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试探
事情出了些岔子,大阿哥死在了赵氏的床榻上。
赵氏是最得他宠爱的妾。
原本做到这一步,索额图便打算收手了。但转念想到赵氏定然会被牵连,太子爷和娘娘知晓了怕是要责骂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赵氏假死,择机送出了京师。
这几年,大阿哥在男女之事上头毫无节制,且常会服用药物,康熙也略知一二。
他会死在床笫之间并不奇怪;
但那夜伺候的赵氏竟也跟着服“毒”自尽了,到底还是叫康熙起了疑心。帝王转头派人去挖了赵氏的坟,发现是个空穴,越发怀疑起来。
毓庆宫这头,胤礽已经听小豆子将此事的细节一一呈禀。
他叹一口气:“索额图只顾着周全我和额娘的心思,却忘了汗阿玛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
“罢了,这事儿与其叫阿玛怀疑到额娘头上,还不如我上门去认了。好在,赵氏从前与乔乔还有些情谊,也能拿来做个借口。”
小豆子早就习惯了他家爷一口一个乔乔,只是不明白爷为什么要上赶着承认。
他们主仆是打小的情谊,小豆子便直接问出口。
胤礽向后殿里头望了一眼,问:“你当咱们缩着脑袋闭门不出,汗阿玛就不会查过来治罪吗?”
“可老大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想必不会留下尾巴。”
“余豆儿啊。”胤礽被这话逗笑了,拍拍他肩膀,带头往穿堂外头走去,“你得记着,帝王若起疑心,想要降罪于人,可以有千百种法子,只靠谨言慎行是防不住的。”
须得主动出击,反其道而行;
或许才能暂且打消疑虑。
胤礽心中叹了口气,他最怕的,还是帝王会借此事将弘晳带走。
……
养心殿内,康熙才屏退了采捕衙门的人。
殿外是立冬之后难得一见的暖阳,透过大开的槅扇门,将光斑打在地毯上。
康熙坐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一手摩挲着宝座,闭目沉思了许久。
梁九功笑着走到门槛前,躬身道:“万岁爷,太子抱着弘晳阿哥来了。”
康熙睁开眸子,将一身的威势卸去,露出一副笑脸来:“快叫他们进来。天儿冷成这般,怎么将弘晳给带出来了!”
无人知晓,方才帝王到底在盘算什么。
“汗阿玛这可就是偏心了。听额娘说,原先儿子才满三个月的时候,阿玛就喜欢带着儿子在坤宁宫和乾清宫之间往返。”胤礽笑吟吟进了明间,“怎么弘晳就不行了?”
他抱孩子的姿势很是上道。
康熙笑着点了点儿子,抬手没叫他行礼:“少跟朕贫。来,将弘晳抱来给朕瞧瞧。”
弘晳被明黄的襁褓裹着,又被胤礽仔细护在怀中,的确吹不到半点风。康熙小心接过孩子,发现这小家伙吹了个鼻涕泡,已然睡得香呢。
当玛法的笑起来,悄声道:“孩子都睡了,何必抱来。”
“来之前还闹腾呢,小手一直指着西边,儿子觉着是想您了,谁知路上精力不济又睡了。”
这话说得康熙心中熨帖,便招手叫梁九功将弘晳放到西暖阁的炕上去睡。等安置妥帖了,才别有深意地看向儿子:“今日来,怕不只是叫弘晳看望朕的吧?”
胤礽仍旧立在一边,点头道:“确实有两桩事要呈禀汗阿玛。”
康熙抬了抬下巴,示意梁九功去准备茶水。
屋中只余下父子二人,才道:“说吧。”
“大哥服药过量因而丧命一事,汗阿玛想必已经查明了。儿子不瞒阿玛,那个赵氏是儿子命人放走的。”
“为何要放?”康熙沉声问。
胤礽平心静气,据实以告:“大哥这些年拼了命的想要诞下皇长孙,想来阿玛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阴差阳错,弘晳出生后,他才有了弘昱。许是关在贝子府里憋了气,他便……打起了弘晳的主意。若非赵氏与儿子的侧福晋李氏有些交情,通风报信,只怕,今日汗阿玛就见不到弘晳了。”
“对儿子来说,赵氏算得上有救子之恩。摊上这样的事,儿子不能坐视不理。”
他说完,垂下眸子深深一揖手。
养心殿内再度陷入了令人紧张的沉默中。一阵沁寒的西北风将窗扇吹得关合上,发出“吱呀”声响。
康熙终于叹息一声:“弘晳没事吧?”
胤礽依旧笑得温和:“如汗阿玛所见,能吃能睡,是个有福气的。”
“你大哥被惠妃教的左了性子,如今依然已经去了,你也别同他一般见识。”皇帝上了年纪,今年身子更是大不如前,吹些寒风便猛烈咳嗽起来。
梁九功才端着泡好的茶进来,见状连忙去西次间寻了件夹棉的褂子来,要给万岁爷披上。
胤礽上前两步,自然而然接过小褂,帮着康熙穿好,问:“阿玛的咳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告诉儿子?儿子这就去寻御医来。”
康熙摆摆手:“一点小毛病,天寒吹风才会如此,不碍事。”
胤礽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他,半晌拗不过,只好叹气道:“那儿子待会儿回去,叫小厨房炖一盅冰糖秋梨来。可惜这时节没了桂花,不然润肺的效果还要更好一些。”
康熙回头笑着打量儿子,拍拍他的臂膀:“你向来是兄弟们之中最有心的,阿玛都知晓。”
他拉着儿子一道去东暖阁坐下,道:“既然有你亲自求情,那赵氏……往后就不要再回京师了。”
这是有意叫此事轻轻揭过去了。
胤礽欢喜谢了恩,见康熙叹气,忙又问一声:“阿玛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可说给儿子听。”
“倒也不是大事。”康熙道,“胤禔走了,伊尔根觉罗氏也没了,如今贝子府上还余下百十口人要安置。那一群侧福晋、妾室、以及庶出子女,朕打算就叫他们暂且住在贝子府中。嫡福晋所出的四个格格没有母亲教养实在不便,就送去老三的郡王府中,过几年再一一婚配。唯有弘昱,朕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安顿。”
胤礽几乎顷刻间便明白了康熙的意图。
他今日本也是为这事儿来的,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康熙自个儿将话头递过来了。
他便趁势道:“弘昱到底是大哥的嫡长子,大哥虽犯了糊涂事,却跟孩子没干系,将来总是要袭爵的。汗阿玛若是伤心挂念,不如将弘昱接进宫中抚养,也算两全其美?”
这是康熙此刻最想听到的话。
老大去了之后,帝王这几夜里总是做梦,梦到那日保清被采捕衙门的人一左一右扭送出养心殿前,哭着问他“究竟哪儿做错了”。
康熙心里也清楚,老大在按照他给的既定路线一步步走。只是忽然间走上了绝路,叫他这个当阿玛也难免有几分悲哀和愧疚。
他还记得起“保清”这个名字时的初衷。
犹豫数日之后,他最终起了将弘昱带进宫中抚养的心思。
如今,胤礽乖巧地顺了帝王的意,叫康熙对皇长子最后那一点愧也消散而去。他看着儿子许久,没有发现任何一点勉强和做戏的样子,反而十足真诚。
康熙忍不住问:“你就不怕宫里传出谣言,说朕对你这个皇太子不满,要培养皇孙了?”
胤礽笑得春风和煦,瞧一眼身侧睡得正酣的弘晳。
“只要儿子与阿玛的心同在,自然无惧于谣言。”
康熙颇为感叹地看了胤礽一眼,又用余光扫向弘晳,释然笑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吧。你那侧福晋李氏姑且也算个好的,东宫如今既然没有女主人,就叫她将弘晳好好教养长大。”
胤礽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淡淡应是。
谁知康熙又添了句:“说起来,你的太子妃人选,朕也该早日定下了。”
胤礽心头那点欢喜登时灭了个干净。
他从未向汗阿玛和额娘提起过,昔年进宫的两位格格中,他独独只碰了李氏一人。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情感上的救赎,是幸事;可若被旁人知晓传出去了,便是李氏的不幸。
幸而林格格是个醉心书文、无意情爱的人,毓庆宫上下也对此事守口如瓶,才能安安稳稳到今日。
事到如今,于公私情理,他都已不想要什么太子妃。
*
景仁宫内。
银杏树上站着一只鸟儿,正好奇蹦跶着唱歌。
赫舍里携了僖妃坐在暖阁的热炕边,给十一阿哥剥刚烤好的板栗仁儿吃。
“娘娘,胤祷今年都十一岁了,叫他剥了给您吃还差不多,哪能反过来啊。”僖妃说着瞧了十一阿哥一眼,那孩子立马毕恭毕敬站起身,立在炕桌边剥着板栗,又快又好。
赫舍里被逗得直掩唇笑:“瞧你给他吓得。好不容易从乾东五所出来一回,哪能这般苛待儿子,胤祷,听皇额娘的,坐下吃吃喝喝便是,别搭理你额娘。”
十一阿哥看着两人的眼色,困惑道:“额娘,皇额娘吩咐了,儿子到底听谁的啊?”
僖妃终于也忍不住笑了,点点他额头:“榆木脑袋!”
“好孩子,快坐下吃吧。待会儿你二哥过来,怕是一口都不给你留的。”赫舍里前脚才说完,后脚胤礽就挑了帘子迈进明间。
听到这话,他调侃笑道:“额娘又在说儿子坏话。那儿子可就不客气,将十一弟的栗子仁儿全都抢了去!”
赫舍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十一双手捧着满满的栗子全都送到了胤礽面前:“二哥,都给你吃!”
小孩儿的双眸亮晶晶的,活像个求夸赞的小狗。
这幅样子叫胤礽想到了小甜瓜,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笑道:“你跟二哥分着吃。”
小甜瓜已经在年初的时候走了。
正赶上他们母子生了一场“大病”,连给甜瓜操办的机会都没有,胤礽只好叫小豆子将狗抱回毓庆宫,埋在了二进院的桂花树底下。等摆平了大阿哥母子,他才有工夫将那一小块地鼓捣鼓捣,在桂树下种了甜瓜最喜欢啃的小麦草。
赫舍里只看儿子的神色,便知他是伤心甜瓜了。连忙打岔道:“小十一,你方才不是说给皇额娘剥的栗子仁儿吗?怎么你二哥一来,一个都不给皇额娘留了?”
十一阿哥瞪圆了眼,像一只惊恐的小灰鹅,扑闪扑闪双臂,连忙又火速剥起栗子来。
暖阁内顿时笑倒了一片。
胤礽跟着开怀过了,才随手指着外头树上的鸟儿问:“额娘什么时候养鸟了?方才儿子进来,它也不怕人呢。”
赫舍里瞧一眼银杏上的小雀儿,面上的笑意越发温柔。
“那是夏槐去花房救下的,本宫瞧着太小了,便留在殿内给些蜜水,季明德还特意给它抓虫吃,如今能飞了反倒赖着不走,白日都在那银杏枝儿上站着,聒噪得很。”
胤礽有些意外,顺着赫舍里的目光看出去,笑道:“它能喜欢银杏也是缘分,额娘留着吧。”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僖妃看出太子有事商议,便寻个由头带着十一阿哥告退了。
赫舍里叫胤礽在炕边坐下,问:“好了,如今总可以说了?有什么事是你姨母都不能透露的。”
胤礽垂眸苦笑,等夏槐将明间的门都关严实了,才轻声问:“额娘可曾听说过,汗阿玛为儿子选定的太子妃人选?”
赫舍里蹙眉:“皇上并未提起过,怎么?”
“方才去养心殿,汗阿玛忽然说起此事,似是成竹在胸。”胤礽长出一口气,“儿子觉着,汗阿玛心中怕是早已琢磨好太子妃人选了。”
这话不免叫赫舍里想到了前世。
胤礽的嫡福晋、大清的太子妃并非声名显赫的满洲上三旗,而是汉军旗出身的石氏。石氏祖先石廷柱原是前明将领,归降太祖爷之后,编入汉军正白旗,成为汉军勋旧三十三家之一。
石家从前也曾荣耀一时,封做一等伯;
逐渐满化后,唤作瓜尔佳氏。
这样的出身,已经算是玄烨允许储君够到的最高位。但前世种种经历告诉赫舍里,石氏终究是不适合的。
石家家主石文炳,育有三子四女。
长子富达礼,会借着姻亲关系攀附索额图,事发后除爵;
次子庆德,与十四阿哥胤禵关系亲密,之后更将女儿嫁给了胤禵的长子弘春;
三子观音保,不知站了哪一边,擢升正白旗蒙古副都统,成了最后的赢家。
除过几个不省心的兄弟,石氏还有三个同样嫁入皇族的姐妹。
其中,一个嫁了辅国将军——宗室子爱新觉罗德义,一个嫁了十五阿哥,还有一个许给了裕亲王福全的儿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前世成为了一克砝码。
在玄烨考量皇太子的天平上,渐渐增加了猜忌防备的重量。
赫舍里收敛神思,定定看了儿子半晌,才肃着脸问:“你不想要太子妃吗?”
胤礽没说话。
赫舍里便又道:“若是汉军三十三家之一的石氏呢?”
见儿子的眼神分毫未变,不为所动,赫舍里心中有几分复杂的欣慰。
——专情是件好事,可放在储君身上,却叫人担忧前路难行。
她也不愿戳破儿子的心思,又开口道:“你既然不愿意,额娘也不妨明打明的说句心里话,石氏一族的闺秀虽然是顶好的,但与你并非良配。与其互相拖累,不如就此放过。”
胤礽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凤眸中添上光彩。
“儿子也正是此意。”
赫舍里给他添了杯茶:“明年初,石文炳就要补正白旗汉军都统,届时入京述职,想必你汗阿玛就要提起婚事。”
“你可想好要如何做了?”
