傲,使得他咬紧牙关,不愿再贬低人,即便那是他曾经看不起的纨绔。
“他哪里比我好?还是,你这回是在为孩子委曲自己?”高泩眼睛充血,语气里是浓浓的不甘。
师妹这样文秀灵慧的女子,本该嫁给他这样,能与她彼此欣赏、志趣相投的郎君。
他了解梅泠香,她不会喜欢章鸣珂那样胸无点墨的男子。
“师兄,日月各有所长,根本不必争辉,你是我敬重的兄长,与他之间的事,我很难说清。”梅泠香轻叹一声,“师兄放心,这一回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院中传来一声呼唤:“爹爹,抱抱!”
闻言,梅泠香和高泩齐齐望出去。
只见章鸣珂斜倚院门望着他们,神情看不出喜怒。
他何时来的?
想到方才说的话,梅泠香心口蓦地揪紧。
她与高师兄声音压得低,连袁氏她们也没听见,隔着整个院子,章鸣珂应当是没听到的吧?
可他是习武之人,听说耳力会比普通人敏锐些,这个认知,让梅泠香又有几分不安。
起身时,她暗暗宽慰自己,高师兄对她有情,她是才知道的,可章鸣珂早有察觉,应当不至于为此再生气?
而她自己,说的都是公道话,并没有说他的坏话,也不必心虚。
如此一想,梅泠香腰板挺直了些,立在门扇内问:“你怎么来了?”
章鸣珂鼻子发痒,拿帕子掩住,侧身打了个喷嚏。
他没抱玉儿,而是笑着哄道:“爹爹染了风寒,改日再陪你玩。”
继而,他收起帕子,大步迈上石阶,走到廊庑下:“今日休沐,来看看你,可好些了?”
梅泠香招呼金钿奉茶,引着章鸣珂往屋里坐:“好多了,只是你怎么也染了风寒?既然不舒服,便在府里歇着,不必特意来看我。”
章鸣珂瞥一眼高泩,对方朝他施了礼,他微微颔首示意,方才应道:“本王为何会染上风寒,你应当最清楚才对。”
他似笑非笑,意有所指,语气很耐人寻味。
梅泠香愣了愣,想到什么,双颊蓦地漫染桃绯。
她脸上火辣辣的,没好意思去看高泩,更不知高泩听到这话,脸色瞬间苍白。
“别担心,本王身强体壮,只有很轻微的症状罢了,你身子弱,我不放心,自是要来看看的。”说到此处,章鸣珂话锋一转,“再说,我若不来,岂不平白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你说是不是啊,高大人?”
高泩面色苍白,在章鸣珂冷冽的眼神中,脊背不由激起薄薄冷汗。
他并不是怕章鸣珂,而是历经沙场的人,眼中那股子如风刀霜剑的肃杀之气,让人不受控地为之胆寒。
这会子,高泩才真正意识到,他方才形容章鸣珂的话,有失偏颇。
章鸣珂已不是当年那个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他能走到今日,也不纯粹靠一身气力,和时势造英雄的运气。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只是他一直不愿直视对方的改变罢了。
或者说,他希望章鸣珂一直是当初那团扶不上墙的烂泥,这样他才有机会。
可是,那个幻梦,忽而被眼前的章鸣珂戳破了。
眼前的章鸣珂,不论身份、名望,都在他之上。
他是失了气节,须得谨小慎微的旧臣,而章鸣珂是朝中风光无两的新贵,也是随皇帝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
“师妹无恙,我便放心了,衙门还有事,师兄先走一步。”高泩走得时候,步履微乱,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你不该当着高师兄,说那样的话。”梅泠香横他一眼,负气朝里屋去,她现下不想看到这个口无遮拦、仗势欺人的王爷。
章鸣珂凝着她纤袅的背影,唇角含笑,跟在她身后,脚步不疾不徐:“本王说什么了?你见过两虎相争,还能和平共处的么?本王没把他扔出去,已经是看在你面上了。”
两虎相争?他这算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简直不可理喻!
梅泠香坐到圈椅中,握起书卷,抬眸逐客:“我要看书,没空招呼王爷,王爷还是请回吧。”
她清莹莹的眼,氲着薄怒,殊不知越发激起人的征服欲。
章鸣珂喉结微动,深沉的眸光掠过她红润的唇,落到案头蜜亮红艳的糖葫芦上。
那糖葫芦被女子檀口咬过一小口,便撇至一旁。
章鸣珂本不爱吃这样甜的东西,可他目光落到那糖衣破碎的裂纹处,心念微动,拿起来,凑至唇畔,轻笑道:“从前我说他觊觎你,你总不信,觉得他是清风朗月的谦谦君子,不会惦记旁人的妻子。可如今呢?香香还要袒护他么?”
唤她名字时,他俯低身形,小臂横在书案边,睥着她,将唇齿覆上她咬过的地方,漫不经心咬下一口糖葫芦。
糖衣被他彻底破坏,包裹在里头的山楂也被他咬缺了一块,他唇角沾了一点山楂的红。
梅泠香不经意瞥见那一点红,味蕾莫名被勾动,脑中忆起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不由自主唇齿生津。
感受到唇齿间细微的变化,她眸光似水波般晃了晃,忽而敛睫垂首,握着书卷的细指攥紧。
“我从前只是不知道,并非袒护。”梅泠香语气生硬,是刻意绷出来的生硬。
章鸣珂目光往她骤然攥紧的指节上落落,眸底漫起丝丝缕缕的笑意。
他站直身形,姿态闲适地转动着穿糖葫芦的竹签,朝窗外望一眼,顺手将窗扇轻合。
院子里,袁氏一面陪玉儿玩,一面注意着屋里的情形。
她怕儿子吃飞醋,因为高泩而与泠香起争执。
正好捕捉到儿子关窗的一幕,她愣了愣,随即失笑,她真是多余操心。
“玉儿,想不想去外面玩?奶奶记得巷口有卖花的,咱们去买些花,放到你阿娘屋里,让她的身子好得快些,好不好?”袁氏轻声哄玉儿。
玉儿一听,很在理,阿娘看到又香又好看的花,心情更好,自然会很快好起来。
“好,我们现在就去!”玉儿拉住袁氏的手,又去拉许氏,“外婆也一起。”
她喜欢奶奶,也爱自小陪在她身边的外婆。
院子里安静下来,屋内却似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暗流涌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关窗做什么?”梅泠香不习惯与他这样独处,会让她莫名心慌。
她站起身,展臂想把窗扇推开。
可指尖尚未触及窗棂,便被章鸣珂捉住。
“我有话问你。”章鸣珂攥住她纤白柔荑,不容她躲闪。
“你放开。”梅泠香很不自在,垂眸挣扎。
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忽而将她一带,拉近彼此的距离,隔着书案,他躬身抵着她额间,在极近的距离盯着她眼眸,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
“你与高泩说,日与月不必争辉,本王还是想问一问,在你心里,本王与高泩,谁是日,谁是月?”
她就是随口一说,劝慰师兄的话,哪里想过这么多?
可他眼神锐利,似乎很在意她那句话,大有不分个胜负,决不罢休的气势。
梅泠香无法,微微屏息,避开他的目光,轻应:“王爷贵极人臣,如日中天,自然你是骄阳。”
她以为这样的答案,应当能哄住他。
岂料,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轻嗤。
“嗬,本王是骄阳,你素来敬重的高师兄便是心中明月是么?”章鸣珂虽知她对高泩并非男女之情,仍觉妒火从心里直往上窜,“香香,本王不介意再过些病气来,替你醒醒神。”
“什么?”梅泠香没想到他将她的意思歪曲至此,更不懂他后一句是何意。
话音刚出口,便见他俊脸微侧,将她未及闭上的唇瓣衔住。
与上一次分明不同,侵略性十足。
梅泠香舌尖被他追缠着,继而霸住。
他才吃过糖葫芦,唇齿间酸酸甜甜的滋味蔓延在她唇齿,那是天然能催人生津的滋味。
不耀目的天光穿透窗棂,照在她扬起的侧脸、秀颈,漫染的绯色被镀上一重柔光,佳人身姿轻颤,羞颜若仙。
章鸣珂修长的指抚上她颈项雪肤,指腹感知到她血脉里升腾的热意,眸色愈深。
院中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衬得屋子里格外静。
渐重的呼吸声,纠纠缠缠的涎声,仿佛都在耳边放大,梅泠香轻咛一声,感到唇角溢出一线湿润,羞耻地几乎要晕过去。
从前再亲近的时候,也未有过这样的感受,陌生,羞耻,让人心悸,又不自觉沉沦。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她应当是恬淡守礼的。
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推开章鸣珂解她颈扣的手,慌忙侧过身去,匆匆捏起帕子遮掩灼月长发麻的唇瓣、舌尖。
管束(1更)
佳人侧颜姣好, 耳尖红得几欲滴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鸣珂抿抿唇,眼底藏着惊喜,还有意犹未尽的晦涩。
他缓步行至梅泠香身后, 轻轻拥住她单薄细肩,扣住她手腕:“香香别恼,我若能把病气都抢过来,你便能快些痊愈,是不是?”
他温声哄着,狡辩着,掩饰自己的得寸进尺。
梅泠香尚未从晕眩中全然抽离,被他刻意引导, 便下意识去回想他先前的话。
原来他那一句,是这个意思。
可他抢夺的是病气么?!
他怎的跟从前一样,说起诨话都不脸红的。
不,与从前也不一样。
从前他都是直言不讳, 不懂拐弯抹角, 如今他学会把不正经的话,粉饰成让人无从辩驳的歪理了!
“你不反驳,我便当你是默认了。”章鸣珂不给她辩驳的机会, 睥着她娇艳欲滴的唇,在她耳畔低问, “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香香好好想想, 本王与高泩, 谁是骄阳, 谁是明月?”
他语气寻常,梅泠香却能听出里面淡淡的威胁。
若答得不能让他满意, 还不知他要如何闹她。
那绵长一吻之后,梅泠香没觉着自己清醒,只觉比方才更虚弱无力了些,她脑子有些转不动。
可既然第一次答得不对,反过来必是能让他满意的。
“王爷是明月。”梅泠香微微咬唇,侧眸横他,“可满意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愿与他日夜相依相伴,他自是满意的,但也只是三分满意。
她将他比作明月,那高泩就是骄阳,骄阳才是光芒万丈的那一个,可高泩配吗?在她眼中,高泩比他耀目,比他强?
这是章鸣珂决不能接受的。
他暗自抵了抵齿根,忽而凑近,齿关轻轻磨了一下她泛红发烫的耳尖。
听到她吃痛的吸气声,章鸣珂终于解了气,不再为难她。
指腹摩挲着她嫣润的眉眼道:“在你心中,日与月都只能是本王。本王要做你眼中最耀目的那一个,也要做你心底惦念的那一个。”
他给出的答案,如此霸道张狂,梅泠香气恼又委屈:“章鸣珂,你混蛋!”
顷刻间,她细密蜷长的睫羽变得湿润。
章鸣珂忙揉着她耳尖,拥着她又是道歉又是哄:“是,我混蛋,香香别哭,你若答应嫁我,我便再不吃醋,再不欺负你了,可好?”
“休想!”梅泠香恼他恼得牙痒痒。
哪有把人惹哭,还厚着脸皮让人嫁他的?天底下,大抵只有章鸣珂做得出。
脸皮厚的章鸣珂被心上人狠狠拧了一下,灰溜溜被赶出门来。
迈出门槛,听到身后哐当的关门声,章鸣珂摸了摸鼻尖。
手从脸上移开时,他面色已端肃如常,又是那个威严稳重的宸王。
“玉儿呢?”他问金钿。
今日休沐,他才不想在冷清的王府里待着。
金钿朝屋里望望,一脸莫名,应了两句,说明玉儿的去向。
章鸣珂微微颔首,举步出门。
被章鸣珂闹了一通,梅泠香有些精力不济,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去。
再醒来时,屋子里多了些许芳馥的香气,不是香料的味道,而是鲜花。
梅泠香披衣起身,绕出屏风,看到花几上新插的花束,被那开至绚烂的花感染,她心情也变得愉悦。
隔着窗扇听到廊庑下的交谈声,梅泠香辨认出,是玉儿和章鸣珂。
她将他赶出门去,他竟没走么?
想到从前因着一个眼神,便离开洞房的少年郎,梅泠香不由弯唇,他倒是比从前能屈能伸。
想到被赶出去前,他那句求她嫁给他的话,梅泠香暗自咬唇,又在心里补了一句。
他还很会得寸进尺。
梅泠香翻开书卷,目光一行一行移过那些字迹,里面的内容却读不进心里去。
她的思绪,被廊下父女俩的交谈声牵动。
玉儿拿着新买的玩具风车,问章鸣珂:“爹爹,阿娘醒来,看到我们买的花,真的会很快好起来么?”
“会的,玉儿开不开心?”章鸣珂笑道,“等你阿娘好了,爹爹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阿娘很快会好起来,玉儿自然开心,爹爹带她们出去玩,她也开心,可是……
玉儿想到一件事,语气有些迟疑:“开心,也有些不太开心。”
章鸣珂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应:“为什么?玉儿不希望阿娘痊愈么?”
屋内,梅泠香手中书卷不由放下来,目光落在只开一条缝的窗扇上,也是神情愕然。
玉儿有多爱她,梅泠香是知道的。
正因知道,才更惊愕。
“不是。”玉儿摇摇头,“玉儿恨不得阿娘现在就好起来,阿娘好几日没陪玉儿玩了!”
