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7章
八百年时光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然而那帝国的二世而亡,以及楚人一炬,以及这之后的政治正确、诸多的典籍与记载遗失等种种, 足以使那段时光与岁月被蒙上神秘的色彩, 变得不同。
但这帝王的资质却又无疑是极好的, 极端的聪颖、早慧且过目不忘。其所见过、看过之种种,并不会有任何错失和遗漏。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从自原身身上醒来,见到那东华帝君开始,嬴政却又忽然是意识到,那些记忆同样是可以将自身欺瞒的。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仙神菩萨以及那超凡生物的手段同凡俗种种又不相同, 更超出绝大多数人的想象。于众生之认知、意识、记忆等方面做出手段,同样并不鲜见。
只是同样的,这一切却又并非是没有限制,无有制约, 可以随意被滥用。所谓天道平衡,众生俱是蝼蚁,便是如此。
这众生之所指代的,并不仅仅是凡俗众生, 更有那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仙神,有自以为可以将一切玩弄的诸佛菩萨。善泳者溺于水, 玩弄众生者, 同样将会被那众生所玩弄。
但不管你承认与否, 总归是有那么一部分生灵, 在一切尚未曾清算之前拥有那么一部分特权的。而这些特权的拥有着则是那一众的仙神菩萨,是那高居在三尺神台之上, 自认为可以将一切推动与掌握的天上人。
然而同样且理所当然的,此世之间第一位将六合一统只差一步便足以将层层禁锢打破,踏足到人皇之位的帝王,自然是同样是有着叫这天地间的仙神菩萨们为之忌惮的理由的。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四目相对望向那黎山老母的第一时间,嬴政忽然意识到,或许从始至终,对自身记忆做出改变的便是
我是我,我非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这样的问题从来便是简单而又复杂。并没有那再是确切不过的答案。然而这帝王那被尘封的记忆之门由此而被打开,所显露出来的,自是那泛黄的纸张记载里,有什么在一点点清晰。
那是后世人穿凿附会之下的记载,是这帝王死后洪水滔天之下,再明显与刻意不过的、却又并没有任何来由的抹黑。
道是黎山老母知道秦将要二世而亡,所以化美貌村姑下到凡间,对那帝王做出指引。又在那骊山行宫之内同这帝王相逢,希望其能够得到点拨与惊醒。未成想这帝王穷凶极欲再是好色不过,竟然动手动脚出演调戏冒犯神明。
于是黎山老母愤而离去,不再理会此间事宜。更是在此之后,不再以年轻女子面貌示人,而是以老妪形象而存在。
但——
“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湡,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
自秦昭襄王开始,嬴政的高祖母宣太后、曾祖父秦昭襄王、曾祖母唐太后和叶阳后、祖父秦孝文王、祖母夏姬和华阳夫人、父亲秦庄襄王、母亲赵姬,甚至是嬴政本人,俱是葬在骊山。
黎山老母、骊山女于秦人的典籍记载及传说中,于殷商之际嫁给贵族戎胥轩,两人婚后生子中潏。后来戎胥轩及骊山女夫妻二人替殷商镇守西部边境,而在戎胥轩逝世之后,则由其子中潏继位。
后归顺周朝,于西部逐渐形成秦国。而戎胥轩及中潏父子便是秦国王族的祖先,同样是后来的秦皇嬴政先祖。而骊山女,眼前这黎山老母,则是秦人的祖先神。
只不过随着秦二世而亡,随着有关昔日帝国之种种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总归是有什么纵使留下了只言片语的记载,却仍是叫人所下意识的忽视了的。
于是最终流传在世人口中的,不过是那帝王有眼不识泰山,将神明触怒并且遭受到惩罚,在调戏黎山老母后不久便暴毙亡故一事。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纵使那帝王曾是天命所归横扫六合又如何?终将是天怒人怨惹得那众生揭竿而起,将其推翻。
“你看,纵使是其祖先神,是黎山老母,同样不再给之以庇护了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大秦之所以会亡,自是怨不得旁人。”
就事实而言,那再是狂妄同样再是自傲不过的君王其实并未曾对那八百年前,最终将帝国推翻之黔首与众生有过多怨念的。甚至于八百年后在那大唐皇帝陛下身上再醒来,这帝王在那内心里所想到的从来便不是那些无意义的争辩,是为自身之身后名而正名等种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自认是将天命握在手中踩在脚底,使那众生俯首和臣服而非是叫那天命将一切赐给自身的秦皇,自然是不愿意更不会将目光着眼于这些小事之中。所看向和想要达成的,更非是替那昔日之种种正名,叫那早便已经陨落在旧时空里的帝国将生人的空间挤占。
“天下一国,神州永安。”
那是李治察觉并且确认眼前的阿耶早已经不再是昔日阿耶的某一个夜晚,从睡梦中惊醒于午夜梦回之际,不知怎么便溜达至君王处理政事的大殿中的晋王殿下以目光望过,有光、有跃动的烛火从那窗棂透出。
较之以过往似乎更加勤政同样是更加繁忙的帝王并未曾睡下,如渊似山,一举一动间仿佛是以尺度量了的身形间,给人以无端的、莫名的压力。整个大殿中仿佛是针落可闻,只除了那帝王笔尖接触到纸面以外再无任何多余的声响。
于是李治的到来便显得极是清晰,并没有任何遮掩。即便这向来谨慎且心思深沉的大唐皇子其实早在踏足到此间的第一时间,便下意识的压低了呼吸。但很显然,纵使没有宫人的提醒,李治的到来同样是瞒不过嬴政的眼与耳的。
“稚奴?”
套上了那大唐皇帝陛下之皮囊与外壳,以原身之面目与身形、身份而存在的嬴政抬起了眼,望向夜半而来的李治的双眼中,恍若是存在着几分虚假的温情,又好似是并没有任何的情绪存在。
恰如同冰雪消融潺潺水流在那不知不觉间流淌,于这本就是心思深重的皇子心中带起些许寒凉。心惊胆战却又自然而然的,李治忽然便意识到,眼前这不知究竟是何人的“阿耶”,其实是将那一切种种尽在掌握的。
“所以眼前这人,其实是已经知道,自己对其身份有所猜测了吗?还是说这本就是其所放任,并不愿去掩饰其同阿耶之间的那份不同?”
李治扪心自问,有些答案分明是已经流淌在嘴边,便要被吐出。然而下意识的,李治张口,于嬴政望过来的、清凌凌的目光之下,却又似乎无法有任何言语被吐出,说出任何言语与疑问。
内心深处的灵觉里,更是似乎在提醒着这本应当再是清楚不过,当如何权衡利弊的皇子,究竟怎样选择方才是正确。但什么又是正确呢?
分明是在以目光望过的第一时间,便知晓和清楚了什么的嬴政放下手中笔,起了身,不急不缓却又仿佛是以尺子度量了一般,以那分明是再自律与严谨不过的姿态走到了李治身前。
以手伸出,仿佛是什么都不曾知晓一般牵起了李治的手。
或许是因为这是别人家孩子,又或许是因为这帝王并不愿意那昔日种种再重演,所以难得的,嬴政似乎存有了几分耐性,几分充裕却又并不怎么充裕的时光。
至少这帝王或许仍是习惯于将一切扛起,并未曾对这世间的众生给以太多的信任。即便这帝王似乎表现出了做为一个君王再优秀不过的素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并不曾因那八百年前之种种而对手下人报之以太多的恶意及揣度。
甚至将李斯、李信等原谅,再度收归到麾下。但谁又能够说清楚,这帝王内心深处又究竟是如何作想的呢?
于孤独中生,同样是在孤独中死去的帝王之所思所想,自非是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所能够揣度。然而嬴政带着李治进到殿中,来到那桌案之前,握了李治的手,执笔写下的,自是那“天下一国,神州永安”八个大字。
原身擅书法,擅飞白,用笔雍容丰朗、流利洒脱,笔势生动且遒劲,字里行间充斥了帝王威仪与大气华贵,不可侵犯之感。对于自小便于君父跟前长大的李治而言,自是再熟悉不过。
甚至于过往的无数时光里,原身曾无数次的握了李治的手,教其一笔一划,写下那诸多字迹。然而于此时刻,在那洁白如雪的纸面之上,所留下的字迹,却分明不是李治所熟悉,更不是原身所拥有。
文字统一的伊始,相较于八百年后的大唐而言,八百年前的文字无疑是稚嫩的,书法同样是稚嫩。但见字如面,属于秦皇之自己,同唐皇自然并不相同。
第122章 第18章
入笔斜切, 收笔潇洒,恰如同刀剑般锋利,又好似是出枪般锋芒。蔚为壮观。很显然, 这将自身阿耶身份等种种占据了的“陌生人”无疑是具有着极高的修养与见识的。
在其不加遮掩的笔锋与字迹之下, 分明是有什么跨越了古老的时光岁月而来, 熠熠生辉,充斥了无尽的铁血与威严, 以及对天下、对那更为高大且久远的东西之野望。
然而属于这人之字迹却又无疑是极自信且不羁的,并不为这世间之任何规则所拘束。而是继往开来开拓创新,将这世间之种种而规范和制定。
我注六经?不,六经注我。
是始, 同样是末。是将一个世界终结, 而后又将一个全新的世界开辟。叫那众生所走,不过是走在其走过的道路之上。纵使或藏或否,敬佩乃至于心向往之也好,并不愿意同其相提并论也罢, 都将注定了这是一座绕不开且不可被忽视的高峰。
于是李治便知晓,这将自家阿耶身躯占据的同样是一位帝王,是一位唯我独尊且极是高傲与自负甚至是孤寂的帝王。然后自然而然的,李治目光便落到了那字、那字句中所潜藏的含义之上。
在帝王跟前长大, 经由原身一手教养而来的皇子自不可能是什么真真正正的仁慈懦弱、愚钝不堪之辈。而这亦是并不愿于无谓的事情之上浪费时间如秦皇,愿意对李治这便宜儿子有几分纵容甚至是优待的重要因素之一。
无关乎其他, 仅仅是因为这帝王或许从来便没有想象中无情, 更不曾有想象中高高在上且不可接近, 冷漠且不通人情而已。
父不知子, 子不知父。或许从始至终,这帝王的眼光固然是锐利, 却并非是可以将生前死后,一切种种尽在掌握。而那以恶意将君父揣度的、将自身所谓“孝心”成全了的大秦长公子,更是从未将君父理解和看清。
然而过往成灰八百年后再归来,这一切种种于嬴政而言却又是不重要的。目光远较之以旁人更加深远的帝王自不会将那自身困顿在这之中,画地为牢,使自身被圈进。
李治目光望过,思维在那字迹间转动和停留,有关于眼前这人果然并非是自家阿耶的猜想终是得到确认与落定的同时,这本就是经受了帝王教育而长大的皇子自是可以感知到,那话语及字句背后的野心及野望。
于是自然而然的,李治忽然便想到了自家阿耶,想到了过往的时光之内,阿耶对自身的教导。
这大唐贞观皇帝同文德皇后之嫡幼子,于一众的兄弟姐妹、皇子公主中再是受原身宠爱不过的晋王殿下,自不会是什么真真切切的小白兔。即便其所表现出来的,分明再是可怜弱小且无助不过模样。
仿佛再是符合一个优秀且本性纯良、再是与人为善的皇子不过。
“太原公子,褐裘而来”、“以人为镜,以史为镜”、“戒奢从简”、“君舟民水”
有意表演也好想要将那所谓弑兄夺位之污点洗清也罢,抑或是恰如同很多人所恶意揣度的那般,那大唐贞观皇帝所做之种种,俱不过是作秀而已。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至少原身所表现出来和所做到的,无疑是使这大唐变得更好。
要不然又何以有那长安城上空,恰如同鼎沸之人道与皇道气运洪流?
