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生病

    “你怎么来的?一个人走来的?”隋玉问。

    “嗯。”得了肯定的答复,心里悬的事有了指望,隋慧轻松多了,说话的语气也带着点高兴劲,她拢了拢斗篷,挡住火苗微弱的灯笼,说:“我这就回去了,丫鬟还给我守着门呐。”

    隋玉心里有些烦也有些躁,她重重呼口气,说:“大晚上你一个人在外面跑,也不怕出事了,你若是出什么事,就是把你哥找回来了又有什么用?算了算了,我送你回去。”

    转过头,隋玉跟赵西平说:“你先送小崽回去,把其他人也都带回去,然后再牵两头骆驼过来找我,我在这儿陪她。”

    已经快到后半夜了,虽说这时候外面没什么人行走,但大半夜把隋玉撂外面,赵西平还是不放心,他犹豫着没有动。

    “姐,我跟你们一起在这儿等我姐夫。”隋良说。

    “算了,我自己回去。”隋慧抬脚要走,她很是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回吧,没事的,这条路我走过,我熟悉。”

    隋玉翻身下地,嘱咐阿羌抓好缰绳,她不容拒绝地说:“就按我说的来,别磨磨唧唧的,我在关外赶夜路的时候你们还在做梦,少琢磨有的没的。”

    “行,那你们就在这儿等我。”赵西平甩了下缰绳,说:“我们走。”

    一行人骑着骆驼跑远了,风里只余蹄声响,衬得荒野地头格外安静荒凉。

    隋玉不觉得姐妹二人之间有什么值得寒暄的,她走远几步,在一个稍稍避风的树后蹲下。

    隋慧清咳一声,她想说的太多了,但值得她感慨万千的话,于隋玉而言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事,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堂姐妹俩当初选择不同,如今的境遇早已千差万别。

    消失的蹄声又过来了,蹄声越来越近,隋玉站了起来,是赵西平牵了两头骆驼过来。

    “在这儿。”她喊一声。

    离得近了,骆驼慢了下来,走到跟前停了下来,隋玉牵过一头骆驼,问:“你会骑骆驼吗?”

    隋慧脸发烫,她赧然道:“我没骑过。”

    隋玉牵着骆驼走到她面前,驱使骆驼跪趴在地,说:“跨骑在两个驼峰之间,对,坐上去,拉住缰绳,稳着身子别后仰,坐不住的时候趴下去也行。”

    隋慧一连声应好,在骆驼站起来时她惊呼一声,视线陡然拔高,她有些害怕,害怕坐不稳会摔下去,她只好趴在驼峰上俯下身。

    隋玉抽走她手里的灯笼,确保她这边没问题,她走到另一头骆驼旁边拽着缰绳撑着驼背爬坐上去。

    “走了?”赵西平问。

    “嗯。”

    三头骆驼踢踢踏踏往城池的方向跑,一路除了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的声音。

    靠近监察府,隋玉和赵西平齐齐勒停骆驼,驮着隋慧的骆驼跟着慢下步子。

    “就送你到这里。”隋玉说,“蛋壳,趴下。”

    骆驼“咚”的一声弯下四肢,隋慧挪着冻僵的腿翻身落地,她退了几步,骆驼迅速站了起来。

    不等她开口道谢,隋玉和赵西平就带着骆驼走了。

    隋慧目送一段路,她捡起早已熄灭的灯笼缓步往后门走。

    一路无话,又耗一盏茶的功夫,隋玉和赵西平回到客舍,隋良听到动静出来,他看了看,什么都没问。

    “小崽在我这边,他今晚跟我睡,已经睡着了。”他说。

    赵西平不放心,晚上孩子玩出汗了,他怕小崽喝到冷风会受寒,夜里会不舒服,他洗漱过后拿着褥子去隔壁抱回孩子。

    “睡着了?”隋玉小声问。

    “嗯,睡着了,我们也睡吧。”

    隋玉应一声,揽过孩子闭眼睡觉。

    到了后半夜,赵西平和隋玉听到孩子的咳嗽声转醒,小崽还在睡,隋玉探了探他的额头,说:“没发热。”

    “我去煮碗葱姜水给他发发汗?”赵西平坐起来。

    这是小崽出生以来头一次生病,夫妻俩都没什么经验,只能把自己能想到的招都使出来。

    辛辣的葱姜水端来,隋玉喊醒小崽,哄他喝几口水。

    “好辣。”小崽苦着脸不肯喝。

    隋玉端过喝一口,再把碗递他嘴边,说:“明年过年不带你出去了,玩高兴了,身子受罪。”

    小崽抬眼看她,嗓子一痒,他偏过头咔咔咳几声。

    “快喝,喝了就不咳了,你冻病了。”赵西平说。

    “乖乖听话。”隋玉再次递过碗。

    小崽这次捧着碗大口吞咽,勉强喝了半碗,他推开碗说肚子撑。

    隋玉把剩下的葱姜水喝了,碗递给赵西平,她搂着孩子继续躺下。

    “娘。”

    “嗯?”

    “我明年还想进城敲鼓。”小崽瓮声瓮气说。

    “行,你明年跟你爹一起练武,长得壮壮的,就不怕生病了。”隋玉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你看你爹跟你舅舅,还有我,我们都没生病。”

    小崽乖乖“噢”一声。

    赵西平推门进来,他脱下羊皮袄躺下来,待身上的寒气散了,他才靠近睡在里侧的母子俩。

    “睡了。”隋玉压着声音说。

    赵西平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感觉问题应该不大,他掖好褥子也闭眼睡觉。

    半碗姜汤下肚,天色微亮时,小崽发汗了,他在睡梦中把胳膊伸出来,隋玉又给他拿下去。

    他哼哼唧唧睡不舒坦,隋玉跟赵西平也断断续续眯一阵醒一阵。

    一直到天光大亮,小崽被尿憋醒了,赵西平才穿衣下床。

    “外面又下雪了,你俩别出来了,我待会儿把早饭端床上来。”赵西平提着尿桶进来。

    隋玉说行,她嘱咐说:“你待会儿去看看另外几个孩子。”

    “好。”赵西平把小崽塞回被窝,他提着尿桶出去。

    “娘,我这儿疼。”小崽手指喉咙。

    “待会儿让你爹送一囊热水来,多喝水就不疼了。”隋玉搂着他亲了亲,“哎呀,我儿子长得真好看。”

    小崽嘻嘻笑,他捧着隋玉的脸亲了亲,说:“我娘也好看。”

    隔壁的老两口起了,赵母走到门口问:“老三媳妇,我夜里听见小崽在咳,他冻病了?”

    “是有些受寒,已经好多了,精神头不差。”隋玉隔着门说。

    赵母叹一声,嘀咕说:“我就说不能带他出去疯跑,夜里的风多寒啊,唉,你们都不听劝。他今夜要是再咳,你就用臭吐沫抹他脖子上,多揉一揉。”

    隋玉瞟小崽一眼,笑着应是。

    看来这个法子从古到今一直没失传啊,她记得她小时候生病,她奶就用这个法子对付过她。

    赵西平端着粥水、蛋羹和肉包子过来了,他让老爹老娘去吃饭,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用操心这边的事。

    “蛋羹不吃,肉也不吃,喝半碗粥再吃半个包子瓤就行了。”隋玉穿着厚袄坐起来,小崽坐在她怀里,褥子掖在他脖子下面,他裹得像个茧。

    孩子病了,两个大人都有责任,怀着愧意,赵西平和隋玉把小崽当做个小宝宝照顾,隋玉抱着他,赵西平端着碗站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喝粥。

    小崽乐得找不着边,嘴里吃着没味的黍米粥,心里却甜滋滋的,像是吃糖了一样。

    “爹——”他喊一声。

    “嗯。”赵西平掰坨包子瓤喂他,说:“待会儿再喝半碗葱姜水啊。”

    嘴堵着了,说不出话,小崽赶忙点头。

    赵西平笑了,“真乖啊。”

    “我好乖好乖的。”小崽不自觉娇气起来。

    赵西平看隋玉一眼,这模样跟她撒娇的时候一模一样。

    “姐,小崽怎么样了?”隋良推门进来,说:“花妞还好,大壮跟阿羌都在咳,阿水也没事。小崽呢?他咳不咳?”

    “夜里咳,现在好多了。”隋玉说,“你去取些大红枣送到灶房,让殷婆用胡麻油煎枣,枣子煎得脆而不焦,沥干油趁着还热让大壮、阿羌和花妞都吃点,这是止咳的,给小崽也送三五个过来。”

    “好。”隋良又走了。

    小崽吃饱了,不用再顾着他,隋玉和赵西平开始吃饭。

    小崽还坐在隋玉怀里,他仰着头盯着她吃饭,或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爹吃饭,他咳两声,两人的目光都到了他身上。

    早饭吃完,赵西平收拾碗筷出去,隋玉给小崽穿上羊毛袄裤,她靠在床头搂着他给他讲故事。

    两个故事讲完,隋良送枣来了,枣子有油,他不让小崽碰,自己捏着油枣喂外甥吃。

    “你多留意一下阿羌和大壮,要是发热了,你找人送他们进城看大夫。”隋玉交代。

    “好,姐你放心吧。”

    五个枣子下肚,小崽想睡觉了,隋玉陪他一起睡。

    新年的头一天,隋玉除了去茅厕,其他时间都陪孩子躺在床上。上辈子听过的故事都讲完了,没故事可讲的时候,她就讲关外的事,沙漠有多大,狼有多记仇,苍鹰是什么样子又是怎么叫的,还有深山中老金一家的故事……

    赵西平和隋良安顿好客舍的事也回来了,他俩洗干净脚脱去外裤坐进被窝里,一家四口在屋里说笑一整天。

    初二一早,小崽醒来没有喉音了,他的风寒好了。

    “唉——”走出门,小崽站在雪地里重重叹一声。

    “咋了?”赵西平问。

    “爹,我觉得我的病还没好,你听——”他强咳几声。

    “嘴巴闭上。”隋玉出来,“快去洗脸吃饭。”

    小崽撅嘴,嘀咕说:“我还咳呢。”

    没人理他,赵西平抱起他出门。

    “爹,我想堆雪人。”下一瞬,小崽又有了新主意。

    “过两天再说,今天你姑姑一家要过来,你别瞎捣乱。”

    小崽顿感失望,还是生病好啊,昨天他要什么给什么。

    临近晌午,赵小米和黄连正抱着用被子裹着的孩子徒步回娘家,二人都没提除夕夜吵架的事,高高兴兴在客舍这边吃过晚饭才回去。

    初三,隋玉一家六口人骑着骆驼去赵小米家拜年,宋娴和黄安成一家人也在,三家人合力吃掉一只羊,吃得肚饱身暖,饭后说笑一阵就各自回家了。

    初四,宋娴和黄安成一家去给隋玉和赵西平拜年。

    初五,隋玉和赵西平带着小崽和隋良去宋家拜年。

    饭前,隋玉寻个借口出门,她绕道去找隋慧,敲门就拿到三卷竹简。

    “太太,姨娘得了风寒,这几天只写了这些,她说等她病好了再抽空给您写。”丫鬟传话,“我们出不了门,您看您每月月中能不能过来一趟?每月十五的晌午我在这儿等您?”

    隋玉点头,说:“你让她先好好养病吧,要是咳嗽得厉害,吃些胡麻油煎枣子。”

    “哎。”丫鬟应下,说:“那我关门了,我还要去照顾姨娘。”

    隋玉点头,她拿着竹简离开。

    之后的日子,隋玉就待在客舍,除了陪孩子玩,就是忙着认字练字,她托沈大当家帮她诵读竹简上的字,不认识的字标上简体,事后再好好练习。

    从正月到二月,隋玉先后从隋慧那里拿到八卷竹简,到了后来,竹简上的字文不成文,篇不成篇,显然是隋慧没有文章可誊写,只能想到什么写什么。

    二月底,隋玉耗了七天时间把秦文山的个人志撰写好,晾干墨迹后放进箱子里,嘱咐隋良在看见秦文山的时候交给他。

    雪化了,开春了,闲了一冬的商队各奔东西,她也该离家了。

    第242章 “我不是猪”

    “去年有没有一个叫花岁春的客商过来?”隋玉这时才想起这档子事。

    隋良想了想,他摇头说:“人太多了,我没印象。”

    “你记住这个人的名字就行了,如果开春他带着妻儿过来想长住,你给他们一家安排个清净的院子。”隋玉交代,她解释说:“这个人是打算带着妻儿来敦煌暂住几年,大概会在咱们客舍长租一两间房。”

    隋良了然,他点头表示记下了。

    “一年租子三百钱,我已经跟他说好价钱了。”隋玉又说。

    “只是一间屋还是不管几间屋都是这个价?”隋良问。

    这个问题隋玉倒是疏忽了,她琢磨两瞬,说:“一间屋三百钱,两间屋五百钱,若是三间屋也是五百钱,他们大概只用得上一间仓房,仓房可抵客房,你比对着定价。”

    隋良明白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好好练字。”隋玉继续叮嘱,“下个月十五,你去监察府后门一趟,跟丫鬟说一声,暂时不用隋慧再誊抄文章了,我之前忘记跟她说我要离开的事。”

    隋良闷闷应一声,他捡根棍子在地上划,本想说他想跟她一起去走商,但思及家里的生意和需要照顾的外甥,他什么都没说。

    “这趟进关,我看看能不能去养马场一趟,若是能进去,我就带爹来敦煌,若是不能,我们以后再想办法。”隋玉说。

    隋良点头,过了几瞬又说:“姐,你还是顾着你自己的事吧,爹那里……他的事不急,他若是有灵,不管是在山间还是在敦煌,我们惦记他,他都知道。而且他在山里沉睡,你每次路过,他都能护佑你安全。”

    隋玉恍然,“难怪我前年在山里行走那么顺利,连条蛇都没遇见,原来是他在保护我。”

    隋良连连点头,本是随口一说,现在他倒是觉得这事是真的,他眼睛放亮,振振有词地说:“爹肯定是跟了你一路,说不定还跟着你回来过,他来看过我们。”

    隋玉莞尔一笑,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

    “姐,让爹再在山里住几年。”隋良赧然一笑,小声说:“让他多照拂你几年。”

    隋玉忍俊不禁,隋虎不够累的,活着的时候没睡到一个好觉,死了还被儿子委以重托,在山间当孤魂野鬼还要操心儿女的安危。

    “娘——”小崽跟他爹磨面回来了。

    隋玉跟隋良看过去,姐弟俩同时过去相迎。

    甘大和甘二从驼背上跳下来,相继搬走面坛子,三袋麦子磨了六坛面,烙成饼够隋玉吃一整年。

    “娘,这是我磨的面。”小崽大言不惭。

    赵西平盯他一眼,没揭穿。

    “崽崽真能干。”隋玉摸摸他的头。

    “我去校场了。”赵西平说。

    隋玉点头,“晚上早点回来,我们烙韭菜盒子吃。”

    赵西平有些恍惚,他记得他还是在军屯的时候吃过一次,搬来客舍后,隋玉好像就没再做过。

    他骑着骆驼走了,隋玉牵着小崽回屋,厨院里热火朝天地忙着烙饼、擀面、炒面,在为即将离开的商队准备干粮,隋玉不过去添乱。她让甘大甘二搬张桌子送去主人院,面也提一坛过去,她拿两个面盆过去和面。

    “良哥儿,去给我舀碗温水来。”

    “我去我去。”小崽积极抢活儿。

    “殷婆婆,我来舀热水。”小崽颠颠跑进灶房,他见殷婆在忙,又改口说:“红姐姐,帮我舀一碗热水,我娘和面。”

    “好嘞。”小春红舀一碗温水递给他,问:“你端的稳吗?”

    “能能能。”小崽慢吞吞往外走,刚出灶房门就遇到一堵人墙,他往右,面前的大长腿也往右,他往左,前面的人也跟着往左。

    “哎,别惹我们小掌柜,他端着水呢。”幸好小春红不放心跟出来了。

    胡商捏了捏小崽的脸蛋,说:“你这孩子真好玩,长得真好,你爹娘可真会生真会养。”

    小崽抿嘴一笑,夸他呢。

    “给我当儿子行不行?”胡商蹲下来,他拿出一块玉牌饶有兴致地逗他,说:“给我当儿子,这个玉牌就是你的。”

    小崽瞬间垮了脸,这神态跟他爹相似极了。

    “才不要。”小崽绕过他,哼道:“我才不稀罕。”

    胡商哈哈大笑。

    隋良找出来,他要接碗,小崽不肯给他,非要殷勤地亲手端进院子,再亲手递给他娘。

    “你脸怎么了?”隋玉见他脸上有两个红印子,指腹大小,像是有人掐他了。

    “谁掐你了?”隋良靠近问。

    “一个胡商摸我脸。”小崽揉揉脸,告状说:“他还要让我当他儿子。”

    隋良看他姐一眼,说:“这里的客商喜欢逗他,捏捏他的脸,摸摸他的头,夏天穿得少的时候,还有人喜欢捏他的腿,拍他的屁股。有的人手重,没轻没重地捏他一下,小崽身上就留个印子,我还跟人吵过。”

    隋玉望着小崽,脸上没了笑,他疑惑地望着她,她放下手上的活儿,认真跟他说不能让外人摸他肩膀以下的地方。她点了点小崽的胸口、屁股、**,说:“除了爹娘和舅舅,谁摸你这里谁是坏蛋,你大声骂他,让大壮骂他,喊大黑和小黑咬他,不要怕惹事,你告诉你爹,他能保护你。”

    小崽乖乖点头,“我听娘的。”

    “你乖。”

    小崽嘻嘻笑。

    打发小崽再去端韭菜,隋玉跟隋良再嘱咐一遍:“有些坏男人坏女人就喜欢白白嫩嫩的小孩,他们摸他不是出于小孩可爱,若是再有人捏小崽的屁股或是要脱他裤子,你让你姐夫把他们打出去。”

    隋良隐约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想想会有这样的人碰小崽,他就气得想掀桌子。

    “娘,韭菜端来了。”小崽屁颠屁颠跑过来,他后面还跟着小春红和甘大。

    小春红端来半钵炒鸡蛋,甘大提了火炉和柴过来,不一会儿又提来个陶釜。

    切好的生韭菜拌上炒好的鸡蛋碎,馅里撒上盐和胡椒粉,最后浇上一勺猪油搅拌搅拌就行了。春天新发的头茬韭菜又嫩又鲜,不用过多的调料调味,原滋原味最是鲜甜。

    馅料拌好,隋玉着手擀面包馅,隋良坐在墙角烧炉子,柴烟没了才架上锅。

    陶釜导热不及铁锅,用来烙饼再好不过,锅底不用刷油,韭菜盒子放进去,小崽数二十个数,隋良就用铲子翻一下,如此三遍,一锅韭菜盒子就烙好了。

    隋玉让小崽去喊他爷奶回来先吃,韭菜盒子才出锅的时候最好吃,没了热气就少一半的香味。

    小崽也捧个专属他的小饼坐在隋玉旁边吃,桌上的碗里还有一个大的,他自己吃五口,就放下小饼捧着大饼喂他娘一口。

    “小崽,几个数了?”隋良问。

    “嗯……”

    “十二。”隋玉悄悄说一声。

    “十二了。”小崽大声说:“马上就二十了。”

    赵西平踩着夜色回来,二月的天寒气还重,尤其是晚上,夜风如木板,拍得人脸发僵发麻。他走进小院,院子里烧着炉子还燃着火把,风似乎是暖的,他一进门,身上就回暖了。

    “姐夫,快洗手来吃饼。”隋良揭锅盖,说:“这是最后一锅,快来趁热吃。”

    赵西平又快步出去,不一会儿就擦着手进来。

    “我们都吃饱了,没等你。”隋玉拍了拍椅子,说:“坐这儿吃,让你儿子见识见识你的食量。”

    一锅能烙五个韭菜盒子,个个比男人的巴掌还大,赵西平也不喝水,他撑着腿佝着腰,五口一个饼,不要一盏茶的功夫,五个韭菜盒子就进肚了。

    “隋良,再拿五个来。”隋玉喊。

    “姐夫,我才吃两个半。”隋良端来又回温的饼,说:“你悠着点。”

    赵西平没理,五个韭菜盒子又下肚,他这才长长出一口气。

    隋玉明白,他这是刚有饱意,若是硬撑,最少还能再吃两个。

    “喝碗粥。”她说。

    小崽蹲在他爹腿边,他伸着胳膊去摸他爹的肚子,惊讶他的肚子竟然没撑破。

    赵西平喝一碗薄粥,他自己又去拿个韭菜盒子,嘴上忙着说话,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不多一会儿,一个饼又进肚了。

    “我爹是猪。”小崽大声说。

    隋玉大笑,赵母也笑了,就是赵父也面露笑意。

    “你要挨打。”赵西平低斥一句。

    “你小时候要是顿顿这样吃,我们家可养不活你。”赵母说。

    赵西平没接腔,他心想他可不馋她做的饭。

    “收拾收拾,洗洗睡吧。”隋玉站起身,跟赵西平说:“你今晚只吃没出力,收拾这一摊子是你的活儿,炉子就放在墙角,桌子也放过去,我明天还要烙饼。”

    再烙就是为出行做准备了。

    三月初二,宋娴打点好行头,她给隋玉送来四十头骆驼,问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隋玉指了指院子里挂的干面片,说:“今晚就能收起来了。”

    “那我明早还在城外等你。”

    “行。”隋玉长吁一口气,说:“这趟我打算把家里的钱都带走,进关多买些货,布匹和帛绢丝绸在关外更容易变现,我多买这些东西,也方便携带。之后出关走远点,在楼兰和龟兹少耽误时间,去大宛和康居一趟,之后看情况在家歇一两年。”

    宋娴明白她的意思,隋玉还年轻,时有可能会怀孕,她得为这个意外做个准备。

    “我也是,我把家里的钱带走大半,这一趟做笔大生意。”宋娴说。

    事情商定,日子定下,隋玉就不再犹豫。

    隔天一早,奴仆们赶着骆驼进客舍,仓房的门打开,存了一冬的货物再次捆在骆驼身上。

    “今天会不会哭?”赵西平问儿子。

    小崽坚定地摇头,信心百倍地说:“我不哭。”

    “行,谁哭谁是猪。”

    小崽一噎。

    “走了。”隋玉拎着包袱走出来,“走,你们父子俩送我出城。”

    三个商队同行,隋玉的商队走在后面,前面的商队走的快,后面的也慢不了。

    一柱香的功夫,东城门到了。

    隋玉深吸一口气,她扯起嘴角冲坐在另一头骆驼上的人挥手,说:“小崽,今年多种两亩麦子啊,再种一亩胡豆,我喜欢吃胡豆。”

    “好。”小崽绷着脸挥手,催促说:“娘你快走。”

    “跟你爷奶说说话。”赵西平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崽扭过脸大力挥手。

    隋玉走了,赵父赵母看看孙子,也跟着出城了。

    “谁哭谁是猪。”赵西平掰起孩子的下巴,说:“我看看你是不是猪。”

    小崽绷着脸,他张嘴大口大口呼气,捂着眼睛说:“我才不是猪。”

    “行行行,你不是猪。”

    第243章 炫耀

    尘土模糊了视线,当城墙消失在视野中,隋玉收回目光,不再试图扭头回望。

    敦煌以东的荒漠上人烟凋零,越往东,村落和居所越发稀落。在行走两天后,路上彻底见不到民居,每隔三十里倒是有座驿站矗立在路边。

    日落黄昏,晚风里寒气渐甚,荒漠上寒风呼啸,矗立在戈壁上的岩石土堆在终年不休的风化下变得奇形怪状,风在孔洞中穿梭,发出的呜呜声宛如狼嚎。

    西边的天空尽头,橙红的落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坠了下去,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这片大地上,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一声响亮的锣声穿过繁杂的驼铃声传了过来,继而又响起一声锣声,张顺俯身,拿起小木锤跟着敲响铜锣,三个商队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离开客舍前,隋玉就跟前两个商队的当家人商议好了,去长安的路上,三家一起同行,出发或是停歇,都敲锣通知。

    赵父赵母挪着老腿从驼背上下来,老两口穿的厚,冷倒是不冷,就是身上裹的狼皮褥子厚重,压得人累的慌。

    奴仆们分散行动,女仆负责挖坑埋锅和搂柴做饭,男仆负责卸货和搬石搭帐篷,三五十人各尽其力,不出一柱香的功夫,这片荒野上就有了烟火气,有火有屋有人,荒凉的野外似乎有了生机。

    煮面的水烧开了,隋玉先舀两碗水给公婆送来,说:“喝点热的,身子舒坦些。”

    赵母端着碗捂手,她于黑暗中看了看小儿媳,说:“你也多喝点热水。”

    “嗯,你们二老感觉如何?身体受的住吗?”隋玉关切道,“商队的行程比较赶,骆驼不歇的话,人也不会歇,你们若是受不住可千万别忍着,我们慢点都行。”

    “没事没事,跟着商队好。”赵母赶忙摆手,“我跟你爹又不用走路,受的住,累了回去多歇几天就缓过来了,别耽误你的事。”

    赵父也粗着嗓子附和一声。

    “玉妹妹,汤饼煮熟了。”宋娴走过来喊,“婶子,叔,我们先过去吃饭。”

    “行。”赵母起身。

    宋娴这趟出来准备齐全,不仅自己准备了干粮,还带了口铁锅,如今两口铁锅一起煮饭,第一波人捞完面后再添两瓢水又能再煮两锅干面片,不耽误第二波人吃饭。

    离开敦煌时,隋玉带了两罐肉酱和四罐黄豆酱,肉酱不耐放,她让人先吃肉酱。

    面片汤拌上一勺肉酱,一人再发个卤蛋,这顿晚饭不比在家的时候差多少。

    赵父赵母吃饱了坐火堆边烤火,待肚里的食消化了就进帐篷睡觉。

    隋玉和宋娴各安排三个人守夜巡逻,之后也歇下了。

    宋娴这趟带了三十个家仆,准备了三个骆驼皮做的帐篷,六顶帐篷围个圈,一个挨着一个,打呼放屁都听得一清二楚,虽说有些膈应,但在这荒凉的夜晚,这些动静反倒让人踏实。

    如此又过四天,三个浩浩荡荡的商队来到酒泉郡的城门外。

    走在最前面的商队正要入城,守城官在查验“过所”文书,隋玉估量了下时间,她驱着骆驼调头去寻公婆。

    “爹,娘,商队大概能在城里停留两个时辰,宋当家负责在城里补充干粮,我带两个人送你们回去再赶过来。”隋玉说。

    “不回去过个夜再走?我去年腌了两大缸酸菜,你带走一缸在路上吃。”赵母有些急,说:“家里也有粮,我还跟你爹说回去了连夜给你们炸几锅面叶子,再烙些饼,自家有的东西就不掏钱买了。”

    隋玉认真看她两眼,见婆婆不是客套,她笑着说:“没事,我们进城花钱买,人不受累。我就不回去过夜了,还着急赶路,再晚一个月,天热了,雪山融水,洪池岭下的大河到了丰水期,渡河麻烦。”

    乘羊皮筏子渡河,赵父赵母还有印象,确实是挺吓人。

    “要是不回去过夜,你就不用送我们回去了。”赵父开口,“我跟你娘自己回去,又不是不认路,你进城歇歇吧。”

    隋玉不免诧异老两口这会儿的态度,这倒是有了长辈的样子。

    “走了啊。”赵父牵着自家的骆驼离开驼队,“你路上多注意点,多想想孩子,万事别逞强,吃点亏就吃点亏。”

    隋玉应一声。

    “那个……”赵母回头,她有些吭哧地问:“你今年啥时候回来?回来了去家里坐坐。”

    隋玉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婆婆的意思,她笑着说:“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我是想早点回来,最好赶在十月前到敦煌,但也不能保准。我要是能在十月前回来,我路过酒泉就回去接上你们去敦煌过年,若是到了十月底还没见着我的人,你们就让大哥或是二哥送你们过去,别再老两口单独上路。”

    “行行行。”赵母高兴了,“那你早点回来。”

    “你这俩公婆也有意思,不是古怪脾气。”宋娴驱着骆驼过来。

    隋玉收回视线,淡淡道:“还行,都是肉长的人,有好有坏,总归不是牛心左性的偏执脾气。”

    最前方的商队进城了,中间夹的商队向前移动,隋玉和宋娴的商队也缓步跟上,免得被人插队。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轮到隋玉和宋娴的商队进城了,隋玉和宋娴各带两个抱着钱箱子的仆从,先是递交户籍核对进城的人数,再递交“过所”文书和货物品种数量登记文书,一切无误后,递交了进城的钱,商队就可以进去了。

    赵父停下脚步,老两口回头远远望着一步步走进城门的商队,待最后一头骆驼也钻进去了,二老这才扭过头继续走。

    “老三媳妇是个厉害人。”赵母说。

    赵父没吭声,他心里也是承认的。

    老两口想到老三头一次带隋玉回去的时候,小米嚷嚷娶到这个媳妇是老三占便宜了,现在想想这话不为错。

    “她记仇,头一次上门的时候,我们嫌弃她,人家这么些年就不回去。”赵父冷哼一声,“老大老二两家那时候没给她好脸色,她现在也不惦记他们。”

    谁不记仇呢?赵母心想傻子也知道恨欺负他的人,好在隋玉也记恩,小米帮她说过话,给她做过伴帮过忙,她现在待那丫头也真心。

    一个多时辰后,进城的商队补充了干粮和青菜再次出城。

    赵父赵母也牵着骆驼进屯了,听到驼铃声,挖菜地的妇人直起身,路上挑粪的男人顿住脚,俱是好奇地去瞅是谁进屯了。

    “六婶子,这是从我三兄弟家回来了?”菜园里的妇人高声问。

    “哎,可不是嘛,我这老骨头都要颠散了,这一路走来可折腾人,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瘦了几斤。”赵母拍了拍提前解开的羊皮袄,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厚袄。

    赵父拽着缰绳不让骆驼走,他跟挑粪的男人说话:“平小子,你这又在忙着肥地?你是个勤快人,你爹可享福了。”

    “他可比不上你享福,瞧瞧你跟我六奶奶穿的,地主家的老爷太太都比不上你们。骆驼身上还挂着三个大包袱,我三叔又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一些子腊肉,他家不是弄了个客舍嘛,泔水多,养了四十来头猪,从去年下雪一直宰到今年开春还没宰完。”赵父笑得脸都要烂了。

    闻声而来的人羡慕地嘬牙花子。

    “难怪六婶子长胖了,婶子,你长胖了好看。”菜园的妇人靠近,她看见赵母羊皮袄下的暗红色厚袄,又奉承道:“这身袄子好看,我三弟妹买的吧?”

