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满载而归

    赁给外乡人的房舍位于村尾,三座老旧的小院,一间小院的外墙已经呈颓塌之势,不过院子里桑树长势颇好,碗口粗的树杆,伞盖般的枝蔓,青绿浓密的桑叶,青红紫交织的桑果,一棵树盘活一间小院,这个垂垂老矣的废旧小院又重焕生机。

    “开春的时候有几个商队过来住过一段日子,他们走后,这里一直没人住,屋里落的有灰,你们收拾收拾。”房主跟隋玉说,又问:“你们住多久?”

    “住个四五天就走。”隋玉粗略地扫视一圈,问:“一晚多少钱?”

    “一钱,一个院三间屋,你们租几个院?”

    隋玉比出三根手指,她示意甘大拿钱。

    “先交五天的租子,五天后若是没离开,我让人再去给你送房钱。”隋玉说。

    房主收了钱就走了,出门前说:“院子里的桑果随你们吃,只能摘果,不能折枝。”

    “娘子,你坐树下歇歇,我们去屋里擦灰。”三草从骆驼背上扯下一块抹布。

    男仆卸骆驼驮的绸缎和木箱,女仆包上头巾去打扫房屋,宋娴让她的仆从出门挑水,已经过了晌,大家还空着肚子。

    隋玉走到桑树下摘桑果,这是棵老桑树,结的果子又大又甜,轻轻一掐,紫红的汁液顺着指尖流到手掌上,淌下一条深色的印子。

    宋娴捏着桑果涂抹指甲,突然说:“桑果汁还能染布。”

    “嗯,你没发现这个村种了不少麻?还有刚刚那个妇人,她身上的麻布裙是明亮的浅紫色,应该就是她们自己织布染布再裁衣。”隋玉仰头仰累了,她端着装满桑果的碗靠在树上歇歇。

    “这个村的人生活富裕,女人着罗裙,小孩穿着鞋,男人也少有光膀子的。”宋娴吹吹指甲,继续说:“在南山以西,包括河西四郡,多少光脚孩子,女人为了干活方便,还为省布,都是裁裤子穿。”

    隋玉点头。

    “还是关内富裕。”宋娴感叹。

    灶房里冒起炊烟时,男仆们牵骆驼出去吃草,小春红喊两个人过来打扫院子,院子里有骆驼拉的屎。

    待院子打扫干净,隋玉拿出六根木板铺在地上,木板上再铺上麻布,她将摘下来的桑果一颗颗放上去晒着。

    “晒五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晒干。”隋玉嘀咕。

    “能晒干,大热的天,人不吃不喝站太阳底下晒五天也晒干了。”宋娴翘着手指仔细看,不满意道:“桑果汁染指甲不好看,颜色太深。”

    隋玉往她手上看一眼,端着碗继续摘桑果。

    等饭做好,隋玉从树上蹦下来,一个个指腹大的桑果被她小心翼翼地摆在麻布上。

    宋娴看了直摇头,她偏头跟小春红说:“瞧瞧你们娘子,这仔细劲,她对自己的吃喝都没这么用心。”

    “娘子想小崽了。”小春红说,“您不给家里的孩子带桑果回去吗?”

    “这不是有你们娘子,她晒好了分我一兜就行了。”

    “没有你的,

    都是给我家孩子的。”隋玉立马拒绝,“想要就自己摘自己晒。”

    宋娴“嘁”一声。

    一碗桑果摆放整齐,隋玉拿着碗去灶房盛饭。

    “下午去村里买两只鸡,晚上炖一锅鸡,我请你们开个荤。”宋娴跟隋玉说。

    “我吃了鸡也不会分你一颗半颗的桑果干。”隋玉很是警惕。

    宋娴翻个白眼。

    “宋当家,我帮你摘桑果晒桑果。”小春红一脸讨巧。

    宋娴摆了摆手,“算了,我自己动手吧,免得被有的人比下去了。”

    隋玉勾了下嘴角。

    一顿晌不晌,晚不晚的饭吃完,仆从们出门打柴打草,隋玉跟宋娴带着四个仆从守家,屋里放的有绸缎有钱箱,不敢离人。

    老桑树上的桑果摘完,院子里也铺晒了半院的桑果,最先晒的那碗桑果已经发蔫,个头缩水不少。

    当日头西坠,赶在露水降下来之前,隋玉拿钱出去在村里买匹没染色的白麻布盖在桑果上。

    “什么价?”宋娴问。

    “一百二十钱,跟长安的布价一样。”

    “还是便宜些,你在长安是买布的匹数多,她才给你一百二十钱一匹。”

    隋玉点头,说:“下一次再来,我直接到太原郡买布。对了,我去买布的时候看见那家妇人还在织帛,极有光泽,你要不要给你女儿买几尺回去做手绢或是里衣?”

    宋娴垂眼咂摸一番,问:“你要买?”

    隋玉点头,丝帛细腻光滑,轻薄又透气,做里衣是极好的,而且只在屋里穿,除了自家人,旁人也不知晓。

    “行,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买。”

    “大掌柜,我们回来了。”甘大扛柴进来,手上还提着一捆韭菜和三个大萝卜。

    “哪来的?”隋玉问。

    “进村遇到的那个小孩给的,应该是他家大人让送来的。”

    有了萝卜和韭菜,再加上宋娴出钱买的两只大公鸡,隋玉掌勺炒一锅萝卜鸡,另外剁碎韭菜包四十个饼子,擀平了铺在鸡肉上蒸。连蒸两锅,待第二锅饼子蒸熟,鸡肉已经炒干了,肉和萝卜也炖烂了。

    一人一块饼两勺菜,吃完了再烧水煮一锅炒米,有干的有稀的,吃饱了各自找地方睡觉。

    夜半三更时,隋玉醒了,她喊醒宋娴和小春红,又去隔壁屋喊甘大甘二,五个人提着砍柴刀走出院门转一圈。

    守骆驼的两人听到脚步声立即睁眼坐起来。

    “没什么动静吧?”甘大问。

    “没有。”二黑说。

    “留着心,瞌睡了就换班,守夜的时候别打瞌睡。”隋玉提醒一句。

    二黑应好,他跟另一个人站起来。

    转了一圈,隋玉跟宋娴带人回屋睡觉,一觉睡过下半夜,天亮了才转醒。

    黍米粥已经煮好,隋玉囫囵喝一碗,放下碗就带人扛着钱箱去找齐生。

    到的时候,齐生一家刚吃完饭,见隋

    玉过来也没啰嗦,直接带人去村里挨家挨户询问谁家还有桑酒陈酿。

    老一辈的人口音重,很多话隋玉都听不明白,全靠齐生两边解释。

    待日头升起,齐生要回家摘桑叶喂蚕,隋玉开口说:“这几天我们无事可做,我让我的人去给你帮忙摘桑叶喂蚕。”

    齐生犹豫一瞬,点头说:“也好,你让你的人去我家干活,我替你跑腿买桑酒。”

    隋玉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觉得劳烦了人家要给些报酬,她又没什么好东西,只能付出劳力。显然,齐生误会了,隋玉不做解释,她让张顺带人送桑酒回去,他捎话让小春红一干人去齐生家帮忙,之后他再带人过来找她。

    齐生领着隋玉在小齐村挨家挨户问个遍也只买到九罐陈酿,而小春红和柳芽等九人一天内不仅摘够喂蚕的桑叶,还帮忙摘了十棵桑树上的桑果,就连蚕沙里的桑叶梗和碎叶子也择干净了。

    “明天我带你去我媳妇的娘家走一趟,我老丈人住在山上,桑果熟的晚,每年酿的桑酒卖不完。”齐生跟隋玉说。

    隋玉欣然答应。

    次日,隋玉带走二十二个男仆,宋娴带着她的仆从和小春红等人留在小齐村守着驼队。

    大概是人多,也或许是领路人靠谱,隋玉带人跟着齐生上山,买了桑酒和丝帛还在山上过个夜,什么意外都没发生,一行人齐齐整整下来了。

    回到小齐村已经是午后,宋娴正在院子里翻晒桑果,听见隋玉的说话声,她大步迎出去。

    “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隋玉笑道,“不过上山一趟,钱花完了。”

    “都买了桑酒?”宋娴问。

    隋玉摇头,她拉着宋娴回屋,把买来的丝帛给她看,蚕丝织成的帛布,薄薄的能透光,色泽温润,如莹白的月光。

    宋娴摸一下立即收手,她手上的老茧会把帛布磨出毛絮。

    “好看吧?”隋玉扯着帛布在身上比量,说:“夏天穿这个指定凉爽。”

    “多少钱一匹?”宋娴更关心价钱。

    “四百三十钱一匹,染色的是四百八十钱一匹,两样我各买四匹。”隋玉说。

    “比绸缎便宜。”

    “这是素面,绸缎有花纹啊,而且还分织法,肯定更贵重一些。”隋玉将帛布卷好,说:“你要是打算买帛布就今天去买,我们明天就走。”

    “这么急?你的桑果还没完全干。”宋娴往出走,说:“我去村里问问,昨天我帮一家人摘桑果,那家人还不错,我去问问她家有没有帛布。”

    隋玉出去安排事,她打发张顺带两个人去村里买竹筐和干草,青山带人去村里买黍米和面粉。

    最后半箱钱分完,隋玉带着小春红去找齐生的媳妇挖桑树幼苗和十条白蚕。

    妇人打发她儿子去挖桑树,她挑出十条大白蚕放个破瓦罐里递给隋玉,交代说:“这是夏蚕,再有十来天就能结茧,蚕结茧了你别管它,在罐子里铺块布,蛾子出来了就会下籽。

    等到明年春天……我不清楚你家那边冷不冷,反正桑树发芽了,你就把蚕籽夹在身上捂着,暖和了,蚕就孵出来了。”

    隋玉明白,她小时候也养过蚕,不过长大了觉得蚕长得吓人,就再也没碰过。

    齐生的儿子也回来了,这小孩忒大方,挖了四棵比他还高的桑树幼苗回来,还周到地种在破罐子里,罐子里灌满土。

    “等我下次过来,我给你捎来一顶狼皮帽。”隋玉摸摸小孩的头,许诺说:“若是猎到野狼,我给你带狼肉干和狼皮袄。”

    小孩眼睛一亮,转身又要往外跑:“我给你再挖两棵大树。”

    “够了够了。”隋玉喊住他,见小孩步子不停,她赶紧喊:“我们带不走大树,太重了。”

    小孩止步在院外。

    “嫂子,我们走了啊,下次过来,我再来拜访。”隋玉告别。

    妇人笑着相送,走出小院,她牵着小孩站在路上目送隋玉带人抱着桑树往村尾走。

    ……

    隔天一早,奴仆们将买来的竹筐绑在骆驼身上,筐里垫上干草,这才将酒罐子放进筐里。

    一头骆驼驮两罐酒,前二十头骆驼驮酒,后面的二十头骆驼驮空钱箱、绸缎、帛布和干粮,来时都是骑着骆驼过来,回去时有了货,人只能徒步。

    “我们只住了三晚,租房的租子可退了?”小春红突然想到这事。

    “退了,我去要的。”甘大接话。

    “没为难你吧?”隋玉问。

    “没有,我用退的租子钱又在她那里买四斗黍米。”甘大笑一声。

    “不错。”隋玉赞一声。

    来时只用了七天,回程的路走了十天,紧赶慢赶,在八月二十的晌午,隋玉带人挑着筐走进长安城,用绸缎换回陶器。

    至于二十匹粗布,因着农妇不答应以绸换布,隋玉去绸缎庄卖掉一匹半的绸缎,搬着钱箱去换回二十匹粗布。

    二十匹粗布四头骆驼可驮,近两百件陶器中油盏和陶碗不占地方,装酒罐的竹筐就能容纳,剩下的四十个陶釜和四十个面盆就捆在剩下的骆驼身上。

    回程的路越走越寒冷,隋玉让每个人背一大捆干草,一切准备妥当,她带队返程,踏上归家的路。

    第202章 小崽捎话

    八月底,离开长安的商队众多,带着暖意的北风里,悠扬的驼铃声不绝于耳。

    骆驼负重,蹄声也重,踢踢踏踏之下,烟尘如雾,半天走下来,黑发蒙灰变成灰黄色。

    骆驼去河边饮水,人也跟着停脚歇息,隋玉先将裹着桑果的麻布提远些摊开继续晒着,这才去河边洗脸拍灰。

    “这要是下场雨压压灰,路上就没这么呛人了。”小喜叉腰吁气。

    小春红扬起巴掌,斥道:“胡说八道,若是下雨,我们还怎么赶路?”

    小喜吐了吐舌,自己动手轻拍下嘴,祷告道:“我胡说八道的,天爷爷你别当真。”

    “快秋收了,这段时间应当不会下雨。”隋玉拄着膝盖站起来,催促说:“喝水的喝水,撒尿的撒尿,肚子饿了就填些食,一盏茶后,我们继续赶路。”

    说罢,隋玉去照顾十条白蚕,有七条白蚕已经在吐丝了,这时候它们不吃不喝,不过隋玉还是从桑树苗上揪几片桑叶丢进去。

    “你不累啊?”宋娴瘫坐在地上,她伸手说:“来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你没练过,等回敦煌了,你跟着我们一起跑步,日日跑三五圈,习惯了就不觉得走路累人。”隋玉走过去一把扯起她。

    宋娴没吭声。

    隋玉笑笑,她去翻看桑果。

    一盏茶过去,后面的商队赶了上来,隋玉赶忙召集人和骆驼继续赶路,她带人走了,后面的商队停下歇息。

    隋玉拉开距离走到一旁的豆子地往后看,奈何骆驼踏起的烟尘太重,模糊了后面商人的脸,她也认不出是不是相识的商人。

    又走一个时辰,宋娴实在走不动了,她让仆从拆下骆驼驮着的布匹,她骑坐在骆驼上,仆从抱着草捆,布匹放背篓里背着。

    “玉妹妹,我跟你说,明年再出关,你多带些骆驼,免得人受罪。”不用受累,宋娴有心闲唠了。

    隋玉指了指前后的商队,每个商队都有人徒步走路,有骆驼有余钱的情况,大伙儿都尽可能多载货,东来西往一趟多费事,一来一往就是半年,这种情况哪会考虑人是否受累。

    走商本就是受累的活。

    宋娴不说话了。

    骆驼耐饥耐渴,早上喂一次,晌午遇河解个渴,驮着重物走到天黑还是神采奕奕的。

    “娘子,晚上歇吗?”张顺问。

    隋玉摇头,说:“不歇,没进山路好走,扎几个火把照亮,我们继续走。若是晚了,洪池岭上下雪了,我们可要遭罪了。”

    张顺松口气,他也担心越往西越冷,若是洪池岭下雪早,人和骆驼都要遭罪。

    后面的商队见前面的商队燃起火把,他们也扎上火把照明,跟着前面的商队继续走。

    行至半夜,路过一个村落,隋玉让驼队加快速度,仆从牵着骆驼举着火把大步跑起来。

    宋娴直起身,她警惕地攥着砍柴刀四处逡巡,不知谁举着火把从她旁边跑过,借着火

    光,她突然看见麦地里站着一个人,面无表情的人脸突然闯进视线,她吓得差点从骆驼上摔下来。

    后面的商队也跑了起来,沓沓蹄声响,应和着前面凌乱的蹄声和脚步声。

    宋娴回头再看,黯淡的月色下,麦地里没有突兀的黑影,只有麦苗摩擦在一起的唰唰声。

    她一时无法断定是不是眼花了。

    酒罐子里的酒液震荡,风里似乎也有了酒香,月色下暗色沉沉的村落被远远抛下,隋玉吹响哨子,骆驼慢下步子,人终于能大口大口呼气。

    “怎么回事?”宋娴跳下骆驼问。

    我听客商说过,位于偏僻地方的村庄容易生匪生贼,从商队里随便扯走一匹布够他忙活一整年了,若是扯走一匹绸缎,盖房娶妇是不用发愁了。”隋玉清了清干得发疼的嗓子,她回头往后看,后面的商队也赶来了,她咽了咽口水,说:“那个商队也在跑,估计这个村落真有贼。”

    “我刚刚在麦地里好像看见人了。”宋娴悄悄说,“惊得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喘过气。”

    “我也看见了。”张顺开口。

    “继续走啊,别耽搁。”后面的客商大声喊,“再往前走二里路。”

    隋玉让张顺应一声,她检查下骆驼背的酒罐子,酒渍从坛盖的缝隙里溢出,好在捆的有草绳,盖子没掉,洒的酒水不多。

    熄灭的火把吹着,有火苗照亮,甘大甘二赶着骆驼继续走夜路。

    宋娴走到隋玉旁边,说:“你摸摸我的心,现在还怦怦跳。”

    隋玉笑了,说:“心放肚子里,这些夜里打劫的贼只图财,种地的人,你让他杀人他也没胆子。”

    “若是杀人呢?”小春红探头过来问。

    “除非能将一个商队的人杀光,跑走一个,这事闹到官府去,我们河西四郡又要多一群开垦挖渠的人。”隋玉解释。

    宋娴听了这话平静下来,她沉默几息,问:“若是在关外,遇到今晚这种情况是不是就跑不了?”

    “哎,前面的商队,可以停下歇歇了。”后面的客商喊,“停下歇歇,明天我们一起再赶路,你们是要去哪里?”

    张顺看向女主子,见她点头,他高声喊:“我们去敦煌。”

    “巧了,我们同行。”

    “停下歇半夜。”隋玉开口,转而又跟宋娴说:“商队请的有镖师,关外汉人也不少,商队结伴而行,有这些保障,除非是贼匪比我们人多,寻常人也不敢跟商队搏命。再不济,打不过我还能弃了商货骑骆驼逃跑。”

    竖着耳朵的奴仆听了这话,心里的担忧少了些。

    “要是关外的小国都是我们的就好了,有官府管着,胡人哪敢拦路杀人。”小春红愤愤道。

    隋玉会心一笑,朝廷会派兵管辖西域事务的,至于哪年她不记得。

    青山带人去附近捡柴,火堆烧起来后,他们将骆驼驮的竹筐搬下来,酒罐和陶器最重,没了这些,骆驼也能躺下歇一歇。

    后方

    有人过来了,隔着火光,隋玉觉得来人面熟,见张顺领着人过来,她迎几步热情地寒暄。

    她一开口,客商愣了一下。

    “你们是不是在敦煌的城北客舍住过?”隋玉主动问。

    客商盯着她,试探着问:“可是玉掌柜?”

    “大哥好眼力。”隋玉笑了,“今年还去我的客舍过年。”

    客商抚掌,他上下打量隋玉几眼,不可置信道:“玉掌柜?还真是你啊?你这是来抢我们的生意?”

    “不不不,是跟你们做伴。”隋玉邀他去火堆边坐,说:“我运气好,来时跟一队胡商去长安,回去又遇到相识的商队,接下来的路程我们相互照应。”

    客商默然,他一时怀疑隋玉在敦煌开那个客舍就是为了结识商队,跟关内关外的商队都有交情,她这一路多顺遂啊。

    “你不在家开客舍,跑出来吃苦做什么?”客商问,转眼认出宋娴,他啧啧道:“了不得啊,你俩着实胆大心大,多少男人都不敢出来走商。”

    “我也是被逼的,去年胡都尉不做人,他指使他小舅子在我的客舍旁边也盖客舍,我盖房的钱还没赚回来呢,他搞这一手,逼不得已,我只能想出路。”隋玉哀叹着解释。

    客商了然。

    青山端来两碗油茶,隋玉接过递客商一碗,问:“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王平。”走了一天的路,王平也饿了,他接过油茶碗大口吞咽,末了说:“既然是熟人,我们两个商队一起走,人多势众,路上的毛贼不敢下手。”

    隋玉点头答应。

    “那我过去了,不耽误你们休息。”

    人累骆驼疲,隋玉主仆三四十人草草填饱肚子,各自用干草铺地,盖着离家时带的褥子躺下睡觉。

    火堆渐渐熄了,几簇小火苗跳跃,转瞬,火堆上只余火星。

    天亮时,火堆只余灰烬,一丝余温也无。

    趁着骆驼还没起身,仆从们合力抬着装酒罐的竹筐绑在它们身上。

    仆从都忙着,隋玉跟宋娴负责烧火煮饭,离开长安时买的烙饼还有三箱,今早煮锅黍米粥,热粥泡冷饼,吃饱肚子能挺到晌午。

    后面的商队吹响哨子催促,隋玉回应一声,她捧起刚引燃的木桩子动身赶路。

    宋娴跟在她旁边走路,没有再骑乘骆驼。

    隋玉最初没在意,然而过了晌,宋娴累得喘粗气,还是坚持走路,一直到日落黄昏,她一直闷声坚持着。

    隋玉恍然,问:“你明年也打算出关?”

    “我跟你做伴,不行啊?”宋娴瘫坐在地上,身子一仰,忒不讲究地睡在草地上。

    “行,怎么不行。”隋玉高兴。

    宋娴笑笑,她望着漫天的红霞怔神。

    山外歇一夜,天亮后,山里的雾气散了,隋玉领队走进南山古道。

    山中小道上遗有骆驼粪,一堆堆熄灭的灰烬,洒落的炒米,路边码的湿柴,这都是先一步路过的商队给后面

    的商队留下的指引。

    跟着这些痕迹走,隋玉等人只用防备树杈上垂的蛇,以及山里的野物,旁的不需操心。

    又听见群马奔腾的声音,隋玉爬上树远眺,草原上的牧师苑隐约可见,她想了想,还是放弃绕路过去,下次入关早些动身,届时再绕路过去看能不能祭拜隋虎。

    山中绕行半个月,隋玉遇到头一个从关外回来的小商队。

    “哎,大公,你们路过敦煌住在哪个客舍?”宋娴高声问。

    噢,城北的长归客舍,那里吃住都方便,被褥干净,饭食的味道也不错,客舍里有客房还有仓房,还有牲畜圈,有人守夜,一晚只要一钱。”西归的客商熟练地介绍,“你们听我的,去敦煌就在城北客舍过冬,掌柜的男人是军中千户,没有地痞无赖敢去找茬。”

    “这就是玉掌柜啦。”宋娴指着隋玉笑,打趣说:“没认出来吧?大公,我们跟你打听打听小掌柜的消息。”

    “小崽啊——”客商笑,随即反应过来,他盯着隋玉看,说:“你兄弟说你去长安了,我本是还不相信。”

    隋玉微微一笑,问:“大公,你可看见小崽了?”

    “看见了,他天天跟他舅舅在客舍玩,小掌柜长得好,嘴巴又会说,天天拿赏钱。”说着,客商扭身问一个族人要一个铜钱串,转手扔给隋玉,说:“这是小掌柜偷偷给的,托我们给他娘带话,让她早点回家。”

    隋玉的眼泪立马就出来了,她攥着铜钱串抹掉眼泪,扯出笑说:“多谢大公捎话。”

    “赶快回去吧。”客商笑了,“我们给你们让路,你们先走。”

    “祝安。”隋玉道声平安,火急火燎地催赶驼队前行。

    第203章 母子见面

    走出南山,沿着河流往西,一南一北两岸,皆有商队赶路,驼铃声压过浪涛声,一波一波传向密林高山。

    “饼子哎,买不买饼子?”附近的农户挑着筐大声叫卖。

    张顺绕路过去看一眼,是黍米豆渣饼,这个咽下去剌嗓子,自从被隋玉买回去,他再也没吃过这东西。

    “几文钱一个?”张顺问。

    “八文钱一个。”

    张顺立马拉下脸,掌心大的糙饼还卖八文钱一个,抢钱啊?

    他跑过去跟女主子说,隋玉立马摆手,说:“再捱一天,大河的河边等候过河的商队少不了,排队的时候,我们自己发面烙饼。”

    “玉掌柜,你们不补充干粮?”王平拎一兜黍米豆渣饼过来。

    “不值当,饼子不好吃,卖价还贵。”张顺接话。

    王平耸肩,“没办法,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大肥羊。”

    这是隋玉第二次听到“大肥羊”之说,她笑了笑,越过卖饼的摊子继续走。

    “哎?是玉掌柜吧?”对岸听到声的客商开口。

    隋玉惊喜地闻声转过头,她高声说:“对,是我,我记得你们,去年春天出关的,今年才回来啊?”

    “对啊,这趟跑的远。”客商看看她,说:“你家小崽分我半块芋头糕,让我们帮他找娘,你瞧瞧,这半块芋头糕没白吃。”

    隋玉笑了,她高兴地说:“等你们再来敦煌,我送你们两笼芋头糕。”

    “那行,账先记下了。”

    调侃完,客商正经问隋玉:“孩子那么小,你就舍得离家?我问小崽还记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孩子摇头。”

    隋玉落下笑,半真半假地说:“你可真够讨厌的,往我家孩子伤口上撒盐。”

    客商微愣,笑着说:“孩子聪明,忍不住逗一逗。”

    “三笼芋头糕,往后不准再逗了。”隋玉叮嘱一句,说:“不跟你唠了,我的商队走远了。”

    “行,我们也该走了。”

    王平叫住隋玉,他分她一块糙米豆渣饼,问:“孩子多大了?我印象中你还没孩子啊。”

    “你上一次路过敦煌应该是我的客舍才落成,盖客舍的第二年就怀娃了,再有两个多月,我孩子都满两岁了。”隋玉咬口糙米豆渣饼慢慢嚼,她郑重地说:“到敦煌了,我介绍你跟他认识。”

    王平想笑,他认识个两岁的小儿做什么。

    宋娴在招手,隋玉跟王平说一声,她迈开腿大步跑。

    同行的镖师见了,说:“这个玉掌柜练过,跑动的时候腿脚轻盈有力。”

    “她男人是军中千户,应该是教过的。”王平接话。

    “是个武夫啊,难怪心大到让妇道人家出来走商。”镖师了然。

    “你们镖队里可有女镖师?”王平二叔问。

    “有,不过女镖师不出远门,都在武馆里教弟子。”

    “那就不算镖师。”王平

    二叔语气淡淡。

    镖师诧异,听这话的意思,这个二当家似乎还有维护那个玉掌柜之意?

    商队继续顺着河流前行,天色近晚时,隋玉看见路边卖板栗的,想到小崽跟赵西平都没吃过这东西,她跑过去问:“板栗怎么卖?”

    “一背篓是六十钱。”

    这一背篓顶多十斤,板栗上的毛壳还没剥掉,隋玉长吁一口气,正琢磨着钱箱里的钱还够不够,她突然想到以物易物。

    “我这里有陶釜,胎质细腻,从长安买来的,你换不换?”隋玉问。

    见他似有意动,隋玉喊张顺提个陶釜过来,张嘴就是胡侃:“这个陶釜我买来一百钱,我又运这么远,按一百二十钱算,我用个陶釜换你两背篓板栗。”

    卖板栗的男人伸手敲敲陶釜,又摸摸釜底,釜底还盖着什么印章,他摩挲着纹路问:“这是不是字?”