*
腊月中旬,毓庆宫的白梅都开了。
胤礽每日被康熙交代下来的琐事缠身,依旧没想好该如何应对石氏。但他谨记额娘交代的四字真言“能拖则拖”,每回康熙提起来,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竟也糊弄到了年根底下。
就在他以为终于要躲不过去时,养心殿忽然传来消息——
“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竟在回京述职的路上病逝了。”
赫舍里虽然早就知道有此一遭,但等它真的发生了,还是不免唏嘘。
前世,石文炳是在玄烨下诏之后才病逝的。当时太子妃人选已昭告天下,即便知晓石氏一族除过石文炳再无人可用,康熙为了皇家信誉,还是狠心将儿子推了出去。
这一世,竟然拖到了石文炳死后。
意识到诸多事件的变化,赫舍里抬眸看向窗外。那株银杏今年又冒高了一头,树干被夏槐裹上一段红的夹被,枝头站着毛茸茸一团的小彩雀儿,在素白的积雪映衬中,也透出一股鲜活生机。
赫舍里弯起眉眼,轻叹:“逢春,你看到了吗?”
回应她的,是枝头那只鸟儿蹦蹦哒哒的欢唱声。
……
石文炳之死,叫康熙惋惜了许多日。
胤礽每回去养心殿,若是碰上康熙想起来石家,总是要听他念叨一阵石氏的好,最后再无限缅怀地感慨一声:“若他还在……东宫也不至于无人打理宫务。”
若说胤礽先前还有些存疑,如今却是一万个信了——
汗阿玛果真是想将石氏给他做太子妃。
他连忙装傻,乐道:“阿玛放心吧,毓庆宫人虽少,却都顶事儿呢。李氏如今也学着管了两个月宫务,儿子瞧着还不错,过了年就放手交给她了。再说,边上还有冬柏她们看着,额娘带出来的姑姑,您总该放心吧。”
康熙一时还选不到合心意的新太子妃,只好暂且作罢。
康熙三十五年的年节,宫中少了个皇长子和妃位之首,却也照旧过得热热闹闹。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将喜庆演到了炽烈。
正月二十九,开印之后,各个衙门重新恢复办理公务的日常。
养心殿内,采捕衙门掌印太监周锐跪地正在回话。
康熙如今已经养成了监听一众儿子的习惯。
宫里头还在读书的暂且作罢,主要是外头开府的,除过老三醉心修书,不必过问,其余六位贝勒爷府上事无巨细,每旬都得一一奏报。
周锐禀完后,帝王挥挥手叫他退下。
过了一会儿,又对殿外喊道:“梁九功,传裕亲王福全,八阿哥胤禩来。”
康熙听过几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之后,决意在大阿哥走后,开始扶持八阿哥。
周锐说,“八阿哥行事不拘于规制,广结善缘”。这话叫他起了兴致,倒想瞧瞧,这个出身最低的儿子究竟有几分能耐。
晌午,福全和八阿哥都进了宫。
康熙开门见山道:“朕听说生息银近来在京中施行,出了些小岔子?”
福全应是,才要跪地请罪,被康熙挥挥手拦住:“朕交给你的事情不少,偶有疏忽乃是人之常情,何须如此见外。”
“今日叫八阿哥来,也是为了给你这个皇伯父分担分担。生息银事关大清百年基业,多加人手重视些也是应当的。朕想过了,公库(官库)、恩赏便还由你来主管,广善库的事儿往后却可以交给胤禩去打理。”
这些年,生息银两在盛京试行之后,经过几次变革,已经全面推广了。
其中,“恩赏”还跟原来胤礽所提出的相同,是将利钱当作八旗兵丁的福利派发下去;
“公库”与“广善库”则是将帑银贷给王公贵胄、朝廷要员。两者的区别在于,公库的月息为一分,广善库却是五厘。
换而言之,广善库相比之下是个能趁机结交许多权贵的“好差事”。
八阿哥心头一喜,继而有些担心皇伯父不愿意放权。谁知福全听了皇上的话,连忙打了个千,麻溜应下来,似乎怕答应慢了帝王会反悔一般。
康熙笑道:“皇兄还是如从前那般,喜欢躲懒。”
福全也跟着乐:“皇上见笑了,臣年纪大了,自该给年轻人腾位子,也好享享清福不是?”
*
惇本殿内,胤礽正抱着弘晳喂鸟。
这鸟儿是从景仁宫带回来的。出了年之后,赫舍里养的那一只小白雀儿忽然开始孵蛋,他便带了一只回来,叫养鸟的小太监日日手养着。如今,已经可以站在手上吃食了。
听小豆子禀奏了八贝勒府的动向,太子爷忍不住笑了。
“没想到,八弟还是个胃口大的,汗阿玛将广善库交给他打理,显然是想要试探他的能耐和心思。他接下也就罢了,竟还有意借此与富察马齐、钮祜禄阿灵阿、佟佳鄂伦岱、纳兰揆叙等人来往。这些个个都是汗阿玛最看重的满洲大族,孤多年来从不敢亲近半分。”
他将鸟儿递回给小太监,用热帕子擦了手。
“八弟既然这般心急,孤不妨就再添一缕东风吧。”
第72章 内讧
西城西关园,诚郡王府内。
瞧见胤祉远远过来藏书阁这头,有个文士装扮的人起身迎上来问:“三爷,今日可要继续修整撰写《古今图书集成》的底本?”
胤祉摆摆手,笑道:“今日先不必忙活着修书的事儿了。”
闻言,书阁内的一众清客都放下手边的书卷笔墨,抬头看过来。
贵胄们在府邸内养几个读书人做清客,历朝历代皆被当作一件雅事。而胤祉因为得了当今圣上的青眼,更是额外被允准招揽贤士近百人,入郡王府书阁内侍奉。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文人中的佼佼者,在大清的文士圈子里也有几分份量。
文人清高,但胤祉书痴本性,且经史造诣极高,久而久之,府中清客也都心悦诚服了。
这会儿,大家都等着三爷的吩咐。
胤祉便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昨日去了八贝勒府上,听闻他的侍读何焯不过在江南文人之间随口夸了几句八弟,竟没被放在眼里。”
他坐下,啜一口新泡好的茶:“八弟旧识新交遍天下,待人接物亦是温润君子的做派。昨儿他既然有意与我这个做哥哥的提起了,我便想着帮帮他。至少,也在江南文人圈里打响个名头才是。”
能入郡王府侍奉,大都不是死读书的榆木脑袋。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仔细揣摩着三爷方才评价八贝勒的用词,拍着胸脯将此事应承下来。
数日之后。
落花时节,御花园里头凉风一起,便是洋洋洒洒的花瓣雨。
康熙在养心殿内,才听周公公说过八贝勒的事儿。
胤禩的确是出乎他意料的“能干”。
不仅借着广善库,结识了佟佳氏、钮祜禄氏、富察氏等勋贵大姓的平辈人,还抽空将自个儿的清誉在整个文人圈里一炮打响。听周锐说,江南对其更有“八贤王”之称。
康熙接过梁九功递来的折子,意味深长笑道:“一个贝勒,却有贤王之称,呵。”
梁九功不敢搭话,躬身立在一边,看着万岁爷随手翻开江南三织造针对此事递上来的折子,随即脸一下子黑下来,将秘奏狠狠摔在了地上。
“去,传诚郡王进宫来。朕要好好问一问,此事怎么会跟他扯上干系!”
今日也是巧,正赶上胤祉进宫来探望荣妃。梁九功亲跑一趟,将这位摊上大事的主儿好声好气请到了养心殿,一路上还暗示提醒:“三爷,皇上看过了江宁织造递上来的秘奏,发了好大的火气,您可快些想想该怎么回话吧。”
胤祉却还是笑呵呵的,拱手冲着梁九功道谢一声,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进了养心殿,康熙已经批完折子,闭目斜靠在西边的榻上。西窗也给换成了玻璃窗,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帝王便完全沐浴在金色光芒中。他如今上了年纪,也喜欢上了盘核桃、珠串一类的手持物,今日把玩的则是太皇太后曾送来的一串檀木数珠。
胤祉近前打了千:“儿臣给皇父请安。”
康熙对他向来宽厚一些,睁开眼道:“起吧。朕许久没有与你下棋了,坐着陪汗阿玛下两局。”
朗日当头,一局手谈在父子之间开启。
胤祉自小在棋艺一道就不怎么开窍,长大之后,虽然靠着熟读残局孤本能够赢上那么几回,但也只限于跟平辈的阿哥们之间。对上康熙,他依旧很快就显露出败势。
帝王笑着睨他一眼:“怎么?朕看你心思长了不少,竟还是个毫无长进的臭棋篓子?”
胤祉怔愣,看着康熙道:“儿臣不明白。”
他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汗阿玛也喜欢他如此。这局棋也算是下到头了,便开门见山问:“儿臣哪里做的不好,惹皇父不高兴了吗?”
康熙抬眸,眯着眼望见儿子略显老实的书痴模样。
他叹了口气,疑心已经卸了大半,直接问:“你叫身边那帮清客帮着八贝勒造势,甚至一路将名号打到了江南文人耳中?”
这话虽是问句,却有一种不容否认的气势。
胤祉诧异地看一眼康熙:“汗阿玛已经知晓了?儿臣正想说呢,八弟如此勤勉辅政,京师皆是赞誉有加,怎么江南文人偏要瞧不上他呢。前几日儿臣去了趟八贝勒府,八弟委屈巴巴提起来了,做兄长的,总不好放任不管……”
康熙听得无奈,往胤祉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朕看你额娘说的没错,真是读书读傻了。”
胤祉:“……”
帝王的怀疑已经降到最低点,见胤祉还是一副懵懵然的模样,勒令道:“往后不许你跟老八走得太近。若叫朕知晓你又被人当枪使,这郡王府和藏书阁的清客,你都别想留了。”
见胤祉乖乖应下,他这才缓和了脸色,叹气叮咛:“你手下的清客,怕是也有趁机浑水摸鱼之辈。你知晓他们在江南传什么吗?”
胤祉洗耳恭听。
“曹寅来报,有人竟唤胤禩为八贤王。”康熙冷笑一声,觑着儿子,“你自个儿掂量吧。”
胤祉大惊失色,摆手道:“儿臣从未如此逾矩,是不是……曹寅弄错了?”
康熙摆摆手一口否认,他信得过曹寅。胤祉便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梁九功呈着苏州、杭州织造的秘奏进来了,帝王似乎是为了印证自个儿所言,当着三儿子的面,捞过秘奏阅览起来。
然后,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了。
三织造中,竟然唯有曹寅的江宁织造听到了“八贤王”的流言。
康熙垂着眸子,将数珠一下下盘在手中。他信重培养的伴读曹寅,人际关系的确复杂一些。
——难道,曹寅真的站了哪位阿哥?
*
胤祉从养心门出来,顺着隆宗门外的西夹道正欲出宫,迎面撞上小豆子捧着一盅冰糖雪梨,要往皇上那儿送去。
胤祉端着脸,与小豆子擦肩,低语道。
“告诉二哥,妥了。”
事情传回毓庆宫内,胤礽才从外头归来。
近日永定河的差事繁忙,他索性推荐了四弟和五弟跟着他去长长见识。谁知,四弟在治河工程一道上很是有几分想法,连汗阿玛都夸了几句,打算下回巡江南,就将几个贝勒都带上。
四阿哥这几日打鸡血一般,恨不得立刻变成他二哥的左膀右臂。这会儿听到八贝勒的事办妥了,冷着脸道一句:“二哥,我去。”
老五也学样:“二哥,我也去!”
“你们去什么去。”胤礽笑着,将手上的清水甩了两个弟弟一身,接过帕子擦手道,“还不是时候,广善库被二伯父(福全)费尽心思打理地很好,八弟只怕还在一一试探接头。再给他些时日,自会露出马脚。”
自此,毓庆宫沉心静气,每日按时上工、读书、参奏政事,一直到永定河工程收尾。
秋汛刚来,永寿宫的宁贵妃便不行了。
十阿哥胤誐今年已有十四岁,再过几年也要出阁开府,封做贝子去。钮祜禄的丧事赶在这时候,不能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只叫人唏嘘。
十一月初三,康熙为宁贵妃定下谥号为“温僖贵妃”,因她姐姐已得尊荣,便也没有再追封为皇贵妃。
温僖贵妃的金棺要奉安景陵妃园寝内。
因她出身钮祜禄大族,康熙免不得要隆重操办一场,全了家族体面。与此同时,皇帝还诏封了入宫已满四年的小佟格格为祺贵妃,寓意她是个有福之人。
小佟佳氏三十一年入宫之后便封了妃,不过没下诏书,没有册封礼,只能享同妃位待遇。私下里,奴才们也只好称她一声“格格”。
康熙知晓母家的表妹受了委屈,便要大学士伊桑阿为使,打算隆重举办小佟贵妃的册封礼。
一喜一丧,皆是花钱的事儿。
没几日,底下便撑不住了,捅出这半年来帑银空虚,王公贵胄总也不还账的赖皮事。满朝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八贝勒头上,要看他到底站在谁那头。
八贝勒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被唤去养心殿问话。
明间内,康熙已经摔了一方好墨,砸在了老十的袍子上,九阿哥和十四阿哥正想帮着说话,却被八贝勒拽了一下。
九阿哥挑了眉梢,跪在地上不动了。
十四阿哥却是个打抱不平的义气性子,出头道:“汗阿玛,不就是大臣们赖着生息银不还帐吗?儿子和十哥、九哥三个人,帮着八哥去收账不就成了?何必如此动怒。”
康熙冷笑一声,懒得搭理这个满心兄弟情的半大小子。转而问老九和老十:“你们也愿意帮着八贝勒要账?朕可说清楚,补不齐的账目,是要你们兄弟几个担责的。”
十阿哥是出身显赫,却心性简单。对这种算计权钱的事儿,他根本就搅不清楚。还拍着胸脯笑:“一点小事罢了,汗阿玛放心,咱们兄弟几个誓与八哥同在。对吧,九哥?”
九阿哥心头骂一句蠢蛋。
他用余光看一眼八贝勒,竟还嘴角噙着温润笑意,没有开口阻止弟弟们为他跳泥潭。
生息银出岔子并非小事。外借的帑银几乎都在贵胄手中,想叫他们倒出大笔银子,无异于痴人说梦。到时候万一得罪了哪位,搞不好还要被汗阿玛降罪。
这就是个无底洞。
哪里是要他帮忙,分明就是要他献出钱袋子!