说到此处,她嗓音低下去,似乎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愧疚:“可是,等阿娘好了,便会管束玉儿,让玉儿读书习字,玉儿就不能像现在这般随意玩耍了。”
屋内,梅泠香愣住。
平日里教玉儿读书习字的时候,玉儿有时是会不太情愿,但最后都会乖乖听话,梅泠香只当是小孩子玩兴大。
没想到,玉儿会这样不喜欢被她管着,甚至希望她不要太快好起来。
梅泠香倒不伤心,她不由反省从前的做法,她对玉儿会不会太严苛了些?毕竟,玉儿才是个三岁多的小娃娃。
她兀自思量着,廊下的章鸣珂也沉默一瞬,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玉儿不喜欢读书习字么?可是,成日里只会疯玩,也并非好事,玉儿慢慢长大,需要从书里学会做人的道理,增长见识,长大才不容易被人骗。”章鸣珂温声哄着。
都是些顺口哄孩子的话。
可说完,他忽而一愣,他自己小时候就很不喜欢读书习字,把夫子们气得不轻,以至于书院里功课好的上进的同窗,都不爱和他玩。
而他自认为能够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兄弟,不过是酒肉朋友,一个害得他被书院开除,一个像打断他的腿。
他被人骗得那样惨,都怪他读书少,没有识人之能。
不过,孙有德被赵不缺出卖而死,赵不缺又被他亲手杀死,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章鸣珂再想起那些,心中已无太多波澜。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劝玉儿的话,分明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在讲。
从前被人督促上进的他,如今竟用相似的话,规劝自己的女儿,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换做三四年前,他绝想不到,这番话会出自他口。
梅泠香听到他的话,也很惊诧,继而会心一笑,他终究不是从前那个只知享乐的郎君了。
“也不算讨厌,可背的那些文章很枯燥,一点也不好玩,练字也很累,有时候玉儿手指都捏疼了,还是写得不好。”玉儿想到什么,放下玩具,抓着章鸣珂衣袖撒娇,“爹爹,您能不能劝劝阿娘,玉儿是女孩子,又不用考状元,能不能不读书,不练字了?”
“不能。”章鸣珂断然拒绝,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你是不必考状元,甚至爹爹愿意把整个宸王府交给你,你只要不挥霍无度,便可终生衣食无忧。可你依然必须读书,否则,即便给你一座金山,你也只会坐吃山空,没有能力守住你拥有的东西。玉儿,阿娘爱你,才会早早教你这些,爹爹也是一样。”
玉儿不太懂章鸣珂讲的道理,但她明白被爹爹拒绝了。
她松开章鸣珂的衣袖,抹着眼泪道:“爹爹不爱玉儿,阿娘也不爱玉儿,你们只会让玉儿做辛苦的事,外婆和奶奶才最爱玉儿,她们就会陪玉儿玩。”
跟外婆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只需要想着什么好玩,什么好吃,她们都会满足她。
可爹爹、阿娘都要她读书习字,一定是他们对她的爱,不及外婆和奶奶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到玉儿哭,梅泠香下意识起身,想出去哄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刚起身,便从窗扇罅隙看到,章鸣珂把玉儿抱起来,替她擦着眼泪,温声道:“玉儿漂亮的小脸蛋都要哭成小花猫了,快擦擦,别让阿娘瞧见,否则她要怪爹爹没用,连孩子都哄不好了。”
他语气说得夸张,逗得玉儿忘了哭:“爹爹也怕阿娘么?阿娘明明一点也不凶啊。”
章鸣珂失笑,捏了一下她小脸:“那玉儿怕阿娘的时候,难道是因为阿娘很凶么?”
玉儿想了想,轻轻摇头:“玉儿只是不想惹阿娘生气,外婆说,经常生气会生病的。”
说完,玉儿恍然大悟:“哦,原来爹爹也是不忍心阿娘生气!”
章鸣珂望着一时哭一时笑的玉儿,只觉他们的女儿真是和梅泠香一样聪慧。
想到玉儿哭的原因,他又有些尴尬,玉儿不像读书习字,该不会有他的影响吧?
章鸣珂笑容讪讪:“其实阿娘管着玉儿,并不代表不够爱玉儿,只是她的爱,与外婆和奶奶的不一样,你是爹娘的女儿,我们需要对你负责,所以需要比旁人多为你思量几分。你且想想,她若不是爱你,只是喜欢管人,那她怎么不去管着旁人家的小娃娃呢?”
一听他说这个,玉儿蓦地忆起在云州城的时候。
忽而,她眼睛一亮:“在云州城的时候,有好多小伙伴想跟着阿娘学读书,可阿娘只收了几个,还对玉儿最用心。玉儿明白了,因为阿娘最爱玉儿!”
言毕,她从章鸣珂腿上跳下来,往书房跑:“玉儿现在就去练字,等阿娘醒了,拿给她看,她肯定欢喜。”
章鸣珂大步跟在她身后,叮嘱道:“慢些跑,别摔了。”
父女俩的声音渐远,廊庑下恢复宁静,梅泠香怔愣良久才回神。
章鸣珂竟然歪打正着,解决了玉儿抗拒读书的大难题。
她更想不到,云州城里那些事,也在玉儿心中留下痕迹,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玉儿。
或许,她可以少给玉儿讲一些道理,多让玉儿耳濡目染。
玉儿身量不够,梅泠香在书房给她准备了适合她的小书案。
看着玉儿坐姿端直的小身影,章鸣珂微微失神。
想起他小的时候,也想起从前梅泠香催促他用功读书,少出府游荡的时候。
方才,他告诉玉儿,梅泠香管着玉儿,并不代表不爱,恰恰是因为爱玉儿,才想要对玉儿负责。
那当年梅泠香劝他的时候呢?她真的只是看不起他,想让他学好,让她面上有光吗?
还是,她也有几分真心,是为了他好?
那个时候的泠香,爱过他吗?
若一丝一毫也没爱过,她真的会打听他的消息,在以为他遇难后,还生下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吗?
更不会为他画像,给他上香。
若她爱过他,那他这些年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当年的他,究竟有多愚钝!
不,不对。
章鸣珂按捺住心口悸动,想起那张云州的屋契。
他稍稍冷静下来。
若她爱过她,那屋契如何解释?
一线流光从脑海闪过,章鸣珂陡然忆起他从前忽略的一件事。
母亲曾对他说过,泠香建议母亲把生意往南边扩展,只是母亲没有年轻时的魄力,不想冒进,便没答应。
两厢一联系,章鸣珂脑中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泠香好像一早便知会天下大乱,也知云州不会被波及。
这样一想,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蓦地,章鸣珂折身出去,快步走到梅泠香房门外。
手刚抬起,尚未触及门扇,便停住。
此刻进去吵醒她,逼问她,她会说实话么?她可是守口如瓶多年的。
章鸣珂想了想,敛起眸底汹涌的情绪,收回手。
罢了,这样重要的问题,他要等到最盛重的那一日,在独属于他们的一方天地,再与她好生探讨。
那个时候,他绝不会容她再轻易躲过去。
请帖(2更)
玉儿练好两页大字, 一抬头,没看到爹爹。
她吹了吹纸张上半干的墨迹,拿起来, 小跑到书房外,一眼便看到爹爹坐在廊下,盯着院中那株海棠树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爹爹,你看玉儿写的字!”玉儿跑过去,把刚写好的字展开给章鸣珂看。
章鸣珂从沉思中回神,夸她几句,玉儿便迫不及待想拿着字进屋哄阿娘。
可是, 阿娘似乎还没醒。
玉儿想了想,轻手轻脚走到窗前,把练好的字往窗台上放,想让阿娘醒来后一推窗就能瞧见。
哪知, 练字的纸尚未放好, 玉儿便听见窗扇里传出阿娘温柔的声音:“玉儿,进来吧。”
一觉醒来后,她精神好了许多, 身上轻快了些,估计好得差不多了, 也就不必将玉儿挡在屋外。
玉儿透过窗缝往里瞧,果然看到阿娘坐在里面冲她笑。
“阿娘醒了!”玉儿把练字的纸拿下来, 边往屋里跑边道:“玉儿写了字, 阿娘快看看!玉儿没有偷懒哦。”
章鸣珂望着那跑来跑去的小身影, 眼底不知不觉透出笑意。
他跟在玉儿身后,也迈入门扇, 望着眼前母慈女孝的情景,眼中笑意渐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一定不知道,她睡着时,玉儿多让他这个做爹爹的头疼。
不过,他总算也能替她分担一些,担起些许教导玉儿的责任了。
坐在廊庑下的时候,他回想起玉儿童稚之语,玉儿说,女子不能考状元,所以不必用功读书练字。
让他不由想到梅泠香小时候,她少时读书用功,颇有才名,是被梅夫子逼出来的,还是她真心喜欢读书?
她读书的时候,可有因着不能如男子一般参考取仕而失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及此,他才发现,他对少时的梅泠香,一点也不了解。
但他不知道的那些事,高泩都知道,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微微泛酸。
玉儿得了阿娘的笑意与夸赞,心满意足,一蹦一跳地出去玩。
章鸣珂则没跟出去,而是双臂环抱,倚靠书案边缘,睥着梅泠香:“香香幼年时,是不是也曾拿着写好的字求爹娘夸赞?你那时候,可有想过偷懒?”
梅泠香被他问得一愣,他还是第一次问她小时候的事。
今日那缠绵一吻,已让她清晰认识到,现下的章鸣珂,不止让她有一点动容,还能勾起她心底深处炙热的情动。
原来,她不是只有平和淡然,温柔知礼的一面,遇到心仪的郎君,她也会有情难自已的时刻。
面对这样的章鸣珂,她很愿意把过去的事说给他听,让他也多了解她一分。
聊起过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提起高师兄,梅泠香只是顿了顿,并未刻意回避。
“是啊,那时候我也曾主动用功,为了爹爹的夸赞,也为了把高师兄比下去。”梅泠香顿了顿,眉眼弯弯,漾起浅浅笑意,眼神坦荡温柔,“你肯定猜不到,我少时曾把高师兄当做对手,为了在爹爹考教我们功课的时候,赢过他,我曾在夜里悄悄读书不睡觉,实在困不过,趴在桌上睡着了,险些把头发烧着。”
闻言,章鸣珂不由挑挑眉,深邃锋锐的眼,柔和下来,泛起兴致勃勃的光亮。
他不知道,梅泠香小时候好胜心那么强。
意料之外,似乎又是情理之中。
当初嫁入章家,跟着母亲学掌家、学做生意,她也学得又快又好,母亲直夸她有天分。
眼下,他不想用天分抹杀她的努力,她这样要强,定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付出过许多努力。
就像被封为宸王后,许多人恭维他,说他是天生的将才,攻无不克的战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很不堪,被她管着读书,跟着罗师父练武义,一场仗一场仗辛苦搏命打下来,才成为众人敬仰的宸王。
旁人在他身上看到的光环,都不是天生的。
“后来呢?你有没有赢过高泩?”章鸣珂笑问。
梅泠香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脸上带着笑,似乎很怀念那一段少年时光。
“也赢过几次,还曾大言不惭同爹爹放言,若我也能参加科举考进士,定能比高师兄考得好。”说到此处,她唇角笑意莫名淡了些,眼底透出几不可察的落寞,“后来,高师兄在书院学问越来越好,名气越来越大,他中会元之后,我便不再和他比了。”
她抬眸浅笑,笑意比先前牵强:“比来比去,其实也很没意思是不是?”
章鸣珂看得出,她心里并不是这般想的。
“我倒是觉着很有趣。”章鸣珂轻应。
他忍不住想,梅泠香对高泩的敬重与关心,其中是不是也夹杂了一丝艳羡?
她那样优秀,也曾有凌云之志,可年岁渐长,她发现那一条路,高泩能走,她却必须止步。
所以,她羡慕高泩能走那条路,也想高泩能走得又高又远,去做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章鸣珂心念微动,如今已是大晋朝,万象更新,充满希望,谁能说女子就一定不能走那条路呢?
那个念头,他存在心里,并未告诉梅泠香。
用罢晚膳,陪玉儿玩了一会子,章鸣珂便回了宸王府。
梅泠香隐隐看出他有心事,以为是朝堂之事,想问,又没多问。
章鸣珂走后,她和松云一起清点了从云州带来的胭脂香粉。
她身子差不多好了,有精力张罗这些。
即便知道他的心意,知道他愿意也有能力养着她们,可梅泠香并不想折断自己谋生的能力。
“若都卖出去,倒也能卖几十两银子。”松云看着箱笼里整齐雅致的脂粉盒,有些犯难,“可是,怎么卖,倒是个难题。京城与云州不同,达官显贵众多,她们更愿意去装饰典雅,有名气的铺面里买。要不,咱们还是找个人多些的地段,支个摊位?”
梅泠香隐隐觉着不妥,她们的东西是很好用的,若在京城支摊位,只会让人更觉是下乘。
这话正好被金钿听见,她探首道:“京城寸土寸金,摊位都是提前向衙门神情,批下来才能摆的。要不,奴婢去禀报王爷,再做决断?”
章鸣珂有他自己的事要忙,梅泠香不想拿这样的小事去找他。
“暂时还不用。”梅泠香摇摇头,她想了想道,“我倒是想到一个法子,明日和松云出去问问看。”
京城与云州不同,鲜花价高出数倍,她们纯靠自己调制胭脂香粉,成本恐怕比人家铺子里的还高,很难再像云州那样。
是以,她想把剩下这些,放在铺子里寄卖。
京城里,来来往往的读书人多,她想开一间书坊,只是想法还不成熟,本钱也是问题,她还需再想想。
领着松云转了半日,名气大的铺子,生意好,自然是不情不愿的,梅泠香也不勉强,转而去了小一些的铺子。
这处铺子,主要不是供给权贵,有好些家底薄些的太太、小姐光顾,卖不出高价,好在客源足,薄利多销。
梅泠香同掌柜的说了半晌,对方不敢轻应,把东家找来与她谈。
东家是位三十来岁的妇人,妆容精致艳丽,亲自验了她带来的几盒东西,这才点头:“剩下的若都和几盒一样好,我便都要了。你年纪轻,出来谋生不容易,我也不欺负你,三七分,我三你七,你若能接受,便回去把东西都取来,今日便可签契书。”
对方爽快,梅泠香也不争那一分两分的利,当场应下。
紫宸宫中,章鸣珂正与皇帝对弈。
李飞栋落下一子,望着气定神闲的章鸣珂:“散朝后,你总是忙得不见人影,今日怎么有空陪朕下棋?”
“皇上日理万机,臣不敢打扰罢了。”章鸣珂有想说的话,但他打算下完棋再提,他故作轻松道,“今日事少,来陪大哥说说话。”
都是几年的兄弟了,李飞栋对他有几分了解,一眼便看出他有事相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飞栋特意装作没发现,偏不问,而是状若无意问起另一桩有趣的事:“听说,前几日你突然急急拉着陈太医去了梅花巷。”
果然,章鸣珂落子的动作一滞,猛然抬眸。
“放心,朕知道你肯定给了他封口费,朕没问他,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朕便问问你。”李飞栋靠到明黄绣龙纹的迎枕上,似笑非笑睥着他,“说说吧,那梅花巷里住着的,是不是你费尽心思找回来的至交好友?哦,或者应当说是红颜知己?”