    “对,长安陈氏四个字。”隋玉夺回陶釜,问:“你换不换?不换我就走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才不听你漫天叫价。”

    “换,我没说不换。”男人有些急切,他夺过陶釜,连背篓带板栗一起给隋玉,“提走吧,天黑了,我也该回去了。”

    张顺提走两背篓板栗,问:“我们亏了吧?”

    “不知道。”隋玉摇头。

    天黑也不歇,连夜赶路,天明时抵达大河河岸,昨夜的商队已渡河,排在隋玉前面只剩两个商队,对岸倒是有一堆人,不知道是几个商队。

    趁着还没轮到他们,隋玉安排小春红、柳芽儿、甘大甘二用桑酒的酒糟发面揉面,其他人则是席地而睡,睡一两个时辰,发的面也开了。

    没有案板,面团只能在面盆里揉搓排气,揉光滑了揪一坨摁扁贴在铁锅上。

    王平跟他二叔走过来,他啧啧称奇道:“你们还挺有闲情,不嫌费事的。”

    “人多手快,不费事。”隋玉说。

    王平坐下不动了,金黄的烙饼出锅,他手快去拿,烫得呲牙咧嘴都舍不得丢。

    隋玉给二当家递一个烙饼,之后烙饼再起锅,她就铲进左手边的面盆里,让他们拿不到。

    从上午等到黄昏,从长安买来的两陶釜面烙完一釜了,青山他们捡回两担柴了,终于轮到隋玉一行人渡河。

    不巧,撑羊皮筏子的船家是隋玉来时认识的那个,船家一见她脸就垮下来了。

    隋玉心有忐忑,以为胡乱吹嘘的谎话被识破了,然而不等她开口,船家粗着嗓子说:“愣着做什么?还是那个价,上船。”

    隋玉欢快地应一声,仆从们牵着骆驼往河面上拽。

    隋玉从陶釜里拿出一沓烙饼,又捧出一捧板栗踏上羊皮筏子,这些送给船家,她在船上又厚着脸皮跟他唠嗑,待渡过大河,船家的脸色好了许多。

    “后年再见。”隋玉跟船家挥手。

    “明年我就不干了,下水多了,每逢变天,腿里面酸疼酸疼的。”船家说。

    “您老怎么称呼,我明年出

    关了去西域看看,若是有治这病的法子,我后年过来找你。”

    船家犹豫一瞬,不知道嘀咕几句什么,还是怀有期待地说:我叫郭老拴,那个撑皮筏子的是我大儿子。”

    告别船家,隋玉往洪池岭的方向走。

    “山上可下雪了?”张顺问等船的客商。

    “我们下来的时候还没下雪。”

    “还不到十月,就是下雪也下不大。”

    张顺道声谢,跑着跟上商队。

    前有商队带路,隋玉跟着他们走,王平一族的商队跟在隋玉的商队后面。

    攀爬七天,抵达山谷,寒风刺骨,赶路的人将所有的衣裳都穿身上,还披着被褥缩着脖赶路。

    雪山顶上下着大雪,山谷岩石缝隙里的水已结冰,稀疏矮小的野草已枯黄,放眼望去,天地间除了雪色就是枯黄之色。

    不敢休息,上山的商队都急着赶路,日夜不歇。

    隋玉给每个人发五张饼子,饿了咬一口嚼嚼,渴了抿口冷水,吃喝都不能耽误赶路。

    连行两天两夜,终于走出山谷,隋玉困得走不动了,她让人搬下毛毡和木板搭毛毡屋,给骆驼扔五捆干草,再也顾不上什么,毛毡屋一搭好,她就钻进去睡觉。

    另外两个商队亦如是,他们也有毛毡,不仅有毛毡还有毛毯,舒舒服服睡一觉,睡醒了继续赶路。

    翻过洪池岭,进入武威郡,山上寒冷刺骨,积水成冰,而山下的庄稼地刚忙完秋收,农人挑担张罗着卖粮。

    隋玉找家农舍狠狠睡一觉,骆驼也补上粮草,豆粕和黍米混着喂,歇过两天,商队再次动身赶路。

    进城时已交过入关钱,出城时查验“过所”文书,守城官盖个章,放商队出城。

    走过武威,经过张掖,出了张掖,风里有了黄沙,又干又冷。隋玉听走在前面的客商骂这个鬼地方,她却浑不在意,越靠近敦煌,她越是精神。

    徒步走进酒泉郡已是十月底,眼瞅着天上要落雪,隋玉还是拐道回婆家一趟,赵二嫂刚出月子,孩子还小不能赶远路,为了避免妯娌心里有意见,隋玉只接二老去敦煌。

    出酒泉头一天,天上就落雪了,赵父赵母骑着骆驼蒙着毛毡不怕冷,隋玉就没停止赶路。

    敦煌城,赵西平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里发愁,他顶着风雪出城一趟,等了一整天也没等回隋玉的影子。

    天黑了,隋良牵着外甥捧着热水囊竖耳听风的声音,牲畜圈里的骆驼走动,驼铃声叮当响,但远处没有驼铃声传来。

    “舅舅,我爹呢?”小崽探头往外瞅。

    想着他姐该回来了,隋良不再隐瞒,说:“你爹去等你娘了,你娘快回来了。”

    小崽愣了下,第二天赵西平再离开客舍,他抱着他爹的腿也要去。

    当驼铃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赵西平陡然精神,他看了看怀里的儿子,说:“我带你去接你娘,看你还能不能认出她。”

    小崽往东看,下一瞬被赵西平摁在怀里。

    “终于看见敦煌的城墙了。”隋玉激动大喊,“我回来了——”

    宋娴笑笑,这一趟可真够不容易的。

    “娘子,你看那是不是大人过来了?”小春红喊。

    单匹骆驼越跑越近,赵西平跟前面的商队打听一下,得知隋玉就在后面,他从狼皮袄中掏出孩子,放慢靠近的速度。

    “待会儿记得喊娘,她可想你了。”赵西平嘱咐。

    隋玉从商队里跑出来,小崽看见她了,他认真地瞧着,在隋玉走近时,他突然落泪大哭。

    “这是认得你。”赵西平冲隋玉笑,他抱着小崽蹦下骆驼,说:“这臭小子记性挺好,我还以为他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隋玉没说话,她靠近他们父子俩,默默望着瘦了许多的孩子,小崽脸上的奶膘瘦没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越发大。

    小崽抹去眼泪,眼巴巴地朝她伸出手。

    隋玉一把抱住他,她亲亲他,小崽刚止住哭声又委屈地大哭,他扯着她的衣襟,脸埋进她的脖颈里。”崽崽不哭,娘回来了。”隋玉紧紧搂着他,轻声哄道:“你托商队捎给我的话,娘都收到了,一听到消息就赶回来见你,我也想你了。”

    第204章 别扭

    一股劲风席卷着荒野上散落的碎雪追随着驼铃声而去,雪地里凌乱的蹄印覆上一层白,在驼队走进城门后,自东向西而来的一趟印记在风雪中缓缓消失。

    凌厉的寒风在入城后变得温和,宋娴捋了捋结了冰霜的发丝,她左右看一眼,目光又移向长街,街上零星游走的身影中没有来接她归家的。再看坠在后面亲亲热热说话的一家人,宋娴宛如被烫了一般,她迅速收回视线,冻得失去知觉的耳朵快速升温,心里的恼意和失望让她耳根发烫。

    没跟隋玉打招呼告别,宋娴径直带着八个仆从往回走,驮货的骆驼留给隋玉。

    隋玉无意抬头看一眼,顾不上多想,心神又回到小崽身上。

    民巷,老秃听到驼铃声,他从墙上取下帽子扣头上,吆喝一声,二五个人一起快步往外跑,半道看见商队往北去,老秃刚慢下步子,又看见后面还有一个商队。

    “你俩快跑过去,把后面的那个商队截下来。”老秃使唤年轻小子跑腿。

    两个年轻小子涉雪跑个一丈远,正准备出声叫住人,他们看见牵着骆驼的赵西平,两人一下就蔫巴了,总不能还从千户手里抢客人。

    “怎么回事?”老秃大声斥道。

    赵西平看过来,他跟隋玉说两句,隋玉抬头,见到故人,她有些激动地打招呼:“老叔,好久不见啊。”

    老秃怔了一下,他慢下步子,出声道:“是你啊?听说你组个商队去走商了?”

    “刚回来。”隋玉答。

    老秃没再说话,他望着一群骆驼驮的东西,有几头骆驼背上还披着骆驼皮,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好东西。

    “有时间去我那里坐坐,我先回去了。”隋玉说。

    老秃点点头,等驼队拐弯了,他转身原路返回。

    “玉掌柜一个女人还敢翻山越岭去走商,也不怕出事。”一个年轻的小子愤愤道,“又是盖什么茶肆,还出去走商,全天下的钱都让他们一家赚了。”

    老秃瞪他一眼,斥道:“没用的东西,有胆子你也出去跑商。”

    他现在是明白了,隋玉这人是走一步看二步,每一步都稳打稳扎,买奴隶的时候恐怕就有组商队的念头,所以敢入关经商还能带着货物齐齐整整回来,都是早有准备的。若是说在盖客舍抢生意方面,老秃对隋玉还抱有些许怨念,这下是彻底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得承认,隋玉虽比他年轻,虽是一个女人,但确实比他有胆有谋算。

    靠近长归客舍,隋玉一眼发现荒野上多了一座房子,她看赵西平一眼,问:“这是新盖的茶舍?”

    “对,你走的时候给家里留六千钱,我没买奴仆,全用来雇人盖房了。”

    隋玉蹙了眉,问:“那地里的活儿都是你一个人忙活的?”

    赵西平笑了声,秋收时人手不够,他去黄安成家借了四个男仆,加上他跟隋良,还有四个负责送水送饭的小孩,倒是没耽误秋收。

    “姐!”隋良大步跑来,“你可

    算回来了,我担心死了。”

    隋玉腾出一只手抱了下弟弟,说:“半年不见,你长高了些,还壮了。”

    隋良搂住她比了比,他比他姐高了。

    小崽从隋玉怀里抬起头,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看向他舅舅。

    “你娘回来了,你又娇气了,多大的孩子了,还让抱。”隋良敲他一下。

    小崽抽下鼻子,扭头又埋在隋玉怀里。

    “姐姐谢谢你替我照顾小崽啊。”隋玉拍拍隋良。

    隋良不高兴了,“谁让你谢啊,小崽是我外甥,我该照顾他的。”

    “你不仅尽了舅舅的责任,还操着当娘的心。”隋玉推了隋良一下,说:“小崽的爷爷奶奶来了,还没认出来吧?去打个照呼。”

    “进屋再说吧。”赵西平开口。

    隋玉抱着小崽先进屋,骆驼驮回来的货交给赵西平收拾。

    殷婆送来一桶热水,她看看隋玉,又看看小崽,说:“这下小崽可高兴了,不用再念着你了。”

    隋玉放下怀里的孩子,说:“去跟爷爷奶奶说说话,娘去洗手洗脸。”

    小崽看眼赵父赵母,隋玉一动,他紧紧跟上,生怕她又不见了。

    隋玉索性也给他洗个脸,她笑着问他:“还记得我?”

    小崽瘪着嘴点头,清澈的大眼睛又浸满泪水。

    “再哭就成一个水娃娃了,天这么冷,出门就结冰,我还要抱你去灶边烤火解冻。”隋玉用微烫的棉布蒙上他的眼睛,哄道:“不哭了,娘给你带了好吃的果子,待会儿带你去拿。”

    正说着,小春红提着两背篓板栗和一釜桑果干送进来,“小崽,你可还记得我?”

    小崽盯她几眼,认真地摇头。

    小春红失落地“啊”一声,转头跟隋玉说:“娘子,小崽不爱说话了。”

    “估计是想在他娘面前好好表现,在装可怜。”隋良揭穿小崽的伪装,说:“他就不是个安静的性子。”

    小崽偷偷瞪隋良一眼,隋玉瞧见了,她忍不住笑了。

    赵父慢吞吞走到门口,转身看着小崽,这个孙子长得像隋玉,除了个子,一点不像他爹。

    隋玉抠坨驼油搓化涂抹手脸,末了又在小崽脸上搓了搓,她指着赵父说:“这是你爷爷,你爹的爹,叫一声。”

    “爷爷——”小崽稚声稚气地喊,他好奇地盯着这个老头。

    赵父应一声,说:“孩子两岁了,我们还是头一次见。”

    “隔的太远了,来往一趟不方便。”隋玉又拉着小崽去跟赵母说话,说:“妹妹家的阿宁满周岁了,今天天晚了,明天让西平带你们去看小米和阿宁。”

    赵母点点头,她伸手牵住小崽,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老二一家的事她是插不了手了。

    赵西平从门外大步进来,看着隋玉说:“洗澡水烧好了,你要不要去洗洗?腿脚又生冻疮了吧?”

    隋玉下意识缩了缩手,手上也长冻疮了。

    赵西平当做没看见,他回屋给她拿换洗衣裳,今年给小崽做新袄的时候,他也给隋玉置办了两身,一套羊毛填充的袄裤,一身兔皮袄和一条芦花裙。

    隋玉跟赵父赵母说一声,她牵着小崽出门。

    “嫂嫂——”阿水从外面跑回来了,嫂嫂,你回来了啊。”

    “是啊,我回来了,想我了吧。”

    “想了,我可想你了。”

    “我带回来了好吃的好玩的,待会儿拿给你。”隋玉松开小崽的手,说:“跟你姑姑玩,我去洗澡。”

    小崽紧跟两步,又被阿水拽住。

    赵西平拿着一沓衣裳进来,路过时问:“赵明光,你喊你娘了吗?”

    小崽支吾两声,没有说话。

    赵西平轻哼一声,他推开仓房门进去,转手迅速关上门,还拉上门栓。

    隋玉抬头看他,隔着升腾的水汽朝他撩水。

    赵西平垂下眼,放下衣裳,他提着热水桶过去,沉默地给她洗头发。

    仓房里安静的只有水声,夫妻二人没有说话,时隔半年再见,两人心里都藏着许多话,但这时什么话都不重要,说什么话都表达不了心里的情愫。

    “爹——”小崽敲门。

    赵西平没理。

    阿水把小崽牵走了,不多一会儿,小崽又偷跑过来,他靠在紧闭的木门上等着,像个小驴似的在门外打转。

    水凉了,隋玉从浴桶里走出来,赵西平给她挽着湿发,一手帮她快速套上厚衣裳。

    最后套上芦花裙,隋玉坐在椅子上由着他看腿脚上的冻疮。

    “今年冬天你又难受的厉害。”赵西平攥着她的脚拍一下,快速给她套上足袜穿上鞋。

    “不是有你嘛,我不怕。”隋玉俯下身,捧着男人的脸亲一口,说:“我在外面好想你。”

    “吃苦了吧。”

    “还好。”身体受苦不难熬,就是想家想孩子的时候,情绪低落得让她想哭。

    “爹——”小崽听见说话声了,他又开始敲门。

    “他一直不肯开口喊我。”隋玉捂住眼睛,有些哽咽道:“小崽还是跟我生疏了。”

    “过两天就熟了。”赵西平拉她往出走,说:“我让他喊。”

    “别,别逼他,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了,我能等。”隋玉赶忙阻止他。

    门开了,小崽仰头望着爹娘,他犹豫着伸出手,牵住赵西平的手。

    隋玉轻轻吁口气,说:“阿水呢?小崽去找阿水,还有阿羌和花妞,大壮去哪儿了?我请你们吃桑果。”

    阿羌和花妞从灶房跑出来,阿水和大壮在外面看甘大甘二挖坑栽桑树,隋玉从灶房拎走一壶开水,牵着小崽带着一帮小孩回屋。

    桑果晒的时候落了灰,隋玉倒水将桑果干冲泡开,水沾到桑果立即变色,阿水惊呼一声,她趴桌上认真盯着。

    “嫂嫂,水能喝吗?”阿水问。

    “能,你去拿一摞碗过来,我给你们一人泡一碗。”隋玉捻一颗桑果喂给小崽,她也抓两个嚼,剩下的让阿羌她们自己拿着吃。

    估摸着舌头染上色了,隋玉吐舌给小崽看,“你的舌头也变色了,你吐出来看看。”

    “我的舌头也变紫了,像狗舌头。”大壮扯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

    大黑狗的舌头上有紫色的胎记,大壮就认为狗舌头是紫色的。

    小崽看看其他人的舌头,他也吐出舌头垂眼看,又看看隋玉,他嘻笑一声,又抓二颗桑果喂嘴里嚼。

    这下不仅舌头是紫的,牙也成了紫色。

    隋玉这时拿出挂满蚕籽的布,十个蚕茧只有七个破壳出蛾,下了两张布的蚕籽,她用剪子剪成五份,说:“明年春天的时候,今天种下的四棵桑树发芽了,你们就把蚕籽夹胳肢窝里捂着,捂出小蚕,蚕吃桑叶,你们吃桑果,蚕长大了就会结这样的茧子,这个茧子能卖好多钱呢。”

    小崽一听,他拿走最大的一块布。

    吃了桑果还有板栗,隋玉让赵西平提个火炉子过来,她用剪子剪破板栗壳再放在炉边烤,烤熟了总是先喂给小崽。

    小崽欢喜极了,依偎在隋玉怀里不挪步,出门撒尿还要牵着隋玉一起出门。

    第205章 小犟种

    天色近晚,赵西平带人从千户所的房子里搬来一张木床,客舍的主人院还剩一间空房,搬张床进去就能住人。

    趁着隋玉不在,赵母狠狠捶老三一拳,她压着声音说:“你媳妇抛下孩子出门做生意,你就不拦一拦?去年回去过年,你连个屁都不放一个。”

    赵西平不作声,懒得啰嗦,任打任捶。

    “你家还缺钱?你让她出去做卖命的行当?”赵父粗声训斥,“你们才过几年安稳日子?老实点不行?你去跟她说,往后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也不准去了。”

    赵西平垂眼思索,臊眉拉眼地说:“要说你去说。”

    “咋?你还怕她不成?”赵父瞪眼。

    “家里的钱都是她赚的,我的俸禄还不够她交缗钱……”赵西平欲言又止。

    赵父哑声。

    “爹,你去找隋玉说。”赵西平试探,他怎么感觉他爹娘似乎还有些怵隋玉?以前要是有意见,这老两口估计会背着他跟隋玉念叨。

    赵父不接腔,他早看明白了,老三这个家,拿主意的是隋玉,前年惹人家不高兴,去年压根不提接他们二老过来过年。如今她挣大钱了,他越发不敢惹,就怕惹得儿子儿媳吵架,到时候隋玉再带着孩子跑了,这个家也就完了。

    “她像是能听我们话的人?”赵母没好气,“你们成亲多少年了?加上成亲和今年这次,就登过三次婆家门,她心里记仇着呢。”

    这个赵西平心里也明白。

    “爹,吃饭。”小崽跑进院子喊。

    赵父和赵母立马止声,赵西平落了清净,他拍拍手上的灰往外走,跨出门了又转身进来,他叮嘱说:“爹,娘,你们过来就好吃好喝好玩,别的事不插手,我跟隋玉的事,我们心里有数。”

    “我们在她面前什么都没说。”赵母立即出声表明清白。

    “那就行。”赵西平再次踏出门,院子里已经没有小崽的身影了,隔壁厨院里闹哄哄的。

    “那年我重伤,你让人捎话说我死了,隋玉得知消息差点要殉情,要不是隋良盯得紧,我这个家可就没了,更不会有小崽。”赵西平此时才提这事,他再次告诫老爹老娘:“你俩可不能在小崽面前说有的没的,比如教他哭闹或是装病留下隋玉,要是因为孩子闹出什么糟心事,我往后就不回去了。小崽要是出什么事,我跟隋玉都活不了。”

    赵母被震住,“殉情”这个字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很是理解不了,真会有这种事?

    “不说,我们又哑又聋,什么都不听不说。”赵父无力地摆手。

    走进厨院,赵母看见站在檐下抱着孩子的女人,她像是不认识一般盯着。

    隋玉穿着一席直筒白裙,上着毛绒绒的灰兔皮袄,头发编成一股麻花辫拢在胸前,素净着一张脸站在火把旁,火光映亮半张脸,她低着头满目温柔地望着怀里的孩子。

    小崽吐着紫舌头冲客商卖弄,客商要来拽他舌头,他又咯咯笑着埋进他娘怀里。

    隋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抬头看见赵西平站在院子里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她脸上的笑顿了片刻,面上微微有些发烫,她垂下头理了理头发,又极快抬头嗔他一眼。

    赵母看在眼里,她有些相信老三的话了。

    人到齐了,三十多个人分坐四桌,刚好坐满一个饭堂,每桌摆着一大盆羊肉萝卜汤。羊肉是下雪后赵西平安排隋良买回来的,一整只羊宰杀后埋在雪堆里冻着,只等隋玉回来了就进锅炖。

    人都落座,赵西平从外面搬来一罐桑酒,隋良用桶提来一桶碗,他在前面摆碗,赵西平跟在后面舀酒倒酒。

    甘大甘二他们安静了下来,看看女主子,目光又移向男主子倒酒的动作上。

    酒香溢满整间屋,澄红的酒液盛在黑陶碗里如血一般。

    此次入关共二十一个仆从,桌上摆放二十三个酒碗,酒碗斟满,赵西平放下酒罐子,他从隋玉怀里提走孩子,一手递一碗酒给她,自己端起一碗。

    “这趟离家,你们受了不少罪,我留意了下,每个人都挂着黑眼圈,长过冻疮的人,手上脸上的冻疮又复发了。都端上酒碗,我们一起喝一个,庆贺你们冒雪回来。”赵西平举起碗,他揽过隋玉,继续说:“接下来我不是什么千户大人,也不是你们主子,只以玉掌柜的男人、她孩子爹的身份敬你们谢你们,谢你们一路护卫。”

    二十一个仆从愣住了,着实是受宠若惊,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激动地端起碗,受到重视,没人会不高兴。

    一碗桑酒入肚,酒还没捂热,个个兴奋得红了脸。

    “酒喝了,大口吃肉大口喝汤。”隋玉放下碗,高声说:“等这批货卖了,我给你们分钱。”

    这句话一下点燃了亢奋的气氛,奔波了半年的仆从来了劲,身上的疲累劲褪去,一个个红光满面地吆喝着吃肉。

    张顺晃了晃酒坛子,里面的酒水还剩个底,他去灶房提桶热水倒进酒罐子里,混个淡淡的酒味,以水充酒,他舀两碗过来敬两个主子。

    “能遇到二位主子,我命不孬。”说罢,他一口气灌完两碗水。

    隋玉端起酒碗抿一口,嘱咐说:“多吃肉,多喝汤,水喝多了胀肚子。”

    赵西平的酒已经喝完了,他端起隋玉的酒碗喝一口是个意思。

    张顺回到他自己的座位,青山摸着酒碗坐不住了,他有些腿抖,试了两次都没勇气站起来。

    隋玉往旁边的桌上扫一眼,看到青山的表情,她笑了下。

    青山红着脸站起来,他从酒罐子舀一碗带着酒味的水,迎着主桌的视线走过去。

    “我、我……”一个手抖,洒了半碗水,青山越发紧张无措,再说话牙咬舌头,他还是坚持说:“张哥说的对,遇见二位主子是我们命好,大人以后别再谢我们,我们担不起,该说谢的是我们。”

    赵西平端起隋玉的酒碗跟他碰一下,他一口气喝完酒,说:“吃肉去吧,趁你过来这会儿,我看他们都在抢肉,再晚一会儿只剩汤了。”

    其他人见状压下上前敬酒的心思。

    赵父赵母安静地看着,赵父盯老三一眼,心里琢磨着这会儿他不是挺有威严挺能说,怎么到了他媳妇面前就挺不起腰杆子了?

    一只羊炖两釜,桌上的羊肉吃完了,殷婆跟梦嬷抬着陶釜过来添菜,翠嫂还端来烙饼让他们泡羊汤吃。

    盆光碗光后,所有人都吃撑了,刚要准备回屋歇着,殷婆喊住人,使唤他们帮忙收捡桌子,再洗盘洗碗挑食喂猪。

    大黑狗和小黑狗赶着饭点过来吃饭,进门看见隋玉,两个狗子狂摇尾巴,蹦前蹦后绕着她转。

    “我都回来半天了,你俩这会儿才得到信?”隋玉问狗。

    “它俩拴起来了,有几个客商怕狗,晚上才会放出来。”赵西平在一旁解释,他赶走两只狗,说:“啃骨头去,今晚羊骨头多。”

    “猫官呢?”隋玉问。

    “估计在阿水的床上睡觉。”

    “我去找找。”隋玉牵着小崽,问:“你去不去找猫官?”

    小崽当然是跟她走了,赵西平也跟着这母子俩走。

    地上的雪已经冻硬了,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隋玉抬脚重重一跺,小崽跟着有样学样。

    羊肉暖身,他们母子二人穿得又厚,赵西平不担心这俩人会冷,他落后两步,不打扰隋玉讨好这个别扭的小儿。

    隋玉从柴垛上抽出一块儿木板,小崽踩木板上,她拉着小崽的胳膊在雪地上滑。

    “滑沙。”小崽突然说。

    “你离开之后,我带他去沙丘上玩过,玩哭两次,之后就没再去过。”赵西平说。

    隋玉心里一疼,脸上的笑变得勉强,她蹲下搂着孩子,睨着男人埋怨:“他怎么还记得我?不是该忘记了吗?”