    “是她买的,小米那丫头也给我做了两身袄,颜色不如这个鲜亮,我没穿。”赵母暗戳戳炫耀。

    “对了,你们老两口怎么回来的?”有人听不下去了,挑刺问:“老三两口子这么孝顺,怎么没送你们回来?还是嫌弃老家的路脏脚,送到村外就走了。”

    “你这人,我懒得跟你说话。”赵母啧啧几声,“瞧你酸的,不是孩子不孝顺,我那老三媳妇忙着赚钱做生意,她带着五六十个人和上百头骆驼进城了,要去长安卖货。在城门口的时候说要送我们回来,我心疼她来回倒腾受累,就说我们自己回来,让她进城歇歇。”

    “等她从长安回来了,她再接我们去西边过年。”赵父接话。

    老两口一唱一和,不消半天的功夫,屯里的老老少少、猫猫狗狗都知道赵西平和隋玉两口子不仅家底丰厚还孝顺老人,个个都羡慕赵家老两口子有福气。

    第244章 进山寻坟

    抵达张掖郡已是三月半,漫漫黄沙和荒野戈壁在这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牧草新绿和水泽丰盈。

    春风吹动水波,经过严冬依旧挺立的水草下已发绿芽,长腿水鸟窝藏在其中,在人声趋近时,它们嘎嘎大叫着蹿了出去,踏碎湖面的涟漪,在一连串的水花声之后,水鸟消失在水面上。

    骆驼群踏进湖里喝水,奴仆提着水桶打水倒进陶罐里,隋玉和宋娴各拿根木棍拨开水草丛,果不其然,枯黄和新绿之间藏着淡白淡青或是乌麻色,走两步就能发现一窝鸟蛋。

    “别捡完了,给水鸟留两三个孵蛋。”隋玉说。

    宋娴点头,她屈着身子捡鸟蛋,说:“张掖真是个好地方。”

    是啊,有汪洋湖泊,河道密集,地势平坦,草场广阔,一场春雨后,牧草和庄稼将肆意生长。这里既能种麦又能种稻,鱼虾不缺,牛羊遍地,堪比关内江南。

    晚霞倒映在湖面上,湖光水色绚烂,在某一刹那,一轮圆月闯入湖面。

    月亮的光辉取代了晚霞的盛光,湖边燃起篝火,搭起了帐篷,骆驼或站或卧分散在草地上休息。

    一艘扁舟从东边划来,撒网的渔夫遥遥高声问:“客家,买不买鱼?”

    隋玉和宋娴循声望去,见有客商过去问价,二人拨了拨烘蛋的火灰也起身过去。

    “老翁,鱼怎么卖?”

    “论斤称,一钱二斤。”

    比敦煌的鱼价便宜些,隋玉看了看老翁手里提的那条大鲤子,说:“我要这条。”

    “好嘞,这是我今晚逮的最大的一条鱼。”老翁提起秤杆称重,说:“十二斤三两,算你十二斤。”

    说罢,他大力扔鱼上岸。

    隋玉去捡鱼,宋娴付钱给老翁,后来的客商也在买鱼,都不如她们买的鱼大。

    又来一艘扁舟,还没靠近,渔夫就开口抢生意。

    隋玉拎着鱼走了,宋娴还蹲在湖边围观。

    “客家,买不买豆腐?豆腐炖鱼最好吃。”小贩顶着夜色从城里出来了。

    还有卖油卖米卖姜蒜和萝卜的,卖鞋卖成衣的妇人也不少,一时间,湖边热闹得宛如集市。

    隋玉买下七斤豆腐,先煎鱼后加水煮沸,添上姜片去腥和粗盐调味后,豆腐切成小块全部倒进去,满满当当一大锅。

    宋娴回来了,她走到火堆边拨开火灰,用筷子挟出烘熟的鸟蛋,鸟蛋壳薄,一捏就碎,她尝了一个,烤的鸟蛋比煮的鸟蛋香。

    “呐,玉妹妹,你尝两个。”她捏着两颗去壳的鸟蛋递到隋玉嘴边。

    鸟蛋不噎人,一口一个,隋玉咽下后,再次说:“张掖真是个好地方。”

    “可惜我们无法搬过来。”宋娴屈膝坐下。

    隋玉微微一笑,她倒是有些想法,今年去长安一趟,多进些货卖去西域,到时候把关外的货卖了,她腾出一部分钱再在张掖盖座客舍。

    在张掖有了自己的客舍,她以后再走商,路过这里就不用再住在野外。

    锅里的鱼汤冒出香味时,隋玉做出决定,以后她出关一趟进关一趟,买进卖出赚的钱用来买骆驼扩充商队,客舍赚的钱就用来再盖客舍。

    或许等她老了,从太原郡到玉门关,乃至楼兰和龟兹都有她的房产,哈哈哈哈。

    宋娴古怪地看着她,问:“想什么呢?乐得哈哈笑。”

    隋玉回神,小春红和柳芽儿她们都望着她,她摸下嘴角,果然是翘起来的。

    “没什么。”事以密成,隋玉不打算多说,她踢了踢柴,说:“鱼汤应该熟了,黍米饭蒸熟了?蒸熟了就吃饭吧。”

    鱼汤泡饭,没吃饱的人再烤几个冷饼子填肚子,吃饱了就各自进帐篷睡觉。

    次日一早,再次启程。

    叮叮当当的驼铃声走远,繁杂的蹄声渐渐消失,商队进城了,逃走的水鸟才靠岸回窝。

    出了张掖入武威,进入武威郡时,春种的号角已吹响,水田里引水灌溉,旱地里老牛拉犁,半空中飞鸟如蝇群,争抢着飞落在农地里噆食翻出来的害虫和蚯蚓。

    “嗖”的一声,一个大网撒下,站在地头的少年满面得意。

    命歹的鸟雀在今晚将成为农家的下酒菜。

    骆驼喝水时,隋玉带着仆从也拉弓射箭,一柱香的功夫打下十来只鸟雀,晚上住在城里的时候烧掉鸟毛,剖去内脏,混着黍米煮一锅,明早的肉粥就有了。

    离开武威郡时,隋玉和宋娴拿钱将米罐子面罐子都填满,耐放的酸菜补一罐,装油盐的皮囊子也撑得鼓鼓的,腊肉腊鸡也备足两箱,一切准备妥当才出城。

    在武威郡也要尽快盖个自己的客舍,隋玉心想,不过在武威郡盖客舍会抢敦煌客舍的生意,倒不如盖个卖吃食的食肆更划算。

    春风吹透河西四郡时,洪池岭上积雪融化,东来的商队正紧锣密鼓地过河,西往的商队浩浩荡荡地缀在山坡上爬坡,两方相遇时,冰封一冬的雪山上已经踩出一条蜿蜒不见尽头的路。

    前年四月的时候,隋玉才离开家,今年四月,她已翻过洪池岭,踩着枯水期的尾巴渡过大河。

    望着眼前草木葳蕤的秦岭高山,隋玉不免想起隋良的护佑之说,她的经历很难让她相信没有鬼神的存在。

    “我又来了。”她左右张望,小声嘀咕道:“你儿子不傻了,也会说话了,我没负你所托。”

    “玉妹妹,你嘀嘀咕咕啥呢?”宋娴看她张望的动作,身上不免起鸡皮疙瘩。

    隋玉干笑几声,“没啥没啥。”

    “兄弟,前面过河的人多吗?”从山上下来的客商问。

    “多,我们等了大半天才过河。”前面的商队有人接话。

    一河两岸各有驼队行走,清泠泠的流水声伴着悠扬的驼铃声胜过万千乐舞。

    隋玉望着河对岸的商队,有相识的面孔,她扬手打招呼。

    “是玉掌柜啊,你们出发的挺早。”河对岸的镖师说话,“去年冬天客舍的生意怎么样?”

    “挺不错,一冬宰了三十六只猪都吃完了。”隋玉说。

    镖师吆喝一声,他跟押镖的主家说:“以后若是进关晚了,冬天就住在敦煌的城北客舍,玉掌柜的客舍有吃有住,伙食不错。”

    隋玉冲面带好奇的客商笑,随口问:“客家面生,头一次做关外生意?”

    “是,之前都是入蜀,蜀中山路险峻,我们有意往关外走。玉掌柜,关外可还太平?”

    “车师不太平,有匈奴兵抢货,从楼兰通往龟兹的商路倒是没多大问题。”隋玉没有隐瞒。

    “那我们就走天山南道。”镖师跟客商说,“天山南道我们也熟悉。”

    “行。”

    隋玉递出一个包袱,说:“大哥,能不能托你给我家孩子捎个包袱回去?”

    “行。”客商一口答应,“敦煌的城北客舍是吧?到了敦煌,我们一定去住。”

    隋玉估摸下河道的宽度,她扎紧包袱的带子,蓄力一抛,包袱落在对岸的空地上。

    “谢了啊。”隋玉面带轻松。

    “好说。”客商挥了下手,“走了啊。”

    两相道别,隋玉和宋娴带着商队拐进林中商道,一入林,踢踢踏踏的蹄声消失了,林中鸟雀啾啾,枝桠的晃动声压下响亮的蹄声,驼队成了山林中的一部分。

    说话耽误了会儿功夫,隋玉跟前面的商队隔了一里多远的距离,好在前面的商队有意等她,晌午落地吃个饭,等她的商队赶上了才继续前行。

    早上雾消赶路,傍晚雾起停歇,在湿漉漉的山林中穿梭八天,隋玉再次听到万马奔腾的声音。

    “宋姐姐,我要去东边的牧场一趟,我爹埋在那里,我想起坟把他带去敦煌。”隋玉跟宋娴交代,“我去跟前面的商队说一声,让他们先行一步,你带着人在这里等我,我带几个人去牧场一趟。”

    宋娴没意见,“难怪前年路过这里的时候,你要爬上树往那边看。不过你现在就要起坟捡骨?不是回来的时候再去?”

    隋玉摇头,“早弄早安心,早了结一件事,我心里也轻松些,免得一直惦记着。”

    “行。”宋娴不再多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隋玉又去跟前面的商队打个招呼,她也不隐瞒,直接说明她的目的,免得人家多想,再一方面,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需要隐瞒。

    “不是官差不能从牧场穿行,不过你是官家太太,倒是可以一试。”客商点头,“那我们就先走,这里离长安不远了,你带的人多,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我们改日在敦煌再见。”隋玉道别。

    她挑张顺和甘大甘二还有小春红一起同行,走的时候扛走一个空罐子,这是从敦煌带来的,准备装隋虎的遗骨。

    在隋玉走后,宋娴带着商队走下主道,免得挡着别的商队通行。

    驼队刚拐上岔路,东边来了个商队,驼铃声响了好一阵,商队才走进人的视线。

    “哎?”花岁春认出宋娴等人,他大声喊:“那谁,玉掌柜?你们走错路了?那条路不出山。”

    宋娴仰头,她没认出人,不知道对方是谁,她摆了摆手,然后见对方下来了。

    “你们玉掌柜的人缘不错。”宋娴跟柳芽儿说。

    柳芽儿抿嘴一笑。

    “玉掌柜,这条路不能出山,应该是山下的村民打柴打猎踩出来的小道。”花岁春骑着骆驼靠近,说:“上面不是有路?你们怎么拐这里来了?”

    “我们主子有事去那边的牧场,我们在这儿等她。”青山过来,“多谢您提醒啊。”

    花岁春恍然,他看了看上面的商队,说:“行吧,我还以为你们走岔路了。”

    “您家人跟您一起同行吗?”青山还记得他。

    花岁春点头,“打算住在你们客舍。”

    第245章 林中

    站在山中听马声,两地的距离似乎很近,然而山中无路,隋玉带着奴仆骑着骆驼在丛林间绕行,从上午走到下午,还是在山峦间。

    “主子,我们是不是绕远了?”小春红问,“晚上不会要歇在这片杂树林里吧?”

    “应该快到了,树变矮了。”隋玉挑开横出来的树枝,矮着身子钻过去。

    张顺“嘘”了一声,不远处的一棵腐树下蹲了只黑兔似乎在啃菇子,他拉开弓弦,一支羽箭迅速飞了出去。

    “噌”的一声响,兔子倒地,它拖着箭蹬了几步,倒在树根上不动了。

    “我去捡。”张顺跳下骆驼快步走过去。

    小春红突然倒吸一口气,她想喊住张顺,却又怕惊动吊在树干上的蛇,刚想提弓,就见左前方放出去一支箭。

    张顺吓得顿住脚,不等他回头看是谁在他背后放冷箭,就看见一条跟腐木同色的黑蛇扭曲着从树上掉下来,箭镞穿透蛇身,它还挣扎着竖起蛇头吐信子,一条长尾在枯枝腐叶上扭动,枝叶摩擦的沙沙声让他头皮发麻,一身热汗陡然变冷,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打死它。”小春红扬声提醒,“回神了。”

    张顺从枯枝腐叶下翻出一根棍子,余光瞟到竖起半截身子的黑蛇拖着羽箭弹射过来,他抡着棍子使劲一抽,黑蛇砸在一旁的树干上又掉了下来。

    “这蛇命真大,还在动。”甘大出声,“我拿刀过去。”

    “不用。”张顺阻止,他大步过去,一脚踩着蛇身中箭的地方,用手里木棍的豁口戳烂蛇头。

    隋玉见状放下弓箭,把羽箭放回箭筒。

    山中蛇多,为防被蛇咬,商队进山前都会用稻草搓绳缠在腿上和胳膊上,头上也会戴草帽或是斗笠,张顺也是如此,所以他不惧蛇尾缠上腿。

    蛇打死了,缠在腿上的蛇尾掉了下去,张顺用棍戳着蛇头,走到树下捡起肥兔子。

    “主子,这棵腐木下长了不少菇子,要不要都摘走?”张顺问,“兔子能吃的,必定是没毒的。”

    “行,你看看兔子啃的是哪种菇子,只摘那一种。”隋玉交代。

    “都是一种菇子,噢,不对,腐木上还有木耳,木耳也摘吧?晒干……”

    “摘摘摘,晒干了给小崽带回去。”隋玉来劲了,她跳下骆驼,说:“我来摘。”

    甘大甘二和小春红都笑了,三人也下骆驼,打算在附近再转转,看还有没有其他好东西。

    腐木上长的木耳不少,且耳丛又大又厚,全部摘下来,隋玉挎的兜里塞满了。

    “主子,太阳要落山了。”张顺说,“我们走吧。”

    “等等。”隋玉朝腐木踹一脚,见腐木歪斜,她又踹一脚,半人高的腐木从土里撅了起来。

    她把腐木扛走了。

    小春红等奴仆四人面面相觑。

    山中天色黑的快,隋玉不敢再耽误,她领着人往甘大指的方向走,打算找个空地暂歇一夜,林中不适合走夜路。

    “主子,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木屋。”甘二指。

    的确是个木屋,一个很简陋的小木屋,应该是山中猎人过夜歇脚的地方,里面还存着干柴和碗筷。

    主仆五人决定在木屋里过个夜,甘大甘二拎着兔子和蛇去找水源,小春红和隋玉在屋外搓火,张顺拎着砍柴刀去砍树枝,今夜烧了猎人的柴,要给人家再补上。

    火生起来,甘大甘二也回来了,甘大扛着一罐水,甘二提着剥皮的兔子和洗干净的蛇。

    隋玉用碗舀水洗菇子,野生菇子味道浓郁,菇冠肥厚,她洗一半留一半,洗干净的塞进兔子肚子里,留下来的打算跟木耳一起晒干托商队给小崽和良哥儿捎回去。

    兔子和蛇串在树枝上架在火上烤,主仆五人闲下来了,就坐在火堆边歇着。

    “等我以后脱奴籍了,我就来关内的山里当猎户。”甘大突发奇想,“我会手脚功夫,还会射箭,在山里肯定饿不死。这座山实在是太富了,砍不完的树,逮不尽的鸟,野鸡野兔更是数不清,还有好多野菜。”

    “行,等你脱奴籍了你就来大山里安个家,我们往后从山里路过就去你家做客。”隋玉没评判这种生活值不值当,她跟着补充说:“我们人多,你要多盖些木屋,还要多挖野菜晒干存着,风干鸡风干肉都要多准备,免得招待不好我们。”

    “行行行。”甘大使劲点头,“我盖十间木屋,你们都来做客。”

    “你干脆在山中盖个客舍好了。”小春红说。

    “对。”张顺点头,“你盖个客舍,我们商队路过来照顾你的生意,你需要什么,我们都能给你捎来。”

    甘大本是随口一说,在几人的起哄下,他有些认真了,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发痒,吃肉都没滋没味的。

    没有盐,兔肉也没腌,烤熟了有些腥,肉还有些柴,倒是焖在野兔肚子里的菇子很好吃,菇味浓厚,一咬一口汁水。

    一只野兔一条蛇,还有一捧菇子,主仆五人分吃了就进木屋睡觉。

    坐在柴捆上靠在墙上睡一夜,天亮了,林子里的雾散了,主仆五人再次循着声音找过去。

    半晌午时,五头骆驼从林子里钻出来,丛林的尽头是广阔的草场,隋玉立在驼背上四处张望,她看了又看,勉强认出方向。

    “应该是那个方向,我们往那边走。”隋玉说。

    “等等,我把木耳翻个面,这里的太阳大,晒一个晌午就差不多干了。”小春红说。

    她跟甘二同扯一件外衫,衫子上摊晒着木耳和菇子,还有五片好看的树叶子。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隋玉说,“好些年了,我有些记不清当时走过的路了,我去那座高坡上看看。”

    “主子,我陪你一起。”张顺驱着骆驼跟上。

    骆驼跑上隆起的高坡,隋玉遥遥看见一座官署矗立在东南边,她松口气,犹记得当年是路过一座官署向北走了大半天,她闭上眼回忆当时的场景和路线,睁眼后跳下骆驼,转动身子判断方向。

    张顺看她一会儿,随后移开目光看向旁处。

    “是那边。”隋玉判断出方向,自言自语说:“距离这里应当是不远了,当时又走半天就进山了。”

    “主子,那边住的是官差吗?好像有人过来了。”张顺说。

    隋玉骑上骆驼,牧师苑那边果然来人了,她顾不上多想,说:“离得远,不管他们,我们先找。”

    “好,怎么找?”

    “坟包不知道还在不在,找石头,我在坟顶压了块大石头。”话落,隋玉驱着骆驼沿着她记忆里的方向跑。

    张顺吹个口哨,林子边等候的三人闻声跟过来。

    从东南方打马过来的八人小队加快速度。

    草场太大,又值草长莺飞的春天,地上的牧草淹没骆驼的蹄爪,甚至能触及骆驼的膝盖,石头或是矮包隐藏在其中,很难发现踪迹。

    隋玉驱着骆驼绕个大圈,始终不能确定具体的位置,张顺和甘大甘二在地上踢来踢去地找,见到隆起的矮包就用砍刀撬几下,矮包下都是松软的土,没有挖到石头。

    “什么人?干什么的?”养马的官差赶到了。

    张顺和甘大甘二直起身,小春红和隋玉勒停骆驼,五人老老实实等着官差靠近。

    “手上的刀扔了,弓箭也扔了。”

    砍刀和弓箭丢在地上,官差这才打马靠近,他们觑眼看地上挖的土,又看隋玉和小春红一眼,纳闷怎么还有女人。

    “你们哪来的?做什么的?”一个黑面官差问。

    “我们是从敦煌郡过来的,是去长安的商队。”隋玉掏出早就备好的户籍,递过去后继续说:“我是敦煌郡军中赵千户的家眷,曾是罪奴出身,流放的路上,走到这里的时候遇到狼群了,我爹被狼咬死了,我们那时候把他埋在这里。现在想把他的坟迁走,我是过来找他的坟的。”

    其中一个官差对前些年狼群夜袭犯人的事还有印象,他看看隋玉,随后伸手接过户籍仔细看,身份是没有问题。

    “你的骆驼出过关?”他问。

    “去年春天出关,八月就回来了,在敦煌待了一冬,开春了才过来,一直到现在,所有的骆驼都没有生过病,路上也没接触过病马和病骆驼。”隋玉解释。

    八名官差相互看看,拿着户籍的官差把竹简扔给隋玉,说:“尽快吧,给你们半天时间,天黑之前必须离开。”

    “多谢大哥。”隋玉激动地道谢。

    张顺和甘大甘二捡起砍刀继续在草地上翻找,隋玉和小春红也跳下骆驼。

    “你怎么还嫁给千户了?”黑脸官差饶有兴致地问,“怎么又变成商人的身份了?奴籍销了?”

    “我男人上战场挣军功,用军功给我脱的奴籍。”隋玉解释。

    “噢?”官差更讶异了,他目不转睛盯着隋玉,她戴着破草帽,腿上和胳膊上缠着稻草,衣裳脏乱,还被树枝挂破了,从外形上看,他很难看出她是什么绝世大美人。

    隋玉避了避,她玩笑说:“我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无名小卒,天天在地里伺候庄稼,娶了我才升官发达的,他爹娘觉得我旺他,逼着他用军功给我脱奴籍。”

    这就说的通了。

    “主子,这下面有石头。”小春红喊。

    隋玉心中一抖,她竟然有些紧张。

    她走了过去,说:“挖吧。”

    五个人合力挖土速度不慢,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土下面的石头露了出来,石头缝里扎满草根,像是人的头发。

    张顺看了看隋玉,虽说下面的人是她老爹,但这也是挖坟啊,他瘆得慌。

    “我们先走了。”官差没兴趣看死人骨,交代说:“挖起来了就走,不能在草场上逗留。”

    “你们先走,我留这儿守着。”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官差出声,他不放心,要确定人离开草场才行。

    八个官差走了六个,剩下两个打马沿着林子跟草场接壤的地方巡逻。

    石头撬开了,三个男仆合力搬起来,隋玉感觉不对劲,她那时候埋下的石头好像没有这么大。

    继续往下挖,下面出现碎石,隋玉这下确定了,挖错地方了,这里不是埋隋虎的地方。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个巡逻的官差脸色一变,二人忙不迭催马过去,跑上高坡,正好看见骑着军马的驿兵往牧师苑跑过去,随即他们听到换马的号声。

    “让那几人赶紧走。”其中一个官差说。

    另一个官差催马朝隋玉跑去,他变了脸,冷酷地赶人:“不能再在这里待了,你们这就走。”

    “咋了?”张顺疑惑,“这离天黑还早。”

    “少他娘废话,这就滚蛋。”官差扬起马鞭,说:“再啰嗦,你们都别走了。”

    “走。”隋玉立马下令,“我们这就走。”

    主仆五人收捡东西,骑上骆驼快速离开草场,官差跟着他们,一直把他们送进林子才调头。

    带着军情急报的驿兵换了匹马疾奔过来,在翻过高坡后沿着河流向东而去。

    “这是怎么了?关外又乱了?”守在高坡的官差头冒冷汗。

    甘大缩在树上看得真切,目送驿兵跑远,他下树跟隋玉说:“是驿兵,应该是从西边过来的。主子,我们还要去草场吗?要不等天黑了再过去?”

    隋玉想了想那两个官差的态度,又想到急促的马蹄声,她不由担心是不是关外又起战事,去年匈奴兵骚扰车师劫掠商队,今年会不会进犯?

    她心思乱了。

    “快走。”两个官差过来巡逻,见几人还没走,他们驱赶道:“你们挖错地方了,那下面的土不像埋过人的,看来你爹不愿意跟你们走。”

    “不准再过来,让我们头儿发现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隋玉点头,说:“我们这就走,今天多谢几个大哥通融。”

    赶在天黑前,主仆五人再次住进来时住过的小木屋,歇过一晚,第二天的下午找到等候了三天的商队。

    “找到你爹的坟了?”宋娴问。

    “没有,老头不想跟我走,估计不想离开关内,一点指示都不给我。”隋玉摇头,“先不管他了,我们走吧,不耽误了。”

    第246章 选择

    车师起战事,驿兵从关外打马过来,边关守将立马得信。车师被围,汉军守将向朝廷求助支援,但朝廷还没得信,又没军令,边关驻军只能按兵不动,暗暗加强训练。

    赵西平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晌午也没空回来吃饭,都是隋良安排人给他送饭去军营。

    “舅舅,你在发呆。”小崽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他坐在隋良旁边,伸手从胳肢窝里掏出用芦花和粗布包裹着的蚕籽,蚕籽捂半个月了,每天都有小蚕孵出来。

    隋良收起支着的腿,他也从胳肢窝掏出一大坨粗布包裹的蚕籽,蚕布上有小蚕蠕动,他跑进屋抱出蚕箱。

    舅甥俩蹲在门外的空地上,头抵着头捻着小蚕放在蚕叶上。

    “小蚕好厉害,才出生就能吃桑叶。”小崽稚声稚气道,“小猪崽生下来还吃奶呢,舅舅,我生下来也吃奶吗?会吃饭吗?”

    “只吃奶,你生下来没有牙,长牙了才开始吃蛋羹。”隋良偏过头说,他撞了下外甥的头,说:“你别对着蚕说话,会吹跑的。”

    有脚步声靠近,隋良回头,是今天刚入住的客商,手里还提着个包袱,他陡然站了起来。

    小崽懵着脸抬头,一看客商手里提的包袱,他脸上立马露出笑。

    “看来你们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客商笑,“你俩可是玉掌柜的孩子?”

    “我是她弟弟,这是她儿子。”隋良解释。

    客商把包袱递给他,说:“我们是在大河东边遇到她的,这是她托我们给你们捎回来的,估摸着时间,她应该已经到长安了。”

    隋良接过包袱,他诚恳道谢:“谢谢阿叔。”

    “嗯。”客商应一声,但没走,他朝小院里看一眼,打听道:“我听镖师说,你姐夫是军中千户?”

    隋良点头,“他在校场练兵,还没回来,您找他有事?”

    客商看了看隋良,他有意跟这孩子打听,又觉得小孩或许不知道消息,他打消主意,说:“那等他回来了我再过来。”

    “那您晚上来,他晚上才回来。”

    客商心里一咯噔,问:“晌午也练兵?”

    隋良点头,他的心思已经飘到包袱上了,无心再闲聊。

    “您晚上再来,晚饭的时候他会回来。”他又说一遍,“阿叔,我们进屋了。”

    “好好好。”

    隋良跟小崽也不挑小蚕了,二人收拾了东西,迫不及待地跑进屋。

    包袱解开,里面零零散散的东西摊了一桌子,隋良有些纳闷,怎么都是树叶木片什么的?

    小崽踩着凳子趴桌上看,他拿过一个折叠着的树叶,问:“舅舅,这是什么?”

    是颗心,用韧性不错的树叶叠的心,上面还有用针扎出来的字。

    “这是我的名字,给我的。”隋良把“心”放自己手边,说:“我找找,看有没有给你的。”

    “肯定有。”小崽自信极了。

    一共八颗“心”,每颗“心”上都落了字,分别是赵西平、赵明光、隋良的名字。

    “舅舅,你只有两个。”小崽嘻嘻笑。

    隋良不在意,他又扒拉出一把稻杆和水草茎编的星星,舅甥俩惊讶极了,不明白这是怎么编出来的。

    “我娘真厉害。”小崽得意极了。

    隋良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木片,上面有字,他激动地念出声:“良哥儿,崽崽,我现在在张掖郡,晚上睡在一个大湖旁边,有渔夫划船卖鱼,湖边的草丛里有好多好多水鸟蛋,我捡了好多水鸟蛋烤着吃。”

    小崽抻着脖子听得津津有味,见他舅舅不念了,他催促说:“还有呢?水鸟蛋是什么样?好吃吗?”

    “没有了。”隋良放下木片,又找一个出来,接着念:“在渡大河了,有条大鱼从河里跳出来了,比小崽的腿还长。”

    小崽看了看自己的腿,问:“逮到了吗?”

    “不知道,你娘没说,等她回来你问她。”隋良放下木片,又拿起一个,接着念:“我在张掖买了半斤稻谷,小崽他爹记得种在河滩上,看能不能出芽结穗。”

    稻谷,稻谷,隋良翻找一通,在一个帕子里找到半斤稻谷籽,他跟小崽说谷壳下是大白米。

    “舅舅,你还念。”小崽递过一个细细的木片。

    “小崽不能靠近河边玩水。”就一句话。

    “嗯,我不去河边。”小崽回答,他又递过一个。

    “看见好大一只蝴蝶,它往西飞了,我托它给我的家人传一句话:我想你们了。”

    小崽跟隋良都愣住了,过了片刻,小崽捂着心口说:“大蝴蝶来传信了,我也想娘了。”

    “对对对,大蝴蝶捎的信我们收到了。”隋良小心翼翼地放下木片,又拿过一个,继续念:“看见大河边的老婆婆在杀鱼,她走之后,我捡了一大把鱼鳞洗干净又烤干,给猫官看看,它没见过这么大的鱼鳞。”

    一把散落在包袱里的鱼鳞一片片捡起来,小崽放在手上比了比,说:“比我脚趾头还大,比猫官的眼睛还大。”

    “吃饭了。”阿水过来喊,“你俩在不在屋里?”