章鸣珂丢开棋子,无奈又心虚地笑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哥的法眼。”
确认是女子,还是对章鸣珂来说很重要的女子,李飞栋又好气又好笑,拿棋子朝他脑门丢过去,被章鸣珂避开。
“好啊你,把人藏得这般紧。”李飞栋笑道,“上回不是说,时机合适的时候,会带来给朕见见?你那合适的时机什么时候到啊?朕的赐婚旨意,我看你也不稀罕。”
“自然是要向大哥讨旨意的!”章鸣珂赶忙接话,他清清嗓子,“臣此番进宫,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嗯?这么急?!”饶是知道他在意那女子,李飞栋也被他这着急赐婚的速度惊着了。
章鸣珂摆摆手:“大哥别误会,我此番不是讨赐婚旨意来的。”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过两日泓儿生辰,皇嫂不是下了帖子,邀请朝臣携家眷入宫庆贺么?臣想替她讨一份帖子,泓儿生辰那日,臣带她入宫,与大哥和嫂嫂见一见。”
李飞栋眼睛一亮:“准奏!”
他话音刚落,便听章鸣珂补了一句:“她性子柔善,到时还请大哥和嫂嫂多多照拂。”
这维护之意,听得人牙酸,李飞栋做了个揣他的动作,被他气得失笑:“还怕朕和琴娘吓着你的心上人不成?!”
拿到帖子,章鸣珂恨不得立时出宫,拿去给梅泠香。
刚准备从紫宸宫出来,迎面便见李岳泓快步进来:“宸王叔,你进宫了怎么不告诉泓儿一声?泓儿还想跟您学骑射呢。”
骑射一道,章鸣珂比皇上擅长,皇上便把重任交给了章鸣珂。
但章鸣珂也不是随时有空,有时会让如今的禁军统领罗师父教他。
“乖,王叔现在没空,泓儿想学骑射,找你罗师父去。”章鸣珂摸摸他的脸,越过他,便要往外走。
李岳泓不肯,他更想让宸王叔教他,也想让王叔看到他的进步。
“王叔,您都好些日子没教泓儿了。”李岳泓拉住他衣袖,比面对皇上的时候,更像孩子一些。
他其实还想借机问问,玉儿妹妹在京城过得好不好,王叔什么时候接梅姨住进宸王府,他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对父皇母后保密。
但在紫宸宫,肯定不能问,他只能带王叔去校场,私下里问。
章鸣珂被他缠得没法儿,想到回京路上,泓儿时常带着玉儿玩,泓儿生辰那日,他带玉儿入宫,还要叮嘱泓儿照顾好玉儿,便顺口问道:“泓儿想不想出宫?王叔带你去和玉儿玩好不好?”
闻言,李岳泓眼睛登时睁大,望望他,又望望正朝他们走来,脚步陡然一滞的父皇,紧张道:“王,王叔,这,这是可以说的吗?父皇好像听到了。”
一听儿子这话,李飞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章鸣珂脊背一僵,方才只顾着要请帖,忘记提玉儿的存在了。
这会子坦白,大概可能有些迟了。
章鸣珂下意识松开李岳泓的手,迈开的脚步未及落下,便听到皇上的声音阴恻恻传来:“好啊,你们一大一小倒学会一块儿瞒着朕了。谁来告诉朕,玉儿又是谁啊?”
面圣
梅泠香刚与胭脂铺的东家签好契书回来, 走到巷口,看到一辆很气派的马车。
那马车高大轩阔,漆朱雕蟒, 由四匹马拉着。
从车旁经过时,能闻见名贵木料特有的香气。
梅花巷只是一处寻常的巷子,真正的达官贵人,鲜少有踏足此地的。
是以,梅泠香第一个想到章鸣珂。
这应当是宸王府的马车吧?可他今日为何如此高调行事?
梅泠香加快速度往里走,松云瞥那马车一眼,快步跟上。
走到一半,便听身后传来沈毅气喘吁吁的声音:“梅娘子, 您可回来了,属下到处找您呢!”
梅泠香转过头,一脸困惑,正想问他出了什么事。
只见沈毅目光越过她, 朝她身后望去:“王爷, 梅娘子回来了!”
梅泠香回身间,章鸣珂已抱着玉儿,大步走到她身侧, 袁氏跟在后面,脚步有些吃力。
巷子里经过的人, 个个伸长脖子朝他们望来,看到他们登上巷口的马车时, 更是震惊不已。
“怎么这般急匆匆的?发生了何事?王爷要带我们去何处?”梅泠香刚坐定, 便疑惑问他。
章鸣珂把玉儿交给袁氏, 自己坐在梅泠香身侧,侧眸望她:“不是什么大事, 今日我与大哥说起你和玉儿,他想见见你们,现下正在宸王府。”
哦,原来是带他们见一位亲戚,梅泠香想说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他带玉儿一人去就是了。
可袁氏也在马车内,梅泠香说不出这样的话。
“是哪位大哥?从前倒是没听说过。”梅泠香脑子快速转动着,回忆从前在章家的事。
是他哪位远房亲戚来京城了,想要见见她们么?
那应当是从前与他关系很好的亲戚,否则他不会这般急切。
可梅泠香能记起的章家亲戚,与章鸣珂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应当不至于让他如此。
章鸣珂怕梅泠香怪他莽撞,不随他回王府,回应得有所保留:“是我在军中遇到的一位好友,一起出生入死,便结为兄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闻言,梅泠香点点头,莫名悬起的心放了回去。
看来这几年,章鸣珂也遇到了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
罢了,这不重要,对方最想见的,应当是玉儿。
进到宸王府,梅泠香抬眸便见厅堂上首坐者一位男子。
那人着深色缂丝锦袍,上面的金色团龙目光如炬,他头戴简单的玉冠,周身气度却让人不敢逼视。
只一眼,梅泠香便认出对方的身份。
什么结义兄弟,分明是当今皇帝!
可章鸣珂是大晋唯一的异姓王,他所说的结义兄弟,不正是皇帝么?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一介平民,根本没想过会这样快见到皇帝,心中毫无准备。
朝厅堂走近时,她只觉双腿有些发软,双足似踏在棉花上。
“章鸣珂。”她低低唤,语气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在马车上,是故意误导她的!
“别怕,一切有我。”章鸣珂被皇帝盯着,又心虚,又有些不自在。
但他低低开口安抚梅泠香时,还是顺势握住她的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么一手握着梅泠香,一手牵着玉儿,身姿俊拔,朝皇帝走去。
“玉儿!”李岳泓一看到玉儿,便露出几分孩子天性,从里面跑出来。
“大哥哥。”玉儿冲他笑,一点不露怯。
章鸣珂领着她们进去,和梅泠香一道向皇帝施礼,继而冲玉儿道:“玉儿,那是你皇伯伯,去向皇伯伯请安。”
她们朝这边走的时候,李飞栋目光便从梅泠香身上掠过,仔细打量了玉儿一番。
小姑娘可真会长,净挑她爹娘的优点,生得粉雕玉琢,比泓儿幼时招人喜欢多了。
梅氏也是娇姿艳质,文秀娟丽。
难怪章鸣珂隔了三年多,还特意去把人找回来,将母女两个护得这般严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宸王府的路上,章鸣珂已把前缘都交待了,皇帝已然知道,章鸣珂与梅氏曾有过一段姻缘。
至于为何会分开,皇帝没多问,给他这痴心不改的义弟,留了几分颜面。
皇帝看着玉儿,眼神缓和下来,冲她招手:“玉儿过来,到皇伯伯跟前来。”
方才他气势威严,玉儿还有些怕,这会子不怕了,便朝他走过去。
到皇帝跟前时,玉儿回眸望了爹娘一眼,继而学着他们的样子,向皇帝施礼:“玉儿给皇伯伯请安。”
“乖!”皇帝瞥见她裙面悬着的龙纹玉佩,微微挑眉,送了她一副镶百宝的长命锁。
他摸摸玉儿头发,笑意清润:“让这长命锁保佑咱们小郡主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这便是认可玉儿的身份了。
原来,皇帝也不是只有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威严,也有这样亲和的一面。
梅泠香瞧在眼中,暗暗松了口气,不再那么害怕这位新皇帝了。
袁氏招呼下人奉上点心、蔬果,坐下与皇帝聊起玉儿,赞不绝口。
皇帝一面听着,一面望向院中你追我赶的两个孩子,心中忽而起了一个念头。
“袁阿娘,朕瞧着玉儿聪慧乖巧,也很喜欢。朕有个主意,不如亲上加亲,把玉儿定给泓儿,等玉儿十六岁生辰,朕亲自为他们主婚。”皇帝说完,扫一眼梅泠香和章鸣珂,“你们以为如何?”
“会不会太仓促了些?”袁氏愣住,玉儿还这么小,长大以后喜欢什么样的郎君,还不一定呢,她舍不得这么早就为玉儿定下婚事,再说,太子的未婚妻可不是好当的,“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梅泠香指骨微蜷,想反驳,又恐人微言轻,她朝章鸣珂望去,眼神焦急。
章鸣珂并未收到她的眼神,已经迫不及待开口,语气不忿:“大哥,我闺女才三岁多,刚找回来呢!我不同意啊,谁也别想把我闺女抢走,玉儿的婚事,等她长大自己拿主意。”
说到此处,他又顿了顿:“当然,那臭小子还得先过了我这关。”
听到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梅泠香不由瞠目结舌。
他与皇帝相处,一直如此不拘小节吗?倒是很符合从前那个章鸣珂的性情。
皇帝倒是不在意,只觉章鸣珂这副护犊的模样,很新鲜:“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混小子敢拒绝朕了。也罢,朕不抢你闺女,但若玉儿长大自己愿意,你这做王叔的,可不能太为难泓儿。”
说说笑笑间,便把皇帝一时兴起提的馊主意揭过去了。
玉儿在院中跑得正开心,丝毫不知她险些被定下娃娃亲。
皇帝很少出宫,这次待了一个时辰,已是破例。
很快,他便带着李岳泓,准备回宫去。
章鸣珂送他们到门口。
王府气派的影壁前,皇帝牵着李岳泓的手,拍拍章鸣珂的肩膀:“不错,奔波多年,你也该有个像样的家了,玉儿很好,梅氏也很好,泓儿生辰那日,朕在宫里等着你们。”
说完,皇帝便要走。
章鸣珂把人拦住,颇不自在道:“大哥,臣弟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挑眉,以为他会顺杆往上爬,请旨赐婚。
哪知,章鸣珂压低声音道:“臣想恳请皇上,自今年起,在大晋各州县兴办女学,准允女子参加科考,有才德者,可与男子一样入朝为官。”
皇帝很是诧异:“为了玉儿?你若想让玉儿读书,便把她送进宫来,朕让太傅同时教导她与太子。她是你宸王府的小郡主,也不必走科举取仕的路子。”
“不是。”章鸣珂摇摇头,语气坚定虔诚,“是为了她。从前,我答应过她许多事,都没有做到,负她良多,此番再开口求娶时,我想拿出一份像样的聘礼。”
把这样重大的事,作为聘礼,皇帝闻所未闻。
“她素来不慕钱财,不慕权势,我想为她准备一份特别的聘礼,让她有机会去尝试她少时想走的路。”章鸣珂想到若此事能成,不知梅泠香会有多欢喜,他自己已先忍不住失笑,“臣虽有私心,却也不全为她,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她们也是皇上的子民,若有能力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便不该因为生为女子而被排除在朝堂之外。”
“朕明白你的意思,但你须知此事牵涉甚广,也非一蹴而就之事,即便你是朕的兄弟,朕也不会为你徇私。”李飞栋说出的话有些无情,但他心里受到巨大的震荡,已开始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臣弟明白,只是先私下同大哥说一声,改日我会正式上一道奏疏。”章鸣珂正色道。
“好,朕等着你。”皇帝说着,神色缓和了些,“朕当你只会舞枪弄棒,没想到对心仪的女子,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论长情,朕不及你。”
最后一句,说得章鸣珂一愣。
没等他说什么,皇帝已牵着李岳泓朝马车走去,背影略显落寞。
坐进马车后,皇帝再想起章鸣珂的话,不再觉得匪夷所思,而是再次为他的至情至性动容。
自建朝以来,好多人的心思都变得浮躁。
身居高位,诱惑变得多了,人皆失去原本的赤诚,变得狡诈虚伪。
就连他自己,对付不听话的旧部时,给他们安上各式冠冕堂皇的罪名,其实也有很重的私心,他不想给自己或者泓儿留隐患。
而对于皇后,他心境也不及从前。
当初举兵,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护住琴娘。
可他当上皇帝,按规制采选秀女之后,身边多了年轻貌美,温柔解语的少女,也会偶有迷失。
他以为把皇后的位置给琴娘,便是不负于她。
与他那义弟一比,他再无法为自己粉饰。
琴娘屡屡提起,让沐恩侯府与宸王府联姻之事,是不是不仅仅为了亲上加亲,而是想拉拢宸王府,让她和泓儿的地位更稳固?
皇帝望着李岳泓,想起鸿儿刚出生,他搂着琴娘,给鸿儿起名之时。
他长叹一声,揽在泓儿肩头的手紧了紧:“泓儿,你是爹爹最看重的儿子,永远都是。”
他会好好教养鸿儿,把鸿儿养成真正有底气的天潢贵胄。
锦鲤
原本, 章鸣珂是打算等深思熟虑,拟好奏疏,再与皇帝郑重商议此事。
可事出突然, 皇帝特意出宫,来宸王府见梅泠香和玉儿,章鸣珂便迫不及待想昭告天下,梅泠香是他认定的人,玉儿是他的女儿。
他一刻也等不及,凭着那份急于占有她的血性与冲动,他在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与皇帝提起了此事。
但章鸣珂并不后悔。
皇帝对有功的旧臣心有芥蒂, 在他离京的那几个月里,旧臣的动荡他都听说了。
有一些是咎由自取,还有一些则是引起了皇帝的忌惮。
章鸣珂倒不认为,皇帝会用对付那些人的手段, 来对付他这个唯一的兄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他也明白, 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尤其是尝过权势滋味之后。
是以,他也想借此机会, 让皇帝看到他与从前一样,略显冲动鲁莽的一面。
一味稳重自持, 胸有乾坤,对他而言, 并不全是好事。
同时他也想让皇帝看到, 能让他冲动失态的人, 是谁。
如此一来,皇帝便不会因为泠香的身份, 以及他们之间的过往,而看轻她,或是暗自不喜。
正院里,玉儿钻进大大的玩具房,由丫鬟们陪着玩,乐不思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泠香与袁氏坐在明间叙话,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紧张起来,掌心沁出湿润冷汗。
“泠香,别担心,皇帝只是好奇,来看看你和玉儿。”袁氏拍拍她手背,语气慈蔼,“别看那小子如今多威严唬人,其实是个自幼失怙的可怜人,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对我素来孝心。有时候鸣珂想不到的,他都能照顾到。”
“等后日入宫,为泓儿庆生,我和鸣珂都会去,你不必担心谁会为难你。”袁氏温声宽慰她。
“什么?我也要入宫为太子庆生么?”梅泠香猛然抬眸,眼中满是惊诧。
这样的宫宴,能参与的,必是五品以上的京官与家眷,还未必全都能去。
以她如今的身份……她何德何能,又以什么身份去?