    赵西平哧一声,说:“真要忘了,你该哭了。”

    隋玉不吭声了。

    猫官听到隋玉的声音,它从褥子下爬出来,伸个懒腰抖抖毛,四肢一纵落地,转瞬从门缝里钻出去。

    一个猫影翻上墙,确认真是隋玉,猫官细着嗓子叫一声,一个纵身落到雪地里,一连声地喵喵叫,快速朝隋玉扑去。

    “猫官!”隋玉放开小崽抱住猫,她颠了颠猫,说:“猫官,你日子过得好啊,又重了。”

    猫官腻着嗓子喵喵叫,喉咙里呼噜噜响,女主子消失半年了,再次见面,它黏糊地用猫头在她身上蹭。

    小崽推猫,他要往隋玉怀里挤。

    隋玉笑着看赵西平一眼,她抱起猫往前走,嘴里跟猫絮絮叨叨,余光则是留意着身后。

    “你去追啊。”赵西平用脚尖踢儿子,说:“喊她,你喊她她就来抱你了。”

    赵小崽不吭声。

    “那算了,让她给猫官当娘吧。”

    小崽梗着脖子还是不吭声,见隋玉转过身看他,他慢吞吞走几步,紧跟着快步跑过去。

    “还挺犟。”赵西平服气了,“也不知道随谁,一股别扭劲。”

    “随你呗。”隋玉放下猫官抱起孩子,说:“才进你家门的时候,你不也是这德行,又犟又别扭。”

    赵西平:……

    走一圈消食了,隋玉也累了,她放下孩子牵着他的手,说:“回去了。”

    赵西平伸手牵住小崽的另一只手,走了几步,他跟隋玉一起托着孩子的胳膊大步往回跑。

    小崽高兴地哈哈笑,猫官跟在后面扑他的腿,他笑得越发大声。

    第206章 八万营养液加更

    隋玉带着小崽洗脸泡脚时,赵西平搬来一张小木床,隋玉看到时顿了一瞬,随即说话的声音就小了。

    小崽不乐意了,然而在看见他爹把脱下来的衣裳丢进小木床时,他又兴致勃勃地跟他娘说话。

    隋玉跟赵西平对看一眼,都有些绷不住笑。

    躺进被窝,隋玉搂着小崽给他讲路上的事,比如高耸入云的雪山,奔流不息的大河,还有跟天比高的高原……听着她轻声慢语的讲述,小崽含着笑进入梦乡。

    “睡着了?”赵西平从门外进来。

    “再等一会儿,估计还没睡熟。”隋玉招手让他躺上来,她跟他打听她离开后小崽哭没哭。

    赵西平肯定不会说伤心事惹她掉眼泪,他挑些趣事跟她讲,比如隋良天天领着小崽去校场,再比如猫官在千户所的房子里待了两个月瘦了五六斤……

    待小崽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赵西平用褥子裹着他挪到小木床上,接下来就是夫妻二人亲密交流的时间。

    考虑到隋玉身体疲累,二人了了尽兴就睡下了。

    公鸡打鸣时,屋里还是黑沉沉的,赵西平睁眼看着怀里的女人,他捋走垂落在她脸上的长发,隋玉一下惊醒了,反应过来已经回家了,她长吁一口气,又闭上眼睛。

    赵西平像哄孩子似的给她拍背。

    隋玉笑了笑,埋在他怀里又睡了一阵。

    昨夜睡得沉,隋玉没感觉到腿脚上的冻疮发痒,这会儿浅眠,她弓起身,将腿脚塞进男人手里,含糊地说:“给我挠挠。”

    床下的小床里有动静了,赵西平惊得猛然坐起,赶在小崽睁眼前,他将孩子挪回隋玉怀里。

    小崽迷糊地睁眼,看见隋玉如做梦一般,喃喃喊娘。

    “崽崽乖。”隋玉搂着他,柔声说:“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

    小崽睁大眼,他支着胳膊爬起来盯着隋玉,真不是他做梦,他“哇”地一声哭出声,扑过去搂着隋玉的脖子一声声喊娘。

    滚烫的眼泪掉在脸上,隋玉跟着模糊了视线,她一声声应着,拉起褥子将二人蒙进褥子里。

    赵西平松一口气,小崽子可算开尊口了。

    小崽哭过,眼泪抹干又有些不好意思,隋玉挠他痒,笑出眼泪,他这才自在起来。

    “让客商捎话是怎么回事?”隋玉打听,她回来才发现,小崽的表达能力有限,最多一次能蹦出四个字,超过四个字,他的话就变得含糊,估计只有他自己听得懂。不过虽然不会说,倒是能很好地理解大人的意思。

    “客商知道你入关了,他们就逗弄他带他去找你,变着法讨他手里的东西。”客商多的时候,赵西平除了早训晚训,还要在城里巡逻,不可能时时带着小崽。隋良带着他的时候免不了跟客商打交道,那些讨人厌的客商没事了就喜欢逗孩子,像逗小狗似的,为此隋良还跟他们吵过。

    “孩子逗哭了,他们又给钱让他去买糖吃。那时候我想着你也快回来了,就跟小崽说明白,他知道那些客商会遇到你,人家一问要不要帮他找娘,他就给钱,没钱了就给吃的。”

    “小可怜。”隋玉摸摸小崽的小脑袋,又夸赞说:“我家崽崽真聪明,那些收了你的钱、吃了你的东西的商人都跟我说了,我知道小崽想我,我就着急往回赶。”

    小崽抿嘴笑,又害羞又得意。

    隔壁有了动静,是赵父赵母起床了,隋玉摸摸小崽的肚子,说:“我们也起吧,小崽要尿尿了。”

    一家三口开门出来,外面天色刚亮,镖师们已经早起练武了,客舍的门开了,锅炉房冒出青烟。

    新盖的茶舍在厨院南边,赵西平又买下二亩地盖的房,茶舍墙高屋顶也高,里面很是空旷,中间砌了个一人高的土方,可容十人走动。

    隋玉进去走一圈,发现墙上还挖洞放油盏,一面墙上有四个洞,若是都点燃,屋里会亮堂许多。她笑看男人一眼,还挺有巧思。

    “我在外面没找到百戏班子,长安的乐坊都是豪商和权贵进去享乐的,那里面的人我请不来,我倒是想过捡些有病有难的技艺人回来,奈何跟里面的人搭不上话。”隋玉回看着男人,不好意思地说:“今年这个茶舍是开办不了了。”

    “你那里不是还有客商闯荡的故事,继续编继续演。”赵西平挠了下鼻子,说:“我让你兄弟已经放话出去了,说我们这里可以听故事看百戏。”

    “难怪下雪了老秃还急着招揽商队,人都住我们这边来了,民巷没住满?”隋玉问。

    赵西平点头,“我们的客舍住满了,跟你一道进城的两个商队只安顿了一个,另一个商队回城里住去了。”

    小崽突然闯进来,他跑到隋玉旁边撒个娇,什么事也没有,又颠颠跑走了。

    “茶叶也没——>>

    买到,这东西还挺紧俏,待会儿我吃饭的时候问问,看哪个商队带的有茶砖,能不能匀我一块。”隋玉接着说之前的话。

    话落,隋玉又问:“有没有大商队带胡姬回来?”

    还真有一个,不过是胡商带来的。

    有了目标,隋玉立即离开茶舍在厨院外面等着,等胡商带着八个容貌大气艳丽的胡姬出来吃饭,她走上去搭话,打听清楚胡姬是商队买来准备卖去长安的,她询问这个冬天能否雇她们在茶舍里弹弹琵琶吹吹笛。

    “多少钱?”胡商问。

    隋玉心里没底,还不确定开茶舍赚不赚钱,她有些舍不得钱。她琢磨一下,她手里唯一对胡商有吸引力的大概就是她自己标注的走商路线图以及宋娴给的羊皮卷,不过这东西她不能拿出来,电视剧里什么叛国的手书地图她可看过不少。

    “出演一天我给十钱。”隋玉说,见胡商似有嫌弃,她继续补充:“这一冬,八个胡姬在我这里用饭不收钱。”

    跟隋玉交谈的胡商叹口气,他去跟领队的家主商量,末了过来说:“行,我们答应了。”

    解决掉一个问题,隋玉又去西厨打听哪个商队带的有茶砖。

    “玉掌柜,我

    们是大老粗,舌头又厚又木,喝不来那金贵的茶,你也别弄那东西,弄些油茶或是炖些什么汤,不让嘴闲着就行了。”一个中年客商说。

    “对,弄些喝的,再切点酸萝卜,能让人不打瞌睡就行。”另有人接话。

    隋玉欣然应下,她自侃说:“等我往后发大财了,那时再请你们喝不要钱的茶。”

    “不要钱的茶我可就喜欢喝了。”王平高声说。

    其他人笑,茶叶这东西量少价贵,若是招待客人还值得买来充个场面,自己买来当水喝就不值当了。

    “对了,玉掌柜,你这里可还编写故事?我听说你给好几个商人写了他们经商的事。”有商队入住长归客舍就是冲着这事过来的。

    “写,我歇两天,拜访完亲友就动笔。”隋玉无有不应。

    早饭后,赵父赵母要去看女儿和外孙,隋玉把她买回来的粗布裁八尺,装一兜桑果,再提只鸡,她带着小崽一起跟着公婆进城。

    小米的儿子叫阿宁,刚满周岁,长得像小米,是个很秀气的小子,性子随了黄连正,是个腼腆安静的娃娃。

    天冷,孩子没往外抱,隋玉进屋看看,带着小崽认认人,夸几句就出来了,留赵父赵母坐在床边哄孩子。

    “三嫂,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赵小米问,“前几天下雪我还去客舍走一趟,得知你没回来,我这几天一直没睡好觉。”

    “昨天下午回来的,我去接了爹娘,离开酒泉就下雪了。”进了屋,暖风一烘,吹了寒风的手回温变热,隋玉手上的冻疮又开始发痒,她揽着小崽在怀里,让他给她搓手。

    “又长冻疮了?”赵小米探头看。

    “洪池岭上冷,下雪了又迎着风雪走小半个月,冻疮就复发了,好在不严重。”

    小崽张嘴往隋玉的手上哈气,哈口气,他又用他的小手轻轻捏红红的疙瘩,还小心地问:“娘,你疼不疼?”

    “不疼。”隋玉笑着摇头。

    “你娘都是为了给你赚钱才受这个罪……”黄母走进来说。

    “不不不。”隋玉打断黄母的话,“跟小崽没关系,是我想过好日子。”

    “你回来,小崽有没有哭?”小米说起其他。

    隋玉看向小崽,小崽不好意思地咂咂嘴,他吸口气,鼓着腮帮子大力吹气。

    赵小米摸摸他的头,说:“他倒是还记得你,也黏你。”

    隋玉“嗯”一声,她不确定小崽对她的记忆是否还清晰,但这半年里,小崽从懵懂无知变得知事机警,她是很惋惜的,事情终究没有按照她的设想发展,小崽不会一直懵懂无知,也不会长成大大咧咧、心思浅显的天真小孩。

    晌午在赵小米的婆家吃饭,赵西平忙完手头的事也过来了,黄连正去请他小叔小婶,却是只有黄安成一个人过来。

    “吵架了。”小米从黄连正那里得知消息,悄悄跟隋玉咬耳朵。

    隋玉看黄安成一眼,没作声,若是宋娴决定出关,这两口子估计还要大吵一架。

    饭后,赵西平和隋玉带着小崽从黄家离开,隋玉牵着小崽去买饴糖,说要回去给他做甜甜的栗子糕。

    回去的路上,小崽走累了,赵西平背着他,小崽惬意地望着天哼哼,哼着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小曲。

    “你娘回来了好不好?”赵西平问。

    “好。”小崽大声说,他晃着两条腿,偏头冲隋玉甜滋滋地叫娘。

    第207章 马屁精

    没进客舍,隋玉和赵西平带着小崽踩着结了冰的河面过桥,河西的废墟依旧堆在那里,出头的木椽子已经被不知名的人扛走劈断当柴烧了,埋在土坯下的房梁抽不走,木椽子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发黑发霉。

    “这个就弃在这里没人管了?”隋玉问。

    “今年冬天或许会有人再过来转几圈吧,反正我们用不上的时候,没人会来搭理这些废土烂木。”赵西平说。

    越过河道再往西走二里路,荒野有了尽头,贫瘠的土壤变成硬实的沙地,再往西就是茫茫沙漠,城墙的尾端就横亘在沙漠里,没有连接的地方有驻兵巡视。

    积雪融化,雪水渗进黄沙里,再结上冰,表层的沙砾很是坚硬,赵西平随便找根棍子戳开硬实的沙块,隋玉抠几块凝固在一起的沙石,她让男人脱下外褂,用外褂兜着沙石又往回走。

    一来一往,到家的时候,灶房已经开始在为晚饭忙碌了。

    天色又暗了,阴云积压,眼瞅着晚上就要落雪。

    隋玉带着小崽用热水搓洗沙砾中的灰土,隋良看见也跑来一起玩。

    “姐,洗沙做什么?”

    “我打算炒板栗,炒一半,一半用来做栗子糕。”

    隋玉看见隋良想起隋虎的事,她想了想,选择如实相告:“这一路往返,商队都是从南山商道上走的,不经过那个草场,跟我们来时不同路,我就没去祭拜爹。”

    隋良“噢”一声,垂着眼没再说话。

    “胡商说只有官差能从草场穿梭,八成是真的,我也不确定,下次我再进关的时候提前一两月动身,到时候有足够的时间绕路过去问问。”隋玉说。

    隋良看小崽一眼,下一次入关最早也是在后年春天,那时小崽已经三岁多了,好像还是很小。

    “下下次入关,姐,你下下次入关带上我,我们一起过去。”隋良考虑了下,下下次入关,小崽应该有五六岁了,他也能离开半年。

    隋玉点头答应:“行,让老爹多等几年,到时候我们俩一起去接他到敦煌来。”

    小崽突然抬头,他一脸茫然地望着隋玉,茫然的表情里还掺杂着忐忑,似懂非懂的样子着实可怜。

    隋玉沉默几瞬,说:“你快快长大,到时候也带上你。”

    小崽听懂了后三个字,他咧嘴一笑,这下高兴了。

    “长几颗牙了?”隋玉转换话头,她低头说:“张嘴,让娘数数你长几颗牙了。”

    小崽乖巧地张大嘴,隋玉捧着他的脸认真地来回数两遍,惊讶道:“十七颗牙了啊?还有两颗又要冒出来了。”

    小崽吸溜下口水,他大口嚼两下空气,又呲着牙炫耀。

    “谁还没有牙啊,我不稀罕看。”隋良托着他的下巴轻轻一抬,逗弄着问:“今晚跟舅舅睡?”

    “才不!”小崽立马摇头。

    “不睡也睡。”隋良哼一声,“等你睡着了,我就把你抱走。”

    小崽看

    看隋玉,他哼唧几声,见她还不说话,他大声喊:“娘——”

    哎?咋了?隋玉憋笑。

    “舅舅偷我。”

    隋良夸张大笑,他甩甩手上的水,一把扛起小崽往外跑,“偷你?谁偷你?这会儿不是你哭着喊着要跟我睡了?”

    隋玉望着咋呼的舅甥俩跑了,她也不洗沙了,剩下的丢给赵西平,她靠坐在墙上看他舀水冲沙,冲洗干净再铺在粗布上晾着。

    天色近昏,客舍里的商人分批过来吃晚饭,隋玉一家也在仓房吃上晚饭了,一盆鸡汤半盆面,小崽坐在隋玉旁边自己捧着碗吃,丝毫不用大人帮忙。

    “吃慢点,别噎着了。”隋玉给他擦擦嘴巴上的汤汁。

    小崽摇头,很认真地说:“不行噢……慢点,就、就长大了。”

    隋玉听懂了,面条泡在汤里会泡胀。

    “别管他,你吃你的。”赵西平给隋玉挟两块鸡肉,说:“快点吃,天冷,饭冷得快。”

    小崽看他爹一眼,又低头吃自己的。

    “我吃饱了。”隋良放下碗筷。

    小崽噎一下,他垂着眼用余光瞟着他舅舅,见隋良独自一个人走了,他提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回屋的时候,看见隋良屋里还亮着光,他立马闭嘴,脚步轻轻地往屋里挪。

    “爹娘还没回来。”隋玉说。

    “这会儿不回来,今晚应该是住在小米那里了。”

    “是小崽回来了?”隋良故意问一声。

    “不是。”小崽大声喊,他急匆匆往屋里跑,还慌张地喊:“爹,娘,快快快——”

    听到隔壁的门开了,小崽吓得大叫,隋良大笑着走过来,门关了,他还在外面砰砰拍门。

    “行了行了,白天再疯。”赵西平被吵得头疼。

    “晚上别睡噢,你睡着了我就来偷。”隋良留下一句话,轻飘飘地走了。

    小崽半哭不哭地哼唧,赵西平冷眼看着,见他到了隋玉怀里就乐滋滋地笑了,他暗哼一声。

    半夜小崽突然睡醒,在小床上没摸到人,他睁眼大声喊爹娘。

    “咦?你怎么睡下面来了?”赵西平装傻充愣,他抱着孩子放隋玉怀里,说:“好了,让你娘搂着你睡,不让你舅舅偷走你。”

    “舅舅偷的。”小崽真相信了。

    隋玉掐赵西平一下,怪他胡说八道。

    “门关着呢,你舅舅没进来。”隋玉拍拍他,说:“睡吧,娘困了。”

    一觉睡醒,小崽忘了半夜的事,阿水带着猫官过来了,他牵着猫官的尾巴学猫叫,猫官烦得撇着耳朵,忍无可忍了抽他一爪子。

    板栗炒好了,隋玉往仓房里送一盘,让几个孩子自己剥着吃。

    猫官看见她,颇有些心虚地摇两下尾巴。

    “小崽,过来洗手,你手上有猫毛。”隋玉说。

    大壮一听,他含着板栗拉小崽去洗手。

    隋玉见不需要她动手,她又回灶房去剥板栗壳,准备和面做栗子糕。

    她在家,赵西平也不往外跑,炒板栗的时候,他坐一旁烧火,剥板栗壳的时候,他坐一旁出力,有人过来帮忙,他还给赶走。

    小崽在仓房玩一会儿就出来看一眼,确定爹娘都在家,他又安心地回仓房玩。

    正午的时候,栗子糕做好了,小崽尝到第一口,他惊喜地说:“甜的。”

    “对,甜的,给,自己拿着吃。”隋玉说,“阿水,阿羌,你们也自己拿着吃,这一盘全吃完,不用给小崽留,他吃不了多少。明天他若是想吃,我再给他蒸。”

    小崽接过糕点盘子,他捧着盘子大方地分给其他人,等嘴里的栗子糕吃完了,他跟大壮说:“糕糕好吃。”

    大壮点头,愣愣地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饼。”

    “不是饼,是糕。”花妞纠正。

    “我娘、我娘做的。”小崽插话。

    阿水看他一眼。

    “我娘、我娘……”小崽咯咯大笑。

    “嗯,知道你有娘。”阿水没好气。

    “我娘最好。”小崽扑在猫官身上痴笑。

    会做好吃的,说话好听,身上香香的,会抱他亲他,还会叫他崽崽……小崽高兴疯了,越想越满足,他丢下猫官颠颠跑出去,在灶房没找到人,他又往外跑。

    “小掌柜,你去哪儿?”从饭堂出来的客商问。

    “找我娘——”小崽脚步不停。

    “你娘在茶舍。”客商跟出去。

    小崽没听,他回睡觉的屋喊两声,没人应又跑出去,踩着一坨雪摔一跤,客商哎呦一声,不等他过来抱,小崽自己爬起来了,还拍拍裤子上的湿泥。

    “小崽,你找我?”隋玉隐约听到他在喊娘。

    小崽喊声娘,笑嘻嘻地朝她跑过去。

    “摔了一跤,你看看有没有摔到哪儿。”客商嘱咐隋玉,“这孩子泼实,摔了自己爬起来,哭都没哭一声。”

    “冬天穿的厚,摔不疼。”说是这么说,隋玉还是检查一下他的手,没擦破皮。

    “找你娘做什么?”赵西平出来问。

    小崽忘了,隋玉牵着他,他就一蹦一跳跟她走。

    客商也跟了过去,茶舍内部似有规整过的痕迹,墙洞里的油盏已经点燃了,四面墙上火光跳跃,空旷的内室有了些许说不出的感觉,的确有了提神的作用。

    “到时候把吃饭的座椅搬过来,不能离戏台太近,不然看不见台上的人。”隋玉在地上画出线,她坐在板凳上探头看,高度刚刚好。

    “你让人沿着这一圈挖一排沟,到时候沟里烧火,上面架几个烧水的釜,安排两个人守着就行了。”隋玉跟赵西平说,“免得从灶房提水,让殷婆她们从早到晚不得闲。”

    赵西平点头应下,天太冷,若是不烧火烤着,一两个时辰坐下来,腿脚都冻木了。

    “明天就开始是吧?”客商问。

    “后天,我还琢磨着要炒几釜面。”隋玉说,她问客商:你们出关,可尝过花椒味的油茶?”

    “那也太呛了,估计只有胡商能咽进肚。”客商摇头。

    隋玉还是想试试,甘大甘二拿锹过来挖沟的时候,隋玉喊张顺和青山提个火炉过来烧火,又使唤赵西平搬来铁锅,她从回关的商队那里买两斤花椒,用小火慢慢焙着,炒得焦而不糊,香而不呛,趁热捣成碎末,再撒进面粉里一起再炒。

    小崽蹲在一旁看得认真,头一锅花椒面起锅,隋玉冲泡一碗先让他尝味。

    “好吃吗?”赵西平问。

    小崽夹着眉头点头,口不由心道:“好吃。”

    “马屁精。”赵西平骂。

    隋玉瞪他一眼,她自己尝尝味,味道挺香醇的,初入口有点怪,多品味一下就觉得香。

    “你尝尝。”

    赵西平摆手,他嫌弃道:“我可不吃。”

    “小崽,去抓住你爹,他今天不吃也得吃。”隋玉下令。

    小崽像个狗腿子似的立马听令,隋玉也端着碗去追,母子俩两头堵,赵西平不得不投降。

    “行行行,我尝一口。”赵西平笑着说。

    “晚了,张嘴,这些都是你的。”隋玉阴笑,“小崽,抱住你爹的头,我来喂他好吃的。”

    小崽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掌着他爹的脸,见赵西平扬起巴掌要揍人,他古灵精怪地凑过去“啵”一口。

    “行,你个臭小子。”赵西平没劲打人了。

    隋玉趁机舀勺油茶喂他嘴里,她也凑过去亲他一下,小声问:“好吃吧?”

    “好吃。”

    第208章 惬意的冬日

    耗一天时间,隋玉带着小春红她们炒出五釜面茶,考虑到天冷,她又缝了十个茶包,茶包里放姜、葱段、少许花椒和韭菜根,另外还准备了米茶和桃枝水。

    喝的准备齐全,隋玉安排小喜每日负责切酸萝卜往桌上送,一盘半根酸萝卜,只要三文钱。

    考虑到明年出关,隋玉在木板上记下,出关后跟人打听打听葵花,若是能把葵花引进关,往后又多一样消磨时光的好东西。

    茶舍开业那日,八个胡姬分两波上台,她们蒙着面纱,抱着从关外带来的琵琶坐在戏台上垂眼弹奏。

    茶舍里烧着火,煮着水,大白天还点着油盏,比有扇窗的客舍还亮堂,一人交五十文就能进来干坐一天,客商都舍得花这个钱。

    隋玉将让出胡姬的胡商安排在前排,这里距火源近,斟茶倒水也方便,是个取暖听声的好位置。

    她在另一端也设了个桌子,接下来的日子无事可做,她主要负责记录客商们走商闯荡江湖的故事。

    茶舍有吃有喝还不挨冻,最主要是还能听胡姬弹琵琶、吹胡角、奏胡笛,赵父赵母不再日日进城去赵小米那里哄孩子,顿顿吃过饭先进茶舍找好位置坐下。

    进了腊月,赵小米手上的活忙利索了,她也日日抱着孩子过来,有她爹娘在,又在兄嫂家,她不用带孩子,不用干活,一天天轻松自在,又过上没嫁人时的自在日子。

    笛声落尾,两个胡姬款款走下戏台,青山和张顺准备准备,从另一端上去对演新编成的故事。

    茶舍里有人走动,隋玉也放下炭笔起来活动活动,她看见几个孤身行走的旅人拎着长凳挪到前面,手上也拿着木板和炭块儿,看来聪明的人不止她一个,他们也发觉可以从客商讲述的故事里捋出靠谱的行走路线。

    “玉掌柜。”角落里一个客商起身示意,招手让她过去。

    隋玉走过去,说:“茶舍办得简陋,诸位包涵一二。”

    “不错了,西北荒凉,人才不济,能理解。”头戴木冠的客商笑笑,他招手示意奉茶的仆从过来,问:“玉掌柜喝什么?我拿你的东西奉承你。”

    “来碗椒面茶,只要丁点盐,淡一点。”隋玉跟柳芽儿说。

    “我也喜欢椒面茶,不过我口重,喜欢咸一点的。”客商说。

    “吃咸了要喝水。”隋玉接一句,她直接问:“冯公喊我过来是有何事?”

    “你编纂的故事没改动他们行走的路线吧?”姓冯的客商问。

    隋玉摇头。

    “你标注的出关路线能否卖我一份?”

    隋玉诧异抬眼,说:“我没那东西。”

    客商不信,他笑着说:“实话不瞒你,这是我们头一次来敦煌,还没出过关,关外的路如何走,我是一头雾水,所以才想找你买张路线图。”

    隋玉还是坚持说没有,不过另外又说:“明年二月底我也打算出关,最远估计到达疏勒,到时候我们可以结伴。”

    “我打算再往西一点,大概后年冬天回来。”

    这个隋玉确实是帮不上忙,乌孙以西的地形和方位她就不清楚了。

    椒面茶送过来,隋玉接过吃一勺,见赵西平抱着小崽进来,她端碗站起来,告辞道:“我等冯公后年冬天回来跟我讲述您此次出行的故事。”

    “真没有?”客商不死心地问。

    “真没有。”隋玉不隐瞒,她坦诚地说:“两三年回来一次的大商队经历太多冒险,回回涉及生死,这种情况下,他们往往不愿意谈及出关的经历。”

    姓冯的客商这才算是相信了。

    隋玉几口吃完椒面茶,她走到赵西平身边,目光看向他怀里睡意朦胧的孩子,说:“还没睡醒啊?”

    小崽朝她伸出手,赵西平没松手,小崽子挺重的,抱着沉甸甸的,谁抱谁累。

    “下地自己走,去找你姑姑和阿宁玩。”隋玉说。

    小崽摇头。

    隋玉看一圈,大壮和花妞坐在老牛叔脚边,跟阿水一起仰头听台上的故事,这几个年岁差不多,若不是为了哄小崽,人家不带他玩。

    隋玉拉了下赵西平的手,碰一下就丢开,她领着人往前排走,让他抱着孩子跟她一起听客商侃大山。

    小崽看见对面摘了面纱的胡姬,他对她们的胡笛和琵琶有兴趣,一直盯着。

    抱着琵琶的胡姬冲他勾了下手,小崽立马从他爹的腿上滑下去,兴冲冲地走过去。

    赵西平偏头看着,并不阻拦。

    “你叫小崽?”胡姬勾了勾琵琶弦,用拗口的汉话问:“你喜欢?”

    小崽点头。

    “我让你拨两下,你拿什么跟我换?”

    小崽想了想,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桑果,说:“吃的。”

    胡姬还真没见过这东西,只觉得跟葡萄干有些像,她捻起一颗尝尝,剩下的分给其他人。

    小崽如愿以偿摸到琵琶,胡姬捏着他的小手带他拨几下,然后就把人推走了,“告诉你娘,今晚给我们炖只鸡,明天还让你玩。”

    另一桌的胡商看见了,他朝赵西平和隋玉所在的方向看一眼,说:“去跟你爹娘说,炖两只鸡,我让她教你弹琵琶,你学会了,你娘不用再雇我的人了。”

    小崽听得半懂不懂,回到隋玉旁边,他让她给那些人炖鸡。

    “炖鸡?”隋玉疑惑。

    “她们说什么了?”赵西平俯身问。

    恰巧台上的故事讲完,青山和张顺下来,抱着琵琶的胡姬蒙上面纱又走上去。

    小崽仰头望着,他的两只手也跟着扒拉来扒拉去,学着台上胡姬的动作弹琵琶。

    一曲罢了,隋玉牵着小崽过去问缘由,得知是拿鸡交束脩,她看了一圈,指着胡笛问:“这个喜不喜欢?”