九阿哥是天生的生意头脑,计较利弊得失,从不会看走眼。
也是因此,他频频侧目,给八贝勒使眼色。
——这事儿不能应下,八哥先担着,回府再商议对策才是最好的法子。
谁知,八贝勒却仿若没看到一般,俯身叩首:“多谢汗阿玛,还有劳诸位弟弟们,助我平账。”
九阿哥悬着的心终于沉到了最底端。
他咬牙低声笑了一嗓子。
八哥好谋算,是他看错了人。
第73章 无情
借债容易还债难。
广善库的五厘利钱就像是一块招苍蝇的肉,带来的利与弊各半。从前福全谨慎挑选放贷的官员,就是防着有借无还的事儿。如今,这些名额被八贝勒当作“顺水人情”卖出去,虽然广结善缘,却也遭到了反噬。
胤禩对外一向是个谦谦君子。
要账的事情不适宜他亲自出面,便将主意打到了几个弟弟头上。好在,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是满心信任他这个当哥哥的,一口答应下来,便上赶着出门去了。
午后,两个阿哥黑着脸回来,一屁股坐到八贝勒府西花园内。
十阿哥气恼道:“如钮祜禄、纳兰家这样做生意的也就罢了。有些三品大员,家中分明不缺银钱,竟还拿着帑银去还债务……真是脸皮厚!”
十四阿哥也接腔:“八哥,我跟十哥嘴拙,也只能要了些小账回来。那些个满洲勋贵,八哥可想好怎么说服他们了?”
八贝勒苦笑:“试探过了,阿灵阿、鄂伦岱、纳兰揆叙几人都是一个意思——帑银是我送上门的,今日收回去,难道是想交恶吗?”
十阿哥挠挠头:“我额娘与阿灵阿虽为姐弟,却并非出自一母,而且阿灵阿的爵位还是夺了法喀舅舅的。如今额娘走了,我更是说不上话。要不……额娘临走前给我留了一大笔银子,我帮着把这钱出了吧。”
“温僖贵妃留给你的,八哥怎么好收呢……”八贝勒叹息一声,扶额不语。
十阿哥越发坚定起来:“我们是兄弟,哪有兄弟受难不帮着的道理,额娘肯定会理解的。”
八贝勒不再反对,握了握弟弟的手。
一直没吭声的九阿哥终于忍不住笑了:“八哥,银子都是小事,汗阿玛要的是态度。无论如何,你总得上门要账,将表面功夫做足了才是。到时候,满洲勋贵们若还是赖皮脸,当弟弟的自该出手填上这个窟窿,哪能叫十弟一个人扛了。”
“那些钱都是温僖贵妃留给十弟的念想,咱们做兄长的,哪儿能断了弟弟的念想呢?你说对吧,八哥。”
八贝勒早知,老九已经与他离心。
可到底还是没料到,他坑了九阿哥,九阿哥临走之前,还要狠狠摆他一道。
这事儿到最后,他们谁也没占着便宜。
八贝勒亲自登门要账,与朝中满洲勋贵尽数交恶;而九阿哥与十阿哥也都大出血了一笔银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老九的家底都还在。
他便总能东山再起。
*
生息银的风波过去,已经是康熙三十六年春。
翊坤宫内,两树杏花开得正好。
今日五贝勒进宫,才瞧过太后,便来了翊坤宫内陪着他额娘用膳。
宜妃知道儿子要过来,早早命小厨房准备了小五喜欢用的水煮麻辣鱼、酱肘子、蒜苗炒鸭等吃食。这会儿,母子俩坐在膳桌前大快朵颐,时不时聊两句闲话,别提多悠闲乐呵了。
九阿哥一进殿内,就看到五哥抱着酱肘子啃得津津有味。
胤祺也看到了他,连忙挥舞着手里的酱肘子唤:“小九,快来快来!额娘这儿的肘子一绝,五哥给你留着几块好的!”
九阿哥才跟八贝勒掰扯完破事,又与老十、老十四两个糊涂蛋吵了一架,心里头闷闷不乐的。但对上五贝勒真挚欢快的眼神,他到底还是咽下了满腔怒意,浅笑着挪过去坐在两人边上。
“五哥吃吧,我不饿。”
五贝勒不解:“你用过膳了?”
九阿哥摇摇头:“没胃口。你放开了吃便是,不必给我留着。”
五贝勒还想劝两句,宜妃摆摆手,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架势:“行了,小九被他自以为的好兄弟狠狠坑了一把,且伤心呢,可不正是吃不下饭的时候。随他去吧,饿了总会吃的。”
九阿哥被宜妃打趣儿着长大的,早就习惯了。闻言也有些无奈:“额娘!儿子家底都要被掏空了,您怎么还幸灾乐祸呢。”
宜妃给两个儿子一人夹了一箸鱼,笑道:“额娘看你就是太聪明了,迟早要跌跤。如今这一跤早早摔了,能叫你识清人心,趁早与他们划清界限,额娘这心里当然高兴了。”
九阿哥听着这些话,难得没有做声反驳。
吸溜着啃完一只酱肘子,五贝勒连忙拿帕子擦了嘴,笑着拉拢弟弟:“小九,额娘说得对。八哥连你这样的聪明人都要算计,老十、老十四跟我半斤八两,岂不就只有被拿捏的份儿。”
“你看我跟着二哥,他虽然也会叫弟弟们办事,但更多的,却是在汗阿玛面前给我们寻出头做事的机会。说实话,我这么笨,压根儿帮不上二哥什么,几乎都是在沾光了。”
五贝勒笨嘴拙舌,抓耳挠腮地想要拉拢弟弟站在毓庆宫这一边。
九阿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垂眸看着盘中鲜嫩的鱼肉,额娘已经特意将刺儿都挑了出去。原先他与五哥各自对立为营,虽然兄弟关系一直没受影响,却也叫额娘担心了好一阵。
如今,也是时候站在一边了。
想到这里,老九笑了笑:“关外的山参生意已经稳固,下一步,我打算派人去入手南方盐业。五哥,你去问问二哥、四哥、七哥他们,愿不愿意入伙分一杯羹?”
*
九爷的揽财之术,都是兄弟们有目共睹的。
如今,他借着生息银看清了八阿哥,及时止损;又愿意看在五哥的面子上兄弟齐心,入太子爷麾下,自然是最好不过。
借着探望弘晳的名头,五贝勒将人带来毓庆宫内。胤礽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一众兄弟酒到酣处,都嚷着要投南方盐业,他便也笑盈盈任他们去,以示对老九的信任。等人都散的差不多了,他才将胤禟喊住。
“二哥知道,你生财有道,一贯聪慧。但盐业事关百姓生计,免不得要多叮咛两句,江南财主们随你搅腾,若能搅得一团浑水才算好事。只一点,务必不要打搅了百姓日常。”
九阿哥微怔,忽然有些明白五哥跟着二哥的原因。
宽以待人,严于律己。
这话说来容易,从前八哥便是如此;可真正做起来,还是得这位太子爷啊。
这头,胤礽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九阿哥,而另一边,八贝勒也在想方设法地自救。
他得罪了满洲勋贵,好在还能屈能伸,又摇身一变,成了那个日日去养心殿请安的八阿哥。
康熙对此十分满意。
帝王本就是要借着此事敲打老八,叫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妄图伸手沾染不该碰的关系。瞧着这番惩戒也差不多了,便打算给颗甜枣儿尝尝。
暮春天儿里,康熙开始频繁留宿在延禧宫内。
延禧宫没有了大阿哥的生母乌拉那拉氏之后,便是八阿哥生母——良嫔觉禅氏坐了主位。她跟惠妃,跟这个吃人的内廷斗了整整十七年,终于得偿所愿,靠着儿子做到了一宫主位的位置上。
良嫔早就受够了蜷缩在耳房的苦日子。
那年大雪,她与胤禩母子分离,不得皇上一个眼神时,她就打定了主意。宁愿做个不得好下场的有用棋子,也不愿被遗忘、被弃置,孤寂地老死紫禁城中。
她心中再清楚不过,皇帝留宿延禧宫,也不过是觉着八阿哥有利用的价值罢了。
良嫔也算是上了年纪,前多年又受了许多苦,面上比起别宫的娘娘更添几分风霜之色。但她事事都要亲自侍奉,又跟她儿子如出一辙,拿康熙当个宝贝奉着,自然就得了帝王的欢心。
没过几日,康熙下旨封良嫔做了良妃。
虽然只是诏封,也没提起叫内务府举办册封礼这一茬,但无论事前事后,帝王都没派个人去景仁宫知会一声,多少还是叫赫舍里上了心。
……
已经要入初夏,天儿慢慢热起来。
景仁宫的屋檐前头下了竹帘,长长一卷垂落下来,能叫殿内凉快不少。
赫舍里携着胤礽坐在西次间,桌上两碗凉茶,便挥挥手屏退宫人们。
“你汗阿玛今日弄这一出,怕是对你笼络九阿哥有些不满。”
胤礽无奈苦笑:“儿子并未特意拉拢过谁。只是八弟辜负了兄弟的信任,小九心中不快,才会跟着小五来毓庆宫。”
“额娘明白,可皇帝未必愿意明白。”赫舍里摇摇头,“良妃得宠是个讯号,只怕前朝又该有一批人倒向八贝勒府了,有先前生息银那一出,你万事小心应对着。”
胤礽点头应下。
赫舍里没说的是,她前些日子还曾建议皇上,升一升宫中老人的位份,四妃如今差着一位,七阿哥的生母成嫔就不错。
皇上那时候笑呵呵说:“朕考虑考虑。”
今日,帝王特意升了良嫔而非成嫔,未尝不是在敲打她这个皇后。
胤礽这些日子常常做梦,梦中的一切都光怪陆离。
有时候,他梦到了养心殿内,佟国维、马齐等一干重臣竟然向汗阿玛联名保奏,说“太子已废,八阿哥胤禩有储君之德”。
有时候,他又梦到良妃薨逝,八弟心神恍惚,竟然送了只奄奄一息的海东青给汗阿玛。汗阿玛大怒,自此停了给贝勒府的属官供奉,八弟也大病一场。
最后一回,他梦到了老迈的阿玛。
阿玛独身一人坐在养心殿内,将满桌的请安折子全都推到了地上,发了好大的火气。只因为,朝中九卿以请安之名,请求立八阿哥为新的皇储。
胤礽顺着赫舍里的视线望出去。
东大墙边的木香花开的正繁茂,今年花房的人又来添了白色、红色的花枝儿,这会儿跟黄色交相辉映,叫人心中格外明朗。
他便想,摸透了汗阿玛心底的想法,就能做出应对。
这些事情总会熬过去的。
胤礽忍不住笑道:“等一切过去了,儿子还能像今日这般,与额娘闲坐片刻,看花开花落,便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赫舍里闻言收回视线,与儿子对视一番,也温柔笑起来。
院中的银杏树上,已经站了一排小白雀儿。
夏槐急匆匆从影壁边上绕过来,进了正殿西间,福身禀告:“娘娘,王常在过来请安,您看……”
胤礽闻言挑了眉:“是十五阿哥的生母?”
夏槐点头应一声。
胤礽侧目,见赫舍里对王常在会过来并不觉着意外,便知晓额娘恐怕还有什么安排。
他索性起身笑着拱手:“额娘有事,儿子就告退了。明日将李侧福晋做好的青团带来,给额娘尝一尝。”
等夏槐好生将人送走,又引着王常在进来,赫舍里已经换上一副温和严肃的当家主母面孔。
王常在进来恭敬行了礼,被赫舍里唤起来赐座。
“当年,本宫求皇上将你从江南带回来,你愣是不声不响了好些年。直到三十二年生下十五阿哥,本宫总想着,便是为了孩子也该露露脸了,谁知你还是那副温吞宽和的性子。今日,可算是见着你来景仁宫了。”
王常在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妾身胆小,怕搅扰了娘娘的清净,还请娘娘赎罪。”
王氏当年状告黄河沿岸官吏,无法留居江南,入宫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她那时候年纪小,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一颦一笑间,依然有着江南汉女独特的婉约柔情。
而这样的容貌、性情、出身,都完美符合了年纪渐长的帝王的需求。
赫舍里望着她,笑问:“可瞧过十五阿哥了?”
王氏面上露出几许辛酸:“月前去过了。”
她出身低微,不能抚养阿哥,也没法时时勤去乾东五所探望,只好托宫里的小太监常送些糕点果子过去。可上个月她去时,孩子竟然怔了许久,说“娘娘,您长得好像我额娘”。
王氏被这一句话弄得泪流满面,这才下定决心要爬上去,将儿子接回身边抚育。
赫舍里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打趣儿:“十五阿哥今年才不满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这样的年纪接回身边照养,最是好玩儿呢。妹妹,错过了他的前五年,可莫要再错过往后了。”
王常在闻言一怔,当即跪在地上:“妾身醒悟太晚,如今并不知晓该如何是好,还请娘娘赐教。”
赫舍里起身将人扶起来,招了招手,命夏槐去妆台前,将画扇临走前写的那一纸香料方子拿来。
这味香,是画扇昔年专程研制,只为帮着赫舍里留住帝王的心。
可她如今无意帝王,倒不如赐给王氏。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此香名为‘暖情’,燃在殿内于你身子无异,却能留住帝王。只愿妹妹能抓住机会,扶摇而起。到时候,也不愁十五阿哥不能养在身边照看了 。”
*
良妃扶起来了,又逢十五月圆夜,康熙自然就要给发妻面子,午膳就如常来到景仁宫。
赫舍里却装了病,早早倚在炕桌边,身畔是王常在伺候着。
康熙见她咳得厉害,蹙眉问:“舒舒病了?怎么没人来告诉朕。”
赫舍里笑着打断帝王发火:“是臣妾不叫他们说的。皇上朝务繁忙,还得周旋于后宫,已经是臣妾的失职,不能再叫你多多操劳了。左右只是一点咳疾风寒,太医开了药,不碍事的。”
康熙被这不咸不淡的几句说得有些挂不住脸。
毕竟,他被良妃鞍前马后地伺候着,的确做的有些过了。
帝王坐在炕桌另一边,轻咳一声:“无碍,朕今夜亲自照看舒舒,定能叫你的病大好。”
换做从前,赫舍里早就温柔小意地靠上来了。
谁知今日,皇后却只对他笑笑,牵过一边垂首奉药的人:“臣妾这几日病中,多亏了王常在日日前来侍疾,才能好的如此之快。皇上若心疼臣妾,不如就替臣妾犒劳犒劳王常在,如何?”
康熙觉着,皇后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但他面对那副温和的笑颜,又实在觉着愧疚,索性瞧一眼炕桌边立着的女子:“朕记得她,十五阿哥的生母,王氏。能自觉来为皇后侍疾,可见是个灵醒的。也罢,朕今夜便去——”
“王常在就住良妃妹妹的延禧宫。”赫舍里提醒。
康熙点头,拍着她的手笑道:“朕今夜去延禧宫。舒舒可满意了?”