是天时,是地利,同样是人和。是神州大地沉沦上百年之后,被压抑久远之气运洪流爆发,集中在这新生的帝国之中,恰如同日之初升一般等待着那惠泽此东土大唐境内诸生灵甚至是生生不息,互相循环之时机。
然而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昔者,南华仙人庄周以化身行走人间之时,便曾经留下警示,抑或者说将那玄机暗藏,使一切并非是无有头绪。
此处所谓之圣人,自然不仅仅是那具有诸多种种美好品德之凡人。所指代的,更是那高高在上之仙神,是超凡脱俗而在那十尺软红之外的非凡者。
西行也好针对那众生设下的诸多种种劫难困苦也罢,抑或者是将凡俗众生圈养使其如同牛马与羔羊。那所谓之圣人,又同盗贼何曾有过区别?
只是如是种种者且不必去细说,而李治基因突变也好自身心思阴暗也罢,抑或者原身同嬴政一般,似乎确实未曾将那教孩子、特别是教儿子的天赋点亮。不可否认的是李治从原身处学到的,更多的是家国天下,是想要成为一个仁慈且合格的帝王,所需要学习之种种。
但原身对这幼子却又无疑是极宠爱甚至是溺爱的,唯恐自身百年之后,同文德皇后所生下之儿女受到欺负。遑论这幼子看上去是如此可怜弱小且无助,堪称是乖宝宝中的乖宝宝。
所以在这样的过程中,夹杂那么亿点点的私货,以及厚黑学等种种,似乎同样是合情合理,合乎逻辑,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以致于李治的性格在不知不觉里,似乎是由那某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在那羊皮与温顺的表相之下,显得再是自私冷漠且大缺大德不过。然而原身对这嫡幼子的宠爱做不得假,李治同原身之间的父子情谊同样做不得假。纵使目中似乎是从那字句中看到了什么,知晓了什么,李治开口,一语双关道:
“阿耶如何,可是”
可是什么呢?可是叫这人夺舍或吞噬,可是魂飞魄散消散在此天地中?还是说叫这人所彻底的取代,再无归来的可能?
为人子女,李治自然是本当揪了这“陌生人”的衣领,提着刀做出逼问的。然而且不说彼此之间力量的悬殊与差距,单纯以直觉及理性的角度而言,李治便清楚,这人自然是无所遮掩,那么便自然是有所准备和倚仗的。
遑论是某些事实与真相太过骇然,纵使被揭露,又能够如何,又可以如何呢?至少在将权柄获得和掌握之前,李治清楚,自身其实根本便无法做出那真正的、行之有效之反抗。
然而那该有的姿态同样应当存在,纵使李治与嬴政俱是清楚,某些问题之间其实只差那最后的一层窗户纸未曾被捅破,但却并非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被揭露与挑破的。
聪明人之间,意会即可,更重要的是战略定力与表面的和谐。
正所谓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的便是这样的道理。
纵使你知我知,可只要未曾真正将那一切挑开和说明,那么便未尝不可以回复到原本的状态,维持明面上的和谐。
只不过李治内心深处究竟是如何作想,又究竟是如何的剪不断理还乱,一时之间并未曾将头绪理清且不必说,那帝王却又并非是那等愿意去多做欺瞒,甚至是欺骗和糊弄他人的。
所以嬴政开口,自是对着李治摇头,给出答案道:
“朕不知。”
从记事以来的种种至八百年前的沙丘行宫里,眼前陷入到黑暗所有知觉与意识丧失,早在八百年后自原身身上再醒来之后,嬴政自然是于此做过回顾的。但很可惜,这当中并没有自身为何会出现在此、为何会在原身身上醒来之答案。
更不曾有原身之意识与灵魂,究竟是落往何方之解答。然而于嬴政心中,却又并非是全然没有任何猜测及揣度的。所以以手伸出,指尖抚过李治头顶,嬴政开口,微微倾了身,静静看向这未及弱冠的少年道:
“当然,朕可以告诉你的是此事非朕所为,更非是朕算计得来。你所想的那个人,或许当还存在,当还存活。一切种种,不过是一个契约,一场交易而已。”
“契约?交易?”
此处嬴政所言,除了遵循冥冥中那一丝直觉以外,自然同样是结合了东华帝君那古老的仙神所透露之种种信息的。某些结论对这走一步看三步,再是聪慧不过的帝王而言其实并不难得出。
只不过这样的答案与理由是否能将李治说服又或者说由始至终,嬴政其实并不需要将李治说服。
这帝王不过是将那自身态度给出而已。信与不信,又当如何选择,全在李治一念之间。当然,那不同的选择所需要承担之不同结果,同样需要李治自身承担,并不可向外寻求。
在那意料之中同样是在那情理之中的,李治做出了最适宜同样是最有利的选择,仿佛是将嬴政口中的话语相信。只不过——
“您,究竟是”
你是谁?
未尽的话语仿佛是于此被吞没和隐藏,李治望向纸面字迹间的目光收回,回望过那身形在烛火间仿佛是被拉长的帝王。纵使那分明是属于自家阿耶的面容之下,很显然,眼前这人同自家阿耶之间却又是不同的。
自小便是于原身跟前长大的李治并不会错认。
有笑意仿佛是从唇角逸出,嬴政开口,仿佛是将一切看透道:
“你不是已经做出了猜测吗?”
第123章 第19章
秦皇画骨, 汉武铸魂。
不管承认与否,抑或是明面上,那后来的帝王、野心家与阴谋者们对那帝王又究竟有着何等样的贬低与不以为然。但不可否认的是秦皇之后, 那后来者们俱是所行所走在这帝王走过的道路之上, 直至那日月与天地被改换。
做为最初始的、那如同彗星一般短暂且闪耀将天际照破了的、将轨迹与制度之种种定下的帝王, 此世之间第一位清扫六合并且以皇帝自称者。嬴政给这世间生灵、给那后来者所留下之影响从来便未曾被磨灭,更未曾褪去。
所以于某些方面而言, 在这帝王未曾加之以过多遮掩的情况之下,仅仅只是通过那只言片语、通过那所接触之种种,将这帝王真实身份揭露,其实是如此为难却又不为难。仿佛再是理所当然, 及顺其自然不过。
“秦皇, 唐皇。”
于是莫名且笃定的,李治心中最后疑惑与猜测仿佛于此得到了解答,变得是如此的合乎情理且直白。
“然而于史书工笔里,背后声名其实并不怎么光彩的那一位同我阿耶之间, 又有何关联呢?”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阿耶在登上皇位之前,同样是秦王?”
“这世间又有什么是那位能做,而我阿耶不能做的呢?”
李治心中疑惑一重接着一重, 并不因为那某些问题的被默认与解答而被放下。只是这思维与想法仿佛是于此而被发散的李治其实并不清楚,就某些方面而言, 自己其实猜测到了真相。
至少是一部分真相。
毕竟原身未成为皇帝之前是秦王, 而嬴政未成为皇帝之前同样是秦王。从祖上继承得来也好受封为秦王也罢, 那秦王与秦王、秦皇与唐皇之间有所交集与牵连, 似乎是如此正当且合理,并不值得一提?
只是规则也好真理也罢, 抑或者是那所谓的真相,从来都不是你掌握了,便一定会被实行。在世俗的社会中,在这凡人、特别是政治生物的认知里,从来只有你真正的将剑锋与武力掌握,方才掌握那释经权,掌握所谓的真相与道理。
因而李治清楚,对这秦皇的说法自己究竟是信也好不信也罢,在没有属于自身之力量前,自己其实不得不信。但,眼前这将自家阿耶身躯占据的,当真会是秦皇吗?
又如何不会是秦皇?那毁誉参半,铸就了神州大地上最是至高无上不过世俗权力的帝王?即使嬴政给李治的答案似乎同样是不确定的,模糊的,然而自然而然且再是理所应当不过的,李治心中同样是因此而有了认知及答案。
于是脑海中思绪万千的李治以眼睑垂下,望向那纸面字迹的目光中,又再是带了不同,带了不一样的想法及牵连、观感。
“天下一国,神州永安。”
唇角嗫嚅,下意识的将那纸面上的字句念出,李治自然是不怀疑潜藏在这纸面之上的、属于这帝王的野心及野望的。甚至于话音落下,这少年的目中同样有什么被点燃。恰如同那点点星火,映照在那眸中,显露峥嵘。
然而这深受原身宠爱的大唐皇子却又无疑是冷静且理智的,远较之以其两位成年的兄长更加理智且隐忍、老成自不必说。
李治究竟是傻白甜相信了嬴政那似乎全然并不具备有任何说服力的理由也好,选择蛰伏起来等待一击必杀也罢。同样具有属于自身之野心与野望的、属于政治生物的李治自是可以敏锐的注意到,潜藏在这短短八个字句之下的,更深一层的野望。
世界上只有一个大唐,世界上只有一个大唐。
华夏文化,博大精深。从始皇帝一统六合开始,及至那更早之前,这片土地上的众人所需要和追求的,便是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只是在那始皇帝之前,大家所想恢复的或许是周的分封。而在那之后
“六合一统,万世永昌。”
李治心中暗付,更是清楚,不管外在表现得究竟是再如何的像一位圣人,可在这神州大地之上,又有几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诱惑呢?
父子?亲情?血脉?
在那至高的皇位面前,又哪容得那么多的儿女情长,那么多的深重情谊?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不上有的是人上,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兄弟们把头颅拴在裤腰带上,就指望着你发达了提携兄弟们呢!怎么,你说不干就不干?哪有这样的道理!”
当你携裹一切的同时,你同样是在被那一切所携裹。而在这帝王走过的道路上,后来者们前赴后继,不管内心之中如何作想,却总归是以统一为目标和旗号,想要将那至高之权力皇冠同那象征着正统的传国玉玺所攫取的。
那么这一次呢?这在自家阿耶身上醒来的秦皇,所想要达到和达成的又是什么样的目标?所开辟的又究竟是何等样的道路?