    拿笛的胡姬吹两声,小崽立马眼睛发亮。

    “在敦煌能买到胡笛吗?”隋玉问。

    “我们带的就有,二百钱一支,买不买?”一旁的胡商笑着问。

    “买。”隋玉不讨价还价,她跟吹胡笛的胡姬商量:“我晚上给你们炖两只鸡,你教我孩子吹胡笛可好?”

    “他太小,学不会。”胡姬说。

    “没事,乱吹一通也行。”隋玉拉着小崽要走,叮嘱说:“往后你去我们那边,西厨那里还有个暖和的仓房,你带小崽去那里吹笛子。”

    胡姬看看胡商,见他点头,她便答应下来。

    过后,隋玉拎着两百钱从胡商那里买回一支胡笛,胡商说:“我这里还有琵琶,不买一把?”

    “不了,我家小孩还小,骨头还没长好,皮肉又嫩,学琵琶太伤手。”

    笛子用酒擦一擦,又用水洗过才递到小崽手里,他有了这个好玩意儿,一天到晚拎着胡笛滴滴吹,比鸡打鸣还吵。

    “小崽,你歇歇,去找你娘吃点东西行不行?”赵父虎着脸从屋里出来,“鸡刚停下,你又接上它的班,你爷这脑袋都是嗡嗡的,睡都睡不好。”

    “嗡嗡的?”小崽问,“爷爷你是、是小蚊子。”

    赵父:……

    “爷爷是蚊子,嗡嗡嗡嗡——”小崽捏着嘴一开一合,学着蚊子嗡嗡叫。

    赵父木着脸又进屋,他跟这孩子说不通。

    小崽嗡嗡叫着跑出去,赵西平看见他,说:“小崽,去喊你爷你奶过来吃饭。”

    “蚊子爷爷,吃饭了。”

    赵母笑了,赵父也无奈,这个孙子说不得骂不得打不得,人家压根不怕他,虎着脸也没用,只能认了。

    小崽看人还没出来,他又大着嗓门喊:“蚊子爷爷——”

    “来了来了,别喊了。”赵父换鞋出来,说:“不能喊那啥,我不是蚊子。”

    小崽才不理他,越不让喊,他越要喊,这个老头喜欢阿宁不喜欢他,他就要拿笛子吵他,就要喊他蚊子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209章 家庭

    赵父拿孙子没办法,他去找儿子说理,不仅是所谓的“蚊子爷爷”,还有那支烂笛子,从早吵到晚,他听得脑子嗡嗡响,睡觉都睡不好,这一天天过的,比他在家种地干活还累。

    赵西平面色平静地吃着早食,听老父抱怨一通,他看向竖着耳朵偷听的儿子。

    小崽瞥他一眼,又撅嘴看向老头,他舀一大勺鸡蛋羹喂嘴里,垂着头鼓着腮帮子大口嚼。

    赵西平什么都没说,他端碗要出去盛饭。

    “给我捎半碗。”隋玉递出碗,说:“半碗粥,再掰半个饼。”

    赵父看看,得,这两口子压根没教训孩子的意思,他气得端碗出去吃。

    小崽高兴了,他捧着碗吃得美滋滋的,一小碗蛋羹吃完,还去他爹那里讨几口包子吃。

    茶舍开门了,赵父赵母把手上的碗筷一撂,人手拿个卤蛋就急匆匆出门,急着要去占个好位置。

    两个老人走了,屋里不剩几个人,老牛叔看看隋玉,跟小崽说:“小蚊子,把你的笛子拿来我瞅瞅。”

    小崽瞪他,说:“我不是蚊子——”

    “你爷是老蚊子,你就是小蚊子,你爹是大蚊子。”老牛叔笑笑,他背着手出门,“我也去听曲了。”

    “你牛爷爷没说错。”隋玉开口,她拿走小崽吃完蛋羹的碗,点了点垫在他屁股下面的胡笛,说:“不准再跑到你爷你奶面前滴滴吹。”

    小崽不高兴了。

    隋玉不理他,她端碗出门。

    “玉掌柜,快点过来,昨天没说完,我再补充补充。”门外有客商催。

    “来了。”隋玉把碗筷递给殷婆,转头跟赵西平说:“我先过去了。”

    “好。”

    “小蚊子,你去不去?”隋玉问。

    赵小崽不理,反正又不是喊他的。

    赵西平不在乎小崽喊他爷喊什么,只要不喊臭老头,不骂人就行。

    “不能对着人一直吹笛子,别人会不喜欢你的。”他告诫道,“不止是你爷,住在客舍里的人也不行,你把他们惹烦了,以后他们不帮你给你娘捎信了。”

    小崽抬眼看他。

    赵西平没再说什么,他拿扫帚进来扫地,翠嫂见了,忙说:“大人,您忙您的,我待会儿过来扫地。”

    “没事,我没什么忙的。”

    用锹铲走灰,出去再进来,赵西平见小崽撅着屁股跪在地上又开始把玩他的笛子,显然,刚刚挨训的事已经忘记了。

    茶舍那边传来琵琶声,吹胡笛的胡姬过来找小崽,赵西平避出去,抱捆麦秆回隔壁的主人院编席子。

    隋玉在茶舍里灌了两碗水,等面前的客商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她将桌上的东西收拾收拾,起身绕到墙根下往出走。

    天上出了日头,风依旧是冷的,就连屋顶上的雪也没融化,人一出门,身上的暖气就散了大半。

    隋玉拢了拢兔皮袄,她跑回去上茅房。

    “咦?你在家啊?”看见赵西平在院子里,隋玉问一声,脚步不停地钻进茅房。

    赵西平是坐冷了出来走走,他走到茅房外边等她出来。

    “离这么近做什么?”隋玉出来看见他,不由嗔一眼。

    “你还要回茶舍?”赵西平跟着她。

    隋玉脚步一顿,她听出些意思,从墙头抓坨雪擦手,她回头往屋里走。

    “不去茶舍,我想清净清净。”擦手的雪扔在门外,隋玉跺跺脚,走进正房。

    赵西平去关上大门,听到隔壁厨院的笛声,他拉起门栓,将门从里面拴上。

    “怎么在编席子啊?”隋玉听到脚步声进来,她抬头问。

    “给你编的,明年开春你出关的时候带上,夜里睡觉的时候铺上。”赵西平关上门走过来,他一脚踢走麦捆,拽起隋玉摁在怀里,带着茧子的指腹摩挲着兔皮袄下滑腻的颈子,他低声说:“从回来,你不是念着你的崽儿,就是忙活着茶舍的事,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男人?”

    隋玉大喊冤枉,“晚上莫非没让你上我的床?”

    赵西平噎住,他捧着她的脸低头亲下去。

    隋玉咬他一下,她抬手揽上男人的脖子,含糊地说:“假正经,想那啥还非得找个借口。”

    赵西平松开她,指腹摁上殷红的嘴角,一点点擦去洇出来的水渍,贴在一起的身体分开了,眼神还黏在一起。

    “你没想着我。”他认真地说。

    隋玉摇头否认。

    赵西平轻扯下嘴角,手指微微用力,夹住她的嘴角,在她咬上来时,他迅速收回手。

    “我也想你陪着我。”他将人揽进怀里,不让她看见他的神色,“隋玉,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有点想你。”

    隋玉得意地笑了。

    听见她的笑声,赵西平拍她一下。

    “离家的日子,我天天都会想起你,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们一起往关内走一趟。”隋玉说,“有你陪着,我万事不用操心,夜里也不会惊醒。”

    “行。”赵西平松开她,答应归答应,他心里也清楚,告半年的假离家游玩的希望渺茫。

    他坐下去继续编席子,隋玉站在床边伸脚勾他一下,他不为所动,还伸手拽住她的脚往他那边扯。

    “过来坐,我教你编席子,我们说说话。”赵西平说。

    “地上冷。”隋玉扯着床柱不松手。

    “我去提个火炉子过来。”

    说着,赵西平还真打算起身。

    隋玉走过去踢他一脚,恶狠狠瞪他一眼,她抱着手臂憋着气坐下来。

    赵西平也坐下去,他瞄她一眼,这母子俩不高兴的时候是一个样的。

    “你看,编席子不难。”他抽两根麦秆。

    隋玉打眼瞄着,看几眼,目光又挪到他脸上。

    “看哪儿呢?”赵西平撩她一眼。

    隋玉笑着托腮,直白道:“看我男人。”

    赵西平绷不住了,他偏过脸笑。

    隋玉也笑,她扑过去伏他身上。

    隔壁的笛声突然停了,隋玉跟赵西平微微一顿,二人竖耳听着。

    不一会儿,外面的大门被拍响,小崽扛着胡笛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里面看。

    “爹——”

    赵西平一手捂住隋玉的嘴,不让她应声,免得又被小崽子勾走了。

    “爹?”

    小崽又喊一声,屋里还是没有动静,他拖着胡笛走了。

    “别理他,他舅他姑,还有他爷奶都在茶舍,不会没人管他。”赵西平说。

    隋玉“嗯”一声。

    不过经这一打岔,二人之间的暧昧气氛陡然散了,再想续上,又不知道说什么。

    赵西平略感惆怅,只好继续忙手上的活儿。

    隋玉拖着板凳坐过来,在一旁给他递麦秆。

    另一边,小崽跟胡姬一起去了茶舍,他径直去了他娘坐的位置,只有隋良在。

    “喝不喝水?”隋良端水喂他,“喝点水,你辛苦了。”

    小崽埋头喝几口,抹嘴问:“舅舅,我娘呢?”

    “她没去找你?”隋良诧异,他站起来看一圈,茶舍里好似没有他姐的身影。

    “你娘有事,你坐着等等,她一会儿就来了。”隋良搂住外甥,抱他坐长凳上。

    小崽仰头四处打量,台上的故事他听不懂,不多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他拽着隋良的衣裳,探着脚往下滑。

    “你又要去哪儿?”隋良拉住他。

    “去找姑姑。”

    “那行吧,你就在茶舍玩,不能乱跑。”隋良叮嘱,目送小崽扛着胡笛往另一桌去,他回过头继续听台上的故事。

    赵小米先看见小崽,她伸手牵过孩子揽怀里,“小崽,你长得真好看。”

    小崽甜甜一笑,他摸摸脸,说:“爹说我、说我像娘。”

    “对,你长得像你娘,你跟你娘都好看。”

    “笛子给他收起来。”赵父回头,说:“阿宁睡着了,别待会儿他吹一嗓子,再把孩子惊醒了。”

    赵小米没有收缴小崽的笛子,只是跟他说这会儿不能吹,会把弟弟吓醒。

    小崽乖乖听话。

    “看不看弟弟?”赵小米问。

    小崽摇头,他不跟不会说话的小孩玩。

    “到我这儿来。”赵母伸手,说:“我来一个多月了,还没抱过你。”

    小崽之前一直黏着隋玉,除了隋玉,还黏他舅和他爹,他对赵父赵母又不熟,宁愿跟牛爷爷唠嗑,也不会凑到亲爷亲奶面前。也就最近,他不再时时黏着隋玉了,才会时不时在他爷奶面前露个脸。

    小崽不肯,他当做没听见。

    赵母有些脸臊,旁人往这边扫一眼,她就以为别人是在看笑话。

    “你这孩子……”赵母话说到一半又闭嘴了,她看见老三进来了。

    赵西平还是不放心,他过来看看小崽有没有在茶舍,看他在赵小米怀里,就打算悄悄离开。

    “你爹来了。”赵父开口,“快去找你爹。”

    免得待会儿又乱喊。

    小崽回头,刚要大声喊,赵西平比个“嘘”的手势,小崽见了,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一手拖着胡笛往外跑。

    见脱不了身,赵西平大步走过去抱起他,往出走的时候,他低声问:“你娘是不是说过,不能在茶舍里大喊大叫。”

    “我娘呢?”

    “你都记不住她的话,她生气了,不想见你。”

    “崽崽记得。”小崽急了。

    赵西平没理,他抱着孩子回主人院。

    “爹,我找你……我敲门。”小崽疑惑。

    赵西平还是不理他。

    隋玉听见孩子的声音,她开门问:“怎么带他过来了?”

    赵西平笑了,看样子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惦记小崽嘛。

    小崽冲隋玉甜笑,落地就去牵她的手。

    “来,进屋。”隋玉接过他的笛子放一旁的桌上,说:“你渴不渴?让你爹去端几碗水来。”

    小崽摇头,他蹬掉鞋就要往床上爬。

    赵西平听明白了,这是隋玉渴了,他去西厨端碗热水,灌两个热水囊,塞进被窝让这母子俩趴被窝玩,他坐床下继续编席子。

    “往后我只在茶舍待半天。”隋玉探头跟男人说,“剩下的半天陪你。”

    “崽崽也陪。”

    第210章 幸福的日子有尽头

    当敦煌迎来第二场大雪时,恰逢年关,因为这场没人情味的雪,年关的喜气少了大半。

    朔风大作,大街上压根站不住人,但凡不是盯着那点卖菜钱过年的小贩,这几天都收了摊子,不敢站在风雪中挨冻。

    没了叫卖声,整座城池都冷清下来。

    “今年不回城过年了。”赵西平望着簌簌落下的雪,琢磨着千户所的房子常年没人住,没烟火气,屋里冻人,还不如客舍这边暖和。

    “今年除夕夜也不出去了,雪埋过脚踝了。”隋玉说。

    赵西平没意见,他沉默几瞬,转过身说:“下大雪也好,到时候雪化了,沙漠里不旱,你们出关的时候不会遇到沙尘。”

    隋玉安静片刻,她回身走进屋,不打算谈这个让人垂头丧气的事。

    赵西平却没如她的意,小崽在西厨的仓房里玩,这会儿他不在,正好方便谈事。

    “你走之前跟小崽好好说说,他现在越来越懂话了,你说的他都能听懂。”他蹲下握着她的手,说:“春种的时候我带他下地撒麦种,你跟他说收麦的时候你就回来了。”

    “好。”隋玉轻声应了,她反握住他的手,说:“又要辛苦你了。”

    “我乐意。”赵西平轻笑。

    隋玉垂下眼,想到她离开时小崽会哭,她心里就犯愁。

    然而再愁,日子还是一天天往前走。

    大雪停在除夕夜,隋玉不让人撤茶舍的桌椅,她安排甘大甘二扎八个火把埋在茶舍的空地上,晚上众人一起吃年夜饭。

    为了这顿年夜饭,各个商队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有力气不嫌脏的人进猪圈逮猪、会刮猪毛的刮猪毛、有经验的镖师则是撸起袖子烧猪头。

    宰年猪,买活羊,众人在雪地里忙着撵鸡。

    几个小孩爱热闹,非要凑过去在雪地跑,跑摔了顺势在雪地里打滚。

    赵西平拎着棒槌去撵人,小崽不害怕他,但也拽着大壮一起跑,边跑边尖叫。

    隋良一把掐住人,他按住小崽,高声喊:“姐夫,人拦住了,你快来揍。”

    “不要。”小崽挣扎。

    赵西平掂着棒槌走过来,小崽倒着头看见了,他这会儿才知道害怕,尖叫道:“舅舅——爹,不打。”

    隋良把他按得死死的。

    周围的客商见了,好以整暇地看热闹,有人跟着怂恿:“赵千户,架势已经摆起来了,你要是不打他,小掌柜往后不会怕你。”

    赵西平被架起来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他瞪隋良一眼,这不是没事找事?

    隋良笑眯眯的,他拽着小崽的裤子,问:“要不要扒下裤子打?他穿的厚,不脱裤子打不疼。”

    “舅舅坏。”眼瞅着他爹靠近了,小崽再一次挣扎,逃不脱,他大声嚷嚷着喊娘。

    隋玉站门口,避着小崽的视线冲赵西平点下头,不打一次,这孩子还敢在雪地里滚。

    赵西平张开巴掌收着力朝孩子屁股上呼三巴掌,他一收手,隋良跟着又补一下。

    “哇——”赵小崽哭了。

    阿水蔫了,她站在墙根下紧张地搓手,几个小孩里她最大,还都听她的话,是她带他们去玩雪的,现在小崽挨打了,她却没挨打,这让她又尴尬又难受。

    小崽哭哭啼啼去找娘,赵西平拎着棒槌跟上去,小崽以为还要打,他吓得拔腿就跑。

    雪太深,他脚下一绊,赵小崽结结实实摔个大跟头,啃了一嘴的雪,赵西平提起他,大步往屋里走。

    “散了散了。”隋良拍拍手,他点了点阿水,说:“回去找你爹领打。”

    阿水闷闷点头。

    花妞和大壮白着脸往西厨走,见几个主子都进仓房了,两人站檐下候着。

    小崽的哭声小了,隋玉脱下他的鞋放火炉边烤着,羊毛裤也湿了,她伸手打他的腿,说:“冻病了有你的苦头吃,还哭,你还有脸哭,你爹打你打轻了。”

    一头打一头骂,小崽没了指望,这下知道错了,啃着手指头不吭声。

    “我去给他拿条裤子来。”赵西平起身往外走。

    “不给他换,冻死了算了。”隋玉瞪他。

    小崽噘嘴,讨好地想奉上亲亲。

    隋玉板着脸按下他,说:“下次再去雪地打滚,我拿大棒子揍你,屁股给你揍烂。”

    “不。”小崽摇头,“不打滚了。”

    赵西平拿来裤子,隋玉给他脱下湿裤子换上干的,之后把湿裤子挂他脖子上,让赵明光坐火炉边自己烤裤子。

    隋良把大壮和花妞也揪进来,让这两个也坐屋里烤火,免得受寒冻病了。

    外面为年夜饭忙得热火朝天,一墙之隔,仓房里安安静静的,三个小孩闷不吭声,盯着火苗发呆。

    隋玉中途有事出去,屋里没大人了,花妞和大壮拿走小崽的裤子放炉子边上烤,一人烤只裤腿。

    听到脚步声靠近,半干的裤子又回到小崽脖子上。

    隋玉探头看一眼,问:“大壮和花妞的鞋湿没湿?湿了就脱下来烤烤。”

    说罢她又走了。

    过了一会儿,赵父和赵母进来烤火,见孙子蔫头巴脑的,赵父啧啧两声,故意问:“挨打了?”

    小崽不理他。

    “不尊老,待会儿我让你爹还揍你。”

    小崽扭个身,背对着他。

    “行了,别逗他,大过年的,惹他哭第二回 ?”赵母拦下话,她也脱下鞋烤脚,在这边的日子着实舒坦,有烧不完的柴,烧炉子烤火不用心疼柴,一整个冬天都是暖和的。

    大概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小崽消化完情绪,缓过劲,他又来精神了,听到他爹在外面说话,他大声喊。

    “真是个厚脸皮。”赵父说,“刚挨的打这么快就忘记了?”

    太讨厌了,赵小崽不喜欢这个蚊子爷爷,他看一圈,让大壮给他拿来胡笛,他对着火炉子滴滴吹。

    嘿嘿,不对着人吹,他爹娘就不会训他了。

    赵父忍了一会儿正要走,赵西平推门进来说:“过去吃饭了,你们几个先过去,免得绊脚。”

    “爹,抱。”小崽丢了笛子。

    赵西平拎走挂在他脖子上的裤子,一把抱起他。

    花妞跟在后面羡慕极了,她爹从来没有抱过她。

    出门,小崽找到机会在他爹脸上啵一口,这下不气了吧?

    赵西平不理他。

    小崽拉长调子喊一声。

    “跟个小姑娘似的,还会撒娇啊。”路过的客商笑。

    赵西平笑笑,小崽看他笑了,他嘎嘎乐。

    茶舍里摆了二十七桌,每桌的菜一样,两盆杀猪菜,两盆鸡肉炖干菜,一盆酸菜鱼,两盆羊肉萝卜汤,两盆卤肉汤饼,一盆豆芽炒蛋,还有两盆烙饼和包子,连菜带饭一共十二盆,隋玉跟每个人收二十钱。

    十进客舍住满了,一共有五百七十三个人,这顿年夜饭的饭钱,隋玉收了一万一千多钱,宰的年猪不掏钱买,鸡和豆芽还有酸菜都不花钱,只有鱼和羊花了三千五百钱。

    “娘,要吃那个。”小崽指着杀猪菜里的猪肠。

    杀猪菜是隋玉做的,猪肠、猪肺、猪心、猪肝、猪肉都卤过,卤过再炖就没有新鲜猪肉的血腥味。

    猪肠软烂,但小崽也不能多吃,隋玉给他挟两坨,又挟两片猪血放碗里让他吃。

    赵西平挟坨鱼腹肉喂儿子,嘱咐说:“嚼慢点,你眼睛累不累?别盯盆里,看你自己的碗。”

    “大过年的,你说他干什么?惹他不高兴。”赵母斥老三,“过年不兴骂孩子,他才两岁,懂什么。”

    “我没骂他。”赵西平拿块饼,转手递给隋玉,问:“你吃不吃?饼快凉了。”

    “不吃,这么多菜,我吃什么饼。”隋玉舀勺羊肉盛碗里,只挟一坨给小崽。

    都是食量大的人,除了几桌喝酒的,其他人都埋头闷吃,吃顿饭像抢似的,从菜端上桌到盆里的菜吃光不到一柱香的功夫。

    菜盆子收下去,桌椅往两边挪,张顺带人抬进来五只羊,夜里还有烤羊肉和烤猪排。

    “玉掌柜,这也算在饭钱里面?”有人问。

    “对,我买了八只羊,炖了三只,这五只晚上烤。”

    “我还以为只有刚刚那一顿饭,玉掌柜,你够大方,我下次过来还住你这儿。”

    隋玉笑,“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诸位,我还想托你们件事,你们也看见了,茶舍里弄的曲目不多,我这里也没什么可用的人,你们走的地方多,见识也多,往后若是遇到落难的技艺人,都可以往我这里带,唱曲的、弹琵琶的、玩杂技的等等,只要身价不贵,我就出钱买下。”

    她把主意打在众多客商身上,不然想捡便宜弄些技艺人回来,隋玉只能碰运气,不知道要折腾到何年何月去了。

    “下一次出关,我带个会唱曲的艺娘送你。”一个汉人长相的客商说。

    “我们村里有个瞎眼会口技的老头,等我回去问问,看他愿不愿意过来。”另一桌的客商说。

    “那可好,往后你们再来,我不收你们住宿钱。”隋玉笑着应下。

    带胡姬的胡商喝了些酒,有些醉醺醺的,见此时的氛围好,他让胡姬上台献支舞。

    有乐有舞,有肉有酒,在座的客商无不高兴,手上打着拍子,眼睛盯着台上舞动的美人,好生快活。

    赵西平抱着小崽出去,隋玉安排张顺和青山在里面盯着,她也跟了出去。

    赵西平爱清净,外面又太冷,一家三口只得钻进屋里。但赵小崽吃得太撑,一个劲打嗝,隋玉给他再套件厚袄领他出门转圈消食。

    “来堆雪人吧。”隋玉突然来了兴致。

    “你儿子下午才因为玩雪挨打,你又要玩?”赵西平站着不动。

    “大人玩雪不挨打,小孩玩雪就要挨打。”隋玉不讲理,她进屋翻出给赵西平做的皮手套,新旧一共三双,刚好一家三口分。

    家门口的雪已经铲干净了,河边的雪还在,但风太大,赵西平就一锹一锹往门口铲,隋玉带着小崽蹲地上滚雪球。

    待羊肉烤熟,四个雪人已成型,三大一小,齐齐整整立在墙边。

    “这是我,这是娘,这是爹,这是舅舅。”小崽脸上裹着软布,嘴也挡住了,说话瓮声瓮气,他望着高矮不一的四个雪人高兴极了。

    “以后我们每年都堆四个。”赵西平说。

    “也有可能是五个,或是六个。”隋玉扑他身上笑。

    赵西平清了清嗓,说:“要不我再来堆两个?我还是再堆两个吧。”

    “不急。”隋玉拉着他,“等他们来了再堆也不晚。”

    “谁?”小崽问。

    没人理他,他也不在意,他裹着大手套抓撮雪扬起来,大声喊:“下雪了——”

    雪人在院墙外立了一个月,当它们开始融化时,离隋玉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211章 出关

    积雪化尽,路面晒干,客商们纷纷支摊子摆架子晒货,隋玉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她晒货是在院子里。

    年前下雪时,金贵的绸缎和丝帛用骆驼皮盖着,二十匹粗布没有盖全,有两三匹落雪浸湿了,回来后放进仓房虽说是摊开风干了,但有股潮气。开春出了太阳,隋玉就带人将布扯开搭在架子上晾晒。

    小崽在垂落的布之间晃,他扯着布往身上裹,不时掩耳盗铃般地喊:“娘,你猜我在哪儿。”

    这时隋玉手上有再多的事,都会毫不犹豫地放下,她去抓裹成蚕蛹的小孩。

    小崽嘻笑几声,又换匹布继续藏。

    “娘,你来抓我。”

    “架子要倒了,快过来,我给你做了新衣裳。”隋玉咬断生丝。

    小崽颠颠跑过去,隋玉拿着帛布做的夏衫在他身上比量,袖子比他的胳膊长一寸,今年夏天穿的时候卷一下,明年夏天估计长短正合适。

    “好滑。”小崽捧着夏衫在脸上蹭。

    隋玉摸摸他的脸蛋,从筐里拿出一块儿帛布锁边,她不会绣花,只能给他做素面的肚兜。

    小崽趴她腿上看。

    “这是给你的,天热了,你晚上睡觉穿。”隋玉说。

    小崽连连点头,他往下滑,一屁股坐在他娘的脚上。

    隋玉踮脚,用脚尖戳他屁股,他乐得咯咯笑。

    “去找大壮玩,出去跑跑。”隋玉说。

    小崽摇头,他双手垫着下巴,目光跟着穿梭的针线动。

    隋玉索性不再理他,她埋头专心做针线,帛布易抽丝,四个边都要用生丝严丝合缝地缝一圈,偏偏她的针线功夫生疏已久,每一针都要盯得紧紧的,不敢走神。

    “小崽,快出来玩。”阿水跑来喊。

    隋玉抬头,说:“去跟你阿水姑姑玩。”

    小崽不肯,他朝阿水摆手,示意她走。

    阿水走进来,她站隋玉旁边看着,“嫂嫂,这肚兜是给谁的?”

    “给小崽的。”

    “男娃娃也穿肚兜?”

    “是呀,护着肚子不着凉。”

    阿水摸摸小崽的头,突然问:“嫂嫂,今年你还走吗?”

    隋玉下意识看小崽,他面带茫然地望过来。

    “阿水,你出去玩吧。”隋玉说。

    阿水“噢”一声,她看看小崽,跑了。

    隋玉低头继续做针线活。

    “娘?”

    “嗯?”

