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解脱
安嫔还从未穿过这般艳的桃色旗装。
她今日特意戴上了最为贵重的点翠嵌珠钿子头,旗装上绣着一簇簇盛开的淡萤色紫薇花,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花,又被称作银薇。她似乎已经知晓,被请来承乾宫并非喜事,却还是盛装打扮一番。
承乾宫正殿内,康熙坐在宝座上,蹙着眉头打量行着蹲安礼的安嫔。
帝王并未叫起,反而斥责:“贵妃病重,你竟穿得这样张扬。原先朕还不信宫中流言蜚语,如今却觉着实在并非空穴来风!”
安嫔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涩,扯着唇角笑道:“嫔妾这不是想要吸引皇上的注意嘛。再说了,宫中流言蜚语做不得真,自然是有人嫉恨嫔妾,刻意为之。说不准,还是贵妃反过来污蔑呢。”
康熙冷笑一声:“你是什么身份,也值得贵妃来污蔑。不说旁的,六月初你来承乾宫请安可有其事?”
“嫔妾是来过。”
“来给上位请安,便出言尖酸刻薄,说人‘上了年纪,不能生育,趁早叫佟家换个女儿进宫’?”康熙负手起身走到安嫔面前,不等回话,便伸手拔了她钿子头上的一朵紫薇大簪,“这是从前你入宫朕特意命人打造的,如今你却不配用它!”
没有了大簪固定,点翠钿子歪落,安嫔用心藏好的白发也随着青丝披散下来。
她依然不慌不忙道:“皇上既然已经认定,何必再问嫔妾呢。嫔妾只不过是一时情急,想要为两位犯错的哥哥寻个出路罢了,没成想所托非人……”
安嫔说着,含着幽怨看向佟佳氏所在的东次间。
康熙怒极反笑:“你还有脸提那两个不中用的哥哥!铁岭李氏出过一位‘抚西额驸’李永芳,得余泽荫庇五十余年,如今凋零至此,足见孙辈有多不中用!”
“既然说到了,朕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两位好哥哥——李荣宗、李耀宗二人私挪公用,与你阿玛刚阿泰一般,都是不可信任的阴险狡诈之辈,朕绝不会再重用。只是罚没家产,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可你偏要多此一举,如今害得贵妃卧床重病,若她出了半分闪失,朕要你,还有你两位哥哥们一同陪葬!”
见安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康熙彻底生了怒意。
他心中很清楚,昔年刚阿泰任职宣府总兵官,是因为御下不严,才会摊上了侵吞饷银案导致罢官。可他今日还是将李氏父子一同打为“阴险狡诈之辈”。
这其中,不只是对铁岭李氏有不满,亦有对汉臣降将的不信任在作祟。
只因抚西额驸是明王朝头一个投降的降将,为了叫天下汉人不觉得寒心,才会优待至今。
安嫔也早就看透了帝王冷酷无情的这一面。
听到这些话,她丝毫不惊讶,反而打从心底舒了口气,畅快起来。
两位兄长寄来的无数封家书,就像一把把尖刀刺在她心头,日日滴血,足有八年之久。今日终于被她寻到机会,可以出了这口恶气,如何能不欢喜。
好在,三哥哥李显宗并未插手此事,只默默做他的世管佐领。也算李家这一脉留后了。
安嫔心中诸事落定,不发一言深深叩首。
这个头是对着佟佳氏磕的。
康熙由着她磕了头,冷笑一声:“梁九功,传朕旨意,即刻降李氏为官女子,押送回咸福宫配殿,备鸩酒一壶、白绫一条,由慎刑司派人日夜看守。朕要她时时刻刻悬着心,祈求贵妃平安无事才好!”
安嫔被押走了。
但她并不会祈求佟佳氏平安无事,她巴不得借这件事两腿一蹬,魂归故里,好回到她能自由策马、漫山打猎的关外去。
……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景仁宫。
赫舍里正与胤礽说着佟佳氏的病情,闻言默了半晌,叹息一声:“安嫔看得深,却想不开,到底还是钻了死胡同。”
胤礽也惋惜道:“佟娘娘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暂且想不开的时候,便不要去看那么多。外界纷杂干扰,只需内窥本心便能得一份宁和。”赫舍里拍了拍儿子的手,“额娘只希望你能在风雨来时,停下来好好吃饭睡觉,便总有雨过天晴,重新启程的时候。”
胤礽翻过掌心,将刚剥好的核桃仁放在赫舍里的手心:“儿子明白,多吃多睡多动弹,这些年向来如此。”
赫舍里不免弯了弯唇。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胤礽便要去文华殿听汤斌授课。
赫舍里看着儿子出了前院,斟酌片刻道:“安嫔请求回关外,曾被皇上拒绝过一次。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本宫觉着或许重提此事,皇上会愿意放一批人出宫去。”
康熙一向是个聪明人。
安嫔有求死之志,他应当也能窥出一二。即便只是为了后宫安定,他也会重新考量一番。
只是,这话此时不能由她来说。
赫舍里看着窗外的木香爬藤许久,才吩咐夏槐:“梳妆吧,本宫去翊坤宫亲自接了四公主,一道探望贵妃。”
*
承乾宫主位心力交瘁,需要静养,因而不见六宫前来请安的一众妃嫔。
赫舍里到时,宫内愈发显得寂寥清静。
东暖阁内,佟佳氏刚醒不久,只用了小半碗稀粥,便摆摆手叫栀子将午膳都撤了。栀子红着眼,知道主子这是口里发苦没胃口害得,只连忙抹去眼泪应一声,将炕桌和吃食都撤下去。
塔娜进了殿内,闻到一股苦药味儿,再顾不得其他,快跑几步扑到佟佳氏床边。
“额娘——”
佟佳氏怔愣片刻,眼中便溢出藏不住的欢喜:“塔娜,你怎么跑来了?”
塔娜跪在脚踏前,小心翼翼地虚靠在佟佳氏怀中:“额娘伤心,不想见我,但……我实在想额娘了。”
佟佳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这应当是郭络罗氏寻的说辞。
她也不戳破,只抚着塔娜的脑袋:“额娘怎么会不惦记你呢,只是这样的状态,不仅照料不好你,还会惹得你伤心。额娘不愿。”
母女两人好好互诉衷肠一番,前些日子被谨嫔离间的生疏和隔阂便烟消云散了。
赫舍里只在外头明间呆着,不去打搅。
又过了一会儿,塔娜红着眼睛从里头出来,不好意思地福身道:“皇额娘,是我一时话太多了,耽搁了时间,额娘请您进去说话。”
赫舍里笑了,摸出两块绰科拉递给她:“你二哥最喜欢吃这个,说含在口里就能叫人欢喜。好孩子,去吃吧,皇额娘与你额娘说会儿话。”
四公主点点头,谢恩出去了。
东暖阁只剩下赫舍里与佟佳氏二人。佟佳氏靠坐在床上,笑道:“我便知道,唯有表姐才会想方设法将塔娜带过来。”
这一声表姐,叫赫舍里一瞬间生出几分恍惚,也就自然而然坐在她身旁,帮她掩了掩夹被:“你都知晓谨嫔背后的小心思,也不生她的气吗?”
“郭络罗氏待我,固然是有几分叫人心寒。”佟佳氏无奈摇头,“但塔娜是个顶好的孩子,只希望我走之后,她也能如从前一般过得好。”
赫舍里叹息:“有亲额娘照拂自然是好,可你若走了,四公主还能心无嫌隙与谨嫔做个相亲相爱的母女吗?那你未免也太看轻自个儿在四公主心中的份量了。”
佟佳氏一怔,似乎从未想过,女儿的心境也会因此变化。
赫舍里又拉过她的手:“方才去翊坤宫,我冷眼瞧着,四公主与谨嫔生分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作对之象。你留她们在一处,反而徒添怨气。”
因生死大事生出的怨怼之心无从可解,时间久了,那点母女情分怕是全都耗干净了。
佟佳氏反握住赫舍里的手:“我身在其中,辩不分明,还请表姐帮我。”
赫舍里便将自己的打算与她一一说了。
未经册封的后宫女人若不适应宫中,可以发还母家,甚至另行自嫁,这都是满清旧有的习俗;便是册封过的嫔位及其以上,也可以经由皇上特许开恩,或是因罪驱逐出宫。
赫舍里想要将敬嫔、端嫔、谨嫔、以及下头几个经年见不到圣颜,又不适应紫禁城的贵人庶妃都放出去。
佟佳氏忽然开口:“那刚刚降位的李氏呢?”
“她怕是不能了。”赫舍里怔了片刻摇头。
李氏已经降位,逃不过毒杀这一条路。而敬嫔她们,也是因为有李氏在前头,才能有放出宫回到母家的机会。
只看她们怎么选了。
佟佳氏有些唏嘘,又应承道:“此事由我来跟皇上提是最好的。若能叫宫中少几个我这般的,叫塔娜活得更快活些,便也值当了。”
……
次日夜里,佟佳氏的病情再度恶化,已经撑不住多久了。
她费力睁开眼,伸手覆上康熙的脸颊,将自己的临终遗言明晃晃摆出来:
“臣妾走后,还请皇上送李氏一场体面,臣妾的病在心,不能全赖她。至于她两位哥哥,这些年对她多有苛求,两年前更是将她的侧室生母也逼死了,宫中许多人都听过……皇上,便按规矩严惩吧。”
“再有,自从十六年之后,后宫中就再未有女子放归母家了。还请皇上依照大清祖制,放些人回去,就当……为臣妾祈福了,好吗?”
这些事,康熙近日来也会时时想起。
李氏要拉着母家两个哥哥一道求死,到底瞒不过他的耳目。
说来,李耀宗、李荣宗着实可恶,这些年多有书信羞辱、并以李氏生母安危胁迫,要她争宠。康熙本就打算放任这兄弟二人被连坐。
如今佟佳氏提起了,他便沉声应道:“朕都答应你。这些都是小事,旁人的事,你就不为自个儿求些什么吗?”
佟佳氏笑了笑:“佟家和四公主自有皇上庇护,无需臣妾担心。”
只是四公主再无额娘在侧,要学着独个儿应对万事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眼皮却越来越沉,直至抚摸着康熙的手彻底落下去,终究是大限到了。
夏夜的凉风穿过撑起的窗扇,吹入暖阁内,带来一阵奇异的海棠花香气。
佟佳氏死在康熙怀中,走的十分平静。
*
七月十一一早,宫中又挂了白。
承乾宫怡贵妃早逝,皇上心中悲痛,为替贵妃祈福,特意开恩放归一批宫妃,连同康熙十年入宫的敬嫔都送回关外完颜氏家中。
谨嫔郭络罗氏尚未行过册封礼,便不能算是正式的嫔位,也以贵人的位份,一道被发送回盛京郭络罗家,交到她阿玛三官保手上。
四公主沉浸在佟佳氏早死的悲伤中。她知道额娘郁结于心,却一直未能帮着早些走出来,因此耿耿于怀。
郭络罗氏同意出宫,也是因女儿“亲养母不亲她”的态度寒了心。
叫赫舍里意外的是,端嫔却不愿回到抚顺董家。
她福了福身道:“嫔妾不比几位妹妹,在家中并无立足之地,还是留在宫中吧。”
这事本就是出于自愿,赫舍里点头应了,康熙便也随端嫔去。
接下来,就要定下怡贵妃的谥号、丧仪规制、佟家是否要推恩封赏等诸多事务。桩桩件件极其繁杂,康熙索性去了景仁宫,与赫舍里商议起来。
“朕打算追封表妹为皇贵妃,谥号定为温怡,如何?”康熙在纸上落下这二字。
赫舍里想了想,在怡字边上,写下一个“懿”。
“佟妹妹生时碍于祖宗规矩,不能用这个字,如今已经薨逝,她当得起。还请皇上为她定谥号为‘温懿’。”
康熙点头应下:“就听舒舒的。将温懿皇贵妃的梓宫葬于景陵,朕会亲书悼亡诗祭奠。”
“另外,还有佟府推恩的事儿,皇上可莫要忘了。”赫舍里不等康熙说,便主动提出来道,“到底是皇上的母家,皇贵妃孝期一过,又有府中二小姐进宫,莫要叫人看轻了他们。”
康熙叹道:“也没人敢看轻佟国维的女儿。只是朕念着额娘与表妹,少不得想要推恩佟国维为一等承恩公,授予诰命,世袭罔替。再有就是——”
“佟家这一脉,朕想要抬入满洲镶黄旗。皇后觉着如何?”
赫舍里能觉得如何。
皇上亲政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将佟养真一脉从汉军正蓝旗抬入上三旗,这回直接入了满洲上三旗,无非就是想要抬高生母家族地位,以期进一步巩固皇权罢了。
她难道还能拦着,唱反调吗?
自然是盛赞一番,附和两句了。
不过,赫舍里话锋一转,也打算借此为自个儿谋些利好的事。
“说到这里,臣妾不免想起来,此番为佟妹妹祈福,宫中嫔位空悬,妃位也只有三人,皇上您看,是不是也施恩后宫,大封一次呢?”
康熙想了想,点头应道:“嫔位之中唯有僖嫔诞育一子还未得晋升,她入宫多年又很是本分,便晋为僖妃吧。另外,章佳贵人有十三阿哥和八公主,给个嫔位也不为过,封号就定为‘敏’字。余下的——”
康熙想了半晌,忽然记起这几年每日都会来养心殿外请安磕头、尽力讨好的八阿哥胤禩。
这是个心眼很多的孩子,康熙不算喜欢,却很受用。
于是他道:“八阿哥生母如今还是个常在?”
赫舍里没想到帝王会突然提起这个人,微怔之后,点头道:“是,觉禅常在一直住在延禧宫。”
“八阿哥聪颖孝顺,朕看在孩子的份上,就给觉禅氏个机会,封为嫔吧。”康熙觉着再想不起来任何人,摆摆手道,“还有多的空位,舒舒看着办便是,你做事朕一向放心。”
觉禅氏靠着儿子得了个嫔位,赫舍里便打算抬七阿哥的生母戴佳氏上来,也晋做嫔位。
戴佳氏出身比觉禅氏高出不少,同样生的是阿哥。
康熙没道理拒绝,便要内务府拟定这二人的封号,择日下诏。
没过几日,长春宫僖嫔诏封为僖妃,戴佳常在为成嫔,延禧宫觉禅氏为良嫔。
后宫中经此一遭,变成了一位宁贵妃,惠、宜、荣、僖四妃,外加端、成、良三嫔的上位局面。
六宫主位已满,康熙便没叫成嫔和良嫔挪窝,只从东西配殿搬去了后殿正殿居住。
*
赫舍里这头忙过了,便打算去送一送安嫔,不,如今该唤作李氏。
咸福宫地处六宫西北角,又因主位是蒙古嫔妃,皇上寻常都不会过去。赫舍里坐着步辇到时,正瞧见里头的慎刑司嬷嬷疾声厉色,请李氏喝下毒酒。
李氏没应,只反复追问一句:“李荣宗、李耀宗死了吗?”
奴才们哪里知道这些,还当她是不愿遵旨,越发急迫地想要叫李氏赴死。
赫舍里蹙眉,进了门道:“好歹是伺候过皇上的主子,如何能这般对待。你们都出去,本宫有话与她说。”
屋里走干净了,李氏便不必再挣扎。
赫舍里叹息:“你放心,有温懿皇贵妃临走前帮你说了话,这会儿,你那两位‘好兄长’已经因贪污一事被问斩,他们的家人也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了。”
李氏双眼蓦地红了,跪地叩首道:“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贵妃娘娘。”
赫舍里将人扶起来:“你三哥哥还好好的。李家不会真的倒下去。”
李氏便露出了这几年都未有过的笑容。
她即便贬作官女子,今日穿的也依旧是那身绣了紫薇花的旗装。红的衣裳,红的唇,喝下鸩酒之后,又流出了红的鲜血。
她也不管那些血迹,靠坐在桌边,抚摸着身上的刺绣,仰头看着赫舍里笑了。
“紫薇花从五月盛放,一路开到八月,嫔妾最是喜欢。从前皇上说,花无百日好,嫔妾这朵紫薇却定能有百日红。昔年桩桩件件的承诺,皇上怕是都忘干净了吧。”
“只怪嫔妾从梦里醒的太晚,终究是来不及。”
“娘娘,敬嫔她们……应当自由了吧?”
*
赫舍里从咸福宫回来,便一直有几分魂不守舍的。
八月的天,正是紫禁城最热的时候。赫舍里仰头看去,成团的云高悬在蓝天之上,一动也不动地杵着,叫人觉着悠闲自在。
她就这么坐在前院的树池子边,盯了小半个时辰。
胤礽从外头进来,猫着腰将冰凉的双手覆上她眼前:“额娘猜猜我是谁?”
赫舍里回神,笑得欢喜:“满宫上下,还有哪个小猢狲敢喊本宫额娘呢。”
胤礽便松了手,挨着赫舍里身边坐下,与她肩并肩一起看云:“额娘说的是,下回儿子得称一声‘皇后凉凉’。”
这一句话彻底叫赫舍里开怀笑起来。
她记起儿子小时候“额凉额凉”地喊,总是像个糖团子一般撒娇叫唤,叫人欢喜又好笑。那时她还疑惑,不知这孩子口音像了谁。
如今,也只有特意逗她开心时能听到了。
胤礽剥了个橘子,跟赫舍里一人一半地分着吃起来。
“听夏槐姑姑说,额娘这几日喜欢看云?”
赫舍里垂眸笑着,便知儿子来意。她点头道:“夏日的云瞧着人心里舒坦。额娘在想,李氏饮了鸩酒之后,不回关外、不当李家女儿,只做这么一朵云也是件乐事。”
胤礽笑着赞同:“额娘高见。等下雨了,就又能落入大地滋润万物,再随之蒸腾重新变成云。如此往复无穷乐也。”
赫舍里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新鲜得不行:“你从何处学来的?”
胤礽也说不上来,只不过脑子里就这么认定的。
于是笑着挠挠头:“听法兰西传教士白晋讲的,他还会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额娘若是感兴趣,儿子一一讲给您。”
赫舍里很高兴儿子愿意跟自己分享生活,也很欢喜于接触新事物,应一声:“好。你说什么额娘都仔细听着。”
胤礽这些日子被大阿哥刁难了好几次。
康熙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这态度叫太子爷有些忌惮,也便没有实打实的反击回去,只嘴上打个机锋,占占便宜。
今日只与额娘坐这一会儿,他的心就静下来了。他不由笑起来,也不知到底是谁来安慰谁。
赫舍里忽然开口讲起了心事:“从前,李氏总是穿着紫薇刺绣的旗装,额娘还当她喜欢紫薇花。那日去送她却明白了,她曾经或许喜欢,可是后来,皇上承诺她花有百日红的时候,紫薇便成了她过不去的执念。”
说到底,帝王于情爱上的承诺怎能当真呢?
紫薇花象征着沉迷之爱。
倒真是有些像了从前的李氏,沉醉于玄烨的空口承诺中,无法自拔。
赫舍里摇了摇头,以此事暗自警醒自个儿:往后步步难行,她不必再对玄烨留情分。
胤礽默了片刻,忽然说:“额娘,您也有执念吗?”