李治扪心自问,似乎是在那纸面上看到了却又好似是未曾看到那真正的答案。只是无来由且没有任何道理的,那经由那帝王及李治的手所写下的八个大字却又似乎是具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一般,极具吸引及诱惑。
“这一切之种种,那一日的到来,你或许是可以得见的。”
垂下了眼睑,以指尖在那纸面之上按过,指腹在那写下的字迹间停留的嬴政如是言,唇角微微翘起,眸中好似是盛满了星河,终是呈现出几分不一样的、再是光辉与闪耀不过的色彩。
恰如同那夜空里的皓月与星辰,高悬在那众生的头顶,足以引动所有人去追逐。
自信,宽广,强大且无所畏惧。很显然,这帝王的思维与想法同样是强大且超脱在那绝大多数人之上的。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如此,方才不被掩埋和磨损。并不仅仅是镇压一时,横绝当世。便是在那漫长的时光长河里,同样熠熠生辉。
不可磨灭。
我见众生,众生见我。古老的国度早便已经湮没在历史的尘埃,昔日横扫六合之大秦铁骑同样尚未曾现身到这世间,这帝王之所倚仗的最终底牌,自然不会且不可能是那属于昔时昔日之身份。
是那没有了生民、没有了领土、没有了宗庙祭祀之种种。
那又是什么呢?是那层层迷雾掩映之下,是那只鳞片爪显露之间,纵使是白手起家一切再重来,不管何等样的状况与境遇之下,只要这个人在这里,属于他自身之所拥有的灵魂与学识、见解等种种不曾被抛弃,那么便不过是将那走过的道路,再走上一遍罢了。
并没有什么稀奇。
这帝王在,那古老的帝国便在,便可以再归来。而那未尽的,被转换和调整的目标及事宜,同样将于此大放光彩,将不同人的目光所吸引。于是不管那最终的结果究竟是成与不成,至少于此过程中,自是有人愿意被其吸引和为之而效力的。
于是下一瞬间,在这对帝王心术、借力打力等种种似乎天生便有一份敏锐的大唐皇子思绪随之而跑远,似是有什么感触将要生出的那刻。嬴政开口,自是将话音落到李治耳边道:
“当然,那最终的结果或许不如人意,又或许”
话音于此停顿,那帝王轻笑,似是由此而想到了什么,然而于那最终,却又归于举重若轻,风轻云淡。仿佛是属于昔时昔日之种种俱皆是叫嬴政放下。
所以没有任何避讳的,嬴政将那话语补足,甚至是以过往做出玩笑道:
“折戟沉沙,二世而亡,谁知道呢?”
天地间仿佛是因此而陷入到静寂,整个大明宫中一时间针落可闻。便连李治的呼吸同样是下意识的放轻,甚至是瞳孔地震,愕然抬头,只觉得一阵不可思议。毕竟单纯以这帝王同那帝国之间的牵连,又如何会
这本当是嬴政身上,再是隐秘同样再是显眼不过的,不可触犯之禁忌。更是应当被避讳的,不可提及话题。现而今,既然是叫这帝王如此轻描淡写的讲述出来,于是回过神来的李治便再是清醒且无力不过的意识到:
眼前这将自家阿耶身份替代了的秦皇,不管是意志还是心灵都似乎是强得可怕。如果说此前的、那叫李治从世人记载与史书工笔里了解到的秦皇无疑是存在着那诸多种种的不足与破绽,是可以被积蓄力量而后战胜。
那么眼前这秦皇
有那么一瞬间,李治于眼前这熟悉且陌生的身影之上所见到的,是不可逾越的高山,是不可跨越同样不可被战胜的深渊与河流。
恰如同蜉蝣抬首见青天,自知其广博与自身之渺小,却无以窥得那全貌。
然而那帝王的话语却仍还在继续,落到李治的耳中,在其心湖之间,带起层层动荡与涟漪。是难得的,这帝王在重要却又不重要的人面前将想法显露,做出指导与提点。
第124章 第20章
那因赵高、李斯等人矫诏而死的扶苏, 昔日里偌大帝国的长公子,自然并不是什么全然愚孝且没有任何思想的。又或者说恰恰是因为其有思想,因为想的太多, 所以方才有了那父子之间的不谐, 有了政见的相左与不一。
有了那以后的、将君父以恶意而揣度的悲剧。
扶苏仁孝吗?自然是仁孝的。只不过嬴政也好当日同在那边疆大营里接到伪诏的蒙恬也罢, 俱是不曾想到,这刚毅勇猛的帝国长公子之所成全的, 最终竟然仅仅只是自身的仁孝,是对那所谓君父诏书的遵从。
“你扶苏若当真是如此懦弱,如此孝顺君父,怎生平日里不唯唯诺诺, 不做朕之政策的应声虫。偏生要在朕死后束手就擒, 要去信那分明是叫你去死的诏书呢?”
“朕要你往东,你要往西,朕要杀了那只会空谈而没有实干的儒生,你偏生要相救。以法治国, 以儒治国,呵,连法治天下儒之教化的道理都未曾真正看懂。怎么,朕叫你去死, 你便当真是死了?”
“你置那站在你身后的蒙恬、蒙毅兄弟及蒙氏一族于何地?置大秦江山于何地?又置朕于何地?”
若是有机会,嬴政自然是有话语要对扶苏去说去做出反问的。当然这一切之种种重要却又未曾有想象中重要, 儿女情长以及个人情感与需求对这帝王而言, 从来便非是被放在那第一位。
便如同那价值连城的随侯珠、和氏璧也好, 珍宝珠玉也罢, 是陪衬,是装点, 是工具,是手段。但若是要这帝王因此而将利益让出,而将所要勾勒与实现之蓝图毁去,那自是不可能。
所以纵使李斯、蒙毅甚至是蒙恬等人再回来,所有的一切仿佛是于此时空中,再相遇和重逢。然而自始至终,嬴政并未曾主动去问过八百年前自身暴毙之后的种种,更未曾询问过那有关于扶苏的答案。
甚至于在蒙恬主动将那话题提起之时,这帝王选择岔开,而非是做出那寻找及探寻。那昔日之大秦长公子若是归来便罢,便是未曾归来,又如何?
又同这帝王、同那于冥府中再归来的帝国有何相干?
这帝王似乎远较之以想象中的更加无情和冷漠,而在这帝王所想要实现的目标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暂时的隐去和搁置。即便是秦皇自身。
因而某些念头与想法不过是一晃而过,并没有太多停留。而嬴政口中所说的,同样是与此并不相干的部分,是将那原本的、同李治之间的话题继续。
是嬴政开口,道是纵使一切之种种俱是被斩断,俱是失去又如何?
月色之下,灯火辉煌的大明宫中,明亮的烛火照耀之下,属于这帝王真实的样貌、身形与灵魂仿佛是要从那属于大唐贞观皇帝的躯壳中显露出来。给李治以无形的压力和压迫。
于是极是自然又仿佛再是下意识不过的,李治开口,有话语未经思考一般被吐出道:
“可是会觉得不甘与遗憾?可是会”
明知不可为而为,这自小便是在原身跟前长大,深受帝王宠爱与天下供养的皇子。纵使外在表现得再如何的仁慈与良善,但没有任何疑问的,却又同样是在珠玉锦绣堆里长大且对那世间种种并没有太多共情的。
自不会真正的为谁考虑太多,抑或者感同身受,替谁人去谋划和着想。
至少现阶段的李治是不会的。所以遵循着本心开口,这本应当再是擅长于隐忍不过的大唐皇子,似是带了几分被宠坏了的不管不顾与无所顾忌一般,对着这分明是将其阿耶身份占据了的帝王道:
“既然明知那或许是会亡,或许会是将覆辙重蹈,又为何要做?为何不去妥协和寻找时机,等待一击致命?”
这心思深沉的、分明是在内心里压抑了无数情绪及想法的大唐皇子终是破防,终是将内心深处的恶意与想法不加遮掩的显露。恰如同那潜藏在阴影里的蛇一般露出獠牙,以瞳孔中呈现出冷漠且没有任何机质的色泽。
然而这一切之种种于嬴政面前却又无疑是稚嫩的,早在嬴政的目光之下。并不曾超出这帝王的预料。所以李治的张牙舞爪也好情绪暴露与破防也罢,俱是不足以对这帝王产生任何影响,在这帝王内心深处掀起任何波澜。
原本按在那写着字迹的纸面之上的指尖收回,嬴政侧目回首,以目光静静的望向这仿佛是将要破碎,又好似是具有极顽强之韧性的少年。所散发与显露出来的,自是再强大无匹不过的自傲与自信。
是恍若看那庭前花开花落,任凭天外云卷云舒的散漫与自然。
恰如同那停留在纸面之上,属于嬴政握着李治的手所写下的字迹一般,蕴含着刀枪、利刃与野心、锋芒之外,这帝王却又无疑是雍容且不拘泥于任何形式,更不受任何拘束的。
“朕既然是来此天地之间,当然是为天地立法,使那后继之众生,循着朕所走过的路。而非是拘泥固守,行在那叫人所定下的规则之内。”
这自是早在踏足到那此方天地之前,抑或者说八百年前尚未曾接触到那所谓仙神之世界的嬴政,早便已经存有并且流淌在心中的意愿及想法。即便彼时之种种对嬴政而言或许并不明晰。
那帝王昔日里所见到的天地,同今时今日之间又有所不同。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再者,仰头见明月,抬首见青天。从这八百年后的时空里再醒来——
“谁告诉你,那一切便是失败,便是亡了呢?”
嬴政口中这话语说的无头无尾,仿佛是没有任何来由。以致于那极是聪慧与聪颖不过如李治,似乎同样听得云里雾里,以致于无法做出更多的、任何与之相关的反应。
然而四目相对之间,嬴政目光之下,李治却又仿佛是一点点的反应过来,读懂了这帝王潜藏在那其中的、未尽的言语。
在真实的历史也好既定的事实也罢,大秦自然是亡了的。而秦皇所想要达成之目标与野望,那未尽的功业,同样随着八百年前沙丘行宫这帝王的暴毙而走向不谐。恰如同那梦幻泡影,终是随着这帝王的死亡而被埋葬。
人亡政息,甚至是被扭曲和篡夺,这是所有的凡人们,甚至是自认为算无遗漏且寿命悠长如那二郎显圣真君,无法更改和避免之局面。
但那一切却又并非是失败、并非是亡了的。至少在这八百年后再醒来,重临到此世间的大秦皇帝陛下看来,一切却又似乎并非是表面所看到的、世人所以为的那般模样。
社稷倾倒宗庙頽毁,偌大的帝国二世而亡,又如何算不得亡?
算不得失败?
尚未曾真正成长至一定程度的李治不解,望向嬴政的目光当中,自是不加以任何遮掩的疑惑及不解。伴随着淡淡的、几不可见的羞恼。重重伪装与表相褪去,从这一刻开始,这于宫廷中长大的皇子仿佛才终是存有了几分这年纪的少年,所应该存有的情绪。
非是如同那一举一动,每一步都好似是在内心里不断演练及算计了一般,戴上那再是可怜弱小与无助不过的、恍若羊羔与白兔一般的面具。
心思其实并不开朗的少年人目光之下,早便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同样未曾在其儿女中见到过这般表现的嬴政开口,负手而立唇角微微翘起,对那说出的话语做出解读。
“秦虽亡,秦制未亡。纵使神州陆沉沉沦百年,但,华夏还在,这片土地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还在,不是吗?”