    小崽喊一声,但又不吭声了。

    隋玉瞄他一眼,目光又回到素白的肚兜上。

    小崽低头用手指在地上抠土,抠抠掐掐,接着脱了鞋子,他用鞋底在地上乱划,划出一道道印子。

    墙外传来骆驼的蹄声时,一个肚兜做好了,隋玉咬断生丝,她用脚踢踢小崽,说:“你爹回来了。”

    小崽回头看一眼,又无精打采地垂下头。

    “这是怎么了?挨训了?”赵西平大步走进来。

    “给他穿上鞋,我们出去转转。”隋玉说。

    “怎么把鞋脱了?脚不冷?”赵西平抱起儿子,一手拿鞋给他套上,趁着隋玉提针线筐进屋了,他悄悄问:“惹你娘不高兴挨训了?”

    “才没有。”小崽稚声稚气嚷嚷,看见隋玉出来,他噘了噘嘴。

    隋玉笑了,她背着手往出走。

    赵西平嫌小崽腿短走得慢,他一把扛起孩子,大步去追隋玉。

    隋玉迈开步子跑,赵西平扛着孩子跟在后面追,一家三口朝着北边的荒野地越跑越远。

    散在荒野上啃草的骆驼纷纷抬头望着,人走了,它们继续在地上啃食草根。

    草垛上的大黑狗汪汪几声,它立着耳朵摇起尾巴,站在高处盯着荒野上的人。

    在荒野上转个圈,隋玉跟赵西平嘀咕几句,二人牵着小崽去自家的庄稼地,走近了发现花妞和大壮在地里挖蚯蚓和腐烂的豆子。

    这片地在隋良名下,去年种的是黄豆、胡豆和芋头,收割黄豆时难免会掉落不少豆粒,来不及捡走,下雪后就埋进了泥土里。

    “明年小崽三岁了,他也能领二十亩地。”隋玉开口。

    赵西平“嗯”一声,“等他满三岁了,我就去给他办户籍。”

    孩子小时候夭折的多,过了三岁才算立住根脚,不满三岁,官府不给办户籍,也不给分田地。

    绕过大壮和花妞,隋玉和赵西平带着小崽去另一块地,地里有寻食的麻雀,不时叽喳几声。

    小崽忘了之前是在为什么事难受,他下地去赶麻雀,隋玉和赵西平坐在地垄上看着他。

    日头升到头顶,晌午了,花妞提起装蚯蚓的破罐子,她往另一边看看,拉着大壮走了。

    “要等小崽。”大壮回头看。

    “不用等,小崽有爹娘,他不会丢的。”花妞拽走这个呆子。

    小崽看见花妞和大壮走了,他望望爹娘,不追麻雀了,走过去说:“娘,回去。”

    “你饿了?”隋玉问。

    “想不想吃鸟肉?”赵西平问。

    小崽眼睛放光,他扭头盯着又落在地里的麻雀。

    “想吃比麻雀更大的鸟吗?”隋玉牵住小崽的手,她将孩子揽进怀里,指着西北边的天空说:“在沙漠里有种鸟,它们能飞得很高很高,鸟喙比你的脚趾长,爪子比你的手指长,翅膀比鸡翅膀还大,娘去给你逮回来。”

    小崽点头。

    “那你跟你爹在家,咱家有好多地,你帮你爹种麦子,等麦子收割了,娘回来炖鸟肉蒸大馒头。”隋玉又说。

    小崽面露茫然,过了几瞬,他似乎咂摸出意思了,他赶忙摇头,急切地说:“崽崽不吃鸟。”

    隋玉吁口气,她看向赵西平。

    赵西平也没法子。

    没办法,隋玉选择直说:“小崽,娘要出门赚钱,我跟客舍住的伯伯叔叔们一起出关赚钱,你跟你爹在家等我回来。”

    小崽望着她,一声不吭。

    隋玉怀疑他没听懂,不由想着算了,不说了,等她走的时候,他大概就明白了。

    赵西平戳小崽一下,这臭小子不耐烦地甩胳膊,他惊讶地“嚯”一声,跟隋玉对视一眼,还挺有脾气啊。

    “回去吃饭了。”赵西平起身,他伸手拉隋玉,毫不避讳地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陈当家和孙当家约着十天后出城,这两个商队的人相对来说和善正派许多,我打算到时候跟他们一起走。”隋玉回答,“不过还没有跟宋姐姐商量,我明天去她家一趟,看她还去不去。”

    “她也要出关走商?”赵西平惊讶,想到黄安成的性子,他耸肩说:“估计很难。”

    说完想到宋家的家仆,赵西平突然起意:“我明天去打听一二,若是那两口子吵架了,我去劝劝黄安成。”

    小崽突然“嗷”一嗓子,他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弹腿,还不能撒气,他直接躺下,在松软的庄稼地里打滚。

    隋玉跟赵西平不说话了,夫妻俩默契地挪到地垄上,沉默地盯着打滚的孩子。

    赵小崽越滚越远,滚得晕头转向,一睁眼看不见爹娘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转个圈发现不为所动的爹娘在望天。

    哭嚎声停了一瞬,紧跟着是更高亢的哭声。

    隋玉走过去,给他个台阶下,她将滚远的孩子牵回来。

    “你说话,别哭,你不说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赵西平伸手掸掉他头上的土渣草屑。

    小崽抱住隋玉的腿,将眼泪鼻涕都抹她身上,哭咧咧道:“不要娘走。”

    “等麦子黄了,我就回来了。”隋玉抱起他,边走边说:“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哭?可丑了。”

    小崽的哭声小了点。

    “你看这些鸟,它们白天是不是出来找食吃,天黑了才回巢,它们的小崽在鸟窝里等它们捉虫回去。我也是一样,天暖和了,我就要离家去赚钱,小崽你就在家等着,等麦子黄了,娘就带着数不尽的钱回来了。”

    “崽崽不吃肉肉了。”小崽哭兮兮的。

    “要吃肉肉,多吃肉才能长大,等你长到舅舅那么高了,换你出去赚钱,娘在家等你。”隋玉软声诱哄。

    小崽听进去了,他抹去眼泪,哼唧道:“我跟娘一起。”

    “行,等你长大了,娘带你一起去赚钱,舅舅也去,留你爹一个人在家看家。”

    “爹爹也去。”

    “你问你爹去不去。”

    小崽抬头,鼻涕淌下来了,赵西平跟在后面给他抹掉,说:“真邋遢。”

    “爹,你也去。”

    “我不去,我留在家喝酒吃肉,你们赚钱养我。”赵西平跟他唱反调。

    小崽噘嘴,赵西平伸手捏住小猪嘴,说:“赵明光,你现在可真丑。”

    小崽又想哭了。

    隋玉抱不动了,她把孩子递给赵西平,甩着胳膊说:“等我回来,小崽又要长高好多。”

    “估计牙要长齐了,能啃大骨头了。”赵西平接话。

    “那我射匹狼回来,再逮只羊,狼吃羊,人吃狼,小崽吃狼和羊。”

    几经打岔,小崽不哭了,似乎也接受了,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吃饱肚子兜个圈,睡个午觉,醒来又乐呵呵的。

    隋玉隔天去找宋娴,见她气色不好,她关切道:“可是生病了?”

    “不是,没过几天快活日子,等出关了,我的气色就好了。”宋娴不隐瞒家里的糟心事,但也没拉着隋玉评是非对错。

    “我们什么时候走?”宋娴问。

    “十天、不,九天后,二月十六,早点走,早点回,免得回来的时候又遇风雪天。”隋玉说。

    “行,时间够了,我准备准备,十六的清早在城门外等你。”宋娴说。

    “我还想从你这里租四十头骆驼,我的骆驼驮货,租的骆驼驮人驮粮草。”隋玉笑笑,说:“说句丧气的话,万一遇到危险了,我们能丢了货骑着骆驼逃跑。”

    宋娴没意见,她带人去沙漠里选骆驼。

    ……

    二月十六,商队整装待发,隋玉带着仆从吃饱肚子,她喊站在檐下的孩子:“小崽,我要走了,你去不去送我。”

    小崽哭丧着脸,赵西平过去抱起他,问:“有没有东西送给你娘?”

    小崽抹把眼泪,他回仓房拿胡笛,出门跟着赵西平骑着骆驼离开客舍。

    “别哭噢,你哭了,你娘也要哭。”赵西平给他擦干眼泪,说:“你在家还有我和你舅舅陪着,还有牛爷爷和阿水,还有你姑姑和姑父,你娘出关了只有她一个人,哭了没人哄,多可怜。”

    小崽勉强压住悲伤。

    到了西城门,黄安成已经在当值了,宋娴带着二十个家仆和四十头骆驼在城门外。

    “别送出城了。”隋玉骑着骆驼靠近赵西平,她冲小崽笑,问:“要不要娘亲亲?”

    小崽探出身,被抱住的时候他压着声抽噎一声。

    “崽崽在家等娘。”隋玉亲亲他的额头,说:“要乖乖的啊。”

    “好。”小崽把胡笛递给她,他腾出手扯住眼皮,不让眼睛流眼泪。

    隋玉又想哭又想笑,她把孩子递给赵西平,说:“我走了啊。”

    “我们等你回来。”赵西平有点心慌,跟着说:“我送你出玉门关吧。”

    隋玉摆手,送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再多说,隋玉驱着骆驼掉头往城门走。

    “娘——”小崽带着哭腔大喊一声。

    隋玉回头给他拜拜,小崽没憋住,“哇”的一声哭了。

    第212章 这是一条载满希望的路

    骆驼载着人一步步出城,隋玉丢开缰绳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滑落,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擦掉眼泪。

    “姐。”隋良大步跑来,他一早就没了踪影,是先跑到城外准备在城外送她。

    “你别哭,小崽就哭这一会儿,待会儿我带他去买糖,他就不哭了。”隋良说。

    隋玉拿下手,她吁口气,说:“那小崽就交给你了。”

    “嗯。”隋良将手上的包袱递给她,这是他买来牛皮一点点钻洞再用麻绳绑好的坎肩,“我记得我姐夫出去打仗的时候,你给他准备了牛皮坎肩,你这次出关也很危险,怎么没给自己准备?”

    隋玉愣住。

    “家里的事你别操心,你多惦记自己,你跟我们一样,都是肉长的,会伤会死的。”隋良垂下手,他认真地说:“不赚钱也没事,你出关看看,看过了就回来,我们不用顿顿吃肉也行的。”

    隋玉伸手摸摸弟弟的头,他长大了,有主意了,会操心她了。

    “好,麦子黄了我就回来。”她郑重应下。

    隋良退后两步,说:“我们在家等你。你走吧,太阳升得老高了。”

    隋玉将胡笛别进包袱里,她单肩挎上包袱,看隋良一眼,又回头看,城门内已经看不见那父子俩了。

    缰绳甩了下,骆驼迈蹄,隋玉跟着驼队,一步步离开敦煌城。

    隋良抱着手臂定定地望着,浩浩荡荡的商队蜿蜒前行,叮叮当当的驼铃声由近及远,缓缓扩散开。

    宋娴慢下速度,她回头往城门口看,风里扬沙,驼队后面烟尘滚滚,模糊了城墙外的人影,她不清楚她的丈夫会不会走出来目送一段路。

    当商队在沙漠中变成一个黑点时,隋良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进城。

    “黄兄弟,劳你去找下顾千户,让他帮我告个假,我出城一趟,十天内回来。”赵西平身前挂着孩子,肩上挎着弓箭,骆驼背上还绑着狼皮褥子和水囊干粮。

    “你这是要送去玉门关?”黄安成问。

    赵西平“嗯”一声,他出城门看见隋良,嘱咐说:“客舍的事交给你了,我十天内回来。”

    “等等!”隋良大步跟上,他制止道:“送别一次还不够?姐夫你追上去,要惹得我姐和小崽再伤心一次。”

    “你还哭不哭?”赵西平问身前的孩子。

    小崽摇头,“不哭了。”

    话里却还带着鼻音。

    “他不哭了。”赵西平跟隋良说。

    隋良无语,一个两岁小孩的话能信?谁是大人啊?

    “舅舅,我不哭了。”小崽从羊皮袄里探出头,“我去哄娘。”

    之前小崽大哭,哭出声就后悔了,想到他娘出城了没人哄,他就要追出去。

    赵西平本来就有这个念头,在跟小崽再三约定后,他回去拿上路上要吃要喝要用的东西,行李准备充足,他要带孩子短暂出行几天。

    “不跟你说了,我去追你姐了。”赵西平驱着骆驼跑起来。

    “哎!”隋良气白了脸,他从地上抓把土用尽力气砸出去。

    黄安成看见了,他不由笑笑,随即目光又移向远处沙漠里的黑影,他沉沉叹声气,转身回去继续当差。

    “黄哥,怎么嫂子也出关了?”

    “疯了。”黄安成淡淡说,“想钱想疯了。”

    其他守城官笑笑,事情已无法回转,有人安慰说:“女子组商队走商,往后闯出名堂了,既得名又得利,攒下一番家业,你往下三代不愁吃喝了。”

    “是啊,到时候给你儿子捐官捐爵,到了孙辈,但凡有个出息的,你家就改换门庭了。”另有人说。

    隋良从一旁路过,他看看黄安成,大步进城。

    此时已临近正午,耽搁了一个时辰,赵西平跟商队之间的距离隔得挺远的。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能不吃不喝追上去,但带的有孩子,他要定时定点给孩子喂水喂蛋,时不时再撒个尿拉个屎,距离隋玉就越来越远。

    天色微黑时,隋玉的商队还在赶路,但赵西平要停下歇息了,寻个有杂树的地方让骆驼去寻食,他折捆树枝,再用自己带的干草和火引子点火。

    火烧着了,天也黑透了。

    此时一个商队路过,小崽站在他爹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崽?赵千户?”商队里的人借着火光认出两人。

    “你们父子俩怎么在这儿?”开路的镖师问。

    “本想给玉掌柜送行的,奈何她跑得太快。”赵西平笑笑,“没事,我就当带孩子出来玩两天。”

    “孩子还这么小……”客商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怕孩子吓着或是冻病了,这二月天的夜里可不暖和。

    “你们两口子都是心大胆大的人。”镖师摇头,他劝道:“天亮了就回去吧,我们路上要是赶上玉掌柜的商队帮你递个话。”

    “那谢了,她带人头一次出关,劳各位大哥帮衬点,你们关照她,回关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只管吭声。”赵西平直白地说。

    对于商人而言,能多结识一个当官的就多个护身符,他们欣然应下。

    商队走了,沙漠无崎岖,天上还有圆月照亮,他们要连夜赶路。

    赵西平把饼子烤热了,他把烤焦的地方掰下来自己吃,里面的白瓤喂给小崽。

    “爹,有狼吗?”小崽望着无边的沙漠,脑子里有无尽的想法。

    “没有。”赵西平往火堆上加两根柴,他用棍子拨开烤裂的鸡蛋,依旧是他吃脏的,干净的留给小崽。

    “娘、娘天天……”小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站起来往西看,商队已经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驼铃声。

    “娘可怜。”小崽来一句。

    赵西平赞同地点头,说:“你娘可怜,我们在家享福,她在外赚钱辛苦,以后她回来了,我们让她天天高兴,不让她哭了。”

    “好噢。”小崽又坐回他腿上。

    赵西平又喂他几口蛋几口饼,见他摇头不吃了,他把烤热的水囊打开尝了尝,水不冻牙了,是温的,他喂孩子喝几口。

    吃饱后,赵西平搬下骆驼背上的草捆和狼皮褥子,干草铺地,他抱着小崽躺下,羊皮袄垫在孩子身下,身上再盖上狼皮褥子,旁边还烧着火,冷倒是不冷。

    小崽趴在赵西平怀里,咂巴下嘴,含糊地嘀咕几声,慢慢安静下来。

    赵西平也睡了,夜半醒来添五次柴,在沙漠里再次响起驼铃声时,他带着小崽吃完早饭,收拾了东西继续赶路。

    赵西平明白,这一耽误是彻底追不上隋玉了,但他没打算停下,让小崽体验一下风餐露宿的日子挺好,坐在骆驼上看看沙漠,免得他回去了又哭。

    晌午时分,后面来个商队,这个商队是住在城内民巷里的,两方互不认识,但商队的人还是友善地问需不需要帮忙,怎么带了个小孩在沙漠里赶路。

    “我们去找我娘。”小崽先说话。

    客商看赵西平一眼,问:“可要我们帮忙?”

    赵西平摆手,“我们走到玉门关就回来。”

    客商听不明白,但也不打算再问,商队越过他们父子俩,一路向前。

    赵西平放慢速度,他驱着骆驼向北拐,拉开距离,不再吃烟尘了,他加快速度。

    第三天晌午时,隋玉的商队出了玉门关,而赵西平带着孩子才隐约看见城楼的影子。

    又在沙漠里行进一天,赶在城门落下的前一刻,赵西平带着孩子进了玉门关。

    玉门关占地比敦煌小了许多,不过这里城墙高筑,城外还有硕大的粮仓草仓,里面囤的粮草是为战时准备的。

    赵西平带着小崽在城内借宿一晚,第二天出城,他带着孩子在戈壁滩上遥望粮仓,这座粮仓高有三丈,东西蜿蜒四五十丈,宛如一条巨龙匍匐在地。

    小崽“哇”一声,他手指着要过去。

    “不能过去,离近了,我俩都要被箭射成个筛子。”赵西平笑。

    当日头升起时,粮仓在戈壁滩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随着日头升起,阴影渐渐回缩。

    又有商队从城内出来,驼铃声悠扬,小崽回头不错眼地盯着。

    骆驼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踩在坚硬的戈壁上,踏起的灰尘在日光下闪烁金光。商人们头戴宽厚的麻布,罩住头发笼住脸,带有寒气的西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布巾扬起,一双双坚定的眸子显露出来。

    商队一步步走远,驼铃声在风中变了调子。

    “我们该回去了。”赵西平开口,他坦诚道:“我们来晚了,你娘已经出关了。”

    小崽收回视线。

    “我们下一次再来这里送她好不好?”赵西平语带商量。

    “好。”小崽痛快答应。

    “那我们回去了?你舅舅还在家等着。”

    小崽再次点头。

    赵西平轻笑一声,这趟来对了,小崽起码不再排斥隋玉的离开。

    赵西平驱着骆驼往回走,关外空旷,除了玉门关所在的一片绿洲,四面八方皆是戈壁和荒漠,站在关外看南边的雪山也比在敦煌看得真切。

    进城门时,赵西平带着小崽再次回头,说:“跟你娘说,你不哭了。”

    “嗯,崽崽不哭,娘也不哭。”小崽学着隋玉离开时的手势拜拜。

    赵西平眺望一眼,扭头带着孩子入关。

    “回去之后,我们就开始种麦子。”他跟孩子说话。

    “麦黄了,娘就回来了。”小崽语带向往,话里带着笑。

    “对,麦子黄了,你娘就回来了。”赵西平将孩子揣进怀里,他去街上买兜鸡蛋,又花钱托人煮熟,补充够粮草,他骑着骆驼离开玉门关。

    他们往回走,路上遇到络绎不绝的商队往西去,在这个季节,敦煌城和玉门关之间的驼铃声久久不绝。

    这是一条载满希望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213章 在路上

    风蚀石林,夜幕下,奇形怪状的巨石如一张浓密的大网铺天盖地罩下来,满天的繁星,夜色颇好,而石林内,光线陡然黯淡,星光月晖凋敝,似乎很难穿透天幕落进戈壁滩。

    前面两个商队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隋玉的商队紧跟着慢下步子,张顺骑着骆驼跑过去打探,回来说:“大掌柜,前面的商队打算今晚在戈壁滩外过夜,明早天亮了继续赶路。”

    “那我们今晚也歇在这里,你们收拾收拾,该捡柴的捡柴,该打水的打水,该扎毡包的扎毡包。”隋玉吩咐,“进了石林不见水源,所以想洗什么,趁今晚距河道近,尽早洗洗刷刷。”

    “你进去过?”宋娴问。

    隋玉“嗯”一声,“好几年前了,那时还没盖客舍,我跟赵西平来套骆驼,我们进去了一趟。”

    “里面是什么样的?”宋娴又问。

    “迷宫。”隋玉吐露两字,她提着一串水囊往河边走。

    宋娴见状取下骆驼脖子上挂的水囊,也跟了过去。

    虽已开春,但温度还没上来,雪山冰川融化的速度缓慢,沙漠里蜿蜒的细流只有一根手指粗,看着像是随时会断流。

    前两个商队的人先过来,他们排着队打水,隋玉和宋娴站在他们身后,听着沙漠里呜呜咽咽的风声发呆。

    “玉掌柜,宋当家,你们为何想出来走商?你们看看,这一路多艰难,风沙、干旱、不见人烟、随时可能迷向。”站在隋玉前面的客商回头说话。

    隋玉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没有什么惊人的缘由,跟你们一样,你们为何想走商,我们也是如此,无外乎发财和冒险。”

    客商干笑两声,说:“留在敦煌的日子多舒坦。”

    “对啊,是舒坦。”隋玉望向来时的路,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清,但走过的路已经记在了心里。

    “人活一辈子,不是只图舒坦,如果三十年后,我死的时候还是过着跟今天一样的日子,那这三十年好像有些乏味。”隋玉偏头,问:“你觉得呢?”

    “但你这番冒险,很可能让你活不到三十年后。”另一个客商说。

    隋玉眨眼,点头道:“你说得对,人各有命,若是命短,平地走摔一跤可能就咽气了。所以我赌我命长,怎么折腾都能活到七老八十。当然,诸位也一样。”

    其他人笑了,之前问话的人也不探究了,边关民风彪悍,这两个妇人像个男人似的心野也说得通。

    等了许久,终于轮到隋玉打水,她蹲坐下去,俯身撑着水囊口截断汩汩细流。

    宋娴盘腿坐下,她望着北边的沙漠,一座座沙丘在月色下显露丘顶,相应的,背阴坡投下大片的阴影。

    “我爹肯定想不到我会走这么远。”她笑着说。

    “他知道了会骂你。”隋玉换个手撑水囊。

    宋娴点头,老头子知道了肯定破口大骂。

    一个水囊灌满要一盏茶的功夫,隋玉有十个水囊,全部灌满需要半个时辰,起身时,腿都麻了。

    打水的队伍又排了好长,隋玉在队伍里看见青山和小春红,有自己的人在,她不用担心宋娴的安危,跟她说一声,隋玉就先走了。

    火堆已经烧了起来,毛毡屋也搭建好,骆驼背上的货卸了下来,张顺和李武坐一旁守着,甘大甘二带着人赶着骆驼觅食去了。

    隋玉揭开锅盖,铁锅里的水浅浅一层,她把十个水囊里的水都倒进去,凑够大半锅,可以煮锅菜干饭了。

    黍米和大米不淘洗直接下锅,切一坨腌肉,抓两捧萝卜干和晒干的菜叶,最后舀勺大酱搅进去增味,盖上锅盖继续煮。

    隋玉看看排队打水的人,她跟小喜交代一声,先钻进毡屋里休息。

    赵西平用麦秆编的席子用上了,铺在沙上隔绝沙蝎和虫蚁爬上来,席子上再铺上干草,隋玉睡上去,抖开狼皮褥子盖身上,转眼就睡熟了。

    才离家的时候,她想孩子想得整夜难以安睡,经常做梦都是孩子的哭声,醒来就流眼泪。后来日夜不歇的赶路,身体挺不住了,倒下就睡,梦里是噩梦还是好梦都无法惊醒她。

    宋娴提着水囊回来,问:“你们娘子呢?”

    “睡下了。”小喜轻声说。

    宋娴掀开一角探头看,里面睡着的人呼吸平稳,看样子已经睡熟了。她悄悄退出来,捡走隋玉的一串水囊又去排队打水。

    “小姐,我去排队打水,你在这儿歇着。”宋家的家仆追上她。

    宋娴想想,还是决定自己过去,排队打水的客商在聊卖货的事,她过去听听。

    天上的弯月缓缓移动,待饭蒸好了,打水的人还没回来。

    小喜喊醒隋玉,隋玉披着狼皮褥子出来,她接过碗扒口饭,问:“宋当家呢?”

    “又去打水了。”

    “好,我们先吃,吃完就睡,睡醒了打水的人估计少了,那时候你们再去打水。”隋玉交代。

    萝卜干没泡发,蒸熟了还是硬的,嚼着像是老牛皮。隋玉拿来宋娴的水囊喝两口水,又嚼几口,勉强将萝卜干咽下去。

    一碗菜干饭装进肚子里,隋玉又喝几口水,这下是彻底饱了。

    其他人也吃饱了,各自用丁点水打湿碗壁擦擦抹抹,胡乱将碗洗一洗,就拎着行囊进毡屋睡觉。

    隋玉也钻进毡屋继续睡,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干草下陷,她警惕转醒,察觉是宋娴回来了,她又闭眼。

    觅食的骆驼也回来了,它们围着毡屋躺下,粗重的呼气声,咀嚼的咂巴声,以及铃铛的晃动声,伴着沙砾挪动的欻欻声,一起钻进人的睡梦中。

    后半夜,隋玉睡醒了,这是自离开敦煌以来,她头一次睡饱觉。

    钻出毡屋,寒凉的风驱走身上的暖意,隋玉打个激灵。

    守夜的五人坐在火堆边打瞌睡,见隋玉过来,他们搓搓脸打起精神。

    “你们去睡,我来守着。”隋玉坐下,往北一看,竟然还有人在河边灌水。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这时候睡也睡不舒坦,还是不睡了算了。”青山站起来,不放心地说:“我再去打两釜水,免得不够用。”

    “我也去。”二黑跟上。

    隋玉不管他们,她拿来几囊水放火边烤着。

    天色微微泛白时,水囊里的水烤热了,毡屋里的人也都睡醒了。隋玉喊上宋娴,借口拿东西,二人缩在里面共用一囊水仔细地擦洗一番。

    她们二人出去,小春红一干人又陆续进来。

    待拆下毡屋离开,那片沙地上留下一片湿痕。

    太阳升起了,三个商队陆陆续续走进戈壁滩上的风蚀林,骆驼和人闯了进去,转瞬就不见踪影,只有驼铃声回荡。

    宋娴抬头望天,人站在巨大的土墩下宛如兔子趴在树根上,蔚蓝的天空被分割成无数的小块,目光挪到奇形怪状的土墩石像上,粗看各自有异,多看几眼,她察觉眼晕,心底陡升恐惧,巨大的土墩似乎有了神志,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突然起风了,扬沙了,土墩石像似乎在动。

    隋玉察觉到宋娴的神态有异已经晚了,她探身用胡笛敲过去,提醒说:“看路,你在看哪里?”

    宋娴白着脸看她,又环顾一圈,她忐忑地问:“我们从哪个方向进来的?”