赫舍里愣住,看着面前这双与自己六分相似的凤眸,张了张口没说话。
若说她有执念,便是保成了。
否则也不会活到今日。
见她不答话,胤礽也没逼问,笑着自顾自道:“这世上不止云是自由的,风雨雷电,暖阳晴空,山间鸟兽鱼虫,闲花野草都能得两分自在。只不过,这一切都脱不出四时更迭,生老病死的规律去。”
“既然总在规则之内,儿子便觉着,不囿于心才是件顶好的事。”
赫舍里不免笑起来。前阵子因着温懿皇贵妃的事儿,她还语重心长教导保成呢,今日反倒被上了一课。
这些话,她很受用。
赫舍里才要感叹几句,便见胤礽笑得神清气正,又道:
“无论额娘有什么执念,儿子只希望您的心能得大自在。其余万事,都有儿子在前头呢。”
第62章 还击
八月末,钦差大臣索额图带着四十名随员,二百余名护卫抵达了大清与沙俄的交界处——尼布楚城。
随后,沙俄派出的俄戈洛文也到了。
这场尼布楚城的谈判,有康熙当年看中的法兰西传教士张诚作为翻译,全程随同。
直至从谈判桌上下来,回到住处,索额图才臭着一张脸骂道:
“这帮脏心肝的东西,见我大清在东北边境没有精确的舆图,就打量着多占便宜呢!幸而太子爷有先见之明,特意叫我禀奏皇上,请求张诚随行,才没着了罗刹的道。”
张诚是南怀仁之外,最为精通那些个天文仪器的,对什么经纬之事自然也就比索额图了解许多。
索额图想到这些,当即写了奏折,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师去。
九月初,索额图与沙俄陆军大将费要多罗在尼布楚城签订边界条约时,那道折子送到了康熙手中。
养心殿东暖阁内。
康熙与胤礽对坐,将折子上的事儿简略告知之后,夸赞道:“做的不错!朕都没想到,张诚跟去还有这般用途。”
胤礽笑了笑:“儿子这都是误打误撞。不过,大清从这事儿上也该吃一堑长一智才是。”
康熙眼中带着欣赏之色:“怎么说?”
“没有精确的舆图,就容易在领土纷争和军事对战时处于被动。”胤礽垂眸,斟酌着措辞,“儿子跟随白晋学习西洋奇巧时,听他提起过经纬度法。汗阿玛不妨就叫他们试试,将经纬度法教给绘制舆图的人,好重新完完整整地绘出我大清的疆域。”
“如此一来,定然寸土都不相让虎视眈眈之人。”
这话不止是针对沙俄罗刹军,更是在暗示试图统一全蒙古的博硕克图汗噶尔丹。
从康熙二十七年起,噶尔丹引兵三万东征喀尔喀,便已经将野心正大光明地摆在台面上。
喀尔喀首领此番落败,南下投附大清;
准噶尔内部却也出现了纷争。
大后方的策妄阿拉布坦(噶尔丹侄子)谋划政变,叫噶尔丹不得不停战返回营地。此后,策妄阿拉布坦率领部下西逃,召集了准噶尔的散民巩固势力,也算是控制了准噶尔部天山以北的领地。
噶尔丹就此被暂且限制在了漠北、漠南地区活动。
即便暂且解除危机,噶尔丹势力还是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成为了康熙最大的心病。
帝王不免点头道:“你说的极是,再不能容忍这些狼子野心之人进犯我大清。你说的那个经纬度法,朕似乎也听南怀仁提过一二,且细细说来,若舆图果真能成,朕便承诺你想做的任意一件事!”
胤礽闻言弯了眸,伸出小指道:“那拉钩。”
康熙哼笑一声,还是伸手从了他:“兔崽子,朕决不食言。”
食不食言的,还是拉钩心安些:
要不是怕汗阿玛生气,他简直想立个字据。
胤礽这般想着,言笑晏晏与康熙将经纬度法、连同自个儿一些新想法都说了一遍。
*
康熙最终采纳了胤礽的提议,命南怀仁、白晋等人将经纬度法施行下去。
与此同时,《尼布楚条约》签订完毕,条约诸内容也传回了京师。
索额图这桩差事办的真不错!
他听了赫舍里与胤礽的双重提点,额外要求沙皇俄国切断对噶尔丹的支持援助,枪炮兵器同样不许供给。
沙俄忌惮惹恼了大清,会耽误双方的贸易往来,索性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景仁宫内。
赫舍里笑着夸了一句:“布里亚特蒙古如今已经臣服于沙俄,噶尔丹想要一统蒙古的野望,怕是到此为止了。”
只是,大清与噶尔丹之间的征战,怕是明年就要开启了。
赫舍里思索着,该如何叫胤礽避过前世的坑;
而胤礽则在琢磨着怎么坑大阿哥一把。
母子俩对面而坐,过了半晌,胤礽先开口问:“额娘可留意过,最近延禧宫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奇怪之处……
赫舍里想了想,倒是记起一桩来:“惠妃近来一应吃穿用度都比从前节俭了许多,她从前喜欢的那些个金玉首饰也不见戴出来了。另外——”
赫舍里递了个眼神给逢春。
逢春便了然,接话道:“前些日子,奴婢去送今年中秋节给各宫的赏赐时,发现延禧宫正殿内的布陈也简陋许多。惠妃娘娘是喜欢显摆的性子,恨不得将好的都摆在多宝阁上,如今,倒是只剩下早年皇上赏的几样物件了。”
赫舍里点头看着胤礽:“你问这些,莫不是察觉了什么事?”
“倒也不算什么大事。”胤礽望着茶碗中澄净的茶汤,笑得漫不经心,“只是近日京师内,有一位唤作洪昇的戏曲家刚创作完成一部《长生殿》,要在孙公园戏楼里头演上一场。儿子本想请了阿玛额娘一道微服,前去看个热闹,没成想却被人包场了。”
赫舍里便也笑了,啜茶之后问:“是大阿哥?”
胤礽点头:“儿子还当大哥是家底殷实,才会豪掷千金,请京师各界名流的夫人们听戏。没想到,原来都是惠妃娘娘的体己钱。”
赫舍里心道,这哪里只是花了些体己钱的事。借着一出新戏,将京师名流家眷全都请过去,不就是想要结交拉拢朝臣吗?
大阿哥还真是胆子正。
也是,他这些年尚书房用功苦读,虽然进度比保成稍微逊色一些,靠着努力却也甩下了旁的兄弟不少。这又是个天生长于骑射的料,布库房里常常能听闻大阿哥又胜了一众兄弟和谙达的夸赞。
他能文能武,尤其武技更胜一筹,性子也相对直莽一些。
这便叫玄烨很满意。
——没有什么比一个有能力有野心,却谋略不足的长子,能更叫帝王用着放心了。
赫舍里哂笑道:“这些年,你汗阿玛多少纵得大阿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与你作对没什么,可是想要偷偷从皇上手里分权,这就是自讨苦吃了。”
她顿了顿,看出胤礽想要整治大阿哥的心思。
又道:“今日是初一,你汗阿玛定然要留宿景仁宫。届时,额娘会跟他提起这出《长生殿》。索额图怕是混不到名额进去的,但皇上想去,佟家的人还能看着吗?你就只等着去戏楼里头,看这一出好戏便是。”
胤礽确实私下里已经先寻过索额图,要他想法儿弄帖子来。只可惜,大阿哥跟防贼似的放着索额图一党,根本寻不到机会。
这才来叨扰额娘。
他不好意思挠头笑着:“辛苦额娘为儿子操劳了。”
赫舍里便佯嗔他:“这算什么操劳,你当额娘的身子是易碎的水晶盏吗?”
“不过,这事儿虽严重,也别指着能一举扳倒大阿哥。他是除你之外,皇上最看重的长子,若非三番五次犯下欺君罔上大错,皇上不会真的弃了这枚棋的。”
胤礽点点头:“额娘放心。本就是想给个教训,叫大哥稍许安分些。”
成日里蹦跶着寻他的不是,也实在烦人。
胤礽从小被赫舍里用心教养,本就不是个怕事的人。
先前大阿哥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他只是看着康熙的眼风暂且忍一时。如今大阿哥自个儿犯了这等大错,撞到他手上,必得狠狠地还回去才是。
*
深秋的夜降临得早一些。
景仁宫内掌了灯,膳桌上则按照赫舍里的吩咐,备下康熙爱用的牛羊肉铜锅子。照旧是鸳鸯锅,一半红汤一半白汤,康熙用着胃里暖了许多,神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索额图前朝差事办得好,康熙也愿意对她们家不吝夸赞。
赫舍里招手,叫奉完茶的宫女都退出去,半身前倾笑道:“皇上既然都这般夸奖了,那臣妾就厚着脸皮讨份恩赏吧。”
康熙挑眉:“舒舒且说。”
“索额图官居领侍卫内大臣已经足够,算是赏无可赏了。皇上不如嘉赏臣妾一回,也算是母家荣耀了。”她难得露出几分俏皮劲儿,“臣妾听闻,京师最近有一位戏曲大师洪昇,写了一出《长生殿》十分了得,过几日就要在孙公园的戏楼里头初演。皇上,不如带着臣妾微服出访,去听戏吧?”
康熙从前也曾微服数次,去过几次明珠、索额图和遏必隆府中,不过那都是好些年之前了。
他有些怀念地叹了一声,笑道:“长生殿?听这名字倒是有几分意思。也好,朕有多年没有看一看这京师内的繁华盛景了,便带着舒舒一道同游。”
去孙公园戏楼听戏的事儿,很快就被康熙交给了佟国维去办。
“毕竟是宫外的事务,梁九功多有不便,便只好要舅舅代劳了。”
康熙这么客气,佟国维便越发恭谨,将此事应承下来退出养心殿,免不得叹息一声。
大阿哥邀人看戏的帖子,同样也递到了他几个儿子的夫人手上。还好,他严令喝止,没叫佟府陷进这场大戏里头。
如今,既然有人要捅到皇上面前,他索性还是不插手的好。
佟国维忙忙张张出了宫,便另寻法子,高价收取旁人的帖子去。
*
十一月初三,一早日头晴好,康熙带着赫舍里微服出宫去看戏。
原本胤礽也想跟着一道,但赫舍里却觉着,他不在场大阿哥或许才能罚的更重一些,索性也就作罢了。
孙公园大戏楼称得上是京师四大戏楼之一。
来往相迎的都是王孙贵族,里头的伶人也是整个大清朝响当当的角儿,就连待客的茶水也是走了路子特意运送回京的御用贡茶。
因此,戏楼的票价自然水涨船高,金贵得很。
康熙今日只穿一身蓝色暗花缎常服袍,赫舍里则穿了套汉人女子的杏色云锦袄裙,发髻低低地挽着,乍一瞧,还真像那么回事。
佟国维将这二位好生送进戏楼的二层雅室内,便在僻静处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来。
今日这差事不好当啊!
没过多久,四面合围的戏园子中央,便有伶人们登台了。
一出《长生殿》正式开演。
康熙此时心思都在戏曲上头。
听了一会儿,笑着与赫舍里道:“舒舒来之前未说过,这《长生殿》讲的竟是唐明皇与杨妃的情爱纠葛。”
赫舍里先前也不知道。
这会儿听着戏,却觉着极是讽刺——
【万岁爷此时不进宫来,敢是到梅娘娘那边去么?】
【姐姐,你还不知道,梅娘娘已迁置上阳楼东了!这几日万岁爷专爱杨娘娘,不时来往西宫,连内侍也不教随驾了。我与你须要小心伺候。】
这是《长生殿》的第四出“春睡”。
戏文中,洪昇一面强调着帝王真情实属罕见,一面又着重刻画着唐明皇对杨妃的深情。
直到这一出唱罢,康熙终于咂摸着回过神来。
孙花园大戏楼里除过雅室,戏台下和敞厅里头也设了不少桌椅,如今全都坐满了。
康熙仔细打量过去,发现里头有不少人衣着显赫,至少也是京官家的夫人或是出嫁女之流。今日这般密集的都出现在戏园里头,当真只是为了一出《长生殿》?
帝王不这么觉着。
他招招手,将梁九功唤来,低声吩咐:“去查查,今日这戏背后是否有人捣鬼。再将来听戏的人员名单拿给朕。”
梁九功应一声,退出去了。
长生殿已经唱到第六出“傍讶”——
【宫帏事,费安排。云翻和雨覆,蓦地闹阳台。】
【那虢国夫人去时,我娘娘不曾留得。万岁爷好生不快,今日竟不进西宫去了。娘娘在那里只是哭哩。】
康熙淡笑着看戏,开口却是探问赫舍里:“舒舒一向不理宫外事务,今日这出《长生殿》,究竟是听谁提起的?”
下头戏台还在哭哭啼啼闹着。
赫舍里却浅笑着回望康熙:“前阵子处理温懿皇贵妃的丧事,佟夫人最后进宫谢恩,与臣妾商议二小姐晚些进宫的事,顺道说了几句闲话,便曾提起这出《长生殿》。万岁,有何不妥吗?”
康熙摇头:“没有不妥,做得很好。”
“若非舒舒歪打正着,朕还不知这京师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敢如此大肆结交朝臣,拉拢党羽。”
赫舍里正抿着茶,闻言连忙放下茶盏,不多不少地诧异道:“发生何事?皇上怎么好好听着戏,竟这般生气。”
这回不必康熙解释,梁九功从外头回来,打个千便将事情讲清楚了。
“皇上,奴才查清楚了。今日这孙公园大戏楼是被……被……大阿哥派人包场了,专程宴请这些个京官王公家的夫人们看戏……”
康熙显然没料到,竟是他亲亲的皇长子鼓捣了这么一出。
帝王冷笑几嗓子,双手扣着座椅的扶手,沉声问:“明珠可有参与此事?”
“纳兰大人被革职之后,便一直待在府中养花养鸟,怕是许久未曾过问过大阿哥的事了。”
梁九功这话才说完,康熙便砸了桌上的茶壶。
茶水撒了一地,幸而只是温热的,没有伤着人。
赫舍里默不作声,面上做出一副“了然但不插足”的神色。
康熙怒过之后,缓缓抬头,头一次用这样审视和疑虑的目光看向赫舍里,问:“皇后,今日之事,你当真不知吗?”
赫舍里坐直了身子,脊梁骨挺拔,无惧与康熙对视。
“如此欺君罔上的大事,妾身如何能提前知晓。三爷这般问,到底是高看了舒舒,还是在讽刺大阿哥太蠢呢?”
康熙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应声。
大阿哥的确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下头戏台子上,伶人们已经唱到了那出“杨妃马嵬驿之死”。许多官夫人都掩面落起泪来。
赫舍里却没有心情再看下去。
她率先站起身道:“今日皇上还有要务处置,这戏约莫也看不进去了,不妨就先回宫去吧。”
她方才已经拿着戏折子仔细瞧过了,洪昇将《长生殿》分为上下两卷,统共五十出戏。前卷讲的是唐明皇与杨妃两人长生殿盟誓,心心相许,却在安史之乱后,杨妃命陨马嵬驿之事;后卷则写了杨妃死后,与唐明皇互相思念,最终月宫团圆。
戏文里强求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可真是半分都看不下去。
*
外头阳光正好,养心殿的槅扇门却紧闭着。
明间内,康熙正对着跪在地上的大阿哥,将满腔愤怒和失望发泄出来。大阿哥今年已经满十八了,被皇父这般劈头盖脸地辱骂,面上无光,心中自然也羞恼。
不过,他不敢恼他老子,便只将这笔账算在了太子爷头上。
若非皇后娘娘撺掇着汗阿玛出宫去听戏,他这番安排如何能暴露?他早便知晓,胤礽是这满宫里最为奸猾狡诈之辈!
胤禔在心中将太子爷里里外外辱骂了一通。
康熙看着他阴沉的表情,火气越发上来了,抬脚给了一下:“朕与你说话,你可有听到?”
胤禔胸腔疼,肋骨也疼,只能颤着身子伏在地上:“儿臣知错了,请皇父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康熙冷笑一声。
这么多高官家眷看着他从戏园子怒气冲冲出来,如今,满朝都盯着等他如何处置大阿哥呢,这关乎朝臣们之后的站队问题。
即便是被人算计了,也不能不严惩。
想清楚这一点,康熙负手背身,不去看大阿哥跪在腿边求饶的样子。
“你既然喜欢唱戏,那便自个儿好生学着,日日都去宁寿宫给太后唱上一出。朕没有叫停之前,不许你再去文华殿听讲,也不许再来养心殿参议政事。”
“另外,你额娘既然这般出手大方,一应口分月例便都免去,她且自行担着吧。”
大阿哥熬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了跟太子差不多的地位,可以一同文华殿听侍讲学士们讲授治国要术,还可以养心殿伴驾,有一些参政议政的权力。
如今可好,这些特殊的优待,一夕之间全都被收回去了。他还得像个戏子一般,日日去宁寿宫给个听不懂汉话的老太婆唱戏!
大阿哥阴暗地想,若是太子没了就好了。
……
胤礽不仅不会没,还能生龙活虎地每日绕道去宁寿宫请安,就为了跟着皇玛嬷蹭戏听。
仁宪皇太后根本不懂这些心脏的政/治博弈。
她还当胤禔喜欢唱戏,而胤礽是真的喜欢听戏。索性笑眯眯取了戏单子,要乖孙自个儿点一出。
胤礽没客气,翻手就点了汤显祖的《牡丹亭》。
仁宪皇太后便笑着点点头。
大阿哥只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反串着唱完这一出。
胤礽笑嘻嘻听着胤禔唱完戏,心中畅快多了。他给太后又留下两样小礼物,满语说几句讨欢心的话,便欢快地去文华殿读书了。
*
这样悠闲和谐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个月左右。
康熙二十九年,正月才出去,北方传来噩耗——
大清与噶尔丹在蒙古的乌尔会河发生冲突,清军惨败,噶尔丹因这一战生出蔑视清廷之心,带着大军侵扰漠南,已经进逼乌兰布通。
乌兰布通距离京师不过七百里之遥。
康熙在大朝会上发了火,当即下命道:“传朕旨意,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分别率兵三万,分左右翼出塞夹击。”
不仅如此,帝王还准备御驾亲征。
战事吃紧,康熙得迅速选定人手随驾出征。
此番,除了索额图,他还打算重新启用明珠,就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命大阿哥胤禔为副将,跟随福全的左路军出塞。
若此番大胜,大阿哥也算是戴罪立功了。
另一边,赫舍里一听说乌尔会河战败的事,便将胤礽唤到了景仁宫内。
她有些忧心地叮嘱:“此番你阿玛正巧染了风寒,未必能亲往塞外。你切记谨言慎行,面上一定要恭谨些。”
前世,玄烨因为发热未能亲征,在保成前来相迎回京师的路上,忽然生了怒气,说“太子面无忧虑,绝无忠爱君父之念”。
这话十分荒唐,多半是冲着孩子发邪火。
可帝王此番再病一次,心情不好,赫舍里也不能保证胤礽就能避开这一通谴责。
她暗自思忖着,胤礽忽然开口道:“儿子替阿玛出征不就好了?”