赫舍里抿唇而笑。
是夜,延禧宫琉璃门柱前点亮了两盏灯笼。
东配殿内,王常在平心静气,亲自点燃了“暖情”。须臾,暖阁里头充斥着依兰花、蛇床子等几位香料的气味,甚为暧/昧。
康熙原本坐在榻边看书,此刻见王氏走到身边,也忍不住撂下书册,问:“江南水乡的女子,都像你这般桂馥兰香,叫朕魂颠梦倒的吗?”
王氏一脸羞涩,攥紧了拳想着自个儿的孩子、母子俩的前程,冲着康熙莞尔一笑。
康熙脱口道:“你这般笑容,倒叫朕想起了从前的皇后。”
王氏主动爬入康熙的怀中,背出娘娘教给她的那句话:“万岁,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呐。”
康熙眸色沉了沉,抱着人去了床帐中。
春宵一刻,花香未减。
不过几日,宫中便有传闻,说良妃娘娘失宠了,如今是那位王常在正得圣宠。
各宫的闲差们还想借此赌钱,看看这二位谁更有本事一些,能够久留圣心。谁知康熙压根儿不给机会,转头就越过贵人封了王氏为密嫔,可谓是多年再未有过的大方。
奴才们歇了押宝的心思,开始有意无意巴结起密嫔来。
可密嫔却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只一心欢喜于能够接十五阿哥回来。
康熙笑道:“带着阿哥还住在东配殿,便显得有些拥挤了。永和宫如今还空着,朕叫内务府修缮一番,你搬进去做主位,十五阿哥也能住到后殿去。”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但密嫔念着赫舍里的大恩,不敢擅作主张。等确认娘娘不需要她留在延禧宫策应,才有些羞涩的应承下来。
康熙最喜欢她身上的这股小女子劲儿。
原本,他想定封号为“蜜嫔”,是觉着王氏实在如蜜糖一般甜美。后来被赫舍里提醒此字有些轻浮不妥,才回过神来,就此作罢。
但帝王宠爱密嫔之盛,还是瞒不过这满宫奴才的耳朵。
延禧宫主殿内。
良妃忍着康熙日日过来,却只往东配殿去的羞辱,脾气也变得差了许多。
她看着跪地请安的儿子,也不叫起,抹着泪责问:“本宫听说,你汗阿玛近日总叫你伴驾分掌政事。是不是你哪里处理的不够好,太没用了,才会叫皇上恼了本宫啊?”
第74章 下手(加更)
八贝勒已经忘记,他跪在地上都说了些什么。
额娘是生他、养他、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从出生起,他就被汗阿玛和满宫上下忽视,唯有额娘才会偷偷去乾东五所探望,留着好吃的给他。他愿意忍辱负重,被帝王当成一枚小丑棋子,也是为了……
叫额娘有人上人的日子。
可是今日,额娘对他说了这样怨怼伤人的话。
八贝勒恍恍惚惚回了府中,将自个儿关在书房中,立在案几前,提笔发泄似的写下无数张大字,才终于从那种执拗中回过神来。
书满“皇储”二字的宣纸纷扬落了一地。
贴身太监弓着身,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赶忙收在一处,置于炭盆里头,一会儿就烧得干干净净。
五月的天,紧闭门户又燃了火,很快就叫八贝勒闷出一身汗。
他总算是顺了口气,一面净手,一面低声吩咐:“派人去打听打听,这回北巡,汗阿玛都打算带哪些人去?”
……
七月入伏之前,康熙的确打算再度北巡。
这事儿他在养心殿和南书房都提过,被胤禩知晓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北巡要带的人手,帝王还是要与赫舍里、胤礽一道商定。
赫舍里难得跟儿子一道来趟养心殿,成了康熙的意外之喜。他挽留道:“舒舒,今夜就住在后殿吧。”
养心殿后殿面阔五间,东暖阁设了床榻宝座,西边靠南窗则是通炕,除了与景仁宫一应布陈左右对调之外,并无任何不同,本就是为赫舍里准备的。
赫舍里不好再推辞,索性答应下来。
越过穿堂尽头的恬澈门,便是后殿。后殿两侧还有东西耳房,分别唤作体顺堂、燕喜堂,从前是给两位贵妃预留的,自从温僖贵妃也去了之后,便一直空着。
帝王携手发妻,入了东暖阁的榻前,冰鉴已经摆在桌前了。
赫舍里开门见山:“皇上怎么打算的?”
“密嫔和十五阿哥从未去过围场,这回带着她母子俩。”康熙展开折扇,凉风从侧边吹拂向赫舍里,“八阿哥与良妃也跟去,余下的……叫保成挑几个兄弟吧。”
帝王说完,看向坐在北边扶手椅上的太子。
胤礽没摸清楚帝王的意图,只笑道:“那儿子跟汗阿玛讨个恩典,容儿子带着侧福晋和弘晳一道去吧。这小人儿姑且也算是个阿哥呢。”
康熙被这话逗笑了,隔空冲着胤礽扬了扬扇子:“又跟朕贫嘴。也罢,李氏和弘晳都带着,老四、老五也跟去,老七的腿脚不好,就留在京师吧。”
康熙决口不提九阿哥,胤礽心中便有底了。
主动问:“要不要带着十弟和十四弟?”
康熙摆摆手:“光头阿哥带多了,朕看着烦。叫敏嫔领着十公主去吧。”
康熙二十六年,章佳贵人的八公主给了宜妃养着,到了三十年,又得了个十公主。帝王开恩封她为敏嫔,将十三阿哥和十公主都养在了身边。
康熙在心中过了一遍人员名单,笑呵呵补充道:“另外荣妃也跟去。今年北巡,正好见见伊哈娜和塔娜。”
赫舍里呷茶入口,道:“乌尔衮满心满眼都是二公主,这个暂且不担心;塔娜的夫君是喀尔喀蒙古的新任土谢图汗——敦多布多尔济,还不知是如何性情呢。”
胤礽打趣儿:“无论什么性子,总归以四妹妹的本事,绝不会吃亏去。”
帝后闻言都笑起来。
大清的公主走出去了,就该是塔娜这般的脾性才对。
*
今年北巡定在了八月初,算得上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
静鞭开道,旌旗蔽空。御驾一路向北而行,在几处离宫留宿过夜之后,终于抵达了喀喇河屯行宫。
今年,随行的妃嫔和子女众多,康熙出于安全考量,依然选择了在这处塞外皇家御苑安置。等休憩几日之后,便要去木兰围场开启秋狝。
这几年,避暑城在滦河南岸又修了一批宫殿,足够主子们挑选。
赫舍里依然住在顺心堂,剩下两处好的院落被胤礽推辞,让给了资历较高的荣妃和位份胜出的良妃。
太子爷则带着李瑾乔和弘晳,一家人选到了靠近向日葵花海的地界。
弘晳自打出生,就没见过这么大片黄澄澄的花海,一个劲儿地喊着“向立龟,向立龟”,来回奔跑在花田里头。
李侧福晋等孩子跑回来了,浅笑着点他鼻尖:“是向日葵。”
弘晳:“香香葵!”
李侧福晋被萌的不行,伸开双臂,抱着儿子使劲儿蹭蹭脸蛋,叫胤礽在一边看得笑起来。
他想要的从来就很简单。
曾经,胤礽也曾想过,放弃做这个太子会不会过得更轻快些。年岁渐长之后,当他发觉自己能做好一个王朝的储君,便再也没有过后退的想法了。
如今,每日能带着乔乔和弘晳出来走一走,亲历农事,就是太子爷最放松的时刻了。
没过几日,康熙听说胤礽和李侧福晋日日都要带着弘晳去田间,对此大加赞扬:“朕一向重视农桑,若能叫这些年幼的阿哥公主们都知农事不易,于皇室而言,自然是一桩乐事。”
帝王这些日子正与密嫔情浓,觉着十五阿哥日日待在院中,多少有些不方便。索性大手一挥,将十五阿哥和敏嫔的十公主都交到了胤礽手里。
十公主今年七岁了,姑且还算乖巧懂事;十五阿哥可才五岁,再加上三岁的弘晳……胤礽不敢想象照顾这三只的画面。
无论如何,口谕已经下了。
太子爷只好一手牵一个,将年龄差将近二十岁的弟弟妹妹带回了自个儿院里。
殿内,李侧福晋正在教弘晳认字,乍一瞧见两位阿哥公主,连忙笑着叫人去取好吃好玩的来。
三小只倒是一点不生分,很快就聚成堆玩起来。胤礽趁机牵着李瑾乔走到一边,无奈笑着将事情的始末跟她讲了一遍,等夫妻俩再回头,榻上的三个皮猴儿已经玩疯了。
胤礽扶额:“看着就不好带。”
李瑾乔默默与自己的悠闲日子作别,苦笑安抚:“一个孩子是带,三个也是带。只要多给他们找事儿做,应当就不会折腾爷跟我了?”
这是个好思路,胤礽索性立马落实下去。
从前,造办处给四阿哥他们打造的小玩具全都被取来,除此之外,还要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连同汗阿玛特意夸赞的亲事农桑也得保留着。
三小只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等到夜里,自然是一沾床倒头就睡着了。
这么试探了三五日之后,胤礽和李侧福晋都松了一口气。
距离木兰秋狝还有五日,坚持到去围场,他们就解脱了!
谁能想到,偏偏赶在去围场前一日,十五阿哥出了岔子。从农田里回来之后,小家伙身上就开始起密密麻麻的红疹,集中在腿部和前胸,一碰就嗷嗷哭喊起来。
康熙听说后,当即带着密嫔赶到了。
“太医刚刚瞧过,说是被蜂螯毒虫叮咬引起的水疱,已经给开了些膏药。等明日腿上和胸上的红褪去,或许还需要用针刺破。叫十五弟受累,是儿臣的错。”
胤礽一边说着这些,一边满含愧疚地看向床上刚睡熟的十五阿哥。
密嫔知晓这事儿不能赖他,连忙笑着:“这是凑巧的事儿,怎么能怪太子爷……”
话没说完,康熙冷哼一声:“的确是你的错。朕将他们交给你照顾不过五日,就叫十五阿哥遭了这般大的罪。你先前日日带着弘晳出去,朕也不曾见他有何异样。可见,还是你这个做兄长的不够上心!”
谁也没想到,帝王会忽然为此事发了火。
密嫔还想从中劝和,却被康熙挥手拂开,肘部磕在桌角上破了皮。
“这些都是你的亲生弟妹,你若不能当作自家人照料,朕如何放心,将大清交到你手上!”
这话一出口,屋中跪倒一片。
胤礽也挺直了腰板跪在榻边。他垂落眸子,开始思考汗阿玛为何借此事发火。
这几日,阿玛一直都在避暑城内,只接见了蒙古各部前来谒见的十多位台吉、塔布囊之流的贵族王爵。
莫非,是有人提起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得汗阿玛猜忌起来?
胤礽面上摆出一副愧疚又虚心受教的样子,任凭康熙责骂完,实则一个字儿也没装进脑子里。
临去前,康熙点了他的眉心:“木兰秋狝你不必随行,且待在行宫,好好反省吧。”
……
顺心堂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帝王这一通邪火来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叫赫舍里想到了前世一桩事。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密嫔的第三子——十八阿哥胤祄病重死去。
玄烨对那个孩子相当疼爱,悲痛之下,斥责保成“毫无悲色,冷血薄情”。之后,保成在玄烨的帏幄外徘徊,显然是想要进去和解认错时,却又被他阿玛当作窥探谋逆之举。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第一次废储。
而今不过康熙三十六年。
十八阿哥尚未出生,可玄烨的猜忌之心竟已经拦不住了。
赫舍里冷笑一声,吩咐夏槐唤密嫔过来。
夜里的避暑城湿气要重一些。
密嫔裹着披风兜帽,疾步进了顺心堂正殿,这才摘下帽子,向赫舍里行礼。
赫舍里叫了起,开门见山道:“今儿个的事情本宫已经知晓了。你向着太子说话,还因此受了伤,本宫这里都记着你的情。”
密嫔连忙起身道:“这都是嫔妾该做的,若没有娘娘,嫔妾哪里能有抚养胤禑的机会。”
事到如今,她与皇后娘娘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赫舍里探出了密嫔的态度,拉着她的手相携坐下:“今日不说这些虚的。本宫寻你来,是想问问你,‘暖情’用的如何了,可还能加量?”
密嫔一怔,哑着嗓子低声问:“先前娘娘说,这香于嫔妾的身子无碍,却未曾提起对皇上龙体有没有伤害,因而嫔妾不敢多用。”
殿中燃着橘子的果香味儿。
赫舍里拨一拨熏炉里的橘皮片,漫不经心笑道:“妹妹安心,这暖情无毒,只是用多了,难免会叫万岁爷萎软不举,或举而不坚罢了。即便太医们来了,也只会劝告万岁爷房事节制一些。”
“大清要的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皇子们……怕是也不愿再多添几个兄弟了。”赫舍里垂眸哂笑着,“今日太子被无端责骂,妹妹也看到了,若妹妹还打算站在本宫这一边,那么——”
“伴驾的这段日子里,多用用‘暖情’吧。”
第75章 背叛
塞外的夜风将一切都拂去,了无痕迹。
密嫔回到自个儿的住处之后,冷静琢磨了一整夜,第二日午后,便吩咐大宫女给熏炉里头燃上‘暖情’,去请康熙过来。
她还特意叮嘱,往后用了‘暖情’,不许抱十五阿哥进殿。
康熙原本就为“储君似乎实力攀升”的事儿气着,需要寻个发泄的出口。密嫔自个儿撞上来,再加上暖情的助力,便一发不可收拾。帝王只觉着密嫔身上似乎更香了些,随即也便沉浸其中,夜夜留宿。
等十五阿哥的情况好转,稳定下来之后,康熙便带着皇后、密嫔、荣妃并年长的几个阿哥一道去了木兰围场。
四阿哥和五阿哥原本想要留下来陪着胤礽,或是去汗阿玛跟前说说好话,却被胤礽严词拒绝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蒙古王爵里头,怕是有人故意给孤捣乱,挑拨离间,叫汗阿玛怀疑孤联络蒙古势力。你们这时候撞上去,岂不是更叫阿玛疑心加重了。孤就在行宫里头歇息几日,你们去围场,帮着二哥看清楚,到底谁在背后作乱。”
四阿哥这才抿唇点了点头。
五阿哥连忙有样学样。
木兰围场峰高谷深,到了草甸子上,却是平坦开阔,浅绿叠着深木色。
阿哥和朝臣们都随着帝王出行骑猎去了,遥遥望去,可以瞧见水草丰茂处,是醒目的数百骑黄马褂坠在后头护驾。
荣妃就在高地的营帐内,正与伊哈娜搂在一处抹眼泪。
两年没见女儿,荣妃还真有些想的紧。瞧见伊哈娜面色红润,眼中有光,便知道与额驸过得极好。
她拍拍女儿的手:“乌尔衮是个值得托付的,额娘算是放心了。”
四公主塔娜的生母郭络罗氏已经不在宫中,养母大佟佳氏又早已薨逝,这会儿瞧见二公主母女俩关系这般好,忍不住也有些羡慕。
赫舍里在一旁瞧出来了,笑着伸开双臂道:“塔娜,你佟额娘不在了,皇额娘的怀抱却总是向你敞开的。”
塔娜鼻子一酸,连忙埋进赫舍里怀中蹭了蹭。
皇额娘的怀里好温暖。
真羡慕二哥。
伊哈娜是个调皮的性子,从荣妃那儿钻出来,道:“皇额娘的怀里真热闹,再加一个我!”