    隋玉往后指,一坨骆驼屎还冒着热气。

    宋娴捂着胸口定定神,她小声说:“这里面挺邪门的。”

    “望着前路,不要抬头乱看。”隋玉大声提醒奴仆,“不要左顾右盼,这里面巨石万千,形状各异,用炭笔都无法完整地记录下形状,不要太相信你们的眼睛,你们越看越晕。”

    一些人收回视线,面上还残留着惶惶之色。

    “骆驼认路,前面还有商队带路,不会迷向的。”隋玉温声说。

    这话抚慰了惊惶的人心。

    隋玉驱着骆驼靠近土墩,她拔出腰间的短刃,每路过凸出来的土墩,她就用短刃在上面刻下一道划痕,并标个箭头指向。

    一味地指望别人,隋玉心里不踏实,在前进的路上,她不时抬头望天,日出在东,日落在西,月亮升起落下的方向也是自东往西,而她们的目的地在西,不用拐道,一路直走便可。

    在风蚀林里连走七天,终于在月亮升起时,三个商队陆续从戈壁滩里走出来,出来的那一瞬,所有人大松一口气。

    “得亏是有人结伴,若是让我一个人在里面走,累死我也走不出来。”宋娴瘫坐在地上,她老实交代:“这几天一直不见出口,我心里害怕死了,又担心影响其他人,一直憋着没敢说。”

    “我也是。”小春红接话,“在进来的第二天,我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不是有日出日落,上午背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下山跟着太阳走。”隋玉诧异,“我不是跟你们说过。”

    小春红尴尬地笑笑,小声说:“我都快怀疑太阳是不是真的了。”

    “往后不带她来了。”青山开口,“指望不上她,带她还不如多带头骆驼,骆驼还能驮货。”

    小春红瞪他,却无法反驳,这话是真的。

    “缺历练,多走两趟,心性稳了就不会这样了。”隋玉拉架,不欲在这方面多说,她吩咐道:“各自散开,找柴找水,骆驼驮的东西卸下来,它们也累几天了,让它们歇歇。”

    西边还是沙漠,宋娴多看几眼,问:“接下来怎么走?”

    隋玉也不知道,但她知道沙漠里最缺的就是水,找到河流,跟着河流的流向走就能找到人群聚集的绿洲。

    此时已入三月,大地回春,干涸了一冬的河道涌现汩汩细流,河道边缘的缝隙里冒出星星点点的嫩芽。

    “舅舅,发芽了。”小崽带着小黑狗跑进屋,他爬上椅子翻箱倒柜,从一个小匣子里翻出蚕布。

    “什么发芽了?”隋良跟进来。

    “桑树,我娘种的。”小崽把蚕布塞进咯吱窝,不一会儿又给掏出来,说虫咬人。

    隋良看看,他从旧褥子里掏一坨芦花包着蚕布,又用布卷一层,说:“我帮你捂。”

    “不不不。”小崽伸手抢过来,他要自己捂。

    隋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小崽瞟他一眼,又慢吞吞地伸出手,肉痛地说:“我一半,你一半。”

    隋良哼一声,他拿剪刀将蚕布一分为二,沾沾自喜道:“这才对嘛,你娘是你娘,也是我姐,她给你的东西,我也有份。”

    小黑狗哈着气凑过来,尾巴敲在门上梆梆响,小崽警惕地看它一眼,又看向他舅舅,思量再三,他还是忍痛从枕头下抽出个帛布肚兜递过去。

    “做什么?”隋良不解。

    “娘给我的。”

    “噢。”隋良拿到肚兜在身上比了比,说:“小了,你自己穿。”

    小崽立马笑了,赶忙又塞回去。

    第214章 楼兰古城

    夜过天明,商队启程。

    隋玉的商队跟着前方的商队走,绕路北上,行路半天,沙漠里出现一条宽阔河道,河道上已落厚厚一层沙,自东而来的细流浸润沙石,慢慢在沙层上沁出一汪清泉,再漫过堆积的沙砾向四周蔓延开。

    “顺着这条河道一直走,前面有个大湖,而楼兰就背靠这个湖。”隋玉拿出羊皮卷,这上面有宋娴的祖辈标注的路线。

    宋娴凑过来看一眼,以楼兰国为起点,又分为两条线,向北通往车师和且弥,向南通往轮台和龟兹。

    隋玉指着另一条从戈壁滩外分叉出来的线,这条线偏向南,属于是沙漠的南端,若羌、且末等国分布在这边。

    再次停下歇息时,隋玉追上前面的商队,打听他们这趟要去哪里。

    “我们绕过楼兰向北去车师,翻山去乌孙,再绕道去大宛和康居,若是时间允许,还打算去大月氏一趟,明年秋天或是后年春天从疏勒河进西域,走沙漠南端回来。”商队的人坦诚相告,“玉掌柜,我们可能会在楼兰国分别。”

    隋玉点头,说:“我们不同路,我打算顺着楼兰往西,走过轮台、龟兹、温宿等国就折返。”

    “可。”

    隋玉思索几瞬,想说什么又放弃了,不再打扰人家歇息,她回到自己的商队。

    “如何?”宋娴问。

    “不同路,走到楼兰就各走各的了。”隋玉说。

    宋娴看了看羊皮卷,思索好一会儿,她抬头说:“总不能一直依赖旁人,接下来该我们自己闯荡了,走过这一回,下一次再来,我们就不怕了。”

    隋玉点头,她招手让甘大甘二、青山以及张顺过来,进了楼兰以后,她不方便出声的时候由他们四人负责开口谈事。

    商定过后,留一部分人守夜,其他人进毡屋睡觉。

    夜半,匍匐在沙漠里睡觉的骆驼感知到危险快速起身,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杂乱而密集,沉睡的人迅速转醒。隋玉拿起垫在干草下的弓箭一跃而起,三两步钻出毡屋,小春红和柳芽儿她们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另外两个毡屋里睡的男仆也出来了,甘大搂捆干草丢火堆上,火焰骤然飙起,一里外的一群黑影惊得往后退。

    “嗷——”

    一声狼嚎,总算让众人辨出惹得骆驼惊蹄的东西是什么。

    “多烧几堆柴,别让火灭了。”隋玉出声安排。

    小春红带人立马行动起来,其余的男仆拿弓的拿弓,持砍刀的持砍刀,盯着北边的狼群严阵以待。

    火堆点燃,前面的商队也烧起大火,隋玉一看就明白了,这是打算跟狼群对峙,用火吓跑它们,不打算见血。

    “咚”的一声,一声震耳的锣声响,前面的商队请出铜锣威吓。

    隋玉想起这茬事,她前年还跟商队借用过铜锣,据说就是用来恐吓狼群的,然而此次出关她忘了这茬事。

    “砍刀互击。”隋玉想了一圈,想起她的商队带的有铁锅和铁铸的砍刀。

    拿砍刀的人持刀对击,铁锅也从火堆上提了下来,青山拿着砍柴刀在铁锅上敲。

    砰砰梆梆的响声此起彼伏,宋娴觉得这样太过凌乱,她让众人喊号子,一起击打,这样声势更众。

    狼群嚎叫着不敢靠近。

    戈壁滩外,浅眠的人惊醒,循声北望,黑夜中什么都看不见,但听声也明白,这是商队遇到狼群了。

    “敦煌的玉掌柜可能往北去了。”

    “嗯。”

    天色微亮时,狼群退去,不用隋玉发令,奴仆们牵上已经驮上行李和货物的骆驼循着河道往西走,徒留一地还冒着热气的灰烬。

    驼铃声又响起,一群瘦削的沙狼夹着尾巴不死心地追在商队后面,远远跟着,隐隐有死耗到底的架势。

    “娘子、不,大掌柜,我带人堵回去射杀一波?”青山眼里带着狠劲。

    隋玉看眼前面的商队,说:“不必,不必在狼群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而且狼群记仇,你只要不把这个狼群杀绝,它们会一直惦记着找我们报仇。我们加快速度,它们看不到希望了就会放弃,交给后面的商队解决吧。”

    驱赶着骆驼跑起来,后面的狼群也加快速度奔跑,隋玉望着前面的路,前面堵着一座连绵不断的沙山,南北走向,阻断东西,要翻过这座山才能绕到西边去。

    又行半天,到了沙山坡下,河流改道,蜿蜒着往北去,前面的两个商队循着河道走,隋玉下令往沙山上爬。

    骆驼驮着重物循着光滑的坡面往上走,一蹄下去,堆砌严实的沙砾松动,滚滚滑落。

    近百头骆驼散开一起往山上走,沙层垮塌,黄沙满天飞,跟在后面的狼群驻足,它们改变方向,追着北去的商队沿河道跑。

    宋娴收回视线,她按住脸上的面巾,含糊地说:“出关的商队都是利己的,没危险没麻烦的时候能同行,有危险有麻烦了,各自保全自己。”

    隋玉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宋娴反应过来,解释说:“我不是在指责你……”

    “嗯,不能全然相信没有共同利益的人。”隋玉打断她的话。

    话刚落,下方传来狼嚎声,没有隋玉的商队跟在后面诱狼,那两个商队不再淡定地赶路,他们跟狼群厮杀起来。

    趁着天色还明,要么把这个狼群杀绝,要么把它们赶走。

    飞舞的黄沙模糊了视线,隋玉看不清具体情况,她思索两瞬,开口说:“甘大甘二,你俩带十来个人跟我走。宋姐姐,你先带队往沙山上走。”

    “我也去。”小春红驱着骆驼调头。

    柳芽儿犹豫一下,她攥着藤弓也驱骆驼折返。

    宋娴点四个家仆,让他们跟隋玉去,嘱咐说:“保护好玉掌柜。”

    一行十五个人骑着骆驼往下奔,迎面就撞上奔逃的狼群,隋玉拉开藤弓射出第一支箭,额心长着黄毛的公狼倒下,胯上中箭,它很难再站起来。

    三方人围堵劫杀,狼嚎四野。

    人追着狼群跑远,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除了头狼带走的十来头狼逃了,其余的都折在这座沙山下。

    宋娴带着驼队也爬上了沙山顶,站在顶上往西看,一座连绵巍峨的城池进入视野,与之衔接的是一片水面平静的湖泊,水面广阔,夕阳的光晖洒在湖面上,隔得甚远,人眼也能看见湖面上泛起的光晕。

    “多谢玉掌柜肯出手相助。”一个壮硕的镖师开口。

    “一道同行,遇到困难自然要相互帮忙。”隋玉微微一笑,她扫一眼倒在血泊里的狼,说:“我们提走五只,剩下的归你们,可好?”

    “依玉掌柜的。”

    甘大甘二跳下骆驼提起五只死狼扔骆驼背上。

    “翻过这个沙山,西边就是楼兰了。”商队的主事人过来,拱手说:“玉掌柜,我们就此分别,明年冬天再会。”

    “一路平安。”隋玉说。

    “一路平安。”客商诚心祝愿,他叮嘱说:“玉掌柜,进了楼兰国多留心,谨慎行事。楼兰国的人种比较杂,心思也反复无常,你们不要跟当地的人多打交道。”

    “多谢孙公叮嘱。”隋玉诚恳道谢,“天色不早了,我们上山了,再回敦煌还去长归客舍,你们入住不收钱。”

    “好。”

    不再啰嗦,隋玉带人骑上骆驼往沙山上爬。

    当她爬上山顶时,天色已昏,远处的城池隐进夜色。

    耽误了半天,夜里继续赶路,下山时坡陡,人走下骆驼背,深一脚浅一脚在松软的沙山上跋涉。

    一步三滑,稍稍脚滑,人就滚落下去。

    宋娴吃了一嘴沙,她滚得晕头转向,坐在坡底,望着自己狼狈的样子,突然放声大笑。

    “大半夜,瘆死人啊。”隋玉面露笑意,她跟身侧的宋家家仆说:“昨晚遇狼就该让她大笑,狼吓都吓死了。”

    家仆笑笑不接话。

    等商队走下山,宋娴还没能将身上的沙砾抖落干净,头发里面,衣裳里面,角角落落都藏着沙。

    起风了,无法在坡底睡觉,只能继续赶路。

    太阳升起时,隋玉带着商队踏上楼兰国的领土,这里绿草遍野,蓄有农田,但以种地为生的人少,更多的人是以放牧为生。

    走进城,甘大甘二去卖狼肉,他们先后看见汉人长相的摊主以及匈奴人,另外还有一种高眉深目的白人,心想难怪孙当家说楼兰国的人种杂。

    隋玉站在城外,她心生感慨,竟然有缘走进这座消失在几百年后的楼兰古城。

    这里水汽丰盈,湖泊占地数万亩,而在后世,万间宫阙皆作土,世事变迁,湖泊变沙漠,再无一丝人烟。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耽误时间,来晚啦,抱歉抱歉

    晚安了。

    第215章 暴利

    五只狼换三张羊皮和一张三尺长二尺宽的羊毛毯,甘大甘二将东西递给隋玉,说:“也不知道有没有卖亏。”

    隋玉展开羊毛毯,编织的纹路粗糙,黑白两色,不过图案亮眼,很有异域特色,拿回敦煌或是送去长安不愁卖

    “应该不亏。”隋玉将羊毛毯折放起来,说:“我们先转一圈,跟人打听打听沿瞿在哪个方向,今天安顿下来先好好歇歇。”

    “沿瞿”是过路客商在楼兰入住的巷名,相当于敦煌的民巷。据说那个地方住的多是汉人,饮食起居习惯大致相同,除了生活便利外,还能雇佣沿瞿人充当翻译。

    日光大盛,劳作的人陆续从高筑的黄土墙内走出来,赶羊的少女脚步轻盈地从窄巷出来,清脆的铃铛声来自她拿的赶羊鞭,倏一抬头,洁白的面庞上卧着一双湖绿色的眸子,棕褐色的长发用一块浅绿色的头巾裹着,很具有冲击力的长相,但身上的粗布长袄和肥厚的裤子又让隋玉生出些亲切感,中原的衣着服饰已经进入关外百姓的生活。

    羊群鱼跃而出,为了不挡道,隋玉示意商队后退,让羊群先行。

    赶羊的少女盯着商队的人看了又看,隋玉、宋娴和一干女仆体态娇小,跟甘大甘二等人相比瘦削低矮许多,在骨架大的楼兰人面前,差异更是明显,故而她们虽然男人打扮,但也掩饰不了女人的身份。

    “汉人商队?”赶羊的少女口音怪异地吐露几个字。

    隋玉点头,她开口打听:“你可知道沿瞿在哪个方向?”

    “你等等。”

    风一样的少女冲回窄巷,又钻进那道高墙内,不多一会儿,她拽个个子稍矮的少年出来。姐弟俩用楼兰语嘀咕几句,弟弟持着赶羊鞭追羊群去了,姐姐走到商队面前。

    “我领路,这,给我。”赶羊的少女指着骆驼驮的一个陶盆。

    隋玉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少女闻言一笑,她走在前面,招手示意商队跟上。

    楼兰城郭厚重,墙壁厚有半臂长,门洞直接开在墙上,越过门洞往里看,昏沉沉的,里面或许还藏着九曲十八弯。外城的巷道也如此,民居分布如迷宫,巷道里零散地坐着摆摊的小贩。隋玉惊讶地发现,中原的纺织技术也传了过来,楼兰妇人手持纺锤编织羊毛毯,年幼的小孩也不得闲,捋着羊毛搓绳。

    见有商队过来,沿途的小贩纷纷展示自家的羊毛毯,大的小的,纯白的、纯黑的、黑白交织的、或是金红色织着动物图案的……炫目多彩,让人看花了眼。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会汉话,张顺挨着摊位问价,一一将价位记下对比。

    前方出现一道城郭,赶羊的少女左右看看,她快步钻进一个门洞没影了。

    隋玉跟宋娴对视一眼,其余人也心生警惕,就在隋玉犹豫着要离开时,赶羊的少女领着一个汉人长相的妇人出来。

    “这是今年过来的头一个商队,看着面生啊,之前没来过鄯善国?”妇人问。

    隋玉注意到,妇人提及鄯善国时,赶羊的少女面上浮出几分不高兴,楼兰在归顺大汉后被改名鄯善,看来当地的人如今仍有几分不服。

    “是,头一次来鄯善国,之前听秦文山秦当家和魏传书魏当家说起路过鄯善国必住沿瞿,此行我们就过来了。”隋玉开口。

    张顺从骆驼背上取下一个陶盆,如约递给赶羊的少女。

    少女面上浮现笑意,掂着陶盆里里外外检查仔细,确实没有裂隙,她顶着陶盆高高兴兴走了。

    隋玉带着商队也走进那个门洞,妇人见她跟好几个商队好似挺熟悉的样子,出言打听隋玉跟那些商队是什么关系。

    “我在敦煌开了几间客舍,东来西往的商队近几年大多住在我那里。”隋玉笑笑,说:“我俩还是同行。”

    妇人这下明白了,说:“我这里还住了两个商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今早刚离开一个商队,我收拾收拾,然后你们住进去。对了,你们住多久?”

    “最多留十天。”

    正说着,穿过三道门洞,昏暗的光线退去,一个洒满阳光的巷道进入视线,巷道两旁是连在一起的房屋,屋门低矮,土墙斑驳,一片土黄之色,唯有门前栽种的葡萄藤泛着点点绿意。

    “莲嫂,又来商队了?”一个男人从门洞里出来。

    隋玉见到人惊喜出声:“秦当家?”

    “玉掌柜?”秦文山比她更惊讶,“你这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屋里的人听到声走出来,都是熟悉的人,隋玉让其他人卸货,她走过去说话。

    “你们去年二月底离开敦煌出关之后,隔了一个月,我就跟宋当家一起入关了,去长安和太原买了些货,今年出关走一趟。”隋玉简略地解释。

    妇人站在一旁看着,见隋玉真跟秦文山这个商队的人认识,她如实说:“既然是熟人,你跟他们给一样的房钱,一间房一晚二钱。”

    比中原的房钱贵,不过隋玉不敢有意见,她看宋娴一眼,宋娴去安排住宿。

    “中原的铜板在这里也能用啊?”隋玉问。

    “能用,这里的人可以用铜板来买我们手上的货。”秦文山解释。

    “那这里的本地人买东西用什么?以物易物?”隋玉问。

    “有他们自己的钱币,贝钱、马钱,还有其他国家的钱币。”秦文山乐于解答她的疑问,又说:“楼兰就像敦煌一样,东来西往的商旅、使团都要经过这里,人多了,币种也多,还有各国的话种。”

    “我们跟着两个商队过来的,进入楼兰之前,他们告诫我们楼兰国的人不好相处,让我们少跟当地人打交道。”隋玉小声说。

    秦文山点头,说:“人多矛盾就多,你们只做买卖,不要跟这里的人有过多来往。”

    隋玉明白了,她问秦文山的商队什么时候走。

    “再过五天,五天后拿到羊毛毯,我们就动身。”

    隋玉冲张顺招手,“搬一坛酒来。”

    “这是我们去年去太原郡买的桑酒,你们在关外飘荡一年了,尝尝家乡的味道。”隋玉言笑晏晏,紧接着说:“五天后能否带我们去帮你们取货?”

    秦文山垂眼,他看着酒罐子不作声。

    隋玉脑中灵光一闪,提起另一个置换条件:“今年冬天我把你的个人志整理出来,明年入长安了,我买两卷竹简将个人志誊抄上去,下次你再入住长归客舍,我将这个送给你。”

    秦文山欣然答应。

    事情说定,隋玉浑身一松,有熟人带路,在楼兰的日子她要好过许多,不用摸着石头过河了。

    屋里的床褥规整好,小春红把饭也煮好了,隋玉拿碗盛碗酸菜疙瘩汤,坐在墙根小口小口吸溜。

    肚里有食了,一行人回屋睡觉。

    一觉睡到傍晚,醒来又准备晚饭。

    秦文山得了隋玉一罐桑酒,他还礼两只羊腿,晚饭就是炖羊腿擀面条,羊腿煮熟后,羊汤煮面。

    隋玉将随身携带的短刃放火上烤烤,之后拿来削羊腿肉,汤饼上铺一层羊肉,这是出关之后,她吃的第一顿饱饭。

    睡了大半天,身心俱疲的主仆还是没能缓过劲,晚饭后,男仆去喂骆驼,隋玉带着剩下的人在巷道里转一圈,了解个大概的情况又回去睡了。

    隔天,秦文山指派个族人带隋玉去卖货,从长安来的桑酒受楼兰贵族的喜爱,一坛酒可以换五张鞣制好的羊皮或是一张色彩鲜艳的毛毯。

    隋玉清楚地记得,流放的路上,在翻越洪池岭时遇到大雪,她从客商手里买张鞣制好的羊皮二百钱,而在敦煌,买只个头小点的活羊也才二百钱。在古代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商货贵就贵在运输造成的差价,楼兰人放牧为生,所以羊皮价贱,太原郡的人以桑麻为业,故而桑酒价贱。

    隋玉选择用十罐桑酒换五十张羊皮,另外五罐桑酒换五张色彩鲜艳的羊毛毯。

    羊毛毯长有六尺,宽有三尺,这种适合权贵人家拿去铺地。隋玉选择以墨蓝色为主,白纹和黑线交织的毛毯,这种铺在床榻下低调不抢眼,适合大多屋舍内部的布置。

    卖了十五罐桑酒,隋玉手里还有二十三罐,这些她没急着变卖,往后还有三四个小国要去。

    粗布更受平民百姓喜欢,一匹粗布隋玉买来一百二十钱,千里迢迢运来,她要卖到五百钱一匹的高价。寻常百姓没钱,但他们有羊,有羊就有羊毛,隋玉用粗布跟他们换羊毛搓成的毛线绳和他们自家编织的羊毛毯。

    寻常百姓自己手工编织的羊毛毯质地粗糙,毛絮感强,色彩也单调,多是黑白二色,隋玉用粗布换羊毛毯是按照二比一的比例兑换。

    一天交易下来,隋玉手上攒了五捆羊毛毯和五捆羊皮,粗布少了十匹,绸缎、丝帛和生丝还没动。她跟秦文山的族人打听过羊毛毯在长安的价,一尺毛毯能卖三十钱,一匹布能换十六尺毛毯,如此算下来,她的一匹粗布在路上一来一往,就增值了三百六十钱。

    十匹布获利三千六百钱,十五罐桑酒交换的羊皮和精美毛毯至少要获利一万三千钱,隋玉激动得咬手指,走商的利润是真的大,值得这么多人为之冒险。

    回来的路上又遇到昨天的牧羊少女,她赶着一群羊,隋玉招手喊住她,想从她手里买只羊。

    “你拿什么跟我换?”赶羊的少女用蹩脚的汉话问。

    隋玉带的还有钱,她用一百八十钱买回一只大公羊,现宰现煮,羊肉还没冷就下锅炖煮。

    天黑了,隋玉坐在火堆边用羊毛绳勾串红色的羊毛毯,这块儿红色的羊毛毯是她在沿瞿小巷里买的,红白交织的毛毯格外亮眼,最得她心的地方是毛毯上有条炯炯有神的小狗,她打算用这块毛毯缝制一个挎包,托秦文山给她的小崽带回去。

    想到这儿,隋玉不由笑了。

    “舅舅,它不动了。”小崽趴在桌上,认真地盯着绿叶上的八条小蚕,他用手指戳了戳,紧张地说:“它不动了。”

    “死了。”隋良瞥他一眼,问:“你怎么又给养死了?”

    小崽不吭声。

    隋良不管他,他捧着自己的蚕盒出去摘桑叶。

    “舅舅——”小崽大喊一声。

    “你喊我也没用,死了就死了,这几条蚕扔了,你继续捂就是了,明天又有小蚕孵出来。”隋良加快脚步。

    小崽去追他,隋良立马大喊:“你别想分走我的,你养死几次了?你是在谋我的财害它的命。”

    “舅舅——”小崽哭唧唧,他追到桑树下,央求道:“你分我两条、五条大蚕。”

    “不行。”隋良严词拒绝。

    “我跟你换。”

    小崽已经养死六十多条蚕了,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养死的,其他人心里明明白白,他手上没轻没重,不是捏死了就是捏伤了。

    隋良不愿意,他闭嘴不搭理。

    小崽又喊声舅舅,他抱着隋良的大腿假哭。

    赵西平看见了,他悄悄绕路避开,躲去牲畜圈跟老牛叔说话。

    不多一会儿,小崽捧着装有三条大蚕的蚕盒喜眯眯地跑来找阿水。

    “姑姑,这是舅舅送崽崽的。”小崽腆着脸求到阿水面前,眼巴巴地盯着她的蚕盒。

    阿水充耳不闻。

    “姑姑——”小崽又甜甜地喊一声。

    阿水沉沉叹口气,她挑三条蚕给他,打商量道:“往后你别喊我姑姑了。”

    “姑姑,再给两条。”

    “门都没有,滚蛋吧。”

    被赶出门,小崽又去找花妞、阿羌和大壮,这三人的蚕快被他薅光了,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垮脸。

    蚕盒里的每片桑叶都有蚕宝宝了,小崽心满意足地回屋。

    “以后你不能偷偷给你的蚕开小灶,你的蚕都是被撑死的。”隋良不忍这批蚕再丧命,他抢走小崽的蚕盒,说:“跟我的放一起,以后你跟我一起给蚕换桑叶,你摘桑叶,我来换。”

    小崽不愿意,隋良拿出杀手锏:“我要穿肚兜,把你娘给你做的肚兜分我两个,两个缝一起我正好能穿。”

    小崽气哼哼的,他站着不动。

    隋良哼一声,一手端个蚕盒走了。

    第216章 捎回的惊喜

    “莲嫂,你这里是不是来了个汉人商队?”正晌午,一个穿着绒布裈裤的男人找来。

    隋玉闻声看过去,在男人靠近时,她闻到淡淡的酒香。

    不用莲嫂开口,男人已经看到隋玉了,他出声问:“这位掌柜,你从长安带来的桑酒还有没有?卖我十坛。”

    隋玉点头,说:“你出什么价?”

    “昨天老斡从你手里不是刚买了桑酒,他怎么出价我也怎么出价。”

    隋玉看向他穿的裈裤,如果她没看错,裈布应该是羊绒织成的,比麻布厚实多了,垂感也极好,她想给赵西平买几条带回去。当然,若是运回敦煌卖,想必行情差不了。

    “你拿这种布跟我换。”隋玉说。

    “噢,行,不过这比毛毯价贵。”

    隋玉摇头,说:“你别忽悠我,我跟老斡换的毛毯不是普通人家织的素毛毯,图案费心思,染料也金贵。你这个单是用料讲究,因为羊绒比羊毛出产少,所以才显价贵。这样,一罐桑酒换你一条六尺长四尺宽的羊绒布,我拿回去正好能裁剪成一长一短两条裤子。”

    看她说得头头是道,男人轻笑一声,说:“罢,我吃点亏算了,谁让我是自己找来的。”

    隋玉让张顺和青山带队,用骆驼送十罐桑酒过去。

    “你这里可还有什么货?”男人问。

    隋玉领他进屋,宋娴也跟上。

    “你带来的几匹绸缎成色不错,织法也精美,你打算怎么换?”男人看见绸缎不由心动。

    “从长安买来的货,自然不会是劣货。”宋娴帮腔抬身价。

    隋玉摇头,说:“目前还没有想换的,你有什么东西来跟我换?”