赫舍里怔了一瞬,抬眸看向尚且不满十七岁的唯一的孩子。
胤礽笑得得意又狡黠:“阿玛此番有意派大哥做个副将,以图戴罪立功。与其如此,还不如儿子顶了他的位子,叫他在宫里慢慢唱戏去。”
“汗阿玛还欠儿子一个承诺,定然会应。”
第63章 反转(加更)
西征之行,康熙最终还是带上了胤礽。
帝王虽然忌惮着储君分权,但面对最疼爱的儿子请求,到底还是心软了。
不过,他没让胤礽跟随福全去左路军做副将,而是将人带在身边,副将之职仍旧交给了大阿哥胤禔。
七月,正值暑热,裕亲王福全率军大破噶尔丹于乌兰布通的“驼城”,噶尔丹见势不好,打着求和的幌子骗过福全,一路焚草阻碍追击,成功北逃。
就在这个当口,康熙病倒了。
巴林右旗的行宫内。
胤礽已经衣不解带地照看了阿玛好几日,出宫前额娘揪着他的耳朵反复强调,勒令一定要如此,他原本还有几分不情愿。
直到十余日前,汗阿玛生病的那一夜,他又做了个怪梦。
梦中那个皇太子胤礽并未跟随康熙西征,只是忽然被传召,与三阿哥胤祉一道火速赶来巴林行宫。
暖阁内,康熙依然睡着。
他们兄弟二人昼夜兼程太过劳累,见人还没醒,便商议着轮换守夜歇息。胤礽叫胤祉先睡一会儿,谁知轮他休息时,阿玛便醒了。
康熙一睁眼,瞧见三阿哥端正坐着,而胤礽却东倒西歪睡着了,便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呵斥一通,任凭三阿哥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
从梦中惊醒时,胤礽仍旧沉浸在那份委屈无助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夜还深着,不知是几更天。
外头忽然传来梁九功焦急的声音:“太子爷,皇上染了风寒病重,还请您去侍疾。”
这话叫他不由浑身一震。
看来额娘的叮嘱没错。
——汗阿玛对待亲人既要论迹,又要论心,实在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胤礽回神,看向床榻上如梦中一般沉睡着的人。
如今,他已经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而汗阿玛躺在床上,却比小时候看起来沧桑一些,世故一些,甚至还多了几分力不从心。
胤礽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算了算,原来阿玛今年已有三十七岁。
是个有些年纪的糟老头子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就奇妙地理解了康熙到底在忌惮什么。五石的弓汗阿玛已经渐渐拉不动了,私下里叫梁九功给换成了三石,还得外观造型一模一样的,不叫旁人察觉。
而他,却慢慢从三石弓拉到了四石,五石……
汗阿玛惧怕这份力量的更迭与转移,也怕他自己有一日会被这份力量所害。
胤礽不免老成地叹了口气。
——说白了,还是疑心重嘛。
床榻上的康熙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转醒过来。
胤礽连忙收敛神思,凑上前将人扶着坐好,给后背垫上两个大迎枕,又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康熙手边,关切道:“阿玛这几夜总是咳得厉害,先用一些温水,儿子去传太医。”
胤礽的嗓子也有些沙哑。不过主要是忙东忙西的,忘了喝水。
康熙定定看了他许久,将手中的茶碗慢慢举起来,抬着下巴示意:“嘴唇都开裂了,你先喝。”
这话倒是叫太子爷有些意外了。
他难得露出几分少年稚气,摸了摸耳朵笑着凑上去,就着康熙的手喝了一小口,又期待地看向康熙。
康熙低低笑了一嗓子,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因为这一场持续十余日的风寒发热,父子之间的关系终于不再微妙的僵持下去,似乎有了些松动。
胤礽松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出去明间吩咐了梁九功。没一会儿,梁九功便带着御医进来了。
御医跪在床榻边,仔仔细细诊过脉,终于松了口气。
“皇上龙体已然大好了,只是病来山倒,病去抽丝,到底先前操劳过甚,且还得养一养。此番,若非太子爷日夜照看,又日日亲手为您炖了补养身子的羹汤,病情怕是还不能好的如此快啊。”
这话说得胤礽脸红。
他连连摇头道:“是阿玛洪福齐天,太医的药也有效,儿子不过尽一尽晚辈的本分罢了,不值一提。”
这位老太医夸得也太过了,叫汗阿玛误以为是他买通的人可怎么好!
康熙将儿子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垂下眸笑了笑,摆手道:“行了,回宫之后都论功行赏。先退下吧。”
太医退出去,康熙看胤礽的眼神越发有了从前的慈父味儿。他点名要了儿子亲自煮好的山药红枣粥,热热的喝上一碗。随后,便命梁九功召福全前来。
福全早早就在行宫外恭候着。
此番噶尔丹北逃,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本来是该趁机追上去的,只是大阿哥身为副将,不听指挥,追得冒进了些,反而被噶尔丹的亲兵趁机掳去做了人质。
福全当时吓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好在几经波折,还是将大阿哥全须全尾赎回来了。
只可惜,准噶尔军的降将十三人都被尽数换了过去。
福全今日摘了顶戴前来请罪,可大阿哥却缩在军营里头,没有主动跟着一道过来。
说实话,他这个皇伯父是有些瞧不上的。
不过,福全也不屑于在康熙跟前上眼药,跪地叩首,原原本本将实情说了。
又道:“臣因防心不足,放走噶尔丹在前;又因军中粮草不足,擅自撤军在后。还请皇上按军法处置。”
康熙原本还有些生气。
但听到大阿哥独个一人被掳走,便知道这回到底是谁坏了好事。
帝王起身将亲兄弟扶起来:“这事儿你不必替大阿哥遮掩,他那个直莽的性子定然冒进中了圈套,拖累全军。胤禔人呢?叫他给朕滚进来。”
梁九功为难的看了看外头,也不敢说大阿哥并未跟来。
康熙瞧他那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不满越发加重。他换了个问法:“朕一病多日,都是保成在身边日夜侍疾,大阿哥可有问过朕这个皇父一句?”
福全默然不答。
康熙冷笑:“皇父病重不闻不问,捅了娄子也毫无担当,竟全叫皇伯父去顶罪。朕看他此番也不必回宫去了,就留在这里好好反思自个儿才是!”
这话旁人不敢接,福全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唯一的纰漏出在臣的左路军中。皇上要罚大阿哥,便连同臣一道罚了,否则难以服众啊。”
大阿哥身为皇长子,背后站着明珠为首的新党。
此番明珠复用,深得圣心。
福全可不愿意得罪这帮难缠的家伙。
康熙看穿了他的想法,也有些头疼。叹一口气道:“罢了,先打二十军仗,余下的……回宫再议。”
福全应一声,又开始汇报好消息:“此番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巴林右翼旗的世子乌尔衮功不可没。皇上,这小子怕是急着领战功,好将咱们的二公主娶回去呢!”
两个孩子打小就有的情谊,长辈们全都看在眼里。
康熙闻言也不由大笑出声:“伊哈娜早就嫌弃南海子的草场不比草原上自在,怕是巴不得早日放飞呢。只是朕与荣妃舍不得这个女儿,哎,女大不中留啊。”
胤礽悄悄在一边嘀咕:“二姐姐那分明是喜欢跑马,哪里是急着嫁给乌尔衮了。乌尔衮忙着开疆拓土,巩固巴林部的地盘,是怕草场不够二姐姐用呢。”
太子爷这话说得声音极低,也就梁九功离得近听清楚了,忍不住抿唇笑。
谁知,榻前的康熙却似有所感,忽然点名道:“保成。今年十二月初四,是你乌库玛嬷的三周年祭,朕打算派你去安奉殿祭拜。如此,三年孝期也就满了。”
“你先前与朕说的话,可都还记得吧?”
第64章 懒蛋
二十九年的年末,西风瑟瑟,草木萧疏。
京师内迎来圣驾班师回朝,气氛却异常喜庆高涨。夏日里“城内外典廨尽闭,米价飙升至三两”的现象,在得知天子大胜归来后,迅速恢复到了战前的寻常状态中。
紫禁城内,皇太后与皇后携六宫妃嫔早已候在乾清门前。
赫舍里穿着石青色的寸蟒妆花缎夹朝服,行过该有的礼仪与恭贺之后,笑盈盈看向康熙身侧的胤礽。
儿子出宫不过半年,好似又长高了一些,也黑了。
康熙这回病中窥见了两个儿子的差异,对胤礽越发亲厚起来,望见许久未曾得见的爱妻,也能“不计前嫌”地大步上前,执手道:“朕不在宫中,一切事务都叫舒舒费心操劳,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赫舍里笑道:“这都是臣妾该分担的,皇上何必言谢。”
她心里有些奇怪。
自从那一出《长生殿》之后,她与玄烨有小半年都互相冷着,怎么打了胜仗回来便愿意拉下脸求和了?
赫舍里按下心中疑虑,暂且将眼前事应付过去。等回了景仁宫没一会儿,胤礽便过来了。
胤礽刚从养心殿出来,还没来得及回毓庆宫,仍穿着一身出征专备的石青缎黑狐皮行褂,瞧着更添几分骁勇之气。
赫舍里笑着将人唤来身边,仔细打量着:“瘦了不少,可得补回来。夏槐,去给阿哥盛一碗小厨房刚炖好的冬笋老鸭汤来,他就惦记那一口呢。”
鸭子汤早已去过油腥,汤色澄亮。
胤礽用了一碗,身上和胃里头都暖和起来。这才用帕子沾了嘴,将巴林右旗行宫内的事儿一一讲给他额娘听。
赫舍里笑着听完,明白了康熙态度转变的根源。
她心疼道:“十余日没怎么合眼,该是累着了,可有染上风寒?”
胤礽连连摇头,皮道:“儿子壮的像头牛,额娘不必担心。”
赫舍里看着他精瘦的身板,不免笑道:“贫嘴。好了,你回宫还未曾好好歇息,额娘今日就不留你了,快回去补个眠。”
胤礽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赫舍里问:“怎么了?”
“过几日腊月初四,便是乌库玛嬷的三年祭,汗阿玛派了儿子前去祭拜。”胤礽伸出食指挠了挠额角,有些苦恼道,“来年开春,阿玛就要给儿子从大选的秀女里头挑格格,额娘,这事儿您可有眉目?”
赫舍里被儿子一提醒,恍然才记起此事。
八旗秀女三年一选,由户部和八旗都统衙门共同办理。照理来说,满、蒙、汉军旗以及外任旗人、驻防旗人家的女儿,年满十四者必须参选。赫舍里随着康熙选过一回,九千余名秀女要在四天里一一验看完毕,她的眼睛都挑花了。
这回是为孩子挑选格格,也不是太子妃这样的国本大事,很大可能还是交给她来选。
赫舍里便笑着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额娘打量过德行,尽力都按照你的喜好选。唯有一点,万不能是家世太高的满洲勋贵出身,会犯了你汗阿玛的大忌。”
胤礽被说的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但还是仔细琢磨一番,拱手道:“虽只是格格,也算要与儿子相伴一生,自该认真对待。儿子想着……无论温婉也好,活泼也罢,只需性情简单无邪,是个通透人便最好了。”
那等有野心的,怕是会叫他们母子头疼。
赫舍里倒是没料到,这孩子从小看着玄烨对待女人的不上心劲儿长大,竟还能这般端正,诚心考虑周全。
她转念又觉着,或许……正是在宫里看过太多辛酸,才愿意温柔相待呢?
她笑着点头:“你能这样想,就是她们的福气了。安心,这是你的大事,额娘定然尽全力办好。”
*
腊月诸事繁忙。
胤礽去了一趟昌瑞山下,入“暂安奉殿”内祭奠太皇太后,三年孝期便算是过去了。
康熙今年又打算在宫中用红。
大败准噶尔军算是大清国的头一件喜事,虽然因大阿哥的失误,叫噶尔丹遁逃北去,但康熙已经罚了他二十军杖,又关在乾东五所里头闭门思过,战功不计,也就到此作罢。
到了腊月二十三,康熙和胤礽依旧没忘记去景仁宫。
赫舍里提前一日备好了窗花,春条倒是没写,只叫逢春她们裁剪好红纸,等着这父子俩来写。
胤礽坚持不懈练了十余年的字,如今已然有惊蛇入草、群鸿戏海的遒劲灵活风骨。康熙跟儿子比着写了几副,觉着胤礽那副“狗肥家润,读书解困”写得不错,硬是给要去贴在了养心殿。
小甜瓜也算是高寿老狗了。
十五岁的柯利犬(边牧),而今还能将狗饭吃得喷香,天气好的时候便在院子里小跑几圈,这样的状态,叫鹰狗处的奴才们都惊掉了下巴。
专程照看小甜瓜的太监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对谁都是一句:“多喂兔肉、鹿肉、鸡肉和鱼肉,再给一点内脏和蔬菜,别碰人用的盐、糖,自然能活得久。这可都是我们太子爷教的。”
各宫养狗的奴才们感恩戴德记下来。
这些事儿都是奴才们私底下背着主子来往传话的,胤礽便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时候走在宫道上,碰见抱着狗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冲他磕头,也有几分莫名其妙。
宫中的年节如常度过。
胤礽带着三、四、七阿哥参加了几年宫宴,将一应该留意的礼仪和处事应对方式都仔仔细细教授完毕。今年,这三个竟也能照猫画虎,教着刚满六岁的十三阿哥入宴了。
胤礽看着小十三连食箸都用不好,不免侧头摸着鼻子笑起来。
等正月里热热闹闹的出去,撤下万寿灯和满宫的红对联,康熙三十年的大选便要提上日程了。
……
景仁宫内,两绺黄木香趁着早春,先一步开出了花骨朵。
夏槐抱着一摞册目,轻快进了正殿:“娘娘,这是今年验看秀女的排单,内务府已经派人送去惠妃和荣妃那儿各一份。又请示您今年是否还按照老规矩,一日选看两个旗的秀女?”
赫舍里问:“皇上那儿怎么说,可有看中的高官之女,要单拎出来选一日的?”
夏槐摇摇头:“皇上今年没心思选看,只请娘娘以阿哥和宗室子弟为先。另外还说内务府小选也有些好的可以赐给阿哥们,其余看着办便是。”
赫舍里心中便有底了,吩咐道:“照着往年来吧。”
她将上三旗的名册取出来,又把满蒙下五旗的也放在一边,细细看起了汉军下五旗的秀女资料。
夏槐憋了半晌,忍不住道:“娘娘,先前皇上给大阿哥赐下两位格格,也是一位汉军旗一位满军旗出身,咱们阿哥贵为太子,总不能落在大阿哥之下吧。况且,这回大选,惠妃与荣妃也要为大阿哥和三阿哥挑选格格呢。”
逢春也轻声道:“娘娘想避开锋芒是好,但只为咱们阿哥挑选汉军下五旗,反而显眼了些,不妨也看看满军旗的秀女吧?”
赫舍里却很清楚,玄烨之后对胤礽与满洲勋贵有任何一丝联系,都会警觉万分。
她不会给儿子弄回个麻烦来。
斟酌片刻,她笑道:“皇上不是说内务府小选也有些好的吗?离着大选还有些日子,内务府可将名册送来了?”
“是。”夏槐不情不愿道,“被奴婢藏在最底下了。”
赫舍里失笑,摇头佯嗔她一眼,一边翻阅着小选的名册,一边道:“大选总归还有些日子,小选倒是将近收尾了。本宫便从留牌子的秀女里头选看便是,也算合了皇上的心意。”
顺着这个思路,还当真叫她寻到了合适的。
此番小选,留牌子的有一位李佳氏。
她祖上是赵郡李氏,汉人出身,后世代居住长白,满化成为长白李佳氏,入关之后,由汉军正白旗包衣被抬入满洲正白旗包衣。
正白旗虽为上三旗,却是世祖爷入关之后才抬举起来的。再加上李佳氏的阿玛舒尔德库不过是个轻车都尉,就更是合适了。
只剩下德行人品……
赫舍里将她记了名,笑道:“二月初四,且先瞧一瞧小选的秀女吧。”
……
整个二三月,赫舍里都在忙忙碌碌的选看中度过。
李佳氏她已经瞧过了,模样和待人接物都是顶好的,也叫人去打听了这姑娘的性情,听说“哪哪都好,就是懒了些”,反而愈发欢喜了。
赫舍里亲自去了一趟毓庆宫。
她这几日刻意要了冬柏过去,将相看好的几个秀女画像画下来,带到胤礽面前。笑道:“额娘虽瞧着她们不错,总归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这画像边上记录了她们的言行举止,还有命人打听回来的德行性情,你自个儿挑挑看。”
胤礽当然好奇了,也不会随口说一句“额娘决定就好”,而是捧着那些画纸一一认真严肃地看起来。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不知道的,还当你在文华殿读书呢。”
胤礽也不好意思笑了:“都是一样的。读书于儿子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而入不入东宫,于她们来说怕也是头等大事。”
太子爷只是随心顺口一说,没留意赫舍里那满脸的欣慰。又翻阅了半晌,忽然被纸上的话逗笑了。
他指着那张画像道:“儿子是个馋嘴,这秀女则是个懒蛋儿,岂不正好合适。既有眼缘,儿子便问额娘定下她吧。”
李佳氏就这么稀里糊涂被选中了。
堂堂皇太子,只选一位格格怕是不能圆满交差叫康熙满意。母子俩商议半晌,又决定留下国子监监丞之女林氏。
“国子监监丞只是个六品小官,又是汉军下五旗出身,只与监生挂钩,最是妥帖。”胤礽想了想,“林氏既然只醉心读书,儿子命人多寻些孤本给她便是了。”
*
按照往年的规矩,内务府秀女要在二月十八这日入宫,跟随教养嬷嬷们学习宫规礼仪。等到大选落定之后,再跟八旗秀女一道指入各宫各府,成为不同阿哥、王公贝子的格格。
李瑾乔正坐在炕边,掰着指头数还有几个时辰才能熬出头,去毓庆宫躺平躲懒。
外头又有宫女们在争执。
这样的事儿也不稀罕,她被皇后娘娘亲自挑中,碍了许多人的眼,头几日也是这般被为难过来的。无非就是被泼盆水、踩坏新鞋的小动作,她老龟一般岿然不动,也就没人找茬了。
学规矩的时期其实最为紧要。
若是闹出乱子,坏了名声被退回家去,额娘非得罚她不可!
李瑾乔虽这么劝着自个儿,可一听到外头传来哭声,还是起身拉开门出去了。
被欺负的小秀女她认得,也是小选入选的包衣——陈氏,她阿玛算是内务府的中级官员,总归,比自个儿家世要好一些。
怎么会被人欺辱成这样?
李瑾乔抬眸打量两眼,看到是几位勋贵出身的八旗秀女,心中便了然了。
一般来说,八旗秀女入选应当返回家中,由宫中派出妈妈里在府内教养,再入后宫。但也有例外,譬如指给阿哥、宗亲们的八旗女,就会留在宫中一道教养。
李瑾乔扫了一眼——
个个儿后台硬。
打不过打不过,还是溜吧。
这么想着,她看到陈氏哭得实在惹人怜爱,索性拉着人站起来一道遛回屋中。反正今日是最后一天,她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啦!