赫舍里便笑得不行,连忙一手一个闺女地搂起来。
荣妃无奈道:“这就是个爱凑热闹的疯丫头。”
她说完,似乎知道伊哈娜定然要反驳了,连忙又道:“这回可惜了太子爷没跟来,在行宫里头,你们怕是见不上。”
伊哈娜果然被转移了视线:“都到避暑城了,怎么不来围场?二弟生病了?身体不舒服?我跟四妹妹偷偷去瞧瞧他。”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荣妃连忙将人扯住拉回来,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清楚了。
塔娜的政治嗅觉很敏锐,一下子捕捉到不对劲,蹙眉问:“皇额娘,汗阿玛这段日子都接见了哪些部落的台吉?”
赫舍里回忆着,将胤礽被责骂之前康熙接见的人员名单报了一遍。
塔娜斟酌片刻道:“或许是漠北的札萨克图汗部。喀尔喀蒙古除了我所在的土谢图汗部,还有札萨克图汗部、车臣汗部。先前帮着可汗处置部族政务时,我就注意到札萨克图汗与八贝勒之间有些来往。”
塔娜说完,看向伊哈娜:“二姐姐,你那儿可知道些什么?”
在乌尔衮出门打仗时,巴林右旗的政务,可都是全权交给固伦温宪公主打理的。
“巴林部享尽尊荣,倒是没什么多余心思。”伊哈娜挠了挠头,“不过,昭乌达盟其余七部里,确实有那么一两个不大安分的,与京中皇子有接触。原本我还在猜这人是谁,如今看来,也只能是八弟了。”
蒙古的老牌部落,多半已经认清了现实,如今还剩下几个总惦念着以往的赫赫之功,觉着大清的皇位该有他们一半。多番试探扒不上皇太子,自然就转战去寻了旁的皇子扶持。
胤礽是汉人的皇太子;
他们蒙古人,自然也得扶持一个亲蒙的皇子。
于是,像扎萨克图汗部这样的老牌部族,就看中了完全没有背景根基的八阿哥。他足够聪明,会处事,得皇上喜欢;也足够势弱,以便他们之后掌控。
几个女人交换过眼神,都将这一点想明白了。
赫舍里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无论她与玄烨之间有再多的恩怨难消,也是关起门来斗,绝不会给外人可乘之机。
八阿哥还真是完全不懂得,一国储君身上到底担负的是什么。
赫舍里思索间,两位公主已经交换眼神定了主意。
伊哈娜和塔娜一人握住她的一只手。
塔娜安抚道:“皇额娘放心,蒙古的事儿就交给我们来查吧。”
伊哈娜也笑了:“当姐姐的既然在驻守蒙古,就绝不会叫大清和弟弟吃亏半分去!”
……
相比营帐内女人们的团结一心,草场上,阿哥们争得可叫人大开眼界。
康熙今日状态下滑,只猎到了一头小鹿,就累得险些要喘不上气了。他为免蒙古王公们察觉,索性勒马笑道:“今日还未正式开启秋猎,叫这些年轻人们一决高下热热场子,朕与诸位王公观战,如何?”
这是给蒙古长脸的事儿,王公们自然无有不允。
蒙古各部派出的都是擅于骑射捕猎的世子。大清这边,除了四、五、八三位贝勒爷,还有几个年轻的宗室子也被揪出来顶上。
狩猎是比拼,也是互相在试探对方的实力有没有长进。因而,打一开始贝勒们就全力以赴。
最终,四阿哥、五阿哥合力猎到了一只虎,各自三五头鹿,以及十几只兔子、獐子,也算亮眼。而八阿哥却独个猎到了两只虎,四头鹿。
围场的虎虽然都是圈养,比不得外头的野生猛虎,终归也能伤人性命。
康熙面上有光,免不得要对八阿哥大加赞扬。
四阿哥却上前查探了其中一只猛虎的箭伤后,低声道:“汗阿玛,这虎身上的箭……似乎是扎鲁特部的。”
热烈的气氛瞬间凝滞了,连老五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四阿哥却还是那副无惧风雨的铁头娃姿态。
康熙肃着脸起身上前,接过侍卫递来的箭矢,笑道:“果然,是扎鲁特部的箭。”
帝王回眸,似笑非笑问:“胤禩,你作何解释?”
熟悉康熙的太监和侍卫都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梁九功将头深深垂下去,恨不得埋到土堆里头。
八贝勒面色只僵硬了一瞬,便淡笑着解释道:“回汗阿玛,儿臣的箭筒在猎第一只虎时不慎丢失,原本已经准备回来了,半道上遇到了扎鲁特部的世子,将箭大方借给了儿臣,这才猎到了第二只虎。”
康熙还是那副笑得叫人心生畏惧的神色:“你们认得?”
八贝勒摇头:“要说认得,当是十四弟认得。十四弟一向善于骑射,性情豪爽,深得武将喜欢。上回跟着汗阿玛北巡,他便与几个部落的世子玩得不错,儿臣今日也算是沾了他的光。”
他将话说到这份儿上,康熙便不再多言。
在场蒙古王公众多,帝王淡然一笑,回到宝座前:“既如此,为满蒙之间的亲密无间,来干一杯!”
席间又恢复为热闹一片。
四阿哥也遥遥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他看得出来,方才八贝勒紧张之下,是故意扯着十四弟垫背兜底的。
从前那个与他同住二所的八阿哥,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
夕阳西斜时分,胤礽正在院子里搭烤肉架。
他被汗阿玛勒令在行宫里头反省,却没说不许他好吃好喝的。院里伺候的都是自己人,只要小声些,别发出动静叫外头告密,他们吃个烤羊肉也没什么大不了。
烤肉这个东西,还是自己亲手弄的最香。
李侧福晋带着弘晳,将切好的凤梨和肉相隔串好,再交由胤礽在烧烤架上烤制。炊烟袅袅,肉香味叠着果香味窜出来,直叫弘晳的馋虫都被勾出来啦!
弘晳搂着他额娘的脖子撒娇:“想次肉肉,吸溜!”
李瑾乔哈哈笑着逗儿子:“那你就想着吧。”
弘晳的小脸登时就垮下来,惹得他阿玛和额娘都一起大笑起来。
约莫一刻钟左右,羊肉串熟了,胤礽像个熟练的草原大佬,给一大把肉串上刷了一层酱汁,再撒上孜然、芝麻等小料,递到了娘俩手中。
“你们先吃,阿玛再烤一些。”
李瑾乔尝了一串,觉着这应当是照顾弘晳的口味特意调制的酱料,便都留着给小家伙,自己则撑着下巴看太子爷烤肉的手艺。
胤礽弯唇:“乔乔想学?”
李瑾乔点点头:“我感觉已经学的差不多了。下一趟爷来坐着吃,我去烤。”
胤礽也不拦着她。这几年无论李氏想学什么,好奇什么,他都会由着她去探索。如今,他家的侧福晋不仅能看账本管家,会经史数理,还要跟他抢着摆摊卖羊肉串了。
太子爷不禁轻笑出声。
李瑾乔挑眉,佯嗔道:“爷心里又在笑话我呢?”
“对,笑话你夫唱妇随,什么都要跟着。”胤礽将烤好的肉串上了桌,顺便用食指指背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总归,只要你喜欢学,教你便是了。”
小豆子再度被他们家主子和侧福晋齁了一把,背过身去,仰头看天。
四阿哥派来报信的人就是这时候到的。
圣驾这几日不回行宫,胤礽又住的偏僻,因而这人过来也算轻便。他跪地将两位公主的推测,以及八阿哥出卖十四阿哥的事情全都一一转达给太子爷。
胤礽一边教着李侧福晋看火候翻面儿,一边笑道:“八弟倒真是会将兄弟们往外推,谁越是真心待他,越是要被他利用着反咬一口。前些日子,十四弟还为他跟九弟大吵一架,也不知他知晓此事之后,该作何感想。”
他把着李氏的手,开始给肉串上涂辣椒油。
这显然是照顾李氏的口味特制,先后整整刷了三层辣椒,再撒上大颗粒的孜然,直叫人咽口水。
胤礽做好了这些,笑着吩咐道:“回去告诉你们爷,将消息递回京师,由十四弟自个儿去判断吧。”
*
往年,木兰秋狝都要持续至少十余日,再由帝王带着蒙古各部王公们去底下巡查。等到十月份,御驾才会启程回京去。
今年却有些不一样。
秋猎正进行地如火如荼时,康熙却“病”倒了。
夜半三更,帝王宿在密嫔的住处,将随行的所有御医全都召了过来。这些人里头有供职多年的老太医,也有西洋过来的外科大夫。他们用尽各种法子为帝王诊断之后,都得出同一个结论。
“皇上,房事还是要节制些啊。”
康熙沉着脸,被太医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规劝着,却丝毫没法反驳。这段日子,他的确是……放纵了些。除过有两日狩猎累极了,倒头睡过去,余下的日子他都宿在密嫔这里,有时候甚至还要多来两回。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叫他……
康熙黑着脸,沉声问:“朕素着便能好吗?要多久?”
太医们面面相觑。
这个着实没人敢保证,但不素着……您也举不起来啊。
这话是要掉脑袋的,只能在心里说说。面上他们还是宽慰道:“皇上,寻常像这样的情况,都是阳气外泄过渡引起的。臣等尽力为您调理身子,想来也能恢复地快一些。”
康熙不愿听这些没用的车轱辘话,挥挥手,叫人退下去开方子,煎药。
他仰面闭目,靠在了床榻上。
那事不行了,他虽然觉着丢了男人的尊严,更多的却还有几分恐惧。那种整个身体全都被掏空一般的感觉……难道真是他老了吗?
密嫔坐在一边,无声地掉着眼泪。
方才她与皇上同时叫御医把脉,根本没想到,万岁爷萎了,她却已经怀孕两个月有余。
两个多月的身孕,还日日行/房……若非运道好,这个孩子怕是早就掉了。
康熙听到细微的动静,睁开眼道:“朕不怪你,但这件事你必要守口如瓶,就连皇后也不能透露半分。否则,朕也不保你性命。”
密嫔脸色一白,连连点头。
康熙打了一巴掌,又给她甜枣。,伸手拍拍她脸颊道:“你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若朕往后真的再不能了……他可就是朕最后一个孩子了,你须得仔细着些。”
密嫔便又配合着点头哭道:“嫔妾会好好照应身子的,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康熙沉默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是朕老了。今年北巡,就到此为止吧。”
九月初一,圣驾启程回銮。
蒙古的一众王公们都懵得很,不明白昨儿个还生龙活虎秋猎的皇帝,今日怎么就忽然病重回銮了。
御前的人对此讳莫如深,半点也不肯透露。
但有心人还是打探到,皇上是夜半三更召了七八名太医前去的,当夜,身边还有个妃子侍寝。
各种各样的猜测很快就在蒙古各部之间流传起来。
最被人当成个笑话的,便是“皇上怕是那里不行了吧”。
*
回銮的路途,为了叫康熙好好歇息,走得要慢一些。
赫舍里依旧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每日亲自带着人送来鸡汤,看着万岁爷用一碗,扭头离去时再露出舒心的笑容。
帝王还当自己瞒的很好。
圣驾抵达京师之后,他为了掩人耳目,便以密嫔有孕为由,开私库赏赐下许多奇珍异宝,又破例叫她享妃位待遇。
这件事叫良妃彻底忍不下去了。
毕竟,这次北巡,皇上带着的成年阿哥本就少,十五阿哥年纪太小,根本不足为惧,她若能借着八阿哥的东风争宠,或许又能回到先前独得圣宠的时光。
可现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整个北巡途中,她只留了皇上两夜。等到秋猎开始,她更是连木兰围场都没能进去。
她满心期待能在秋猎中出头的儿子,却似乎也因为过于出彩,得了皇上的忌惮。
良妃不甘心。
从前皇上为大佟佳氏满门抬旗,叫她们从汉军旗一脚迈入满洲上三旗,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虽是妃位,却还是内务府管领下的辛者库出身。
若皇上肯开恩,哪怕只是抬入满洲下五旗,也足够她们母子俩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立足于宫中了。
良妃只惦念着自己这些小心思,却忘了派人去仔细打探康熙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秋高气爽。
养心殿内,康熙刚批完折子,打算用药,良妃便带着一盅王八汤过来了。
康熙看到她,就想到当日八阿哥与蒙古王公不清不楚的关系,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良妃笑道:“臣妾听说万岁爷身子还没恢复,便特意弄了这王八汤来,给您补补元气。若是万岁愿意,臣妾想……今夜留下来伺候。”
康熙听着这番话,额角的青筋已经暴起。
良妃却还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将汤盅放在了御案上,掀开盖子打算盛一碗给他用。
康熙看着飘在汤上呈黑绿色的甲鱼壳,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将汤盅冲着良妃掀翻了,叫那甲鱼都扬在了她的钿子头上。
汤汁顺着良妃的额头“滴答滴答”落下来。
康熙不愿多看她一眼,指着门外:“梁九功,将此等居心不良之人,给朕撵出去!”