不消说,定与章鸣珂有关。
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梅泠香便听袁氏道:“是呢,鸣珂特意进宫向帝后讨的请帖,要带你和玉儿同去。要我说,就该这样。”
说到此处,袁氏笑意满面,眼中盛满期待:“前几日,你看我只顾着陪玉儿玩,没管你们年轻人的事,便以为我不着急么?实际上,我这心里急得很,只是鸣珂不让我插手罢了。他既有这样的志气,想再次求娶你为妻,你且看他表现就是。”
余光瞥见儿子走近的身影,袁氏忽而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也莫轻易答应他,多磨他几日。”
蓦地,梅泠香面颊一红,垂下眼睫,仿佛羞得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袁氏会同她说这些。
但她也心存感激,她很庆幸,自己遇到袁氏这样的人,没有因从前的事与她有丝毫隔阂。
梅泠香心弦莫名放松,她与章鸣珂之间,原来并没有太多阻力,是不是?
皇帝不是,袁氏也不是,她只需要考虑清楚自己的心意,也看清他的心意。
“母亲跟泠香说了些什么?”章鸣珂走到近前,睥着梅泠香羞赧的情态,心口微动,笑问。
“你自己问泠香去。”袁氏笑呵呵起身,“我要陪乖孙孙玩去了,可没空搭理你。”
袁氏走后,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章鸣珂含笑端凝着她羞颜,让她无所遁形。
“方才母亲说了什么,让你羞成这样?”章鸣珂坐到梅泠香身侧,略倾身,压低声音问,“她替我求娶你了?”
登时,梅泠香被他的误解逗笑,云鬟颤颤,巧笑嫣然。
他哪里会知道,袁氏不仅没替他求娶,甚至要她多磨磨他的性子,别让他轻易得逞。
当然,梅泠香绝不会告诉他。
她扬起芙蓉面,眉眼笑意略收敛了些,嗓音轻柔:“多谢王爷,今日没有答应皇帝提的娃娃亲。”
章鸣珂忍不住抬起指骨,轻轻蹭了蹭她小巧琼鼻:“谢什么?玉儿也是我的女儿,你做阿娘的心疼女儿,难道我这当爹爹的就不疼么?”
说到此处,他忽而想起一事,起身行至博古架旁,取下一张请帖,递到梅泠香面前:“后日泓儿生辰,宫中设宴庆贺,这是皇嫂给的请帖,你拿着。”
接到请帖,梅泠香只觉烫手。
章鸣珂见她并无惊讶,料想母亲都同她说了,便没多解释。
倒是梅泠香,面露迟疑:“可我并不懂得宫里的规矩、礼仪,万一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贵人,如何是好?”
她没有提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否则,章鸣珂怕是要误会,她在催他给她名分了。
“这有什么?本王也没正经学过宫规,你只需如平日里一样就好。”章鸣珂不在意,姿态潇洒倜傥,“宫里也没有你不能得罪的人,就算你冲撞了皇上、皇后,本王也能替你兜着,代你去赔礼道歉。你若真是那样逍遥自在的性子,我倒还放心些。”
他一番话,说得自大又张狂,透出几分少年意气。
梅泠香横他一眼,心中揪紧的感受倒是减轻不少。
罢了,皇帝皇后都要她入宫,她又不能推辞,硬着头皮去就是了,她又不是爱闯祸的性子。
梅泠香望望天色,捏着请帖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便被章鸣珂握住手腕。
他稍稍使力,轻易将她拉至身前:“急什么?这座宸王府,我总觉少了些什么,你陪我走走,替我瞧瞧,还需添置些什么,种些什么花草?”
这语气,像是带定下婚约的爱侣,去参观他们将来的婚房。
梅泠香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她挣了挣手腕:“我又不懂这些,王爷若想修缮王府,不如去找有经验的园匠。”
章鸣珂知她不好意思,也不勉强。
他稍稍松开指,正当梅泠香要脱离他掌间的时候,他指骨忽而下移寸许,一根一根扣入她指缝,收紧。
她纤细雪腕贴在他宽厚的掌根,掌心细腻的肌肤抵上他掌中薄茧。
他肌肤的温度比她高出许多,这样亲昵又灼热的碰触,烫得梅泠香指尖发颤。
“还有两位故友,你总该见见的。”章鸣珂紧扣着她的手,拉着她,旁若无人穿过庭院,朝着院外一片小湖走去。
初冬的寒风灌入庭院,相携的两人衣袂交叠翩动。
廊下忙着的丫鬟赶忙垂眸,不敢多打量。
此情此景,让梅泠香猛然忆起在积玉轩的时候。
湖面不宽,隐在一屏假山后,是个幽静的所在,梅泠香来时竟没发现。
梅泠香四下望望,并未见到旁人,也没见通往别处的小路,不明白他说的故友是谁。
思量间,却见章鸣珂指着湖水里悠闲游荡的锦鲤:“还记得这两条小鱼吗?”
梅泠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着胖乎乎的锦鲤,眼中浮起疑惑。
难道这两条鱼,是她哪位故友养的?
她脑中闪过一道流光,未及细想,便被章鸣珂打断。
“当初你多喜欢它们啊,日日亲手喂食,可一夕之间便能将它们抛弃,多年来不闻不问。”章鸣珂捕捉到她眼中的茫然与疑惑,语气咬牙切齿,忽而他松开她的手,将她抵在身后的太湖石假山侧,“你竟已把它们忘了,你这样无情,自然是不记得的,我就不该抱有期待。”
不管她从前有没有喜欢过他,她那样决绝地斩断彼此的牵绊,仍是让章鸣珂耿耿于怀。
若他没去找她,没有在云州城遇见她,她大抵也会慢慢把他忘掉。
章鸣珂知道,他这样假设,有几分无理取闹,可他没办法不在意,没办法不去想。
听到他说,她曾日日给它们喂食,梅泠香才陡然忆起积玉轩里那两条小鱼。那时候,它们那样小,梅泠香乍看到湖中肥鱼,哪里想得到?
她眼中疑惑减退,错愕与震惊涌上来。
她也想不到,时隔数载,章鸣珂竟至今养着它们,还养得这般好。
“不是,我记得的。”梅泠香被他迫得呼吸不畅,心慌不已,下意识否认。
她能听出,章鸣珂不止是在说湖里的游鱼,更是在说他自己。
当年和离,他觉得自己被她抛弃了么?
“鱼儿生小鱼仔了,明年春日恐怕又要多一群小鱼仔。”章鸣珂气息极近地拂在她耳畔,“你瞧,它们就算被抛弃了,也能过得比小爷逍遥自在。你究竟给小爷下了什么蛊,为何我总也忘不掉你,放不下你?”
他大掌移至她领口,解开她颈间第一粒珠扣时,梅泠香吓得脊背僵直,紧紧抵在冷硬的太湖石上。
她几乎要以为,章鸣珂会在这里,霸道地往她腹中再塞一个小娃娃。
梅泠香反应过来,慌忙推他:“你不能。”
似不想听见她的拒绝,章鸣珂一手捂住她唇瓣,一手扯开她领口,凉气骤然席卷她露出的一小片雪肤。
他俯低身形,发顶束得一丝不苟的玉冠抵在她脸颊,侵袭雪颈的凉意,顷刻被他灼热的气息消融,扰得她不自觉地战栗。
章鸣珂齿关压在她颤动的如意骨,不轻不重地磨了磨,听到她鼻间溢出的闷哼,他才软下心肠,放过她。唇瓣下移,轻轻贴在她心衣边缘窈窕的线条处。
梅泠香紧张极了,心口剧烈跳动着,雪腻的肌肤也随之起伏,凹陷出一时深一时浅的唇痕。
对于她的变化,章鸣珂似乎很满意。
他抿抿唇,终于正身,深深睥着她嫣润含光的眼眸,长指微抬,替她拢起犹带湿痕的雪肤,掌根隔着衣料轻轻抵在他薄唇贴覆过的位置:“这一刻,它是为我而跳动的,是不是?如此,本王便原谅香香往日的无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般待她,竟还好意思怪她无情?
这番话,似一支看不见的利箭,贯穿她心口,将她狠狠钉在石壁上。
梅泠香心痛,委屈,又羞恼。
他这样野蛮无礼,她该打他一巴掌的。
可她抬不动手,甚至能从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中,清晰感受到对他的心动。
也是这一刻,梅泠香心口那些辨不清的思绪,皆被那无形的利箭击溃。
她陡然明白,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
明白她对章鸣珂,不止是一点点心动。
倾慕如今的章鸣珂,也并非因为权势,而是一些她自己也理不清的诸多因素。
否则,为何高师兄对她说那些情深义重的话,她不仅不会动容,甚至不想听下去。
而对他,对他的得寸进尺,无理取闹,她却屡番纵容?
甚至在她未曾察觉自己的心意时,便已纵容他靠近。
可他所作所为,又实在让她恼得牙痒痒。
梅泠香忽而抬眸,双臂攀至他颈后,稍稍使力,将他高傲的俊颜压下来些许。
这副姿态,是章鸣珂梦里也想不到的,他错愕又狂喜,本能地依从她。
正当她离至最近,如兰似麝的气息吐在他唇面之时,章鸣珂以为会第一次品尝到她主动的亲近。
他心中期待最盛之时,因兴奋而微微发胀的唇瓣骤然被咬住,狠狠一痛,女子小小贝齿在他唇上咬出清晰红艳的齿痕。
顷刻间,他尝到一丝淡淡的,却不容忽略的血腥气。
唇伤
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外, 岳香菡换上坤羽宫派的轿子入宫。
刚进坤羽宫正殿,便被岳皇后盯着骂:“岳家怎么生出你这样没用的东西,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嫁给宸王么?他在外头养了人, 你都不来禀报本宫,是想嫁他做妾吗?!”
被姑姑急急召入宫中,岳香菡根本不知为了什么事,甚至隐隐猜测,会不会是宸王答应与沐恩侯府结亲了?
直到被这样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岳香菡一颗芳心登时跌碎。
“什么?宸王在外面有女人?姑姑,香菡不知道啊!”岳香菡快步走到皇后跟前,哭诉道, “姑姑,您是皇后,一定要为香菡做主啊!”
岳香菡的语气,俨然是以宸王妃自居, 皇后听着, 额角青筋直跳。
“你是他什么人?本宫如何替你做主?”皇后本想指点她几句,可看到她这副蠢模样,忽而打消念头。
她本想利用香菡, 把宸王牢牢拉到她和太子这边,将来不管发生什么, 地位都稳固。
怎奈香菡扶不起来,既不够漂亮, 也不够聪慧, 迟迟打动不了宸王。
罢了, 再一意孤行,恐怕结亲不成, 反结仇。
皇后摆摆手:“算了,你回去吧,好好当你的侯府嫡女,另外挑一位门当户对的郎君,本宫会替你做主,可做宸王妃,你还是别想了。”
“我不要!姑姑,香菡可是您的侄女,除了宸王,还有谁配得上我?!”岳香菡不愿意,还是被皇后派人赶出去。
回府路上,岳香菡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放弃了,她脸上火辣辣的。
忽而,她想到什么,语气不善问贴身婢女:“本小姐叫人派人盯着些王爷,你都盯了什么?连他在外头有人都不知道?”
婢女也委屈:“小姐,奴婢没发现王爷在外头有人啊。王爷最近是经常去梅花巷,可那位沈毅大人救住在梅花巷,奴婢禀报小姐的时候,小姐不是也说了,王爷是去办正事的,再去梅花巷就不必盯着?”
她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发现了不对。
“该不会那女人就住在梅花巷吧?!”两人齐齐出声。
岳香菡恨不得立刻杀到梅花巷,把那个勾缠宸王的狐狸精揪出来。
可她知道不能,从姑姑的态度转变便知,宸王对那女子极是看重,分明是冲着让对方做他的宸王妃去的。
但宸王把她养在梅花巷那样普通的地方,也说明对方是小门小户出身,在京城没什么依傍。
再细细想想,岳香菡忽而面色一沉,揪紧帕子。
那女子该不会是宸王出京巡视时遇到的吧?早知如此,当初她就该执意赖着宸王,跟他们一道出京。
有她在旁边盯着,保证任何莺莺燕燕都进不了王爷的身!
可惜,现在那女子已经缠上宸王了,一切都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难不成,真听姑姑的话,就此罢手,另找一位如意郎君么?
不,她不要,她都做不了宸王妃,出身低微的女子怎么能凌驾到她头上?
宸王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在皇帝姑父面前又是最得脸的一个,岳香菡不太敢惹他。
哼,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她倒要看看,那梅花巷的女子脸皮有多厚。
“先回侯府。”岳香菡吩咐一句,马车便朝着沐恩侯府快速驶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梅花巷家家户户门前都点起灯笼。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路上行人稀少。
一辆极为华贵的马车,由四匹马拉着,缓缓停在巷子口。
岳香菡撩起车帷,不耐烦道:“怎么停了?进去啊!”