    “狐裘,我新得一个狐裘,光泽不差。”

    隋玉有些犹豫,狐裘不好保养,在路上一来一往就是大半年,万一虫蛀了或是发霉了,那就砸在手上了。

    宋娴见隋玉犹豫,她从自己的货里挑出一匹天青色绸缎,说:“你看看,若是看得上,我跟你换。不过我也不要狐裘,我跟你换羊绒布和毛毯。”

    男人扛着绸缎去屋外看,在确定隋玉不打算跟他交换时,他收下宋娴的绸缎。

    宋娴带来的绸缎是在敦煌买的,比长安的价贵,这匹天青色的绸缎一千五百钱,抵二十五罐桑酒。不过二十五罐桑酒能换一百二十五张羊皮,但一匹绸缎却换不来,不是价值的问题,是在量上差距太大。

    讨价还价后,宋娴和隋玉跟着运送桑酒的驼队一起离开沿瞿。宋娴在男人家里的库房挑选一张半丈长十尺宽的地毯,这个能铺满整间屋的地面。除此之外,宋娴又亲自丈量二十尺长六尺宽的羊绒布,这两样是一匹绸缎的价钱。

    天又黑了,隋玉坐在火堆前给挎包收尾。

    宋娴坐在对面看着她,思索着说:“我要不要给从祖和绿芽儿也捎些礼物回去?”

    “可以啊,让秦当家送去客舍交给赵西平,赵西平再把东西送去你家。”

    “那我送什么?”宋娴托腮。

    隋玉笑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小崽的挎包做好了,隋玉又拿出一块黑白交织的毛毯,准备做个大包给隋良,舅甥俩一人一个,免得一个有一个无,其中一个人要伤心。

    *

    次日,隋玉带人牵着骆驼出去摆摊卖陶器,中途遇到一个汉人商队,还是认识的人。

    “玉掌柜,你们哪天到的?”客商问。

    “今天是到的第三天。”隋玉答。

    “你们速度挺快啊,我们只比你们晚动身一天。”说起这个,客商想起离开敦煌去玉门关的路上遇到赵西平和小崽的事,他问:“赵千户没能在玉门关追上你吧?我们路上遇到他们父子俩,他们说要去找你。”

    隋玉被这句话震得回不了神。

    客商见状忙打补:“我估计没什么事,那晚看见他们父子俩都挺精神,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隋玉想起离开敦煌时赵西平言语之间想送她出玉门关,她回过神,说:“没追上我们,他带孩子赶路,速度快不了。”

    “嗯,我就说一声,你们去忙吧。”

    隋玉道声谢,继续往城里走。

    回到之前卖狼的地方,张顺去跟摆摊的汉人打听,得知在这里摆摊要交钱,他提串铜板去街尾,回来时手上多个木牌。

    “大掌柜,怎么定价?”小春红问。

    “零零总总近两百个陶器买来是七百四十钱,你们估摸着喊价,这些一共要卖回三千钱。不过看你们本事,我只要三千钱,若是高于三千钱,多余的当场分给你们。”隋玉打算让他们练手,总不能一直是她挡在前面谈生意。

    几个仆从凑一起嘀咕去了,隋玉喊上宋娴,再带上甘大甘二,四人一起去街上转悠。

    “这是什么?”隋玉拿起一个不规则的黄棕色杯子,手感微凉,不像是木头雕的。

    “这是什么做的?”隋玉又问低着头的人。

    披头散发的男人顶着黑眼圈,一脸阴郁地抬头,宋娴对上他的眼睛吓一跳,她暗暗戳隋玉一下,这人神神叨叨的,有些吓人,赶紧走吧。

    “人骨做的。”他沙哑地开口。

    隋玉差点手抖摔了杯子,又看一眼,她迅速放下骨杯,勉强一笑,说:“还、还挺有意思,我差点认出来了。”

    说罢,二人带着甘大甘二脚步匆匆离开。

    “哪来的癫子。”走远了,宋娴小声骂一句,她不确定地问,“真是人骨啊?”

    隋玉也不清楚,她使劲蹭蹭手,急躁地说:“别提了,真晦气。”

    一队胡商从西边过来,骆驼和马的蹄声震得地面上尘土飞扬,隋玉跟宋娴带人靠边站,给商队让路。

    “这是哪里的商队?看着挺面生。”宋娴说。

    隋玉明白她所说的面生是指长相,同一个地方的人在骨相上有相同点,她们见过不少胡商,这队商人跟之前见过的胡商长相没有相似点,所以眼生。

    驼队路过,除了灰尘气和牲畜特有的腥臭气,隋玉闻到极为浓郁的香料味,这队胡商所带的香料不少。

    商队走到一个铺子前停下,里面的楼兰人快步迎出来,双方叽里呱啦一通,胡商卸下两大箱香料递过去。

    “我想买香料。”宋娴出声,她拽着隋玉过去,搭话问:“香料怎么卖?”

    胡商看过来,又看向楼兰人,示意他从中翻译。

    又是叽里呱啦一通,楼兰人说:“你们是从大汉过来的?他们想要你们的绸缎。”

    “一匹绸缎换多少香料。”隋玉问。

    楼兰人比出两根手指。

    隋玉比出三指,绸缎唯大汉独有,香料却不是只有哪个小国独有,她可以大胆报价。

    “他们想看你们的货。”楼兰人开口。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宋娴好奇。

    “康居,听说过吧?他们来自康居,好远啊,要翻过很多大山才能过来。”楼兰人搬起香料箱,说:“不跟你们说了,我来生意了。”

    很多大山?莫非是伊朗高原?还是哪里?隋玉心想。

    她跟宋娴在原地等着,打发甘大甘二骑骆驼回去拿绸缎。

    秦文山得知有康居的大商队过来,他们带着货跟甘大甘二过来,用宝石换取香料。

    “你们去年没去康居吗?”回去的路上,隋玉打听。

    “没有,山太高了,不敢尝试。”秦文山摇头,“对了,我早上遇到在盐泽打渔的渔船,买了十来条咸水鲤,分你们一半,你们晌午不用买菜了。”

    “盐泽里还有鱼?”宋娴问。

    “有,鱼还挺肥。”

    陶器没卖多少,小春红她们不打算收摊,隋玉由着她们,说饭好了让甘大甘二送来,之后就回去了。

    咸水鲤鱼个头不小,隋玉没吃过,下锅炖熟后她尝了尝,不是咸的,只得加水加盐继续再炖煮一会儿。

    “我们离开楼兰前去盐泽走一趟,看能不能买些咸鱼干拉到龟兹和轮台卖,沙漠里估计只有这一个大湖,其他地方吃鱼困难。”隋玉谋划着,蚊子再小也是肉。

    “行。”宋娴没意见。

    当天晚上,隋玉又勾串好一个挎包,她把两个挎包装一起去找秦文山,劳他帮忙带回去。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秦文山提醒。

    “忘不了,你下一次来敦煌时,一定让你拿到完本。”隋玉承诺。

    “行,明天我给你介绍生意,你把你有的货物都带上。”秦文山说。

    宋娴把她的货也都带上,在秦文山的商队去拿货时,隋玉跟宋娴都带队跟上。

    趁着秦文山还在,方便借他的势跟商人讲价,隋玉用两匹绸缎和二斤蚕丝以及五罐桑酒跟楼兰商人交换精美的地毯、玉石、玛瑙手串,宋娴则是用七匹绸缎跟楼兰商人交换一匹汗血宝马和一匣子玛瑙石。

    这里所谓的楼兰商人不单指一个人,而是商人的汇聚,各地商人运来奇珍异宝汇聚在楼兰,奇珍异宝在此交换主人。

    之后商队携着珍宝各奔东西。

    ……

    大半个月后,四月初,赵西平带着小崽下地种麦,麦种撒下,再覆上一层轻薄的土,接下来只用等它破土发芽。

    小崽捏把麦种装兜里,他打算在客舍外的菜园里种一小块麦子,麦子黄了,他能第一眼看见。

    这事他去劳烦他舅舅,挖坑刨土的活儿他做不来。

    远处传来驼铃声,隋良打眼一看,是商队过来了,他一边刨坑一边留着神,商队走近,他丢下锄头迎过去。

    “是秦当家,你的故事已经在敦煌和商队之间传开了。”认出人,隋良知道这人喜欢听什么,他笑着报喜。

    秦文山留意到厨院的南边多了一座房,他诧异道:“茶舍盖起来了?你们行动倒是快。”

    “对,去年一冬,一直在宣扬你经商闯荡的故事。”隋良再次提起。

    秦文山面露笑意,他朝身后的侄子比下手,转瞬,隋良得到一把赏钱。

    隋良嘿嘿一笑,说:“还住你们去年住过的客舍可好?”

    “随你安排。”

    驼队进客舍卸货,翻出受隋玉所托捎回来的挎包,秦文山打发人给小崽送过去。

    挎包先落在隋良手里,他惊喜地大叫:“小崽,你娘托人给我们捎东西回来了。”

    小崽正蹲坐在菜园扒坑丢麦种,闻言小手一颤,半把麦种撒一个坑里了。

    “小崽你看。”隋良挎着两个包跑来,“这是我姐给我的。”

    “还有我的。”小崽大声喊,他颠颠跑过去,拽着隋良的腿往上蹦,“舅舅,快给我。”

    隋良不给他。

    “好舅舅——”小崽要急哭了,还知道说好话讨好。

    隋良嘿嘿笑,他把红色挎包递过去。

    小崽一把抓住,眼睛还盯在那个大包上,心里痒痒的,还想再要一个。

    “挺好看。”包挎在肩上,隋良摸了又摸,又惊喜又高兴。

    小崽收回贪婪的目光,他有样学样地挎上红白色的包,看见上面还有狗,他高兴地哇哇叫。

    “我的最好看。”小崽大声宣布,“这是我娘送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217章 逃奴

    阿水陪花妞喂鸡回来,就见小崽挎着个很是显眼的兜在客舍外蹦哒,不等她发问,小崽抢先开口炫耀:“阿水姑姑,这是我娘给我的。”

    阿水有些迷茫,花妞也是,二人盯着小崽,见他脸上的兴奋不做假,花妞疑惑道:“你娘回来了?”

    “没有噢。”

    “那这是哪来的?”阿水走到小崽旁边,她伸手捏起两掌大的挎兜,在他紧张防备的神色下,她将这个挎兜里里外外看个仔细。

    “我舅舅也有。”小崽小声道。

    阿水瞟他一眼,木着脸说:“我偏要看你的。”

    小崽含糊地嘀咕几句,一脸心疼地盯着包,阿水一松手,他下意识后退,小手轻轻拍打挎包,生怕沾灰弄脏了。

    阿水瞪他一眼,生气道:“把我的蚕还回来。”

    小崽赖皮地吐下舌,嘻嘻哈哈地跑了。

    他挎着包往南走,牲畜圈那边的大黑狗和小黑狗看见他,吠叫几声追了上去。

    “小崽,你去哪儿?大壮呢?你舅舅呢?”李木头看见他,出声叫住人,“你别乱跑,到我这儿来玩。”

    “我等我爹。”小崽走到一棵树下不走了,他坐在树根上盯着赵西平早上离开的方向。

    两条黑狗甩着舌头哈哧哈哧跑过来,热情似火地舔小主子一口,小崽嫌弃地推开它们,怕它们弄脏了包,他把干干净净的挎包顶在头上。

    两条狗绕树转一圈,大黑狗对树尿一泡就跑了,小黑狗回到小崽身边,伸个懒腰趴下睡觉。

    夕阳西下,隋良扛着锄头从菜园里出来,他回屋提个桶出来去河里打水,仔仔细细给播种下的麦粒浇水。

    小崽在树下站累了,顶包也顶累了,他拿下挎包抱在怀里,两腿一盘,挨着小黑狗坐下,双手托腮望着金黄的落日跑出城。

    “啊!”他恍然惊叫一声,“太阳去追我娘了,天、天要亮了,她要睡醒啦。”

    小黑狗睁眼,翻个身摇摇尾巴继续睡。

    “小崽,我们去捡鸡蛋了,你去不去?”阿水提着篾筐出来大声喊。

    小崽回头,大壮和花妞都提着筐要去草丛里翻找鸡蛋,他爹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想等了。

    “快点来,用你的兜装鸡蛋,看你娘给你做的兜结不结实。”阿水拿捏一句。

    小崽嗖的一下站起来,他颠颠往回跑,誓要证明他的兜是好兜。

    赵西平在日落时结束一天的劳作,他从高粱地里直接去校场练兵,一直到晚霞消尽,夜幕降临才往回走。

    路上遇到在城北庄稼地里春种的农夫农妇,夫妻二人一人挑担,一人提水囊和食桶,错身时他听到农妇在跟男人商量晚食吃什么。赵西平不由想起隋玉,还在军屯的时候,农忙时节,他忙到天黑才回去,那时家里总有等他的人和一锅热乎的饭。

    赵西平的脚步慢了下来,他驻足往西看,西边的天空隐隐还有亮色,出关的人不知道走哪儿了,现在又在做什么。

    “哎——”赵西平吆喝一声。

    路旁的地垄上突然走来一个人,赵西平脸热,不等人靠近,他迈开步子快速逃走。

    “爹?”小崽看见人影,他大喊一声。

    赵西平快跑几步,他记得有年冬天,应该是客舍才盖起的那一年,隋玉天天在这里等他回来。

    “是我爹。”小崽高兴地蹦几下。

    “怎么不在家里待着?晚上的风还是有些凉的。”赵西平蹲下抱起孩子,一手掌着大壮的头,说:“回去了,你们吃饭了?”

    大壮点头。

    “爹,你看。”小崽提起一直挎在身上的兜兜,喜眯眯地说:“我娘给我做的。”

    “你娘?”赵西平下意识是觉得隋玉回来了,然而稍稍一想,心里漫上失望,他摸着挎兜问:“今天有西边的商队过来?你娘托他们捎回来的?”

    小崽重重点头,“舅舅也有。”

    “就两个挎兜?”赵西平追问。

    “嗯。”

    “没有我的?”赵西平失落,“真就只有两个挎兜?”

    小崽觑他一眼,不吭声了。

    赵西平去找隋良,找了隋良又去找秦文山的商队打听隋玉的情况。

    “我们离开楼兰的时候,玉掌柜也要动身前往尉犁国了,算着日子,她现在估计已经在尉犁国,或许已经离开尉犁国,踏上去轮台或是龟兹的路了。”秦文山说。

    尉犁国比楼兰国的人还少,其中一半还是大汉囤田官带着减刑人员在当地开垦土地种庄稼,以及修筑烽燧。当地百姓多是自给自足,做些沿途商队的生意,卖粮草和口粮,足够糊口。

    隋玉从楼兰带来的咸鱼干在尉犁全部卖掉,全部换成人和骆驼的口粮,大概从中赚了三百钱。

    在尉犁国短暂地歇息一天,隋玉带着商队继续西行,与两队胡商交错而行。

    “大掌柜,其中一个商队要去敦煌,给家里捎带的葡萄干和三条裈裤托给他们了,约定他们去了敦煌,不管在长归客舍住多久,住宿不用给钱。”张顺过来交代。

    “免住宿钱,吃喝还是要给钱的。”隋玉说。

    “是,我也是这样说的。”张顺拿起水囊喝口水,说:“胡商说往西走五天,大概就能看见龟兹城。”

    “听说龟兹城遍地金银珠宝。”小春红兴奋地接话。

    “听谁说的?”宋娴问。

    “难道不是?”小春红面露疑惑,“我在楼兰的时候听路过的商人说的。”

    隋玉掩嘴大笑,“若是龟兹城遍地是金银珠宝,早就被匈奴攻陷了,它就是铁汁浇筑的城墙,也被砸烂抢空了。”

    远处的农田里,一个老妇人听闻笑声看过来,缓缓升起的朝阳光芒四射,一行上百头骆驼组成的商队载满货物逆光往西走。

    “奶奶,你在看什么?”一个细瘦的半大少年问。

    春大娘摇头,弯下腰继续栽种水稻苗。

    商队离开这片不缺水的绿洲,越往西行,土壤荒漠化的程度越严重,从南边沙漠刮来的风沙在草根堆积,一丛丛荒漠野草失了绿意,埋上枯黄之色。

    骆驼低头嚼口草,沙砾在它们齿缝间嚓嚓作响,宛如嚼人头骨一般,让人头皮发麻,身上发冷。

    “小姐,起风了,若是这阵风不停,这两天估计要扬沙尘,到时候商队容易迷路,还可能会走散,不如先找个背风的地方避避?”宋家的老家仆很有经验,他年轻的时候曾跟随家主出关闯荡过。

    宋娴琢磨片刻,去征询隋玉的意见。

    隋玉已经听到了,漫天黄沙,天已昏黄,视野受阻,可见之处没有背风坡。

    陡然,风声加大,地上的沙砾和草屑纷飞,干涸的裂缝里,一大丛草被风卷着连根拔起,瞬间卷到半空中。

    一丛杂草吹到骆驼头上,它受惊嘶鸣,小春红快速用箭簇挑走,它还是不安地踏蹄,扰得其他骆驼也跟着惊慌。

    “所有人下骆驼。”隋玉有了决定,她掏出从楼兰买来的羊毛绳,先是安排人把骆驼的缰绳串起来,接着十人为一组,十人绑一串,每组人负责守住二十头骆驼,接下来就是原地不动,等着这场沙尘暴过去。

    强按骆驼低头,逼着它们跪伏下去,在尉犁补充的粮草派上了用场,每头骆驼发一捆,安抚它们躁动的情绪。

    人则是躲在骆驼背后,借以躲避凌厉的风沙。

    隋玉和宋娴带着宋家的两个高壮家仆顶着风沙巡查情况,一些胆小的骆驼最初还想跑,被拽着缰绳狠抽几鞭才乖顺下来。

    “都把骆驼驮的褥子拿出来盖身上,这场风沙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夜里可能会冷。还有,手边备齐水和粮,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想拉想尿就地解决,不要离开驼队。”隋玉边走边吩咐。

    确保人和骆驼都安排好了,隋玉跟宋娴又顶着风沙艰难地往回走。

    匍匐在地的骆驼挡下来的黄沙已经埋住了蹄腿,另一边也落了浅浅一层黄沙,隋玉和宋娴将粮和水备齐,二人披着褥子依偎在一起。

    褥子上落的黄沙迅速堆积,露在外面的头颅也积一层沙,稍稍一动,粗硬的沙砾顺着衣领下滑,如蛇爬在身上蠕动,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陡然黑了下来,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只余风沙声和骆驼的鼻息。隋玉有些困了,她打个哈欠,嘴里吃进一口沙。

    “呸。”隋玉歪头吐一口,头上的沙再次滑进衣襟,这下是彻底不瞌睡了。

    这个漫长的夜似乎没有尽头,这片荒漠上似乎再无其他的生命。

    宋娴睡着了,隋玉也熬不住了,她低头枕在膝盖上闭眼打瞌睡。

    在风沙减弱时,隋玉因为膝腿发麻转醒,一睁眼,她看见星子繁多的夜空,今晚的星空清透如湖面,没有一丝云朵遮掩,纤毫毕现地展露在这片荒漠上。

    “你要去哪里?骆驼留下。”

    队尾传来的说话声让隋玉停下试图起身的动作,她抬起头望过去,一道身影背对着她,说话的人隐藏在阴影里,压低的声音让她分不清是谁。

    “主家待我们不薄,你若是想逃,我能理解,我当做没看见,但你不能牵走她的骆驼偷走她的货。”

    “你不想走?”

    “我不能走。”青山站了起来,他举起弓箭,说:“你敢牵走骆驼,我保证你活不到天亮。”

    张顺突然“哎呦”一声,似乎刚刚睡醒,他大声嚷嚷:“风沙停了啊,我快要被沙埋了。青山快来拉我一把,这鬼地方简直不想让人活命,还不如在敦煌,有吃有喝不操心不受罪。”

    这下所有人都醒了,隋玉也扶着骆驼艰难起身,黄沙埋过腰,这一觉睡得累死人。

    “收拾收拾,我们继续赶路,这个地方不能久留。”隋玉发令。

    驼铃声又起,一行人一个不少地继续往西去。

    第218章 龟兹城

    靠近龟兹城已是五天后,城池背靠山峦,山下绿草如茵,如敦煌一样,雪山融水汇集的河流穿过城池,为这个绿洲提供灌溉用水。

    入城看见汉军驻扎在城门口,见到熟悉的面孔,隋玉一行人心下一松。

    张顺过去打听,回来说:“大掌柜,军爷给我指了方向,我们进城再打听。”

    “行。”隋玉招手,带着驼队走进龟兹城。

    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来往的商人众多,街边的房屋多是石块混着泥土而筑,凸出来的石头上凌乱地写着蝌蚪字,隋玉好奇地仔细盯两眼,都不认识。

    在楼兰时,隋玉跟秦文山打听了在龟兹投宿的地方,如今进城了,只需找到懂汉话的人打听一二,很容易找到阿古巷。

    租住房屋,卸掉骆驼背上的货,男仆们牵着骆驼出去吃草了。

    隋玉在抖落发间和衣裳里藏的沙砾后,她疾步追了上去。

    阿古巷外一里远的地方就是牧草长势颇好的草场,草场的尽头是青黄混杂的山,山上土质不好,树木不丰,如老秃的头发,稀疏的头发盖不住头皮。

    青山和张顺拿着鬃毛刷子站在一起给骆驼刷毛,二黑磨蹭着挪过去,他不清楚那晚听到动静的人有多少,但能断定,张顺是知情的。就算他不知情,凭他跟青山的交情,青山八成会告诉他。

    青山瞥他一眼,又垂眼继续给骆驼刷毛。

    “二黑,你不给骆驼刷毛,走过来盯着我们做什么?”张顺装傻充愣,他催促道:“赶紧干活去,忙活完了我们回去歇着。”

    二黑慢吞吞地“噢”一声,但并不挪步。

    青山牵着骆驼往远处走,二黑立马抬脚跟上。

    “你找我做什么?”

    “那晚有多少人听到动静?”

    两人同时开口,二黑的话长,话音却先落,可见他的着急和慌乱。

    “我怎么知道。”青山冷着脸说。

    “你怎么能不知道?要不是你突然阻拦我,我早走了。”二黑又气又急,“你没跟主子告状吧?”

    青山懒得回答他的蠢问题。

    二黑这几天一直处于躁乱的状态,怕女主子知情要寻个机会惩罚他,又怕她不知道,其他人会去告发,到时候他还是落不了好。

    他现在看谁都心怀警惕,但为了让秘密不败露,他又想讨好同为仆从的其他人,不过他担心他们讥讽他忘恩负义,或是趁机威胁他,所以他一直没行动。另一方面,他还想鼓动他们一起逃跑,但害怕青山这个愣子得到风声要杀他。

    “都怨你。”二黑突然面目狰狞地攥起拳头,下一瞬,他被青山踹倒在地。

    青山借着这个机会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按在地上狠狠捶一顿,也想借此压下其他人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

    张顺趁乱观察其他人的脸色,宋家的家仆个个面露不屑,显然他们清楚那晚的动静。甘大甘二皱着眉,看样子是不知情,也是,他们那晚守在队伍的前面,很可能没发觉。李武垂着眼,面色平静地继续给骆驼刷毛,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打斗。剩下的八个人是跟青山和二黑一起从胡都尉手上讨来的,大多对青山很服从,但在自由身面前,他们心思浮动了。

    一个错眼,张顺看见远处的墙根下站了个人,定睛一看,竟是隋玉,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

    隋玉冲他点了下头,很快消失在墙根下。

    张顺站了起来,他思索几瞬,不免有些惴惴。

    打斗的二人也分出了胜负,二黑被青山揍得鼻血直流,他躺在草地上放声大哭。

    “这是怎么了?”甘大这才开口。

    “是啊,青山跟二黑不是挺要好的。”甘二疑惑,“怎么打起来了?打成这个样子,主子看见要问的。”

    李武突然笑了,他看向青山,说:“关系是挺好,你挺为他费心的。”

    青山活动一下手腕,没有接话。

    “你们回吧,我们在这儿守着骆驼。”宋家的家仆说,“你们回去歇着,夜里换你们来守夜。”

    龟兹的巷道窄小,房屋密集,现在投宿的地方没有牲畜圈关骆驼,只能赶到草场上,日夜派人守着。

    “那我待会儿来给你们送饭。”甘大说。

    “行。”

    张顺领着人往回走,二黑一个人落在最后面,心里惴惴不安。

    回到阿古巷,女仆们已经做好了饭,两盆白花花的大米饭,铁锅里还炖着满满一锅羊肉。

    “都回来了?回来了就吃饭,这一路都渴着饿着,大家受苦受累了,这顿多吃点,好好补补。”隋玉从屋里走出来。

    张顺看她一眼,迅速收回视线。

    小春红先给隋玉和宋娴各盛一碗饭,再舀满满一碗羊肉送过去,之后先给女仆盛饭,最后才是男仆。

    甘大提个桶来,说:“吴叔他们在守骆驼,你把他们的饭菜分出来,我待会儿给他们送去。”

    “噢,好。”

    米饭和羊肉盛一起,甘大一手提桶一手拿碗,喊上甘二,兄弟俩端着饭去草场上吃,他们不放心把自家的骆驼全部交给另一伙人守着。

    二黑排队在最后,轮到他时,小春红惊叫一声:“呀!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

    隋玉闻声看过来,皱眉说:“好端端的,你跟谁打架了?”