于原身身上再醒来的秦皇自没有想象中高尚,更没有想象中的遵循那所谓的道德、规范与准则,愿意接受那大秦二世而亡,自身乃至于祖辈们的心血俱是付诸东流等种种的。
甚至于长安街头,那酒肆茶楼之上,当这帝王将眼睑垂下,望过那众生芸芸,新生的国度与王朝将原本的种种占据和抹消之时。嬴政心中,未尝不曾有过阴暗且将那一切毁灭,使所有之种种俱是在自己掌握的心思。
人治的社会里,倾天下之力而供养的帝王本就是冷血且无情的政治生物,是要揽天下入怀,将众生至于其控制与统治之下,为满足其理想与蓝图,抑或是私欲的工具。
顺者昌逆者亡,这帝王本当并不吝惜于任何民力,更不当对这八百年后的生民,有过多情感及思考。属于嬴政的国与家早便已经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而这片土地之上的,是汉人,是唐人,却并非是秦人。
谁又能说清楚,在这帝王那最是阴暗不过的思维与想法中,不曾动过那逆转死生,使那被湮没在历史洪流里的帝国于这阳世之中再归来的心思呢?
长安,咸阳。
对大秦皇帝陛下而言,孰轻孰重,本当是再明显不过的,不是吗?
第125章 第21章
这亦是为何在那最初始的阶段里, 在李淳风、袁天罡等知晓嬴政的真实身份,知晓眼前的是秦皇而非是唐皇之后,这两人会如此忌惮甚至是暗生警惕的重要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对帝国、对原身的忠诚。
更因为在这两人的内心之中, 同样有着隐忧, 有着害怕这帝王会丧心病狂, 想要逆天而行使那早已经湮灭的帝国再回到人间的疯狂。即便就某些方面而言,这帝王最终所定下和想要做的, 似乎更加疯狂且更加的不可思议。
足以将那众生带到深渊。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看似平静的表相之下,这于八百年后再醒来的帝王便如同那不知是何时将要爆发的火山一般,充斥了种种不稳定的、足以给世间带来灾难的因素。
遑论这帝王于史书工笔里也好世间的传说里也罢,从来便非是什么善类。更不是什么有所顾忌之人。
八百年前的秦皇同八百年后的众生之间, 本不当有过多的牵连。而嬴政自然是本不应该对这生民, 有过多的思虑的。
刻薄寡恩而虎狼心,这样的秦皇纵使放任那内心之阴暗滋长,做出再如何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又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呢?
高高在上的帝王同那三尺神台之上的神佛一般,本不当对这世间的众生有太多的共情。是独夫, 是民贼,是本应当如同那所谓的圣人一般,应当被抹去和消灭的存在。
那又是为何会做出改变,又是什么使嬴政将那诸多种种阴暗的心思按下, 而非是付诸实践呢?
“秦人,汉人, 唐人。”
是嬴政临窗而望, 望过那来往的商贩、行人, 而后在那内心深处, 有什么念头与发现愈发清晰。而后在李治的目光之下,终是将那未曾同任何人说道的言语问出。
“那么以稚奴你看来, 今人同古人,又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在那之后的时空中,终是有天上谪仙人给出答案。但以手摊开,以目光望向那窗棂之上透出的月光,嬴政开口,却是自行将回复做出道:
“在朕看来,那夜空里的月轮与月光,自是没有任何不同的。”
时光荏苒岁月转换,夜幕苍穹之上的那一轮明月,于嬴政而言,自然尚是八百年前的那一轮。而这世间的生民,至少于嬴政在这大明宫的宫内与宫外之所见,在长安城中
“恰如同一个轮回,似是故人再归来。”
以手掌再收回,似有意似无意一般掠过李治的头顶,这帝王的面色与眸光间似有几分温暖和温柔。仿佛是有什么极有意思的、足以叫嬴政为之而感到欢喜和愉悦的事情于眼前倒映。
那自是嬴政从原身身上再醒来之后看到的种种,是这长安城内外,这已经不再是属于昔日秦皇的国度同天地中,那一切之种种,对嬴政而言陌生却又未曾有想象中陌生,分明是有什么源远流长的东西尚未曾被断绝。
深埋在骨髓,浸透在灵魂。不管是秦人,汉人还是唐人,俱不过只是换了一个名头而已。当嬴政于长安街市之上,在那茶楼酒肆之间以目光望过,那过往的行人同八百年前,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甚至显而易见的,这帝王可以从那一张张面容之上,看到过往的特征。
君王的手回落到袖中,有什么似是叫其从那袖间拿出,以手掩住,而后放置在李治掌中。
是以木头雕刻而成的小人,是形神兼备,盔甲武器等一应俱全,面目与神情栩栩如生并且被等比例缩小的木雕小人。
缕缕发丝,纤毫毕现,那面容与衣饰之间,甚至被涂抹上了亮丽的色彩。望之恰如同生人,同李治所见到的绝大多数汉人、唐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本质的不同。
“这是”
李治开口,握住了那木雕小人的指尖下意识的收缩、用力,隐隐泛白。在李治那仿佛是一团浆糊,又好似是再清醒与理智不过的脑海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将要给出答案。
“是八百年前的人,秦人。”
嬴政的目光与语气中,似有几分再是冷淡与一本正经不过的幽默与戏谑。以手负在身后,这帝王在长身玉立,渊渟岳峙气度沉凝间开口,将事实陈述道:
“在那个时代,虽然有赵人、楚人、齐人等种种,但最终,都归于秦人。”
“在大秦治下的,自然是秦人。”
“六国是,百越是,甚至那后来的汉太·祖高皇帝,同样是。”
事实上并未曾完全将自身冷静下来的李治原本是要下意识的发出嘲弄与讥讽,做出反驳的。毕竟纵使秦一统六合大家俱是秦人又如何?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最终被深入到神州大地之上并且将那主要群体占据的,是汉人而非是秦人。秦之一统,所持续之时间并不长久。最终将这天下占据的,同样并非是秦人。
然而自觉或不自觉的,李治的指腹却又落在了落在了那木雕小人的眉眼间。有分明是经过了一寸寸打磨的触感,被传递到李治的手指,传递到这八百年后皇子的脑海与内心深处。
心思并没有想象中开阔、高远、乐观与阳光的大唐皇子,其实很难去理解与形容那一瞬间的观感,只是恰如同嬴政所言一般,这手中的木雕小人、那八百年前的秦人同今人之间其实是并没有太多的区别的。
甚至可以说是同那某些叫李治所见过的面目相重合。
所以
“你看,自朕之后,这片土地上总归是有什么被绵延和流传下来的。”
“秦制如是,秦人如是,朕所铸造之至高权力,同样如是。”
“甚至于百年,千年,朕的理想与蓝图,并不会被断绝。”
李治目光之下,那将自家阿耶身躯占据了的秦皇似是在开口,似是在说出言语。然而不管是那面容也好还是那身形也罢,似乎俱是在模糊,在将其真实的面容与身形显露。唯有那仿佛是极沙哑又仿佛是再具有穿透力不过的声音,不断传入到李治的耳。
并没有那想象中高尚的李治对这一切无疑是理解却又不理解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李治想要开口,去抨击这帝王的自欺欺人。嗤笑,为那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帝国。
然而在那某一瞬间里,李治却又不得不承认,一切便如同嬴政所言一般,似乎是如此。
恍若是再是有理有据不过,使人信服。
然后莫名且自然而然的,李治想到了“愚公移山”,想到了“九世之仇”,想到了那“华夷之辩”与“传承”等种种。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仙神的存在与否其实重要又不重要,这世间如果有仙神,那么相较于仙神与长生种而言,人生之区区百年无疑是短暂且渺小的。并不足以做出那过多的事情,更不足以同天地、同造化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对抗。
但从上古传说里禹接替鲧治水开始,到夸父逐日,人定胜天等诸多种种思想和传承,甚至在那更早之前,这片大地之上的人族,却又似乎是并不甘于如此的。
又或者说人没有虎豹的爪牙,没有狮子和老虎的力量,之所以是天地主角,之所以能够将那一众猛兽甚至是异类精怪的生存空间挤压,便在于
在于什么呢?于此时刻,这来自于八百年之前的秦皇,似乎对李治展示了答案。
“思想,制度,传承。”
便如同商君虽死,商君之法却是叫秦穆公之后的诸位国君所继承和运用下来,使秦富国强兵,横扫六合。那秦皇所争的,自然不是一时、一世,而是十世、百世而至千万世。
不见沧海,无以知其广大、宽广与辽阔。纵使李治心中,尚且存在着那诸多种种的复杂与疑惑。然而这似乎将一切同嬴政之间说开却又未曾说开的大唐皇子开口,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提出疑问道:
“这木雕,可是阿耶使宫中匠人所做,雕刻而成?”
月色及那大明宫中辉煌的烛火照耀之下,嬴政的身形似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原本极是闲适的、分明是将一切尽在掌握的气息与神态中,同样具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紊乱。
行止有度,一举一动俱是充满了雍容及威仪的帝王将那写着“天下一国,神州永安”字迹的纸张捏在指尖,任凭着其被案上跃动的烛火席卷,一点点燃烧,转瞬成灰。方才是开口,恍若是以原身的口吻做出回复道:
“你当去睡、去休息了,稚奴。”
某些真相被心照不宣的揭开,却又将表面的和谐与平衡维持。彼此俱是故作不知,故作不察,只道是一切恰如同往常。君父那似乎是带了几分严厉的口吻之下,李治打了个哈欠,仿佛是终于感觉到了那迟来的睡意和困倦。
然而便在李治老老实实的告辞,转身离去的那瞬间,嬴政却又开口,仿佛终是对那原本的话题做出回复与解答道:
“事死如生。以泥土烧制,以色彩填充,于朕而言,每一尊俑人,自是有不一样的意义。”
“当然,那是八百年前,是被深埋在朕的皇陵之下做为陪葬的。至于你手中的这木雕”
嬴政话语于此停顿,而后于李治僵硬的、仿佛是头皮发麻的目光与神情中,慢条斯理的将那未尽的话语补足道:
“是朕近日削减、雕刻而成。”
第126章 第22章
有那么一瞬间, 这尚且稚嫩的大唐皇子其实很难想清楚,嬴政那看似简单的话语中所潜藏的含义。又或者说尚未曾经历过衰老的少年是无法同那些求长生者共情,更无法真正理解死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的。
所以究其内心, 只能够简单粗暴的将一切同那八百年前的帝王求长生而不得的种种遗憾联系起来, 做出解读。
明显便偏离了轨道的解读。
但这一切又同秦皇口中的俑人、同这帝王亲手所雕刻的木雕小人之间有何关系呢?