    隋良看了看还没念完的木片,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只拿走一把鱼鳞,说:“走,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看。”

    阿水看人出来,她又跑去喊她爹。

    “阿水姑姑,把猫官带来。”小崽大声喊。

    “猫官就在灶房。”

    猫官吃饱了,它卧在厨院的墙头甩尾巴,见小崽跟隋良进来,它懒散地喵一声,再三催促,它才抖着毛跳下去。

    “猫官你看看,你肯定没吃过这么大的鱼。”隋良拿起最大的一片鱼鳞摊放在猫官面前,猫官闻到味,它凑过去使劲嗅。

    殷婆端菜出来,说:“洗手吃饭了。”

    “我姐夫的饭送了吗?”隋良问。

    “大人回来了,被一个客商叫走了。”殷婆说。

    河边,赵西平跟两个客商站一起,两个客商面露焦灼地说几句,他点头道:“关外是不太平,你们可以多等几天,有胡商进关,你们跟他们打听下情况。”

    两个客商琢磨下意思,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点他们,让他们晚些出关?

    “那今年还能出关吗?”一个客商不死心地问。

    赵西平思索两瞬,说:“你们若是实在忧心可以从沙漠南边的商路走,就是要避开楼兰、龟兹等国,从若羌、于阗等国穿行,等入秋了或是明年回关的时候,再看情况走哪条路。”

    “行,我们琢磨琢磨,不打扰你去吃饭。”客商心里有数了,二人感激道:“多谢赵千户指点。”

    赵西平摆了摆手,他也没多说什么,他说的这些,他们只要再多等几天,跟进关的胡商打听打听就能探听到关外的情况。

    “大哥,去吃饭。”阿水牵着老牛叔过来,她好奇道:“今天不忙了吗?”

    “嗯,忙得差不多了。”赵西平跟上他们父女俩个,三人一起往厨院走。

    隋良和小崽一直在等他们,人到齐了,舅甥俩就拿起筷子挟肉吃。

    “爹,我娘给我们捎东西回来了。”小崽欢喜地嚷嚷,“还有好多好多话。”

    赵西平看向隋良,得知是隋玉用木片写了好多话,他打算饭后也过去看看。

    “翠嫂说她得空了用针线把鱼鳞串起来,做成项链给猫官戴。”隋良说。

    赵西平点头,说:“可行,敦煌的猫没见过这么大的鱼鳞,猫官戴个鱼鳞项链,又能多娶几个猫媳妇。”

    其他人哈哈笑。

    饭后,赵西平跟隋良和小崽回屋,阿水也要去凑热闹,老牛叔把她拉走了,花妞和大壮见状也不过去了。

    赵西平认字不如隋良多,一张木片,他顶多能认出一半的字,看得没意思,他让隋良再重新念一遍。

    重复完上午的,小崽把剩下的木片都整理好了,隋良一手接木片,一手接过他姐夫递来的水润润嗓子。

    “在爬雪山,看见一个很像小猪的石头,送给小崽。”

    “今天射了只雪兔,肉好嫩啊,一点都不腥,煮的汤也好香,可惜你们吃不到。”

    “武威郡在犁地种麦了,家里是不是也在忙春种了?二黑老不老实?”

    “这个良哥儿不能……”隋良噎住,他看他姐夫一眼。

    赵西平挑眉,他颠着那块猪形状的石头,问:“怎么了?继续念啊。”

    “好吧。”隋良有些脸红,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念:“这个良哥儿不能看,算了,看见了也算了,告诉你姐夫,我昨晚梦见他了……”

    赵西平一把夺过木片,隋良弄个大红脸,他搂着小崽偷笑。

    “说什么说什么?”小崽鬼机灵地打听。

    赵西平笑了,木片上最后一行字他认识:赵西平,我喜欢你,想你了。

    “爹,娘跟你说什么?”小崽撑着脸问。

    “不关你的事。”赵西平收起木片,问:“还有多少木片?”

    小崽不想理他,但见他瞪眼,他只得乖乖松开手,只有三个了。

    隋良粗略地瞄两眼,说:“姐夫,没你的了。”

    “嗯,你俩玩吧。”赵西平放下石头,揣着木片走了。

    到了校场,赵西平遇到顾千户,二人站一起,顾千户问:“这次还上不上战场?”

    “朝廷不是还没下令?”

    “早晚的事,总不能让车师一直被围。”

    赵西平没说话。

    傍晚的时候,曲校尉过来了,他走到赵西平身边问:“有没有什么想法?我安排你上战场?”

    赵西平拒绝了,胡都尉不死,这个官位腾不出来,他就是在战场上立功了也升不了,与其在战场上拼杀得赏钱,还不如在家守着客舍养孩子。

    “怎么?不当拼命三郎了?”曲校尉诧异,“也是,你媳妇已经脱奴籍了。这要是没脱奴籍,你无论如何也要争着抢着上战场。”

    “以前是小卒,上战场只负责听令和斩杀,现在不一样了,我手下还带领着一千兵卒,不管是做斥候还是去冲锋攻城,我没本事能统领他们,也没本事排兵,安排这些人做什么那些人做什么。”赵西平如实相告。

    曲校尉明白了,这的确是个问题,这种情况要么上战场积累经验,不过那是拿人命堆出来的经验,要么是有家世,有长辈或是师父指点,这需要耳濡目染,赵西平在这两个方面都不具备。

    这就是贫家子孙的短处,以血汗搏前程,若无机遇,那是山川有顶,路有尽头,一眼能看见的。

    第247章 赚钱

    四月十九入长安,城外百花盛开,蜂蝶起舞,城内人头密集,却无喧嚣高贺之声,隋玉觉得奇怪,她带着商队在陵邑安顿好,跟当地的人打听一二,才明白是近日大司马病重,城内百官个个面色沉重,连带百姓也不敢纵情享乐。

    “大司马是冠军侯的弟弟,冠军侯打跑了匈奴,其弟又是大司马、大将军,他们兄弟俩都好厉害。”宋娴感慨。

    隋玉点头,她正忙着整理毛毯,朝堂上的事离她太远,感慨归感慨,不及生意上的事让她上心。

    “我们歇两日,这两日我们去西市转转,打听打听香料和毛毯的价钱。”隋玉说。

    宋娴没意见,她捧出一匣玛瑙挨个擦拭,说:“玛瑙和玉石卖给珠宝商吗?如果能直接卖到官夫人手里就好了,肯定比卖给商铺的价钱高。”

    隋玉没接话,她蹲在地上发愁,琢磨着怎么碾平毛毯上的折痕。

    张顺和李武不知道从哪里扛回来一根圆木,二人去河边把圆木清洗干净,又扛回来架在米缸上晾晒。

    傍晚时分,圆木晒干,小春红和柳芽洗干净脚,穿上干净足袜踩上地毯,推着圆木在蓝白交织的地毯上碾压,反复碾压后,折痕淡了许多,是有效果的。

    次日,隋玉和宋娴带着李武和张顺进城,留甘大、甘二、青山和小春红负责整理地毯和毛毯。

    从宣平门进去,隋玉和宋娴直奔西市,恰逢一队胡人商队往出走,隋玉和宋娴走到墙根下给驼队让路。

    “你认识吗?”宋娴小声问。

    隋玉点头,但对方看见她时眼神没有波动,她明白这队胡商不愿意跟她多打交道,她也就不上前攀谈。

    胡商的商队走了,隋玉和宋娴这才掩着口鼻继续走,二人带着仆从先去绸缎庄打听绸缎的价钱,绸缎庄生意红火,伙计忙得紧,听闻宋娴是外地口音,再看衣着,不是官家太太,她匆忙报价后就去忙了。

    “竟比去年买的绸缎还高一百钱。”宋娴嘀咕,“是不是过些日子绸缎的价格会便宜些?开春了,官家的小娘子们都在忙着裁做新衣。”

    隋玉觉得不是这个原因,她回头往铺子里多看两眼,抱着绸缎出门的丫鬟和婆子,手里的绸缎多是素的,刚刚在铺子里,比裁新衣的妇人挑选的绸缎也是青的灰的。她心想,这些人大概在为参加大司马的葬礼做准备,看样子大司马是真不行了。

    “我们今年是不是还要去太原郡?”宋娴问,“不如把香料和毛毯出手后,我们去太原郡买麻布和绢布,回城的时候路过长安再来买绸缎?”

    “行。”隋玉拉着宋娴的手,说:“走,我们去问问毛毯是什么价。”

    西市有三家卖毛毯的铺子,其中两家都是胡商开设的,隋玉在一个铺子里看见一方蓝白交织的地毯,跟她手里攥的地毯一个色,编织的手法也大差不差。

    “这个怎么卖?”她出声打听。

    “二千八百钱。”

    “买价呢?”隋玉又问。

    胡人长相的伙计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看看张顺和李武,问:“商队的人?”

    隋玉点头。

    “地毯尺寸多少?我这里是按尺比量,一尺长一尺宽的地毯是三百钱。”

    隋玉估摸了下,按照他的报价,她手里最小的一方地毯能值二千钱上下,算是对半赚,还算不错。

    “挂出毛絮的,或是折痕太重的,我们不收。”伙计又说。

    “行,过个五六日,我带商队把毛毯运过来。”隋玉说。

    从铺子里出来,主仆四人又去首饰铺,这里的珠宝首饰琳琅满目,玛瑙手串、金玉头面、玉扳指、琉璃坠子、还有精巧的耳坠子,各式各样,隋玉和宋娴在里面耗了大半天,一直到黄昏才出城。

    次日,隋玉和宋娴又带着四个奴仆进城,这次进城是为了卖两个木筝,去了东市的乐器行,这里汇集着年纪较大的乐伎,支个摊子演奏琵琶和胡琴,赚点打赏钱,也有表演杂戏的班子,隋玉和宋娴看了几眼,就有人端着托盘讨要赏钱。

    “走走走,先去卖木筝。”隋玉拉着宋娴离开,说:“两个木筝是用一匹布换来的,看能卖多少钱。”

    “木筝的底座不是什么珍贵的木料,皮弦倒是还不错,音色清脆,你若是愿意出手,我能出一千八百钱。”掌柜说。

    “一柄木筝一千八百钱?”宋娴故意问。

    男掌柜看她一眼,懒得说话。

    “凑个整,二千钱。”隋玉开口,“我这是从龟兹买来的,你也知道,龟兹人能歌善舞,他们制作的乐器差不了。”

    掌柜又勾了下皮弦,他伸手一抚,悦耳的筝声流淌出来。

    “行,我少赚点吧。”他松口了。

    二千钱装满一木箱,有奴仆扛着,隋玉和宋娴空着手走出铺门,一眼看见有个商队拐道去了对面,二人对看一眼,默契地抬脚跟了上去。

    这个商队是从东边过来的,驮的货主要是帛绢,进了彩帛行,驼队径直入了一家商铺的后院。

    隋玉和宋娴进去逛了小半时辰,出来时,人手三四套衣裳,除了自己的,还有给家里的人买的,托商队捎回去,他们拿到手的时候正值盛夏,刚好能穿。

    接着,二人带着奴仆又去了笔行和铁行,这里竟然还有赁驴行,一排栅栏里拴的都是驴子。

    “看来租赁牲口的生意早就有了啊,我还以为没有呢。”隋玉从地上捡一根散落的草茎递给驴吃,说:“边关的城池还是落后封闭许多,我还以为你的赁骆驼生意是独此一份呢。”

    宋娴点头,“要不是你出了那个主意,我也不知道还能租赁骆驼给商队。”

    话音刚落,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跑进来,一个头戴木冠的中年男人面色紧绷,他跟栅栏里喂驴的老者说:“爹,我刚刚听到消息,大司马病逝了。”

    “哐当”一声,老者打翻了水桶,他起身说:“你听谁说的?”

    “大司马府上的下人在采买白麻布,还有其他东西。”

    赁驴行的其他人闻言纷纷议论,不少人都出去打听消息。

    隋玉和宋娴面面相觑,长安的事离她们太远了,朝堂上的动静更是不清楚,不像皇城根下的百姓,什么都知道一些,聚在一起就能谈论两嘴,二人竖起耳朵仔细听。

    出了这档子事,隋玉和宋娴走在哪儿都听闻大家议论大司马的事,还有人当街恸哭,二人立即决定出城去,太影响情绪了。

    之后再进城,隋玉又听闻皇上封大司马为宣成侯,皇上和皇后还亲自去灵堂祭拜了,路上摆摊的小贩个个拍着大腿在夸大司马如何如何,皇上又如何如何。

    走进西市,西市乐坊里的靡靡之音不见了,绸缎庄的生意冷清,珠宝行也不见几个人,伙计们闲得坐在墙根下逮虱子。

    “小二哥,我来送地毯了。”隋玉走进去,看掌柜在跟一个戴白麻布的青衣男人说话,她停下脚步,没过去打扰。

    一个伙计凑近掌柜低声说几句话,掌柜闻言多看隋玉两眼,面上突然一松,他低声说几句话,快步往出走,手上跟隋玉打招呼,示意她出去。

    “你有多少地毯?蓝白交织的那种,色调暗的。”他问。

    “十张,六张七尺长六尺宽的,四张十尺长七尺宽的。”隋玉答。

    “我都要了,你帮我个忙,价钱好商量,你用你的驼队帮我把地毯送到大司马府上。”

    隋玉迅速点头,“这没问题。”

    掌柜进门跟管事说几句,不多一会儿又出来,让隋玉给他腾十头骆驼,同时,铺子里的伙计一趟又一趟往出搬货。

    “你安排个人跟我走一趟。”掌柜说。

    “我行吗?”隋玉问,她点了下张顺,说:“还是让他跟你走?”

    掌柜点了下张顺,便带着驼队跟着管事急匆匆走了。

    这时,一个伙计从铺子里出来,说:“女掌柜请跟我进来,我们掌柜交代了,你们剩下的毛毯若是打算卖,我们愿意都买下,价钱差不了。”

    隋玉跟宋娴没二话,两人把在楼兰买的毛毯和大小不一的地毯都出手了。

    为了装铜子,青山和甘大牵着骆驼去东市买回来十四个木箱,离开的时候,木箱里装满了铜子。

    接下来的两天,隋玉和宋娴把香料和玛瑙玉石也出手了,经相识的客商牵线,二人从关外带回来的银器和铜器被大司马府上的采买人买走了。

    “你们接下来还要去哪儿?”客商问,“回敦煌吗?”

    “去太原郡,或许也要去邯郸郡走一趟。”隋玉回答,“你们呢?”

    “巧了,我们也要去太原郡。”客商笑,“一起同行?”

    隋玉欣然答应,这队客商就是来时一起同行的,他们比她早三天进长安,驮运来的商货大半进了大司马府,销货很快,故而有空余时间去太原郡一趟。

    这场丧事着实隆重,造福了不少商贩,隋玉听闻西市的好几家布铺存的白麻布都卖空了,东市的菜蔬和肉食供不应求,木匠们也被雇走了。

    不过这跟外来的客商没多大关系,货卖完了,休整好了,商队带着满肚子的消息离开长安城。

    离开长安的头一个夜晚,隋玉跟奴仆们说:“这趟运到长安的货卖了近八万钱,加上去年冬天卖药材的五千多钱,按八万五千钱算吧,刨除买货的一万八千钱,我们赚了六万七千钱,我拿出二成的利分给你们,你们一人能分六百一十钱,等到了太原郡,这笔钱我就分给你们。”

    奴仆们激动又欣喜,高兴过后,小春红说:“主子,要不这笔钱先别给我们,你全用来买货,多买些布匹和绸缎,我们再多赚点。”

    “对对对。”甘大应和,“我拿着钱也没什么用。”

    张顺想了想,说:“来回一趟就是两年,还是多买些货多赚钱了再分给我们吧。”

    隋玉看向其他人,问:“你们怎么看?”

    其他人也没意见,赚的钱是看得见的,他们哪会有意见。

    第248章 有熟人好办事

    宋娴带着家仆打水搂柴回来了,她咳了两声,隋玉立马止声,她看一眼围坐在她周围的奴仆,他们立马心领神会。

    “我们不会说漏嘴的。”小春红压低声音说。

    之前在关外,在给奴仆分利一事上,隋玉曾经说漏了嘴,宋家的家仆也知道了。之后宋娴特意交代,不要让她家的仆从知道隋家的家仆能分多少利。

    “玉掌柜,我来给你们送条羊腿。”走在前面的客商拎条羊腿过来,说:“天热了,肉过个夜就臭了,搁不住,我们大当家说你们离开长安时没买羊肉,让我给你们送条羊腿过来。”

    隋玉起身接过,她转手把羊腿递给甘二,说:“我去跟大当家道声谢。”

    “这边走。”

    宋娴丢下一把野菜,也快步跟了过去。

    “玉掌柜,宋当家,这边坐。”严大当家出声,“正在煮羊肉,待会儿喝碗羊汤再走。”

    “收了羊腿还留下喝羊汤,多不好意思。”隋玉笑着坐下,问:“严叔没去过太原郡?”

    “没有,我们的骆驼不如你们的骆驼多,运的货也少,运进关内的货在长安就能卖完,也就没再去旁处。”严大当家抓一把核桃捏破壳,转手递给隋玉和宋娴,“听小贩说这是从邯郸郡运来的核桃,也不知真假,你们尝尝。对了,听说你们这趟要去邯郸?”

    “对。”隋玉点头,她垂着眼剥核桃,思索着说:“托大司马的福,来长安不足十日,货就卖空了,有多余的时间往旁处走。太原郡是桑麻之乡,桑酒、绢布、麻布、生丝的价格不错,我打算买一批运到邯郸郡兜卖。”

    严大当家坐直了,打听道:“绢布和麻布是什么价?”

    “粗布是一百二十钱一匹,未染色的绢布是四百三十钱一匹,染色的绢布是四百八十钱一匹。”收了人家的羊腿肉,隋玉选择如实告知,“桑酒是二百钱一罐,这时候去买或许会便宜些。”

    严大当家缓缓点头,这比在长安买布要划算,值得他们专门跑一趟。

    “哎,宋当家,你看我们也是老相识了,明年让我们多租些骆驼,允许我们带进关内可好?我们多运些货,多赚些钱,要不了五年,就能把租的骆驼都买下来。”严二当家笑着套近乎。

    宋娴往肉锅里看一眼,说:“还有我的事?我可没收你们的羊腿。”

    “有,肯定有,待会儿羊肉煮熟了,我亲手送一盆过去。”严二当家高声说,他玩笑道:“玉掌柜收生羊腿,你收熟羊腿,我们还是更看重你的。”

    “得罪我了啊。”隋玉指了指耳朵,“你小声点,别让我听见了。”

    周围的人大笑,严二当家摆手,说:“我不怕你听见,不怕得罪你,我就怕得罪宋当家。”

    宋娴面上微红,她虽说做着大宗生意,跟客商有来往,但交情不深,相交言浅,今晚有意模仿隋玉跟客商们说笑,意图打好关系,但到底有些放不开,此时就有些接不上话。

    “我再考虑一下。”宋娴笑着说,“等回长安了,我去赁驴行打听打听,看他们是如何做生意的。”

    “这我们知道,长安城里那家赁驴行只做当地人的生意,不外赁。”一旁的镖师开口。

    严二当家看向宋娴,敛了笑,认真地说:“我们是做正经生意的,你也明白关内关外倒买倒卖生意的利润,我们有商队,路也走熟了,哪会为了昧掉你的骆驼断送走商的生意。”

    宋娴点头,“我明白,所以才没有一口拒绝,这样,你们回关最早也是明年秋天,到时候我给你答复好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如果同意,我们在关外就多买货,不然货买回来了,你万一不同意我们带骆驼入关,多出来的一部分货总不能在敦煌便宜卖掉。”严二当家有些急。

    “羊肉锅沸了,吃饱肚子再谈好吧?”隋玉打岔,“先切碗羊肉给宋当家,让她吃饱肚子再考虑。”

    “也好。”严大当家开口,“拿刀来,先削些熟羊肉。”

    隋玉感觉到宋娴在拉她的衣裳,她扭头看一眼,装作没看明白她的意思,她不能帮忙分担风险,也就不帮忙做决定。

    两碗羊肉汤递过去,隋玉接过一碗,肉和汤还烫,她捧着没喝,转过头跟严大当家说话,“你们出关最远走到哪里?”

    “大宛,大月氏人富的很,又种地又放牧,不缺吃也不缺穿,我们运过去的东西,他们什么都要。”严大当家削坨羊肉喂嘴里,说:“那里气候也好,有草场有林子,牛肥马壮,人的个子也大。”

    “你们在大宛有没有见过一种白色的花,绵白色,像羊毛和芦花一样蓬松柔软,说是花更像是果,它的枝干能长到膝盖这么高,开的是白色或是粉色的花,花谢之后结出深绿色的桃,桃绽开后,里面是绵白色的绒。”隋玉仔细描述。

    严大当家摇头,但他一听就明白了,倾着身子问:“这个东西能用来做袄和褥子里的绒芯?能避寒吧?”

    隋玉点头。

    “这可是个好东西。”严大当家心动,他问磨刀的镖师:“兄弟们,你们走的地方多,可见过玉掌柜说的这个东西?”

    “没见过,我们要是见过早带回来了,说不准还能换个官当当。”一个镖师笑,“玉掌柜,你是在哪儿见过这东西?听谁说这东西长在关外?”

    “小时候看过一卷竹简,那时候哪懂这些东西,看过就撂过了。”隋玉喝口羊汤,说:“后来想起了,一直没找到相关的记载。”

    “那你多问问,看别的商队有没有遇见过。”严大当家又吃口羊肉,说:“大宛和康居以西是座很高很长的山,山的那边是安息帝国,去那边的商队少,但也不是没有,要是遇到了,我帮你问问。”

    “多谢了。”

    “小事。”严大当家看向宋娴,说:“宋当家,羊肉不烫了,能吃了。”

    宋娴回神,她狠了狠心,说:“行,以后也做关内的赁骆驼生意。”

    严大当家笑了,“我替大家谢宋当家了。”

    宋娴没说话,她举起碗大喝一口汤。

    一碗羊肉汤外加一个烤饼,吃饱喝足,隋玉和宋娴回自家的商队。

    躺进帐篷,隋玉说:“最开始可以先做大商队的生意,或是只把骆驼赁给走商五年以上的商队。”

    “我也是这样想的。”宋娴点头,“以后行走在外,我可比你受欢迎多了,想赁骆驼都要来巴结我。”

    隋玉笑两声,说:“以后我就指望你了,还望宋当家不嫌弃。”

    “好说好说。”宋娴捂嘴笑。

    一夜过去,天色还没亮,两个商队继续赶路。

    七天后,步入太原郡的地界,前方的官道上出现几匹快马,隔了一二里的距离,后面还有三驾马车,有穿着甲胄的官兵护送,一看身份就了不得。

    前后两行商队赶忙避让,地里有庄稼不能踩,隋玉吩咐奴仆赶着骆驼后退,退到岔路上让行。

    等三架马车过去,避到岔路上的驼队再走上主路,骆驼太多,岔路太窄,还是有骆驼踩进庄稼地,踩坏了黄豆苗。

    隋玉让奴仆下去扶起踩歪的豆秧,能扶的扶,踩断的扶不起,她安排人在豆秧下放些铜板算作补偿。

    这一耽误,天又晚了,抵达前年入住的村子已是深夜,这时候不方便进村打扰,一行人又在野外过夜。

    早上被鸡叫声吵醒,隋玉突然想起前年离开的时候答应过一个小孩要给他带什么东西。

    “小春红,前年去讨蚕的时候,是不是你跟我一起去的?”隋玉问,“我那时候承诺那家的小孩要给他带什么来着?”

    小春红想了一会儿,说:“主子,你说再来就送他一顶狼皮帽,若是猎到野狼,再送他一件狼皮袄,还有狼肉干。”

    狼皮帽是没有了,但隋玉有狼皮褥子,这是用两张狼皮缝成的。进村前,她把狼皮褥子拆开,打算送张狼皮,让那小孩的娘给他做袄和帽。

    天还早,桑树下没有摘桑叶的孩子,隋玉让甘大甘二带队去找人租房,她和宋娴带两个仆从循着记忆里的路去找那家人。

    “你们是哪家的亲戚?”在院子里扫蚕沙的妇人问,“我见你们面生啊,走错村了吧?”

    “我们是商队的人,前年来过的。”隋玉出声。

    “噢,有印象了,你要说你是商队的人我就想起来了,头一次见女人走商赚钱的。”妇人抖了抖簸箕,说:“你们来晚了,前半个月来了个商队,村里的生丝和帛布被他们买走了。”

    “什么价买的?”隋玉问。

    “还是往年的价。”妇人说得含糊,“你们去旁的村问问。”

    隋玉应好,转头问小春红:“那个小孩的爹姓什么来着?”

    “应该是姓齐。”

    走到齐生的家门口,一个小孩赶着鸡跑出来,他看见门外的四张陌生面孔,问:“你们找谁啊?”

    “应该是找你的,你爹娘在家吗?”隋玉笑着问,“我前年来你家讨走十条蚕和四棵桑树苗,你还记得吧?是你吗?”

    “是我是我,蚕和桑树养活了吗?”

    “养活了,我家的孩子很喜欢,他们托我给你捎一张狼皮做袄。”隋玉走进去,见小孩的爹娘出来,她笑着说:“大哥大嫂,我们又见面了。”

    两方寒暄过后,隋玉强硬地把狼皮塞过去,齐生夫妻俩要留她在家吃饭,喊儿子把撵出去的鸡再撵回来。

    “今年你们来晚了,东边来了个商队,把附近几个村织的绢布都买走了,你们要去旁的村再看看。”齐生说。

    “什么价买的?”隋玉打听。

    “没染色的绢布是四百钱一匹,染色的绢布是四百五十钱一匹,比你们前年买的价便宜些。”齐生看了眼狼皮,说:“我丈人住在山上,绢布应该还没卖,要不我领你再走一趟?”

    隋玉点头应好,“又要麻烦你了。”

    “不妨事,正好带我媳妇和孩子回娘家一趟。对了,桑酒和麻布你们还买不买?村里的桑酒还没卖出去。”齐生问。

    “买。”

    第249章 山里人家

    齐生的媳妇李氏用竹筐罩住一只大公鸡,院子里响起一连串响亮的鸡叫声,其他噆食的鸡受惊,纷纷拍着翅膀飞过矮墙,逃出院子。

    “麻烦嫂子了,让你们破费了。”隋玉面露赧然,农家的家禽珍贵,除了逢年过节宰一只,其他时候自家人都舍不得吃。就像她前些年住在军屯,养的每一只鸡都有用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宰杀它们。

    李氏笑着摇头,她就是再杀一只鸡,也比不上那张狼皮值钱,这算什么破费,是她家赚了。

    “爹,娘,我去摘桑叶了。”小孩提着筐往外走,他看了看隋玉,站在门外问:“你要不要去看我家的桑树?”

    “桑果还没红,没什么好看的。”齐生接话,他跟隋玉说:“你们大老远过来,坐着歇歇吧,我去村里给你们问问桑酒。”

    “今年桑酒什么价?”隋玉问,“绢布便宜了,桑酒的价钱也便宜些吧?”

    “一百七八十钱一罐,这时候的东西都比夏天的时候便宜些。”齐生回答,他解释说:“这时候家家户户手里攥的布和酒都不少,东西多了就卖不上价。”

    隋玉恍然大悟,她之前还以为是来村里收购绢布的商队擅长压价,才让绢布的价钱跌了三十钱。

    “对了,你们打算买多少布和酒?”齐生问。

    “我们要的量大,这次过来的不止我们一个商队。”隋玉起身,说:“我们回去问问,你们村里的布和酒,我们应当都能吃下。”

    “行,你们回去商量商量。”齐生送她们出门,嘱咐说:“晌午过来吃饭,鸡炖好了,我让二郎去喊。”

    隋玉应好。

    她们主仆四人走了,齐生的邻居们聚了过来,七嘴八舌打听这个商队是不是还要买桑酒和麻布。

    隋玉和宋娴走在路上,遇见村里的人,有人认出她们,俱是打听今年的桑酒和麻布是什么价。

    “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一个老汉问。

    “长安。”张顺代答。

    “长安的布价是不是很贵?”

    张顺摇头,“我们在长安没买布,也没卖布,不知布价。”

    “你不用糊弄我,我知道,长安的布价肯定便宜不了。不过皇城根下的老爷太太也跟我们泥腿子一样穿粗布?”老汉跟着张顺走,打听道:“你跟我说说,长安有什么新鲜事?你们看见皇宫了吗?皇宫是什么样儿?”