很快,良妃顶着那王八壳出了养心殿。
她想不明白,皇上好好的,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
两场小雪之后,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
康熙的萎软之症一直也不见好。唯一叫他欣慰的,便是密嫔之后,宫中又有一位陈贵人也怀了龙胎,算算日子,正好是在他北巡之前那次临幸有的。
陈贵人是汉军旗包衣出身,她阿玛是浙江巡抚陈秉直,前几年,任职浙江布政使时,陈秉直曾为宫中采买运输药材,因为差事办的漂亮,得了康熙青眼,这才升任了浙江巡抚。
陈贵人这一胎来的是时候。
康熙赶在年前升了她的位份,封为勤嫔,又打量着时机,准备将她们家从汉军包衣抬入满洲镶黄旗。
等这些事情处置妥当,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
今年,康熙意识到自己恐怕不能再有后了,反倒越发重视起赫舍里和胤礽来。一到日子,就巴巴跑来景仁宫贴窗花、写春条。
好在,帝王到之前,赫舍里还没将这些事儿忙完。
胤礽已经早一步被打发回毓庆宫去,赫舍里要他陪着李氏和弘晳热热闹闹布置,自个儿则应付着帝王。
西次间案几边,康熙一边写春条,一边随口道:“朕听说,沙俄的摄政女王索菲娅,今年已经幽死在了修道院中。”
赫舍里笑了笑:“看来,这位女王的弟弟彻底掌权了。”
康熙点头应是。
“朕这些日子常读前明史书,观其历代,从未有过女后临朝预政、以臣凌君之事。大清这样的例子却不罕见,可见这方面还差着前朝许多。朕打算叫胤祉拎领着翰林院史馆,新修《明史》数册,以供后人学习借鉴。皇后以为如何?”
赫舍里放下手上的窗花,行了大礼,笑道:“辄讥亡国,乃是下等君主的做法。万岁爷有如此广阔胸襟,能容旁人不能容之事,自然是大清的福分,朝臣和百姓的福分,亦是臣妾的福分。”
康熙放心笑起来。
看来舒舒真的只是关心太子,并无夺权之意。
*
年节过去之后,康熙与胤礽、胤禩之间的关系都有所缓和。
太子爷又恢复到了原先参政议政的状态,八贝勒也一跃成了新任的内务府总管大臣。
有了前车之鉴,太子爷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抚养弟弟妹妹了。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上回好在是遇上密嫔,通情达理。若是换成旁人,指不定还要恨上他,背地里吹吹枕头风,踩他几脚呢。
不过,如今也没人能给汗阿玛吹枕头风了。
胤礽对此深表同情,又免不得松了一口气——
再这么生下去,往后若有了年龄差三四十岁的弟妹,弘晳喊人都吃亏。
入了季春之后,宫里的百花都依次绽放。
康熙也该过四十五岁生辰了。
今年的生辰宴是由八贝勒一手操办的,除了宴会,他还静心准备了两份厚礼,以图讨他汗阿玛欢心。
金龙大宴桌前,康熙穿一身明黄朝服,笑呵呵与一种宗室王爷、皇子举杯对饮。
须臾,八阿哥派人捧着两样盖了明黄绸布的礼物献上来。
“汗阿玛,这是儿臣特意派人从关外寻来的一株千年老山参,还有一只驯好的顶级海东青,恭祝汗阿玛福寿齐天,长乐永康!”
黄绸被人掀开。
露出里头一株极小的二等壮阳参,以及笼子里奄奄一息的海东青。
第76章 利用
八阿哥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他怒目望向九阿哥。没成想,却看到老九与老十四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是了,老九虽然掌控运输关外人参的所有渠道,海东青却是他的人手快马带回来的。昨日他去瞧,都还活蹦乱跳的,也只能是身边可信的人趁机作乱。
老十四为何也要背叛他?
八贝勒一时想不到自个儿的疏漏,白着脸跪在地上,想要解释分辨几句。
只可惜,康熙已经不是那个浑全健壮、意气风发的帝王了。
盛怒之下,他将金龙大宴桌上的一盅热汤扬手砸在八贝勒身上。竖起食指,冷声道:“你生母出身卑贱,是朕对你一视同仁,多加重用,却不想养出个狼子野心之辈。今日你既然不顾父子君臣之情如此歹毒,那朕也不再宽厚相待。”
“梁九功,传朕旨意,八贝勒胤禩办事不利,不敬君父,革除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位,降为贝子,回府闭门思过!”
胤禩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俯身叩首,缓缓起身退出乾清宫。
他心里很清楚,汗阿玛只定了他“办事不利,不敬君父”的罪名,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他得先退一步,伺机翻身才是。
……
胤禩根本没有料到,这件事才只是个开始。
春三月,康熙生辰宴当日,他被勒令回了贝子府闭门思过,当时康熙盛怒之下,也没说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到了五月初,帝王隐隐有了消气的迹象时。
蒙古诸盟中,竟有十余部一道联名上书,为八贝子胤禩求情,并请皇上恢复胤禩的官职和爵位。
康熙三十年,自打定下盟旗制度后,内札萨克蒙古(内蒙古)便被划分为六盟,二十四部,四十九旗。
这次为胤禩求情的,竟然高达半数之多!
其中最叫康熙没想到的,居然还包括了巴林右旗。
伊哈娜可是他最为疼爱的女儿。
帝王坐在养心殿内,攥紧了蒙古递来的折子,冷笑一声:“朕竟不知,八贝子何时在眼皮子底下拉拢了胤祉和伊哈娜去!”
他忍着怒气,将这道折子留中不发,全当没有看到蒙古诸汗、王公的请求。
这般拖到了五月中旬,民间文人们又开始为胤禩发声。
倒也没有人在这时候上赶着称他为“八贤王”,不过,这些文人士子却自发写了不少称赞他的诗文篇章,传到了翰林院一众学士耳中。
大朝会上,有人将此事提起时,康熙早已能淡然处之。
帝王笑道:“五月初的时候,朕接了蒙古诸汗的请安折子,巧的是这些人也在为八贝子求情,还为他……争取官复原职,爵位如初。”
“自木兰围场建立已有十七年之久,朕每年北巡,几乎从不落下。胤禩在诸阿哥中,不是伴驾随行次数最多之人,甚至……只有寥寥四次。尔等以为,蒙古诸部为何要替他这个八贝子求情?”
乾清门前静极一片。
都是聪明人,如何会想不到这事儿可能引起的党争。
康熙也用不着他们搭台唱戏。
帝王坐在宝座上,眯眼笑着继续道:“朕已经派人查过,外蒙漠北的扎萨克图汗部,内蒙昭乌达盟的翁牛特部、喀尔喀左翼,以及乌兰察布盟、锡林郭勒盟等九部,都曾与八贝子有过来往。最早可以推到他还是八阿哥的时候。”
“未曾出阁、开府、封爵,私下与蒙古诸部往来,其居心何在?”
帝王的声音不怒自威。
底下众臣跪倒,无人敢接话。如纳兰明珠这般的老狐狸已经明晰,这一击重锤下,八贝子只怕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大阿哥死后,明珠便要次子纳兰揆叙暗中站了八阿哥。长子纳兰容若早就被帝王送去了太子身边,他们纳兰家父子齐上阵,统共站了三边,总归能中一个吧?
没想到,他跟次子竟这么快就都倒下了。
明珠这几年历事越多,越发会藏起狐狸尾巴,蛰伏下来,静观其变了。
他候了半晌,听到上位的帝王沉声道:“八贝子胤禩有谋逆之心,改圈禁府中,不得再出。”
*
胤禩在八贝子府内等候多日,终于等来了十阿哥的消息。
他将一切希望,都押在了最后一个能为他求情的弟弟身上。
谁知,来传话的人却告诉他,十阿哥当日站着进了养心门,跪地求情后,却是被御前的人抬出来的。
康熙说服不了这个倔强的儿子,只好亲自打了一顿,叫人抬回去。这样一顿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却能叫老十乖乖在床上趴些日子,不再掺和进这趟浑水中。
钮祜禄阿灵阿听说此事,也不再与八贝子纠缠不清,果断选择放手。
胤禩坐在前殿的明间,闭目良久,忽然笑起来:“……好谋算,是我从前小瞧了太子。”
贴身太监立在他身边,有些欲言又止。
胤禩抬眸,只消看他一眼,便笑问:“还有什么都一并说出来吧。此番落败,二哥若不对我赶尽杀绝,我才要觉得奇怪。”
“奴才想着,这事儿或许跟太子没干系。”太监躬身,硬着头皮讲到,“先前爷才进内务府主理事务时,为了杀鸡儆猴,曾经重罚过广储司总办郎中——马佳盖山。那是荣妃娘娘的阿玛,如今逮着机会,他便状告……爷以权谋私,给宫中安插眼线,窥探圣躬违和之处。”
胤禩闭目仰面:“广储司掌六库七作,油水颇丰,我自然要拿他开刀。汗阿玛怎么说?”
“……爷,咱们的人手已经被皇上查到了,铁证如山。皇上震怒之下,便要内务府断了贝子府的一应供给。”
事实上,康熙不是没想过抹了他的黄带子,砍了他的脑袋。
只不过,帝王自从接受不能再有孩子之后,对现有的儿子们便多了一丝怜爱和包容。本着“杀一个少一个”的思路,他只挥挥手,叫人断了贝子府的粮银支给。
殿外的风刮得门檐底下发出阵阵响动。
不多时,隆隆雷声响起,下起了京师入夏的第一场暴雨。
胤禩望着窗外,苦笑一声:“汗阿玛待我,如同看待一枚棋子,还真是半分多余的情也不会施舍。”
……
这场大雨之后,八贝子胤禩病重。
消息传回紫禁城内,康熙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梁九功被贝子府的人催促着问了几次,将帝王问烦了,挥手道:“这点小事,都要叫朕一一拿主意吗?”
太医院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好请示到了胤礽面前。
胤礽正带着弘晳围坐在地上,一起组拼一只上下三层的金鱼风铃。
禁城内的夏日没有蝉鸣声,已经是一桩憾事。他这个做阿玛的,却不会再叫儿子少了西瓜与风铃。
须臾,最后一根细银管被线串接起来。胤礽单手提起来,银管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玎珰”声,底下缀着一只只剔透的红色小金鱼也随之打着旋儿。
弘晳欢快地将风铃接到了自个儿手中。
胤礽摸摸儿子脑袋:“去后头寻你额娘玩吧。记着,额娘肚子里有弘晳的妹妹,不能叫她太累着。”
弘晳小鸡啄米式点头,抱着风铃跑远了。
太子爷这才显露出储君该有的气场,坐上主位,细细听太医院院判和梁公公将事情呈禀了,垂眸道:“八弟这是急火攻心。孤正好无事,便跟张院判一同去贝子府探望吧。”
张院判巴不得能如此,连连鞠躬道谢。
胤礽摆手直言:“若是心病,孤过去只怕没用,还得良妃娘娘亲自去一趟才好使。”
他看向梁九功,笑了笑:“梁公公,还得麻烦你回去禀告汗阿玛,能否允准良妃出宫半日?有孤跟随在侧,定然不会出岔子。”
梁九功没想到胤礽会愿意去贝子府探望,更没想到他能提出这茬。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依然能片刻,暗示道:“太子爷,皇上近来心情不畅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胤礽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真诚:“多谢公公提点。只是,大哥走后我便为长兄,关爱弟妹,终究是应当的。”
梁九功陡然明白了什么,躬身一礼:“奴才这就去请示万岁爷。”
没过一会儿,胤礽便收到了消息。康熙虽然没说话,摆摆手叫梁九功退出去,到底也算是默许了。
太医们已经先行赶往八贝子府中,胤礽则要等接良妃的马车一道出宫。
他想了想,决定去后殿跟李侧福晋讲一声。
李瑾乔这一胎已经四个月了。她从窗前瞧见胤礽从前殿过来,便起身到了明间相迎。胤礽却只立在两殿之间的穿堂底下,浅笑着不再往前。
“孤要出宫一趟,八弟不大好了。”
李瑾乔抚着肚子,面上的笑容慢慢散去,温柔问:“八贝子会死吗?”
“不知道,但……孤没想要他的命。”
胤礽立在穿堂,午前的阳光给他落在阴影处的身形蒙上一层金边。他便微微侧着头,抬眸温和笑了笑,语气有几分无奈。
“只是弟弟们总被撺掇着,想要孤送了这条命。若都能安宁些,孤哪里会容不下他们。”
就这一瞬间,李瑾乔忽然很想抱抱太子爷。
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很累,很孤单。
于是,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奔出去,十足热情坦诚地张开双臂,环住了胤礽。他们共同立在穿堂下,被金光包裹着,奇异地渡上一层暖色。
看着仍旧没回神的太子爷,李瑾乔弯眸,拽着胤礽低下头来,踮起脚在额间落下一吻。
无论如何,她总会陪在身边的。
*
淅淅沥沥的太阳雨中,车马停在了八贝子府侧门里头。
良妃今日只穿了一身低调朴素的旗装,被大宫女搀扶着落了地,顾不得欣赏儿子的府邸,便急匆匆直奔胤禩起居的正殿内。
胤禩已经病的起不来床了。
去年底,老四、老五才刚迎了福晋进门,还没轮到他这个八爷,就被降罪圈禁了。如今,府中只有先前赐下来的两三个格格,出身皆是普通。可即便如此,若没有她们补贴接济,胤禩只怕都等不到今日。
太医刚诊断完退出去,胤礽索性就在外头过问起了医药的事宜,叫他们母子好好聊聊。
良妃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满腔的抱怨再说不出口,扑在床边痛哭起来。
八贝子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额娘,儿子没事。”
他的嗓子哑着,声音又细微,一个恍惚,外头的雨声都能盖过去。良妃恨恨道:“都这样了,还能叫没事!这帮狗奴才,竟也全然不知护着主子吗?”
“不能怪他们。”八贝子咳了好一会儿,才道,:“额娘,这都是汗阿玛的旨意,儿子得受着。”
良妃默然片刻,又落起眼泪来:“都怪额娘没用。这种时候,额娘不仅救不了你,还得靠着太子才能前来见你一面……是额娘出身太卑微了……”
她又开始念叨着这些话。
八贝子却已经习惯了,听了一会儿,才问:“是二哥求情,阿玛才允许额娘来探望儿子的?这些太医也是二哥的意思?”