她就是要让梅泠香看到沐恩侯府的威势,让对方自惭形秽,最好是就此知难而退。
“小姐,咱们这辆马车太宽,进不去啊。”车夫战战兢兢回应。
岳香菡眉心不悦地拧起,探身望了望,这破巷子确实太窄了,容不下她们沐恩侯府最华贵的马车。
“罢了,本小姐走过去。”还没见到人,岳香菡就莫名有种出师不利的气闷。
她特意挑的,最能彰显侯府富贵的马车,就连身上的衣裙,头上的发饰,无一不是精心挑选,贵气逼人。
往巷子里走时,丫鬟向她禀报最新查到的情况。
“小姐,你瞧,那就是沈大人的府邸,梅娘子就住在他隔壁。”丫鬟指了指沈毅家大门,又瞥向梅泠香家院门,“这位梅娘子对外称是沈大人的表妹,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她死了夫君,独自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女娃,倒是真的。你说她生得有多美,手段有多狐媚,才能勾得王爷将她带回京城?”
梅花巷里,新进搬来的外乡人,只有梅娘子一个,岳香菡毫不怀疑,宸王心上的人,就是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想到还是沈毅的表妹,该不会是借着沈毅,缠上王爷的吧?
岳香菡站到梅家院门外,一脸嫌弃。
丫鬟咚咚咚叩门。
梅泠香是在宸王府用罢晚膳回来的,刚回来不久,章鸣珂送他们回来,这会子还没走,被玉儿缠着在玩具房里陪玩。
许氏和松云被沈大娘叫过去用膳,这会子正吃着,没回来。
梅泠香坐下廊下美人靠上,望着玩具房里拆九连环的父女俩,唇角含笑。
听到有人叩门,梅泠香以为许氏和松云回来了,起身去开门。
院门刚打开,泠香便见外头立着一位气势凌人的华服女子,后面还跟着丫鬟婆子,看起来是大家小姐的气派。
“敢问小姐找谁?”梅泠香语气温柔和善,眼神透着疑惑。
她并不认识门外的人,猜测对方是找错人了。
“你就是梅娘子?”岳香菡盯着梅泠香,上下打量几眼,目光落再泠香姣好的面颊,眼神愈发不善,语气酸得似刚饮过半坛陈醋,“还算有几分姿色,难怪能靠下三滥的手段勾缠宸王。”
登时,梅泠香明白过来,对方是冲着章鸣珂来的。
先前她们被章鸣珂隐藏在这梅花巷,没人知道她们与宸王的关系,便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梅泠香险些忘了,这京中可能会对他有心思的贵女。
没想到,她们今日刚见过皇帝,消息便走漏出去。
眼前的贵女,恐怕门第不低。
“不是,小姐找错人了。”梅泠香说着,便要关院门。
她并不想与对方起争执,对方人多势众,又有权有势,争执起来,多半是她吃亏。
亲眼见到,还有门第很高的贵女对章鸣珂有意,这个认知,让梅泠香心里很不舒服,一时竟忘了,章鸣珂就在屋里,她根本不必担心对方仗势欺人。
可她刚有动作,门扇便被丫鬟挡住,小姐身后的婆子用力把门推开,一行人径直走进院门。
岳香菡四下打量着,听到光亮的屋子里传来孩子的声音,她忽而勾唇,鄙夷地打量着梅泠香:“一个孀妇,带着孩子,还妄想勾缠宸王。不妨告诉你,本小姐是沐恩侯府嫡女,当朝皇后是我姑母,只有我这样的贵女才配得上宸王。至于你,连给王爷做同房丫鬟都不配。”
“你颜色好,他图一时新鲜,我原谅他,但如今我与宸王已定下婚约,便容不得你勾三搭四,败坏王爷英名。”岳香菡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丢到梅泠香面前。
银票纷扬落下,她颐指气使道:“拿着这些银票,带着你的孩子,离开京城,否则,下回让我再看到你,恐怕就没这么客气了!”
岳香菡想着,像梅泠香这样的寻常女子,被她吓唬一番,威逼利诱,定会害怕、退缩。
可她激动地把话说完,才发现,并未从梅泠香眼中看到丝毫惧怕。
倒是围在梅泠香身后的,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个个眼神惊恐,面色苍白,盯着廊庑下。
疑惑间,岳香菡见梅泠香越过她,望向廊庑下,面露疑惑,嗓音轻柔问:“她说你们已定婚约?王爷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岳香菡脊背一僵,整个人像是木头钉成的,动作机械地回眸。
看到章鸣珂的一瞬间,岳香菡脸上血色尽褪。
他薄唇轻抿,不怒自威,唇上甚至还有一道引人遐想的血痂。
岳香菡胡思乱想着,不甘,后怕,种种情绪交织,让她语无伦次:“王,王爷,香菡不知道您在这里,我,我……”
她编那样的谎话,是为了让梅泠香别做白日梦。
这一刻,她却悔之不及。
让她如何解释呢?
王爷会讨厌她吗?
不,王爷喜欢温柔的女子,岳香菡脑中忽而闪过这个念头。
她脑中想着梅泠香的言谈举止,下意识模仿梅泠香说话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柔些,试图博一分怜惜,让王爷不要动怒。
“王爷,香菡都是太喜欢你,才会出此下策,我不是故意撒谎的。”岳香菡语气轻柔,泫然欲泣,“王爷身份尊贵,似她这样的市井孀妇,怎么配得上您?只有我,我们才是最门当户对的。”
梅泠香轻抿朱唇,款步走到廊庑下,从章鸣珂怀里接过玉儿,语气隐着怒:“玉儿,跟娘进屋去。”
章鸣珂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让她有些气恼。
那位小姐说的贬损她的话,也让她很不舒服。
但是,在外人面前,她就是配不上章鸣珂的。
岳香菡是第一个,却不知是不是最后一个,往后可能还有许多人这样看待她,心里对章鸣珂的那一点情动,真的足以让她忽略这些,与他修好吗?
梅泠香发现,她其实并不坚定。
她怕在越来越多的鄙薄的目光里,她会变得自卑,自己也觉得配不上他,或是耽误他做出更好的选择。
尤其是,若哪一日他也后悔了,后悔没找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
仅仅想一想,梅泠香已难过地潸然垂泪。
想到放手,她的心更是揪痛,痛到呼吸也变得艰难。
“阿娘,你怎么了?”玉儿被她吓着,拿帕子替她擦眼泪。
梅泠香摇摇头,却说不出话,只是抱住玉儿,仿佛玉儿能给她足够的支撑。
院中冷寂半晌,梅泠香忽而听到章鸣珂冰冷肃然的语气:“孀妇?你当本王是死人么?!”
岳香菡被沈毅赶出来的时候,还不明白这句话是何意,她伤心不已,趴在嬷嬷怀里哭:“嬷嬷,我那么喜欢他,他怎么就不知好歹呢?”
梅家小院,章鸣珂迈入屋内,望着相拥的母女俩,他心中一痛,举步过去,将一大一小圈入怀中。
“对不起,香香,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打扰你。”章鸣珂语气透着浓浓的歉意。
不止是对岳香菡的不请自来,更是为他没有在最开始就站出来。
显然,梅泠香也很在意。
她抬眸望他,泪眼盈盈:“你为何不是一开始便赶走她,而是等她羞辱我之后?王爷从前与她谈婚论嫁过,对吗?岳姑娘身份尊贵,对你温柔有加,还痴心一片,你真的没在我与她之间摇摆不定过吗?”
章鸣珂自知理亏,可听到她这句质问,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她一句,没良心的小娘子!
“玉儿,乖,阿娘哭累了,去给阿娘倒杯水来。”章鸣珂温声哄着玉儿,把小丫头支开些。
玉儿刚转身,去桌边倒水,章鸣珂便一把搂住梅泠香,抵了抵齿根道:“你竟能问出这种话,是不是要本王把心剖出来,你才能信我之待你真心?”
“皇后是想过亲上加亲,可我在与你重逢之前便拒绝了,我从未想过娶旁的女子,她们地位高也好,低也罢,温柔也好,骄纵也罢,都与我无关。我要的,从来只有你给的温柔罢了。”
“一开始没出面赶她,是我不对。可我只是想看看,你待我有几分真心,会不会因为什么不相干的人说几句话,就又想放弃我,离开我。”章鸣珂扣住梅泠香的肩膀,眉心与她相抵,低问,“香香,你会吗?”
闻言,梅泠香愣住,眼中泪意顿消。
面对他的逼视,梅泠香眼神有些躲闪。
余光瞥见玉儿端着茶水过来,她别开脸道:“我渴了,先喝口水。”
“玉儿真棒。”她接过茶杯,摸摸玉儿小脸,含笑夸赞。
握着茶杯的细指,微微泛白,泄露出她刻意掩饰的心虚。
章鸣珂瞧在眼中,只恨在王府的假山侧,咬她如意骨的力道,还是太轻了些,她竟是不长记性,对他的心意,这样不坚定。
玉儿看到梅泠香笑了,欢喜地在章鸣珂侧脸亲了一下:“爹爹也很厉害,把阿娘哄好了,阿娘笑了!”
说完,她站到梅泠香身侧,搂住阿娘脖颈,在阿娘脸上亲了好几口:“那个姨姨坏坏,阿娘不要伤心,以后她再来,就让沈叔叔把她丢出去!”
章鸣珂有事要回府处理,没留到太晚。
临走前,梅泠香问起给小太子准备生辰礼的事,她想了许久也没想到合适的,她能买得起的,恐怕入不了宫里人的眼。
章鸣珂让她不必操心,他自有准备,梅泠香索性便不去想。
今夜,她没让玉儿去许氏房里,而是她自己搂着玉儿睡,母女俩都睡得香甜。
第二日,松云买菜回来,放下东西,便来禀报梅泠香:“小姐,奴婢买菜的时候,听说沐恩侯被御史弹劾了,似乎是侯府的马车超过了该有的规制,皇帝罚侯府上下闭门思过三个月。”
“会不会,跟昨日那岳小姐来的事有关?”松云轻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昨日用罢晚膳回来,松云就听玉儿说,来了一位很漂亮但很凶很坏的姨姨,把她阿娘气哭了。
今早也有邻居说,昨日巷子口停过一辆极为华贵的马车。
松云一联想,便知那是沐恩侯府的。
是以,听说侯府被罚,她只觉大快人心,赶紧回来告诉小姐。
梅泠香也没想到,侯府会因这样的缘由被罚。
王侯将相能够享有的规制,不尽相同,但既然侯府被罚,便说明对方实打实逾矩了。
可难道是昨日才逾矩的么?恐怕不是。
只不过,沐恩侯府是皇后娘家,皇帝便睁只眼闭只眼,而昨日,岳小姐乘着那马车招摇过市,还惹到了章鸣珂,才落到这样的境地吧?
梅泠香眉心微动,皇后娘家,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昨日她也是一时鬼迷心窍,竟被岳香菡一席话,说得有些自惭形秽,此刻再想想,实在不必。
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侯门,可那是靠着皇后得到的荫封。
在那之前,也都是寻常百姓。
就连皇帝,在成事之前,也只是众人口中的反贼。
她应当钦佩他们的魄力与志气,而不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大抵是吧。”梅泠香轻应,没再多问此事。
松云没急着走,而是略迟疑说起另一桩事:“小姐,还有一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梅泠香从书卷间抬眸,望着她。
“不知怎么的,今日外头有许多关于王爷的流言,说王爷曾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膝下有个女儿,都会下地跑了。”松云微微蹙眉,“奴婢打听了好几个地方,也不知道这流言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只说章鸣珂曾是纨绔,有个女儿,却不提他成过亲,梅泠香隐隐听出其中有刻意抹黑之意。
会是沐恩侯府气急败坏,故意坏他名声吗?
梅泠香看不下去书,也坐不住了。
她放下书卷:“你看着玉儿,我去找王爷,让他去查。”
若因为她的缘故,让他与沐恩侯府和皇后站到对立面,梅泠香也不知值不值得。
沈毅没在家,好在梅泠香有王府令牌,且守门侍卫也认得她。
可等她拿出令牌,说要见章鸣珂,才知他现下不在府中,去了宫里还没回来,只有袁氏在。
梅泠香料想章鸣珂还不知道外面的传言,她越发担心,可他在宫里,她见不着面,只好先在府里等他,让侍卫去宫门口递个信儿。
拜见袁氏的时候,袁氏正筹备着明日入宫的事。
不止是给小太子的生辰礼,还有给梅泠香和玉儿准备的衣裳首饰。
见到梅泠香来,袁氏面露喜色:“泠香,你来得正好,快试试合不合身?鸣珂说的尺寸,说是要给你个惊喜,也不知他说得准不准。还有玉儿的,她没来么?我正想晚些去接你们过来,明日一道入宫呢。”
衣裙端庄雅致,并非很窄身的款式,应当不会不合身。
梅泠香试穿时,有些心不在焉,试好之后,听见袁氏和范嬷嬷的夸赞,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愕然又惊艳。
章鸣珂为她挑选的衣裙、发饰,都很适合她,尺寸更是像为她量身定制的。
她做了阿娘后,身段明明有了些变化,与从前并不完全相同。
况且,隔了几年的时光,他怎么还会拿捏得这般恰到好处?
刚把衣裳换回来,与袁氏说了一会儿话,便听有人大步迈入庭院:“匆忙找我,可是有人去梅花巷打扰你了?”
章鸣珂语气焦急。
心里又觉不应该,他分明在梅花巷安插了人,若有人打扰,他不会不知道。
“没有。”梅泠香摇摇头,站起身,“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想问问你。”
说着,她下意识瞥了袁氏一眼,眼神不自觉流露出为难。
也不知该不该当着袁氏问,她怕袁氏听了,会跟着担心。
章鸣珂握住她的手,冲袁氏道:“儿子带泠香回房说话,玉儿那边,还请母亲帮忙去接来。”
让母亲去忙玉儿的事,便顾不上他们说什么了。
到了章鸣珂住的正院,进到屋内,他才松开梅泠香的手,急急问:“你是不是因为旁人的话,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不是的。”梅泠香摇摇头,同她说起松云带回的消息,她语气急切,透着担心,“你快去让人查一查,是谁散播那些流言,故意抹黑你?会是沐恩侯府么?那是皇后娘家,得罪他们,会不会还有旁的后果?”
原来,她着急找他,只是因为这个。
章鸣珂先是微微错愕,继而展颜失笑:“你在担心我?”