李瑾乔看向陈氏,竟还一脸懵懵然,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只好叹气提醒:“你是被皇后娘娘看中,要入后宫成为嫔妃的人,虽然还未定下位份,也该拿出小主的气势了,别太让着她们。”
她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又道:“须知人善被人欺,善字难为,在这宫里更得藏起来用。”
陈氏终于回过神来,忍着泪福身道谢。
李瑾乔拉着她坐下,浅笑:“女子在世处境艰难,本就该互相帮着些。再说了,我也没做什么,姐姐不必在意。”
陈氏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子瞧着比她小一些,十六七岁的样子,明眸善睐,形貌可真算得上一等一的出挑。
怕就是皇后娘娘为太子爷挑中的格格了吧?
*
胤礽一直派了人看着李氏和林氏。
教养宫规的事儿,毓庆宫不好插手,只能先替她们将吃的亏都记着。今日听到李氏还敢帮着旁人,叫那帮贵女们都没反应过来,任其堂而皇之溜走,太子爷就忍不住笑了。
“好在宫规学完了,明儿个一早,内务府就会派人将她送来毓庆宫。”胤礽侧目看向小豆子,“两位格格入宫,这事儿交给你和冬柏她们操办了,孤要去养心殿随同汗阿玛商议政事,晚些回来再见。”
小豆子应一声:“放心吧,爷。”
毓庆宫里头,如今留下的都是赫舍里和胤礽看重的自己人,因而格外心齐。
冬柏和两位自小跟着阿哥的精奇嬷嬷将一切打点妥帖,迎了李格格和林格格进门,坐在惇本殿内。这里本是待客之用,今儿只为叫格格们熟悉片刻,再分别前往各自的住处去。
毓庆宫建的不算大。
原本,太子爷的侧福晋、妾室都该一并在居住在撷芳殿(南三所)。这地方就在文华殿东北,距离毓庆宫倒也不算远,里头是三所规格一样的三进院落,大大小小加起来二百间房,足够容纳主子们和近身侍候的宫人。
小豆子亲自解释道:“因着咱们毓庆宫内还未有太子妃,爷特意开恩,允准两位格格暂且先不必去撷芳殿,就在后殿和倒座房住下。”
李瑾乔跟林氏连忙起身行了礼谢恩。
秋枫笑道:“爷知道林格格素来喜爱稗官野史,派人收集了些孤本,已经送去倒座房的正殿了,还望格格能喜欢。”
林氏明显比先前笑得真诚了许多,恨不能立刻去倒座房。
秋枫便又转向李瑾乔:“知道李格格不喜繁杂之事,爷就让腾了继德堂的东配殿出来。那地方先前都是爷在住,去哪儿都方便些,奴婢们也仔细洒扫过了的,格格放心住着便是。”
李瑾乔的耳朵就红了。
怎么她是个懒蛋儿的事,还没开始藏着掖着,毓庆宫上下就已经全都知道了吗?那是不是就可以……遵从本性……躺着了?
虽然有些意动,但今儿是头一日到东宫,她还是谨慎些的好。
略略介绍几句,也不必向上位请安,两位格格便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李瑾乔这边,派来伺候的统共有五人,三个丫鬟,一个太监,还有位瞧着稳重亲切的嬷嬷,姓吴。
她并不知道这是打小伺候太子爷的精奇嬷嬷之一,只当是为毓庆宫的寻常老人。
便笑着请人入了殿内,道:“我刚来宫中,许多事情两眼一抹黑,这院子里的人也都不熟悉,还请吴嬷嬷时时提点一二。有嬷嬷在侧,我心里才能踏实些呢。”
吴嬷嬷是个和气的性子,见主子好说话,也松了口气:“格格哪里的话。伺候您是奴婢应当的,有什么不清楚的,格格尽管问便是。”
吴嬷嬷原以为李氏要问些逾矩的问题,譬如太子爷的起居,爱用些什么吃食之类。
谁知道,李瑾乔却双目放光,问:“那……毓庆宫小厨房能做渝派川菜吗?就泡椒、酸菜、重辣的那一种。”
吴嬷嬷怔了怔,点点头:“爷倒是喜欢,也留了一位蜀地的掌勺公公。”
李氏再接再厉:“那……需要每日给太子爷请安吗?我能睡到什么时辰啊?”
吴嬷嬷觉着,这位李格格当真如传言一般。
而且比传言更甚,还是个馋嘴的懒蛋儿。
嬷嬷不免掩唇笑着,语气越发亲切:“太子爷每日卯时初就起了,要忙着去文华殿读书,或是养心殿商议政事。格格无须请安,若是喜欢睡着,到辰时四刻用早膳再起,也是无碍的。”
李瑾乔最挂心的两件事妥了,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
吴嬷嬷还没来得及提两句院子里伺候的奴才们,她已经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香,直到夕阳西斜。
胤礽从养心殿回来,先去正殿洗了把脸,唤小豆子:“两位格格呢?请过来孤见一面。”
小豆子想笑不敢笑。一脸纠结:“林格格抱着书看了一下午,如今还没用晚膳;至于李格格嘛……”
“她如何?”
小豆子垂首道:“李格格晌午睡下了,如今还没起,奴才瞧着,怕是要一觉睡到明儿个早上了。”
【看下作话】
第65章 靠山(加更)
卯时一刻,初春的天还将将黑着。
李瑾乔被吴嬷嬷和两个宫女拎起来,上妆梳头,穿好水蓝的旗装,一路扶着到了正殿外头,与太子爷一道用早膳。
胤礽已经听说过李格格酷爱渝派川菜的事儿,今日早膳便要小厨房做了一桌。
迷迷瞪瞪的李格格被清风一吹,拍拍脸颊清醒过来。她进了殿内规规矩矩行过蹲安礼,等着太子爷叫起之后,就望见满满一桌的鲜红辣椒菜式。
李格格差点惊掉了下巴。
太子爷大半夜起来,就为了吃这些?
不愧是一国储君,实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拟。
胤礽还觉得新来的李格格口味实在太重了些,饶是他从小吃辣,这一顿也有些受不住。
两人各怀心思,都将对方判定为“异类”,还梗着脑袋不肯服输。硬是将辣子鸡、酸菜鱼、陈皮兔丁等都用去一大半,连着牛尾汤也喝去两碗。
用过早膳,胤礽要去文华殿,走之前终于跟李格格说了一句:“一直睡着不吃东西伤脾胃,既然用过早膳了,你回去接着睡吧。”
李瑾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等胤礽走远了,她才琢磨过味儿来——
糟糕。
她一进毓庆宫就睡了八个时辰的事儿,已经被太子爷知道了!
*
“荣妃看中了笔帖式敦达理之女田氏,也是个汉军旗的秀女,给三阿哥做格格倒也妥帖,皇上允准了,大阿哥反倒是出了些岔子。”
赫舍里摇头笑着说完,给胤礽又倒了一杯清淡的花茶。
胤礽仰头一口闷尽了。
赫舍里便笑斥他:“慢些喝,谁要跟你抢似的。”
“儿子今晨跟着李格格用了些渝派川菜,又酸又辣,实在渴得厉害,额娘别见怪。”胤礽笑着仰头问,“方才说为大哥选格格,出什么事了?”
赫舍里揶揄地瞧了儿子一眼,见他耳朵微红,也就不逗了,坐下道:“惠妃心太大了,竟然盯上了四品典仪——钮祜禄凌柱的女儿,被皇上狠狠讽刺了几句,这回也就不给大阿哥指格格了,反倒是定下了福晋。”
胤礽诧异:“大哥这就有福晋了?”
“大阿哥今年也二十岁了,还总是不着调的样子,你汗阿玛自然着急,便想着为他定了福晋能管束一番。”
胤礽嗤笑:“就大哥那个脾性,谁能管得住。”
赫舍里点他:“你当你阿玛会随便指个人吗?大福晋定的是朝中大员、一品尚书——伊尔根觉罗科尔坤之女。便是胤禔不喜欢这个福晋,也该掂量着轻重,以礼相待。”
汗阿玛果真还没放弃他的皇长子。
胤礽倒也不意外,温和笑道:“大哥若能善待长嫂,自然最好。”
赫舍里心中叹息一声。她是知晓的,这位大福晋一连生下四个女孩儿,为了生下长子弘昱,最终早早去了。
*
才入四月,宫里又要忙活着二公主伊哈娜的送嫁事宜。
荣妃虽然总跟赫舍里调笑“伊哈娜是个安静不下来的小马驹儿”,但这匹小马真的要去草原上奔腾时,她心里却实在舍不得。
荣妃难过得哭了许多次。
因而今日来景仁宫请安,她一双眼都肿成了淡红的核桃。
赫舍里抬眸瞧一眼,忍不住又掩唇笑了:“你啊,孩子离得近你嫌烦,远了又要哭,好好的喜事,快别叫伊哈娜犯难了。这不是还有北巡吗?你每年都跟去木兰围场,便能与他们聚上一个月了。”
荣妃这才高兴了,抹着泪道:“还是娘娘有主意,偏还要笑话臣妾一番才肯说。”
赫舍里敛了过于开怀的笑意,又道:“你这是关心则乱,正经该争取的事儿都一个没留意到。昨日,还是皇上跑来问‘伊哈娜出嫁该定个什么公主封号’,本宫才知道,你竟没提起这事儿。”
荣妃一脸愧疚:“是臣妾这个做额娘的失职了。”
“不必自责,将心比心,本宫若碰上这样的事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赫舍里拍拍她的手,道,“好在,昨夜皇上已经定下了荣宪二字,作为公主的封号。另外,算是本宫擅作主张,请皇封她为固伦公主,而非和硕公主。”
固伦公主是大清公主的最高等级,一般只有皇后的女儿才会有此殊荣,以示嫡庶之别。伊哈娜往日再得宠爱,若非赫舍里主动提起,康熙也绝不会将她封为固伦公主。
荣妃清楚这一切,当即起身,便要替女儿跪地谢过这番大恩。
赫舍里将人拦住:“你我之间,跪下去可就生分了。”
荣妃便又哭又笑的:“娘娘总是这般,三言两语就将臣妾拿捏得死死的。”
她面上虽然开着玩笑,心中却发了宏愿。
娘娘对伊哈娜这番恩德,她们母女,再加上胤祉这个书呆子,必得结草衔环相报才是。
*
惇本殿内。
伊哈娜早就先她额娘一步,开始给胤礽画大饼了。
“你看啊保成,乌尔衮戎马生涯、南征北战,巴林右旗的政务他根本管不了,到时候是不是得交到我手里来?你给我分一半那些好玩的器具,到时候我就是你的大靠山!”
伊哈娜盯上了胤礽这些年叫内务府做的各式奇巧。
她使劲儿忽悠着,三阿哥还呆呆点头:“二姐姐说什么乌尔衮都听着,一定能做到。”
四公主跟七阿哥便哈哈大笑起来。
连四阿哥都弯起了唇角。
胤礽也不戳穿伊哈娜的小心思,乐道:“二姐姐喜欢都拿去便是,还有什么想要的都一并告诉我,叫造办处一并做了去。等嫁去巴林部,就只能等着北巡再给你送去了。”
伊哈娜一下子就泪汪汪的。
她流了两滴泪,将几个弟妹都搂在一处,呜咽道:“能有你们这帮弟弟妹妹,生在皇家真算值当了!保成,做姐姐的决不食言,只要你需要,巴林右旗一定站在你身后。”
胤礽心中一暖,拍了拍伊哈娜的肩膀:“我记着了,大靠山。”
四公主被搂着,眨了眨眼,忽然开窍了——
原来蒙古政权也是可以拢在大清公主手里的。听皇额娘说,汗阿玛已经属意要将她嫁入喀尔喀蒙古。
那她日后,也要成为二哥的大靠山才是!
……
送走了一众兄弟姐妹,胤礽忽然有些温暖又孤独的感觉。
二姐姐要嫁去蒙古了,没几年三妹、四妹他们都要去抚蒙。她们没有自怨自艾,还愿意当他的靠山,实在叫他感动。
姐妹们知晓他的难处,真心相护,他便也该全力护佑大清的公主们才是。
胤礽面上不自觉带着微笑,走过穿堂,到了毓庆宫的第二进院子里。
李格格正在院中放烟花。
就是他小时候常与二姐姐一道玩儿的那种大呲花,长长一根,挥舞起来闪耀着数不尽的星光火花。
天已经暗了,宫墙交界处,是橘与灰的绚烂。
李格格就这么举着两根大呲花,站在原地,似乎是懒得动弹。瞧见他过来,连忙行了个稍显拘谨的蹲安礼,却始终没放开手里的烟花。
胤礽瞧着有些想笑,轻咳一声,抬手叫了起。
李格格飞速瞧了他一眼,打量着这位心情不错,递上来一根烟花棒:“太子爷,要不要也试试?”
“非年非节的,你倒是会找乐子。”胤礽调笑着评了一句,还是手痒接过了烟花棒。
第三只焰火很快在夜空中亮起来。
胤礽待在李格格身边,总是能跟着松快两分。他看着那花焰慢慢熄灭,伸展了臂膀,笑问:“孤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格格福身答:“妾身李氏,闺名瑾乔。”
“哪两个字?”
李瑾乔犹豫片刻,蹲在地上,用烧过的烟花写下自个儿的名字。解释道:“妾身的阿玛与额娘关系非常非常好,额娘便做主选了瑾乔二字,取周公瑾与小乔不离不弃之意……”
胤礽根本没想到,还能这么起名字。
他怔了一瞬,也蹲在李格格身边,温柔笑叹:“瑾乔,你额娘对阿玛倒真是情深义重呢。”
李格格提起家事放松许多,笑答:“这些都是相互的。额娘与阿玛不分彼此,同心同德,妾身时常都插足不进去呢。”
“也有人说妾身的名字不讨喜,周公瑾英年早逝,小乔自此漂泊浮沉,实在不是个好意头。妾身却不这么想。乱世之中能得一人全心托付,携手走过风风雨雨,至终仍无背叛与欺瞒,已是上苍最好的安排。”
李格格还在歪着头说些家常。
胤礽却忽然觉着,有一道花焰“啪——”地点亮在自己心间。
第66章 圈套
三十年秋,伊哈娜被封为固伦荣宪公主,嫁往巴林部右旗。
因为在乌兰布通之战立下汗马功劳,康熙还特许乌尔衮早一步承袭外藩蒙古世爵,以郡王之身迎娶荣宪。
两个孩子郎有情妾有意,是历代公主抚蒙中,难得的一场大喜事。
康熙大手一挥,给裕亲王福全派出去做了送亲使,又额外添了林林总总二万两白银的赏赐,充入伊哈娜的嫁妆。
荣妃知晓此事后,对着三阿哥感叹:“皇上一向最为宠爱你二姐姐,但到底也没将她留在京师,只是添了些嫁妆,就连固伦公主的荣耀都是你皇额娘求来的。可见,这份宠爱不值几个钱,没什么好求的。”
三阿哥摇头晃脑道:“这个儿子知晓,还是二哥实打实为着兄弟们好。”
荣妃见他没有因为伊哈娜走,就与毓庆宫离了心疏远,暂且松了一口气。她将人拉到身边低声问:“额娘听人说,你近来醉心各朝史书,都不怎么去毓庆宫了,还被你汗阿玛点名带在身边听侍讲学士们讲授,可有此事?”
三阿哥点点头。
见荣妃变了脸色,他连忙笨拙地凑上去,更小声道:“这都是跟二哥过了明路的。”
至于二哥为什么暂且要将他摘出去,胤祉自个儿也不太明白。
但是汗阿玛确实如二哥所料,对他的经史、律吕造诣大为赞赏,还特意命意大利传教士德里教授律吕知识,说是打算过几年,就叫他招揽一批文人,编纂律吕、历法、算法各书。
文人的嘴,骗人的鬼。
一支笔写下去,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这些话都是二哥、四弟他们从前说过的,胤祉都一一记着,如今竟也能理解几分。他好像明白了,二哥要与他表面上疏远的意图,也就默不作声照办,耐着性子不会再日日跑去毓庆宫了。
这些事情没办法都告诉荣妃。
但荣妃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约莫也猜到什么,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你如今已经有了格格,算是成人了,往后只要不做背信弃义之事,便都自个儿拿主意吧。”
三阿哥躬身一礼:“是,儿子谨记额娘的教诲。”
荣妃便又添了句:“万事小心。”
*
康熙三十一年,兵败的噶尔丹退居科布多,休养生息,招揽旧部一年有余,终于又打算卷土重来。
喀尔喀蒙古已经吃过一次惨痛的败仗了。
这回听到风声受惊不小,甚至想要从漠南逃得更往南一些。
蒙古诸部是大清的一道防线,康熙自是不许。为了安抚稳定喀尔喀蒙古上层,他于盛夏再度北巡,对漠北诸部一一关照之后,又将喀尔喀的土谢图汗召来。
“朕有意将喀尔喀蒙古分为左中右三路,改设三十七旗,各旗之下设驿站和火器营。火器营训练使用火铳火炮,而驿站则专与京师、漠北诸部联络。届时,喀尔喀一经准噶尔侵扰,便可四面来援。如此你也该放心了?”
喀尔喀要的就是大清这个态度,当即欣喜应下。
从北巡回到京师之后,朝廷又下诏命噶尔丹前来会盟。谁知,噶尔丹拖拖拉拉数月,不仅抗命不从,反而于次年春挑衅式地再度侵袭了喀尔喀蒙古。
康熙震怒之下,决意发兵十万,再度亲征。
南书房内。
高士奇跪听口谕,笔走龙蛇将之写为诏书——
“……今特命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兵九千,走越兴安岭西进;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振武将军孙思克共领四万六千大军,分别由归化、宁夏越过沙漠,于翁金河会师北上;朕亲率中路军三万四千人出独石口,定将噶尔丹一举歼灭!”
这回,帝王没有再带上大阿哥。
他斟酌许久,最终将镶红旗大营交给了三阿哥胤祉统领,而胤礽则留居京师,第一次以皇太子之身得到了监国权。
这件事来得突然,叫赫舍里十分意外。
她没记错的话,前世玄烨第二次亲征应当在康熙三十五年,如今却提前了整整三年。
经年往事过去太久,赫舍里也不能一一全都想起来。她坐在景仁宫的院子里,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个下午,等到暖阳落在东墙的黄木香上,才终于想起一桩小事。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此番出征,心疾突发,整个东路军都乱了好些日子。
而玄烨正是因为没有随身带着西洋药——如勒伯伯尔拉都,将远在京师的胤礽训斥一通,并要他亲自前来送药。
能免一出是一出吧。
次日,赫舍里命季明德走了一趟毓庆宫,将太子爷请来。
胤礽近日忙着为康熙准备随军的五个月干粮,整个人都瘦了。
赫舍里满眼心疼,问:“可有难事?”