    二黑心下一松,看样子她那晚没听到动静。

    “是我打的,他自找的。”青山开口。

    “我不管你们为什么打架,不过不能结仇生怨。”隋玉叮嘱一句,扭头继续吃饭。

    其他人盯她几眼,各自心下揣度着。

    因为值夜守骆驼,隋玉安排男仆白天休息,她跟宋娴下午的时候带着九个女仆出门,打算去城里探探情况。

    “大掌柜,我跟你一起。”张顺追出来,“你们都是女人,我不放心。”

    隋玉摆手,示意他回屋睡觉去。她们这一行人十一个人,先后经历两次沙尘暴,个个灰头土脸,脏得看不出底色,邋遢得像个叫花子,谁会打她们的主意,再说这里还有汉军驻扎,遇到危险可以求救。

    沿着来时的路走出去,突然听到一阵热闹的呼喝声,隋玉停住脚步,拉着宋娴循声找过去,还没看见人,她们先听到欢快的鼓点伴着悦耳的筝声。

    “这个鼓声跟我们那里的鼓声不一样。”宋娴说。

    隋玉有些猜测,这个鼓点不像是用木槌敲出来的,可能是手拍出来的,像腰鼓那样。

    绕过两座石屋,来到一堵高墙外,这是用黄泥和石头堆砌的高墙,石墙厚重,承重也极佳,砌了两层,下面开着一堵黑洞洞的门,上面光线极好,一群人在上面奏乐跳舞。

    隋玉和宋娴领着一帮没见识的女仆站在下面仰头欣赏,上面跳舞的人发现她们也没驱赶,反而移到一个视野更好的地方翩翩起舞,自信而大胆地展示动人的舞姿。

    “传闻龟兹人能歌善舞,也喜好乐舞,这个传闻果然不假。”宋娴感叹。

    隋玉“嗯”一声,这欢快的鼓点比过年时跳傩舞的鼓点更能鼓动人,要不是怕出丑,她都想踩着鼓点扭起来。

    她突然想起来,龟兹这个地方在后世是新疆的库车还是哪里啊,这不就是能歌善舞的新疆人的老祖宗嘛,一切说得通了。

    一曲落幕,隋玉拍手叫好,宋娴和其他人也大着胆子拍手叫好。

    楼上的人笑出声。

    楼上筝声又起,隋玉跟宋娴带着人走了。

    路上,宋娴问:“玉妹妹,你懂乐器吗?我想给绿芽儿买个腰鼓回去。”

    “我不懂,不过我也想给小崽买个腰鼓。”隋玉嘿嘿笑两声,说:“我也打算给我自己买一个。”

    “那我们去看看?”宋娴兴冲冲的。

    “先看,别急着买,我们多待几天,看能不能遇到相识的商队。”隋玉说,“我们在龟兹多住些日子,看看情况,这里来往的商队多,我还想淘些种子回去。”

    “行。”宋娴答应。

    主仆十一人在龟兹城像无头苍蝇似的转半天,遇到卖货的摊位、铺子,亦或是商队就过去看。隋玉发现那句“龟兹国遍地金银珠宝”似乎有些依据,这个地方的矿山好像不少,铜器、银器比敦煌还多。

    银制的细口酒壶,通体锤螺纹,在昏暗的石室也不掩它通身的光泽,隋玉一眼就瞧中了。还有银制的水壶,大肚细口,像个花瓶,入手轻盈不压手。

    “这是你们当地的陶器?”隋玉拿起一个黄褐色的陶碗问。

    “对,跟你们大汉的陶器不一样,我们烧陶的土是红土,烧出来的陶器是黄褐色,不是染色的。”铺主介绍。

    隋玉点了点头,询价后将陶碗放下。

    宋娴拿出一个黄铜扁具,又抱起一个铜盆,一一问价后又放下。

    “都挺贵的。”走出铺子,已是晚霞满天了,宋娴感叹一句,她问隋玉打不打算买。

    “你买不买?”隋玉问。

    宋娴抿嘴一笑,“你买我就买。”

    “我想买银器,明天再去旁处看看。”隋玉说。

    宋娴点头,她更偏爱铜器。

    “走,回去。”隋玉说。

    一行人按上午进城时询问的方向走,几经绕路,安然无恙回到阿古巷。

    青山等人已经煮好了黍米粥,他们吃完去草场上守夜去了,宋家的家仆回来了。

    晚上入睡时,小喜悄悄走到隋玉旁边,她蹲在墙角小声告状,事关二黑想偷跑的事。

    隔天,宋娴从她家仆从那里得知了消息,她满心惊异地将消息告知隋玉。

    “有异心的家奴留不得,惹得人心动荡,依我看,你转手把他卖给黑窑,用他换一批陶器,回程的时候转手卖了。”宋娴出主意。

    隋玉没说话。

    “你怎么想?”宋娴问。

    “再等等。”隋玉开口,“我看看有几个有异心的,我得想个法子绝了他们偷跑的念头。”

    又过两天,张顺实在猜不透隋玉的心思,他寻个机会主动坦白一切。

    “我知道,那晚我也醒了。”隋玉抬眼看他,说:“我是相信你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他?”

    张顺心里一乱,他小心打量隋玉几眼,试探道:“不如先把他带回去,以后让他留在家里伺候庄稼?”

    “有多少人因为他的举动蠢蠢欲动。”隋玉问。

    张顺哑声。

    “那您打算怎么办?”他问。

    “离开龟兹的时候再说吧。”隋玉笑了下,说:“我知道你怕我要他的命,给你交个底,曾真心帮过我的,我不会害他,我也不是阴毒的人,下不了毒手,你们只管放心。对了,今天的谈话你知我知,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张顺讷讷应是。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219章 弃在关外

    龟兹国的烤馕香脆,馕里还有羊肉,羊肉剁碎拌上胡椒面,包在面瓤里焖熟,羊肉和胡椒的味道完完全全锁在焦脆的面饼里,一掰开,浓郁扑鼻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醇厚的羊肉鲜香勾得人口齿生津。

    这是隋玉吃过味最正的羊肉,她不确定是因为龟兹的牧草葱郁,所以养出的羊鲜香不膻,还是关内关外的羊品种不同,导致敦煌的羊肉不比龟兹的羊肉鲜嫩,抑或是烹饪的手法不同?

    “要不是路途太远,我都想回去的时候买几十只羊赶回去。”宋娴说。

    隋玉嚼着馕连连点头,路途远一点就远一点吧,关键是路途多沙,从楼兰到玉门关那一段路几乎没有草木,带羊群赶路,估计羊要饿死在路上。

    吃个比脸还大的馕,再喝完杂菜汤,隋玉就饱了。她看陶盆里还有一摞羊肉烤馕,对食量大的男仆说:“还没吃饱的继续吃,不用省,把这些都吃完,放到下一顿就没才出炉的好吃了。”

    “能吃饱就行,冷了也好吃。”甘大不挑嘴。

    隋玉笑笑,说:“这个不算贵,我能供你们敞开肚子使劲吃。出了龟兹城不知道旁处还有没有,往后几天我每顿都买一炉馕回来,我们先吃过瘾,不然对不起路上的辛苦。”

    “那算什么辛苦,多走点路罢了。”张顺伸手又拿个烤馕,说:“自从跟了主子,我们没受过罪。”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烤馕见底时,隋玉和宋娴收拾东西准备去城内找商队,还没出门,就听到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有商队过来了。

    隋玉和宋娴对视一眼,二人放下包袱走出去,这次过来的商队是三个商队同行,三个都是小商队,每年早春出关,初秋回关,回关时会在敦煌停留几天,销掉些货再回关内。

    隋玉上前打招呼,得知她的身份,商队的人颇为震惊。

    “玉掌柜?有所耳闻,听说城北客舍就是你的。”年长的老客商打量她一圈,说:“你男人是敦煌的千户吧?你怎么还出关走商了?”

    “想多赚点钱。”隋玉半真半假道。

    客商笑了,他不再探究,转而问:“你们来多少天了?”

    “有五六日了。”

    “噢。”

    隋玉想了想,问:“你们接下来打算还去哪个地方?我们跟你们一起同行。”

    “我们要回关了。”客商又惊讶了,“马上都五月了,你们还不回关?我们要赶在八月之前入关,在洪池岭下雪前离开西北。”

    隋玉打算是九月之前回关就行,费了好大的劲出来一趟,她还想多走一两个地方。

    “是这样,我们头一次来龟兹,不了解情况,害怕受骗,你们往后几天去买货的时候能不能让我们跟上?我们不插话,也不多打听。”隋玉不再兜圈子,直接说明目的。

    这时,一个正忙着卸货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自我介绍是泗水郡人氏,明年想在敦煌安家,为了出关方便想在边疆住几年,但是住所没着落。

    隋玉闻声知意,这人是想在敦煌搞个民房,但敦煌的房子和地都是官府的,分配到每个人头上只能住不能买卖,除非是当地的人买下荒地,在荒地上自己掏钱盖房。不过这种房子住的都有人,如果不是官府分配的房子住不下,没人愿意多掏钱买地盖房。

    “不知道你在我的客舍住没住过?没住过?噢,你今年回去可以去城北的长归客舍住几晚,一间客房配一间大仓房和一个牲畜圈,一晚只要一钱,还有人照看骆驼,白天放出去吃草,晚上再赶进圈。你想买个民房为了方便住人和放货对吧?你可以在我那里租个房,一年算你三百钱,那间房除了你不再对外租赁。你的货放仓房也不会有人动,你不在的日子还有人守着,不会出现偷窃的情况。”隋玉说。

    “这比你在某个屯买座小院要划算,我的客舍吃喝都有,不论什么时候回去,用十来个铜子就能买碗热汤饼,不用你生火烧水再费心煮饭。”隋玉语气缓缓地介绍。

    “我明白,你是想通过我借赵千户的名头在敦煌买房,如果你是打算落户在敦煌,那肯定是买房划算,我也愿意帮忙。但你只是短居几年,住几年就走了,买房还要置家具,长时间不回去,家里落得满是灰,回去住几天,打扫都要耗两天的功夫,实在是不划算。”

    “我要带妻儿过来住几年,还是想买座小院。”花岁春找到机会插话。

    带妻儿?隋玉语塞一下,但她还是不想放弃这单生意,她又问:“你妻儿过来之后,你是在家陪着,还是继续出关?”

    “要赚钱的,不出关还能做什么?”花岁春笑。

    “那我建议你还是租住我的客舍吧,屯里的人有些排外,大家都是地里刨食的,唯有你的妻儿不劳作还衣食无忧,你想想会如何。”隋玉说。

    花岁春若有所思。

    “我的客舍常年有人,除了帮工奴仆,就是猫和狗,对了,我的家人也住在客舍那边。”隋玉又补一句,“不至于冷清,也不会热闹太过。”

    “这事先不急着做决定,你再想想。”年长的老客商打断两人的谈话,他跟隋玉说:“罢了,看你是个热心人,也让你浪费不少口水了,说不准花小子还要劳烦你照料一二,你明天带人跟我们进城。”

    “哎。”隋玉笑了。

    宋娴也笑了,隋玉是真拉的下脸套近乎,她有些佩服。

    “不打扰你们卸货了。”目的达成,隋玉告辞,她跟老客商说:“我知道有一家的烤馕特别好吃,晚上我给你们带一炉回来,你们晚上别准备干食了。”

    客商点头,见隋玉回屋了,他也转身进屋。

    隋玉跟宋娴脚步轻快地离开阿古巷,她这次点了五个男仆带上,这五人都是从胡都尉手上讨来的。

    进城转一圈,隋玉又遇到一队相识的胡商,这队胡商从乌孙过来,买了七匹品相不错的天马准备卖去长安。

    “那你们今年冬天就不在敦煌停留了?”隋玉问。

    “对,后天就离开龟兹,要赶在入冬之前进长安。”胡商点头。

    隋玉绕着天马看一圈,打听打听价钱,又跟宋娴买来的汗血宝马作比较,汗血宝马是大宛马,天马是来自乌孙的马种,大宛马的骨架更大,观赏性更强,不过也更贵。

    “对了,不知道你们带来的有没有粮种,我想买一些。”隋玉想起粮种的事,龟兹国的粮种在大汉都能找到,现在想寻新粮种只能朝更远的地方跑。

    胡商摆手,他们不做粮种生意。

    跟胡商分别,隋玉跟宋娴去老地方买烤馕,那是在一个有些偏僻的小巷里,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老汉和他的老婆子在家做卖馕生意,客人都是附近的住户。她们前天闻着香味找来,跟着附近要去买烤馕的人一起找过去的。

    打馕的老妇人看见隋玉和宋娴笑笑。

    “我们要两炉馕。”隋玉比出两根手指。

    老妇人明白了,她指了指自家的地毯,示意她们坐着等一会儿。

    隋玉跟宋娴坐过去,五个男仆也跟过去找空地站着。

    青石做基,黄土做墙,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枣树,墙边还爬着葡萄藤,一只老猫趴在墙头一晃一晃地摇尾巴,这是个生活气息浓厚的小院。隋玉坐在枣树下托腮望着进进出出买馕的客人,这里的女人高挑白皙,真是好看啊。

    一个眼下长着小雀斑的棕发少年走过来,隋玉和宋娴无声望着他,他在二人之间打量几眼,脚步停在隋玉面前。

    “你们汉人真会做生意,女人都出来赚钱了。”棕发少年会讲一口带着羊肉味的汉话。

    隋玉点头,“对啊,我们大汉的人都极为大胆,敢想敢做。”

    不然能把西域打下来?

    棕发少年似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面上浮现一丝恼意。

    “你会讲我们的话。”宋娴插一句,玩笑着问:“莫不是打算长大了去大汉做生意?”

    “不,我打算把我们的乐舞传去长安。”少年激动地说。

    隋玉和宋娴不由笑出声。

    “你们笑什么?”他问。

    隋玉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想笑。

    “你们能带我走吗?”棕发少年低声说一句。

    隋玉又想笑了,这人更是敢想敢做,也不怕她们把他卖了。

    “你多少岁了?是不是见个汉人的商队就这么问?你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她问。

    “十五了,你们是我问的第二个商队。对了,我叫库尔班。”

    “头一个商队怎么没带你走?”宋娴好奇。

    “他们往西去,说回来的时候带我去大汉,但他们走了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们,不知道是死在西方了,还是忘了我的事。”库尔班耸肩。

    烤馕的阿婆探出头叽里呱啦一通,库尔班同样用龟兹语回话,不知道二人说了些什么,老阿婆搬出两炉馕,推着隋玉一行人往出走。

    库尔班追出去,又被附近买烤馕的人拽走了。

    “你的茶舍不是缺乐伎?你把这个小子拐回去。”宋娴出主意。

    “他有家还有家人,我拐他做什么。”隋玉摇头。

    快到阿古巷了,隋玉给宋娴递个眼色,说:“你去草场一趟,喊人回来吃饭。”

    “噢,好。”

    宋娴走了,隋玉带着五个男仆继续走。

    然而一直到走回去,五个男仆没一个开口的。

    “玉掌柜,我决定了,我这趟回去先去城北客舍住几晚看看情况,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我明年带上妻儿来敦煌长租你的房子。”花岁春听到动静出来。

    隋玉示意男仆送一炉烤馕去对面,说:“不会让你失望的,我那里不会出现欺生排外的情况,你妻儿住我那里,你出远门也不用担心。”

    “行。”花岁春看着隋玉,打听道:“你接下来还打算去哪儿?往后还出关走商吧?”

    “再过三五天离开龟兹去乌孙,之后就回敦煌,明年入关去长安,后年开春再出关。”隋玉咂摸出些意思,这人似乎想加入她的商队。

    花岁春没再说什么,隋玉也就没追问。

    隔天,隋玉和宋娴各带二匹绸缎跟小商队进城买货,一个买银器,一个买铜器,直接将绸缎兑换完了。

    一匹绸缎换十件银器或是十二件铜器,经过隋玉的讨价还价,龟兹商又另外送她们二人一人一桶夹砂陶碗和一个火炉子。

    之后几天,隋玉和宋娴跟着小商队在龟兹城卖货,一是为了打探价钱虚实,二是跟龟兹商混个眼熟。

    五天后,三个小商队收拾了东西离开龟兹往东走,隋玉和宋娴带队离开龟兹准备前往乌孙。

    “二黑,你留下吧。”隋玉制止二黑牵骆驼的动作,“你不是想逃走吗?既然不想当有主的奴隶,我给你这个机会,你以后就留在关外。”

    二黑愣住了,其他人也停下动作安静下来。

    隋玉看向其他人,闪烁的目光,疑惑的眼神,坦然的表情,抿紧的嘴角,无不是表露着各自的心思。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里也有人跟他有同样的心思,不想为奴为婢,想要自由身,只是你们比他清醒,明白自己的能力,知道靠自己在关外活不下去。或是有些良心,对我尚有感激之情,愿意护我此行周全。”隋玉平静地说,“我曾是罪奴出身,很是明白你们的心情,今天我放二黑自由,两年后我们再来,看他是什么境遇。是饿死在关外,还是被人打死在关外,再或是为了糊口自卖其身沦为烧陶的窑工。如果他能靠自己在关外立足,不说大富大贵,只要能有栖身的小屋,能吃饱喝足,能娶妻生子,不用你们劳心费力设法逃跑,我能舍钱放你们自由。”

    其他人心中思绪万千,脑子清醒的人都明白,一个汉人在关外,没有家人相助,言语不通,没有律法管束,一没钱二没屋,这人就是行走在狼群里的羊。不过也有人对自己心有侥幸,总觉得自己有立足的能力,今天得隋玉一番承诺,他们的心踏实了。

    两年,只需两年,只要二黑能活命能立足,他们就能得自由。

    “行,就这样,我们走吧。”隋玉不再多说。

    骆驼迈蹄,驼铃声响了,二黑看着熟悉的人离开,耳边充斥着陌生的龟兹语,他慌了,他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他怎么活啊?

    二黑追了上去,他求到隋玉面前:“主子,我知道错了,是我迷了心窍,是我心贪,我知道错了,您带我走吧。”

    “不可能。”隋玉冷着脸,“趁我还没反悔你离开吧,把我惹毛了我把你转手卖了。”

    “小人,呸。”小春红唾他一脸,“那时候主子就不该救你。”

    二黑停住脚,他慌乱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驼队走远了,二黑突然醒悟,他没有退路了,也没了生路,他瘫软在地,脸朝下闷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220章 天山

    张顺走在后面偷偷望着隋玉,他设想过无数种二黑的下场,但怎么都没想到她就这么轻巧地放过他,看似放过他,又斩断他大半的生路,还震慑了其他心思浮动的人。他突然心安了,跟的主子仁义又果决,还是心有谋划的,跟着她,只要忠于她,她就不会亏待他。

    “主子,二黑的行囊还在驼背上,我给他送去?”青山突兀地开口。

    隋玉回过头,她扫他一眼,问:“他有什么行囊?”

    青山不吭声了。

    “他生不如死的时候是我救他出牢笼,才到我家的时候,他瘦得皮包骨,是我一粥一饭把他养胖,衣鞋都是我花钱置办的,练武射箭是我丈夫教的,一文束脩没收,可以说,他的半条命都是我的。”话里是指二黑,话外指着多少人,他们自己心里清楚,隋玉口吻冷漠地说:“肯放他一条生路已是我仁善,仁善过头就是傻,我拿我的东西去帮扶一个背叛我的人?你是在欺负我傻?”

    青山当即跪下来认错。

    隋玉看他一眼,又冷眼扫视其他人,回过头继续驱着骆驼赶路。

    一路无话,在日头升到头顶时,龟兹城被远远抛在身后,成了个土黄色的影子。

    乌孙在龟兹西北方,龟兹国的正北方是温宿国,两国之间是青绿广阔的草场,草场上牛羊成群,牧民的毡包跟着羊群和牛群游走移动。

    此时,牧民正在毡包外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青绿的草场对映着悠悠蓝天,人融于景,景融于画。

    路过一个牧民的毡包,牧民拦下商队,他的妻子从毡包里抱出一捆羊皮和一条风干的羊腿,想要跟商队换东西。

    “你们需要什么?”隋玉问,“毛毯换不换?”

    张顺从骆驼背上解下一捆羊毛毯。

    两个牧民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妇人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布是吧?”隋玉反应过来,“我们带的还有粗布吗?我记得应该还有几匹。”

    张顺忙着捆毛毯,李武翻身下骆驼,他解下两匹布,一匹白色的粗布,一匹靛青色的粗布。

    妇人点头,她就是要买这个,她搬着羊皮放过去,伸手去接李武手里的布匹。

    一匹布买来是一百二十钱,值两罐桑酒,按楼兰的物价可以换十张羊皮。李武大致估摸了下羊皮的数目,只递过一匹布,他蹲下数了数羊皮,只有十六张,其中还有三张羊皮成色不好,像是污了什么东西洗不干净。

    “十张羊皮只能换一匹布。”李武抽走六张羊皮递给她。

    牧民夫妻俩对视一眼,妇人将拎出来的羊腿也搭上。

    “我们不要。”李武断然拒绝,他扛起另一匹布骑上骆驼,说:“主子,我们走吧。”

    “行。”

    商队继续走,牧民也没追赶,夫妻俩将布匹扯开,靛蓝色的布铺在草地上铺好远,够他们一家四口做两三年的新衣裳了。

    初夏的风是暖的,风里充斥着青草的青涩气和泥土的腥味,不难闻,反而让人心旷神怡。

    悠悠白云在天上浮动,肥美的羊群在草场上走走停停,羔羊稚嫩的叫声混着清脆悠扬的驼铃声,把这里的生活衬得诗意盎然。

    “这种游牧生活好像也挺不错的。”宋娴松懈下来。

    隋玉点头,她都想停下脚步在广袤的草场上睡一觉,从日出到日落,或是坐在高处的山丘上,发发呆看看景,一耗就是一天。

    “二黑要是能走出龟兹城,他若是能走到这里,或许也能找个事糊个口。”张顺提起这个事。

    隋玉笑笑。

    “做个几天,他或许要偷主家的羊群。”小喜壮着胆子说一句。

    隋玉大笑,她抚掌道:“这倒是极有可能。”

    “我们回来的时候还从龟兹走是吧?到时候我们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宋娴开口凑热闹。

    隋玉拿出羊皮卷,从龟兹通向乌孙要翻越天山,从西侧穿行山峦水涧,而从乌孙通向车师,又要从天山东侧穿行,另外车师和乌孙以北又有匈奴活动,为保安全,还是原路返回为佳。

    行路半天,天色晚了,在一个靠近河流的地方,隋玉吹响哨子,商队今晚在此歇脚。

    天暖了,也不用再搭毡屋,仆从将骆驼背上的货卸下来,骆驼没了负重,它们在草场上悠闲走动。

    隋玉和宋娴也趁机躺在草地上,身下的牧草松软,人躺在上面像是睡在云朵上。

    “这里的天好高啊。”宋娴手指夜空,又说:“这一路好累啊。”

    隋玉没接话,她有些想睡觉了。

    “我爹不同意我组商队出关是对的,我没那个能力。”宋娴自顾自说心里话,“行路难,跟人打交道难,做买卖难,收服人心更难。”

    “得了,你闭嘴吧。”隋玉打断她的话,“说点有劲的话。”

    “那我表扬你?”宋娴歪头。

    “行。”隋玉笑,“你说,我听听。”

    “那可太多了,别的不谈,我觉得你开的客舍太有用了,这一路要不是有相识的客商引路指点,我们要吃好多苦。”宋娴虽然是第一次出关走商,但也明白,许多商队头一次出关做生意,能保本就不错,若是将路上的辛苦钱赚回来,已是极不容易。而她跟着隋玉,出关时有客商引路,做生意有客商帮扶,除了遇狼遇沙尘暴,也没遇到打劫抢货的人,可以说是这一路皆是坦途。

    隋玉望着璀璨的星空,有些得意地说:“歪打正着,最开始盖客舍没有这个想法,就想养群骆驼租给商队,只做商队的生意,没想到后来能借客商的势。”

    “主子,饭煮好了。”小春红喊。

    隋玉应一声,她回想一下,今早离开龟兹国后,她手下的仆从好似都改口喊她主子,而非大掌柜了。

    “等你不想再走商了,还能继续做驼队的生意。”宋娴坐起来。

    隋玉偏过头,认真地说:“那岂不是抢了你的生意。”

    “我或许可以让从祖走商,我家那么多骆驼,卖掉一半去长安买丝绸,再全部运出关卖,一来一往,赚的钱够吃三年了。”宋娴认真琢磨,“今年我家又要添上百头小骆驼,按这个速度下去,我要养不起了。”

    “卖给我。”隋玉说。

    “那再好不过了。”宋娴伸手拉她起来。

    隋玉坐起身,蓄劲站起来,想到小崽,她笑着唏嘘:“我家孩子还太小,也不知道他往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你们两口子把他的路铺平了。”

    馕饼掰碎煮汤,胡椒的香味融进汤里,一碗馕饼汤下肚,隋玉还吃出了汗,发了汗,浑身都痛快了。

    晚上睡在草场上,听着虫鸣,伴着骆驼的咀嚼声,所有人一夜好眠。

    天不亮就动身,继续朝着远处青黑色的山峰行进。

    在草场上连走六天,隋玉和宋娴带着商队走到天山脚下,山下青草绵绵,河谷水声朗朗,而插进云层深处的山顶,则是白雪覆盖。

    “这是不是跟洪池岭一样?”小春红问。

    隋玉也不清楚,她没来过。

    哎呦,她可真是出息了,前世一个普通人,新疆没来过,地形不了解,现在徒步走过丝绸古道,看过西域古国,还要徒步翻过天山,去天山之北换取玛瑙玉石。

    宋娴望着眼前连绵不断的山峦有些腿软,她心里打退堂鼓,说:“玉妹妹,我们带的绸缎和帛布不多了,不如去温宿国走一趟就回去,下次多带点货再去乌孙?不然翻山越岭走一遭,买不了多少东西,时间都耗在路上了。”

    隋玉一时没说话,她隐约有些想法,下一次出关,她想去大宛和康居,大概不会绕路去乌孙。

    “你们去过乌孙吗?”她问宋家的家仆。

    “没去过,不过我听我爹说过。”老家仆开口,“这是无数的山峦组成的,要翻过很多座山,有河谷有断壁,山和山之间还有草场,有牧民居住。”

    “那我们先翻几座山?找找牧民,我想换匹马,小马驹也行。”隋玉跟宋娴商量,“现在是四月下旬,我们走十天就返回,六月之前往回走。”

    一听小马驹,宋娴就明白了,这是想给小崽买马,她笑着点头答应。

    远在敦煌的小崽又等来一个从西边回来的商队,一听到驼铃声,他就积极跑去迎接。

    隋良慢条斯理地继续给蚕摘桑叶,小蚕已经长成大蚕,一个个快有他的小拇指长,吃桑叶的速度极快,为了养活这批蚕,四棵桑树快被摘秃了。

    驼铃声近了,隋良盖上蚕箱,赶走虎视眈眈盯着的鸡群,他抱着蚕箱去招待商队。

    “这里是长归客舍?”

    “对的对的。”小崽连连点头,“我叫小崽,你们认识我娘吗?”

    一个年轻的胡商拎起一个大包袱,转手递给走过来的隋良,说:“路上遇到的一队客商托我们捎回来的,我们帮忙捎东西,他说我们住这里不用给房钱。”

    隋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可以,她怎么说我怎么做,你们跟我来,现在客舍住的人少,你们可以自己选择喜欢的院落。”

    说罢,他把蚕箱和沉甸甸的包袱放地上,交代说:“小崽,你在这儿守着。”

    “好噢。”

    然而不等商队走过去,小崽就试图解包袱,手拽不开,他趴过去用嘴咬。

    路过的胡商大笑,吹口哨逗他。

    小崽顾不上回应,他从包袱的缝隙里扒拉出一个罐子,罐子上缠着绳,他又解不开,只能继续在包袱里扒拉。

    一条裤子,长的,不是他的,又一条裤子,还不是他的,最后两条裤子是短的,小崽当即蹬掉鞋,脱下腿上的裤子,光溜溜地坐在地上穿裈裤。

    隋良赶过来就看见一地狼藉,包袱像是被猪拱了,衣裳散落一地。

    “舅舅,快来帮我。”小崽喊。

    隋良无奈,他走过去帮他穿上,说:“这是什么布?好厚啊,暖不暖和?”

    “暖和。”小崽满足极了,腿上穿的裤子还没捂热,他又开始期待下一个商队过来。

    【作者有话说】

    晚安,加更在明天。

    支原体感染快好了,我尽快调整好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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