“傻香香。”他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俊朗的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间,“那些流言,是我让人散布的。”
入宫
“是你?”梅泠香抬眸望他, 眼神错愕。
为他担心着急了好一阵,到头来,竟是他自己让人散布的流言。
“你, 你为何如此?哪有你这样故意损坏自己名声的?”梅泠香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对他的担心和维护,温暖柔软的情绪悄然鼓入章鸣珂心口,丝丝缕缕将他心间每一寸占据。
愉悦的情绪从他沉邃的眼中溢出来,似海上升起的明月的光辉。
“有何不可?我只是想让世人看到,我并非他们以为的毫无瑕疵的宸王,而是一个并不完美的普通男子。”章鸣珂稍稍俯首, 轻吻一下她眉心,“香香,我等不及了,我想让你和玉儿名正言顺回到我身边。”
“嫁给我, 好不好?”章鸣珂声音压得低, 听起来深情而郑重。
他唇上带着伤,血痂比唇肉硬一些,硌在梅泠香眉心, 令她不由自主忆起湖畔那一幕。
她清楚地知道,他已霸道地在她心里扎根。
可是, 她仍觉太快了些,总觉自己还没做好准备答应他, 虽然她也不知她需要准备什么。
被他这般凝着, 梅泠香心尖微颤, 气息也变得不畅:“你,你是王爷, 婚事能如此随性么?这样大的事,你该让人去问我阿娘。你既没事,我便不与你说了,看看玉儿来了没有。”
说着,她腰肢轻转,避开他,试图逃离他的怀抱。
可她话音刚落,便被章鸣珂横抱起来,大步绕过委地的帷幔,进到内室。
王府占地大,内室也宽敞。
“章鸣珂,你别胡闹!”被抱到他日常起居的私密之地,梅泠香慌极了。
章鸣珂听到她语气里的慌乱,低低失笑。
原本想让她感受一下,他为他们挑选的婚床,怕吓着她,也怕自己情难自控。
经过新添置的妆台时,他脚步一顿,将她放到妆奁侧空出的一小块。
光亮琉璃镜中,佳人背影纤袅,墨发如云。
章鸣珂略躬身,双臂撑在妆台上,将她圈在狭小的空间里,似笑非笑轻问:“香香是在怪我,没请媒人上门求亲,不够郑重么?你愿意,是不是?”
他离得太近,近到梅泠香能清晰闻到他鼻息间干净温热的气息。
泠香扬起雪颈望着他,单薄的背紧紧抵在冰凉的琉璃镜上,避无可避。
听到他这般发问,梅泠香面颊泛红,强忍心慌道:“我何时说过我愿意了?我只是在提醒王爷,你如今身份尊贵,若你的婚事不能全凭自己做主,便莫要轻易问出那句话。”
章鸣珂睥着她,将她神情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怕他哄骗到身边,转头又被帝后赐婚,去娶旁的贵女么?
从前,他让她失望过多少次,她才到此时此刻还不能全然相信他的心意?
蓦地,章鸣珂脑中回想起许多,昔日他对梅泠香许诺的情景。
他眸色变幻,心里有懊恼,有愧疚,但他深深明白,她不敢全心全意信赖他,只能怪他自己。
后面那一句,他没有解释,也没有立誓许诺什么。
章鸣珂稍稍平复心绪,抬手触了触她发间珠钗,轻道:“那一日,你曾对高泩说,不会再为任何人委屈自己。所以,此番求亲,我便想先问清你的心意。香香,你看着我的眼睛,好好想一想,再次嫁给我,会让你觉得委屈吗?”
说话间,他站直身形,收起撑在她身体两侧的遒臂,不再给她任何压迫感。
而是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能够好好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凝着她,默然不语,仿佛有十足的耐心。
他身量高,梅泠香下颌不得不再抬起一分,才能对上他视线。
雪白的颈扬起拉直,显得越发纤细柔弱。
章鸣珂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将她狠狠按在那琉璃镜上,恣意怜爱。
负于身后的指骨紧紧攥起,他竭力将血脉里鼓胀的冲动压下。
梅泠香对他血脉里奔涌的冲动,一无所觉,却在与他对视的一瞬,被他眼神灼到,下意识移开。
不经意间,她瞥见内室另一侧壁上挂着一幅画。
乍看莫名眼熟,她不由得将目光多停留一息。
很快,她认出,那幅画正是她亲手画的《书院春景图》。
曾经想送给高师兄的,却被当年的章鸣珂胡搅蛮缠一通,顺手抢了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想到,和离之后,他也没气得把画像丢掉或是毁掉,甚至挂在内室,抬眸便能瞧见的地方。
从酷似积玉轩的小院,到小湖里肥美的锦鲤,再到眼前的挂画,一幕幕冲击着梅泠香心神,扰得她心弦震颤。
在她心里,他是没有担当的郎君。而他呢,竟然将过去的一切,珍藏至今。
那些让她有诸多不满的过去,于他而言,竟是很珍贵的回忆。
当初的他,并非贪恋她的颜色,而是真心爱过她的,是吗?
凝着那副挂画,梅泠香眼睛、鼻尖忽而泛酸。
章鸣珂见她神色有异,正想问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未及开口,身形陡然被她双臂环住。
梅泠香环住他窄而挺拔的腰身,侧脸贴在他腰封前的玉钩处,嗓音低低:“章鸣珂,我不委屈。”
章鸣珂先是愣了一瞬,脑子缓慢地转了转,才反应过来,心口涌起狂喜:“香香,你答应嫁给我了?”
话音刚落,没等梅泠香再说什么,他俯低身形,扣住她双肩,眼中神采奕奕:“香香,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聘礼,你一定会喜欢。”
今日入宫,他便是带着字斟句酌的奏疏去的,皇帝已答应他那个请求。
章鸣珂在她唇上轻啄一下,站直身形,迫不及待想把已经批红的奏疏拿给梅泠香看。
可他刚站直身形,便听院中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玉儿甜甜的嗓音传来:“阿娘,爹爹!你们快来看玉儿的新衣!”
玉儿小手捉着裙摆两侧,小短腿迈得飞快,袁氏根本追不上。
刚追到廊下,玉儿已经推门跑进屋里了。
幸而章鸣珂反应快,听到脚步声进院的时候,便把梅泠香从妆台上抱下来,快速替她理了理发丝、裙摆。
玉儿进来时,两人刚刚坐到桌旁,假装饮茶。
实则茶都没来得及倒,杯子里是空的。
玉儿还小,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觉阿娘的脸颊有些红,她跑到阿娘跟前,好奇问:“阿娘,你脸怎么这样红?”
闻言,章鸣珂轻咳一声,连夸玉儿的新衣好看。
梅泠香脸颊更烫了些,倒没解释,让玉儿转个圈看看,轻易便把玉儿的注意转移。
坤羽宫中,李岳泓正和皇后一道用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看李岳泓差不多吃饱了,岳皇后漱了漱口,引他到内殿坐下。
“泓儿,你老实告诉母后,和你父皇去宸王府,究竟是去做什么的?是不是见了什么人?”岳皇后将刚温好的牛乳递给李岳泓,压低声音问。
李岳泓接过乳盅,身姿有些紧绷,他回避着岳皇后的视线,语气轻松到近乎刻意:“昨日母后不是也问过么,儿臣和父皇出宫,只是见了请帖上的人。”
至于说了些什么,他总觉不该透露,大人们之间的事,他不太懂,却能感觉到,母后写出那份请帖之后,便一直不太开心。
今日,沐恩侯府被罚之后,李岳泓才想起来,母后一直希望香菡表姐嫁给宸王叔,自然是不希望宸王叔喜欢旁的女子。
如此一想,他就更想瞒着关于梅姨和玉儿的事了。
听到他的回答,岳皇后很不满意,她的夫君已经与她貌合神离,连她最看重的儿子,也开始对她有所隐瞒了。
“泓儿,你可知今日外头都在传些什么?满京城都知道,你宸王叔膝下已有个女儿,你还想替她们隐瞒么?”岳皇后心里很难受,她不明白儿子在提防她什么,“泓儿,你跟宸王回京的时候,便是与她们一起的,是不是?这样大的事,你为何一直替外人瞒着母后?”
李岳泓愣住,他本想替宸王叔继续保密的,怎么一夕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母后哽咽痛心的语气,又让他不自觉地心生愧疚。
“母后,儿臣并非有意隐瞒,我,我只是怕母后会伤害她们。”李岳泓顿了顿,放下乳盅,拉住岳皇后的衣袖,眼神透着央求,“母后,梅姨是很温柔很好的人,玉儿也乖巧可爱,儿臣很喜欢她们,宸王叔也喜欢,您不要伤害她们好不好?”
岳皇后震惊不已:“泓儿,您怎会这般想母后?母后在你心里,是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的恶人吗?”
李岳泓微微抿唇,垂下眼眸,没说话。
有一次他来找母后,无意中听见母后吩咐嬷嬷,往嘉妃常用的熏香里多加一味香料。
后来,他悄悄查过,那种香料燃之无味,却能令女子不能诞育子嗣。
他知道母后不想让旁人为父皇生孩子,是为了保住他的地位,可他还是有些害怕。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待他温柔细致的母后,其实也有另一面,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去伤害旁人。
儿子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岳皇后盯了他半晌,忽而沉沉叹一口气,她别开脸,望着偌大空寂的内殿,忽而意识到,他们一家人坐拥天下,竟早已不及旧事亲厚了。
“泓儿,母后不是不折手段的坏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口中的梅姨和玉儿,也不会执意让宸王娶香菡了。”岳皇后的声音飘荡在内殿,缥缈似博山炉上袅袅的烟缕。
皇帝立于合抱粗的朱柱后,正好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
皇后那一声叹息,令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动容不已。
但他没有立时进去,直到里面的母子二人其乐融融聊起回宫路上的趣事,皇帝才举步往里走,仿佛刚才过来。
“泓儿也在?跟你母后聊什么,这般开怀?”皇帝走到两人近前,坐到皇后身边的锦凳上,含笑的眉眼有几分从前的清俊儒雅。
岳皇后望着他侧脸,想起情窦初开,执意下嫁的旧时光景,眼中有晶莹闪动。
她语气却端庄顺和,佯装出母仪天下的大度:“皇上今日不是去了嘉妃宫里么,怎么有空过来?”
李岳泓看看父皇和母后,总觉两人之间有他看不懂的情绪流转。
但从宸王府出来后,父皇说的那句话,让他很安心,他总觉父皇哪里变了,变得更像从前那个爱他的爹爹。
他也很希望,父皇能像从前那样待母后好。
“泓儿告退。”李岳泓适时起身离开内殿。
小小的脚步声走远,殿内安静下来,皇帝展臂将皇后揽入臂弯:“琴娘,当初娶你的时候,朕答应会一生一世待你好,可朕记性不好,时间一长,竟然险些忘记昔日的诺言,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一息之间,内殿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压抑着,辨不清是痛苦还是喜悦。
太子生辰这日,梅泠香和玉儿穿戴整齐,从袁氏的院子里出来。
迎面便见章鸣珂含笑打量着她,眼中是惊艳的神采。
玉儿见爹爹的眼神粘在阿娘身上,忍不住道:“爹爹也觉得阿娘很美是不是?”
言毕,她不顾大人的不自在,也不管丫鬟们掩唇失笑,拉着梅泠香的手问:“阿娘,玉儿长大会像阿娘这般漂亮吗?玉儿也想穿美美的衣裳!”
“会的。”章鸣珂走到近前,单手抱起玉儿,另一只手则牵住梅泠香。
他近距离瞥一眼梅泠香精致的妆容,这才说起好听的话哄女儿:“爹爹生得俊朗,你阿娘生得美貌,玉儿长大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爹娘都好看。”
“爹爹还夸自己,羞羞!”玉儿笑着拿手指戳章鸣珂的脸。
一行人说说笑笑,便在府门外,登上御赐的马车。
马车宽敞,足够她们四人坐。
进到宫里,时辰尚早,袁氏被几位贵妇人围着说话,皇帝有事找章鸣珂商议,皇后也派了人来请梅泠香和玉儿去坤羽宫叙话。
分别时,梅泠香有些紧张,章鸣珂几乎能感受到她掌心微微的汗意。
“别怕,你带着玉儿去坤羽宫坐一会子,我很快便去接你们。”章鸣珂握住她手的力道紧了紧,温声宽慰。
这是在皇宫大内,皇后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章鸣珂相信,她和玉儿很安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曾经错信过人,可皇帝皇后与当年的赵不缺一流不同,他们是可以以命相交的。
即便被他宽慰,梅泠香还是紧张。
毕竟,皇后曾经想让沐恩侯府与宸王府联姻,这门亲事不成,在皇后眼中,定是因为她。
且太子生辰,沐恩侯府作为太子外祖家,却全都被禁足,一个也不能进宫庆贺,皇后当真能大度到不迁怒她吗?
前方有宫婢引路,梅泠香牵着玉儿的小手,朝着庄严富丽的坤羽宫走去。
进到殿内,光亮如鉴的水磨石,数丈高的雕花顶梁,处处彰显着天家气派。
玉儿下意识往她身侧靠得更紧,两只手抓住她的手,梅泠香本来还很紧张,见女儿如此,她反而奇异般镇定下来,紧握住玉儿的手,还能温柔哄着:“玉儿别怕,阿娘在呢。”
上首鎏金的凤座上,坐着一位头戴凤钗,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眉眼与岳香菡有三分像,梅泠香知道,这便岳皇后。
她拉着玉儿行礼,不卑不亢。
“平身。”岳皇后从凤座上起身,缓步朝台阶下走,打量着她们母女。
岳皇后以为,能勾缠住宸王的,一定是容色绝艳,又心机深沉的女子。
看清梅泠香的一瞬,她有些错愕。
眼前女子身着华服,依然掩饰不住周身温柔如水的书卷气,她容色娇艳却不灼人,似三春之桃,又似九天之月。
比起宸王的冷肃,梅泠香抬眸间,温柔如风,让人不自觉想要亲近她,探索她。
“玉儿,梅姨!”李岳泓从偏殿跑过来,眼神中透着欢喜,语气熟稔。
岳皇后有些无奈,说好的在偏殿等,儿子还是忍不住跑出来,倒是真心喜欢这母女俩。
“泓儿,带玉儿去暖房里摘两支花来。”岳皇后温声吩咐。
把孩子支开后,岳皇后语气便比先时冷了些,话锋也锐利些,倒在梅泠香意料之中。
“梅氏,你可知道,宸王已向皇上请旨,要娶你做宸王妃?”岳皇后语气不紧不慢,听起来很是疏离。
不过,她们本就是初次见面,且算不上朋友。
这样真实的语气,反倒让梅泠香安心些,她不必去猜对方的心思。
“民妇不知。”梅泠香摇摇头,眼中自然流露出一丝惊诧。
她自然知道章鸣珂想娶她,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快请旨。
他是在问过她之前请的旨,还是问过她之后?