胤礽状态倒是不错,只是难免疲惫,笑道:“六千辆运粮大车,如何将全军粮草、木材、枪炮、防寒雨具和药草全都装载上,实在是件叫人头疼的事儿。儿子多花些精力便是,额娘不必烦扰。”
这与赫舍里要说的事儿正好契合。
她叹息道:“坐镇大后方,供应物资粮草,从来都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前头这些固然重要,但药草救人性命,务必不能短缺。军中许多将军年事已高,东路的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更有心疾,将穆里研制的西洋药也多带一些过去吧。”
胤礽连忙应一声:“对!若没有额娘提点,我怕是完全想不到这一点。”
赫舍里暂且只想到这一桩与儿子有关的事儿,便笑着不再谈国事,吩咐逢春:“阿哥瘦了许多,一瞧就是连日来没怎么好好用膳。小厨房不是提前备了午膳吗?这边摆上吧。”
钱公公知晓太子爷过来,今儿个特意弄了烤肉串,串上台/湾新上贡的凤梨,肉香便没有了腥膻味儿。
吃烤肉还是得在殿外才有滋味,母子俩有说有笑的,搬到了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
如今才是春夏之交,葡萄藤只有嫩绿的藤条和翠叶,绕着木架爬满了,又攀到了旁边一株银杏树上头。
胤礽抬头怀念地瞧了一眼,道:“这株银杏还是儿子七岁时候栽的,一晃都十三年过去了,今年怎么不见发芽了?”
逢春告饶道:“去年是个寒冬,奴婢一时疏忽忘了叫人用棉布包起来,今年至今也没个动静。不若,叫花房的人来重新移栽一株吧?”
赫舍里看着儿子:“既是阿哥栽的,他自个儿定吧。”
胤礽便摆摆手,笑道:“这银杏未必就是枯了。再说,枯木还能逢春呢,且先放着,当个葡萄架子也是妙事。”
院内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康熙带着梁九功,立在景仁宫的琉璃随墙门前听了一耳朵闲话,这才笑着迈步进去。
“好哇。背着朕与你额娘吃烤肉!”
胤礽笑着起身拱手道:“今儿个的烤串带了凤梨清香,儿臣已经替汗阿玛尝过了,您坐下就能用。”
康熙被这话逗笑了,坐到胤礽让出来的石墩子上,仔细瞧了半晌,道:“瘦了许多。也不能光忙着政务,来,坐下快多吃一些,免得你额娘又怨朕。”
赫舍里便顺着他的话打趣儿:“皇上心疼保成,便多派几个人负责这后方粮草之事,也好给他分担一些。臣妾瞧着四阿哥也大了,带上兄弟一道做事,总归省力些。”
这是小事,康熙略作思索便应道:“胤禛也十六了,确实该有份差事做一做。”
他又笑着看向儿子:“你是一国储君,主管监国便是。这样辛苦的累活儿便交给底下兄弟去做。”
胤礽不爱听这话,但还是面带微笑道:“儿臣不能跟随阿玛出征,照顾好阿玛的衣食住行是应当的。此番暑热,阿玛夏日出行怕是会不适应,儿臣给您多备一瓶西洋药,叫梁公公随身揣着,也好放心些。”
康熙今年四十岁了。
迈入不惑之年,龙体开始出现各式的小毛病,但都被他瞒的很好。
只有上个月,天气陡然炎热之后,他心口不适靠在宝座上缓了好一会儿,被胤礽给瞧见了。如今,儿子能默不作声地准备好药物,将他这个阿玛放在心上,叫康熙越发满意。
于是,第二次西征临去之前,康熙没有留下明珠,也没有抬举大阿哥协同监国。
紫禁城交到了胤礽手中。
*
朝中事务不多,但党派问题仍旧存在,加上老满洲对这个日益成熟的储君多有忌惮,监国之路也少不得小波折。
不过,这些自然难不倒胤礽。
他带着四阿哥、七阿哥,以及硬是被揪过来的五阿哥,每日在毓庆宫处置政事,顺带手把手地教导着三个弟弟。
其间,大阿哥也曾眼红嘲讽:“二弟是觉着带了三个臭皮匠,就能顶个诸葛吗?”
胤礽笑答:“若换了大哥来,孤或许才有这个疑虑。”
胤禔嘴上从来占不到便宜,冷笑一声:“二弟监国之后好大的威风,那大哥就等着瞧,看你能笑到几时。”
这一等,等到了康熙三十二年的深秋。
御驾出征五个月,捷报频频传来——
准噶尔军不敌大清十万大军,西逃之间,却被帝王乘胜追击,在昭莫多展开一场诱伏歼灭的险战。这回,林兴珠的藤牌兵发挥了重大作用,与费扬古大军前后夹击,令准噶尔军几乎尽数歼灭。
连噶尔丹的妻子阿努可敦都殒命当场。
此番,唯有噶尔丹带着几十名骑兵逃遁,康熙正欲追击,却又在这时候病倒了。
出征数月,胤礽的西洋药确实功不可没,先后将黑龙江将军和几个部将的心疾都治愈妥帖,才没有延误军情。就连康熙也服用过梁九功随身携带的那瓶。
可是这回,帝王染上的是疟疾。
皇上龙体紧要,御前当即传了诏书,请皇太子亲迎帝王归京。
……
九月底的京师雨水充沛,成日里滴答滴答地下着,没完没了。
赫舍里正坐在南窗下,听着雨声饮茶。
这段日子,她一直有些犹豫。一方面,她知晓是洋人的一种药物治好了玄烨的病;另一方面,她私心里却有些不愿意叫玄烨用。
午夜梦回时,她也曾扪心自问——
跟玄烨之间,真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
赫舍里想不出个答案,索性将选择权交到了儿子手上,叫他自个儿决定。
朝靴踩在宫道上的积水中,泛起一道道涟漪。
胤礽撑着伞,今日也照例前往太医院和御药房,分别又查探了一次。
太医们还是老法子,汤药针灸,收效甚微;
而那些个西洋的外科医师也依旧没研制出什么新的药物来。
胤礽一连紧绷数日,此刻终于忍不住蹙眉,诘问道:“皇父的身子冷一时热一时,怕是夏日里在外征战,为蚊虫叮咬,才会生了疟疾。因着这一遭,军中和御前已经有数十人被牵连惩治。诸位大人若不能医治好皇父的病,若是有个闪失,怕也难逃其咎。”
这些话一点也没夸张。近日宫中气氛凝重,这是有目共睹的。
西洋传教士们面面相觑,这才磕巴道:“并非臣等不愿,而是大清国实在没有那种药物所需要的原材料。”
胤礽问:“什么原料?”
“药名唤作金鸡纳霜,需要从金鸡纳树的树皮提取原料。”
传教士说到这里,索性将话挑明了:“如今,除非是派人去欧罗巴洲求取金鸡纳霜。可是一来一回耗时甚久,怕是……赶不及啊。”
康熙的状况的确不是很好,走水路来回小半年,风险太大,不能将希望全放在这上头。
不过,这也的确是个法子,胤礽当即命人前往欧罗巴洲寻药,但求尽力一试。
另外,他也想起了大半年前被派回法兰西的白晋。
这次,白晋是带着一封皇太子信件回去的,只为招揽法兰西科学院的一众名士。凡擅长物理、自动机械学、几何学以及外科医术的人,都可以跟随白晋漂洋过海,受到大清国优于他国十倍的礼遇。
算算日子,白晋也该回来了。
或许他能带着金鸡纳霜呢?
这些事情无一例外,全都被人呈报给了养心殿。
康熙如今身上日日难受,人却是清醒的。只是,帝王为了试探出后宫前朝各方的反应,这才对外宣称卧床昏迷,要太子继续监国,由福全、索额图与明珠辅政。
胤礽一直都记着额娘的教诲,谨行君子之道,便躲过了康熙的这一轮考验。
……
十月初三,连绵的秋雨终于停住了。
宫中也迎来了大好消息——白晋从法兰西满载而归,除过一船的技术人员,还捎带了十几箱药材,其中便有金鸡纳霜五罐。
胤礽连忙捧着这得之不易的金贵玩意儿,去了养心殿。
康熙仍在榻上躺着,盖的严严实实,可见这会儿是寒症发作了。
胤礽道:“汗阿玛,这药已经在外头实验过了,疟疾者用之既能见效,连服七八日必能好转。还请阿玛寻了御医,查验后服用。”
康熙摆摆手,叫人站的更近一些。低声笑道:“你都寻人试过了,还叫那帮没用的蠢材做什么。拿过来吧,朕这就服用了。”
梁九功诧异地看一眼帝王,见他真有此意,连忙倒了温水递上来。
胤礽已经弯身扶着康熙坐起来,给他后背垫高,又从梁九功手里接了水碗,试着温度正好,这才双手奉到康熙面前。
康熙一点也不犹豫,吞了药就水喝下,又叮嘱胤礽几句“注意身体”的话,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般四五日之后,帝王的疟疾果真大好了。
康熙心中大喜,大朝会上盛赞:“皇太子忠爱君父,临危不乱,是朕一众儿子中最为出色的。大清朝的未来交到他手上,朕很放心!”
之后,他听闻朝中也有两位老臣患了疟疾,痛苦不堪,便将金鸡纳霜分别赐下去一些,还叮嘱他们惦记着太子的恩德。
生死之间走一遭,康熙似乎看开许多,彻底信赖倚重起胤礽来。
赫舍里却并不觉得,玄烨会这么简单就转了性子。
*
先后被如勒伯伯尔拉都和金鸡纳霜救了性命,康熙对西洋药彻底钟情上了。
他不光想要这些西洋药物,还渴求外科人才。
听说白晋从法兰西招揽了一批人,帝王便将胤礽唤来养心殿,笑道:“西洋大夫固然重要,中医大夫也不可忽视。朕觉得,就在太医院内开设西洋药科,命这些人一道入驻,与宫中御医享同等待遇,如何?”
这是明打明的抢人了。
胤礽却觉着没什么不好的。这些人都记着他的好,却不用他出钱养着,自然省去一大笔开支;而且,其中有几人与他很是亲近,做了御医,也方便有自己人照应着。
毕竟,这么多年景仁宫与毓庆宫只有一个梁太医可以信任。
胤礽当即答应下来。
康熙又笑着随口道:“朕的身子的确大不如前了,心跳比从前快了许多,往后怕是不能再御驾亲征。这事儿瞒着旁人,却不会瞒着你。”
胤礽正要说起此事,连忙道:“白晋此番从法兰西带回一种西洋上品的葡萄药酒,年长之人每日饮此酒,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听闻饮膳胃口也会好些。汗阿玛不妨试试看?”
康熙挑眉心动了。
他先留了两瓶,开怀道:“若是喝着好,朕再问你要便是。”
胤礽拱手:“那儿子就将余下的酒分藏在景仁宫、毓庆宫的窖里,随阿玛与额娘取用。”
*
康熙近来常常宿在延禧宫中。
纳兰明珠此番昭莫多之战功劳不小,康熙虽然不打算再复立大学士,却还是要重用明珠的。
明珠自知重新做回宰辅无望,便将主意打到了大阿哥身上。
他要拥护惠妃复宠,也好为大阿哥的冷遇解围。
康熙权衡之后,到底还是顺了新党的意,一连在延禧宫正殿宿了七日,并多谢赏赐超出妃位仪制的服缎钗环,金尊玉器。
惠妃沉寂多年,又一跃成了四妃之首,大阿哥的处境也好了许多。
今日是腊月初四。
见皇上一早起来,又在喝那种西洋葡萄酒,惠妃禁不住问:“什么好东西,也值得皇上日日不离手?”
康熙心情不错,笑道:“保成的一番孝心,朕用着的确不错,比宫中从前那些药酒喝来更为舒适。朕打算再去景仁宫窖里取上几瓶。”
“皇上五六日前才开了一瓶呢。”
“你不懂,这酒有延年益寿之效,保成这孩子有心了。”康熙又喝完了一玻璃盏,才道,“你若想试试,朕叫梁九功也给你送一瓶?”
惠妃摇摇头,笑得有几分勉强:“臣妾不会喝酒,皇上还是留着太子爷的孝心,独个慢慢品尝吧。”
康熙闻言哈哈大笑,似乎觉着惠妃拈酸吃醋可乐,又似乎是为有个好儿子在高兴。
等到送走了圣驾,惠妃脸上的笑一下子冷了。
她吩咐身边大宫女:“你去走一趟乾东五所,就说皇上最近尤为喜欢景仁宫窖藏的西洋葡萄酒,可本宫总觉着里头少了点东西。大阿哥不是在景仁宫策反了一个小太监吗?是时候该用了。”
……
康熙对这西洋葡萄酒上了瘾。
不知为何,他喝着此酒竟然慢慢再没有心悸的感觉。
康熙心中大喜,将这东西当成了神药,每日从一杯,慢慢加到了早、午、晚膳各用一杯,最后更是一日饮用多达五六杯。
虽然都是小杯盏,也超过了白晋建议的服用量。
腊月十八,帝王在延禧宫内饮过一杯葡萄酒之后,忽然倒在了膳桌边。惠妃吓得大喊起来,梁九功立马叫人去请宁寿宫太后和景仁宫皇后娘娘过来,又吩咐人去寻御医,还叮咛中西医都要带几个来。
很快,御医们会同诊断得出了结论——
“万岁爷这是中毒了。”
“穿心莲和黄柏长期同时服用,会因为药性相冲而中毒。若是万岁爷再多用一些,只怕毒入肺腑,微臣等人束手无策啊。幸而这两味草药似乎是加在皇上每日的饮食里,减了药性,才不至于伤了万岁的元气。”
这话一出口,梁九功心中不免咯噔。
饮食之事由他照看着,每日都有尝膳太监先食用,确认无误之后,才会请皇上再用。如今尝膳的小太监没出事,便不会是膳食的问题。
除此之外……
便只有太子爷送来的西洋葡萄酒了。
这显然是被人算计了啊!
摊上这样谋逆的大事,梁九功也不能撇干净。他趁着养心殿内忙乱,连忙遣了徒弟朝庆去毓庆宫报信儿。
只求太子爷能提前想个对策,周全一二。
延禧宫正殿内,惠妃则如梁九功所料,挑破了这件事,将矛头直指刚迈进殿中的赫舍里。
“尝膳太监都好好的,皇上的饮食定然无误,本宫瞧着都是这西洋葡萄酒害的,竟叫皇上上了瘾一般,每日都要饮下数杯!”
“酒既是景仁宫取来的,皇后娘娘,您不该给个解释吗?”
第67章 反目
天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赫舍里自然是不认的。
不过,她此刻也察觉到,康熙每日饮用的西洋葡萄酒,怕就是在景仁宫内出了差池。可酒窖的钥匙一向都由逢春掌管,寻常的宫女太监根本接近不得。
景仁宫内,有近身侍候的人被惠妃收买了?
赫舍里压下心中疑虑,眼含警告意味地凝视了惠妃半晌,坐到了暖阁榻前。
“梁九功,去请御医们瞧瞧皇上没用完的西洋葡萄酒。若此酒果真有毒,可见是有人要借本宫的名义行大逆不道之事。至于到底是借刀杀人,还是自寻死路,皇上醒来之后自有定夺,还轮不到一个妃位骑到本宫头上来!”
事情真相未明,自然谁也不敢得罪中宫。
惠妃讪讪立在边上,也不吭声了,心里头却实在有些着急。
她是让大阿哥给酒里头加些料,可没想到,这孩子竟敢用了能要人性命的剧毒啊……如果不能就此栽在皇后头上,叫皇上醒来彻查此事,她跟大阿哥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很快,御医们就确定了:从景仁宫酒窖里拿来的所有酒,都被人下了毒。
胤礽恰巧也在这时候赶到。他扶着皇太后坐在外头明间宝座上,将事情原原本本用满语解释了。又问:“梁公公,汗阿玛如何了?”
梁九功回禀:“万岁爷服了太医的药,这会儿已经平稳许多,睡过去了。”
胤礽又跟仁宪太后转达了康熙的情况。
片刻,便有如意嬷嬷进去传话:“太后说了,皇上的状况既然稳住了,一切就等他醒之后再做定夺。现下以龙体为重。”
宫中如今只有这一位太后,虽然是个不通汉话的蒙古女人,可出身科尔沁草原,又深得帝王的尊敬,时常去宁寿宫请安,便也没人敢忤逆这份决定。
当日午后,康熙便被御前行走小心送回了养心殿。
而赫舍里也才得以脱身,回宫好好自查一番。
*
景仁宫内。
夏槐和季明德早早得了消息,将宫人们都喊来,聚在正殿外的前院。
赫舍里由逢春扶着,坐在月台前的酸枝木扶手椅上。将底下的人粗略扫视一遍后,她露出一副和气又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
“今日之事,你们该都知晓了。”
“本宫自问对景仁宫宫人从未苛待,旁的宫里有的,你们都有;旁的宫里没有的,年节也会走私库赏赐下去。却没想到,这般厚待反而叫有些人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打算卖主求荣、更上一层楼?”
赫舍里冷笑一声:“本宫不知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今日你若站出来也便罢了,若还要做个背叛旧主的小人,中宫绝容不下你这条命。”
说完这话,她故意停了片刻。
底下无人冒头。
赫舍里便侧目看向逢春,吩咐道:“皇上虽还未醒,咱们却不能不给个交代。明日一早,你将景仁宫与延禧宫的宫人全都交送慎刑司发落,一日查不出背叛之人,便一日不得回来。”
院中的宫人们面面相觑,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大都是哭诉着:“此事与奴婢绝无干系,求娘娘垂怜。”
唯有一个人不同。
季明德的徒弟——仁喜紧了紧拳,俯身叩首喊道:“娘娘,酒窖的钥匙咱们等闲接触不到,只有逢春姑姑一人把守着啊……”
赫舍里千算万算,根本没想到头一个蹦出来的会是仁喜。
她定定瞧了仁喜片刻,垂眸自嘲一笑:“你说的极是。所以逢春、夏槐、包括你师父季明德,本宫一个不留,全都要发往慎刑司。这般你可满意了?”
仁喜面色惨白,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赫舍里不再看他,肃目扫过众人,轻飘飘道:“今日是你们最后的机会,都仔细琢磨着。本宫乏了,退下吧。”
夏槐屏退了宫人们,撩起帘子迈进正殿,反手将槅扇门关上。
季明德已经跪在地上磕着响头。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的炕边,伸手叫逢春扶他起来:“好了,连我都没想到是仁喜,如何能怪你。”
季明德却给了自己两耳刮子:“是奴才没教好,奴才愧对娘娘信重。”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赫舍里笑着摇摇头,“今日总算是明白了这话。”
夏槐看不下去,上前制止了季明德。叹道:“十多年前,揪出阿哥身边的孙嬷嬷与其夫婿凌普时,仁喜还是个破口大骂‘白眼狼’的小太监,可算得上是忠肝义胆。如今怎么……变成了他最瞧不起的人?”
逢春已经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提起一件事。
“娘娘,奴婢听说,仁喜当年进宫时与一个同乡的小宫女相互照应多年,后来被娘娘救下,又认了季明德做师傅,日子才好过起来。他也算不忘本,见同乡的丫头还在浣衣局做苦差,便不时送些糕点药材过去。只是,这几年却没再听他提起了……”
赫舍里霎时便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她冷着脸道:“想必是被有心人察觉了,拿捏着逼他办事。可见,他对那宫女的情分不浅。”
“宫中不许太监宫女私相授受,他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自然不敢寻求本宫庇佑了。索性就瞒着你们,瞒着本宫一步步行差踏错。走到这一步,谁都救不了他。”
这回,屋中静了片刻,连季明德也没有替徒弟求情。
过了许久,赫舍里扶额叹息一声:“方才既然放了饵,他今夜定会想方设法溜出去。无论是给惠妃报信也好,见他那小青梅也罢,将人拿住了,明日一早送往养心殿。”
*
是夜,仁喜还没抓获,养心殿内就出现异动。
康熙转醒了。
顾问行没叫人声张,命御前侍卫严防死守养心门外,自个儿与梁九功寻了太医,近前侍候着。
康熙靠在床头,缓了片刻,听梁九功将今日事件的起因经过细细说完,露出个不明所以的笑。
梁九功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去。
“皇后回宫之后,可有……什么动作?”康熙忽然问。
梁九功答:“娘娘一回景仁宫就发了火,还命逢春将景仁宫和延禧宫的宫人明日一早都送去慎刑司拷问,想来是要彻查的。”
康熙暂且满意了,点点头,接过汤药碗一饮而尽。他抬眸瞥一眼欲言又止的顾问行,随口问:“怎么?顾太监也有事禀奏?”