    “我们哪能见到皇宫,要说新鲜事倒是有一桩,大司马去世了,就在十几天前,祭拜的人那叫一个多,皇上和皇后都出宫祭拜了。”张顺说。

    乡野之人,对于朝堂的认知除了皇上,其他的人统称为官,对于什么大司马小司马压根不知道是什么。老汉问大司马是什么官,张顺也说不出所以然,好在到了租的房子这里,他糊弄几句,借口要忙脱身了。

    “玉掌柜回来了?如何?”严大当家站在院子里的桑树下,说:“我跟附近的几家人打听了一下,半个月前来了个商队把村里的绢布和生丝都买走了,我们要不要再往东走走?去旁的村看看。”

    隋玉把她跟齐生商定的行程告诉他,“从山上下来,我们再去旁的村。”

    严大当家当时没说什么,到了午后,隋玉和宋娴在齐生家里吃过饭回来了,他找到隋玉告别。

    “我们商量了下,打算这就去旁的村再寻摸寻摸,不在这个村耗时间了。现在已经进五月了,要是想赶在八月初就出关,再有一个月,我们就要从长安动身,时间还是有些紧的,不能多耽搁。”严大当家解释,“我们打算待会儿就走,不跟你们同行了。”

    “那你们打算往哪个方向走?我们跟你们反着方向走,免得走重了地儿,又遇到现在这种情况。”隋玉问。

    严大当家已经跟村里的人打听好了,城镇在东边,循着官道走两天就能进城,他琢磨着半个月前从东边来的商队就是走的官道,说不准路旁的村子已经被撸了一遍,所以他打算向北走,边走边打听。

    “那我们之后就往南走。”隋玉说。

    “行。”严大当家没意见,他看向宋娴,说:“宋当家没改主意吧?租骆驼的事。你若是主意不改,我这就多买货带去敦煌了。”

    “没改主意。”宋娴笑了下,说:“商人的诚信我还是有的,主意变来变去,谁还跟我做生意。”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严大当家冲二位女当家拱了拱手,说:“就此别过,明年再见。”

    “一路顺遂。”隋玉说。

    “一路顺遂。”严大当家笑着捋了捋山羊须,他冲屋里睡觉的族人吆喝一声:“都别睡了,赶紧起来,我们这就走了。”

    隋玉快步进屋,她喊上宋娴,二人进屋翻出在长安城买的样子时兴的绢布衣裳,还有晒干的菇子和木耳、砍断的腐木、以及写了字的木片,这些东西装满一箱,她们托严氏商队帮忙带去敦煌。

    严氏商队离开后,隋玉和宋娴把男仆都赶出去放骆驼,关上门后,二人带着女仆烧了半天的热水,又是洗头又是洗澡,从头到脚洗干净,从里到外换上干净衣裳,一直忙到天黑才忙利索。

    休整一夜,天明后,隋玉和宋娴带上一半的仆从和骆驼跟着齐生一家三口上山收购丝帛、生丝、粗布和桑酒。

    五月芳菲已尽,农家栽种的桃树已经挂上指腹大的小毛桃,如桑果一般,都是青涩的。路旁的野花也谢了不少,蜜蜂在暖阳下嗡嗡打转,在即将凋零的花瓣上站了站,很快又飞走了。

    “山里的农户也种庄稼吗?”宋娴问。

    “种的少,山里能种庄稼的地少。”李氏回答,“我娘家住在一个山谷里,种的庄稼交了税,余粮只够自家人吃,好在山里野麻多,只要有空地,野麻撒下就能活,家里的女人们每年织布能攒些钱。后来官府让种桑养蚕,有了生丝和绢布的收入,日子才好过起来。”

    “女人挺受累,织布费腰费眼。”隋玉说。

    李氏眼睛一热,她苦笑一声,说:“我奶年纪大了就看不见了,像瞎了一样,估计我年纪大了也是半瞎不瞎的,喂鸡都数不清鸡有几只。”

    “娘,等我长大了也去走商卖货,到时候你就不用再织布了。”小孩骑在骆驼背上高兴地说。

    李氏脸上的苦笑消失了,眯缝着的眼睛发亮,眼角笑出了褶子,她点头说:“那我多织点布,等我儿长大了,多给你买几头骆驼。玉妹子,你的骆驼买来是多少钱?”

    “二千钱一头。”

    李氏脸上的笑凝固住,她勉强笑笑,说:“挺贵的啊。”

    “若是不打算走远,从你们村到长安也可以用骡子运货,或是牛也可以。”隋玉给她提供其他法子,“我们是走的远,又翻山又渡河,用不了车架,才只能用骆驼驮货。”

    “长安距离我们这里多远?你们走了多少天?”齐生问。

    “八天,骆驼跑得比较快。”隋玉回答,“如果不是山多,绕的弯多,估计还能更快。”

    “是,我们这边山多。”

    骆驼进山了,齐生夫妻俩不再闲聊,二人骑着骆驼走在前面带路。

    山路难行,遇到陡峭的地方,人还要下来走路,若是树木的枝桠太过茂盛,奴仆还要拿着砍刀在前面开路。

    从清早走到午后,在翻过一座山峰后,隋玉一行人跟着齐生夫妻俩来到一处三山环绕的山谷中,这里桃花开的正盛。

    “两个女掌柜,喝碗蜜水甜甜嘴。”李氏的大嫂端来两碗蜂蜜水,说:“我们自家养的蜂,蜜可甜了。”

    隋玉勉强听明白了,她端碗喝一大口,说:“果然很甜。”

    妇人笑了。

    “我前年来过一次,那时候我记得你家好像还没弄蜂箱,去年开始养蜂的?”隋玉问。

    “再有半个月,桃花就谢了,桃花谢了,蜜蜂就要飞走,我爹要把蜂箱挑去山里。前年你来的晚,所以没看见蜂箱。”李氏解释。

    “我们能出去看看吗?”隋玉问。

    “可以可以,别离太近就行。”李氏的大嫂领她们出去,说:“你们好多牲口啊,它们能犁地吗?”

    李氏用官话再问一遍。

    “犁地不如牛。”宋娴回答。

    靠近桃树下的蜂箱,嗡嗡声入耳,隋玉蹲下,她看着蜜蜂从蜂箱里飞进飞出,从缝隙里能看见里面的蜜巢。

    “你们卖蜂蜜吗?”她偏头问,“你们这个村,所有的人家都养蜂吗?”

    齐生跟来听到这话,问:“你买的多?”

    “是,想多买点,难得来一趟。”隋玉说。

    “我们这里养蜂的人家不算多,另一座山头上住的人家养的蜜蜂多,他们不种桑树,也不种庄稼,就靠养蜂过日子。”李氏说,“你买完我们的蜂蜜若是还嫌不够,我让我男人带你们去另一座山头。”

    “行。”

    第250章 十万钱的买卖

    隋玉和宋娴进山的头一顿饭是在李氏娘家吃的,奴仆们则是借了火,在门外的空地上挖坑埋锅烧水,打算搅一锅油茶糊弄糊弄肚子,等晚上再好好吃顿饭。

    二郎闻到香味,他避开他爹娘,端着碗走到小春红身边坐下。

    “你们的饭好香,我能尝一口吗?”他小声问。

    小春红给他舀一勺,说:“这就是炒面粉和猪油混一起搅成的,你没吃过?”

    二郎摇头。

    “回去了让你娘给你做,面粉放陶釜里炒变色装罐子里,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舀一勺用开水烫开就能吃。”张顺有意打听,说:“你家就你一个孩儿?家里条件不差,能供你顿顿吃白面。”

    二郎点头。

    “你叫二郎?我没记错吧?我还以为你上面还有个兄长。”小春红嘀咕,“噢,我明白了,你爹还有个大哥?你有个堂兄?所以叫二郎。”

    “不是,我哥五岁的时候死了,他是大郎,我是二郎。”二郎左右看一眼,见他爹娘没出来,他小声说:“你们别问我爹娘,我爹娘想起我哥就哭。”

    “好好好。”小春红满口答应,“待会儿我悄悄跟我们主子说,也不让她问。”

    二郎点了下头,他起身捧着碗走了。

    张顺目送他进屋,说:“这小子过来一趟,吃油茶是假,给我们嘱咐事是真吧?”

    “那他还挺孝顺,怕爹娘再伤心。”甘大接话。

    隋玉和宋娴从屋里出来,见小春红招手,二人走过去,听她嘀咕几声,二人齐齐点头。

    “玉妹子,蜂蜜你打算出什么价?”李氏走过来问。

    隋玉没买过蜂蜜,也没见过卖蜜的摊子,她也不清楚怎么报价。

    “嫂子,我们虽然才见过两面,你应当能看出来,我们不是那等奸商,我们不压价,你们也别喊虚价,价钱合适,我就全买下,免得你父兄还背蜜下山摆摊叫卖,对老实人来说,这属实是为难人。”隋玉说。

    这话可说到李氏的心坎里了,她老爹年年背蜜下山卖,他抹不开脸叫卖,年年去她家,让女婿挑着蜜罐沿村叫卖,为了卖几坛子蜜,她男人要走烂一双鞋。

    “我们在山下卖,一碗蜜卖十钱,就是你今天吃饭的黑陶碗,那一碗蜜能装四斤(西汉斤两)。蜜卖给你们,我们省事了,也不用费力,所以便宜一点,一斤蜜卖二钱,如何?”李氏问。

    比隋玉想象的便宜,她心里估价是五钱一斤来着,她庆幸没慷慨报价。

    “成。”隋玉点头,“那我们先来称蜜?宋姐姐,你要吗?”

    “还有我的份?”宋娴笑,“算了,多少蜜你都能买下,我就不掺合了,我带人出去转转,看还有没有其他稀罕的东西。”

    “行,你多带点人,别迷路了。”隋玉说得含糊,意在让她多带点人,别走远了,防着点。

    李氏进屋跟她父兄说价,不多一会儿,李爹跟他两个儿子还有齐生,四人抬着蜜罐子出来,来回四趟,一共搬出三罐半的蜂蜜。

    “连带罐子一起卖给我,一个罐子一钱,多出的钱是两个大哥下山买陶罐的辛苦钱。”隋玉说。

    齐生跟丈人和两个大小舅子用土话复述一遍,三人闻言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笑,李爹又跟女婿说句话。

    “我爹说一个罐子有二十斤,买回来装蜜的时候他称过。”齐生跟隋玉说。

    隋玉心里有数,她卖过陶罐,看大小就能估摸出大概的重量。

    揭开盖子,蜜罐子里甜滋滋的香味散了出来,罐子是黑色的,连带蜂蜜的颜色看着也是深色的。隋玉用筷子搅一坨蜜扯出来,在阳光下,蜂蜜呈现琥珀色,其中还掺合着蜜巢碎片和幼蜂。

    “这是蜜蜂的幼虫还没孵化,没有毒,能吃的。”齐生解释,“不是害虫爬进去了。”

    隋玉沉思片刻,说:“没事,我知道。”

    甘大甘二拿来秤杆和秤砣,二人先用麻绳缠住蜜罐子,之后用秤勾吊起来,二人合力提起秤杆,用铜坨拨斤两。

    “一百九十二斤(西汉斤两)。”隋玉报数,“李叔,你来看一下。”

    齐生叹口气,说:“我来看。”

    隋玉接过小春红递来的木板和烧过的木棍,她在木板上记个数,看甘大甘二称第二罐。

    “这罐是一百九十斤。”齐生报斤两。

    第三罐也是一百九十二斤,第四罐只有半罐,是一百零六斤。

    “一共是六百八十斤,刨除四个罐子的重量是六百斤整,一斤二钱,合计一千二百钱。”隋玉报价。

    齐生皱眉思索,他跟丈人反复指着各个罐子嘀咕多少斤,加加减减,琢磨了好一阵才松快地说:“对,是一千二百钱,我爹说了,罐子钱就不要了。”

    隋玉哈哈一笑,“赚大钱了就不计较小钱了,行,我占便宜。齐大哥,让你舅兄他们把帛布和麻布都搬出来,还有桑酒,我一起付钱。”

    “先结蜂蜜的钱,东西多了,我们就迷糊了。我们脑子笨,装不了多少东西,玉妹子,你别见怪,可不是不相信你。”李氏歉意地说。

    “没事没事。”隋玉让青山搬一箱钱过来。

    一串铜板有一千个铜子,也就是十钱,隋玉带着小春红和柳芽数出一百二十串铜板,三人各数一遍,李家的人又反复数两遍,还用秤称下重量,没问题了才喜眯眯地把钱搬进屋。

    李家隔壁的邻居过来了,见李氏抱出一匹帛布,她走过去问:“小莲,你家帛布卖什么价?”

    “四百钱一匹,染色的是四百五十钱一匹。”

    “比前年的价贱啊。”邻居有些不满意,她看看隋玉,嘀咕说:“前年也是她上山收帛布吧?那时候可不是这个价。”

    “你再等两个多月,到时候其他人手里的帛布卖空了,帛布的价格或许会涨回来。”李氏说。

    邻居没吭声,再等两三个月就入秋了,天凉快了,谁还穿帛布,凉丝丝的。

    四匹没染色的帛布是一千六百钱,两匹白麻布是二百二十钱,合计一千八百二十钱。

    隋玉带着奴仆再次数铜钱串子,给完帛布和麻布的钱,还有四罐桑酒,一百七十钱一罐,一共六百八十钱。

    “不得了啊,你家一年的收入可不少。”隋玉算了算,说:“一年三千多钱,城里摆摊的小贩都比不上你们,我看着都眼馋,等我老了,我也搬过来住。”

    齐生不信这话,“你可看不上这点东西。”

    “你太看得起我了。”隋玉笑,“我最开始就是个摆摊卖包子的,从年头忙到年尾,一年还赚不到两千钱。”

    “摆个摊最多两三个人?我丈人一家不带孩子都六个人,这才收了三千多钱,而且还没交桑蚕税。”齐生摇头,说:“像我们家人少,我媳妇一年顶多织两匹帛布,我忙完地里的活给她搭把手,也只能多织半匹布。”

    隋玉的兴头消退,感慨道:“只要想赚钱,干什么都不容易。”

    “这倒是。”齐生点头,“不说了,我领你去旁处问问?”

    “去我家,我家还有帛布和桑酒。”站在一旁的邻居说,“我家也卖了算了,免得看你们收钱我心里痒。”

    小春红、柳芽儿、小喜、三草四个奴仆合抬两箱钱过去,其他人都留在原地守着骆驼、钱箱和商货。

    邻居家人多,织出五匹帛布和三匹麻布,另外还有七罐桑酒,一共三千五百二十钱。

    这两家算是山里的大户人家,另外的十五户人家家里人少,隋玉一共从这十五户人家收购了二十六匹帛布和七匹麻布,其中十匹帛布和三匹麻布用桑果染了色,一共是一万一千七百钱。

    这十五户人家酿的桑酒少,不卖,隋玉在山里只收了十一罐桑酒。

    这些忙下来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之后隋玉留下大半的人在山谷看守驼队和货物,她带着小春红、柳芽、小喜、三草、甘大和甘二,以及宋家的两个家仆,主仆九人骑着骆驼跟齐生和他舅兄一起去另一座山头再买蜂蜜。

    山上养蜂人是两户人家,这两家养的蜜蜂多,木屋外放的全是蜂箱。隋玉一行人过去的时候,其中一户人家挑着蜂箱去另一个山头了,幸好她上山的时候带了铜锣,本是防野兽的,这时候用敲锣把另一座山头的养蜂人震了回来。

    两家一共凑了二十七罐蜂蜜,一共是九千一百八十钱,同样的,这两家养蜂人都没收她的罐子钱。

    “玉妹子,他们问你明年还来吗?”齐生问,“他们还想把蜂蜜都卖给你,不想挑下山零零散散地卖了。”

    “明年不来,后年应该会来。”隋玉说,“你跟他们说,若是留得住,后年的秋天我再来收蜂蜜,有多少我买多少。”

    齐生代为转达,这两家人没应承给不给她留,但一个劲让她以后再来。

    一个大热天还穿着兽皮靴的男人抱出一罐东西塞给柳芽儿,他跟齐生噼里啪啦说一串话,齐生面露尴尬。

    隋玉猜出些意思,柳芽儿也明白,她红着脸放下罐子,摆了摆手躲去甘大身后。

    穿兽皮靴的男人面露失望,他又看向小喜和三草,见这两个姑娘也躲,他面露气愤,哼了一声抱着罐子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路过一个不大的湖泊,小春红蹲在湖边洗脸,她左看右看,跑到隋玉身边问:“主子,我长得丑吗?”

    隋玉诧异地看她一眼,说:“不丑啊。”

    小春红瞥柳芽儿她们一眼,小声嘀咕说:“是不是比她们丑?刚刚那男人怎么偏偏避开了我?我不是说我有那意思,就是觉得奇怪。”

    “你太精明了,眼珠子滴溜转,一看就不是安分的人,他降不住你,自然不敢打你的主意。”隋玉说。

    “噢。”小春红满意了,“难怪呢。”

    天黑后在半山腰过一夜,回到山谷时已经快晌午了,又在山谷里歇一夜,次日,一行人才下山离开。

    回到齐家村,隋玉没再插手村里的生意,宋娴出手全部给收了,四十一罐桑酒,七十九匹麻布,其中五十匹都染色了,虽然没买到帛布,收获也不算小。

    挥别齐生一家人,隋玉和宋娴带着商队回到官道上,一行人顺着官道往东走,两天后进入城镇,跟城里的人打听过后,又出城往南去,据说这边有几个村种的桑树多。

    消息无误,隋玉和宋娴走了七个村,二人一共买下七万三千钱的帛布和麻布,还有桑酒五十坛。

    “宋姐姐,我觉得我们明天可以往回赶,回长安把这些东西卖了再来一趟,你想想,那个大司马的丧事就算过了还有头七、二七、三七等等,我们趁机还能再赚一笔。”隋玉突发奇想。

    宋娴抚掌一笑,“我也有这个想法。”

    “那明天就走,我们赶回去还能给大司马遥遥上一柱香。”

    第251章 被贼盯上

    “主子,后面有人跟着我们。”走在最后面压队的奴仆上前汇报情况,“我们从城里出来后,后面一直挂着尾巴,最开始只有三个闲汉,我没当回事,没想到他们跟了三天。晌午那会儿,远处的村子里又蹿了八个人出来,我这才觉得不对劲。”

    隋玉下意识握住腰间挂的短刃,她往前看,西北方是一座绵延二十余里的大青山,官道也在那里变窄,最适合拦路抢劫了。

    宋娴驱着骆驼拐上山,站在高处,的确能看见有十来个人远远坠在驼队后方。她招手唤来家仆,问当前的情况该如何应付。

    “主子,我们的人比他们的人多,更何况我们还有骆驼代步,不用惧他们。”青山上前,说:“他们打不过,跑不过,该害怕我们才对。”

    隋玉点头,“你说得对,不过你看见右前方的山了吗?路过那里的时候你们留着心,小心林子里藏的有人。”

    “莫不成会有山匪?”青山纳闷。

    “保不准,反正先提防着。”宋娴骑着骆驼过来,说:“我的人护着南边,你的人护着北边,后面再安排十个人守着。我家力叔说这里离县城不算远,东边又是长安,喊打喊杀要人命的山匪估计不会有,很有可能是山上住的山民想拦路抢劫,只抢货物不伤人。所以我们防着山上的人下来威吓,驼队乱了之后,后面的人再趁机抢走骆驼和货物。”

    隋玉点头,“行,听你的。”

    隋玉安排张顺和李武带着小春红、柳芽儿和三草殿后,同样,宋娴也指派五个家仆过去,剩下的人就分散开,护在驼队两侧。

    隋玉和宋娴走在中间,宋娴不会拉弓射箭,也没练过棍法,只能拿个砍刀防身,不过左右有家仆护着,隋玉不担心她。

    后面的人追了上来,张顺举起藤弓,喊话说:“站住,再靠近我放箭了。”

    “大兄弟,我们是去长安的,你们捎我们一程。”后面的闲汉一脸的谄媚和讨好,他们放慢脚步继续跟着,嘴上说:“我们都是附近村里的人,可不做坏事,不能放箭啊,伤了我,你可是要蹲大牢的。”

    隋玉闻声,她敲锣喊停,随后驱着骆驼往队尾跑。

    “玉妹妹,你做什么?”宋娴喊。

    甘大甘二对视一眼,快速跟了上去。

    “不用放箭,过去打,不打脑袋,专打腿脚,打折打断了我出钱保你们,绝不让你们蹲大牢。”隋玉说。

    此话一出,李武拎起砍刀冲了出去,小春红紧跟而上,张顺放下弓箭,手上换上武棍,跟着宋家的家仆一起骑着骆驼撵了过去。

    “你们也过去,把他们撵出二里地再回来。”隋玉跟甘大甘二说,“记住了,不要他们的命,最好也别见血,几棒子抡下去,让他们暂时爬不起来就行了。”

    甘大甘二应是,兄弟俩驱着骆驼追了过去。

    好吃懒做的闲汉哪里比得上正经练过武的人,更何况骆驼都比人高了,棍子还没抡下去,他们先吓软了骨头。

    宋娴驱着骆驼跑过来,目睹了一场单方面的殴打,逃跑的贼人叫嚣着要去报官,李武举着砍刀骑骆驼撵过去,他吓得喊爷爷叫奶奶,慌得往山沟里跳,连滚带爬顺着山沟的另一端爬上去,瘸着腿进山了。

    “把他们抓起来。”隋玉改变主意了,她“驾”了一声,驱着骆驼奔过去,说:“把他们抓起来,别让人跑了。”

    这帮闲汉想跑也跑不了,在棍棒下,他们倒在地上哀声连天。

    “山里藏的有你们的人?”隋玉跳下骆驼,她拔出锋利的短刃蹲下,说:“不想被挑断手筋变成个残废就老实交代。”

    “什么人?我们就是想去长安发财,打算跟你们一起走一段路。”长得贼眉鼠眼的男人狡猾,嘴上还坚持那套说辞,然而在看见拎着砍刀的男人走来踩住他的胳膊,那把闪着冷光的短刀贴在他手腕上时,他不由自主打个哆嗦,眼里的精光也消失了。

    隋玉垂着眼,冷静地看着刀刃下沁出血痕,她握着刀顺出伤口的边缘试图挑起人皮,恰好歪倒的男人挣扎,胳膊一抬,伤口从手腕下拉到掌心,鲜血直冒。

    一声惨叫,王二疼出一身冷汗,他狠瞪隋玉一眼,说:“山上是有人,我们只要财不要命,你们留下一半货,下次再来,我们不再劫你们。”

    “你们还挺有道义。”隋玉笑,她收起刀,说:“把这些人都绑起来,甘大,你去通知宋掌柜,整合好队伍,我们这就走。”

    跑了一个,绑了十个,隋玉安排人取六捆粗布绑在贼人身后,手也反绑在身后,另外取四罐酒水绑在另外四个贼人身前。

    “抱紧了,这些东西是你们这一趟的酬劳。”隋玉牵过套在王二脖子上的麻绳,说:“我们走商以和为贵,不愿意跟人结仇,待会儿你大声跟你的同伙喊,我们愿意破财消灾,出了这座大青山,这些东西就是你们的。当然要劳你们陪我走一遭,出了这座山,我放你们回来。”

    “太少了,你把粗布换成帛布。”王二讨价还价,“我们老大肯定不愿意。”

    “没事啊,布贱不要紧,诸位的命不贱就行了。”隋玉从箭筒里抽出箭抵上他的脖子,说:“记住了,但凡山里藏的人出来了,你们十个先丧命,你们的命攥在你们自己手里噢。”

    说罢,隋玉冷着脸跟奴仆说:“都听见了?但凡山贼下山喊打喊杀,你们用手里的刀先砍了他们的头。”

    “这个活儿交给我们,免得你们有的人下不去手,我们杀过人。”宋家的家仆过来牵住绳子,他们骑着骆驼,拖着背负重物的贼人,粗着嗓子说:“快走。”

    隋玉落后几步,她悄悄跟李武嘀咕几声,李武含着笑点头。

    商队继续前行,官道顺着山势右拐,不等驼队全部拐进去,隋玉拎起铜锣敲一下。

    “老大,不能推石头!”王二尖着嗓子喊,“这个商队愿意破财消灾,钱货已经给我们了。”

    “二哥,你们别下山,他们要杀了我们。”被勒得脸色发紫的男人喊。

    “山里的人听着,你们若是不想这十个人死,就不要露面,我们大当家愿意拿出六匹帛布和四坛酒,再加上四千钱买平安。”李武大声喊,“出了这座山,我们自会让他们回来,钱和货会交给他们。”

    “我们怎么知道你们说话算不算数。”山里藏的人喊。

    “信不信由你们,大不了你们出来,我们先杀了他们,再跟你们搏个生死。”宋家的家仆粗着嗓门嚷一声,同时手上用力,拴着脖的贼人箍得像个吊死鸡。

    山里没动静了,官道上行走的驼队速度加快,不多一会儿,整个商队走进大山的夹道里。

    隋玉让宋娴走在前面守着,她守在队尾,宋家的家仆也在,他们给她打眼色,山上的贼人跟上来了。

    隋玉松口气,只要不是从山上滚石头,商队就吃不了亏。

    半个时辰后,行走在山林里的贼人下来了,乌乌泱泱四五十人,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显然是防着商队说话不算数。

    “你们怎么挑选目标?”隋玉问背着酒罐子的贼人,“所有过路的商队都打劫?”

    王二累得气喘吁吁,他大喘气,装作没力气回答的样子。

    “主子问你,你就老实说话。”宋家的家仆踢他一脚。

    王二身子一歪,眼瞅着就要歪倒在地上,又被仆从拽着脖子上的绳子拖了起来,差一点就把人勒死了。

    桑酒洒了一半,浓郁的酒气随着嘶声裂肺的咳嗽声吸进肺里,王二像是醉酒一般,整张脸又红又紫。

    隋玉嫌弃地扭过脸,她去问另一个贼人。

    “不是每个商队都打劫,县城里有我们的人,商队进去了我们会打听,只打劫小商队,选中你们是因为你们这个商队有女人。”他老实交代。

    “没人报官吗?你们县城的官爷不管?”甘大问。

    “我们住在山里,官差进山找过几次,扑空几次就不管了。”

    “是收受贿赂了吧?”隋玉不信这个邪,这帮贼人又不是捞一笔就不干了,官府要是想管,扮做商队也能逮住这帮人。

    没有贼人肯回话,就连后面那个咳个不停的贼人也闭嘴了。

    “前面的人,你们把我们的人放了,钱和货留下,之后各走各的。”跟在后面的贼人喊。

    甘大看向隋玉,隋玉摇头,“跟他们说,我们怕他们反悔,不走出这座山不放人。”

    甘大去喊话,隋玉驱着骆驼往前跑,她跟宋娴商量着想要捉贼。

    “出了这座山就不归太原郡管了,我们反过来抓捕贼人,把他们扭送到长安去。”隋玉兴冲冲的。

    “他们的人数跟我们的人数差不多,是不是有些冒险?”宋娴问,话落,她反应过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把钱和货给他们?”

    “对呀。”隋玉莞尔一笑,“跟贼人还守什么诚信,我们辛辛苦苦赚的钱,给他们做什么。至于人数,我们这边有骆驼,有弓有刀,还是有胜算的,能捉多少捉多少,不然我们下趟过来,他们还要劫我们。”

    宋娴有些拿不定主意,她去跟她爹留给她的家仆商量,对方赞同隋玉的主意,她也就不再说什么。

    又走一个时辰,后面跟着的人只剩三十来个,他们越发耐不住性子,一个劲叫骂,要不是因为出了他们的地盘,早打起来了。

    隋玉叫来张顺和李武,让他们跟其他人传递消息,是不能再往前走了,太阳要落山了。

    第252章 抓贼回长安

    “停。”张顺喊一声,“就搁这儿放人。”

    宋家的家仆丢开攥在手里的绳子,他们从驼背上跳下来,赶着十个贼人往后走。同时,宋娴带着一部分人驱着驮货的骆驼继续向前。

    甘大和甘二各搬下一箱钱,二人手持砍刀割断捆着钱箱的绳索,暴力地踹开钱箱,铜钱串子散了一地。

    “看好了,四千钱,分文不差。”隋玉驱着骆驼靠近后面的一帮贼人,徒步走了近两个时辰,他们个个累得腿脚发软,热得口干舌燥,脱了上衣,身上油光发亮。她毫不避讳,目光在人群里扫一圈,问:“谁是主事的人?”

    “小娘们,找老子有什么事?”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站出来,他盯着隋玉,目露嫌弃,“穿得不男不女的,忒恶心人,你男人死了?让你出来卖脸。”

    隋玉变了脸,守在一旁的李武一脚踹向王二,他重重倒地,身前绑的酒罐子碎得彻底,鲜红的血从他脑门上流下来,混着殷红的酒液,人躺在其中没了动静。

    山谷中一静,其他奴仆拔刀,李武朝山匪头子唾一口,骂道:“你他娘的嘴巴最好干净点。”

    王黑牛气得脸色发青,他身后有人骂骂咧咧地想要出来打架,被他扭头扇一巴掌,这下安静了。

    “行,有种,你爷爷记住你了。”王黑牛手一挥,说:“搬东西,带上人,我们回去。”

    “稍等,人我还了,钱和货也给了,我们商量商量,下趟我们再来,你们不能再劫我们的货,如何?”隋玉出声。

    王黑牛阴笑,他走到王二身边踢了踢,说:“我兄弟死了,你说说这事该如何了结?”