大抵是问之前,否则,他总不可能昨日那样晚了,还特意入宫请这道旨意。
他就这样相信,她一定会答应么?若她不答应呢?难不成他打算拿皇上的金口玉言来压她?
梅泠香心中暗暗骂他一句,心眼子这样多,倒是比他表现出的还要心急。
听她语气并无太大波动,也没有很多惊喜,岳皇后微微含笑,说出的话却不像高兴:“你很沉得住气,难怪香菡不是你的对手。”
见梅泠香微微拧眉,岳皇后捧起茶盏,吹开茶汤上的茶沫,继续道:“香菡前脚去找你,后脚本宫的兄长和侄女便都被皇上禁足,梅氏,你觉得,皇上真是因为那辆马车而动怒吗?”
“民妇惶恐。”梅泠香知道,皇后找她果然是来者不善。
但是,不知怎的,她忽然相信,如今的章鸣珂不会屈从权势,再去迎娶沐恩侯府的嫡女。
否则,岳皇后也不会来找她了。
“你很聪明,知道宸王对香菡无意,是不是?”岳皇后浅饮一口茶汤,“那你知不知道,本宫曾想为他们二人赐婚?宸王原本刻意迎娶贵女,有更好的前程,可是梅氏,因为你的出现,让他与本宫和沐恩侯府站到了对立面。”
岳皇后的语气加重,带着上位者的强硬威压:“假如本宫告诉你,你若执意嫁给宸王,当上宸王妃,以后宸王府便是沐恩侯府和本宫的敌人,将来也会是太子的敌人,你还坚持要嫁给宸王吗?若真如此,本宫不得不怀疑,你是真心喜欢宸王,还是跟旁的女子一样贪慕他的权势地位!”
章鸣珂步履匆匆,刚迈上殿外白玉阶,因着这番话,陡然顿住脚步。
坚定(二合一)
皇帝派人召章鸣珂过去议事, 章鸣珂本以为是有关女子科考之事,皇帝又有新的想法。
等进到紫宸宫,皇帝拿出拟好的赐婚旨意给他瞧, 章鸣珂喜上眉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昨日请旨的时候,皇帝说需要斟酌一番,再决定要不要拟这道旨意。
章鸣珂以为,还需要等几日,没想到这样快便得偿所愿。
从圣旨拟好的这一刻起,梅泠香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宸王妃了!
可他眉梢刚染上笑意,便见皇帝把圣旨一点一点卷起,藏进一片明黄中。
“别高兴得太早, 旨意朕是已经写了,到底是昭告天下,还是扔进火盆里,朕尚未想好。”皇帝慢条斯理说着, “且等皇后试探一番, 朕再给你明确的答复。”
“试探?!”章鸣珂面上笑意凝滞。
这样的字眼,让他心中莫名生出恐慌。
皇帝向着他,皇后却不会这样坚定, 更可能为了维护沐恩侯府的利益,而对梅泠香说什么不好的话。
梅泠香性情再坚韧, 也只是个文弱女子,面对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敢说一句反驳的话吗?
蓦地, 章鸣珂想起驻云山上, 他曾那样信任赵不缺,把梅泠香独自留在桃花林中, 害她被那狗官折辱。
没想到今日,他又犯了相同的错误,再次轻信旁人。
忽而,章鸣珂心口涌起会失去她的慌乱。
“臣真是信错了皇上和娘娘!”章鸣珂冲动之下,丢出这一句。
随即,他转过身,留给皇帝一个忤逆不羁的背影,快步朝坤羽宫去。
坤羽宫离紫宸宫并不远,是整个皇宫距离最近的两座宫殿。
从前,章鸣珂只觉几步路就到,今日却觉格外遥远,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过去。
他走最近的路,终于到了坤羽宫外,没想到,正好听见皇后这番话。
他直到,自己是来护着梅泠香,不让她被人动摇,不叫她被人欺负的。
做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好不容易哄得芳心,他生怕她因为任何事而动摇。
听到这番话后,他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陡然停下脚步。
身形定在石阶上的一瞬,章鸣珂才明白,他其实心里也有害怕的事,怕她不够坚定,有朝一日还会如当年一般决绝地离开他。
今日皇后这里,他能及时护住,若将来在其他时候,她对他有任何的误解呢?
皇后的问题,无疑是咄咄逼人且无礼的,可章鸣珂忽而很想知道,她会如何选择。
是坚定地选择他,与他一起对抗未来可能会有的困难,还是因着畏惧权势,不相信他的能力,而选择放弃他?
殿内,梅泠香默然不语,脑中一遍一遍回响皇后逼问的话。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对殿外来人丝毫不知。
皇后说,若她执意嫁给章鸣珂,便是与沐恩侯府,与皇后,甚至与太子为敌。
不仅阻碍他与皇亲国戚联姻,还会他树立强敌,这是她希望看到的么?
梅泠香并不希望,自己嫁给他,会给他带来诸多不好的事。
昔日的一幕幕,重逢后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快速重演。
最终,脑中画面定格在她环住章鸣珂腰身,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愿意嫁给他的那一刻。
岳皇后已然发现殿外章鸣珂的存在,她握紧茶盏,假装未曾留意。
她端凝着微微失神的梅泠香,语气不冷不热,颇有威严催促:“梅氏,荣华富贵就这么让你难以割舍吗?本宫可没耐心一直等着你,你也切莫想着拖延时间,等他来寻你。”
“民妇想好了。”梅泠香稍稍提起裙摆,恭敬跪地,朝着皇后叩拜,她眉心贴在手背上,掌心清晰感受着冷硬的地砖传来的凉意。
但她开口时,语气温柔而坚定:“皇后娘娘,民妇无意与沐恩侯府作对,更无心冒犯皇后娘娘,可是,民妇已然答应嫁给他,便不能食言,更无法枉顾自己的心意。”
“起来说话。”岳皇后并非有意仗势欺人,不由走到她跟前,亲手将她扶起。
梅泠香对她忽然流露的善意,很是不解。
她站起身,迎上皇后复杂的目光,继续自己想说的话:“民妇自知身份低微,比不得岳小姐,可我倾慕王爷,并非因为贪慕权势,我与他相识于微时,好不容易才走到相知相许这一日。皇后娘娘,请恕民妇自私一回,不能如娘娘所愿。”
话音落下的一瞬,梅泠香轻轻松一口气。
她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刁难,可她并不后悔方才的肺腑之言。
梅泠香以为,皇后会生气,会骂她一句冥顽不灵,让人把她请出去。
岂料,她话音刚落,岳皇后轻轻拍拍她手背,忽而弯唇冲着殿门方向扬声道:“宸王还不进来?不怕本宫吃了你的心上人么?”
什么?章鸣珂在殿外?!
一想到方才那番话,很可能被章鸣珂听了去,梅泠香便觉窘迫地无地自容。
章鸣珂迈入殿内,望见梅泠香螓首微垂的情态,心口悸动不已。
没想到,面对皇后的咄咄相逼,她也能说出那一番不辜负他的话。
这一刻,章鸣珂忽而觉得,过往所有的痛苦、忍耐与努力,都值得。
“臣并未怀疑皇嫂什么。”章鸣珂说着,走到梅泠香身侧。
他瞥一眼她的手,想借衣袖的遮掩,捉住她的手,给她安慰。
却被梅泠香匆匆避开。
她避开的动作那样明显,将章鸣珂的意图全然暴露,章鸣珂讪讪摸了摸鼻尖。
岳皇后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甚至章鸣珂唇上那一丝可疑的血痂,她也瞧得分明,皇后眼中含笑:“哦?宸王当真没怀疑本宫会欺负你的心上人么?那你匆匆从紫宸宫跑过来做什么?连皇上也拖不住你。”
不得不说,她有些羡慕这位出身清贫的梅氏了。
梅氏是没有倚仗,可宸王全心全意爱着她,便是她一世用不完的福气。
若皇帝能像宸王待梅氏一般待她,岳皇后也别无所求了,更不会担心她和儿子会被旁人取代。
皇帝这会子才走到殿外,岳皇后瞧见他身影,收敛心神,快步迎上去:“臣妾试探过了,如皇上所料,两人情投意合,本宫是舍不得棒打鸳鸯的,皇上赶紧让人宣旨吧。”
帝后相视一笑,继而齐齐朝他们望来,梅泠香面颊火辣辣的。
先前皇后娘娘那苦苦相逼的姿态,竟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试探她对章鸣珂的心意?
梅泠香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应当是他们曾经和离过,让皇帝无法草率赐婚,才与皇后淹了方才那出戏。
皇帝亲手将明黄旨意递到梅泠香手中,微微含笑,似一位寻常兄长:“看看吧,都是这臭小子的心意,他待你情深义重,还请弟妹与鸣珂相携相守,永不相负。”
“父皇,母后!”李岳泓一手牵着玉儿,一手捏一支新折的牡丹,为了让玉儿能跟上,他脚步特意放慢。
“阿娘,宸王叔叔!”玉儿手里也捏着一支花,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绯色莲台芍药。
小姑娘话音刚落,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齐齐失笑。
岳皇后侧眸问梅泠香:“你是不是叮嘱过玉儿,要她在人前只能唤叔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泠香面颊绯红,不知当如何解释。
岳皇后走过去,接过两人手中的花,顺势捏了一下玉儿小脸:“玉儿,从今日起,不管在何时何地,你都可以光明正大唤宸王为父王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有时该叫叔叔,有时该叫爹爹,这会子又要叫父王了?玉儿不太明白。
方才跟李岳泓玩得开心,她已把李岳泓当成好朋友,便顺势侧眸问:“大哥哥,为何我的爹爹又变成父王了?”
李岳泓大些,自然明白,但他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让玉儿明白,毕竟玉儿年纪还小。
他想了想,小大人似地解释:“我以前也喊爹爹,爹爹升官,就变成父皇。你就当宸王叔也升了官,往后唤他父王便是,跟爹爹是一个意思。”
玉儿重点记住了后面一句,她朝皇后福身施礼,继而小跑着冲进章鸣珂怀抱:“父王!”
岳皇后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想到曾为一己之私,险些拆散人家,心中有些愧疚。
她走到梅泠香面前,抬起手,将玉儿摘的那朵莲台芍药簪在梅泠香发髻侧,轻赞:“果然是人比花娇。”
皇后凝着她,眼中是真心实意的欣赏与羡慕:“方才那些话,多有冒犯,本宫很抱歉,还请宸王妃莫往心里去。”
生辰宴上,礼乐声中,帝后二人牵着太子,缓步走到上首御案后。
而章鸣珂则与梅泠香一起,一左一右牵着玉儿,坐到第一个席位上。
对面的席位本是沐恩侯及其夫人的,这会子却空着。
外面的传言,到场的朝臣与家眷,多数都有所耳闻,只是有人相信,也有人没往心里去。
直到章鸣珂牵着一大一小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到他们身上。
大家好奇地打量着那美貌女子和可爱女娃。
那女娃娃裙上悬着的龙纹和田玉佩,分明是宸王令!
当认出梅泠香发间簪着的那朵,娇艳欲滴的莲台芍药时,所有人又是心中一紧。
正值冬日,整个京城只有皇后的暖房里培育着牡丹与芍药,听说近来开了花,皇后却没舍得请人同赏。
眼下,皇后发间簪着碗口大的牡丹花,雍容明艳。而那陌生的美貌女子发间,却簪着皇后赐予的芍药花,娇媚秀丽。
所以,就连皇后娘娘也认可了那女子的身份么?!
那孩子随意将宸王令当做压裙的配饰,必定是传闻中,宸王的独女,还极受宸王喜爱。
牵着孩子的美貌女子,必定是女娃的娘亲了。
相信那些传闻的人,本来还指望那是宸王少年荒唐时,与上不了台面的女子生下的,还想着把家中适龄的女儿送去宸王府,去给那女娃做后娘。
做后娘怕什么,反正王妃的尊荣是实打实的。
可眼前的情景,无疑将他们的盘算,无情扼杀。
宸王这是要让眼前的美人做王妃啊,而且还已经说服了皇帝和皇后?
众人左右交头接耳,猜测着宸王是怎么做到,让皇后不生她们的气,还赏赐她们的。
正在这时,皇帝忽而扬手,命总管太监宣读旨意。
旨意有两道,一是为宸王和梅氏赐婚,封梅氏为宸王妃,玉儿为长乐郡主。
这个众人已有心理准备,虽震惊,倒很快能接受。
另一道旨意,则引得满堂哗然。
皇帝要在大晋兴办女学,明年加恩科,准允女子参考取仕,和男子一样入朝为官!
“皇上,不可!”有大臣坐不住,当即站起来反驳,“前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恐会动摇国本,请皇上三思!”
皇帝没说话,朝章鸣珂瞥去。
梅泠香尚未从震惊和茫然中回神,便见章鸣珂站起来,反驳那位大人的话:“王大人,你是旧臣,了解前朝,本王能理解。可你如今效忠的是我大晋的皇帝,不是前朝昏君!皇商爱民如子,对子女一视同仁,让女子也有机会读圣贤书,为江山社稷献计献策,到你口中,就成动摇国本的事了?”
“王大人,你是觉得大晋根基不稳,轻易便能动摇,还是害怕女子入朝,衬托你的无能怯懦啊?”
一个一个大臣站起来,有旧臣,也有新贵,章鸣珂走到不知不觉走到大殿中央,坚定有力地反驳回去。
偏偏他并非诡辩,而是引经据典,将那些熟读圣贤书的文臣,以及几位武将,驳斥地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太子生辰,殿内九枝灯光辉似昼。
无数的灯辉照在他颀长的身影,他身上银线绣制的蟒纹光华流动,整个人气度高华,威严慑人。
梅泠香愣愣望着他,他们说的内容渐渐变得杳远,进不到脑子里去,她满心满眼凝着殿中的章鸣珂,蓦然忆起书中明相舌战群儒的盛况。
可是,殿中人是章鸣珂啊,曾经那个文章写得一窍不通,静不下心读书的章鸣珂啊。
她知道他比从前进步很多,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在与她分开的岁月里,他曾经怎样独自努力。
在那些努力的日日夜夜里,支撑着他努力进取的,是什么呢?
是当年临别前,她那一巴掌吗?