顾问行犹豫一瞬,还是从袖兜掏出一封秘奏:“万岁,江宁织造曹寅有本启奏,是……八百里加急传讯。”
曹寅深得康熙信任,今年已从苏州织造调任江宁织造,意图继续对三织造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
监听百官动向,民间心声。
可以说,“三织造”已成为帝王安放在江南的耳报神。
康熙接过秘奏仔细阅览,面色骤然沉下来。
曹寅在上头只提起了一件事:“即将接任苏州织造的两名人选中,其中一个叫周国光的,或为皇后安插的人手。”
康熙深出一口气,挥挥手叫殿中伺候的御医、奴才们都退出去,这才吩咐顾问行:“宣采捕衙门(尚膳监)掌印太监周锐来,朕有话问。”
顾问行心中一沉,应声退下。
顺治十一年,世祖爷曾采纳宦官吴良辅的建议,效仿明朝的二十四衙门,开设了十三衙门,以作内廷的情报探取之用。
当今皇上继位之后,不愿宦官权力过盛,将吴良辅处死,十三衙门裁撤,其下属的各个衙门也全都独立出来,划归内务府统辖。
从前的尚方院,如今的慎刑司便算其中一个;
而负责打探情报、缉拿宫人的采捕衙门亦是如此。
多少年过去了,这是皇上头一次动用采捕衙门的人查探景仁宫。
顾问行只觉得,从少年夫妻相伴至今的帝后二人,如今瞧着是要渐行渐远了。
……
夜已经深了,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康熙穿一身明黄寝衣,披着龙褂,背身立在明间,他身后则跪着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周锐。
帝王开口问:“查清楚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已经查明,西洋葡萄酒中的草药的确为大阿哥授意所下,只是剂量较轻,若皇上每日饮用一杯,就会头晕目眩,身体疲乏,当不至于中毒才对。”
康熙冷笑:“此酒有延年益寿之效,他会不知道,朕每日须得服用数杯吗?”
周锐垂首不敢再多话。
康熙又问:“大阿哥收买了景仁宫何人?如何收买?”
“一个唤作仁喜的小太监,是首领太监季明德的徒弟,也算得皇后娘娘几分信任,能去得近前。”周锐伏地,小声道,“另外,大阿哥近身侍候的宫女采薇,原是仁喜的同乡,二人自入宫相伴,有患难之情。这小太监便是因此被拿捏了。”
康熙仰面,看着养心殿明间上高悬的“无为”二字。
这还是当年他从乾清宫搬出来后,与保成一道练习法帖时乘兴所写。如今瞧着,竟再也写不出这般洒脱的字了。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叹息一声,缓缓斟酌着字词吩咐:
“皇后身边……有个叫逢春的大宫女,这些年代她与母家多有传讯。朕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就是希望她能约束索额图,统领赫舍里全族,忠心耿耿为皇室效力……”
康熙闭着眸子顿了顿。
冬夜的寒凉顺着门窗缝儿悄无声息钻进来,叫养心殿显出一种空旷的寂寥感。
许久,帝王睁开眼,目光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冷厉:“如今,既然不是单单为朕效力,便也没必要格外开恩了。”
“明日一早,你带人去景仁宫缉拿逢春、仁喜二人,连同乾东五所的那个宫女,也一并送进慎刑司内。”
“朕要他们的死,给皇后和延禧宫一些教训。”
竟敢将手伸到江南去。
康熙嗤笑一声,心想:为了东宫,赫舍里舒舒还真是变了许多。
*
天蒙蒙亮,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
白雪落在地上变成了泥泞,仁喜被反绑着双手,由季明德亲自推搡着往景仁门外走去,迎面撞上了前来提人的周公公。
采捕衙门出现,从来就没有好事儿。
季明德心中一咯噔,连忙陪着笑脸道:“敢问周公公,可是皇上醒了?娘娘昨夜连夜审问,已经抓到了这大逆不道的叛徒,正要送往养心殿去。”
周锐笑笑:“是仁喜吧?”
季明德连忙点头。
“皇上说了,除过这小太监,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逢春也得抓了送去慎刑司。”他使劲儿拍拍仁喜的脸蛋,道,“连同大阿哥身边那个宫女采薇,都被牵连了。”
仁喜陡然瞪圆了眼,似想拼命,却被采捕衙门的人一脚踢到腿窝跪下,换了两个人上前,从季明德手中将人押了过去。
很快,这伙人进了景仁门,又从里头带出个逢春来。
逢春还如往日那般浅笑着,安抚道:“娘娘昨夜没歇好,我便自作主张,没将她唤醒。你跟夏槐看着些时辰,将早膳用风炉温好,等娘娘起了用。”
季明德只来得及红着眼点点头,逢春便被压着走远了。
雪越下越大。
等赫舍里醒梳妆穿戴好,外头的宫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银白。她从东暖阁的南窗望出去,瞧见季明德心神不宁地向影壁外头张望着,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四下打量一番,问夏槐:“逢春呢?”
夏槐沉默片刻,兜头跪在地上,颤着嗓音哭道:“主子,皇上昨夜醒了,竟动用了采捕衙门的人,天还没亮就将逢春和仁喜都带走了。逢春说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便不叫您知晓为难了。她、她会不会……”
赫舍里连忙开口,打断夏槐继续说下去。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她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想要给自己鼓劲,“投毒之事已经分明,逢春没有半分错处,皇上不可能动她。”
这话虽然安抚住了夏槐,赫舍里的心却越发慌乱了。
早膳她应付着用了一碗粥,午膳只动了两筷子就叫人端下去,原打算着等到晚膳还没有半点消息,就亲自去一趟养心殿,顾问行却来了。
天已近黑,景仁宫内还未掌灯。
赫舍里就坐在昏暗的南窗下,由夏槐扶着站起身,焦急问:“逢春如何了?这回审也审了,皇上该将人放出来了吧?”
顾问行将头深深埋下去,沉声道:“娘娘,奴才奉皇上之命前来禀奏:逢春姑娘……已在慎刑司服毒自尽了。”
“顾太监在开什么玩笑!”赫舍里忍不住上前两步,一脸荒谬道,“本宫这里除了一个仁喜,再无任何人犯错,皇上如何能随意处死逢春?”
“娘娘请慎言,此事并非皇上授意,而是姑娘想不开自个儿自尽的。这话走到何处也不能说岔了去。”
沉默许久,顾问行到底于心不忍,低声提醒道:“昨夜皇上醒来,看了一道江宁织造曹寅加急递来的秘奏。”
赫舍里心中一震,险些瘫倒在地上。
原来竟是冲着苏州织造的事。是周国光提前暴露了吗?这人本就是个幌子,意在转移视线,叫皇上能放心重用另一人。
可是,玄烨为什么要冲着逢春去!
顾问行见赫舍里明白了,心中叹息一声,又道:“仁喜听闻逢春之死,在牢狱内发了狂,被慎刑司的衙役们好一顿打,又哭哭笑笑、翻来覆去念着诗经《采薇》中的几句话,方才奴才来之前,他也咬舌自尽了。”
“还请娘娘节哀。”
“节……哀?”
赫舍里颤抖着声音,悲愤之下攥碎了手中的薄瓷茶盏,发出一声压抑了数十年的低吼。
上一世,玄烨将保成在无尽的监视中养大,二废二立,数度抛弃,最终逼疯了他;这一世,又将与她相伴数十年的逢春丢去慎刑司,逼着服毒“自尽”。
今生的前世的,种种孽缘悲恸,在这一刻都通通爆发出来。
她不许愤怒、不该怨恨、不能反击吗?
是她错了。
昔年种种,不是放下就能过去。她该将玄烨踩在脚底,逼着他抬头看清从前种种,听他认错,看他痛哭流涕。
然后,永不原谅。
赫舍里冷笑一声,丝毫不顾那些瓷器碎片扎在手上,叫鲜血顺着掌心流淌,混着眼泪滴在了秋香色的旗装上。
夏槐一边无声哭着,一边要寻药棉来给主子处理手上的伤口。
顾问行神色复杂,最终叹息一声,道:“皇上说了,逢春离世,娘娘必然悲痛万分,还请好好在景仁宫内休养,今年年节便不必出去了。”
他将腰深深弓下去,行了个从前未有过的礼,退出了殿中。
外头大雪依旧。
东六宫的宫道上,很快在白雪地里只留下一串脚印。
顾问行已经上了年纪,几次三番请辞,都被康熙挽留下来。今日走完这一趟差,他却一下子坚定了离开皇宫的心。
*
风雪更甚。
西北风如针尖一般,刮得脸颊生疼。胤礽穿着黑狐裘端罩,戴一顶裹着厚绒的帽子,立在了慎刑司门外,驻足风雪之中。
他来为逢春姑姑收尸。
额娘已经被软禁足于景仁宫中,这宫里,能送姑姑一程的唯有他一人。因此,即便知晓会惹得汗阿玛不快,他还是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慎刑司的嬷嬷们终于将人抬出来。一张草席,一块白布,简单到有些寒酸,却也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才给了这一份体面。
胤礽蹲下身去,冲背后招招手,小豆子便将伞递到了他家爷手中。
胤礽将伞尽数撑在逢春的尸体上,温柔又轻缓道:“姑姑,我们回家了。回赫舍里自己的家。”
慎刑司地处皇城西南角。
小豆子带人将逢春姑姑好生请上了马车,就要驾车送她归往赫舍里家在城郊的庄子上。那头,索额图已经吩咐好一切,必能叫人安眠于青山秀水之间。
胤礽身为储君,无法随意出行。
他只能看着小豆子驾车离去,渐行渐远。直到雪地里的车辙印快要被大雪湮灭,才终于回过神来。
恍惚间,他听到慎刑司的院儿里传来一阵歌声,是从未听过的南腔小调,宛转悠扬。
“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门廊下的嬷嬷叹道:“唉,这采薇姑娘也疯了。”
*
年节过去之后,景仁宫和延禧宫便同时解了禁足。惠妃巴不得立刻去养心殿固宠,可皇后娘娘却像是故意叫板一般,依旧每日缩在宫中,不迈出门半步。
初春乍暖还寒。
夏槐寻了一件夹棉的旗装,帮着赫舍里换上。
赫舍里低声问道:“苏州织造那边如何了?”
“娘娘放心,曹寅出任江宁织造,周国光则被降职调走,李煦在苏州织造潜伏多年,已经顶上去接管了。”
任谁也想不到,周国光与李煦,其实都是赫舍里当年第二次南巡时安插的人手。再加上杭州织造的孙文成,江南三织造中,便有两处都是东宫的人了。
曹寅亦有弱点,被拿下只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斩断了玄烨在江南的耳目,保成何愁不能趁机发展势力。
赫舍里淡着眸子,理好衣襟前摆,由夏槐扶着走向殿外月台。
一转眼就是康熙三十三年了。
上一个十年,她被腹中的孩子所救,续了十年寿命。这一次呢,难道是她借了逢春的命吗?
赫舍里不敢去想。
但她心中清楚,终究是她连累了逢春。
年根底下被瓷器扎伤的那只右手,如今握物已经不能用力,到了阴雨天还会一抽一抽的,总是需要格外注意。
但有这一点痛,反而才能叫她心安许多。
巳时四刻,正逢午前的阳光洒落院中,照在西墙边的葡萄藤上。
赫舍里怔了片刻,踉跄走下了月台,问道:“本宫没瞧错吧,发芽的树……是那株银杏?”
季明德跟在身后,拿袖子抹了抹眼角,连忙回话:“娘娘,是西墙那株银杏。去年只当是活不成了,太子爷要当个葡萄架用也就一直栽着没挪走,谁成想熬过去岁寒冬,它竟又活过来了。”
赫舍里已经疾步走到树下,仰头去看。细细一株的银杏枝干上,果真发了许多嫩绿的芽儿。
“枯木逢春,的确……是个好兆头。”
这是她从前将逢春捡回赫舍里家时,说过的第一句话。
她忍不住闭目仰起头,任由泪从眼尾滑落。
许久,赫舍里颤着嗓音道:“夏槐,传话去给毓庆宫,惠妃与其阿玛索尔和对景仁宫施用厌胜之术,害得本宫病重。问问太子,东宫是否也该有异样?”
第68章 开府
毓庆宫的院子里栽了许多花木,其间又辟出一角,被李格格拿去种了春日里的时令野菜。这会儿,茵陈和荠菜都能吃了,艾草也被奴才们取了一些,要给主子弄个青团尝尝鲜。
没一会儿工夫,小厨房将荠菜饺子煮好了。
李格格笑劝:“妾身知道,爷近来没什么胃口,但稍后便要去景仁宫了,该别叫皇后娘娘担心才是。酸汤的荠菜肉饺,爷暖暖地用上一碗,胃里才舒坦呢。”
胤礽望了李格格一眼,释然笑道:“是我先前疏忽了,坐下一起用吧。”
没有纷杂宫事打搅时,他们总是一道用了早膳,李格格又去补个回笼觉,等胤礽晚归之后再商议着用什么晚膳才好。
这似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胤礽至今也只碰过李氏一人,不过几次。
景仁宫出事之后,他便忙得团团转,再没有那份心思。但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寻个合适的时机,他要告知额娘,将李格格抬为侧福晋。
一碗酸汤饺子下肚,胤礽用帕子沾了沾嘴,收回神思。
他等着李格格也用完早膳,起身道:“孤走了,你消消食再去睡。”
这话说得,她又不是庆丰司养的猪。
李格格红着耳朵佯嗔胤礽一眼,也站起身,跟着将人送到了第二进院门前,福身道:“爷,万事小心,妾身等你回来。”
胤礽回头觑她一眼。
美人立于繁花盛开的春风中,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却好似什么都猜到了。
他早知,乔乔是个聪颖通透之人。
胤礽垂眸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李格格的耳垂,转身迈步出了二进院的祥旭门。
他很清楚,出了毓庆宫,迈进日精门,内廷又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逢春姑姑那一命,终究是要血债血偿的。
*
景仁宫内,没有了逢春调香,熏炉时常冷着,叫人有些不适应。夏槐学着弄了几回,总觉得没有从前那份令人心安的味道,也便丧气地作罢了。
赫舍里约莫是为了安抚,便要夏槐每日去花房选些鲜花来,插在瓶中喷喷水,也算好闻。
夏槐一边给百合去蕊,一边问:“娘娘,不如将乌雅氏身边的画扇调回来吧?奴婢记着她擅长以花木药材制香,总是将人留在景祺阁北荒院,实在可惜了些。”
赫舍里坐在北边的案几前,正在整理翻阅纸册。
这些都是胤礽十多年来,每日去养心殿练的法帖,特意带回来只为求额娘夸赞的,却被赫舍里好好收下来。其中,三不五时地还会夹杂着几张大阿哥、三阿哥或是八阿哥写的帖子。
她将大阿哥的字一一抽取出来,摞在一处。
“你当本宫不想吗?画扇是个忠信可靠的,又有这样的本事,我也不愿她跟着乌雅氏去受苦。可她见过十四阿哥偷偷去探望之后,便执意要看着乌雅氏。还说,本宫身边已经有了逢春和你……”
赫舍里说到这里住了口。
主仆之间静默片刻,外头传来季明德的欢喜声:“娘娘,太子爷来了。”
赫舍里笑起来,夏槐连忙上前扶着迎出去。胤礽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先瞧一眼她的手,问:“如今天暖和了,额娘的手还会发疼吗?”
赫舍里笑着摇摇头:“好多了,天若冷了多抱着汤婆子便是。你用过早膳没有?额娘叫人给你做些。”
胤礽扶着人一道坐在榻前,道:“儿子用过了。李格格叫人包了荠菜肉饺,酸汤捞着吃滋味不错,叫小厨房也给额娘试试。”
他有意在赫舍里面前替李瑾乔说些好话,当额娘的怎么会瞧不出来。
赫舍里含笑瞧了他半晌,才掩唇道:“李氏是个好孩子。她阿玛舒尔德库也算听话能用,等到下回讨伐噶尔丹,你便将人举荐上去吧,等到大胜归来,再给李氏个侧福晋之位,也算名正言顺。”
胤礽见额娘已经打算好一切,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羞赧,颔首谢过。
窗外鸟鸣啁啾,反倒显得景仁宫清幽。
胤礽见屋内没有旁人,便凑上前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额娘,关于厌胜之术——”
赫舍里叫夏槐将大阿哥写的字都取来,递给胤礽问:“可能认出来?”
“是大哥的字。”
“能仿吗?”
“……儿子的字恐怕容易被阿玛认出来,但余豆儿可以。”
赫舍里有些诧异,小豆子打小就迷迷糊糊追在阿哥后头跑,没瞧出有什么天赋来。但因为胤礽有感情了,她便也没换人。还真没想到,这人长大了,反倒开窍随了主子。
胤礽冲着外头喊一声,小豆子便进来了。
他又叫小豆子仿着大阿哥的字,写了一首高启的《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饶是赫舍里提前知晓,竟也分辨不出真假。
确定小豆子可用,赫舍里欢喜极了。叫几个人都去门外把守,拉着胤礽坐下。
胤礽问:“额娘是想用字迹,伪造大阿哥施用魇镇的证据?”
“不止如此。”赫舍里垂眸,挑拣着有用的讯息告知,“三征噶尔丹之后,你阿玛有意叫你一众兄弟出宫,开府封王。大阿哥与三阿哥已经有了格格,是定然要出去的,但额娘瞧着不止如此,只怕到时,四、五、七、八几位都能一道得个贝勒贝子之流,出宫开府去。”
一般情况下,皇子们十五岁左右才读完四书五经。由尚书房的学士们考核确认之后,才能出阁,在阿玛的允准之下开始参政议政。
三征噶尔丹已经提上日程,至迟明年,便能彻底大胜,论功封王了。
那时候七弟也才十六岁,算是刚好赶上;
八弟若能得封,便是汗阿玛的一味偏袒了。
胤礽一下子就明白,额娘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前部署着整治大哥。
打一个留一个,日后才不会腹背受敌。
既然要打,自然是将实力强一些,看着要坐稳的大阿哥母子先弄下去。
他在脑中分析片刻,便笃定地看向赫舍里:“额娘打算利用三征噶尔丹的事,叫汗阿玛彻底疑心大哥,再以厌胜之术摁死他们?”