    “不至于,昏过去了罢了。”李武退回到隋玉身边,说:“还有气。”

    “治伤总要钱吧?再给四千钱,这事就了了。”王黑牛往前方看,一群人和骆驼堵着路,他也看不清驮货的骆驼的情况,只好跟隋玉说:“你让你的人再给四千钱抵药钱,要想了结这次的恩怨,再掏五千钱,往后你们再路过这里,我们不再劫道。”

    “主子,人下来了。”小春红提醒一句。

    为了降低这帮山匪的警惕,隋玉只带了九个女仆和七个男仆,其他人跟着宋娴往前走,再趁机上山,从林中拐回来,在山匪后方拦截。

    “老大——”一个小喽啰发现他们被包抄了。

    然而晚了,话还没说完,小春红手里的箭就放了出去,射中他的肩胛骨。

    “打。”隋玉拎着砍柴刀带头冲过去,说:“投降的不杀,其他的都杀了。”

    前后两端夹击,这帮山匪一没骆驼,二没像样的武器,挥着铁锹、锄头和带着锈迹的砍柴刀抵不过来势汹汹的奴仆。

    青山居高临下劈下一刀,相击时,举着铁锹挥臂的男人感觉双臂一疼,随即铁锹落地,锹柄戳到骆驼的脖子,骆驼扭过脖子,张开嘴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惨叫声惊飞林中的鸟雀,山谷中鸟叫连成一片。

    隋玉挥着砍刀,用刀背重重砸在贼人的后背上,她冷漠地盯柳芽儿一眼,问:“怎么?想死啊?你舍不得杀他,他舍得杀你。”

    柳芽儿面上涨红,她捡起砍刀,咬着牙朝痛得起不了身的贼人砍去。

    “我投降!投降!别杀我。”下巴上冒着青胡茬的男人双手护头,求饶道:“姑娘饶命,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儿,她们还都等着我回家,求你别杀我。”

    柳芽儿挥下去的刀顿住了,她看隋玉一眼,见主子盯着她,她反转刀柄,用刀背狠狠敲他,见他彻底无法反抗了,她掏出绳子捆住他的手。

    旁处也解决得差不多了,能反抗的贼人不过三十六人,隋玉带来的人是他们的一倍,二敌一,轻轻松松把这帮山匪捆了起来。

    王黑牛破了相,他顶着一张淌血的脸,问隋玉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我在山上还有钱,你放了我们,山上的钱和货都归你。”他试图利诱。

    “我们可不沾脏钱。”隋玉挥挥手,说:“把人捆好,都带走,我们继续赶路。”

    “这个晕死的怎么办?”李武问。

    “捆起来放骆驼背上,要是命短,死了就挖坑埋了。”隋玉说,“别磨蹭,赶快收拾收拾。”

    贼人反捆着手,脖子套上绳索,钱串子、布匹和桑酒又捆上骆驼背,一切收拾好,商队迎着晚霞继续赶路。

    为了避免再出意外,隋玉和宋娴商量过,商队连夜赶路,一行人举着火把在山谷间行走,长长的队伍宛如一条火龙。

    天明时,商队走出大青山,骑着骆驼的人精神尚好,带着伤走了一路的山匪精疲力竭,商队一停下来,他们累得倒地就睡。

    “剩下的山匪会追上来吗?”宋娴问。

    隋玉盯着跳跃的火苗发愣,她眨了下眼,说:“我不担心山匪会追来,我担心官差会追上来。”

    山匪和官差勾结,不出事的时候你好我也好,一旦出岔子,官差捂不住摊子了,他们就要慌。如果太原郡山里闹山匪的案子闹到长安,不管郡守知不知情,他都要受罚,遇上皇上心情不好,他头上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宋娴闻言,她搓了搓手,有些忧虑道:“这事是不是闹得有点大?要不我们把他们放了?”

    隋玉摇头,“放了他们,他们会越发肆无忌惮,到时候受害的商队就多了。另外,我估摸着他们手上已经沾了人命,从山上滚石头下来,砸死的可不是只有骆驼或是骡子,仅凭这一点也不能放走他们。我们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继续赶路,尽早回到长安城。”

    王黑牛听到这话心凉了,这是遇到硬茬子了。

    “大当家,你听我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放我们一马,下次你们再来太原郡,我们替你们准备好你们需要的绢帛,按最低价卖给你们,不需要你们费心费力在村里吆喝。”王黑牛利诱。

    隋玉不搭理他,还让张顺用臭袜子堵他的嘴。

    “小娘皮,你得罪了官差讨不了好。”王黑牛破口大骂,“你等着瞧唔唔唔——”

    隋玉脱下鞋子扇他一嘴巴,“早想扇你这张臭嘴了。”

    “主子,黍米粥煮好了。”小春红喊,“鸡蛋没了,等到了下一个村子,我再去买篮鸡蛋。”

    “行。”隋玉穿上鞋,她接过碗坐在石头上喝粥。

    天热了,饼子馒头搁不住,带上路的干粮不是米就是面,再就是炒米炒面,路过村落,隋玉会让人去买些鸡蛋鸭蛋或是买几只活鸡活鸭,夜晚歇息的时候炖上一锅荤菜,天亮了正好能吃。如此一来,花销就大了,不过赶路行程紧,又作息不定,不吃荤腥只吃米面,身子捱不住。

    饭后,众人原地浅眠一个时辰,太阳出来后,商队继续上路。

    这帮贼匪饿了一天一夜,被牵着脖子徒步走了一天一夜,被隋玉折腾得是彻底没了小心思,就是硬骨头王黑牛经此一遭也软了骨头,在煮晚饭时,他苦苦央求讨碗饭。

    “给他们松绑,谁胆敢逃跑,直接砍了头。”隋玉下令,“一人一碗油茶,安分的,明天能吃饱肚子,不安分的,明天再饿一天。”

    这荒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帮山匪哪有心思逃跑,端上碗狼吞虎咽吃一顿,放下碗筷,手脚又缠上绳索,他们只得安安分分地倒地睡觉。

    “你驯奴仆要是肯用这个手段,哪里还有之前的糟心事。”宋娴当着隋家的奴仆说话。

    “我们主子仁善。”小春红吹捧,“她拿我们当家人。”

    隋玉笑笑,没有接话。

    宋娴翻白眼,这话挺腻歪人的。

    “主子,晚上我跟李武负责守着他们,你们安心休息。”张顺开口。

    隋玉点头,说:“你多安排几个人,你们轮换着盯梢,这两天大家都受累了,夜里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

    “哎。”张顺应下。

    一夜无事,天亮后,商队继续赶路。

    两天后,王二头上的伤口结痂了,不影响走路了,甘大把他赶下骆驼,牵着绳拽着他赶路。

    同一时间,两匹快马从县城出来。

    两者之间隔着六天的路程。

    是夜,商队举着火把连夜赶路,路上遇到一个往东去的商队在荒野休息,王黑牛他们开口呼救,隋玉借口是在太原郡买的私奴,准备牵到长安卖,商队闻言没有多问。

    过后,一帮山匪挨顿打,嘴里塞上破布,不吃饭不拿下来。

    又行三天,长安城的城郭隐约可见,骑着快马追来的官差遇到了东行的商队,打听过后,一个急得嘴角长燎泡的官差说:“老三,这次估摸是追不上了。”

    “追不上也要追,快走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趁早回去,山上的那帮人该失踪了。赶在朝廷派人过来之前,我们先把山匪剿了,到时候一口咬定被抓走的蠢才是从旁处流窜过来的,想必大人也不会怪罪我们。”

    “那不追了?”

    “追个屁,你追长安城里去啊?走走走,回去了。”

    急赶慢赶一整天,赶在城门关闭前,隋玉的商队压着四十六个山匪走进长安城。进城登记时,隋玉指着捆手堵嘴的人说:“官爷,这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山匪,逮了四十六个人,其他人都跑了,你看我们要去哪个衙门报案。”

    “山匪?在哪个地方撞上的?”守城官问。

    “大青山,挨着太原郡,我们也不清楚是属于哪个地方管,因为我们要回长安,就把他们带过来了。”隋玉说。

    守城门的几人互看几眼,一个穿着甲胄的侍卫领着主仆几人赶着山匪进城。

    隋玉安排小春红领着商队先去找落脚的地方,安排好后,她跟着守城官走,这是她头一次走进内城门,能近距离看到皇宫,隔着一堵墙,她还听见了太监尖细的说话声。

    第253章 蜂蜜赚大钱

    从宣平门进去,穿过东市,走进侍卫把守的第二道城门,门内的气氛肃静不少,宽阔的路面上,下值的官员走在两侧窄道,中间的路没人走动,隋玉怀疑是留给皇上和妃子行走的。

    天色昏了,宫墙两旁点燃了灯笼,然而在这幽深的街巷里,星星点点的火光如萤火闪烁,火光未及地面,半道就散开了,路面上仍是昏沉一片。

    细碎的脚步在硬实的地面上踩得哒哒响,越是靠近皇城,脚步声越发响亮,实在是气氛过于安静,也可能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走路的脚步太轻,衬得他们一行人鲁莽且无礼。

    “什么人?”一队持剑的巡逻队靠近。

    “可是左都侯?卑职是守着宣平门的公车令,一个从太原郡过来的商队在大青山那一片抓了四十六个山匪过来,我本想领他们去贼曹司一趟,不知现在能否去官署。”守城官交代。

    一个黑面皮满脸痘的武官挑着灯笼走过来,他举着灯笼晃一下,说:“贼曹司的同僚已经下值了,我领他们去京兆尹一趟,明天再问情况。”

    守城官“诺”一声,他看隋玉一眼,想到她是个妇道人家,想必不清楚官署审案的流程,他多问一句:“这帮报案的客商是明天再来写诉状,还是今晚就过去?”

    “明天,你注意下他们的落脚地,有消息了,我打发人去找,到时候你帮忙领路。”左都侯说。

    守城官再次“诺”一声,他退后几步,转过身招呼隋玉主仆几个跟他走。

    原路返回,出宣平门时,天上已是明月高悬,星河绚烂。

    阿牛蹲在城外等着,见人出来,他快步迎上去,嘴皮子利索道:“主子,小春红已经租好房舍,她安排我来接你们。”

    “在哪个地方?”隋玉问,“公车令,您是随我们过去一趟,还是明天我安排人过来守着?”

    “你明天安排个仆人在城外等消息,官府审案的时候,你们再过去。”守城官伸个懒腰,说:“天黑了,我也该回去了。”

    隋玉道句劳烦,目送他走远,她带着奴仆跟着阿牛走。

    回到位于咸阳原的陵邑,女仆们已经做好了饭食,买的酸菜包子,煮的黍米粥,炒的萝卜肉丝和韭菜鸡蛋。

    饱腹后,隋玉安排好守夜的人和明天去城外蹲守的人,她就把男仆都赶走了。

    “明早不用早起,好好睡一觉,睡到什么时候都行。”隋玉交代,“还有,去河里洗澡注意点,别往水深的地方去,张顺,你多操点心,睡前点下人数。”

    张顺应是,“主子,你少操点心,每到一个地方你都要交代一遍,我们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崽不懂事。”

    隋玉不服气地嗤一声,“我儿子懂事着呢。”

    “行行行。”张顺笑,“说不得说不得,你们歇着,我们出去了,夜里要是有什么事就大声喊,我们在隔壁听得见。”

    隋玉点头,等小喜去关上门,她立马解扣子脱衣去洗澡。

    已经入夏了,夜晚的风也是热的,烧一釜开水能兑四桶凉水,足够四个人洗次澡。洗完澡又洗头发,等所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晾头发时,傍晚挑回来的水全用光了。

    听到隔壁有动静,隋玉嚷一声,让男仆再挑两桶水送来。

    水送来了,隋玉打发人去烧水,“水烧开了多晾一会儿,水不烫了,舀勺蜂蜜淋碗里搅匀,都尝尝蜂蜜水的味道。”

    一听能吃蜜,小春红一溜烟跑进灶房,争着抢着要去烧火。

    宋娴收回视线,她掩着嘴打哈欠,困乏地问:“这些蜂蜜你打算怎么卖?”

    “明天歇一天,后天我去找烧窑的陶工买陶壶和陶罐,到时候把蜜过滤了灌进小壶小罐里零散着卖。卖不完也没关系,我带回去自家吃,蜂蜜对人的身体好,老人小孩都能吃,我那里还有茶舍,也需要这个。”隋玉早有主意。

    宋娴又打个哈欠,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她就不多操心了。

    头发晾得半干,小春红喊人去端蜂蜜水,她先端两碗给两个主子送来。

    山里的野蜂采的花多,蜜是百花蜜,尝着有花香,具体分不出来是哪一种,隋玉三两口喝完一碗蜜水,放下碗,她拿起剪刀唰唰几下剪去一截头发。

    “我回屋睡了。”隋玉放下剪刀起身,嘱咐说:“我明早不吃饭,除非是官府来人,不然别去喊我。”

    “我也是。”宋娴放下碗跟上,她伸个懒腰,说:“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二人倒下就睡,奴仆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们毫没察觉。

    一觉睡到午后,醒来饿得手软腿软,隋玉接过小春红递来的碗筷,她坐在檐下的木头上吃饭。

    “官府还没来人,阿牛还在城外等。”不等隋玉问,小春红先交代。

    隋玉点了下头。

    “晚上去买五只鸡和半拉羊肉回来炖两锅,我出钱。”宋娴说,“我想吃羊肉了。”

    “大热天吃羊肉,你也不怕上火。”隋玉噎下嘴里的饭,她拍了拍心口,不等她说话,小喜就小跑着进屋倒水。

    隋玉接过喝一大口,余光瞥到挂在院子里随风飘荡的衣裳,一个上午,小春红她们已经把路上攒的脏衣裳都洗完了。她不由庆幸当初坚持要买女奴,要是全是男奴,这一路走来,她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主子?”阿牛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他接过小喜递来的蜜水大口吞咽,蜜水下肚,这下舒坦多了,他接着说:“主子,宣平门的守城官说今天官府不会审案了,让我们继续等着。”

    “行,你之后就负责留意城门口的动静。”隋玉交代,“对了,可打听到大司马葬在哪里?”

    “就葬在咸阳原,距离我们这里估摸只有一天的距离。”小春红接话,她上午去河边洗衣裳就打听了。

    “人已经下葬了啊?阿牛,你去把张顺喊来。”隋玉吩咐。

    张顺来了,隋玉安排他去跟西市那家卖毛毯的胡商联络,去打听打听大司马家里还缺不缺白麻布和白帛布,“你带着小春红,你俩在西市的各个绸缎庄和布庄转转,打听打听帛布和麻布的买价和卖价,再跟来长安的商队接洽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从我们手里买帛布。”

    张顺和小春红面露为难之色,隋玉装作看不见,她不可能永远领着他们做事,她挡在前面,事事亲力亲为,让他们个个嘴巴闲着,心也闲着,钱哪是那么好拿的。

    “帛布我们买来是四百钱一匹,你们争取谈到五百钱的价格,超过五百钱,多余的部分我不要,分给你俩。”隋玉继续说:“桑酒也如此,买价是一百七十钱一罐,卖价高出三百钱,余下的部分还是你们的。”

    张顺和小春红又是颓丧又是激动,二人各扛上一匹帛布和一罐桑酒出门了。

    趁着天色还早,隋玉拿出一匹白麻布,她在地上画个简略的图,再跟奴仆们细细描述,确定她们听懂了,她喊上宋娴带上两个仆从进城。

    傍晚回来,两个仆从各扛个大浴桶进门,女仆们也缝好了两个麻布帐子。

    天色黑透,赶在城门落下前,张顺和小春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隋玉一看就知道二人没什么收获,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说,今天没收获,明天再出去就是了。

    隔日又是个大晴天,隋玉醒来后,她亲手用长杆扎两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子,木架子竖在院子的空地上,再罩上缝好的麻布帐子,这下就不担心苍蝇蚊子飞过来了。

    “就是这样,双层麻布捆在浴桶上,你们把蜂蜜舀上去,让太阳晒着,蜂蜜沥下去,蜂巢碎片和蜜蜂幼虫篦下来丢掉。”隋玉双手拿瓢,一瓢舀蜜,一瓢放在下面接着,免得蜂蜜淌得到处都是。

    带着杂质的蜂蜜倒在白麻布上,甜味弥漫开,立马有苍蝇嗡嗡叫着过来了。

    柳芽儿拢紧麻布帐子,免得它们飞进来了。

    “这活儿就交给你们了,我今天还要进城买陶壶和陶罐。”隋玉放下勺子,她跺了下脚,嘱咐说:“每隔一柱香,地上淋两瓢水,别让蚂蚁顺着桶爬上来了。”

    “好,主子你放心。”柳芽儿痛快应下。

    隋玉和宋娴带着十个男仆进城,阿牛还蹲在城门口,见人过来,他摇了摇头。

    “我们去东市买陶器,有事找我们就去东市。”隋玉交代。

    进城时,甘大掏钱准备交进城钱,那个跟他们打过交道的守城官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直接走。

    “这就不要进城钱了?”宋娴回头看一眼,她偏过头跟隋玉说:“我们抓了山匪回来,应该会有奖赏吧?会不会有嘉奖?比如长安城的官老爷写封公文送去敦煌夸赞我们,要是真能这样,我俩可威风了。”

    隋玉抿嘴一笑,说:“我俩现在还不够威风?”

    宋娴觉得不够,这种威风可远远比不上官府给的威风。

    到了东市,隋玉先去找窑工,在摊子上寻摸一番,她挑出一个两手长的细颈陶壶,说:“我要这般大小的陶壶或是陶罐,你手里有多少?我全要了。”

    “只要细颈的?”摊主问。

    隋玉点头。

    “细颈的陶罐,我家里只有七八十个。”

    “要是再烧一炉呢?得多少天?”

    “捏胚再烧胚,至少要半个月。”

    “那你下午把你手里的七八十个细颈陶壶先给我拿来,我都要了,你给我个实惠价。”

    “一钱两个。”摊主比出手指。

    隋玉指了指一旁快有大腿高的陶罐,问:“这个多少钱?”

    “一个一钱。”摊主说,“你别只看大小,越是精细的东西越耗功夫,你看中的细颈罐子就贵在细颈口上,这个只有老师傅做的出来。”

    “行吧。”隋玉懒得在几十钱上讨价还价,她起身说:“下午我过来拿货。”

    之后,她又去别的摊子上逛逛,晃悠大半天,她买到八筐细颈陶罐,其中一筐还是彩绘的,酱色的陶罐上有赤红色的条纹。

    陶罐洗干净,再放进陶釜用水煮,消毒后,一个个陶壶蒙上白麻布放在院子里暴晒。

    连着四天,隋玉一直在城里淘陶罐和陶壶,搬回去的陶器快要堆成个小山,这时,她撸起袖子带着女仆们往陶罐里灌蜜。

    “主子,白麻布找到买家了。”小春红欢喜地跑进门,“城里一个大官死了老娘,他家办丧事,白麻布要的多,我谈价只谈到一百三十钱一匹,卖不卖?”

    中原各地都种麻,麻布卖不出高价,一匹能赚二十钱,五十匹就能赚一千钱,完全能覆盖商队一来一回的花销,隋玉满足了,她点头说卖。

    “宋当家你别急,我明儿再出去问问,争取把你的货也卖出去。”小春红说。

    宋娴笑着摇头,说:“我不急,关内卖不出去,运到关外指定能卖出去,不会砸在手里。”

    小春红跑出去喊张顺他们来搬货,出门看见阿牛兴冲冲回来,她高声问:“终于要审案了?”

    “是啊。”阿牛匆匆应一句,他快步进屋说:“主子,守城官捎话过来,让你明早早点进城,他在城门口等着。”

    隋玉应好。

    “我们会得什么奖赏?”宋娴按捺不住了,她放下小蜜罐,嘀咕说:“应该是钱财吧?”

    “别管什么奖赏,我们明天趁机好好看看皇城,说不准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走在宫墙下。”隋玉有些兴奋。

    *

    次日一早,隋玉和宋娴早早就醒了,二人换上干净的衣裳,穿上女装,梳好发髻就带着四个仆从进城。

    守城官领着他们主仆六人穿过东市走进内城,进了内城就是巍峨的宫墙,之前进来时已经天黑了,隋玉和宋娴都没看清宫墙和宫道是什么样子,这次再经过,二人看得眼不带眨的。

    守城官清咳一声,小声说:“这是北宫。”

    “谁住在里面?”隋玉同样小声问。

    “先帝的后妃。”

    隋玉“噢”一声,宫墙南北占地恐有二三里路,里面得住多少人啊!不过想想好多女人的大半辈子只能待在这座宫殿里,她又嫌弃它太小太窄。

    走过北宫所在的宫道,一路上遇到不少巡逻的侍卫和行色匆匆的官员,而隔着重重土墙,宫道的尽头竟然还有坊市,坊里住着重臣,街市上店铺林立,没有喧哗叫卖声。

    守城官看见左都侯了,他停下步子,告诫说:“别再东张西望,东边的是长乐宫,住着太后,西边的是未央宫,住着皇上,在外面看不见里面。你们待会儿跟着左都侯走,他领你们去贼曹司。”

    隋玉收回视线,说:“多谢大哥提醒。”

    “来了。”左都侯走近,说:“跟我走吧。”

    主仆六人走过丞相府的大门,又绕过京兆尹院,最后拐进贼曹司,贼曹司的职能如其名,负责捉拿贼匪。

    王黑牛一干人已经受过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隋玉和宋娴就是走个过场,把事情的经过再复述一遍。

    “匪寇劫路抢财伤人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之后会安排官兵去剿匪,你们往后再去太原郡经商就不用再提心吊胆的。”曹令笑眯眯地开口,他朝主簿看一眼,主簿捧出一个一臂长的木匣,他捧着木匣走到隋玉和宋娴面前,说:“得知捉拿贼匪的商队还是两位女掌柜主事,皇上夸您二位有勇有谋呐,这两柄剑是皇上赏赐给二位的,二位拿去护身。”

    隋玉和宋娴面上一喜,立即屈膝下拜。

    出了贼曹司,宋娴喜滋滋地说:“我要把这柄剑供在祠堂里,让我爹和祖宗们开开眼,我宋娴给我们老宋家争光了。”

    隋玉打开木匣看一眼,说:“我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我要供在茶舍里,让其他客商开开眼,羡慕死他们。”

    左都侯耐心地等在一旁,见二位女掌柜畅想完了,他上前说:“二位,我送你们出去。”

    “好,有劳。”隋玉敛起笑,走到坊市旁边时,她打听问:“在这里开铺子的人是不是都是非富即贵?我能不能在这里租十天的铺面?”

    “你要卖什么?”左都侯问,“帛布吗?卖去西市就可。”

    “是蜂蜜,我运气好,在深山里买到一些百花蜜,甘甜又滋润,睡前喝碗蜜水,一整晚都能睡个好觉。另一方面,喝蜜水还通肠道……”隋玉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老人小孩消化不好,吃多了肉就容易拉不下来……”

    “咳咳——”左都侯咳两声,他嫌弃地看隋玉一眼,这人忒不讲究。

    “我说真的,我们走商赶路的时候饮食不定,还不能顿顿沾荤腥,经常那啥。之后睡前喝碗蜜水,什么都好了,拉屎通畅了,脸上还不长痘。”隋玉像是看不懂眼色,一个劲说。

    左都侯闹了个大红脸,他脸上坑坑洼洼长满了痘,就是仪容不好,才不能在殿前行走。他瞪隋玉一眼,觉得她就是在说他。

    挨了瞪,隋玉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低着头缩着肩不吭声了。

    左都侯看了看她,想问又拉不下脸。

    宋娴看明白了,她往后看一眼,示意甘大上前几步。

    “我们来到长安的第二日买回半只羊炖了吃,天热,一吃羊肉就上火,女人还好一点,男人阳气盛,一上火嘴上就长燎泡,脸上也长痘。我们这些人里面就属甘大最严重,一觉醒来,脸上冒了七颗痘,一天两碗蜜水灌下去,这才五天,他脸上的痘就消大半了。”宋娴说。

    左都侯回头快速看一眼,说:“那我回去也试试,睡前一碗蜜水就行了?”

    “能畅快拉屎就差不多了。”隋玉接话。

    左都侯绷着脸没吭声。

    快走出北宫所在的宫道了,隋玉提起先前的话:“我能不能在这里面短租个铺子?”

    “你觉得呢?怎么可能。”左都侯嗤笑,“你有多少蜂蜜?卖给我。”

    隋玉狐疑地看他一眼,这一眼把他气笑了,左都侯不屑道:“难不成我还占你便宜不成?我稀罕你那三瓜俩枣,要不是看你一介妇人走南闯北经商挺不容易,我才懒得搭理你。”

    隋玉“嘁”一声,“说得挺冠冕堂皇,一买一卖肯定赚钱,算了,你帮我个忙,我就卖给你。”

    左都侯刚想说不买了,就听她说大司马家里的人为他守孝肯定不沾荤腥,没有荤油,肯定拉屎不畅,她托他给大司马的家人捎几罐蜂蜜送去。

    “我们是敦煌郡的人,生活在边关,能有安定富庶的日子,一是有皇上为我们分地分房,二是有冠军侯为我们赶走匈奴,我们人虽在千里之外,心里还是惦记着皇上和将军的。至于大司马,我们虽然不曾见过他,但听闻皇上和皇后在他去世后亲自去祭拜了,想必一定是个好官,我们无法祭拜他,只能用些简薄的东西聊表心意。斯人已逝,活人还得保重身体。”隋玉说得情真意切,她像一个淳朴的老农望着地里的庄稼,满目真诚地望着东都侯,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个恳求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左都侯摇头,“难得你有这个心意,大司马若是地下有知,想必会很高兴。蜂蜜我会托人送过去,霍家的人收不收我无法保证,不过我能保证可以全部买下你的蜂蜜,你有多少?我明天用马车去拉。”

    隋玉想了想,连着五天,一共沥了十八罐蜂蜜,一大罐能分装四十小罐,她算了算,说:“大概有七百二十罐,一罐四斤左右,将近三千斤,您看……”

    “没事没事,我全买了。”左都侯生怕隋玉为难,如此淳朴又知恩的人,他不能让她失望。

    “多少钱一罐?”左都侯对家里的吃穿用度没概念,他嘀咕说:“一罐四斤,一斤十钱好了,蜜要比肉值钱。”

    隋玉激动地攥住手,但还是不忍心太过剥削人,她买来才一斤二钱,加上罐子也才二钱半。

    “一罐三十钱就行了。”隋玉说,她打算把老实淳朴的人设坐实了,憨厚地说:“我赚个来回的辛苦钱就行了,不贪多。”

    “你我各让一步,三十五钱一罐。”左都侯摸了摸脸,说:“若是歪打正着,真让我脸上的痘消失了,我该感谢你。”

    隋玉看他一眼,说:“行,那我明天在城外等您,到时候我再给您说说如何清洗脸,你脸上出油多,油堵住了毛孔,毛孔里的脏东西排不出来就容易长痘。”

    “毛孔?”左都侯细细思索,“莫非是因为我脸上没长毛?我腿上毛厚,腿上就不长痘。”

    隋玉:“……就是汗孔,脸上皮嫩,汗孔小,容易堵住。”

    左都侯这下是彻底相信了,他朝等在一旁的守城官招手,说:“你先跟他出城,我明天告假出去找你们。”

    隋玉按捺着激动,故作随意地跟着守城官走,步子挪得不快也不慢,不止外人被她蒙蔽了,就是宋娴也相信了。

    “你这……”回到租的房子,宋娴看着围绕着白麻帐子嗡嗡乱飞的苍蝇,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一共五十二罐半的蜂蜜,半罐我们自己喝,剩下的五十二罐卖出去十八罐,不仅是买蜂蜜的本钱回来了,还赚了近两万钱。”算出钱数,隋玉激动地嗷嗷叫,她哈哈大笑,“多亏了我这个贵人啊。”

    宋娴愣了,她木呆呆地望着隋玉,问:“你糊弄他的啊?”

    隋玉诧异地看她一眼,说:“你不是还帮腔了?也不算糊弄,蜂蜜的确通肠子解便秘,看他那样子,肯定是经常拉不出屎,喝蜜水对他有好处,对老人小孩也有好处。不过是我过度包装了,把价钱提高了。”

    “那你对大司马……”

    “仰慕不掺假,很厉害的一个人,我们能有现在安定的日子,他们兄弟俩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隋玉托着下巴望天,说:“一代枭雄就这样落幕了,好在还有很多人怀念他们,我也是其中一个。不过送蜂蜜就是个噱头,在我离开长安之前,我打算煮个猪头煮个羊头去祭拜一下。”

    宋娴没听进她后面的话,又问:“你一开始就是冲着左都侯去的?天爷啊,你太会算计了。”

    隋玉摇头,她伸手指天,纳罕道:“你以为我是天上的神仙啊,能掐会算的。我一开始是打算在西市租铺子,后来进内城又看见开在大官家门前的铺子,我又想做他们的生意,得知不可能之后才把主意打到左都侯身上。果不其然,蜂蜜卖给他比我租铺子散卖还赚钱些。”

    宋娴啧啧称奇,她走到隋玉的旁边抱住她的头仔细研究,羡慕道:“你这颗头是怎么长的?”

    隋玉得意地摇头晃脑,想到即将进口袋的钱,她浑身舒畅,连日的疲累一散而尽。

    天黑又天亮,不等太阳升起来,隋玉就亲自等在宣平门外了。辰时正,左都侯换下官服,身穿轻薄青绸衣出来,他骑着马,身后还跟着三架马车。

    隋玉领他去咸阳原,七百二十罐蜂蜜已经摆在檐下了,细颈罐子的瓶口用帛布缠的木塞塞得严实,不管是用来送礼还是转手卖出去都不会丢人。

    左都侯拔开木塞,木塞上牵出一丝晶莹的琥珀色蜜液,他对着日光看了看,说:“不错,值得这个价,味道也好,你们这院子甜滋滋的。”

    说罢,他一挥手,仆从从马车上搬下十三个木箱,一箱装二千钱,马车空下来了,他们又搬着蜜罐子装车。

    宋家和隋家的奴仆都过去帮忙,而隋玉则是端出半盆淘米水,淘米水已经沉淀过,她示意他用盆里的水洗脸。

    “这是淘米水,淘米的第一道水不要,这是第二道水,第二道水静置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撇上层的水洗脸。”隋玉站一旁说,“我日常都是这么洗脸,去年去关外一趟,回来的时候脸还晒伤了,用淘米水洗两三个月就养回来了。”

    左都侯搓了搓脸,他直起身又舀瓢干净的凉水清洗一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脸上似乎真的轻松多了。

    “还有一点,你不能抠痘,不洗手之前别摸脸,脸痒了就洗一次,反正有下人伺候,你吆喝一声就行了。”隋玉继续嘱咐。

    左都侯点头,说:“行,我听你的。对了,你卖了蜂蜜就打算回敦煌了?”