不过是以念头转过, 这少年却又分明是极清楚和明白,并非是这样的, 更非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那这却又究竟是怎样的?
或许是这再是隐忍老成不过的少年面上的疑惑实在是过于明显,又或许是在那不知不觉中,嬴政同样受到了原身记忆的影响。看似冷硬的面容之下,并没有想象中的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嬴政开口, 以指点过虚空, 似是在以指为笔,勾勒和临摹。
本属于原身的面容同样在变得模糊和悠远,好似是被那香炉里升腾而起的青烟迷雾所遮掩,又好似是有时光岁月的长河降临, 将嬴政及李治带到那过往的、八百年前的过往中。
“周共主天下八百载,春秋和战国。礼崩乐坏列国伐交频频,自然是有很多被禁止的东西又卷土重来了的。便如同人殉。”
俑的本意便是人殉,人殉这一流传自古老社会的习俗究竟是何时死灰复燃尚不好说, 只不过秦自秦献公之时,却又是将其废止了的。当人殉渐渐淡出视野, 俑便成了墓葬中陶塑、石雕、人像的专有名词。
食利者如秦皇, 那将神州大地上最至高与集中不过权柄铸就在一身的嬴政, 自不会认为自己是什么悲天悯人之辈。更不屑于因此而套上一层道德仁义的枷锁, 为民请命的外壳。
又或者说这君王骨子里其实是受法家逐利思想所影响的,这天下与众生甚至是自己, 俱是工具,是机器,是本应当没有过多喜怒与哀乐的,将目标达成的一环。
这同人性并不相符合,但——
“陛下使人建造俑人最初始的目的,除了遵循旧俗,以陶土烧制的俑人代替活人殉葬以外。更重要的,当然是”
是什么呢?那是冥土惨白的月色之下,终是再见面的李斯、章邯在那闲暇之余碰头,将过往提及,话语停顿,好似是发出幽幽的感叹。
秦亡之后那太史公的记载也好,嬴政口中所说到的言语也罢,自是不曾告诉李治,在那骊山皇陵之下究竟存在着多少陪葬品,存在着何等样规模的、做为始皇帝陪葬的俑人的。
从那尚未曾佚失的、只言片语的记载里,你或许可以看到、可以知晓在那地宫皇陵之内,具有着长明不灭的灯烛,存在着大量水银浇筑而成的日月与星辰,潜藏着天下、六国王室上百年的积累。但
谁又能知晓,那骊山皇陵之下,沉睡在那泥土之下的从来便不是百具、千具,而是是昔日大秦横扫天下之铁骑,是大秦军功爵制之下,那立下汗马功劳的,普通且平凡却又并不平凡的一个个秦人之样貌与形态留存。是
“生前死后,都是在追随着陛下的,不是吗?”
秦皇的意难猜却又没有想象中的难猜,舍去想要求长生,想要十世百世而至千万世,抑或是此去泉台召旧部,于亡者的国度中再起一番风云将所有的一切落在自己掌控等虚无缥缈的目标以外。
那一个又一个形神兼备色彩鲜明的、被埋藏在骊山皇陵之下的俑人,又何尝不是一种铭刻与纪念?
青史无言,或许会被漫长的时光岁月所潜藏和掩埋,甚至是扭曲和篡夺。然而在那无数个千年之后,终是会有什么从泥土里透出,于天光之下带给世人以震撼。
“人的一生中有三次死亡。”
当十殿阎君叫嬴政收服,当古老的阴魂于秦皇的召唤之下再归来,当纷繁错杂却又浩如烟海的冥府典籍、记载、卷轴等种种俱是被大秦的文官们掌握。蒙毅以手扶了额,从那如山一般的纸片中抬头,却是由此而发出没有任何来由的感叹。
重于泰山也好轻若鸿毛也罢,生与死从来便是世间的凡人们所无法逃脱和逃避的议题。而当蒙毅在八百年后再归来,接触到有关地府的种种以后,不管这地府的阎君、判官、阴神们究竟是怎样的尸位素餐抑或者平白将位置占据。
聪颖且颇具智慧与理解能力如蒙毅,却又是能够从中体会与领悟到不一样的感想及感悟的。
第一次死亡,是躯体的死亡。呼吸消逝心脏不再跳动,生命的迹象与特征停止。灵魂同肉身相分离。
第二次死亡,是你死亡的消息被传出,世人知晓了你不再人世的事实。是社会层面的死亡。
“所以你不难看到,有人死了,却不知道自己死了,仍留存在世间,一切如常,恰如同在生之时。直至眼前的迷雾被揭开,自身死亡的真相被叫破。”
蒙毅如是言,于姚贾等望过来的目光之下给出定义,做出解读。手中纸张扬起,所记载的,恰是曾在凡尘间发生的一则趣闻,被记载阴间的文书中。做为记录。
讲述的正是那南北朝之际,神州陆沉魑魅魍魉并出,妖魔四起,诸多种种神奇诡异之事件生出。其中有一项,便是有旅者外出归来,行走坐卧,同家人相处间同过往并没有任何不同。
只除了其人似乎生出了奇异的病症,变得畏光等种种。当然,纵使其家人心中奇怪,却似乎并不能造成太多的影响。
直至有同乡归来,道是其人早便已经被盗贼所杀,死在外间。
于是那一刻,原本鲜活的□□在一瞬间变得腐朽苍老直至风化,本是同生人无异的旅者在最后时刻、在众人目光之下发出如梦初醒一般呕哑嘲哳的言语与轻叹。
“原来我早便已经死了啊。”
这便是人的第二次死亡,是你自己、是你身边的人,意识到你终是死亡。至于那第三次死亡,则是所有的典籍、文字、记载与痕迹被销毁,你于世人、于周遭人的印象中,彻底消失。
被完全彻底的、叫这世界所遗忘。
所以就某种程度上而言,纵使这并非是一个仙神显世具有着诸多种种神通术法的时代,可只要你的名在被传诵,你的事迹在被流传,那么你便不会迎来最后的、彻底的死亡。
获得某种意义上的长生。但那似乎是帝王将相,是那些圣人、大德大善,于世间有大声望的生灵的特权。千年万岁之后,不管或藏或否,世人或许记得秦皇,可又有谁知晓,那帝座之下,累累白骨,曾经为那功业而做出贡献的普通人呢?
记得疆、午这些微不起眼的人名?
“陛下在,大秦便在,不是吗?”
章邯轻笑,以言语反问过李斯。问出那分明是于彼此内心中,分明是早便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那存在于地面之上的、属于骊山皇陵的那部分或许有那么一日,终将被开启。届时现身在这世间流传在世人印象里的,又何止是那秦皇?是那所谓之帝王将相?
千人千面,于那某一个角落,在那某些方面,说是君王的心血来潮也好异想天开也罢,终是有什么并不曾叫那帝王所忘记的。于是你便会发现,故人从未远去,而是存在于此世之间,在这片土地之上一代又一代被传承。
八百年前的是秦人,是将帝国铸就了的黔首与生民,八百年之后的
不管嬴政承认与否,一切却又似乎是相同且没有过多的分别的。于是大秦,大唐,咸阳,长安。这铁血且强硬的,本应当放任内心阴暗滋长的帝王选择的,竟是一条恍若走钢丝一般,合乎阴阳的道路。
当然这重要又不重要,世人同样无法弄清楚这帝王是否邀买人心,抑或是将记忆力强悍到对每一个俑人,抑或者说其在生之时事迹与面目等种种俱是熟悉的地步。只是秦一统六合之前及之后的时间中,事无大小,这帝王却又是切切实实过问了的。
嬴政自不可能亦不会认为自己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带善人,大明宫中摇曳的烛火之下,君王话语回荡,不过是平静将那秦人殉葬之俑人讲述。并不曾含有那个中之意义与自身某些想法等种种。
然后开口,仿佛是轻描淡写,又好似是漫不经心一般说出言语道:
“朕自是没有将那骊山皇陵挖掘的癖好,而使那些现身在世间同样并不适宜。所以,”
以手指过那叫李治握在手中的木雕小人,嬴政开口,好似是带了几分戏谑道:
“权作是静心之举。”???!!!
啊这。
“您不是很忙吗?”
又如何会有空闲,玩这样的手工活,培养这样的爱好?
李治无言,不理解并且大为震撼。
第127章 第23章
但很快的, 当话音出口、落下的那一瞬间,李治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又或者说这人生种种如果是一场修行, 那么不管嬴政意志再如何坚定, 再如何的不为外物所动, 当这帝王在八百年后再醒来之际,终究是受到影响的。
心中有恶意在不断翻腾和滋长, 属于人性、属于帝王本能之贪与欲,甚至是那众生之种种恶念,同样在时时环绕,试图将其同化, 转变和塑造成为世人所想象的模样。
“这便是香火, 是信仰。”
那是忘川冥府之内,静默流淌的河流及无边且灿烂的彼岸花旁,东华帝君在檐下煮茶,对着彼时进到冥府当中的帝王说出言语, 做出提点。
神明的诞生与形成方式从来便不被定义,更不唯一。而东华帝君这古老的仙神给嬴政展现出来的,则是那几种最普通同样是最常见的。
又或者说是先天神同后天神之间的区别。是如东华帝君这等古老的仙神之外,另一种成神的途径。
“因人间帝王、将相甚至是当地主官的册封, 得人道、皇道之气运承认,享生民百姓之香火供奉。你因何而成神, 因何而拥有那神力与威能。那么自然, 同样是要受到其制约与限制的。”
“神明本不应当因此而被定义, 但谁又规定了, 神明便不能因此而被定义?”
“父神盘古尚且会陨落,伏羲、女娲这样具有创世、造物威能的神明尚且有所顾忌。天道, 人道,大道之下,本就没有永恒。”
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纵使长生久视如这古老的仙神,在那一瞬间亦似乎是冷漠、讥诮且薄凉的。并不因那寿命悠长而欢喜,更不因超脱在世间,在那绝大多数的生灵之上而愉悦。
又或者说逍遥、自在与无拘束、肆意妄为等种种本就是相对。神爱众生,那高高在上且古老的仙神,或许当真爱着这众生。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你选择将那香火与信仰接收之际,便注定了你的外貌、表相、形态甚至是思维意识等种种,同样会受到影响,会使那原本的意识与性情,在不知不觉间,于那潜移默化悄无声息里,做出偏移。
“区区凡人而已,又如何能够将神明定义?”