良妃点点头。
八贝子闭目,缓缓出了一口气:“……是我小人之心了,我终究不如他。”
事到如今,良妃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
她的眼神骤然间锐利起来,压低声音道:“你哪里不如他!额娘对你用心教养,掏心掏肺,不过就是差在了出身上头!可你有你汗阿玛的宠爱,未尝没有登顶的那一天啊。”
“额娘知道,此番你都是被太子算计的。你好好养病,等着额娘替你出了这口恶气,迎你回宫。”
八贝子心中一急,拽着良妃的袖子要坐起身,竟然喷出一口血。
殿内顿时响起了良妃的惊叫声。
很快,胤礽带着太医从外头奔进来。太医们重新把脉,开方,不明白方才还心平气和的八贝子,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服气血凝滞上涌的样子。
方子改了,药只得重新煎。
太医给胤禩扎了两针,勉强稳住心神,壮着胆子叮咛:“万万不可再刺激八贝子了。”
胤礽颔首,将良妃差人撵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太子爷拉着绣凳,坐在了胤禩床边。
胤禩平躺在床上,在脑中替他额娘筹谋许久,终于还是选择了唯一的一条路:“是我输了。”
“太子爷,请放过我额娘。”
胤礽垂眸,自嘲笑了笑:“孤还以为,八弟会明白孤今日为何前来。”
胤禩隐隐约约猜到了,却不敢确信。
毕竟,如果易地而处,换作他是太子,绝不会给自己分毫喘息的机会,更别提放过了。
胤礽无声叹息,一字一句的,要将他的话落入胤禩耳中。
“孤只是想叫你看清楚一件事:汗阿玛给你的权,本就不属于你。你自己费力争取的,也完全留不住。”
“八弟,你将自己困在死局里,究竟想要斗赢什么?”
恍惚间,胤禩想起了那个童年的午后。
——额娘被乌拉那拉氏逼迫着,捡起掉在地上的饭菜吃。
他以为,他心甘情愿做了帝王的棋子、马前卒、杀人的刀,就能挺直腰杆儿,获得无上权力,带给额娘和自己人上人的日子。
回过头想想,他竟还是跪着的。
真是可笑。
*
这场雨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也没有停下。
雨越下越大,连宫人们都不愿出门的日子,就是十四阿哥偷偷去见额娘的最好时机。
他撑着一柄伞,也不叫太监跟着,独个跑在去往景祺阁北荒院的路上。没一会儿,他被浇了个半湿,终于绕过坍塌的西大墙,进到了北荒院内。
下这样大的雨,乌雅氏见了十四,自然只有心疼的份儿。
她见儿子红着眼,似有满腔委屈,便挥挥手叫两个宫女都退下去,亲自拿着帕子帮十四绞头发,缓缓问:“可是被人欺负了?”
十四阿哥抹了抹脸:“没有。儿子才不会被人平白欺负,就算一时看走了眼,也是要报复回去的。”
乌雅氏笑了笑:“是八阿哥吧?”
“额娘怎么知道了!”
“你放心,没有人跟额娘告密,是额娘自己猜的。”乌雅氏拍拍儿子的肩膀,“八阿哥自小什么性情,额娘到底还是知道一些的。你为人仗义直爽,最看重情谊,会被他欺瞒一时也不打紧,如今看清了便好。”
十四阿哥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可他病的很重。”
“我虽然恨他利用我们几个兄弟,还叫我跟九哥、十哥他们都离了心,却也……没想要他性命。”
乌雅氏眸光一闪,笑着安抚:“那是他自己想不通,不能怪你。”
十四阿哥忍着哭腔:“可儿子在外头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兄弟了。四哥……四哥虽然是儿子的亲生哥哥,却从来不看额娘,儿子不过说他几句,就连着一起不闻不问了,只知道护着太子。”
宫里的孩子们即便再早熟,他此时到底也只有十一岁。
乌雅氏心疼地将人拉进怀中,拍抚着跟他温柔讲:“胤禵啊,是他们辜负了你,你不能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八阿哥若倒了,良妃多半也会落下去。你可希望,额娘出去日日陪着你?”
十四阿哥微怔,眼泪都吓回去了。
半晌,他拉着乌雅氏的手,满怀希望问:“额娘真的能出去陪着儿子吗?一直都陪着?”
乌雅氏笑道:“这是自然的,只要……你按额娘说的办。”
*
近日,十四阿哥经常来永和宫寻十五阿哥玩儿。
两位阿哥着实差了不小的岁数,时常大眼瞪小眼。但因为十五阿哥也没有旁的兄弟能玩儿,密嫔反倒每日盼着胤禵过来。
她要照顾刚出生没多久的十六阿哥胤禄,实在分不出心神陪着胤禑玩。
胤禵陪着弟弟一连玩了数日,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终于等来了良妃。
正如额娘所言,良妃果然是想要害密嫔娘娘刚出生的孩子。虽然额娘没有告诉他原因,他自个儿也分析出来了——
无非就是嫁祸给太子,好趁机说八哥从前是被冤枉的,救人出来呗。
而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救下十六弟。
胤禵自小没怎么见识过宫斗,脑子里暂且还装不下那么多弯弯绕绕。因而,他想不明白乌雅氏安排这些事,跟挪出北荒院有什么干系。
但他还是照办了。
良妃的手法并不高明,很轻易就被十四当场戳破了。宫妃意图谋害皇嗣,还被抓了个现行,永和宫内登时乱成一团。
胤禵见密嫔身子抖得说不出话来,便做主请了康熙过来。
寅时二刻,御驾转道永和宫。
这一回,康熙再也不能忍受良妃母子的胡作非为,才一进门,就命梁九功将人绑了,一句分辩的机会也不给留。
密嫔准备好的眼泪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康熙先看过熟睡的十六阿哥,确认他一切安好,怒气才暂且压下去。
他斥道:“辛者库贱婢与其所生之子,早就该赐下鸩酒一杯,也好理清皇室血统,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扰了宫中安宁!”
十四阿哥还是头一次见到帝王如此冷酷无情的一面。
他怔了怔,连忙跪倒在地,求情道:“汗阿玛,八哥病重昏迷,此事定然是不知情的。良妃怕也是担忧过度,才像是失心疯了……”
康熙看他半晌,气不打一处来:“胤禩那般利用你们兄弟,老九与他反目,老十也撤了,你这个实心眼的,竟还要为他说话。”
胤禵道:“儿子只是说实话。”
康熙沉着脸没吭声。
显然也是知晓,此事怕是良妃背着八贝子在发疯。
这一刻,胤禵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怀着几分真心,恭敬磕了个头:“儿子已经尝过了没有额娘的滋味,还请阿玛垂怜,别叫八哥再来一次了。”
帝王定定看着这个儿子,忽然发觉十四也长大了,成了个文武双全,有担当,有忠义之心的好儿郎。
他免不得有了扶持新人的想法。
殿中静默许久,康熙开了口:“良妃妄图戕害皇子,实属大罪,按律当赐死。朕念在你有一番体恤兄弟的情谊上,愿意给胤禩个机会。只要他革去黄带子,愿意做个闲散宗室,朕就留觉禅氏一条性命,只发配出关去。到时候,胤禩自然可以在盛京修建府邸,为他额娘养老送终。”
这是帝王对没用棋子的最后一次试探。
顿了顿,他看向眼前的冉冉新星,笑道:“你救了弟弟,又有仁爱之心,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朕知道,你们母子多年分离,互相思念,今日,朕便赐你一份恩典。”
“叫乌雅氏复位德嫔,从北荒院出来吧。”
第77章 原罪
乌雅氏要迁出北荒院了。
这件事除了十四阿哥,满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人欢喜的。
从前,乌雅氏做过多少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皇上能为了十四阿哥选择遗忘,后宫的女人却不敢忘。
宜妃为此特意叮咛两个儿子:“德嫔复位,你们都离老十四远着些,免得被那女人算计干净了还给人家数银子。尤其是你,小九,聪明人反倒容易栽跟头。”
九阿哥无言:“……额娘,我比十四弟年长!别再小九、小九地叫了。”
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宜妃一笑之间万种风情,抬手弹了儿子的脑壳一下:“就是七老八十了,额娘也得管你叫小九。”
九阿哥捂着头,看他五哥在边上笑得像个淳朴的黑熊精。
啧。
幼稚!
相比之下,景仁宫这头就淡然多了。
赫舍里听夏槐禀告完,依然靠在榻边闭目养神。小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缓缓坐直身子,要小厨房弄一份冰好的酸梅汤。
“给敏嫔送去吧。她一向苦夏,最是喜欢用这酸梅汤。”
从前,乌雅氏想要害了章佳氏腹中的八公主,便曾用过夹竹桃和酸梅汤。自那以后,皇上不许夹竹桃种在皇城内了,只有酸梅汤,才能叫章佳氏记着这份恩怨,不敢轻信于人。
夏槐转瞬就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应一声亲自去送。
章佳氏封嫔之后,便从永和宫搬出去,如今已经是延禧宫的主位。她几乎是一瞧见那盛着酸梅汤的罐子,就明白了皇后娘娘的提点之意。
章佳氏对着西边的景仁宫遥遥行了个抚鬓礼:“娘娘的好意,嫔妾记着了,还劳烦姑姑这大热的天儿亲跑一趟。”
逢春走后,夏槐早已自梳。
她半福身子笑了:“敏嫔娘娘知晓咱们娘娘一番苦心,奴婢这差事也算办成了。酸梅汤都是冰过的,取的是太子爷送来的乌梅、桑葚、桂花,娘娘请放心用。”
她又道:“对了,娘娘还说,北荒院这几日许是要热闹些。敏嫔娘娘是自个儿看也好,请十四阿哥去看也罢,总归是个乐子,打发打发时间也不错呢。”
*
景祺阁北荒院。
玉烟和画扇才送走前来传旨的老太监,又伺候着主子午睡小憩片刻,这才有工夫相携回到东边的小屋,关起门来说说闲话。
玉烟坐在炕边,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咱们为娘娘做了那么多事,总算是要苦尽甘来了。”
画扇低声提醒:“嘘。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在娘娘跟前提。咱们是做奴才的,为主子分忧都是应当的,哪儿能将这些挂在嘴上。”
她话没说透。
玉烟帮着乌雅氏做过的事,没有几件能上得了台面。若总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保不齐要招来杀身之祸。
玉烟约莫也是反应过来了,吐吐舌头,却也没当回事,依旧笑的开怀:“你还别说,这地方住了快十年,还真有些不舍得。”
画扇便笑着打趣儿:“这个也别多说。小心主子当了真,过几日出北荒院不带着你走了。”
玉烟便也笑起来,丢了个绣到一半的帕子与画扇打闹起来。
这回,康熙为了给十四阿哥脸上贴金,说乌雅氏这些年是在宫外立了佛阁,为太皇太后、诸皇子与大清祈福诵经。如今十年将满,也是时候回归宫中,做好她的一宫主位了。
唯一可惜的是,太皇太后曾经下过懿旨,不许乌雅氏再复位德妃之位。
嫔位已经是她能去的极限了。
康熙寻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打算到时叫御前的人带着乌雅氏的车驾再走一遍内廷后门,即可入主永寿宫。
永寿宫曾经是钮祜禄姐妹的住处,如今又距离帝王的住所——养心殿最近,极尽尊荣。
康熙想,如此大张旗鼓,十四背后总该有人追随了。
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三。
距离搬出北荒院还有七、八天,乌雅氏却先打发了画扇回赫舍里身边去。
她一向会寻理由,这回也用话堵了画扇的嘴:“当初本宫被送来这北荒院,你原本不用受罪,只是皇后娘娘心善,放心不下本宫,这才叫你受累了。如今本宫既然复了嫔位,又要搬去永寿宫,便不要你操劳了,回去景仁宫跟娘娘复命吧。”
画扇没有留下的理由,心中也挂念着逢春走后景仁宫的状况,索性离去。
乌雅氏却是有意支开画扇的。
那日玉烟跟画扇说的话,叫她心中有些不舒坦。
玉烟跟了她许多年,见过她所有……不好的心思,也帮她做了不少腌臜事。可这些事情,她一丝一毫也不想要十四知晓。
留着玉烟在身边,难保没有说漏嘴,或是被威胁的一天。
她也想过就这样将玉烟留在北荒院,但这丫头不是个能甘心待在此地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叫她永远闭嘴。
乌雅氏也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害近前人,颤抖着手,在饭里头下了迷药,几乎能撒一半出去。等玉烟取了新碗新碟回来,乌雅氏就连忙将手上撒了药粉的粥给她。
玉烟那点感动还没落到心底,人就已经握不住木箸了。
她察觉不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腿脚酸软无力,扑倒在地上。
乌雅氏蹙眉,低声喃喃:“药还是下轻了。”
待会儿,她恐怕要疼得很。
玉烟仰头望去,主子不知何时沉下面孔,用一副看死人的表情也在看着她。然后站起身,拖着她的双臂,她的头发,她的腿脚,凡是所有能用上劲儿的地方,往殿外去。
外头是个长草的破败小院。
这会儿,西大墙已经塌得所剩无几,靠着四五块粗壮的木材,或横或斜,堵住了进路,也勉强能够掩人耳目。
玉烟感受着头皮摩擦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意识到了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院子东边有一口枯井。
前两年的一个雨夜,她曾经亲手跟主子将活着的乌拉那拉氏抛入其中。
如今,她也要被丢下去了吗?
玉烟只觉着自己浑身发抖,使不上力气,连大声叫嚷求救都做不到。主子甚至都不需要堵上她的嘴,就能悄无声息要了她性命。
她只能竭尽全力,低声道:“主子,饶了我吧,我能帮……主子做任何事。”
乌雅氏脚下一顿,继续拖着她前行:“本宫最疼爱十四你是知晓的,能回到他身边,便不会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了。也就是说,玉烟,本宫不需要你了啊。”
玉烟使劲摇头求饶,恐惧的泪顺着眼角滴落。
恍惚间,她看到了西墙外有一道熟悉的人影一闪,腰间还佩戴着娘娘亲手绣的香包。
玉烟哭着哭着笑起来:“娘娘,杀了奴婢,那些事便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吗?”