    “不是,帛布还没卖完,我们打算转卖给别的商队,能卖多少卖多少,然后再去太原郡一趟,之后就回敦煌。”隋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喊甘大提一罐桑酒出来,说:“桑酒还没来得及卖,我送您两坛,这酒不醉人,给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小酌还成,别嫌弃啊。”

    “我们家也喝桑酒,不过是进贡过来的。”左都侯推了下酒坛的盖子,酒味不错,就是有些浊,他看不上眼,不过可以牵线帮隋玉把桑酒卖了。

    七百二十罐蜂蜜都装上车,左都侯提着隋玉给霍家的人特意准备的五小罐蜂蜜走了。

    下午的时候,一个酒肆的掌柜找来,以三百钱一罐的价钱买走隋玉和宋娴手里的所有桑酒。

    隋玉有桑酒二十罐,宋娴则有四十一罐桑酒,一个赚了二千六百钱,一个赚了五千三百三十钱。

    至于粗布和帛布,隋玉和宋娴商量过后,以每匹帛布盈利五十钱,每匹粗布盈利二十钱的价格,两人把手里的货全部转卖给进长安的商队。这些商队买到货再补些绸缎,又马不停蹄离开长安,而隋玉和宋娴带着御赐的青铜剑领着商队再次去太原郡。

    五月到六月,从长安去太原郡又返回长安,布帛方面,隋玉赚了六千二百钱,宋娴赚了九千六百钱,刨除蜂蜜不谈,隋玉一共赚了八千八百钱,宋娴赚了近一万五千钱,二人对此心满意足。

    六月初动身去太原郡,没有山匪捣乱,又有朝廷的军队搜山,太原郡太平的能夜不闭户。隋玉和宋娴带着商队在各个村落扫荡一遍,每人买了五十匹帛布和六十匹粗布,以及还在太原郡买了绸缎,隋玉耗尽手里的余钱买了八十匹,宋娴则是买了一百二十匹,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二人这才有回转的想法。

    离开太原郡的前一天,隋玉在路上闻到海的咸湿味,跟路人打听几句,她驱着骆驼追上才入城的商队。这个商队是从海边过来的,他们用骡子驮货,从去年夏天动身,一直到今年夏天才走到太原郡。

    “这是干海菜吗?能不能多卖我一点。”隋玉问。

    两方言语不通,比划好半响,隋玉用一头骆驼买下他们运来的所有海带,恐怕只有两百斤。

    “换算下来,这烂干菜是你十钱一斤买的,比肉还贵。”宋娴纳闷了,又觉得好笑,“莫不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隋算盘还有倒贴亏本的时候?”

    “你不懂,我听我爹说海边有一种干菜能治大脖子病,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我要带回去备着,每个月吃两顿。”说罢,隋玉分出一小半给她,说:“你也备着点,图个安心。”

    “真的?”宋娴问,她看了看手上乱糟糟的干菜,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见过我家一个养马的男人长个很粗的脖子,脖子快有头粗了,我看得害怕,就躲着他。后来就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反正是死了,不知道是不是病死的。”

    隋玉点头,她把海带捆在自己的骆驼背上,吹响号子带着商队离开县城。

    路过齐家村,隋玉带着两个仆从骑着骆驼进村,桑果陆陆续续变红变紫,村里的人又开始摘桑果准备酿酒了。

    “二郎,李嫂。”隋玉冲桑树上的母子俩喊,她丢下半捆干海带,说:“这个你们拿回去吃,每个月用它跟豆腐煮汤吃两顿,吃这个是防止大脖子病的。”

    “咚”的一声,李氏手里的筐掉了,紫得发亮的桑果洒了一地。

    “娘,不是我说的。”二郎说,他快速跳下树扶住他娘,转头冲隋玉喊:“不是跟你们说了,不能在我爹娘面前提我哥的死。”

    隋玉愣了一下,她迅速反应过来,说:“我不知道大郎是得了什么病,我只是在太原郡遇到一个从海边过来的商队,他们卖的海带能治大脖子病,我买了给我家孩子备着的,路过你们村给你们送一捆。”

    李氏攥着手捶胸口,她大口呼吸,缓过劲了,她抱住干海带,喑哑地问:“吃这个就能治大脖子病?”

    “对,你们多吃点,尤其是二郎。”隋玉驱着骆驼调头,说:“那个商队还在太原郡,他们头一次过来,带的货不多,也可能是在路上自己吃了,你们要是需要就去找他们,让他们往后每年还往这边送。”

    第254章 开智

    “哎!”见隋玉要走,李氏强撑起精神喊一声,“玉妹子,你等等。”

    她取下挂在树枝上的篮子,又将洒在地上的桑果捡起来,没有沾灰的桑果都丢进篮子里,凑满一篮子,她追着隋玉跑到官道上。

    “不管那干菜能不能治病,我都谢你惦记着我们。”李氏把装满桑果的篮子递给她,说:“路上吃,下一年再路过这里记得再过来,到时候我跟你说那干菜能不能治大脖子病。”

    隋玉眸光一紧,她攥着篮子问:“除了你家大郎,你还认识得了大脖子病的人?”

    李氏点头,齐家村就有好几个,有老的也有小的,有外人进村的时候,他们都藏在地窖里,免得外人认为他们村中了诅咒,会影响村里的名声。

    “那我再给你拿半捆。”隋玉说,“不过我买的海带也不多,你们要是想要更多,那就尽快去太原郡一趟,找到那个商队,让他们明年或是后年再运干海带过来卖。他们从海边走到这里走了一年,运来的货又少,如果不赚钱,他们很可能不会再过来。”

    李氏点头,她接过隋玉递来的海带,一股子腥咸的味道,腥味冲鼻,她扭头呕了一声。

    隋玉多看她一眼,她生养过,对这个反应不算陌生,心里不禁有了猜测。

    李氏又闻了闻海带,腥味入鼻,恶心感随之涌上喉间,她俯着身子干呕,这下她心里有底了。

    “娘?”二郎跑过来,“你怎么了?”

    李氏笑着摆摆手。

    “嫂子,恭喜啊。”隋玉捆好海带,将装桑果的篮子递给甘大,她拽着缰绳骑上骆驼,说:“怀了孩子多吃些海带,你补他也补。”

    “怀娃了也能吃?”

    “能,这就是一道菜,不影响孩子。”隋玉解释,“不跟你说了,我该走了,商队还在等我。”

    “好,你下次可要再来。”李氏跟了几步,大声问:“你是后年再过来是吧?到时候我们村里的帛布和桑酒都给你留着。”

    隋玉骑着骆驼跑远了,她挥了挥手,没再应答。

    宋娴看见隋玉带着奴仆骑骆驼过来了,她吹响哨子,催坐在路旁的仆从上骆驼,商队继续赶路。

    “娘子,还要晒桑果干给小主子带回去吗?”甘大问。

    隋玉摇头,之前在旁的村已经晒桑果了,桑果干攒了一大罐子,够家里的孩子们吃过瘾。

    “分给大伙吃,天这么热,吃点桑果润润嗓。”隋玉掏出帕子,说:“给我抓两把,剩下的你们分。”

    宋娴扭头看见了,她喊话说:“多给我抓点,我喜欢吃。”

    帕子装不下了,隋玉说:“你给她送去,让她先抓。”

    “哎。”甘大提着篮子追上去。

    隋玉也跟过去,她拿起水囊喝两口水润嗓,说:“李嫂的大儿子竟然是得大脖子病没的。”

    宋娴吃桑果的动作顿住了,“那么小就得了大脖子病?这病还真能要人命啊?”

    “除了她的大儿子,她还认识其他得大脖子病的人,如果是齐家村的人,我估计是这个村的水土可能有问题。”话落,隋玉又摇摇头,否认道:“不对啊,如果是水土有问题,为什么其他人又没得这个病?搞不懂,我也不太了解这个病。”

    “所以这个干菜真的能治大脖子病?”宋娴再次问。

    隋玉点头,“我确定,你要是不信,后年我们再过来看。”

    见她言辞凿凿,宋娴相信了,她琢磨说:“你懂的太多了,海边的东西你认识,沙漠里的气候也懂不少,关外的那什么花也知道,看人长痘还能推测出他拉不出屎,这些都是从竹简上看到的?你弄得我也想识字了。”

    “你不识字?你爹没教过你?”隋玉诧异。

    宋娴摇头,“他自己就是个大老粗。”

    过了片刻,宋娴又说:“你觉得我们在长安寻个能读会写的夫子如何?我们带他回敦煌,让他教孩子们认字。”

    隋玉觉得这样的人不好找,真正有学识的被举荐着做官去了,至于半吊子说不定还不如她,这种她看不上。这种情况下,只有那种运道差的读书人绝了走仕途的心,还没门路进高门大户做门客,才会愿意跟她们回敦煌,这得多难找。

    “行,到时候你打听打听吧,看能不能找到可用的人。”隋玉没给宋娴泼凉水。

    “我去哪儿打听?这种人我可接触不到。”宋娴摊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碰上左都侯,要是遇上他,你托他打听一二,他或许有门路。”

    隋玉看她,她笑着说:“我跟他没交情,也说不上话。”

    “你就不担心他喝蜜水没效果?万一脸上的痘没消,他可是会找我们茬的。”隋玉是这个意思。

    “不不不,我相信你。”宋娴大笑,她合掌朝隋玉拜拜,祷告似的说:“隋算盘你千万要发发神威,让左都侯脸上的痘全消,变成一个美男子。”

    “发癫啊。”隋玉忍俊不禁。

    宋娴也觉得此举有点疯,她笑得脱力,坚持说:“我可是为了你好,你还剩三十四罐蜂蜜没卖,他脸上的痘要是消了,有这个活招牌,你的蜂蜜还愁卖?”

    “那我谢谢你?”隋玉说。

    “不用谢,别忘了我的托付就行了。”宋娴敛起笑,“说正经的,我识不识字都行,从祖要认得字,我打算攒够钱给他买个官,当官的人总不能大字不识一个。”

    “买官?怎么买?”隋玉问。

    宋娴摇头,“这是我最近才有的想法,具体不清楚,但买官买爵的钱肯定少不了。”

    “那他当官了还能走商吗?不能吧?”隋玉问。

    “没事,不能走商就养骆驼吧,他名下只要有骆驼就不会缺钱用。”宋娴指了指自己,说:“我年纪又不算大,至少还能经商十年吧?到时候我干不动了,我还有闺女啊。”

    “行。”隋玉大赞一声,“就凭这番话,宋姐姐,我服你,看重儿子也惦记着女儿,儿子有官,女儿有钱,好样的。”

    宋娴被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她苦笑着说:“因着我是个姑娘家,我爹一直看不起我,他一直到死都惋惜没个儿子,我受过这个苦,哪会让我女儿再吃我吃过的委屈。之前想让从祖重振祖辈的辉煌,那是因为我手上的摊子就是从祖上接过来的,他又是个小子,这种情况我肯定是考虑给从祖。现在我走的路多了,见识也多了,还又多一条谋生路,既然两个孩子都能得富贵,何必全偏给一个孩子,像冠军侯和大司马一样,俩手足各有成就多好。”

    隋玉点头表示赞同,果真是见识越多越让人思想开化。

    “我们走商虽然辛苦,也有危险,但实话实说,着实也逍遥,反正我走出来了,就不想一年到头再死守在一个地方。”宋娴说,“所以啊,我不考虑绿芽愿不愿意,如果决定给从祖买官了,她就得跟我离家走商,她也要跟我一样留在家里招婿,我把宋家的家仆传给她。玉妹妹,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如何?”

    “可行。”隋玉赞同。

    “你家的孩子呢?你对小崽是什么安排?等他长大了,你指定也赚够了买官的钱,还是让他走武官的路?或是接手商队?”宋娴问,“你还得再生两个才行,有赵千户在,你家在军中有门路,你又有商队,还有客舍,有钱了还能买官,孩子太少不能全部继承啊。”

    “是还想再生一两个,不过不是因为孩子少,我还有个弟弟呢,他是跟我长大的,也相当是儿子了,他能从我手里拿到一份家业。”隋玉纠正,“至于良哥儿和小崽以后要做什么,我不做安排,随他们吧,他们可以选择的路太多了。”

    “总要有个接班人吧。”宋娴说。

    隋玉摇头,“我还这么年轻,先不考虑这个事。”

    三四十年后,谁又知道会是什么光景,江山还有换主人的,她的商队不一定要代代相传,孩子们要是对走商没兴趣,商队可以让靠谱的家仆打理嘛。

    宋娴闻言也就不再多问,隋玉还年轻,孩子也还小,不必急着安排后路。

    酷暑六月天,日中的时候不赶路,晌午时歇在树荫下,人和骆驼都能得以休息,过了晌,暑气渐消时,商队才整装行囊再次上路。

    为了不中暑,隋玉安排商队夜间行路,上半夜赶路,下半夜睡觉,公鸡打鸣时动身,日罩头顶时午睡,如此熬过十三天,商队进了长安城。

    “宋姐姐,你还要在长安买什么吗?”隋玉问。

    宋娴摇头。

    “那我们在长安歇两天,干粮补齐,人缓过劲就离开。”说着,隋玉望天,“我总觉得这两天有些闷热,你们觉不觉得?”

    “是有这个感觉,我估摸是要下雨了。”张顺接话,“这趟买的布匹多,我们是不是还要再备些骆驼皮?万一路上下雨了,布匹塞进帐篷里,剩下的帐篷恐怕不够住人。”

    “长安可能没有多少骆驼皮,你明天进城买些油布回来,要是下雨了,用油布盖在骆驼身上。”隋玉吩咐,“不过还是要打听打听,要是有骆驼皮就买骆驼皮。”

    张顺应下。

    “做饭吧。”宋娴拿钱出来,她把十来串铜板递给小春红,让她去村里买些肉和菜。

    小春红喊上柳芽儿出门,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人骑马急奔而来,她多看两眼,认出人忙进屋喊:“主子,左都侯来了。”

    “他脸上的痘消了吗?”宋娴紧张地问。

    隋玉从屋里出来,见小春红摇头,她心里咯噔一声,转眼就看见枣红马停在门外,她快步迎出去。

    “你们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从旁处绕道离开了。”左都侯翻身下马。

    第255章 聘回一个夫子

    看清他的脸,隋玉缓缓吁口气,她笑着说:“我还忧心我的蜂蜜有没有效果,肯定是要再回长安的。”

    一提及这个,左都侯脸上露出笑,他不急着进门,从怀里掏出一个铜镜直接站在门外照,像个病人一样兴奋地跟隋玉汇报情况:“我脸上的痘好多了,虽然还没消,但不疼了,而且颜色也淡了,之前痘泛红,挤破流脓流血,结痂之后会变成乌色。你看看,现在这些痘都变成乌色了,痘也小了,估计再有一个月就消了。”

    “好事,恭喜啊。”隋玉也高兴,“对了,之前忘记嘱咐你了,这段时间饮食清淡些,再早睡早起,这些痘会消得更快。”

    “饮食清淡不了,我喜欢吃肉,不吃肉就没劲,以前太医也说过,奈何忌不了嘴。”左都侯摇头,“早睡早起更不行,我还要值夜巡逻,哪能早睡。”

    隋玉恍然,“难怪会长痘。”

    “是吧,我那些同僚也跟我有一样的毛病,年纪大的不长痘但会上火牙疼,一个个腮帮子肿得跟馒头一样。”左都侯收起铜镜往屋里走,说:“你这趟去太原郡可又进深山了?还有没有蜂蜜?多少我都买了。”

    宋娴冲隋玉抛个眼色,她说什么来着。

    隋玉憋住喜意,拿腔作调地支吾道:“有倒是还有,我本想运去关外卖的,关外的牧民吃羊肉多……”

    “得,你操心他们做甚,有钱赚你就赚。四十钱一罐,你有多少?我明天让人送钱过来。”左都侯打断她的话。

    “那给你凑一千罐?我还要留三四百罐带回去。”

    “你明年还来吗?”左都侯问,见她摇头,他拍板说:“一千三百罐都卖给我,不然你告诉我这些蜂蜜是在哪座深山里买的,谁给你们带的路。”

    隋玉讶然,见这人神色认真,她妥协了,“行,十天后你安排人来拉货。对了,我之前用的陶罐你觉得如何?要是嫌弃罐子不好,你可以给我送一批陶罐过来,我少收你七百钱。”

    左都侯正有此意,他是做高门大户的生意,普通的陶罐上不了台面。

    “两天后我让人送批陶罐过来。”他说。

    宋娴突然重咳两声,隋玉看她一眼,说:“左都侯,跟您打听个事,您认不认识愿意出远门的夫子?我跟宋掌柜想请个教孩子认字懂礼的夫子,奈何接触不到这等人,所以跟您打听打听。”

    “巧了。”左都侯抚掌,“大司马去世后,霍家放出来了一批人,我回去派人去打听一二,看有没有愿意去敦煌的。”

    宋娴欣喜,她忙行礼道谢。

    左都侯摆了摆手,他跟隋玉说:“以后你手里的蜂蜜只能卖给我。”

    隋玉应下,“既然是长久生意,我也实诚点,价钱还是定在三十五钱,你无需再加价。”

    左都侯认真看她两眼,心里的满意更甚,这不是个贪图蝇头小利的人,跟她做生意能少许多麻烦。

    “陶罐的大小要注意一点,最好跟之前的陶罐差不多,能装四斤左右的蜜。”隋玉交代。

    左都侯点头,问:“还有呢?”

    隋玉想了想,说:“喝完蜜水之后最好漱漱口,免得坏牙,然后就没了。”

    “行,那你们歇着吧,我走了。”左都侯不打算再留,他还得回去安排事。

    隋玉送他出门,目送他骑着马走了,她露出了笑。

    “这次能赚不少钱。”宋娴替她高兴。

    隋玉拉她进去说话,免得被路过的人听见了,一罐蜂蜜能赚二十七钱,扣除七百的罐子钱,一千三百罐能赚三万四千四百钱,又能买二十多匹绸缎。

    这下也不用休息了,隋玉拿钱让甘大甘二带人进城买浴桶,小喜和三草负责带人缝麻布帐子,青山则是负责带两个人去砍树回来搭木架。

    浴桶买回来后用开水烫洗,趁着日头没落,浴桶搭上麻布放院子里晒。

    “天黑了,蚊子出动了。”宋娴“啪”的一声拍死一只蚊子,说:“晚上还沥蜂蜜啊?这怕是要把整个长安城的蚊子都招来。”

    “蚊子吸血又不吸蜜。”搭好最后一个木架,隋玉让人把晒干的浴桶都放到木架下面,然后罩上麻布帐子。

    甘大和甘二最先搬出一罐蜂蜜,兄弟俩合力举起蜜罐将蜂蜜倒在麻布上,随即,浴桶里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

    “守夜的人留着心,每过一个时辰过来看一趟。”隋玉交代。

    都安排好了,她进屋去睡觉,宋娴也摇着竹扇跟上。

    两天后,左都侯的人送来五百个小罐,其中二百个是青瓷罐,大小不一,但也相差不大,其中一半还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是你们主子四处搜罗的?”隋玉问。

    仆从点头,“已经洗过,女掌柜你注意点,别磕着碰着了,瓷罐贵重,时间紧,我们寻不来更多的了。”

    隋玉屈指轻轻敲一下,声音清脆,不似陶罐触声发闷。

    “行,我晓得了。”她收手,“下批陶罐送来的时候,你们把这些拉走,顺便把钱也带过来。”

    仆从应下,随后赶着马车走了,湿润的路面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宋娴过来看瓷罐,釉面光滑,哪怕是阴雨天,罐子看上去也毫不晦涩。

    “这就是瓷罐啊,官家才买的到是吧?我们搭上左都侯的路子能不能拿批货?”

    “别太贪心了,我们拿不出与之交换的利益。”隋玉说。

    “也是。”宋娴托腮,“以后再说吧。”

    隋玉提起瓷罐闻了闻,没有异味,她搬过去灌蜜。

    “主子,骆驼皮和油布买来了。”张顺骑着骆驼冒雨回来,说:“骆驼皮只买到三张,能缝成一个大帐篷,油布买了五十张,油布是三十钱一张,骆驼皮是一百六十钱一张。”

    “敦煌的骆驼皮是什么价?”宋娴问。

    “八十钱。”张顺记的清楚,之前的骆驼皮也是他去买的。

    “噢,那长安的商人卖一百六十钱不算贵。”宋娴点头,“后年我再过来也带一批骆驼皮来卖。”

    “张顺,缝帐篷的事你安排人去做。”隋玉说,“至于其他的人,有事做事,没事歇着,再有七天我们就动身回敦煌。”

    雨下了五天,停雨的那天,左都侯过来了,他不仅送来陶罐和钱,还捎来一个身穿麻布衣的老者。

    “这是陈善农老先生,老家在陇西县,之前在霍家誊抄案牍,如今年老体弱没人再聘请,他本打算回老家养老,我看敦煌和陇西离得不算远,就劝他去河西游历几年,他答应了。”左都侯说话不讲究,当着老头的面,咵咵一通说,把老头的底掀干净了,免得他去了新主家倚老卖老。

    宋娴跟隋玉对视一眼,她出声说:“陈老去我家如何?束脩一年一千钱,吃穿住行我全包,我家有一儿一女,您教他们识文断字,若想出门游历,我安排仆从护送。”

    陈老没说话,他垂着松垮的眼皮看了看在场的人,问:“只有两个孩子?”

    “是啊,不过我这妹子还有个三岁小儿,噢,她还有个十四岁的兄弟,已经识些字,恐怕跟我家的孩子学不到一起去。”宋娴回答。

    “跟谁学的字?”陈老问。

    “我教的,我识不少字。”隋玉开口,她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但见宋娴邀请不来,她跃跃欲试着想把这个人拉去她家,于是出言说:“您是打算多培养些孩子?还是喜好热闹?我在敦煌开了家客舍,用来招待东来西往的客商,除了夏天,一年三季都有客商入住。您若是喜好游历,其实可以多跟客商们交谈,关内关外各地的风俗人情以及山水走向,他们各有见闻。”

    松垮的眼皮掀了起来,陈老来了精神,宋娴见状暗叹口气,隋玉让她先开口了,她没把人抢回去是没缘分,勉强不来。

    “她的客舍占地广,您若是想多教些孩子,放出消息后,城里的孩子过去不愁没地方坐,我的孩子也可以去客舍学习。”宋娴帮腔。

    “不要太多,我老了,精力不济,教二十个孩子足矣。”陈老看向隋玉,说:“我过去了,你兄弟给我打下手管教孩子。”

    “当然可以。”隋玉应下,“束脩一千钱,衣食我全包,若是想出门游历,我安排仆从护送。”

    陈老点头,他转身说:“劳烦左都侯送老朽过来。”

    左都侯收起铜镜,他随意地点下头,说:“人送到了,钱也送到了,我走了。”

    隋玉送他出门,随口说:“这几天凉快,痘又消些了。”

    左都侯露出笑,“这几天我不当值,按你说的,早睡早起,清淡饮食,脸上的痘消了不少。”

    隋玉道声恭喜,“后年我再过来,你或许已经变成个美男子了。对了,我若是再运蜂蜜过来,到时候如何找你?”

    “西市的安平坊,你找崔童跟他说蜂蜜,他自会去寻我。”左都侯翻身上马,说:“祝你一路顺遂。”

    马蹄疾飞,泥点子飞落,隋玉后退两步避了避,“谢谢”二字还未说出口,枣红马已经跑远了,拉着蜂蜜的马车跟着离开。

    三天后,左都侯家的仆人拉走剩下的九百罐蜂蜜,隋玉收下尾款,随后在长安城以一千二百钱一匹的价格买下二十八匹绸缎。

    七月初七,由一百七十头骆驼组成的商队载着布匹和钱箱离开长安。

    “二伯,你看迎面过来的商队,其中是不是有好几个女人?”走在商队前面的客商说,“这是不是小崽的娘带领的商队?”

    “你问一声不就知道了。”

    “我们靠边,给对面的让路。”隋玉偏头跟张顺说。

    张顺骑着骆驼出队,他驱着骆驼往后跑,大着嗓门喊:“靠右,给对面的商队让道。”

    “他们让道了,我们加快速度过去。”

    两个商队间的距离拉近,打头的客商向张顺道谢,他的目光掠过几个女仆,在看见隋玉的脸时,他顿了顿,问:“可是长归客舍的玉掌柜?”

    隋玉眼睛一亮,“对,是我。”

    “你儿子长得可真像你。”客商笑,他从驼背上挎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匣子,说:“这是小崽托我带给你的。”

    “多谢啊。”隋玉笑眯眯地接过,“劳烦你们了。”

    “这没什么,我们也有孩子,能理解。”客商收回手,他试探着打听一句:“你们回程挺早啊,货脱手的挺快?现在长安什么货最畅销?”

    “我们是运道好,进长安的时候赶上大司马去世,那段时间城里的商货紧俏,几天就卖空了。”隋玉坦诚交代,“对了,关外的情况如何?在打仗吗?”

    “打仗?你听谁说的?我们五月初离开的,没听说关外在打仗。”客商摇头,“就是车师那边好像有些乱,我们没从那条路走,没遇到什么危险。”

    隋玉掰算一下,四月初的时候她在草场遇上送公文的驿兵,从四月初到五月初,一个月足够驿兵快马跑回边关了,莫非是因着大司马去世,是战还是和的主意迟迟没定?

    “看看你儿子给你送了什么。”宋娴探头过来。

    隋玉回神,她打开沉重的匣子,里面装满了木片,她拿起一个木片看了看,沉默了。

    “这画着什么?一团黑。”宋娴看不明白。

    “是猫。”隋玉点了点木片下方险些认不出的字,“这应该是良哥儿握着小崽的手写的,或是小崽比照着他舅舅写的字画下来的。”

    宋娴笑一声。

    换个木片,这个上面是隋良写的字:姐,胡豆开花了。

    胡豆在三月初种下,四月底的时候开花,六月底的时候,小崽就发现有一部分豆荚鼓了起来。

    “胡豆能吃了。”隋良剥开豆荚,豆粒正嫩,他嚼一颗,有丝甜甜的味。

    小崽挎着他的挎兜站在胡豆地里拽豆荚,他戴着一顶帽沿宽大的草帽,从前面看,完全看不见他的脸,人再被胡豆的豆秧一遮,身子也消失了。

    大黑狗没撵到兔子,它垂着尾巴回来,走到小主子身边,它屁股一扭蹲坐下来,吐着大舌头哈哈呼气。

    “坐我脚上了。”小崽拍它,“大黑,你压到我脚了。”

    大黑扭头舔他,小崽要躲,帽沿一歪遮住了眼睛,他伸手要扶,却不料大黑狗突然挪开屁股,一个失力,他栽倒在地里,人倒下了,草帽还扣在豆秧上。

    隋良听到声回头,就看大黑狗头埋在豆秧下,他以为小崽在跟狗玩,也就没在意。

    身后突然响起豆秧的哗啦声,隋良回头,就见小崽还在原地,大黑狗来找他了。

    “大黑,不跟你小主子玩了?”隋良剥颗胡豆抛给它,说:“吃了,是甜的。”

    大黑狗摇了摇尾巴,又看向豆秧下爬着的人。

    “瞅什么,地里有田鼠?”有鸟群飞过,隋良摘下草帽抬头看,嘴上说:“找你小主子玩去,盯着他别偷懒。”

    下一瞬,脚踝突然被掐一下,他还没反应过来,腿突然被缠住了,隋良吓得大叫,小崽乐得哈哈大笑。

    第256章 山中钓鱼

    夜深人静时,隋玉渴醒了,她撑着篾席坐了起来,不远处的火堆没了火苗,夜风吹过,火堆泛出猩红的炭火。

    骆驼跪伏在地休息,守夜的奴仆支着头打瞌睡,听到脚步声,骆驼抬起脖子,打瞌睡的奴仆也警惕转醒,借着月光认出人,甘大松口气,他踢了踢脚边的柴,起身抱捆干柴架在火堆上。

    “还有凉开水?”隋玉问。

    “有,在陶釜里。”

    隋玉过去舀一碗小口小口喝,这时甘大吹燃了火,火苗飙起来,空气里响起干柴燃烧的噼啪声。

    骆驼也起身去河边喝水,甘大跟了过去,隋玉走到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坐下。

    “主子,我们守夜,你去睡吧。”甘二低声说。

    隋玉摆了下手,说:“这会儿睡不着,我给你们顶一会儿,你们睡一会儿,我去睡的时候再喊醒你。”

    甘二知道她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听她这么说了,他就过去睡了。

    隋玉看了看夜空,她起身去睡觉的地方拿来木匣,就着火光翻看木片上的字和画。

    甘大牵着骆驼过来,离得老远就看见她满脸的笑,见状他不过去打扰,靠着骆驼继续打瞌睡。

    火堆上的柴渐渐烧尽,火势小了,火苗跳跃几下隐进炭灰里。没了光亮,隋玉的目光从木片上挪开,她抬头看眼夜空,月亮和星星隐进云层,天快亮了。

    她阖上木匣,躺回铺盖闭眼再睡一阵。

    天明,沉睡的山林转醒,鸟雀叽喳声混着拍翅膀的声音热闹极了,林子深处还有野鸡打鸣的声音。

    山林外,众人吃完早饭,张顺提来一桶水浇灭火星。

    一切收拾妥当,商队开动,在日出时分,商队走进绵延的群山之中。

    “玉妹妹,你还要去草场吗?”宋娴问。

    隋玉怔了一下,她这才想起来忘了一件事,“之前还说离开长安时要去祭拜大司马,这趟回来一直忙着卖蜂蜜,把这事忘了。”

    宋娴没多大的感觉,说:“忘了就忘了,又不是不来了,下次来长安再祭拜。”

    “那倒也是,坟在那里,怎么都跑不了。”隋玉点头,“至于我爹的坟,再等等吧,后年再来长安,我把良哥儿带上,到时候我俩一起过去找。”

    “今天应该是七月二十一,在山中穿行半个月,回到敦煌应该还不到十月。”宋娴有些高兴,“今年这一路实在是顺当,早些回去,不用大雪天赶路。”

    “不算顺当吧?我们在大青山还遇匪了。”小春红说。

    宋娴笑着摆手,她指了指隋玉,说:“要是没遇到山匪,你主子哪能遇到贵人?不仅赚了钱,最重要的是还聘请到一个夫子。”

    “这样说来,山匪也是我的贵人?”隋玉笑。

    宋娴赞同,“可不是嘛。”

    “那我谢谢他们,赶明儿为他们多烧两柱香。”隋玉玩笑道。

    路旁出现一堆骆驼粪,青山跳下骆驼,他走过去捻了捻,说:“还是湿润的,一天前有商队路过,看来跟我们同路。”

    “那就走快点,最好能追上他们,两个商队同行稳妥些。”宋娴说。

    商队加快前进的速度,终于在傍晚绕山时听到山林里传来的驼铃声。

    日落了,山里雾气陡升,隋玉吹响哨子,连吹三下,提醒后面的驼队放慢速度。

    “今晚在山底过夜,不用去追前面的商队。”隋玉说,“卸货的卸货,做饭的做饭,青山,你领三五个人在附近转一转,把蛇蚁和窝藏的野物驱赶走。”

    说罢,她跳下骆驼,去一旁的湖泊洗脸。

    山里的湖泊清浅,站在湖边能看清湖底的石头,游荡在水里的野鱼也清晰可见。隋玉掏了掏兜,随手把没吃完的炒米撒下去,湖面顿时一阵翻腾,湖底的野鱼争相涌出水面抢食。

    骆驼群过来了,赶在骆驼下水前,小喜和三草提着桶过来先舀两桶水,不等二人离开,骆驼已经踏进水里,低下脖子埋头喝水。

    湖里的鱼顿时消失不见了。

    隋玉蹲在湖边撩水,她看宋娴一眼,问:“要不要做个钩钓鱼?你去折两根针,串上麻绳,等骆驼走了,我俩钓会儿鱼,明早煮鱼肉汤饼。”

    “行。”宋娴拄着膝盖站起来。

    骆驼喝饱水去吃草了,湖面很快平静下来,隋玉在山脚的腐殖土里挖几条蚯蚓,蚯蚓串在铁钩上,她跟宋娴坐在湖边钓鱼。

    天黑,火堆烧起来了,米粥煮出了香味,青山也带着人回来了,他们手上还提着活野鸡和活兔子。

    “烧水烫毛,今晚炖一锅。”青山把野鸡丢柳芽儿脚边。

    隋玉手里的鱼钩有动静了,她提起手里的棍子,麻绳离水,水下的鱼浮出水面,一人一鱼如拔河一般反着用力,湖面上水声噼啪响。

    “你还拉不起一条鱼了?”宋娴觉得好笑,她放下棍子,走过去帮隋玉扯。

    野鱼出水,隋玉激动地喊:“拿桶来。”

    “哎!我的钩!”宋娴余光瞄见棍子落水了,她忙不迭去抢,过来送桶的阿牛看见,他一脚踩进水里,半边身子没进水里才把绑着鱼钩的棍子扯回来。

    “有鱼了。”阿牛把棍子递给宋娴,他走出水,说:“天还没黑的时候,我看这个湖好像还挺浅,怎么一下水,多走两步,水就淹到腰上了。”

    “可能是水太清澈,才迷惑了人眼。”隋玉提着桶打半桶水,她取下一掌多长的鲫鱼丢进水桶,说:“去换身衣裳,明早鱼汤煮好了,你多喝两碗。”

    “我钓的这条鱼是什么鱼?”宋娴握住鱼走到隋玉旁边问,“你看看,能不能看清?”