那些古老的、并不在此影响之列的仙神们究竟是如何作想且不去说,这世间生灵,纵使是那三尺神台之上的神明,同样并不缺乏既要又要,贪恋那香火与信仰之神力,却又并不愿意付出代价之辈的。
十尺软红,毒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人心,还有那贪嗔痴恨等种种,还有那香火、信仰之力等种种。
“饮鸩止渴,这香火、信仰之力是补,同样的,当然会是毒。”
古老的、似乎是受此影响却又似乎是并不曾被影响的仙神如是言,以手中茶盏举起,望向嬴政的目光中,自是带了几分意味深长,好似是有更深的含义在停留。
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人原本是跟在嬴政身后一同踏足到此间的,只是在那某一瞬间,随着那后土娘娘起身,于是此二人同样被拉到另一方空间中。思维与意识等种种因此而停滞,对嬴政同东华帝君之间的这番交谈止步知晓。
更无从留有任何印象。而在东华指尖晃动的茶水间,这仙神开口,却分明是有什么同嬴政相关的直指本源,由此而被揭露。
是这帝王此时之状态。又或者说纵使魂灵不灭,并未迎来那真正的、第三次的死亡,嬴政又何以凭借此阴魂之身,在这冥府中横行无忌。
并不被那些阴神所侵扰。甚至足以对十殿阎君、崔判官等造成伤害。
“看,你的身上同样缠绕着这些呢!”
以指指过嬴政周身,纵使是修行中人的法眼同样不能及,东华的双眼似是在那一瞬间转换为漠然且没有任何情绪的,无喜无悲足以将这世间看透的璀璨金色。
在那金色且没有任何机质的瞳孔中,嬴政看到了有怨念、意识、思绪等种种恰如同实质,好似是黑色的烟云与雾气一般缠绕在自己周身。张牙舞爪,生出无声的嘶吼、咆哮及鼓动。
诸多种种恶意的怨毒的想法似乎同样是在侵袭,在对自身的意愿与想法做出诱导。然后在下一瞬间,那缠绕的雾气中似是有什么睁开了眼,恰如同洪流一般对着嬴政侵袭而来。
好似是有形与无形一般,将这帝王的身影吞没。
有本是以为早便已经被平复了的,又或者说叫这帝王所可以忽视、压下的种种心绪在升腾,嬴政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是赵高、扶苏、胡亥等一个个身影再出现,发出言语。
在同自身的意志相背离。
“陛下?皇帝陛下?”、“哈哈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二世皇帝,你且看看,这庭上的是鹿,还是马?”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父啊君父,如果这是您所要的,那”、“伏惟陛下作威作福,万年无极。”
“皇帝?哈哈哈,我是皇帝,我要当皇帝了!我是二世皇帝!”
有什么似是于嬴政眼前,在这帝王的脑海中、耳边不断飘荡和回响。然而最终的最终,却又归于史书工笔里,那泛黄的纸页与书面记载之上,起眼却又并不怎么起眼的寥寥数语。
秦,二世而亡。
“没有国,没有家,秦亡了,亡于胡亥、赵高,更亡于你嬴政!”
“亡国之君,败家之犬”、“暴君”、“罪人”
“大秦已经不在了,这世间、这大唐存与不存,又有何意义呢?不如一并亡了吧?为那帝国而陪葬。”
属于嬴政的、原本清凌凌好似带上了一层冰雪的双眼好似是在泛红,在变得混乱与癫狂。然而在那某一瞬间,在东华以目光收回,那双眼恢复到正常之时,似有意似无意的,嬴政的指尖落在了那腰间剑柄。
于是这帝王回神,眼睑垂下,再是俊美与冷硬不过的眉眼间似有几分晦涩难言,不可揣度。
“你的名仍然在被传诵,你的事迹仍然在这世间流传。你所走过的道路与行过的制度、政策等种种,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恰如同那一个又一个的循环。”
东华开口,指尖似有似无晃动的茶盏落在了那桌案之上,尾指碰触到桌面。而后在下一瞬间,那杯中的茶水从盏中飞出,恰如同一条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的蛇一般在虚空中游离。
伴随着这仙神话语落下,首与尾相连,蛇咬住了自己的尾。而后散开,化星星点点光芒而消散,并没有任何痕迹。
唯有东华那未尽的话语,再是清楚不过的落到嬴政耳中,将一切挑明。
“生民的信仰、想法、寄托与怨念,你的身上,存在着许多呢。”
所谓香火也好信仰也罢,其实俱不过只是一个称谓,是同一事务于不同状态之下的表露。这一切种种是补,足以使这帝王以阴魂之身对上十殿阎君等同样不落下风。却同样是毒,要将嬴政的清醒与理智一点点偏移,向着疯狂与混乱的深渊滑落。
甚至于那所谓人道、皇道之气运就某些方面而言,同样是如此,并没有任何例外。天生万物有利于众生,天生万物又何曾真正的有利于众生?
神州大地上最后一位神代帝王也好,那上古人皇也罢,想要真正将那一切种种伟力加诸于己身,又如何能够不付出代价?不有所舍弃、交换和制约?
“可有办法?”
有风吹起,无边的彼岸花海随之飘荡,有香味好似是因此被传递到嬴政鼻尖。短暂的沉默之后嬴政开口,以目光抬起,对着那古老的仙神问出疑问。
只是东华摇头,自是并未因此而将那可行之方法提供。于是嬴政便不再多言,更并未因此而做出追问。不过是在那阴魂回转到人间,心中似是有戾气横生甚至想要将一切摧毁之际,下意识的拿起了刻刀,拿起了木料。
这帝王或许并不介意于将情绪显露,但同样的,嬴政又如何会愿意自身之意愿与行为,叫那所谓情绪主导,被人所定义?
只不过既然是有人选择向外寻求,选择以那诸多种种方式反客为主,那么自然是有人选择一点点磨练内心,将其压制甚至是驯服的。
在某些方面而言,堪称是自律甚至是苛刻的秦皇自然有着这样的底气与意志。至于李治手中所拿之木雕小人,确实是如同嬴政所言一般,经由其所雕刻而成。
当然,那其间种种嬴政自不会因此而对李治有过多的言语,只不过君王目光之下,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问了什么愚蠢问题的李治终是落荒而逃,匆匆离开。
自然是未曾将心中那句,对秦皇手艺的称赞吐出,并且表示出好吧李治对此显然是没有过多兴趣的。这于珠玉锦绣堆里长大的大唐皇子并没有那个亲自动手,打磨雕琢什么的打算。
不过这不重要。目光相对之下,四目相处之间,嬴政以国灵之身降临,在看到那黎山老母之时,所看到的自不会是这八百年后,从原身身上再醒来的过往。而是八百年前,是这帝王被刻意遗忘抑或者封印了的记忆于此而被打开。
于是嬴政便发现,恰如同早在那无仙亦无圣的世界里,自己和那东华帝君其实是见过一般,在八百年前,秦皇同那黎山老母同样是见过的。
嬴政所见的,自然并非是那秦王室中流传的画像以及竹简之上的记载,而是眼前的黎山老母本人,是那于某种程度上而言做为秦皇先祖、祖先神的骊山女。
“你的国将会消亡,你所勾勒之理想与蓝图,终是会如同那虚无缥缈的烟云一般散去。”
那是骊山行宫里,秦皇出游至此之后,夜间有光华神圣的虚影从那古老的绢帛中走出,显露出身形,对着那帝王发出言语与警告。
其音缥缈浩大,自是带有那再神圣与空灵不过的笃定和威严,恰如同宣判。
“你的寿数,将要尽了。”
第128章 第24章
大秦王室历来所信仰的祖先神在那一刻降临, 口中所道出的宣判,自是叫嬴政知晓却又未曾知晓的。又或者说凡人种种,世俗之生老死病本就是世人所不可违逆, 而嬴政之所以求长生, 恰恰是因为他感受到那一日的不断推进。
感受到自身寿命将近的那一日的到来。
此世之间无仙亦无圣, 古老的神话与传说都恍若是被蒙上了神秘的色彩,而世间之种种, 那所谓方士也好,阴阳家、道家等诸子百家也罢,似乎并没有谁能够真正的将那寿命延长。
所以早在这很久之前开始,在嬴政意识到自身似是在一点点衰弱而他原本所选定的继承人, 那帝国的长公子似乎尚无法承担自身所要承担的责任。嬴政的心思忽然变得迫切起来。
迫切的想要将一切种种落到实处, 将那未尽的、本应当被拆分成不同时间段甚至是应当由一代代人应该完成的理想与蓝图完成。迫切的想要一世二世而至千万世,使后来的种种尽皆处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更加迫切的,想要寻求长生,想要寻求将那凡人的寿命延长。
这本就是于孤独中长大并且屡遭背叛的帝王, 从来便没有想象中的信任旁人。又或者说相较于人心、人性等种种而言,嬴政更加相信的其实是自身的权力与权柄,是前所未有之功业与制度之下,自身对这帝国的掌控。
秦国的先祖们可以用一世, 两世,三世奋六世之余烈, 直至嬴政扫平六合一统天下。但究竟是秦国成就了秦皇, 还是秦皇成就了大秦
这本就是密切相连, 不可分割的。
只是恰如同嬴政无法阻止人之生老死病以及冥冥中那份迫切一般, 很多事情从来便不会按照凡人甚至是仙神的意志而行。而现身到嬴政梦中的这骊山女口中所说的这些
“所以呢?朕当如何?”
仿佛是意识到这是梦境又好似是对此并没有任何察觉的帝王问,起了身, 身形高大且矫健好似是那蓄势待发的猛虎,又恰如同一只再是优雅与冷静、理智不过的猫。
虽然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但无疑,这帝王对仙神的态度并没有想象中敬畏和恭谨,更没有其所表现出来的,对长生、对不老等再是迫切和贪恋不过的模样。
甚至于隐隐然间,君王的身影如渊似山,好似是无形的威严与威势在蔓延,并不因那秦人祖先神的降临而有任何势弱。
骊山女的目光在君王雍容且冷硬的眉眼间停留,自是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出,这优秀的皮相与骨相之下,那不屈且桀骜的灵魂。注定了并不会被漫长的时光岁月洪流所磨灭。
甚至于有朝一日,仙神陨落世间进到末法之世,青山白骨,这样的人或许可以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长存。而这,恰恰是那些香火、信仰之毒入骨,高高在上的仙神菩萨们所害怕和不愿的。
凡人而已,不过是祭品,是羔羊,是可以被随意操纵和收割的傀儡。又如何能够拥有那许多,又如何能够将神明定义和掌控?
骊山女的目光似有一瞬间的冷凝,而后一点点的柔和下来。开口,对着那帝王道:
“这样的话题你不当问我,而是当问你自己。”
纵使属于那仙神中的一员,但很显然骊山女清楚,这拥有不灭与不磨灵魂的后辈其实并不在自己掌握,更不会因自身之三言两语而做出改变。所以前路究竟是如何,又当做出怎样的选择,该是嬴政自身决定才是。
于是嬴政落在那床头长剑之上的手似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于骊山女的目光之下坦然将其握住,开口,对这秦人的祖先神做出反问道:
“阁下可是来杀朕?”