蓦地,梅泠香掌心微微发麻。
“阿娘,父王吵架好厉害。”玉儿凑到梅泠香耳边赞叹。
若非周围有许多陌生人,她几乎想站起来给父王喝彩。
听到玉儿用“吵架”这样的字眼,梅泠香忽而弯唇,被她逗笑。
只是她眼圈微微湿润,说不清是因为当年的事,还是为眼前的章鸣珂欣慰、欢喜。
有人欢喜,也有人发愁。
陆将军便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因为女子能科举取仕的事,他操心的是自己的仕途是不是到了头。
昔日一起征战的,现下只剩下几个,包括章鸣珂和罗师父在内,也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章鸣珂是宸王,罗师父守卫大内,自然都是皇帝最亲信的人。
而他们剩下这几个呢,每次被皇帝叫去骂,都是如履薄冰。
陆将军已有好些日子没睡过完整觉了,时常做噩梦,梦到被皇帝下旨罢官下狱,满门抄斩,醒来时冷汗涔涔。
君威难测,他只好为自己找一位有力的靠山。
外表看起来冷漠,实则至情至性的章鸣珂,无疑是最佳人选。
陆将军膝下有一嫡女,名唤陆莺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也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求娶,陆将军都没答应,他是想把女儿嫁入宸王府的。
他是正二品的大员,女儿当上王妃也不算高攀,陆将军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可听说沐恩侯府有意与宸王府联姻,把嫡女岳香菡嫁给宸王,陆将军便赶紧打消了让女儿抢位份的念头。
他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若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去跟皇后和沐恩侯府硬碰硬,只怕陆家会倒得更快。
是以,陆将军蛰伏着,想等到沐恩侯府得偿所愿之后,他再去跟宸王提,把女儿嫁给宸王做侧妃的事。
名头是比不上正妃,可至少能将陆家帮上宸王府的大船,让陆家不至于在皇帝的忌惮中倾覆。
可谁能想到,皇后的侄女没能当上宸王妃,被赐婚的只是一位平民女子。
陆将军想了想,回去还是狠心劝女儿:“为了爹爹,为了陆家,你就委屈委屈,那是宸王,就算给他做侧妃,也是很光耀门楣的事。”
“女儿不愿。”陆莺莺含泪摇头,“女儿岂能在平民女子面前伏低做小?我做不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要你有手段,得了王爷的宠爱,还需要你去伏低做小吗?没出息的东西。”陆将军心急之下,忍不住斥了女儿一句,随即叹道,“爹不是不心疼你,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陆家若是不保,你只怕连那平民女子都不如。”
生辰宴结束,已有些晚了。
出宫时,玉儿便趴在章鸣珂肩头睡着。
坐上马车,她还睡得很香。
梅泠香见他抱得太久,下意识伸手来接,却被章鸣珂稍稍侧身避开,他压低声音道:“本王哪有那么没用,连自己女儿都抱不动么?”
袁氏与另一位夫人提前出宫的,并未与他们一道。
马车内只他们两个醒着,章鸣珂说话便没了顾忌:“你若困了,我也可以这样抱着你睡。”
梅泠香不由嗔他一眼。
不想听他说些不正经的话,梅泠香便与他聊到宫里的事。
“皇上怎会忽而下旨,准许女子参考取仕?”梅泠香这会子想起,仍是不解,“再说,皇上下的旨,怎么是你在殿中与那些大人们博弈?”
“哦,因为此事是我向皇上启奏请的旨意,他自然不会为我收拾摊子。”章鸣珂眉眼含笑,语气理所当然。
闻言,梅泠香登时惊愕得说不出话。
难怪他在殿中能够游刃有余,原来是他提的,他早就想好了会有今日局面。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向皇帝上奏疏,提出这样的谏言?
马车内装着一盏壁灯,不算亮,却衬得她眸光莹莹,仿佛会说话。
此刻心思,悉数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章鸣珂腾出一只手,略倾身,动作温柔摘下她发间已不太新鲜的芍药花,捏在指尖转了转。
芍药花似乎带着些她发间香气,章鸣珂凝着她眉眼轻道:“这便是我说要送你的聘礼,香香,你欢不欢喜?”
婚期
聘礼?
梅泠香忽而忆起昨日, 他将她圈在妆台上,对她说的那句话。
章鸣珂确实说过,要给她一份特别的聘礼。
当时梅泠香便暗自猜测, 会不会又是哪一样对他们意义非凡的旧物。
想要问他的时候,偏巧玉儿跑进屋里。
后来,她想着入宫的事,便忘在脑后。
梅泠香隔着小几,望着章鸣珂,眼神先是有些茫然,忽而想到什么,无数的光亮从心口溢出来, 她眼神璀亮如星。
她想到梅花巷里那个午后,章鸣珂曾无意中问起她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因为玉儿读书的事,随口问起。
该不会, 他那时便想到, 要为她做一件特别的事,作为聘礼,求娶她?!
“章鸣珂。”梅泠香轻声唤他。
第一次, 章鸣珂从她的轻唤中,听出缱绻动容的意味。
她对这样的聘礼, 应当是极满意的。
章鸣珂正自得,却见梅泠香眼中渐渐被水雾笼罩, 顷刻便有泪滴坠下, 落在她绣纹精致的裙面。
“诶?怎么哭了?”章鸣珂慌忙扯过她袖口丝帕, 一手护着玉儿,一面倾身替她拭泪, “你不喜欢么?那我再想旁的聘礼送你好不好?”
许是梅泠香的反应,太出乎他的意料,章鸣珂语气和动作都显得无措。
蓦地,梅泠香想起从前的章鸣珂,从前那个小心翼翼将他捧在手心里的章鸣珂。
他的心意似乎从未变过。
“没有不喜欢,我很高兴。”梅泠香微微摇头,忍不住抬起素手,捉住他替她拭泪的指骨,轻轻将他指骨贴在她颊边,她泪眼朦胧凝着章鸣珂,“你做了那么多事,为何不告诉我呢?”
那个午后,他定是从她寻常的语气里听出什么,才会去上这样一道奏疏。
殿中朝臣如何反对,梅泠香仍历历在目,说服皇帝恐怕同样不容易吧?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章鸣珂究竟付出过怎么的努力?
让梅泠香动容的,不仅仅是他为她做的这一切。
她更感激,章鸣珂促成这样的举措之后,天下许多读过书,有志为国建言献策的女子,便不必如她少时一般郁郁不甘,她们有机会走出后宅,做一番前人想都想不到的事业!
从前的章鸣珂,凡事不管能不能做到,都会先说得天花乱坠。
而如今的章鸣珂呢,背后做了许多,却什么都不说,她只能在安安稳稳的日子里,偶然窥见一星半点。
她姿态依恋亲昵,似乎终于将他当做可以依靠,可以倾心相付的郎君。
章鸣珂感受到掌心细腻温润的脸颊,绷紧的心弦蓦地一松。
他弯弯唇,语气无奈,又玩世不恭:“原来香香是被我感动到落泪,那你感动得太早了些,若非昨日玉儿闯进屋,我原想告诉你来着,甚至想借此邀功,向你讨些甜头。”
半真半假的一席话,落在梅泠香耳中,心里那纷涌的感动,忽而便散了。
她破涕为笑,状似嫌弃地拍开章鸣珂的手,别开脸去,轻斥:“不正经!”
夜色已晚,章鸣珂没送她们回梅花巷,径直把人带进王府。
袁氏尚未歇下,屋里亮着灯,正等着他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鸣珂把熟睡的玉儿放到袁氏床上,丫鬟已打来温水,轻手轻脚放在床边,梅泠香动作轻柔替玉儿擦了擦小脸、小手。
玉儿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阿娘,又安心睡熟。
“月色正好,陪我走走?”章鸣珂拉住梅泠香的手,轻声问。
今日发生太多事,梅泠香思绪仍活跃,尚无困意,便随他出去。
天上一轮弯月,不算亮,从稀稀疏疏的枝叶间漏下来,倒也清幽静谧。
不知不觉绕过假山,走到小湖畔,章鸣珂朝假山侧探手,从石缝里摸出一包鱼食递给她。
梅泠香诧然,继而含笑接过。
她没说什么,身姿娉婷,立于湖畔,朝幽深看不见底的湖水中,撒了一小把鱼食。
鱼儿也看不太清,只能从圈圈泛开的涟漪间,依稀辨别它们如何争抢。
湖心倒映弯月,被涟漪扰乱,浮动在湖面。
此情此景,让梅泠香莫名忆起,在云州城的那一晚。
如今,他们已被皇帝赐婚,虽未举办婚仪,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梅泠香心口微动,终是忍不住问:“云州城那一晚,你说让我陪你四下走走的时候,该不会就是为着点我睡穴,将我带回衙门吧?”
她略吸了口气,又继续问:“回衙门之后,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越是想不起来,她越是想知道。
听到这话,章鸣珂便知,她心里还对那一晚的事耿耿于怀。
清幽的月色下,章鸣珂松开她的手,长臂揽住她腰肢,轻易将人扣入怀中。
两人临水而立,倒影相依荡漾,有几分难解难分的旖旎。
“很怕我做了什么偷香窃玉之事,是不是?”章鸣珂凝着她被月光映衬的眉眼,低低失笑,“那时候,尚不知你心意,我岂会冒犯?那一日,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一走,你曾居住过三年的云州城罢了。点你睡穴,倒是临时起意,谁让你当时那样倔强,分明走不动了,还要逞强?”
“你!”梅泠香不知该羞,还是该恼,“你竟好意思说我?!”
见她着恼,章鸣珂忙服软,岔开话题。
“好,都怪我,怪我居心叵测,霸占良家妇女。”他长臂揽在她腰间,指腹不太安分地摩挲着她衣料上的绣纹,“香香,我没想到,今日在坤羽宫里,面对皇嫂,你能说出那样一番话。”
说到此处,他语气透出异样的动容,他俯低身形,在她眉间印下一吻:“谢谢你。”
他嗓音低低,搂住她的力道却收紧。
那番话,果然都被他听了去。
那时的肺腑之言,此刻回想起来,倒让梅泠香有些难为情。
她依在他怀中,轻问:“你就那么相信我说的话?不怕我是为了权势才坚持不离开你,根本不顾你的处境么?”
闻言,章鸣珂握在她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腹中空气被挤压,梅泠香不受控地溢出一声娇柔的气音。
那声音,让她自己都不由耳热、羞耻。
偏偏始作俑者,附在她耳畔,低低应:“你若不稀罕权势,那本王拼死拼活得到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听起来寻常的一句话,却扰得梅泠香心弦微颤,她能感受到,在他心里,她一直是最特别的存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怎的,梅泠香忆起从前他许过的那些承诺。
这个傻子,在那些无数个努力拼杀的日夜,不会想着要证明给她看,他曾答应她的一切,都可以做到吧?
忽而,梅泠香起了逗他的心思。
她抬手环住他脖颈,扬起小脸,温柔含笑:“若当初我真的来了京城,投奔高师兄,做了高师兄的妻子,王爷入京之后,会如何?”
只是做个假设,逗他一回罢了。
梅泠香没想到,后果会严重到,她几乎承受不住。
这一宿,章鸣珂没放她回袁氏院子里的厢房,而是将她抵在他那张格外宽大的雕花床。
月影移过树梢,躲进云层。
窗外隐隐传来雨打芭蕉的轻响,梅泠香辨不清,注意力全被他揪紧。
不知怎的,他明明放肆至极,却在那一刻竭力克制住,低咒一声,将自己交到她手里。
梅泠香被他惊着,想要松开,却被他大掌覆上,他包裹住她的手,像是在教一位初学写字的笨拙学生。
他也没有放过她,梅泠香被他逼至大床最里侧,身形颤颤,香汗淋漓,连足尖也蜷起。
散着异香的床笫间,梅泠香无力地伏在他臂弯,气息比庭中落叶还乱。
章鸣珂抬手,欲替她理一理颊边汗湿的发,却被她羞得避开。
他闷声失笑,拿衣料擦了擦修长的指,这才小心碰触她发丝。
同一条衾被下,他将她圈在怀中,挺直的鼻尖轻轻抵在她颈后。
半睡半醒间,梅泠香听见他道:“香香,你已看到墙上那副画了是不是?那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便是在闻音书院?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将来的娘子会是什么模样。所以,就算你嫁给高泩,我也会把你从他手里抢回来。”
翌日醒来,天已放晴,只庭院青石板缝隙间,能辨出昨夜落雨的痕迹。
章鸣珂去了宫里,梅泠香没等他回来,便带着玉儿回到梅花巷。
袁氏也一起回来,不止是舍不得玉儿,也为着与许氏商量两家的亲事。
“亲家,我们本该先请媒人上门,按着规矩来的,可鸣珂那小子实在心急,想快些把事定下来,便自作主张向皇上请了旨意,还请亲家别见怪。”袁氏姿态放得低,并未因为两家曾结过亲,也闹过不愉快,而不看重这门亲事。
赐婚的事,许氏还是早上听外人说的,她心里是有些不舒服,但袁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章鸣珂能向皇上求来旨意,也是真心看重女儿,许氏便不计较那些俗礼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说,从女儿让玉儿改口,叫章鸣珂爹爹的时候,许氏便料到会有这一日。
“亲家言重了,我们两家这样的关系,本就不必拘礼,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互相爱重,比什么都强。”许氏面带喜色道。
上一回与章家结亲,是权宜之计,就算章家有钱,她也觉得多少有些委屈女儿。
可这一回,章鸣珂功成名就再来求娶,女儿里子面子都有了,玉儿这孩子也能在爹娘身边长大,许氏觉得是再好不过的喜事。
按章鸣珂的意思,聘礼、嫁妆都由王府安排好,不必许氏和梅泠香操心。
甚至,成亲后,他们想把许氏也接进王府。
这一点,许氏没同意:“那不合适,我在这里住惯了,跟沈大娘也能互相作伴,不必操心我。”
梅泠香知道阿娘的性子,没勉强。
倒是婚期,袁氏和许氏商量许久,也没定下来。
腊月里有几个好日子,她们想去庙里算一算,看挑哪一个最合适。
梅泠香想了想,忽而提议:“不如定在正月初六吧,也是很好的日子。”
袁氏知道,章鸣珂定是希望越快越好,所以她想定在腊月。
再快的话,恐怕有些地方考虑不够周全。
听到梅泠香的话,袁氏一愣:“你是说鸣珂生辰那日?”
“正是。”梅泠香微微颔首。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