    “也是鲫鱼。”

    “我们敦煌没有这种鱼。”宋娴说。

    “敦煌的鱼是冷水鱼,这种鱼……”隋玉想了想,说:“若是把鲫鱼带去敦煌,它们应当是活不过冬天的。”

    宋娴“噢”一声,她不太在意,鱼钩挂上蚯蚓,她把钩丢进水里,人坐在湖边继续等。

    陈老歇过劲,他让奴仆给他做个鱼钩,也走到湖边坐下钓鱼。

    锅里的饭煮好了,稠粥倒进盆里,锅洗干净继续炖肉。肉进锅,灶上只需要一个烧火的人,其他的人闲下来,一部分也折了缝衣针过来钓鱼,对钓鱼没兴趣的,就去湖的另一边洗头发洗衣裳。

    待鸡肉和兔肉炖熟,装鱼的水桶已经满了,湖里的野鱼没什么警惕心,有食就上钩。

    隋玉和宋娴各盛碗稠粥,又舀一碗鸡肉,二人坐在湖边边吃边看钩,一旦有鱼上钩,吃饭也顾不得了,赶忙放下碗扯棍子。

    仆从随主,其他人有样学样。

    一群人钓鱼钓到大半夜,哈欠连天了才舍得去睡觉。

    隋玉早上醒来看了看浴桶里的鱼,说:“湖里的鱼估计被我们钓了一半。”

    宋娴看了看天,说:“不如再钓半个时辰?等雾气全散了再赶路?”

    隋玉摇头,“别逮光逮净了,还要给后来的人留一点。”

    “也是,行吧,吃完饭我们就动身。”宋娴伸个懒腰,问:“这些鱼怎么处置?带着路上吃?”

    “只得如此。”

    浴桶装水又装鱼挺重的,隋玉让奴仆收拾收拾,腾出头骆驼只驮浴桶。

    浴桶里的鱼天天换水,鱼活了五天,隋玉一行人也连喝五天的鱼汤。

    浴桶里的腥水前脚倒掉,后脚就迎来一只横冲直撞的黑毛野猪,野猪吻前杵着两根獠牙,呼气声粗重,从前方山道直愣愣地撞过来,差点把骆驼吓傻了。

    三五只箭先后飞出去,一连声的猪叫传入山林,惊得鸟雀纷飞。

    张顺和青山跳下骆驼,二人拿着砍刀靠近倒地抽搐的野猪,青山用刀敲了敲猪獠牙,声音梆梆响。

    “野猪牙别丢,取下来,我给小崽和良哥儿带回去。”隋玉喊。

    被隋玉惦记的舅甥俩正在西城门看热闹,城内七千驻军即将出发去车师打匈奴,半座城的百姓都涌过来相送。

    将士身披甲胄,手握大刀,骑着大马,着实英武不凡,小崽眼睛发亮,他看得认真又激动。

    “有军队过去,想必关外很快就能稳定下来。”城墙根下,几个客商站在一起,个子高大的客商说:“我打算明天就带着商队出城,有军队开路,路上想必很是太平。”

    “不如我们一起同行?”另一个黑脸客商说。

    “如此再好不过了。”

    “那我们这就准备粮草?”高个子客商看见隋良,他挤过人群,说:“二掌柜,你联系一下小崽他姑,让她今天给我们送五百斤粮草过来。”

    隋良应好,等军队出城了,他带着小崽去找赵小米。

    此时,一队客商刚走进敦煌城,见城门口没什么人,他们跟守城官打听城内出了什么事。

    “今天有军队要出关打匈奴,人都跑西城门那边去了。大哥,关外有战事,我们是不是要等明年再出关?”严二当家问。

    “先去长归客舍,把玉掌柜托付的东西送过去,顺便跟赵千户打听打听消息。”

    第257章 嘚瑟

    隋良和小崽从赵小米家离开,舅甥二人又打算去校场找赵西平,半路遇上,三人一道回家。

    “姐夫,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隋良问。

    “训练的兵走了十之八九,校场空了,我们就散值了。”赵西平往西看,说:“接下来几个月我要忙着巡逻,大多时候不在校场,你俩别再去找我。”

    隋良点头。

    “爹,胡豆老了。”小崽探头,“你还带我下地摘胡豆吗?”

    “我不得闲,你喊上大壮和二黑去摘。”说着,赵西平又有些不放心,二黑是受过罚的,面上看着老实了,但谁又能确定他心里是不是真老实。

    “算了,你别去地里,你就在家守着,这段时间路过的商队多,你等着收你娘的信。”赵西平说,“你娘动身的早,估计回来的也早,等她回来了,你俩一起去地里摘胡豆。”

    小崽吭哧着,他还想摘胡豆回来,趁着天好的时候把豆子晒干,再把胡豆磨成粉,等他娘回来了烙饼。

    “你想晒胡豆就让二黑去地里摘,胡豆摘回来了,你坐家里剥豆子。”赵西平看出他的心思。

    小崽这才点头。

    骆驼靠近客舍,大黑狗和小黑狗听到声,两只狗从河里起来,甩着水跑来迎接。

    “咦!滚蛋。”隋良翘起脚,“脏死了,别往我身上扑。”

    他的话没有威慑力,赵西平一声不吭,两只狗都不敢过去扑他,只敢绕着隋良和小崽骑坐的骆驼打转。

    赵西平看见有群骆驼从客舍的东侧门出来,他开口说:“有商队过来了。”

    “爹,我大哥回来了。”阿水走进客舍,她看向正在搬货的客商。

    “赵千户回来了,有啥事你去问他。”老牛叔打发缠着他打听情况的客商。

    严二当家立即喊上镖师,二人抬着笨重的木箱出去。

    隋良和小崽骑着骆驼靠近,二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口大木箱。

    “猜出来了?”镖师笑,他一手拍木箱,说:“五月的时候跟玉掌柜的商队分别,她托我们给你们捎回来的。”

    小崽欢呼一声,喜眯眯地说:“谢谢阿伯。”

    “该谢我。”严二当家收回视线,说:“半年不见,小掌柜黑了许多。”

    小崽摸摸脸,他翻下骆驼背,抱着骆驼腿滑下来。他走到严二当家面前,郑重地说:“谢谢阿伯。”

    赵西平走过来,随口问:“刚进城?”

    “对,进城不足一个时辰,我们进城时听说关外要打仗了?什么情况?”严二当家正色打听。

    “匈奴骚扰车师国,我朝派兵去援助。”赵西平从镖师手里接过木箱,直言问:“你想知道什么?你问,能说我就说。”

    “战场会是在哪里?关外情况如何?影不影响商队出关?”

    “战场大概会在车师国,军队也会阻拦匈奴南下,不过关外的战事早有发生,从春到夏,这其间匈奴有没有南下,鄯善等国有没有匈奴散兵,我们也不清楚。”赵西平坦言,“打起仗来,肯定有逃兵南下,你们若是打算今年出关,为保安全,可以从若羌国走,走沙漠南端的商道,避开鄯善和车师国。”

    严二当家没再说话,赵西平由着他琢磨,他搬着木箱领着活蹦乱跳的舅甥俩回屋。

    “你娘送了什么东西回来?这么重。”木箱落地,赵西平的手都勒红了。

    小崽捧起他的手揉了揉,又敷衍地吹了吹,催促道:“爹,你快来开箱子。”

    木箱打开,一股陈腐的味道冒出来,赵西平反应迅速地扯着儿子跑开,他一脚踢翻木箱盖子,尘封了近四个月的腐木进入人的视线。

    严大当家和严二当家过来就看见这一幕,兄弟俩心生好奇,箱子里装了啥东西,让赵千户如临大敌。

    “姐夫,好像是烂木头。”隋良捂着鼻子靠近,他捡起一块木片,说:“没拿错箱子,这的确是我姐寄来的。”

    “烂木头?”严大当家靠近,说:“莫非是玉掌柜装错东西了?”

    “那倒没有,我姐说这两根腐木能长木耳。”隋良不知道什么是木耳,他又拿出一个粗布包裹的东西,解开一看,干木耳和干菇子掉了下来。

    小崽抿着嘴捡起来,捧在手里仔细吹灰。

    隋良继续看木片,他盘腿坐地上,说:“你娘说这两样要泡水,像干菜一样泡开了,用来炒瘦肉好吃。噢,腐木也要洒水,腐木放在阴暗潮湿的地方,过些天又能长木耳了。”

    赵西平看这里没他什么事,他招呼严氏兄弟俩出去说话。

    “玉掌柜真是个慈母,路上见到什么稀罕玩意儿都惦记着给孩子带回来。”严大当家奉承一句。

    赵西平面露笑意,问:“找我还有事?”

    “是这样,我琢磨着军队今天开拔,我们明天就跟着出关,赶在打仗之前从楼兰等国走,你觉得如何?”严大当家问。

    “我不给你们拿主意,你们自己决定。”赵西平摆手,“不过有两个商队也打算明天离开,你们要是决定了,可以跟他们同行。”

    “哪两个商队?能否托您约他们出来……”话音未落,门外的三人听到屋里传来高兴的叫声。

    赵西平进门,就见隋良和小崽各拿件帛布外褂在身上比量,他打断他们的动作,说:“隋良,你出去一趟,给严大当家带个路,帮他找到明天要离开的两个商队。”

    隋良“噢”一声,他像一只鸟似的轻快地跃了出去,不多一会儿又大步跑进来。

    赵西平手上也拿着一套衣裳,绢布是灰青色的,比鸭蛋壳的颜色暗些,但因着是绢布,在太阳底下,布料隐隐泛着光,颜色偏暗却不晦涩,这是他头一次见这种色的衣裳。

    “爹,你帮帮我。”小崽已经脱光溜了,他赤着脚站地上,捏着盘扣说:“扣眼太紧了,扣不进去。”

    赵西平蹲下,他垂眼看着儿子,盘扣系好,再扶起领子,胡乱拍一拍,垂感极好的料子顺滑地延展开。

    “尺寸刚刚好,你娘的眼睛就是尺,买的时候就知道衣裳送到你手里时你能长多高。”赵西平拿起草鞋让他穿上,说:“这一身好看极了。”

    “好凉快。”小崽乐滋滋地笑,他攥着光滑的袖子去摸他爹的脸,说:“是不是很凉快?”

    赵西平点头,绢布是用蚕丝织成的,又薄又轻还透气,触手很是清凉。

    “穿上新衣裳可不能下地摘胡豆,也不能坐在地上爬。”赵西平不放心,又交代一句。

    小崽痛快点头。

    隋良也换上了新衣裳,他拿起像围裙一样的布,问:“姐夫,这个是怎么穿的?”

    赵西平一抬眼就看明白了,帛布轻薄也贴身,小崽年纪小倒是无所谓,隋良还是要遮一遮的。他接过两侧带绳的绢布,比划两下缠在隋良的腰上,多绕两圈,最后打个结塞进去。

    隋良提了提系在围裙里的上衣,他低头看了看,迟疑地问:“这好看吗?是这样穿的吗?”

    “好看。”小崽认真点头,“我怎么没有那块布?”

    赵西平退后两步看一圈,隋良这一身衣裳,裤子的暗青色,上衣是淡灰色,腰上系的布是墨绿色,搭配在一起挺好看,他形容不来,反正看着就觉得舒心。

    “好看。”他点头,“穿上就别脱了,衣裳上有味,你们穿个半天,晚上脱下来洗洗。”

    隋良“嘿嘿”笑两声,他穿上鞋,说:“我去看看晌午做什么饭。”

    “我也去。”小崽快步跟上。

    “哎呦!你俩穿的什么?”洗床褥的女帮工惊讶。

    隋良停下步子,他抖了抖衣裳,说:“我姐从长安给我们买回来的衣裳,绢布的,可凉快了。”

    “好看,好看。”女帮工放下木盆走过来,她啧啧道:“真好看,颜色好看,样式也好看,穿着舒服吧?我看着这料子就觉得舒服。我看看,这料子是绢布的?多少钱?我也想给我儿子做一身。”

    “不晓得多少钱,我姐托商队从长安带回来的。”隋良喜滋滋的。

    “你去帮我问问,从长安来的商队总有这种布吧?”女帮工说,“你帮我问问价,做你这一身衣裳需要多少钱。”

    隋良痛快答应,但他没立即去问,他牵着小崽在厨院里卖弄一番,得了一连声的夸赞。等到晌午客商来吃饭,他又大咧咧地站在檐下收饭钱。

    “还是清瘦的小伙子穿这身衣裳好看,二掌柜穿这一身像官家的小少爷。”一个大肚子客商打量着隋良,说:“我们穿帛布衣裳就不行,活像蚂蚱披着苍蝇的皮。”

    小崽故作无意地绕过来,他挺着微微凸起的小肚子,直愣愣杵在客商眼前。

    “你们舅甥俩的衣裳一个色啊,玉掌柜还挺上心。”客商掏出一把铜子递给隋良,说:“来两大碗凉面,多拌些酸萝卜丝。”

    “我去跟翠婶婶说。”小崽大声说,试图吸引客商的注意力。

    “行,劳烦小掌柜了。”

    小崽垂下头,有气无力地走了。

    “翠婶婶,两碗凉面,多加酸萝卜丝。”小崽蔫巴着传话,他走到灶前,小声问:“阿羌姐姐,我好不好看?”

    阿羌点头,“好看。你出去玩,别来我这儿,灶前可热了。”

    小崽又出去晃悠,见他舅舅在跟客商说话,他也跑过去听。

    “绢布的确有,不过我们不散卖,最少买一匹,一匹五百钱。”客商说。

    问清价钱,隋良去传话,女帮工失望摇头,“那还是算了,粗布衣裳也挺好穿。”

    隋良转身看见他姐夫在河边洗衣裳,不等他走过去,赵西平已经攥着湿衣裳过来了。

    “姐夫。”

    “嗯。”赵西平进屋晾衣裳,怕绢布衣裳也不能晒,他把衣裳挂在檐下。

    待到天黑,赵西平洗刷干净,他穿上绢布衣裤,低头一看,他忙系上围裙一样的布,跨出门的时候,他脚步一顿,心想隋玉若是穿上这样的衣裳……

    “爹——”小崽换上肚兜和短裤,见人还在发呆,他又大声喊:“爹,你在想啥?我喊你呢。”

    “不告诉你。”赵西平回神,他走出去,问:“换下的衣裳呢?我给你搓两把晾在外面,明早又能穿了。”

    “舅舅拿去洗了。”

    隋良已经进来了,他打眼一看,不由哈哈大笑:“姐夫,你好好笑啊,你穿这身衣裳不好看,像条变色的大泥鳅。”

    赵西平冷眼瞪他,说:“我又不穿出门。”

    “那不糟蹋了,送我穿算了。”隋良掸了掸衣摆,昂起头说:“你们父子俩都不如我好看。”

    小崽憋了一天,这话一出来,他立马破功了。他“嗷”的一声,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冲过去抱住他舅舅的腿,使出吃奶的劲要绊倒他。

    隋良不屑,挑衅说:“你奈何不了我。”

    “加上我呢?”赵西平撸起袖子,大步走过去。

    隋良拔腿就要逃,却被小崽紧紧抓住,不多一会儿,他嗷嗷大叫:“我要跟我姐告状!你们父子俩貌丑心也丑……嗷——”

    第258章 浮躁的大人

    “赵千户?”

    门外有人,赵西平停下钳制隋良的动作,他一把将隋良拽起来,隔着门问:“谁?”

    “是我,严老二。”严二当家回话,“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搅你。”

    赵西平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他没打算出去,走到门后问:“有啥事?你直接说吧,我就不开门了,打算睡觉了。”

    “是这样,我们打算明天离开敦煌,不过干粮和粮草还没准备,也没顾得上租骆驼,我想问问,能不能劳烦你跟厨娘说一声,今晚赶工给我们张罗四十八个人一个月的干粮。还有就是借您的便利,明天一早就让赵当家和宋小当家给我送来七百斤粮草和五十头骆驼。”严二当家隔着门说。

    赵西平想了想,没有为难他,答应了。

    “对了,你们回来的时候玉掌柜还在长安吗?”他打听。

    严二当家闻言知意,说:“我听玉掌柜话里话外的意思,应当是七月份动身回程,若是不出意外,大概会在九月中旬回到敦煌。”

    赵西平松口气,能赶在十月前回来就好,不会再顶着风雪赶路。

    “对了,不知道你听没听说,大司马去世了。”严二当家压低声音,说:“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不过在路上听闻一些消息,大司马虽然从没上过战场,但打不打仗、怎么打仗都是他在做决定。现在他去世了,关外会是什么情况不好说,那个……你如果要上战场,最好多做准备。”

    赵西平正色道谢,说:“多谢提醒,不过我们要相信朝廷,关外安定没多少年,费了几代人的血汗才打下来,朝廷不会轻易放弃,歪传的消息听听就罢了,别自己吓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严二当家觉得挺在理,仔细想一想,他们这些经商的人都舍不得关外的利益,朝廷又怎么会舍弃。

    “多谢赵千户提醒。”严二当家心头一松,焦躁了一整日的情绪平复下来,“不打扰你休息了,我这就回客舍。”

    赵西平“嗯”一声,听脚步声走远,他回头看向隋良,说:“你去灶房说一声,让殷婆她们赶赶工,多准备些干粮,饼子来不及烙就多准备些炒面和炒米。”

    隋良不动,他当做没听见。

    赵西平朝他走过去,隋良下意识要逃,腿脚一动,他又觉得丢脸,硬生生止住动作,梗着脖子昂头问:“你可知错?”

    赵西平想笑,他不吭声,直接揪着小舅子的后脖子推他出门。

    “你不认错,我出去了也不说话。”隋良也不挣扎,他傲气地说:“你是不是嫉妒我?”

    “我嫉妒你?”

    “对,你跟你儿子都嫉妒我,嫉妒我风度翩翩,英俊潇洒。”隋良来劲了,他一手抱住门栓,回头说:“你不认错也行,你承认我风度翩翩,英武不凡。”

    “行行行,你风度翩翩,你英武不凡。”赵西平绷不住了,他笑着说:“这下能出去了?”

    隋良哼一声,得意地甩了甩膀子出门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接着,厨院里响起隋良的说话声。赵西平摇了摇头,隋良现在的性格跟小时候大为不同,说是两个人也不为过。

    “爹。”小崽挪步过来,走近了,他一蹦一跳地拽住赵西平的手,害羞地小声问:“我是不是风度…风度……风度不凡?”

    赵西平大笑,他拖着儿子的胳膊往上一提,单臂抱住他,说:“是风度翩翩和英武不凡。”

    小崽羞恼地哼哧哼哧叫,还不忘执着地问:“那你说我是不是?”

    “你跟你舅舅一样。”臭美还爱炫耀,爱极了自己的皮囊。

    小崽误会了,他以为他爹说他跟他舅舅一样,又风度又英武还不凡,他美滋滋地揽着他爹亲一口,说:“爹,我信你。”

    赵西平擦去脸上的口水,他伸手弹了弹小崽的鼓肚皮,小孩的肚子像**肚,饿不饿都是鼓的,一弹一声响。

    小崽大方地搂起衣摆,让他爹可劲弹。

    “儿子——”赵西平摸摸小崽的肚子,听他稚声稚气的应一声,他又摸摸他的脑袋瓜,在无人窥视的黑夜里亲了下孩子的额头,曾经那个一丁点大要把屎把尿的小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小崽,谢谢你。”赵西平感慨万千。

    小崽疑惑,他喊一声,狐疑地问:“谢啥?”

    “谢你来当我和你娘的孩子。”赵西平拉下他的衣摆,说:“今晚跟我睡,不跟你舅舅睡了。”

    小崽没意见,隋良更没意见,他还气外甥伙同姓赵的欺压他,巴不得抛下这个小白眼狼。

    小崽跟他爹腻腻歪歪睡一晚,等天明了,他爹又变得寡言少语。

    赵西平交代两句就骑着骆驼进城当值了,小崽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扭过头看着紧锣密鼓打点行囊的客商,一个人坐在树下发呆。

    大黑狗舔着嘴走过来卧下,大壮端着一盆酸菜也过来了,他坐在小崽旁边,一声不吭地忙活着洗酸菜。

    二黑挎着筐牵着骆驼路过,他嘱咐一声:“大壮,看好小主子,你俩就在客舍这边玩,别跑远了,不能跟着商队走。”

    小崽回神,说:“我爹让你给我摘胡豆回来,我要剥豆子晒豆子,等我娘回来烙豆饼。”

    “行,我晌午挑两筐回来。”二黑牵着骆驼走了。

    二黑走后不久,赵小米带着阿宁赶着二十头骆驼来送粮草,阿宁看见表哥,他屁颠屁颠跑过来,献宝似的掏出一盒幼蚕。

    “蚕不是结茧子了?”小崽疑惑。

    “又捂的。”阿宁小声说,“哥,我摘桑叶。”

    小崽起身跟他过去,他一动,大黑狗和大壮都跟着动。

    老牛叔坐在河边刷鞋,听到动静回头看一眼,扯着嗓子说:“不准靠近河边啊,谁靠近河边谁挨打。”

    阿宁害怕没牙还少只手的老头,所以每逢来客舍他都提着心,若是没人陪着,他宁愿站在荒野地挨晒也不靠近。这下猛不丁看见老头的脸,他吓白了脸,蚕盒塞给小崽,他扭头就跑。

    小崽的注意力在桑果上,手上多个盒子,他扭头望着跑得像兔子一样的表弟,大声喊:“弟弟,你吃不吃桑果?我会爬树。”

    “嘁,胆小鬼。”老牛叔嗤一声,他自言自语说:“别吃桑果了,他就是吃虎胆都不中用。”

    小米望着又缩回她腿边的孩子,见他面色惶惶,哪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有些失望地叹一声:“你怎么就不随我?”

    阿宁无措地扭着手指,他望着离开的路,说:“娘,我想回去。”

    赵小米没搭理他,她去跟客商交割粮草,听他们抱怨经常找不到她的人,她只得赔笑,承诺以后除了一早一晚都待在客舍这边。

    小崽已经爬上桑树了,才两年的桑树,枝干不粗,也只经得起两三岁的小孩攀爬,他跨坐在枝桠上,揪枝头最嫩的叶子喂小蚕,摘到半红半紫的桑果,他吃一颗,再留一颗揣小兜里。

    阿水端着脏衣盆过来,她站树下问:“摘多少桑果了?”

    小崽比出一个巴掌,又缩回两根手指。

    河边的四棵桑树从发芽那一瞬就承担着过重的使命,四棵桑树要养活大几百条蚕命,桑叶摘了长,长了摘,哪还有余力结果。更何况桑树下来来往往的不是人就是骆驼,能留下几颗红果子全凭运气和良心,要不是顾着还有个小孩盼着吃桑果,桑果不等发紫就摘光了。

    粮草交割完,宋从祖带着家仆赶来五十头骆驼,赵小米给他腾地方,她赶着骆驼来河边喝水,顺便强揪着阿宁过来。

    阿宁一看见老牛叔,他就吓得走不动路,偏偏他还一直盯着,老头的嘴巴一动,他就吓得哇哇大哭。

    “爹,你别吓他。”阿水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开口阻拦一下,她皱眉看向老头,训道:“你知道他害怕你,你还冲他张什么嘴?”

    “我出口气不行?”老牛叔不服气。

    “少歪扯。”阿水推他离开,“小崽他表弟才两岁,他懂什么?你别跟他怄气。”

    “老牛叔,对不住啊,我家这个是胆小鬼投胎。”赵小米歉意地说,“他再大点就好了。”

    “小崽一两岁的时候也没怕过啥,你好好教教娃。”老牛叔嗤一句。

    阿水捶他一下,老牛叔嚷嚷她打他做什么。

    赵小米丧气地低头,她蹲下问:“我牵着你,你还怕什么?”

    小崽从树上滑下来,他走到阿宁旁边抱住他,“不哭不哭,哥哥给你吃桑果。”

    大壮也过来了,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蹲在地上看着。

    阿宁渐渐止住了哭声,他接过桑果小口吃,脸上还挂着眼泪,眼里又有了笑。

    “给,你的小蚕。”小崽又把装满桑叶的蚕盒还给他,说:“你明天再来……”

    “不不不。”一听还要再来,阿宁不要蚕盒了,他投向赵小米怀里,又带着哭腔说要回家。

    赵小米恼了,她扬起巴掌要揍孩子,下一瞬被小崽抱住手,她还挨了一眼瞪。

    “呦!你瞪我做什么?”赵小米好气又好笑,“你还敢瞪姑姑了。”

    小崽又横她一眼,气冲冲说:“你坏。”

    “我怎么坏了?”赵小米心里的恼意散了,她饶有兴致地问:“你弟弟不该打?他忒折腾人,怕这怕那,人家又没打他又没咬他,哭什么哭。”

    小崽听不明白,他挺着小胸脯极认真地说:“我娘就没打过我,你也不能打阿宁。”

    “那是你听话。”

    “阿宁也听话。”小崽给阿宁擦眼泪,说:“你亲亲他,亲亲他就不哭了,你看,我抱他,他就不哭。”

    赵小米面上的漫不经心没了,她轻叹一声,揽过胆小如鼠的儿子,又看着一脸赞许的侄子,她觉得好笑,心里又觉得惋惜,自己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的?

    她问:“我还坏不坏?”

    小崽昂着头不吭声,阿宁却是认真地摇头。

    “还是我儿子好。”赵小米有些心酸地笑,罢了罢了,她比不过她三嫂,黄连正比不过她三哥,她又怎么能强求阿宁比过小崽。

    “你娘什么时候回来?”赵小米问。

    “九月中旬。”小崽还记得昨夜的话,他蹲下来贴着赵小米,捧着脸高兴地说:“姑姑,我娘给我买了好看的衣裳,又薄又凉,我穿上又、又刮风、刮风……”他想不起来那话是怎么说的,只好望着天思索,“刮风……英……”

    “阴天?”赵小米接话,“你穿上怎么刮风又阴天?要变天?”