举世皆敌。嬴政对自身之处境甚至是整个大秦之处境却又分明是再了解不过的,即便在此之前,在这秦人的祖先神真正出现并且显露嬴政梦中之前,这帝王似乎同那真实的仙神菩萨等种种并未曾有过任何接触。
但从嬴政伐山破庙,使人将淫祀断绝甚至是将要度过洞庭湖时,却为湖中无端掀起的风浪所阻的那一刻开始。嬴政便知晓,此世之间若是有神明,那么自身同神明之间的关系与立场,当是不会和谐的。
至少不会有想象中的和谐。
纵使天梯断绝成就人皇的道路被堵死,此世之间并不曾有仙神的降临,出现在嬴政梦中的,同样不过只是黎山老母大神通与大威能之下,那一缕微不可查的神念。但只差最后一步便足以将那一切打破的人间帝王,又如何会是对那一切之种种全然没有任何察觉的呢?
只不过很显然,骊山女并不是为此而来。又或者说复杂的从来便不仅仅是人性,那于时间的纬度里同凡人并不一样的仙神,同样是多样且复杂的。于是骊山女摇头,下一瞬间身形散去,有灵光闪烁,恰如同洪流一般向着嬴政席卷。
分明是有什么随之而再嬴政的眼前与脑海中呈现出来。是什么呢?天地法则之下,一切种种随着天将破晓,那帝王自睡梦里醒来而归于无形,再没有任何痕迹有遗留。
纵使是于嬴政本人而言,亦不过只是大梦一场,而那梦中细节究竟是如何,却如同雾里观花,看不分明。同过往那些无绪的、没有来由的梦境并没有任何两样。
但那是在八百年前。而在八百年后,在这似乎是相同又好似是不同的时空之内,四目相对故人再相逢之间,有封印与限制好似是自然而然的被解开,有关于过往、关于那骊山女与梦境中显露的种种再呈现出来。
原本存在于秦王室所收藏绢帛画卷之上,属于骊山女的面容同样一点点清晰,而后将形貌改换,同眼前的黎山老母相重合。
文殊、普贤以及那白衣观音三位菩萨的目光之下,秦皇目光似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涣散。
高手过招,原本便只在那弹指瞬息间。只是不待文殊、普贤两位菩萨做出更多的反应,抑或是有那更多的动作,嬴政却又好似是从那久远且古老的记忆及画面里脱出身来,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并非是属于你的时代。”
文殊菩萨开口,目光不着痕迹的从原本立在一旁,好似是全然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黎山老母身上扫过。身形紧绷,显然是察觉到了这一瞬间里的风起云涌,对黎山老母生出戒备。
并不愿意打草惊蛇将一切撕开,却又固执可笑且别扭的将那表面的和谐维持。唯恐这于天庭、佛家俱是拥有极高地位的神明就此将脸面撕破,当真是进到了那秦皇的阵营。
如此诸般作态,自是像极了生活重担之下,要将表面的光鲜与情谊维持的成年人。
但很显然,处在这样重担之下并且意识到事情棘手的显然并不仅仅有那文殊菩萨。眼见得文殊菩萨话音落下,一旁的普贤菩萨同样是口宣佛号,眉目悲悯却又分明是带了几分冷硬与威胁道:
“这并非是你当呆的地方,秦皇陛下。”
昔日里的秦皇究竟是如何威势滔天足以叫那一众的仙神们为之畏惧和害怕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的取经路途以及佛门、天庭之算计,以及那最终所要达成的目标,并不容许有任何的失误。
“当是要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才是!”
“还有慈航,慈航”
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目光及神念交汇,几乎只在那弹指瞬息间,便达成一致。想要出手想要做出反抗,甚至是将那消息传出。
但纵使是到了此刻,这两位菩萨对于局势的发展却又似乎是并没有一个全然的、完整的认知的。遑论——
“尔等现在所踏的,是冥土,是大秦的国土。”
“一派胡言!”
“放肆!”
两位菩萨下意识的做出反驳。然而那有如实质一般的威势及铺天盖地来袭将周身之种种封锁的强大力量之下,这两位菩萨却又不得不愕然回首,将目光落在那面色与神情再是平静不过的白衣观音身上。
此地为冥府,是未曾叫佛门彻底掌握的地方是其一。其间所蕴含的秘密并不在少数。但就另一方面而言,叫两位菩萨更加为之感到疑惑的却是那白衣观音又是出于何等目的背叛佛门,甚至
甚至在两位菩萨看来,白衣观音的做法无疑是极不体面的。
好似是全心全意的将原本的立场背弃,一心向着那秦皇,甚至是将他们的弱点命门等告知。方才有了此刻这陷阱之内,铺天盖地的威势之下,无法对那秦皇有半点反抗。
但很快这两位菩萨却又忽然意识到,一切或许并非是如此。那秦皇,一个本应当陨落和沉眠的帝王而已,便是有威胁,又会具有何等样的威胁呢?
更叫两位菩萨关注的其实是那白衣观音的背叛,以及那黎山老母分明是暧昧不清的态度。
第129章 第25章
只是不管内心当中究竟是如何作想, 又或者在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看来,究竟是如何方才算得是适宜,算得是本应当那一切种种本应当发展的轨迹。存在却又并非是存在于眼前的迷雾, 又或者属于仙神菩萨的傲慢等种种被揭开。
于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终是再惊愕不过的承认与发现, 原来那幕后将一切导致的黑手, 叫他们最终所应该找上的那一位,不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恰是这于两位菩萨看来, 或许足以造成影响,却无法造成太大影响的秦皇而已。
又或者说眼前的文殊、普贤两位菩萨也好,昔日里这冥府中的十殿阎君及崔判官等一众阴神也罢。实力或许有高低,神职或许有大小。可唯一不变且无可被更改的便是属于仙神之高高在上与傲慢, 遮住了他们的眼, 蒙蔽了他们的性情。
使这本应当护佑一方抑或是具有着各自职能的仙神菩萨们看这众生如蝼蚁,并不曾真正考虑与想象过,那凡人的力量,或许当真是可以倾天, 可以对他们造成影响。甚至叫那仙神菩萨们,从高高在上的神台上落下。
“七女可是下到了凡间?”
渺渺天宫,九重宫阙,奇花异草掩映宝石珠玉镶嵌之间, 忽然是有人开口,对着身后人、对着来者问出疑问。
罗袜不生尘, 自是有婀娜绰约, 再是雍容且华贵不过的身影出现在那出声者的身后。是瑶池王母, 那于诸多神话传说、故事里致力于棒打鸳鸯将有情结合之仙凡拆散之辈。
瑶池王母目光之所及, 出现在这天庭最高女性仙神眼前的,原本发出疑问并且能够对这位娘娘说出此番言语的, 自然不会是旁人,而是玉皇。现今的三界之主,似乎具有威势却又似乎并不曾具有想象之中威势的玉皇。
相较于瑶池王母那似乎是被妖魔化了的,并不曾具有半点世人情感的形象而言,眼前这三界之主无疑是集懦弱、昏聩等诸多种种方面于一体。与其说那是一位仙神,倒不若是一位帝王。
一位精通帝王心术且再擅长伪装不过的人间帝王。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面色威严中似是带着几分和蔼的玉皇端坐钓鱼台,手中鱼竿微微晃动,好似是有鱼将要上钩。只是或许是瑶池王母到来之际将那瑶花异草之间的细小树枝踩下,又或许是这将一身气机收敛的三界之主身上自有其威严气度所在。
层层水面之下,原本聚拢过来的鱼儿好似是受到了惊吓。却又恍若是那无头的苍蝇一般,并不知逃跑,更不知当去往何方。
只是将那水面晃动,带起层层涟漪。
瑶池王母目光之间,此间种种似是落在眼底。却又好似半点不曾真正落到这古老仙神的眼,进到这古老仙神的心。更胜牡丹真国色,这似乎同上古女神西王母有几分渊源的娘娘无疑是自矜且高贵,自恃身份且自视甚高的。
以指尖在那以云霞、晨曦、烈日的光辉等诸多种种而织就的广袖间滑落,瑶池王母开口,轻描淡写且不容置疑道:
“此事,本宫会处理。”
“天规森严,神仙思凡一事,可大可小。娘娘智慧,一定会给朕、给众仙家一个满意结果与答复的,对吗?”
瑶池王母那似乎盛气凌人的,并不曾带有任何退让的目光及语气之下,背对着瑶池王母的玉皇开口。身姿与语调之间并没有任何改变,仍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并不曾将那手中钓竿扯动,更不曾将身形回转,对着瑶池王母打过招呼。
不过这似乎是夫妻,又似乎是同事的瑶池王母同那玉皇之间,关系也好牵连也罢都似乎并不足为外人所道。所以玉皇话音落下之后,并不曾有任何有关于瑶池王母的回复生出。
不过是风起,叶落,恰如同来时没有任何痕迹一般,瑶池王母身形散开离去,唯有玉皇仍在那钓鱼台上端坐。以目光望向水面,却又好似是望向了那十尺软红,俗世三千。
于是众生是鱼,那天地间的一切生灵,同样是鱼。是被困锁在那池塘之内,供这仙神观赏、玩弄、捕杀的宠物而已。
但一切却又并非是如此的。河汉清浅,迢迢星辰相望,同玉帝之间似是不欢而散,又似是形成了某些默契的瑶池王母停下了脚步,身形自虚空里再度现出。以目光望向那似是有万千星辰沐浴在其中的星河。
目光之下,有星辰自那星河里跃起,落至将身形显露的瑶池王母身后,落地而化一身披霓裳,腰束丝绦,目光盈盈的女子。
女子拜倒,神情再是哀婉不过的对着瑶池王母做出祈求道:
“还请娘娘垂怜,放”
“神仙思凡一事,流毒无穷。七仙女已经下界,这可都是你带的好榜样。织女,你可知错?”
那女子,即织女原本似乎是想要寻求瑶池王母宽恕的。只是未成想才堪堪起了个头,便叫瑶池王母将话语打断并且做出诘问。个中所透露之意思,更是使织女瞳孔紧缩眸光微震,面上并不掩其震惊、意外之色。
“七仙女”
做为思凡界的前辈,织女似是想要因此而说出些什么,却又不知当何以言说。瑶池王母侧目回首,望过来的再是凌厉不过的目光之下,织女身形一点点弯曲,有薄汗自那鬓角滴落。
“你且告诉本宫,七仙女是否会有你这般好运?而本宫,又可是要对其网开一面?”
瑶池王母如是言,倾了身,以指尖将织女下颔挑起,眉目间似是有冷意在久久凝聚。瑶池王母指尖之下,织女身形在不断颤抖。恰如同那被豢养、囚禁在掌中的蝶。低垂了眉眼,折断了翅膀,根本便飞不出同样无法看清那前路。
只是很显然,瑶池王母已经不需要织女的回答。而那冥府之内,落到层层陷阱之中同样无法有任何挣扎的文殊、普贤两位菩萨同样是束手就擒,再无法掀起任何反抗。
但终究还是有不甘的。不甘于就此失败,不甘于叫那凡人踩在脚下。即便那是人间帝王,是只差那么一点,那最后一步,便足以成就上古人皇尊位的此世间第一位皇帝。但——
“慈航,你究竟要如何?”