赫舍里见胤礽明白,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点头应是。
她又道:“这件事不必你出面,只需要叫小豆子伪造一份大阿哥拉拢领侍卫内大臣董鄂费扬古的书信即可。其余的都交给额娘。”
胤礽无奈苦笑,握着赫舍里那只有伤病的右手,轻叹一声:“儿子不是大哥,没法看着额娘独个将这些事揽过去,自个儿却无动于衷,安枕毓庆宫内。额娘与儿子从无害人之心,却总被构陷于泥沼之中,从前如此,逢春姑姑的事更是如此。”
“无论如何,儿子与额娘总是一心的,还请额娘不要推开儿子。”
赫舍里眼眶湿润,垂首不住点头道:“好孩子。”
过了片刻,她终于压住那份流泪的悲伤,这才抹着眼睛道:“既然如此,此番三征噶尔丹,你便向你汗阿玛举荐七阿哥吧。他虽有腿疾,马上功夫却丝毫不逊色于大阿哥,排兵布阵的本事更是远超一众兄弟。有你为他做个引路人,执掌镶黄旗大营才算有望。”
胤礽颔首,对七弟在武功上的建树十分认可。
“儿子也会同时举荐四弟、五弟。终归是要开府了,若能得些战功封个贝勒,日子也好过一些。”
赫舍里犹疑一瞬,点了点头。
四阿哥暂且不论,五阿哥却是宁寿宫仁宪皇太后的心头宝。太后平日瞧着不言不语的,但谁对她真心却是心中门儿清。
全当是……与宁寿宫示好,结个善缘吧。
*
五月,朝廷下发一封要噶尔丹投降的诏书。噶尔丹负隅顽抗,拒不相从。康熙本就没指望这头倔驴能认,不过是本着“先礼后兵”的原则走个形式罢了。
到了七月,大军清点整装完毕,康熙便要带兵前往青海、西藏,渡过黄河再度亲征。这一回,誓要将噶尔丹的项上人头带回京师。
胤礽留居京中,监国是免不了的。
三征噶尔丹,统一喀尔喀蒙古的丰功伟业,是可以载入史册歌颂千年的。康熙定然不愿意拱手让给他人。
但太子爷也不甚在意。
“此番,四弟执掌正红旗大营,五弟约莫是有太后帮着求情,竟掌管到了正黄旗大营,七弟也如愿去到了镶黄旗。”胤礽给赫舍里添了新茶,开怀道,“如此一来,一个贝勒的爵位该是稳了,儿子真替几位弟弟高兴。”
赫舍里便跟着孩子一道欢喜起来。
她亲手教养大的保成,与玄烨养大的那个保成并不相同。他性子上要更为主动些,也乐观些,装得下世间大大小小的寻常事,也能容得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们。
他终于如从前所期望的那样,长成了一个思想健全、有担当、心开阔的好儿郎。
成为了……她毕生的骄傲。
胤礽看着额娘忽然热泪盈眶,自个儿也受到感染,微微红了眼。
成年男子们总是不爱在妻儿老小面前掉眼泪。
他赶忙笑着岔开话题:“只是可惜了,此番大哥也一道前往出征,他跟索额图平起平坐,同领前锋营,参赞军机。汗阿玛地安排倒真是有趣。”
赫舍里便擦干眼下的泪,冷笑道:“你皇父一贯擅长此道。这么些年了,本宫也看腻了。”
额娘与阿玛离心,胤礽是明白的。
也十分能够理解。
“若非额娘提前留了个心眼,只怕少不得一个郡王的爵位。”他从袖中掏出信笺递过去,“额娘叫儿子准备好的信已经弄好了。不过,您怎么会知道,大哥有想要拉拢费扬古之心?”
原本是不该知道的。
只是前世因为大福晋一而再再而三地诞下小格格,没能得个皇孙,惹得大阿哥不快,竟然起了换人的心思。
赫舍里就是那时候飘过,听了一耳朵,大阿哥竟然属意费扬古和钮祜禄家的女儿。
上回大选,钮祜禄家已经被皇上驳回了,大阿哥也只能借着这次西征对费扬古抛出橄榄枝。因而,伪造信件也不算污蔑了他。
赫舍里摇摇头,浅笑道:“外御膳房里头,有一个索额图安插的人。这些事情总躲不过宫人们的眼睛。”
胤礽点头,有些诧异索额图什么时候还布下这样一条线。
赫舍里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有些伤感地解释道:“从前,都是逢春替本宫跑一趟给索额图传话。如今,逢春走了,本宫舍不得叫夏槐再去,索额图才启用了这个人。你放心,是将近二十年前就埋下的隐线,额娘不会有事。”
十余年前。
那便是他出生没多久的事了。
原来,赫舍里家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了他和额娘的身后。
胤礽心中有几分感慨,决计往后见了索额图,私下里也多喊几声叔外祖,不再总是对他过于严厉了。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胤礽将那封信留下之后,便起身回毓庆宫去了。
外朝还有许多积压的小事要处理。
他不能只一心系在兄弟相争上头。
*
三十三年深秋,康熙回京,大胜归来。
此番,噶尔丹从前的地盘伊犁被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占据,而左右亲信听闻清军前来剿灭准噶尔军,当即便倒戈了,甚至屁滚尿流地跑去康熙跟前,扬言要做向导,为大清皇帝亲自抓捕谋逆贼子噶尔丹。
噶尔丹大势已去,服毒自杀。
令康熙意外的是,大阿哥胤禔竟然是头一个寻到噶尔丹尸身的人。等到前锋营回到大营,胤禔便将噶尔丹的脑袋带到了御驾面前。
康熙眯着眸子,深深看他一眼:“从前噶尔丹抓你,愿意留你一命做个人质。你倒是果断,连个全尸也不给,手起刀落脑袋就割下来了。”
大阿哥沉浸在喜悦与功勋中,根本没有揣摩帝王此刻的心思。
他跪地笑道:“如今他兵败已死,留着全尸也是无用,倒不如拿来叫全军振奋一番。”
康熙咂摸着皇长子口中的“无用”之说,笑了笑,没再说话。
回京之后,帝王便有意疏远了大阿哥。
只是功勋摆在这里,他即便对大阿哥有了不满之心,却不得不承认,此番胤禔在前锋营骁勇善战,是有功劳在身的。
明年年初的开府封王,当给……皇长子一个郡王之位。
帝王思忖多日,迟迟不提起给年长阿哥们封爵之事。赫舍里便知晓时候到了。
那封伪造的信件很快就被人启奏弹劾,在大朝会上呈给了皇帝。
信件是未曾开封的状态,可见此事与董鄂费扬古无关。费扬古在三征噶尔丹中立下汗马功劳,又长年驻守西北军务,康熙并不打算对这样的老臣苛待。
他略过费扬古,抓住了大阿哥。
“皇长子胤禔背着朕,几次三番想要拉拢朝中肱股之臣。朕念其年幼,原谅数次,并将一品尚书科尔坤之女许配给他做福晋,仍不知足!”
“此等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举动,实在叫朕寒心。梁九功,叫南书房撤了他直郡王的封号,改为多罗贝勒。”
梁九功应一声退下去。
他是御前伺候多年的老人,心中很清楚,皇上一早就不打算封大阿哥为郡王了。如今,连“直”这个封号也没了,大阿哥怕是要彻底倒台。
年根底下,修改过的诏书便正式下发了:
除过胤礽之外,从大阿哥到八阿哥都得了爵位。此番得封最高的竟然是三阿哥胤祉,给了个诚郡王的封号,余下几个兄弟无一例外都是多罗贝勒。
胤祉的郡王之外,叫胤礽越发确定一件事。
——汗阿玛是乐于见到阿哥们保持中立的。像胤祉这般醉心修书,不问政事的状态,自然最能叫他放心,也便能得到优待。
胤礽将这发现当成个趣事,讲给了赫舍里听。
赫舍里笑容里都透着丝丝凉意:“三阿哥封个郡王也好,免得兄弟八个都是多罗贝勒,叫有些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以为自个儿还能往上爬。”
“你既然表面上与三阿哥疏远了些,额娘便也与荣妃商议过,暂且淡了去。”赫舍里笑着看他,“不过,听夏槐说,大阿哥倒是与八阿哥亲近许多,连惠妃都拉下脸与良嫔交好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胤礽凤眸微挑,浅笑道:“年后大哥流年不利,若遭了难,以八弟和良嫔的性子,怕是不会管他。”
……
今年年根儿,康熙以政务繁忙为由,没来景仁宫内贴春条和窗花。
赫舍里反倒松了口气,打发儿子回毓庆宫布置“小家”,自个儿则带着夏槐、季明德他们忙忙碌碌,欢欢喜喜地将院子装点出年味儿来。
就连院中的银杏树,也被她特意寻了条红色夹被包起来。
树枝上挂满了景仁宫宫人们新一年的祈愿愿景,底下坠着长长的红缎。风一吹,满树火色迎风飘摆。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看着,心中也便跟着欢喜起来。
年节如常过去,阿哥们便要择定吉日,搬进府邸内了。
这些贝勒府的选址都是康熙一早看好了,叫内务府统一修建的。贝勒不比郡王和亲王,级别不高,府邸也有规格要求。但即便如此,也比毓庆宫大出不少去。
四、五、七三个兄弟便盛情邀请胤礽:“二哥若是喜欢,日日过去贝勒府,住在正殿都成!”
胤礽被逗笑了,给几个弟弟一人丢了一只刚烤熟的栗子。
“孤能不能随意出宫,你们还不知道吗?你们迁府那日,孤能尽力争取到出宫的机会,便满足了!”
对于这一点,兄弟几个心中都有些怨气。
二哥这么这么好,忠孝两全,身负大才,只拘束在小小的紫禁城中,实在是太委屈他了。汗阿玛自个儿一年到头都要往外跑呢,怎么到了二哥身上,要求这般严苛?
这话谁也不会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看一眼。
五阿哥便挠着头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玛嬷。这么点小事,汗阿玛总会给皇玛嬷面子的。”
胤礽笑道:“又打算给玛嬷一哭二闹三绝食了?绝食一个时辰,就偷偷跑来毓庆宫大吃大喝。”
五阿哥面红耳赤,去捂他的嘴:“二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就别再提了!”
兄弟们顿时笑成一团。
四阿哥原本想提醒几句,笑起来又觉着他那些话扫兴。总归他们都在二哥身边,不会叫他有事的。
二月初八、初九,是钦天监算过的大吉之日。
胤礽终于卸下一身的繁琐差事,轻轻松松去了弟弟们的新府邸转一圈。他连三阿哥的郡王府都一道去了,只是不能多停,留下早就让内务府打造好的特制书柜,便离去了。
余下几个兄弟聚在一处,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喜事庆祝到宫门将要落锁之前,胤礽才将将赶回了毓庆宫内。
没过几日,皇后娘娘与皇太子都病倒了。
宫中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这是有人意图不轨,对中宫与东宫施用了厌胜之术。
第69章 虚情(加更)
年轻的时候,康熙曾经也向赫舍里夸下海口,说“朕用人不疑,也绝不以人废言,定要成为比肩秦皇汉武的一代天骄”。而今数十年过去,他再拉不动五石的弓,心跳也变得时缓时急,还险些因为疟疾丧了命。
于是,曾经那些豪言壮语便如同沙上作画;
轻轻一抹,尽数消去。
夜晚的紫禁城隐藏着许多女人的哀愁,也掩盖了康熙不愿被人窥见的那份惧意。
养心殿内,只剩下两盏挑杆灯亮着。
掌印太监周锐才带着人从索尔和的宅邸里头搜查回来,正跪地向康熙禀告。
“万岁爷,索尔和老宅外的槐树底下俱是新土,奴才便从里头挖出这个。”他将两张黄符纸呈上去,又道,“民间有说法:鬼木为槐,槐树底下埋了生者的生辰八字,便能做棺魇镇生者,轻则体弱多病,重则……”
周公公不敢再说下去。
康熙垂眸,瞧向两张黄符上用朱砂所写的字。
那是舒舒与保成的生辰八字。
帝王怒骂一声“混账”,将炕桌上的茶壶茶具挥手都扫落在地。殿内传出一阵“丁零当啷”的瓷器碎裂声。
梁九功守在抱厦底下,心都跟着紧了紧。
半晌,康熙缓过盛怒的气劲,睁开双目问:“你可知,为何要将此物埋在索尔和老宅?”
周锐垂首,低声答:“奴才也只是推测,老成精的槐树,或许……效果要更为优越一些。”
康熙闻言不住冷笑:“好啊,好一个胤禔,朕的皇长子!惠妃是个蠢的,无论如何想不出如此阴毒的招数,必然是大阿哥。当日,他能眼都不眨地砍下噶尔丹项上人头,朕便知道他是个心狠手毒之人!”
帝王站起身,负手来回在暖阁内走动。
“你即刻带人去大贝勒府,搜查府中证物。一经发现厌胜之术相关的物件,便派禁军把守府邸各个出口,不许胤禔踏出一步。”
周锐心头一颤,连忙磕头应是,退出养心殿内。
外头的夜风还带着几分春寒,周锐不自觉紧了紧衣裳,心中猜想,这宫里头怕是要变天了。
……
康熙送走了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躺在龙床上越发心慌。
他索性坐起身来,喊一声梁九功,自个儿穿了朝靴道:“朕不放心,先去景仁宫瞧瞧皇后。”
梁九功心叹万岁爷早干什么去了。
他也不敢劝,只得应一声,备了步辇摆驾东六宫。
景仁宫这病倒也不全是瞎装的。有梁太医在旁看着,提前小半月就开始给赫舍里用药,便能叫她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瞧起来脸色蜡黄,脉象微弱,像是病得厉害。
康熙夜半前来,赫舍里已经睡下了。
他眼神示意夏槐不要惊动,只轻手轻脚进去,立在床边撩起帐幔仔细瞧了瞧,见人虽然憔悴得紧,却能好好睡着,心中陡然放松,又退了出去。
康熙问了夏槐几句话,景仁门很快又关阖上了。
赫舍里背身对着外头,闭目养神。听见夏槐进来,问:“皇上走了?”
“走了。”夏槐顿了顿,“娘娘,皇上好似又往毓庆宫去了……”
床帐内传来一声近乎轻蔑的笑:“玄烨这个人总是这般,临近失去才会幡然悔悟……”
可他付出了十年寿命,想要挽回悲剧,如今不也还是变成这幅局面吗?足见都是虚的。
赫舍里叹了口气,又道:“你且放心吧,过不了两日,知道本宫与保成无碍,他又该防贼似的防着了。”
她无意再多说,摆了摆手,夏槐便将帐子都放下,吹灭了最后一盏壁灯。
殿内彻底暗下来。
无人再去理会那个披星戴月、忽然深情起来,奔波于紫禁城各处的帝王。
……
帝王已经寻到了毓庆宫。
前星门外的值房,守夜的小太监被御前行走喊醒,睁眼瞧见那一身明黄龙袍,什么瞌睡都吓跑了,兜头跪在地上。
康熙等着奴才们叫门,又问:“太子如何了?”
小太监弱弱道:“回皇上的话,太医说太子爷是长年累月的忙着,一时风邪侵体,高热惊厥,喝了几服药下去,总是白日里退热,晚上就烧起来。这会儿,太医和御药房的人都在里头忙呢。”
康熙闻言蹙紧了眉头。
看来,那符咒主要是冲着保成来的。胤禔竟想借着魇镇,害死他最疼爱的嫡子!
康熙沉着脸,挥退开门的小太监,甩开袍角大步流星穿过惇本殿,到了毓庆宫正殿。
东暖阁里头,胤礽正被李格格扶着,喝一口漏半口的往进灌汤药。
一屋子人都没料到康熙会深更半夜过来,怔了一瞬后,小豆子和冬柏几个连忙都跪在地上。李格格喂完勺中的药,也想起身行礼,康熙摆手道:“免了,太子靠着你,莫要惊动他。”
她只好又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胤礽这回倒是真的病了。
前头有康熙觉着琐碎的朝中小事,全都丢来给他处置;后头又有几个不省心的兄弟后妃,搅天搅地的,要将他从太子的位置上扯下去。除过前朝后宫,他还要读书明理,骑射强身,为弟妹们周全婚事与出路……
这样高压的日子,他从出阁之后,日复一日过了七年之久。
而今终于病倒了,他能借机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身体便如山崩之势,高热不休。这阵势瞧着吓人,却是人的身子在自行调理,好好喘息休憩。
康熙坐在一边,从李格格手中接过汤药碗,一勺一勺慢慢喂给儿子,又伸手要了帕子给擦干净嘴角,这才抬眸看向御医。
“太医,这样喝一半能见效吗?朕瞧着保成的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些。”
太医连忙跪地:“请皇上放心,太子的药都是煎了双份的,入腹剂量足矣。反复发热,应当还是气弱所致。需得好好休养一阵,少思少虑才是。”
康熙沉默片刻,反省了自身一瞬,便将罪责都推到了大阿哥身上。
他最后再瞧一眼胤礽,起身点着李格格道:“好好照看太子。你阿玛三征噶尔丹有功,朕会择机升他的官,亦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早知,保成有意叫这李氏为侧福晋。
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
宫中父子情深,宫外却是鸦飞雀乱,声名狼藉。
大贝勒府就在西城的前半壁街上。
这会儿是寅时一刻,天上明月高悬,稀星二三点。周锐带着人从贝勒府出来,手中捧着一纸还未写完的符咒。他无视身后的鬼哭狼嚎,以及大阿哥的破口大骂,只挥了挥手,命禁军将整个府邸死死围守,连一只蝇虫也不许放出去。
卯时二刻,天才蒙蒙亮,康熙便从龙床上起身,喊了一声:“梁九功!”
梁九功推门从明间进来,手上捧着今日大朝会要穿的朝服朝冠,一面服侍着康熙穿衣,一面道:“万岁爷,周锐回来了。”
“如何?”
“大贝勒府已被禁军围困。”
“那便是胤禔果真施用了厌胜之术,意图谋害太子与皇后了。”
康熙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叫梁九功帮着他系好朝服冠,吩咐道:“朕先不见他了,当务之急,是派人把索尔和家门前的槐树……不,连同他的老宅一道,都给朕拆了!其余的,等太子和皇后病愈之后再议。”
梁九功帮着帝王归置好冠服,退后两步,垂首暗示:“万岁,您怕是还得见一见周公公。”
康熙挑眉看他,示意别卖关子。
梁九功只好硬着头皮道:“周公公在大贝勒府中,寻到了一张没写完的符咒,上头的半幅生辰八字,瞧着像是——”
“……万岁爷您的。”
第70章 下场
梁九功说完,缩了缩脖子,等着万岁爷发火。
然而康熙并没有。他沉默片刻,似是没料到胤禔竟敢对他下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古井无波道:“符咒呢?拿来朕瞧瞧。”
梁九功去外间召了周锐进来,双手奉上。
黄符纸还是新的,字的颜色比朱砂还要鲜红,上头写到一半的生辰八字果然与帝王的吻合。康熙冷冷盯着那上头的字迹。若说先前两张还是鬼画符,看不出何人所写,这张符纸上可就一眼能瞧出是大阿哥的字了。
他将那符纸凑近灯台,迅速燃烧成了灰烬。
“此物……在大贝勒府中何处寻到?”