    “不是,就好看。”小崽斜她一眼,气鼓鼓说:“我爹就懂,我去穿给你看。”

    “行行行,我看看你娘给你买了什么了不得的衣裳。”赵小米牵着阿宁跟过去。

    而被人惦记的隋玉刚渡过大河,她正在河边买干鱼,打算给孩子带回去开开眼,见见黄河大鲤鱼。

    第259章 回家

    一个面色黝黑的壮年男人靠近,隋玉警惕地回头,她打量他一眼,面生,是不认识的人,她疏离地点下头,付完钱就准备离开。

    “稍等一下。”男人有些急躁地喊住她,他跑到隋玉面前,面带无措地问:“你是个女人?你不是男人吧?”

    “做什么的?”青山扛着干鱼箱子折返回来,他挡在男人面前,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我是老栓的儿子,我爹前年在这儿摆渡,他说他结识一个女商人,说帮他打听关外有没有治腿疼的偏方,是不是你们?”男人后退一步,解释说:“我没恶意,就是觉得这个女掌柜有点像我爹话里的人,我过来问问。”

    隋玉想起来了,是有这个事,她从青山背后走出来,说:“是我,我们去年出关了,不过在关外没遇到医者,也没寻到相关的偏方。”

    男人面上浮出失望之色,他勉强笑了笑,说:“没事,我就是过来问问。”

    说罢他就要走。

    “老叔身体可还好?”隋玉问一句。

    男人摇头又点头,“就是腿疼,天晴的时候好点,阴雨天的时候疼得吃不下睡不着,疼狠了恨不得把腿剁了。不过也没事,做我们这个行当的,老了都有这个毛病,挺挺就过去了。”

    隋玉能理解,她奶也有风湿病,一旦疼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那时候就靠她在外打工的爹妈逢年过节买回来的膏药缓解疼痛。她印象中,乡下治风湿的偏方多是药酒,还有用蜜蜂蛰的法子驱寒的,至于可不可行,她无法担保。

    见男人撑着羊皮筏子渡到河中间,隋玉跟青山也回到商队里。

    “怎么回事?”宋娴问。

    “前年渡我们过河的船夫你还记得吧?他因为常年在河上周转,腿有寒气,一变天就腿疼。”见宋娴点头,隋玉继续说:“我不是承诺他去关外打听打听偏方嘛,刚刚那人是他儿子,他过来问一句。”

    “两年了,还记得啊?”宋娴问,“有病去看大夫啊,他们摆渡的人挺赚钱的,又不是看不起大夫。”

    “寒病不好治。”陈老接话,“我认识一个人也有这病,京中的大夫都治过,都没能给他治好。”

    “那有没有缓解疼痛的法子?”隋玉问。

    陈老想了想,说:“喝虎骨酒或许是有些用的。”

    隋玉左右看一眼,指着青山说:“你折回去跟他说一声,然后尽快赶上来。”

    青山应是,他骑着骆驼扭头往河边跑。

    “虎骨酒不好得吧?”小春红说。

    “好不好得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隋玉摇头。

    穿过山林,抵达洪池岭的山脚时,青山追了上来,“我把话跟那男人说了,他摇了摇头,他说他们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隋玉没接话,她望着眼前的峰峦,说:“走了,翻过这座山就到河西了。”

    已经走熟了的路,除了陈老还满目新奇,其他人心里已经没什么波动了。陈老望着天上的云、山顶的雪、翱翔的鸟、登山的羊的时候,奴仆们望着脚下的路和石缝里的草,开花的野韭菜、叶子发黄的野蒜、兔子啃过的萝卜菜等等,赶路之余,他们还兼顾挖野菜。在地势平缓的山谷,他们骑在骆驼背上择野菜,遇到清澈的河水再清洗干净,夜晚歇息的时候,这些野蒜头和削过的萝卜头混着肉丝粗硬的野猪肉炖一锅,若是晚上炖不烂,早上一定能炖烂,早晚总有一顿能吃饱肚子。

    攀到峰顶穿行山谷的时候,陈老望着矗立在远方的土黄色城墙,说:“在河西没被收复的时候,我朝跟匈奴就是以洪池岭为界。”

    大伙都累得半死,只有他轻轻松松骑在骆驼上没受徒步之苦,故而没人搭理他的回忆往昔。

    “当年冠军侯攻打匈奴走的就是这条路吧?”陈老自顾自说。

    隋玉点头。

    “博望侯出使西域也是走这条路吗?”他又问。

    隋玉摇头,“据说不是,那条路绕道太远,地势也陡峭,现在鲜少有人再走了。”

    “那时候为了避开匈奴,只得绕路。”陈老轻叹,“万幸,老朽还能走过冠军侯走过的路,趁老朽还活着,我替大司马看看他们收复治理的河西四郡。”

    隋玉:……

    行路两天,经过关隘,隋玉和宋娴拿着“过所”文书和各种契去检查,奴仆们则是抬着钱箱来交过路钱。

    “一个人多少钱?”陈老打听。

    “除了看人头,还看货的多少和种类。”提起这个,隋玉有些肉疼,说:“单次不算多,不过经过的城池多,汇在一起也是不少钱,一趟走下来,大概要交五千钱。”

    “年底还要交缗钱?”陈老问。

    隋玉点头,“赚的越多,交的越多。”

    “那个……主子,你分给我们的钱是不是没刨去过关钱和缗钱?”小春红靠近,她低着声音说:“要不你把这部分钱扣下去?”

    隋玉笑,“怎么?还嫌钱多啊?”

    小春红点头,这一趟买了十二三万钱的货,来年要赚好多啊,能分到手的钱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的。

    隋玉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头一次分钱的时候她没算太细是因为分到奴仆手上的钱不算多,再扣扣减减,每个人到手三四百钱不够震撼,也勾不住人心。而六百多钱正好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不足买匹绸缎,但能买匹帛布和两匹粗布,如此一换算,心思灵活的人大半会想从中原买帛布和粗布去关外做生意,但顾忌她的想法,八成不会有人提起,退而求其次,那就把钱汇一起,指望她多买货多赚钱。

    事情也不出她所料,一切朝她预料的方向发展,没人拿第一笔利钱,都指望着以这个钱赚更多的钱。有个更大的诱饵勾着,哪怕这个钱不足以脱奴籍,也没人会舍得放弃,大伙都指望她赚大钱,谁还会再生背叛的心思?隋玉觉得她没后顾之忧了。

    过了关隘再行一天就出了山谷,接下来就是下山的路,每多迈一步离家就近一步,连人带骆驼,各个都精神几分。

    走到半山腰,迎面遇到不少商队,驼队连成长龙,穿梭在蜿蜒的山峦间,驼铃声更是久久不绝。

    见到相熟的面孔,隋玉打听说:“今年进关怎么这么早?”

    “关外在打仗,没敢走远,货销完了就回来了。”客商牵着骆驼走,说话的间隙,他驻足问:“长安是什么情况?听说大司马去世了?”

    隋玉点头。

    “明年会是什么情况?”客商犹疑,他打听问:“玉掌柜,你明年可还出关?”

    “要的。”隋玉点头,“这阵仗还没前些年联合乌孙攻打匈奴的阵仗大,说不准不到年底,关外就太平了。”

    “那再好不过了。”客商面带欣喜。

    “真还出关?”后来的客商笑着问。

    隋玉点头,“我不怕关外打仗,就怕关外有动荡但不打仗。”

    这话细想起来有理,听到这话的客商各有思量。

    “对了,你们路过敦煌可去我家客舍过夜了?”隋玉转变话头,“我家小崽如何了?”

    “活蹦乱跳,精神的很。”客商笑着说,“快回去吧,孩子天天抻着脖子盼你回去。”

    隋玉闻言笑了,既然小崽精神颇好,那就说明赵西平没上战场。

    “有他爹在,我不担心。”隋玉又试探一句。

    “这倒是,赵千户把孩子照顾得极好。”

    此话一出,隋玉彻底放心了,她跟客商们道别,跟着商队继续走。

    下山走了九天,进入武威郡休息一天一夜,粮草补齐,干粮备足,商队再次动身。

    从武威前往张掖,一路上隔个三五里路就要遇个商队,多数都是相识的,隋玉和宋娴一路忙着打招呼,东来西往的商队相互交换彼此的消息以及商货的价钱。

    过了张掖已是九月,路旁的水稻田消失了,地里的庄稼转换成金黄的麦子和黍米,野鸡藏在高粱地里嘎嘎叫,野兔和田鼠趁着明月高悬的夜晚大摇大摆地在路上穿行。

    “我们回去还能赶上割麦摘豆。”小春红说。

    隋玉点头,“也不知道小崽他爹有没有买种地的奴仆。”

    “买没买都不打紧,我们回去了,地里就不缺人了。”小春红搅了搅锅里的肉粥,野猪肉早吃完了,锅里的肉是今天傍晚射中的四只鸟和一只肥兔子,从洪池岭下来后,锅里顿顿不缺荤腥。

    西边传来驼铃声,东归的商队还在连夜赶路,隋玉托着下巴,说:“今年冬天客舍的生意恐怕不怎么好,关外的商队回来的早,关内的商队听闻关外有战事,不知道还敢不敢来。”

    “好不好的都没影响,你又不指望客舍赚的房钱吃饭。”宋娴接话。

    “谁会嫌钱多啊。”隋玉笑,“对了,宋姐姐,到酒泉了我要回公婆家一趟,接上二老去敦煌,你看你是先走一步,还是在城里等我一天?”

    “我不急着回家,我在城里等你。”

    “行。”

    巧的是,隋玉的商队进了酒泉郡就遇到婆家一帮子人,快要秋收了,赵父和两个儿子来城里买镰刀,赵母和两个儿媳妇带着一群孙子孙女来城里买肉,秋收活重,不吃荤腥捱不住。

    小春红在买肉的摊子上遇见人,见周围的人似乎是跟赵母相熟的,她机灵地说:“老太太,我们主子让我来割二十斤肥猪肉,说要给你们送过去,怕秋收活重,累坏你们的身子。你瞧瞧,要哪块肉?”

    当着乡邻的面,这话让赵母脸上极有光。

    实打实称足二十斤肥猪肉,小春红领着赵家一群人去找商队。

    “啧啧,三弟妹都有这么多骆驼了?一两百头吧?”赵大嫂眼酸。

    “自家只有四十来头,租了四五十头,其他的骆驼不是我们的,是宋当家的。”小春红解释。

    柳芽儿看到这边的情况,忙去跟隋玉说,隋玉起身迎过来,她不失热情地挨个叫人,就连六个孩子也挨个喊一声,然后让小春红带几个孩子去买糖买糕点买肉包子。

    “娘,我本来还打算回村里接你跟我爹的,这下可巧了,你跟我爹直接跟我们走吧,也免得跟我同行的另一个商队久等。”隋玉说。

    “这可不行,弟妹,家里还忙秋收呢。”赵二嫂的目光落在一众奴仆和骆驼身上,她望着婆母,说:“弟妹手里人多,不如去家里住几天,帮我们收完地里的庄稼,我们再一道去敦煌帮忙收庄稼?”

    赵母不搭腔,她可做不了小儿媳的主。

    隋玉直接拒绝了,“我也急着回去忙我家地里的活儿,再一个,我更急着见我的孩子,我路上丝毫舍不得多歇,就是盼着早一日回家见男人抱孩子。”

    赵二嫂:……真敢说啊,急着见男人……也不觉得脸臊。

    “娘,家里的活儿要是离不了你们二老,不如你们在家多待一个月,等地里的活儿忙完了,让大哥二哥送你们过去?”隋玉问。

    “我们这么些人,一头骆驼和一头驴,走到什么时候去了,我们就不去了算了。”赵大嫂看隋玉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商队,她善解人意地说:“爹娘年纪大了,干不了多少活儿,强撑着下地还累坏身子,不划算。娘,你跟我爹随三弟妹过去吧,地里的活儿忙不开,我们花钱雇两三个人。”

    赵二嫂张嘴欲说话,但被赵大嫂狠掐了一把,她忍着痛没开口。

    赵母答应了,“那也行,我跟你爹的确是做不动了,你们花钱雇人,这个钱我跟你爹出。”

    每年去敦煌,走的时候,老三和老四都给她钱,赵母手里攥了不少,话也说得阔气。

    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赵大嫂拽着赵二嫂去铁匠铺找赵父,路上,两妯娌你一言我一语地呛话,赵大嫂指望老三两口子提携她的孩子,自然不愿意跟隋玉心生隔阂,而赵二嫂则是眼馋隋玉一家的好日子,她琢磨了半年,做梦都想过去顿顿吃肉,在吃饱喝足后再烤着火听小曲。

    等赵父和两个儿子从铁匠铺过去,小春红带着六个小孩也回来了,隋玉从骆驼背上拿下一匹粗布递给赵大嫂,说:“过年给孩子们做一身新衣裳,算是我和他们三叔的心意。”

    “哎、哎!”赵大嫂高兴,她果然没做错。

    接着,柳芽儿提来四条半腿长的干鱼和两小罐蜂蜜,隋玉把这些东西递给赵二嫂,说:“给家里添个菜,这蜂蜜比饴糖还甜,过年让孩子们甜甜嘴。”

    这下所有人都高兴了,几个孩子个个看这个三婶如看财神爷。

    “爹,娘,你们也别回去拿冬衣了,去敦煌了再给你们置办新的。”隋玉说。

    赵父赵母再没有不愿意的,二老被奴仆们扶上骆驼,两人腰板挺得笔直,头摇得像拨浪鼓,四处寻找认识的人。

    在隋玉处理家事的时候,宋娴带着奴仆已经置办齐了干粮,这边的事一了,商队立即出城。

    *

    敦煌城外,赵西平骑着枣红马带队巡逻,他朝东远远望着,算着日子,他觉得隋玉这几日就要回来。

    “老大,我们去旁处转转。”小卒笑着说。

    赵西平收回眺望的目光,说:“我跟你们一起。”

    待太阳落下地平线,天上红霞满天,巡逻兵即将收队进城,这时风里传来驼铃声。

    赵西平心中一震,一瞬间,握着缰绳的手心似乎泛出汗意,他心有预感,这次传来的驼铃声就是隋玉回来了。

    “你们先回。”他朝属下打个手势,说:“我再等等。”

    当晚霞散尽,天色昏了下来,东来的驼队踩着一丈多高的烟尘靠近城门,近了,赵西平认出了人,他驱马快速靠近。

    “你家赵千户来接你了。”宋娴笑着说。

    隋玉看到了,她蒙着面巾大笑,望着越来越近的男人,她快意地说:“我先走了,你们慢一步。”

    说着,她抖动缰绳,驱着骆驼快跑。

    “赵千户,我们回家。”她挥手大喊。

    赵西平调转马头,跟骆驼并肩快跑。

    有赵西平领着,隋玉进城没做登记,二人进城又出城,穿过民居跑过庄稼地,当冒着炊烟的客舍出现在眼前时,骆驼激动地“卜卜”叫。

    黑夜降临,夜色从东北边袭来,荒野即将被黑暗吞噬时,客舍里依次燃起火把,厨院里也亮起灯火。

    “舅舅,舅舅,快来,我提不动了。”小崽拎着半筐鸡蛋站在门口。

    隋良跑出来,猛然看见门外出现的人,他激动地大叫一声。

    小崽回头,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满面含笑地看着他,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激动大叫,又蹦又跳地冲过去。

    “娘!你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隋玉抱住他,又腾出一只手揽住隋良。

    第260章 一家三口

    隋玉憋着一口气,两手托起攀在身上的孩子往屋里走,嘴上忙活着跟端饭的客商、老牛叔、阿水、帮工、奴仆、猫狗一一打招呼。

    “殷婆,甘大甘二兄弟俩在后面,最晚再有半个时辰就回来。”

    “我先回来的,柳芽儿跟着商队一起走,马上就回来,梦嬷你出去迎一迎。”

    “呀,大黑!哎呀,小黑,你比大黑还壮了!猫官——让让,我别踩着你。”

    一直到走进仓房,人都隔在门外了,隋玉的嘴巴才闲下来。

    “猫官,大黑,小黑,过来。”赵西平点了点脚,唤道:“快来把碎鸡蛋舔干净。”

    半篮子鸡蛋摔成一地黄稀,揽都揽不起来,只能便宜猫狗了。

    “商队快回来了,大壮,你去跟二黑说一声,让他把第二进客舍的仓房打开,院子里多点几个火把。”赵西平吩咐,“顺便再往牲畜圈去一趟,让李木头多准备几袋精粮,黄豆、豆粕、碎米和金花草都备上,让骆驼今晚吃顿好的。”

    “哎。”大壮跑了。

    赵西平又去灶房一趟,看翠嫂和梦嬷在替换陶釜,烧水的陶釜已经架上火灶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去了隔壁仓房。

    一向活泼好动的小子坐在隋玉怀里,乖得像个蚕宝宝,恨不得吐出一口丝把他们母子二人裹在一起,看见门外的人进来,他抬头看一眼,很是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

    赵西平走进来,他看着隋玉,这才好好打量她一圈,比冬天那会儿瘦了些,又比去年回来时胖一些,气色也不差,看来这趟进关挺顺利。

    “我饿了。”隋玉看着他说,“但我不想起身。”

    “我给你端来。”赵西平意会,他出去一会儿,先后端来一盘刚出锅的蒸饺、一碗萝卜豆芽焖面、一盘酱汁焖鸡、一钵青菜薄粥。

    “先下来,让你娘吃饭。”赵西平说。

    小崽不情愿,但挨一眼瞪,他立马乖顺了,老老实实拎着板凳坐在隋玉腿边。

    隋玉笑看男人一眼,问:“你还忙什么?”

    “我不忙什么了,玉掌柜有事吩咐?”赵西平心情好,难得玩笑一句。

    隋玉拍了拍右侧的位置,说:“不忙什么了就来吃饭,你杵在那里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赵西平这才反应过来他也是需要吃饭的,忙累了一整天,他这时候却是感觉不到饿。

    “爹,你给我拿个小碗。”小崽见他往外走,忙喊一声。

    “跟我走。”隋良一把拽起他,“你洗手了?”

    “快去洗手,我在这儿等你们。”隋玉说,“身上的灰也拍一拍,我身上的灰都蹭你身上去了。”

    等一家人都坐下来吃饭时,薄粥已经不烫了,隋玉一口气喝半碗,解了渴才端碗吃焖面。

    小崽几次想说话,每每抬头就见他娘忙着嚼饭,他咽下到嘴的话,悄悄瞟着她。

    隋玉没注意,桌上的碗和盘见底,她听见外面响起驼铃声,是商队回来了。

    “我出去看看。”隋玉起身。

    她一动,屋里剩下的三人都跟着动。

    “对了,爹娘跟我一起来了。”隋玉这才想起来,她低头牵过小崽,说:“你阿爷阿奶过来了,待会儿记得叫人。”

    小崽乖乖地应一声。

    “主子,货都存进仓房里?”张顺问。

    “对,先搬进仓房,明天我再去整理。”隋玉牵着小崽走到赵父赵母面前,说:“饭已经准备好了,热水也烧好了,爹娘,你们是先吃饭?”

    “吃灰都吃饱了,还是先洗算了。”赵父拍拍身上的灰,说:“洗干净再吃饭,吃完饭直接躺床上。”

    “爹娘来得急,没带换洗衣裳。”隋玉偏头小声说。

    “那我找老牛叔和殷婆拿两身衣裳。”赵西平说,“爹,娘,你们先回屋,我待会儿挑水送过去。”

    小崽感觉他娘推他一下,他大声说:“阿爷,阿奶,我可想你们了。”

    赵父不相信,他也接受不了这么直白的话,含糊两句走了。

    赵母冲孙子笑笑,说:“我在家跟你哥哥姐姐们说起过你,他们都喜欢你,下次你娘再去长安,你跟我走,回去有伴玩,还比待在这儿更早见到你娘。”

    小崽咬下手指头,他抬头看他娘,见她笑着不说话,他眼珠子转了转,问:“我爹去吗?”

    “你去他就去。”赵母说。

    小崽倚着他娘,摇头说:“我爹跟我舅舅去,我就去。”

    “小机灵鬼。”赵母笑叹一声,说:“你跟着你娘吧,我回屋了。”

    “婶子,我送你过去。”隋良热情地大步走来,说:“你扶着我,天黑,小心崴脚了。”

    驼队和奴仆进客舍了,外面只剩母子俩,小崽踮脚搂住隋玉的腰,甜滋滋地说:“娘,麦子黄了。”

    “过两天我们喊上你爹和你舅舅,我们下地割麦。”隋玉说。

    “我今年种了好多好多胡豆,我剥了好多好多豆子,都晒干了。”

    “赶明儿赶上骆驼,我们拎上胡豆磨粉,我给你烙饼吃。”

    小崽重重点头,他拖着隋玉的手往下拽,小声说:“娘,你蹲下。”

    “怎么?要说悄悄话?”隋玉蹲下,她半搂着孩子,脸凑过去,转瞬,脸上落下一个湿漉漉的亲亲。

    “娘,我好想你。”小崽搂住她的脖子,抱得紧紧的,他悄悄说:“刚刚我是骗阿奶的,现在没骗你。”

    隋玉心里又酸又暖,但不想让小崽沉浸在这种状态中,她又下蹲一下,侧脸贴在小小的胸膛上,说:“让我听听,看你说没说谎。”

    “没有。”小崽言辞凿凿。

    “你心跳有点快。”隋玉说,“嗯……我再听听,好,它告诉我你没说谎。”

    “我肯定没说谎。”

    “嗯,你是个好孩子。走,娘给你洗澡去。”隋玉抱起他,问:“我给你捎回来的衣裳合不合身?”

    “合身,舅舅的也合身,爹爹的也合身。”小崽凑到她耳边告密,“舅舅说我爹像个变色的大泥鳅,他挨打了。”

    隋玉震惊,“你爹打的?”

    “嗯,把我舅舅打得嗷嗷叫。”小崽这会儿正义极了,打抱不平说:“我舅舅让我爹认错,他不认。”

    “然后呢?”隋玉问。

    “然后……然后舅舅出去了。”

    他一结巴,隋玉开始怀疑他的话,给小崽洗澡的时候,她又问几句,小崽编不下去了,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

    “你回屋穿上那身衣裳,我洗完澡我来看看。”隋玉牵他出门,说:“我就不信我的眼光会出错。”

    小崽颠颠跑了,隋玉用他的洗澡水先冲洗一遍,再让赵西平给她送一挑热水进来。

    “我跟你一起洗。”赵西平说。

    隋玉瞟他一眼,眉眼弯弯地笑了。

    隋玉先快速冲洗头发,罢了,她挽起头发坐进浴桶,骑跨在男人腰腹上,说:“做梦梦见我几次?”

    “你猜。”赵西平摁住她的腰,指腹细细捻着皮肉,倏忽一抬手,他从椅子上堆的衣裳里摸出一个小木片,说:“你梦到我了?”

    隋玉取过小木片,上面是她写的字,她笑着念一遍,转手抛去一边,另一只手搭在男人肩上,人凑过去小声说话,转瞬,靡靡之语消失在口舌之间。

    小崽自己穿好了衣裤,还套上刷洗干净的布鞋,他坐在床边等了又等,想下床走路又怕踩脏了鞋,几番试探,他决定脱了鞋出去找人,脚还没落地,门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

    赵西平用肩推开门,背着隋玉大步走进来。

    “哇!”小崽星星眼,他站在床上呱唧呱唧拍手。

    “小傻子。”赵西平揉他一把,说:“跟你娘先睡,我去倒洗澡水。”

    隋玉坐进被窝,小崽忙着穿鞋,他直挺挺站在床上,有些害羞说:“娘,你看。”

    “我看看。”隋玉认真看一圈,说:“你舅舅说谎了,你一点都不丑,可爱死了。”

    小崽笑开了嘴,“我姑姑也说我好看。”

    “你姑姑有眼光。”隋玉给他脱下鞋,说:“来,躺我怀里来,让我抱抱你。”

    “娘,你是不是也想我了?”

    “那肯定了,我天天想你。”隋玉亲亲他,说:“我给你带了一根野猪牙,还有大半箱大鲤鱼,还有甜甜的蜂蜜,对了,还有一大罐桑果干,我看见什么都惦记着给你带回来,你说我想不想你?”

    “想!”小崽眼睛放光,他躺不住了,一个扭身爬起来,嚷嚷着想去看野猪牙和大鲤鱼,还有甜甜的蜂蜜。

    “躺好。”赵西平从门外进来,说:“外面天黑了你没看见?”

    小崽一蔫,他扭着手又躺下。

    隋玉瞪男人一眼,低头看小崽气鼓鼓地撅着嘴,她又觉得好笑。

    “明早再去看,今晚我给你们讲故事。”隋玉枕着胳膊,说:“我们从太原郡回来遇见山匪了,山匪长得青面獠牙,身形壮硕,走一步山跟着抖三抖……”

    赵西平:……白紧张了。

    然而一夜过后,他捧着沉甸甸的青铜剑愣了神,赵西平看着隋玉,问:“你还真遇到山匪了?”

    “对啊。”隋玉落座,“除了那些夸张的形容,其他都是真的。”

    赵西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剑,他手握剑柄拔开剑鞘,刀已开锋,刀刃锋利,刀刃上闪过的冷光刺得他眼睛疼。

    “如何?”隋玉问。

    “是把好刀。”

    隋玉翻个白眼,说:“人家是剑。”

    “是把好剑。”赵西平纠正。

    “送给你。”隋玉把剑推给他,说:“我用不上,你拿去防身。”

    “不不不。”赵西平还没考虑清楚,他下意识拒绝了,他把青铜剑推到隋玉面前,说:“我用什么剑都能防身,这个更适合你拿着防身,供在家里也行,不,当个传家宝传下去,你给你自己写卷个人志,这是我们后辈子子孙孙的荣耀。”

    隋玉被这番话哄得合不拢嘴,她摩挲着剑鞘,问:“真不要?”

    “真不要,太重了,不适合日常佩戴。”赵西平搂着她,佩服道:“玉掌柜,你厉害了啊,这可是皇上赏的。”

    “羡慕吧?”隋玉得意。

    “羡慕。”赵西平点头。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厉害?”隋玉托着腮问。

    “特别厉害。”赵西平很是捧场,“比我还厉害,有勇有谋。”

    隋玉笑得嘴巴要咧到耳朵根,她哈哈大笑,手指一勾,说:“来,让玉掌柜亲一下。”

    两人刚亲上,小崽兴冲冲跑进来,门半阖着,一推就开,门开他傻眼了。

    赵西平慌张要逃,他退后两下,却不料隋玉迎上前结结实实亲了一个。

    “过来,让娘亲你一下。”隋玉招手,“发什么愣?只许我亲你,不许我亲你爹?”

    小崽使劲摇头,他看了看他爹,大声说:“我爹脸红了。”

    “瞎说。”赵西平利索起身,他快步出门,说:“我当值去了。”

    赵西平像是被马蜂蛰了似的逃跑了,小崽哈哈大笑两声,他蹦到隋玉身边,窃窃地问:“娘,我爹是不是害羞了?”

    “为什么害羞?”隋玉笑着问。

    “他都那么大了。”小崽胡乱比划一下,刚要抬腿往隋玉身上爬,他突然愣住了,这会儿反应过来,说:“我爹该去找他娘!你是我娘!”

    隋玉先是大笑,她撸了撸小孩的脑袋瓜,说:“你头发太长了,待会儿我给你修剪一下。”

    “好。”小崽又想起其他的事,他拽着隋玉往外走,说:“娘,你带我去看长长的野猪牙和大大的鱼。”

    “等一等。”隋玉拉住他,她正色解释:“我跟你爹是夫妻,他是夫,我是妻,所以我俩可以亲嘴,也可以睡在一个床上,有我又有他,才有你的出生,我亲他就像我亲你一样正常。这世间,除了爹娘

    能亲你,也就你以后的媳妇能亲你,明白吧?同样,你阿爷阿奶能亲你爹,我也能亲他。”

    小崽能听懂,他也能接受,不过他纠正说:“舅舅也能亲我。”

    “对,是的。”隋玉亲他一下,说:“你爹大了,让人知道我亲他,他会害羞,所以今天的事我们不告诉旁人,也不告诉舅舅,能不能做到?”

    小崽郑重点头,还伸出小指头拉勾。

    “这是独属我们一家三口的秘密。”隋玉神秘兮兮地说。

    这话一出,小崽来了劲,他反过来叮嘱:“不能让舅舅知道。”

    “行。对了,小崽,我们再约定一个事。”隋玉教他,“以后进门,如果屋里有人,我们先喊一声,或是敲敲门,不论是进你舅舅的屋,还是去找你阿水姑姑,找阿羌或是花妞也如此,你进门前要先喊一声。你看,你今天撞破我跟你爹亲亲,你爹是不是就害羞地跑了?他若不是你爹呢?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嫌弃你莽撞?”

    小崽支吾着不出声。

    “我现在在跟你说我们一家三口的秘密,若是大壮突然推门进来……”

    木门应景地咯吱一声,小崽警惕地回头,见门外没人,他不放心地探头出去看,确认没人才关门进屋。

    隋玉笑看着他。

    “好。”小崽答应了,“娘,你带我去看野猪牙。”

    “走,有两根呢,你一根你舅舅一根。”隋玉起身跟他出去。

    走出门,小崽看见大壮,他有些疑神疑鬼,怀疑大壮是不是进去又走了,毕竟他经常这么干。

    “娘,我也要教大壮进屋前要喊一声,还有舅舅,阿水姑姑也要,她不能偷看我换裤子。”小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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