墨衣袀玄的帝王转身而去,并不曾留给两位菩萨以过多的眼神。而原本神光湛湛,望之似是佛法再是精深不过的文殊、普贤两位菩萨垂头丧气,身形叫那捆仙绳索束缚。在行经白衣观音跟前,将要被押解至牢狱之时终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发出疑问及言语。
身后有披甲执锐的铁鹰锐士在推搡,催促着两位菩萨前行,身前则是那帝王远去的、仿佛是被不断模糊了的身影。然而更叫两位菩萨所看重的,却似乎是白衣观音的背叛,是这本应当共同进退的同门,又为何会走上这样的路途。
“两位师兄会明白的。”
白衣观音如是言,看似悲悯的眉目间并没有任何变动及波澜。只是在文殊、普贤两位菩萨面对不解与疑惑、失望,将要被带走之际开口,仿佛是告诫又好似是提点一般道:
“两位师兄,莫不是当真忘了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自己的初心又究竟是如何?”
文殊、普贤两位菩萨无言,内心里原本是下意识的想要做出反驳,想要说出言语表达对这同门的失望。只是在将要出口的那瞬间,却又忽然是意识到,一切种种,或许从来便不在他们掌握更不在他们想象。
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那白衣观音突然意识到,自身原本之所做的或许是错了,是不当是如此。那所谓仙神菩萨们的初心,又究竟是如何?
一切还是要从佛陀梦境之内,嬴政反客为主,白衣观音叫其困在其中说起。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孙悟空及那唐长老、猪八戒等人一路西行,自是取经团队所到之处,妖魔异类望风而逃寸草不生,好一派劫匪做派。
又有大唐军队紧随其后,将那一众地界纳入到那大唐的版图。可谓是唐长老取经团队走到哪里,大唐的边境便扩展到哪里。一时间叫人竟是分不清楚,这唐长老等人究竟是求取西经友好交流,还是先行探路了解情况,为那跟在其身后的大唐天兵提供情报。
只是唯一可以知道的是沿途的小国国王、王公贵族等俱是欢欢喜喜表示配合,并没有任何不同的意见提出。
什么,你说有神秘东方大国干涉你国内政,对你边境领土安全造成威胁?
哎呀这咱谁跟谁,你放心,大哥我来替你主持公道。来,不要怕,告诉我,神秘东方大国在哪里?大哥我来替你解决!
你看大哥我对你好吧,一听说你有问题马不停蹄就赶来了。为的是啥,可不就是友好和平!
你说你没邀请我?要不你再想想?是不是你先发出邀请,然后你大哥我再赶过来的?只不过大哥这边马跑得比较快,你邀请函还没有发到长安呢,大哥我就过来了?
第130章 第26章
外交层面的争论与交锋且不去说, 唐长老等人的第一要义,至少就明面上而言当然还是去往西天灵山,求取真经的。至于外交这等专业的事情, 当然会有更加专业的人才来进行处理。
再者, 唐长老等人到达之前, 取经团队同那某些小国之间的冲突或可以算得内政。可是等取经团队走过并且大唐的天兵到来之后
我大唐的内政而已,怎么, 周边有谁不服?还是说你、你,你们有不同意见?
当然,有不同意见没关系,你们大可以提出来。我大唐还是很讲究以德服人, 以理服人的。就像那个孔老夫子, 左拳为德,右拳为理,以德服人,以理教人。手下马仔三千, 堂口七十二。可谓是德行出众,相当礼貌。
现而今的大唐皇帝陛下虽然对那孔老夫子的学说未必有想象中的推崇,可是八百年时光倥偬,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抑或是未来, 读作唐皇写作秦皇的嬴政对孔老夫子以德服人、以理服人的做法还是认同的。
认同的结果就是大唐兵锋所指,旗帜所向, 唐长老所带领之取经团队所过之处。大大小小的小国国主、贵族们俱是被大唐的德行和礼仪感召, 主动加入到建设和谐美好大唐的伟大事业当中。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并没有任何怨言。当然这一切同唐长老等师徒几人有关系却又不曾有太多关系的, 过了黎山老母并文殊、普贤几位菩萨试禅心这一关,一路前行, 呈现在师徒几人眼前的恰是那万寿山五庄观。
正所谓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那五庄观中,地仙之祖镇元子究竟是如何神通广大法力精深且不必说,此唐僧更非是那西游记中,对一切全然没有任何了解的彼唐僧。自然是知晓那五庄观内,究竟存有着什么。
又具有着何等样的危险。
只不过——
“好你个清风明月,莫不是瞧不起贫僧不成?”
却说师徒几人进到观中,自有清风明月前来相迎,道是镇元子受玉清元始天尊相邀,去往上清天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不过离去之前,却是叮嘱清风明月二人,以那人参果做为招待。
此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是同那蟠桃一般,可以使人延年益寿,寻求长生的天地灵根。
清风明月奉镇元子之命,以此招待,可谓是给足了唐长老,或者说其前世金蝉子极大的面子。未成想眼前这唐长老并不领情便罢,眼见得清风明月将这摘下的人参果端上来了,竟是横眉竖目,语出诘问。
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之理。
“好你个秃驴,莫不要给脸不要脸!”
清风明月二人虽是道童,是童子模样,却并非是真正的童儿。那真实的年岁论起来,保不准今世的唐僧、猪八戒等都得叫其一声祖宗。
但你在这五庄观中叫其清风明月人家自然不挑你的理,同样不会对你做出什么。可是你这明摆着找茬什么的,莫不是以为这两位便是好性子的不成?
要知道,若是出了这五庄观,如黑熊精等,遇到了这清风明月二人,若是识相的话那可是高低得对着清风明月叫上一声老祖。
只是这清风明月究竟是何等样的小暴脾气尚且不论,唐长老的这招先声夺人着实是打了清风明月二人一个措手不及。瞪大了眼,一口气似乎是未曾提上来,面色微微变动,清风心中暗付,面上显然是已经生怒。
一旁的明月扯了扯清风的袖子,而后开口,面上似笑非笑,却是对着那骤然发难得唐长老道:
“不知大师此言何意?”
哥几个给你面子,称呼你一声大师。不给面子,你莫不还以为你仍是昔日的金蝉子不成?
明月笑容和煦,亮出一口白牙,隐隐然之间自有几分似笑非笑、威胁恐吓的意味在内。只不过很显然,那唇红齿白一脸宝相庄严,显得再是可怜弱小又无助不过的唐长老却并非是什么看得懂眼色的。
于明月口中话语落下之际,当即开口,以手指过那盘中形神兼备,仿若小儿的人参果,放肆叫嚣道:
“你家老爷既然叫你等以人参果做为招待,你等当尽心竭力才是。怎生才取了这区区两个果子,给贫僧塞牙缝不成?”
“就是就是!我们哥几个,啊不是,我们师徒几人同气连枝,共同进退。却不知这人参果是只有师父有,还是我们师徒几人都有?”
唐长老话音落下,却是孙悟空、猪八戒等人从外间推门而入,隐隐然之间将清风明月退路封锁,不使其逃跑。又有猪八戒开口,将嘲讽拉满,对着那清风明月二人一顿输出。
但这还不算完。因为就在下一刻,猪八戒以怀疑的目光将清风明月扫过,自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并且做出合理理性的推断道:
“师父两个,我等师兄弟四人一人一个,还有那大唐皇帝陛下、皇太子殿下等”
数学并不怎么好的昔日天蓬元帅伸出手指一个又一个的数来,只是很快的,那猪八戒却又似乎放弃了这等无效且低效率的方法。开口,理不直气也壮十分不讲理道:
“区区两个人参果,打发叫花子呢?玩不起就别玩!还有,你们端出来便端出来,背着我等师兄弟干啥?”
继而一拍脑袋,聪明的智商占领高地,给出结论道:
“好你个清风明月,莫不是看我等师徒情谊太深,想要从中作祟,离间我等师兄弟同师父之间的情谊不成?”???!!!
“你、你血口喷人!”
胸膛中似是有什么不上不下,喉咙口一口老血将要喷出。纵使清风明月二人并非是那等嘴笨拙舌之辈,于猪八戒这番言语之下,亦是胸闷气短,一口银牙咬紧。只觉得心头火起,极不痛快。
猪八戒这话语自然是说得对也不对。且不提那人参果究竟是何等珍贵,并非是寻常果实云云。便是寻常物什,以这师徒几人胡搅蛮缠的工夫,只怕是同样要生出事端来。
镇元子恰是料想到这一点,知晓那孙悟空也好猪八戒等人也罢,俱非是什么好糊弄之辈,方才在临离去之前,使清风明月二人在将那人参果送予唐僧之际,避着那几个徒弟。
未成想镇元子虽然料得其一,却不曾想到,胡搅蛮缠的却并不仅仅是唐僧的那几个徒弟。甚至于那油嘴滑舌,极不庄重的猪八戒同昔日里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同样非是那重中之重。
真正值得关注,又或者说叫镇元子看走了眼,使清风明月二人望之便咬牙切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又究竟是何人呢?
对此,自东土大唐而来的三藏法师有话要说。
“悟空,八戒,悟净,你等是知道为师的。贫僧我向来慈悲为怀,最是心善,见不得这清风明月二位施主气血上涌,焦躁愤怒模样。所以小小的给他们诵上一段经文,使其安静下来,平心静气。这是很合理的,对吗?”
“啊对对对,是是是!”
被点到名的孙悟空及猪八戒、沙悟净等接连点头,以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的扫过一旁趴倒在地,生死不知的清风明月二人。秉承着一个合格徒弟的自我修养,尴尬而不失礼貌,谄媚且不失风骨道:
“那么师父您看,接下来又当如何?”
主动开口,问出这话语的正是此前搬弄是非,居心不良明指清风明月二人有意挑拨、离间他们师徒感情的猪八戒。
揣了手,眼角笑得好似菊花盛开,绽放。这能屈能伸,眼力见十足的昔日天蓬元帅小心翼翼的为三藏法师捏过手脚,寻求这自东土大唐而来的高僧智慧的指引。
“如何?”
一拳砸得清风找不着北,又一拳打断明月施法,使其久久不能回神的唐长老面上一派悲悯慈和。开口,自是反问过猪八戒,而后一拍巴掌,对着一众培养出了几分默契,正等待着自己吩咐的徒弟道:
“当然是将这五庄观中人参果尽数摘下,快马加鞭,送往长安,献给我大唐皇帝陛下啊徒儿们!”
“当然,这五庄观距离长安如此遥远,人参果于那运送过程中,有些许损耗,同样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徒儿们还需注意,咱要懂得可持续发展的硬道理,莫要将那果树损坏。最好是能够将那人参果树连根带叶送往长安,使其根系连绵,家族壮大。争取能够培养、进化出更优良的品种”
摆事实,讲道理,提方案。很显然,这唐长老从一开始便是有备而来。又或者说恰是冲着那人参果树而来。而上清天弥罗宫中,正在听讲混元道果的镇元子一阵心惊肉跳,只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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