周锐答:“奴才去时,贝勒正睡着,寝室内的案几上就摆着这符纸,另外,还有一墨蝶的……人血,怕是贝勒自己的。”
康熙冷笑:“他竟心急至此,要用自个儿的血来魇镇帝王。”
养心殿内静了片刻,康熙便有了主意。他吩咐道:“朕去上朝,周锐,你加派人手去拆了索尔和的老宅,再亲自走一趟大贝勒府,将胤禔这个谋逆之徒给朕压入宫中。”
“梁九功,你去延禧宫叫惠妃过来,等候问话。”
帝王阴沉着脸负手离去,一切等他下朝归来,便都有了分晓。
……
一个多时辰后,胤禔被采捕衙门和禁军的人押送入宫。直到迈进养心门,他都觉着是奴才们构陷了他,等面见皇父,陈情之后,定能还他清白。
他穿过抱厦,迈入养心殿明间时,康熙已经坐在宝座上,面前则跪着惠妃。
胤禔自小就见过无数次额娘惹怒汗阿玛的场面,已然习惯了。说实话,他的额娘没有宜妃的绝色美貌,也不如荣妃会说话处事,更比不上皇后那般的出身和头脑,她唯一仰仗的,不过就是他这个皇长子。
胤禔颇为厌烦地看了惠妃一眼,跪地恭敬向康熙行礼请安。
康熙没叫起,看着他问:“大阿哥,朕好端端坐在这里,你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胤禔一头雾水,勉强扯出一张笑脸:“皇父这话儿臣有些听不明白。如果是为了先前的事,儿臣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董鄂费扬古通过书信,还请皇父明察!”
康熙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你敢说从未想过拉拢费扬古,娶了他家的女儿,执掌西北军权吗?”
胤禔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康熙将这份沉默当成全盘默认。
嗤笑着继续道:“拉拢重臣,图谋军权已是大逆不道,朕只降了你的郡王爵位,便是念在还有一份父子之情从宽处置。可你呢!你竟趁机想要施用厌胜之术,谋取朕的性命,可谓蛇口蜂针,十恶不赦!”
胤禔被这一连串的罪名打懵,怔了小半晌,才不顾体面地膝行至康熙面前。
“汗阿玛,儿子从不敢有此等谋逆之心啊!若是为了采捕衙门带走的那道符纸,汗阿玛可真是错怪了。儿子只是听说皇额娘病重,二弟更是生死边缘上,便想着用自个儿的血为汗阿玛写一道长寿符,以求您平安康泰……”
“平安康泰。”康熙冷笑着,“若非你在索尔和老宅用了厌胜之术,皇后和太子怎么会病!还有脸说平安康泰?”
左右那符纸已经被康熙烧了,他也根本不想听大阿哥做出解释。
“你德不配位,连这贝勒爵位朕也要一并夺去……”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将惠妃母子俩都劈得怔在原地。
大阿哥不知想到了什么,哭得真情实感,又往康熙身边膝行着,抱住了他的大腿道:“阿玛,阿玛怎么能这般对待儿子。从小阿玛就教育,保清的意思是戍卫大清,阿玛如今已经不需要儿子了吗?”
康熙却压根儿不吃他这一套,抬腿将人蹬开,翻倒在地上。
“是你,先不念父子兄弟之情,休怪朕无情。”
儿子被踹翻了,惠妃从一头雾水中拔出神来,惊叫着扑上去,将胤禔牢牢护在怀中,像个不顾一切要与鹰狼拼命的老母鸡。
“臣妾听明白了,皇上是疑心臣妾母子害了皇后娘娘与太子爷。可臣妾敢用性命担保,保清这孩子从来没想过谋害他们!结识……结识朝臣,也只是因为他是皇长子,一心想要替皇上分忧,这才显得有些急功近利,本质却是好的呀。”
康熙只问一句话:“索尔和宅子里的魇镇符咒,你作何解释?”
惠妃脸色苍白,便是再蠢也明白自己和儿子中计了。
她还奇怪前几日儿子进宫,说得了高人指点,要给他汗阿玛献上最好的生辰贺礼呢。如今可好,“高人”飘然离去不见踪迹,只留下这个解不开的死局给他们母子。
惠妃抹了眼泪,最后看一眼胤禔,放开他冲着康熙深深叩首。
“臣妾自知无才无德,小肚鸡肠,一向被皇上批评说养育不好大阿哥。三十二年之初,臣妾因为皇上屡次罚没大阿哥,还曾亲手缝制了一个娃娃,里头塞着皇后娘娘赏赐过的小物件,当作出气的工具,时不时扎上几针。”
“皇上要治大阿哥的罪,倒不如怀疑怀疑臣妾,来得更真切一些。”
惠妃平淡的讲述着她这几年阴暗的心思和小动作,康熙却将这些全都套在了自个儿身上。
三十二年,正值第二次亲征噶尔丹。
他的心跳开始变化,必须要服用西洋药才会缓解;他在塞外患上了疟疾,幸得金鸡纳霜才能活命;就连与皇后的关系,也是这时候变得疏远微妙起来。
康熙的疑心在这一刻达到鼎盛。
于是,他将惠妃话中对皇后的怨恨嫉妒,全都替换成了自己。
后宫宫闱间的嫉恨,此时被帝王放大成了权力的争端与绞杀。他从宝座上站起来,俯身紧紧扣着惠妃的下巴:“毒妇——”
惠妃又哭又笑。
“当年你谋害皇后腹中子,朕便该要了你的性命。”他狠狠丢开惠妃,用帕子擦干净手指又厌弃地丢在地上,“梁九功!”
“奴才在。”
“乌拉那拉氏多年来苦心经营,对中宫虎视眈眈,今日既然疯了,也不配待在妃位。着降为官女子,就送去景祺阁的北荒院,与乌雅氏比邻而居,自生自灭吧。”
这二人盛宠之时,尚有恩怨未了。
康熙很乐于听到惠妃死于北荒院的消息。
帝王不再看向伏地哭哭笑笑的乌拉那拉氏,转而望着胤禔,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问:“听你额娘的意思,这些谋逆之事都是她一人所为,当真如此吗?”
大阿哥浑浑噩噩,听到这话,就像忽然抱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毫不犹豫地磕着响头:“是,都是额娘一人所为,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汗阿玛,儿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被拖累,倒不如没有这个额娘!”
大阿哥这话说的急切又笃定。
乌拉那拉氏的哭声和笑声便慢慢止住了,仰起头来,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一般,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继而大笑起来。
康熙终于怜悯地瞥了这个女人一眼,再度开口:“即便你不认这个额娘,你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一点点养大的。宫里有句话叫母凭子贵,朕今日便要你知晓,无论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总归是母子一体,逃不开的。”
胤禔浑身一僵,寄希望于额娘站出来,再将罪责都担走。
可这一次,乌拉那拉氏再没了动静。
康熙重新坐回宝座之上,已经斟酌好了胤禔的去向:“你既这般在意权势富贵,朕便留你一命,叫你余生都圈禁贝子府中,看着保成是如何做到这权势富贵的最顶层。”
他是最懂得如何杀人诛心的。
大阿哥听到这话,久久瘫在原地不能回神。直到采捕衙门的奴才一左一右架着他要离去,大阿哥才忽然回头,哭问:“阿玛,儿子不是一向按您的期望做事吗?怎么忽然就都错了呢……”
*
是日,大阿哥被夺去贝勒爵位,携一家百十口人正式圈禁在了贝子府中。
而乌拉那拉氏卸去妃位钗环,换了一身朴素的酱色旗装,也被老太监送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地方只有一进的小院,已经被乌雅氏带着两个宫女占去了七年。去年大雨之后,西大墙塌去一半,如今只用两树断木堪堪挡着。
老太监推开破旧的木门,将乌拉那拉氏搡着送进去,便笑道:“皇上特意交代了,不准小主带任何奴婢进来,一应起居都得您自个儿动手打理,奴才不敢违抗圣谕,便请小主珍重吧。”
乌拉那拉氏一言不发,等那人锁了门离去,这才抱着包裹往进走去。
玉烟和画扇迎面刚出来,瞧见乌拉那拉氏俱是一怔,半晌,画扇才率先福了福身,却没唤一声“娘娘”。
——看这装扮,想来也不必尊称了。
玉烟没行礼,而是壮着胆子进屋去唤了乌雅氏:“小主,您看谁来了。”
乌雅氏正在给十四阿哥缝制香包,闻言还当是胤禵来了。她笑着起身抬眸,见是这么个老冤家,瞬间换上一副假笑的和善面孔:“惠妃娘娘,怎么有空来这样的地方?”
乌拉那拉氏不理她的嘲讽,进殿左右打量一番,发现这里面已经摆满了乌雅氏的东西,便退出去问:“哪里还有空屋?”
画扇心想,东侧两间房,被她跟玉烟一人占用一间。如今她二人便该合住,空出一间给乌拉那拉氏。
可玉烟上前拽了她一下,笑着道:“西墙底下还有两间房,您若不嫌弃,自用便是。”
西大墙塌了一半,其中一间房已经透风不能用了。
另外一间,如今下起大雨也会漏水。
住在那样满是霉菌的屋子里,也不保暖,怕是不用等到冬日,就要被冻死了。
画扇原以为乌拉那拉氏会拒绝,会吵嚷,甚至要甩玉烟一个耳光。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淡淡点头,抱着包裹去了西侧的小屋内。
玉烟请示乌雅氏:“主子,她转性这般大,要不要奴婢去查查发生什么事?”
乌雅氏蹙眉看着西边,良久点头道:“去吧,别惊动了十四。”
……
没过几日。
入夜前,忽然下起了一场初春的暴雨。
玉烟撑着一柄破伞,从西墙坍塌的地方翻进来,一溜烟钻进了主屋内。画扇见她淋得湿透了半身,连忙取了干帕子给递过去,玉烟则胡乱擦了擦,忙着跟乌雅氏将宫中的惊天大消息禀告一番。
听说乌拉那拉氏是因为这样的大罪被贬过来,乌雅氏忽然心中一动。
“是皇上亲自发话,叫她来景祺阁北荒院的?”
玉烟连忙点头:“是啊,奴婢还听说,皇上提到了主子,要她跟您为邻,自生自灭去。”
乌雅氏垂眸低语:“……皇上可真看得起我。”
“主子在说什么?”
乌雅氏自嘲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着,暴雨之下西屋该漏了,你们去看看乌拉那拉氏人如何了?”
玉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擦着自个儿的头发道:“奴婢方才回来瞧过了,土炕上都是水。乌拉那拉氏瞧着像是发热了,裹着一床破被抖得厉害,也不知还清醒不清醒。”
竟这般脆弱,高热昏过去了?
乌雅氏默了片刻,咬牙道:“院中不是还有一口枯井吗?既然如今也不能吃水了,它总该起点作用才是。”
画扇还没明白过来,玉烟已经停了手中绞头发的动作:“主子确定?这样会不会惹恼了皇上?”
乌雅氏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若一直留着她,才真是要叫皇上恼恨,牵连了你我呢。”
一道惊雷响起,紧跟着窗外亮起数缕闪电,恍如白昼。
画扇的脸比外头的天还要难看。
她还想开口劝劝乌雅氏,却被她一个眼刀子逼回去:“你不愿帮忙,便回屋去,这儿用不着你了。玉烟,我们走。”
外头暴雨如注。
画扇指甲紧紧扣着窗边的木隙,看着乌雅氏主仆忙碌于雨夜中,就这样淡然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丢进了枯井中。
*
阳春三月,天气暖和起来,胤礽的病也终于见好了。
康熙从大朝会上回来,张口第一件事就是问:“梁九功,太子的病如何了?”
梁九功笑呵呵道:“万岁爷安心,今日一早毓庆宫的小豆子便专程来过,说太子爷昨夜、前夜都未曾发热,至今晨身子已经大好了。太子爷还等着万岁有空闲的时候,过来给您请安呢。”
康熙听着这些话高兴,摆摆手道:“别叫他乱跑了。身子才好,不能见风受累,朕晌午携舒舒一道去毓庆宫探望便是。”
又道:“许久没用保成琢磨的那些个新鲜吃食了,叫他好好备上一桌,也好一家人庆祝庆祝。”
梁九功一一应下,顿了半晌,还是禀告:“万岁爷,景祺阁北荒院那位……前夜走了。”
康熙面色未变:“北荒院住着两个罪妃,你说的是哪一个?”
“乌拉那拉氏。”
“如何走的?”
“前儿个夜里投井自尽的。雨太大,一时无人察觉,等发现已经救不过来了。”
康熙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也算全了皇家的体面。”
他换好一身常服袍,坐在御案前开始批阅奏折,过去许久,忽然又开口吩咐:“既是罪妃之身,又已降为官女子,便不必入妃陵园了。将尸身从井里捞上来,交给贝子府处置便是。”
梁九功应一声,知晓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康熙携赫舍里准时来到毓庆宫内。
今日人多,便在惇本殿的明间里用膳。
因着大阿哥母子倒台,胤礽又才病愈,一家人这才难得有个和谐热闹的时候。康熙不许儿子饮酒,自个儿花生米配着小酒,别提多怡然自得了。
胤礽今日气色好了许多,见康熙已经微醺,起身以茶代酒,笑道:“儿子还有一桩好消息告知阿玛和额娘。”
赫舍里倒是未曾听闻:“哦?什么好事。”
“前儿个用早膳时,李格格忽然觉着不适。儿子唤了太医来诊脉,这才发现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胤礽的笑容里满是欢喜,带着一丝羞涩,“儿子想抬了李氏做侧福晋,也好多派几个人伺候,照看好腹中的孩子。”
康熙和赫舍里对视一笑,哪里能不明白:这些话都是打掩护,主要还是奔着替李氏求个侧福晋之位的。
赫舍里帮腔:“李氏腹中有了头一个孙辈儿,可是天大的喜讯。皇上,何不来个双喜临门呢?”
帝王摆摆手笑道:“行了。她阿玛有功,日常照看太子也算尽心,给个侧福晋之位本也在朕的考量之中。”
胤礽听到这话,欢喜揖手:“儿子替李氏谢过阿玛,谢过额娘。”
一顿饭用到最后,皆大欢喜。
康熙回宫前,还在思索着若李氏诞下了长孙,要不要接到养心殿内手把手教养。
……
继德堂东配殿内。
李瑾乔正坐在窗前缝一双小鞋子。这是一双虎头鞋,只因她这个即将做额娘的人针脚不好,愣是绣成了老鼠鞋。
李格格叹息一声,后仰靠在大迎枕上,不干了。
胤礽进来瞧见全程,不免笑了:“我早劝你叫底下的人去做,偏不听。如今既然做了,便要弄完,无论是个虎头鞋还是老鼠鞋,额娘的一番真心,孩子总是不会嫌弃的。”
李格格红着耳朵:“爷就不怕人笑话吗?”
“你是咱们毓庆宫唯一的李侧福晋,谁敢笑话了去。”胤礽帮她将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吗?”
李格格眨眨眼,食指对着自己比划半晌,才憋出一句:“侧福晋的口分……是不是更多一些?”
胤礽不免被逗笑了,刮她鼻子:“是。一顿怎么也有猪肉十斤,鹅一只,鸡两只。因你有身孕,又额外添了笋鸡一只,乳猪半只,产奶牛三头。李侧福晋,可够用了?”
李瑾乔听得双目放光,连连点头。
随即忽然问:“不会还要管着毓庆宫的宫务吧?”
这事儿……胤礽先前都没考虑过,这会子想来,确实是该李氏代管的。他挠头道:“你有身孕,暂且先叫冬柏她们打理,余下的明年再说。”
两个人便都开心起来。
他们脑袋对着脑袋,畅想了一会儿孩子出生后的日常,都有些初为人父母的好奇与期望。
李瑾乔靠在胤礽肩头,说着说着,提到了胤禔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听吴嬷嬷说,大福晋也有了身孕。她前头已经生了四个女儿,身子亏空的厉害,如今贝子府的用度又被缩减了……实在是不容易。”
胤礽抚着她的鬓角,捏捏耳垂,没有出声。
这事儿他今日也听小豆子说了。
胤禔被圈禁,原本已经不在乎这些,可不知听谁说起东宫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便发狂一般,要伊尔根觉罗氏一定要生个儿子,而且要赶在东宫之前生下来。
想到这里,胤礽摇头道:“大哥自小疯魔,只可惜,还是牵连了大嫂她们。”
李氏靠着他已经要睡过去,迷迷糊糊还补了一句:“妾身见过福晋膝下那四位小格格,很是可爱……希望她们安好……”
*
一转眼就入了秋。
九月末,毓庆宫内将一切准备就绪,李侧福晋便发动了。
经过一个晚上的煎熬,她终于为胤礽生下一个小阿哥,成为了康熙的皇长孙。
帝王头一次感受到做皇玛法的喜悦,尤其还是他最爱的嫡子所出的长子,自然愈发欢喜,大笔一挥,亲自给孙辈定为“弘”字辈,皇长孙起名为弘晳。
胤礽对这个名字很是喜欢,抱着孩子在李氏面前转悠来转悠去,笑着逗道:“弘晳,看,这是额娘,这是阿玛,这是你冬柏姑姑……”
李侧福晋哑着嗓子,笑道:“……爷,别转了,再转妾身就要晕了。”
胤礽便抱着弘晳连忙坐在她身侧。
李氏凑上前小声道:“爷,‘君子抱孙不抱子’,小心…传到万岁耳朵里。”
胤礽便学着李氏的样子,也低声逗她:“怕什么,孤小时候也是被汗阿玛抱大的。”
李瑾乔便弯了眉眼笑起来。
毓庆宫上下沉浸在喜事之中。讽刺的是,不过相隔小半月之后,大贝子府内,大福晋终于也诞下一个阿哥。
生这个孩子,几乎耗空了伊尔根觉罗氏的气血。
临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四个女儿。大阿哥不拿她们当作掌上明珠,日常便只有她这个额娘护着,如今,她为了生个儿子也去了,还有谁来护着她们。
伊尔根觉罗氏头一次伸出手,祈求胤禔:“爷,看在小阿哥的份上,请善待咱们的女儿吧。”
胤禔挥袖,冷笑道:“毓庆宫已经诞下皇长孙,如今生个儿子还有什么用!”
这话成了最后一记毒药,叫大福晋含恨去了。
事情传到宫中,康熙却没有什么反应,不仅给胤禔的儿子也赐了名字,唤作弘昱。随后,更是要赫舍里给胤禔相看新的福晋。
赫舍里嘲讽一笑,对夏槐道:“你瞧,本宫早说了吧。皇上本性如此,不会深情太久。”
夏槐自从逢春走后,变得谨言慎行许多。此刻也免不得快人快语:“既然已经圈禁,何必多害一个呢。”
“可见,他没打算一直圈着胤禔。”
赫舍里将手中的核桃掰得七零八落,道:“皇上看中了正黄旗汉军总兵官——张浩尚之女。只是,张佳氏并非汉军勋旧三十三家之一,只怕胤禔的眼头太高,瞧不上她,免不得入了府中要受许多折辱。”
她将那些核桃“尸体”丢在炕桌上,拍了拍手。
“去外御膳房传话,叫索额图想个法子,今夜就要大阿哥因为思念亡妻亡母,就此——”
“暴毙吧。”
他靠着女人们爬上去,这般下场,也算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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