“当年您与四阿哥不睦,想要诞下新的皇子,到处寻医问药,害死了腹中皇女;后来,您又想要六阿哥有出息,得皇上宠爱,因此害了阿哥的性命;娘娘犯了许多错事,却当着皇上的面扣在四阿哥身上,因此母子彻底离心。”
“今日,为了重新复宠,走出这北荒院,娘娘也狠心叫十四阿哥亲手送良妃上死路。”
“这些……难道就是娘娘对十四阿哥的爱吗?”
乌雅氏任由玉烟将昔年往事全都说出来,直到最后两句话,她眼神陡然一变,那股杀意便越发强烈了。
她觉着玉烟实在太聒噪了些,还是睡着好。
索性动手要推人下去。
枯井已经没有水了,但因为挖的太深,底下黑乎乎一团,透着森森寒气。
玉烟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扒在井口边狠狠道:“那个雨夜,是奴婢跟娘娘一起将惠妃推入枯井中。娘娘过河拆桥,就不怕遭报应吗?就算您不怕,难道不怕报应到十四阿哥身上去!”
西大墙外的身影再也听不下去了,单手撑着木桩要翻进来,同时大喊一声:“额娘!够了!”
乌雅氏背对着西边,浑身一颤。
她怎么会认不出这道声音。
她也十分确定,玉烟是早就看到了十四,才会跟她撕破脸说这么多。
万千情绪交织,凝聚在眼中,成了怨恨之意。赶在十四阿哥翻越西大墙之前,乌雅氏下了狠手使劲儿一推,自己也趁势向后倒在地上,做出一副被人推开的模样。
玉烟坠井前,看到主子厌恶的冲她做口型——
“去死吧。”
重物坠入深井,终于发出一声沉闷的砸入地面的声响。
伴随着乌雅氏的惊叫,十四阿哥瞪圆了眼扑到井边,大吼:“玉烟姑姑,玉烟姑姑!”
那井底终究没有再传出回音。
须臾,十四阿哥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红着眸子瘫坐在地上,回头深深看一眼乌雅氏。额娘仍旧伤心哭着,还对他解释,玉烟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是构陷。
十四颤抖着手覆在井沿。
这一刻,他忽然觉着额娘好陌生。
*
北荒院死了个宫女的事儿,很快就被上报给了帝王。
德嫔一口咬定玉烟是失足坠井,十四阿哥也没有站出来指认,康熙索性就做了一次痴聋家翁,将此事糊弄过去。
七月初三,德嫔顺利入主永寿宫内。
十四阿哥如今还没有到开府封爵的年纪,康熙不好明着赏赐,予以加封尊荣,便只能在德嫔这里想法子补上。
妃位是不能给的,但德嫔的一应口分待遇却可以享同妃位。另外,老皇帝还特意在永寿宫一连宿了十日,给足了乌雅氏在后宫立足的资本。
乌雅氏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皇上竟然不行了。
看着逐渐显露出老态的帝王,她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份荣宠比她原先设想的要高出许多,就连玉烟的事儿……也因此一笔带过没人审问。
皇上似乎不是在宠她,而是借着她,在给十四造势?
乌雅氏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她有心想要提醒儿子,可自从荒院那日一别,儿子竟再也没有私下里来见过她了。与旁人一道遇上阿哥们时,这孩子也总是躲着她。
乌雅氏怕被赫舍里、荣妃她们瞧出来,便一直没有动作。
她打算等儿子冷静一些,找个机会她们母子俩坐下谈谈。
毕竟,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宫女罢了。
难道还与亲额娘反目不成?
……
四阿哥今日进宫,是要去毓庆宫商谈治河反贪一事。
他冷着脸步履匆匆,才到前星门,就瞧见值房边上缩成一团的十四弟。这小子当是没睡够,靠着墙和门的夹角,昏昏欲睡打起了瞌睡。
不知怎么的,叫他想起了六弟去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般在前星门外,像一只落魄的丧门犬。
往事如烟,在脑海中恍然一过,却能牵人情丝万千。
胤禛的表情都比往日温和了一些,伸手推醒面前人:“十四弟,醒醒,别在这儿睡。”
十四阿哥熬了几个大夜,思索着玉烟口中与德嫔有关的那些破事儿,可是却毫无头绪。他不敢相信,所以就跑来问四阿哥。
四阿哥听了弟弟复述玉烟的一大段话,眉眼已经沉下来。
他猜到玉烟是怎么死的了。
原以为额娘罚去荒院多年,总该收敛一些。却不想,变本加厉,连身边人都害了去。
好巧不巧,还被十四弟看见。
胤禛蹙着眉,定定看了十四许久,问:“玉烟出事那日,你可有受伤?”
十四阿哥没想到四哥会问这个,怔怔摇了摇头。
四阿哥舒了口气,颔首道:“那便好。”
“至于玉烟说的那些是不是真……我告诉你都是真的,你便会相信,并就此远离额娘吗?”
十四阿哥使劲摇头,还想如往日一般指责劝导,不知怎的,这回却张不开口了。
胤禛察觉到弟弟的变化,轻微勾起唇角,很快又落下去,板着脸道:“既然不会,何必问我?说了也是白说。”
他说完这话,已经有毓庆宫的小太监前来开了门。
胤禛甩开袍角,迈步进去,继而回头问:“你进来吗?”
十四犹豫片刻,再度摇摇头。
胤禛不再看他,转头就要进去,却被院子里奔出来的胤礽喊住:“十四弟来都来了,进来尝尝二哥院里的葡萄?从前六弟总嚷着要来玩儿,可惜……就当,替你六哥来瞧一眼吧。”
胤禵听说过那位很得汗阿玛喜欢的六哥。能赐名为胤祚,该是何等风采!可玉烟姑姑却说,六哥是额娘害死的。
鬼使神差的,他抬脚进了毓庆宫。
胤礽笑得如同以往那般,耀眼却不刺目。他只拍拍弟弟的肩头,低声道:“你四哥是个锯嘴葫芦,有什么都说半句留半句的,猜着累。二哥和别的哥哥说话,你又未必肯信。”
“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得你自个儿主动去看去听,用心鉴别。不通过旁人的嘴巴了解真相,你便不会被蒙蔽了。”
*
十四阿哥好像听进去了胤礽的建议。
打这日起,只要四阿哥进宫,他就会牛皮糖似的跟在后头,怎么甩都甩不开。后来,胤禛发现弟弟只是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从不干预捣乱,也就随他去了。
四阿哥不在宫中的时候,胤禵下了学,就满到处寻那些个知情的宫人。他第一个寻上的就是画扇。
画扇如今在景仁宫做大宫女。
逢春走后,景仁宫掌事宫女就由夏槐顶上了,只是,原先两个人分工有序的活计,落到一个人身上,到底有些吃力。
赫舍里却没再挑新人进来,只叫季明德帮着弄一弄,歉疚笑道:“画扇总是要出来的,本宫不能叫她衷心一场,却无处可去。”
如今她回来了,赫舍里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今日十四阿哥贸然造访,赫舍里心中也明白是为着什么。她放了画扇出去一趟,又叮咛:“阿哥听了真相之后,若是神色不对劲,且先将人请进来,免得他恼怒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
画扇福身应是,退出正殿。
过了不到两刻钟,十四阿哥被请了进来。
赫舍里见这孩子面上死灰一片,像是伤心极了,心中叹一口气,吩咐夏槐:“叫小厨房备菜,不消什么甜的、辣的、酸的,就要味道极致丰富的才好。”
等婢子们退出去了,赫舍里才笑道:“听皇额娘的,这样吃一顿,出个满头大汗,你心里头会畅快许多。”
十四阿哥浑浑噩噩的,却下意识听了赫舍里的这番话。皇额娘向来公允,又是那般温柔包容的一个人,他愿意信任和接纳这份好意。
一餐酸甜辣兼备的午膳用过之后,他出了一身汗,心头拥堵的气都消了。
人果真畅快许多。
胤禵起身,向赫舍里恭恭敬敬揖手行礼:“儿臣多谢皇额娘关怀提点。”
赫舍里笑道:“皇额娘能做的事少,余下的,还得你自个儿想得通。”
胤禵已经打算离去,闻言顿了一瞬,问:“皇额娘,在您眼中,我额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赫舍里有些意外这孩子竟然会问自己,却很愿意作答。
她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答案:“你额娘在后宫的妃嫔和宫人们眼中,或许有千般不是。在本宫看来,她却是个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糊涂人。”
说到这里,赫舍里偏头笑了笑:“不过,她终究是最看重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
永寿宫内。
拿十四阿哥当眼珠子的德嫔,已然揣摩清楚了帝王的意图。
皇上老了,惧怕权力的转移和岁月的流失,怕自己有一日会被储君扳倒,被踩在脚下,被软禁在行宫,成了个不中用的太上皇。
所以,他才会一个接一个地扶持着宠妃,栽培着阿哥们,与皇太子唱反调。
对抗制衡,这向来是皇上最擅长的戏码啊。
可是,大阿哥暴毙了,八阿哥也要被革去黄带子。
她的十四若成为下一个棋子,出身地位不比大阿哥这个长子,阴谋阳算又拼不过八阿哥,还能有好下场吗?
德嫔苦笑着,低声道:“原来,皇上放本宫出来,是要成就十四,也是在牵制十四啊……”
她终究活成了儿子的弱点。活着,竟也成了原罪。
……
德嫔就这样神思恍惚地度过了几日。
八月末,暑热将到尽头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奴才带回来一个惊天消息——
“娘娘有所不知,八贝子……不,如今该叫允禩贝子主动革去黄带子,成了闲散宗室,只求接罪妃出宫。可良妃娘娘不愿做个被逐出宫门的罪妇,更不愿以辛者库之身发往关外,已经……”
“三尺白绫一悬,自尽了。”
德嫔心头一抖,险些打翻了茶盏。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问:“那允禩贝子呢?”
“贝子今晨便备了马车在宫门外等候,这会儿知晓亲额娘离世,已经跪在门外哭了一个多时辰,想要进宫为罪妃收尸。”宫人叹息一声,“可是万岁爷发了火,不许贝子见此等大逆不道的辛者库贱婢……”
皇上发火也是正常的。
良妃明明有活路可走,非要选一条死路,没有连累允禩已经算是好的。
德嫔抚着心口劝慰自己片刻,才接着问:“良妃的尸身呢?”
“那罪妃的尸身,早就已经被奴才们草席一卷,运送出宫了。”宫人咋舌摇头,叹道,“可谁也不敢说,贝子如今还在外头跪着呢。”
德嫔的心一瞬间沉到底。
八阿哥失去了权力、身份、地位,只想换良妃一条性命。最终却是两头皆空。
她至少不能,也不应该叫十四落得这般下场。
……
夜半,德嫔又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了满身是血的胤禵,站在她面前问:“额娘,为什么要害我落得这般田地?”
德嫔才想摇头否认,胤祚也咳嗽着喘着大气爬在地上:“额娘,儿子生病了,能不能不读书?”
她后退几步,有两只轻柔的小手揪着她的衣摆,问:“额娘不喜欢女儿吗?为什么不喜欢呢?”
德嫔吓得转头想逃跑,迎面撞上了她最不愿见到的一副冷脸。
四阿哥拦住她的去路,平静陈述:“额娘,是你杀了他。”
德嫔猛然从梦中惊醒。
寅时六刻。外头天才蒙蒙一丝亮,永寿宫伺候的奴才们都还歇着。
德嫔木着脸起身,坐在梳妆镜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过了这么些年,她忽然想起自己做小宫女的时候,有些不认识镜子里这个人了。
她扯唇笑了笑,俱是苦笑。
伺候的大宫女听到动静,进来想要帮着梳妆,被德嫔挥挥手屏退。她给自己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未饰簪钗,又穿了一身碧色的旗装,看起来一如当年的宫女打扮。
德嫔起身出了正殿:“都不必跟着,本宫自个儿出去走走。”
卯时初,夏末的太阳开始冒花儿。
德嫔走过景祺阁,进了北荒院,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枯井边,就这样坐在井口的沿子上,对着黑漆漆的洞口笑了。
“玉烟啊,你没说错,这一切真的报应在十四头上了。”
“昔年范蠡劝告文种,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为了不叫十四做皇上手里的良弓走狗——”
“我下来陪你了。”
北荒院外,夏蝉声嘶力竭发出最后的鸣叫。
乌雅氏向后一坠,不见了踪迹。
第78章 揭短
夏末的天,养心殿内置了冰鉴也依旧闷得很。
梁九功疾步进来,见万岁爷还在专心致志批着折子,张了张口犹疑半晌,又一脸纠结地袖手站在边上。
康熙头也没抬:“发生何事?叫你这般模样。”
梁九功垂首弓身:“万岁,德嫔娘娘不慎坠井,去了。”
康熙提笔的手顿住,怔愣片刻才问:“怎么会坠井?哪里的井?永寿宫的奴才都是做什么吃的。”
梁九功连忙低着头倒豆子:“回万岁,今日清晨德嫔娘娘不到卯时就起了,不要奴才们跟着,是永寿宫的管事太监不安心,悄悄远远跟着,才发现娘娘独个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院里空了多日,长满青苔,只怕是脚底一滑栽进了枯井中……”
“北荒院。”康熙说完这话,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嗓子,“朕记得……数月前,有个宫女也掉进这口枯井中了。”
梁九功应是。
他又问:“是德嫔的贴身宫女?”
“从前永和宫的掌事宫女,唤作玉烟。德嫔娘娘在北荒院这些年,一直由玉烟和画扇伺候着。”
“画扇……朕记得她是皇后的人。”康熙笑了笑,“莫不是也掉进井里了?”
梁九功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德嫔娘娘一复位,就将画扇送回景仁宫去了。皇后娘娘仁善,叫画扇顶了原先夏槐姑娘的位置,做了大宫女。”
康熙不知何时已经将笔搁下,捻起桌上的珠串,有节奏地缓缓盘着,许久才点评道:“这便是舒舒与她的不同之处。落个这样的下场,也算她罪有应得。”
只是,可惜老十四又没了额娘作护。
康熙觉着头疼,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从前,他为了给保成无上荣耀,曾经日日带他在身边练字,一道听西洋传教士教授天文数理,更是早早就建起了毓庆宫,希望满朝文武都看清楚他立太子的决心。
而今,皇太子已然站稳脚跟,文武两全,成了大臣们认可追随的存在。
他不再需要皇父的扶持了。
做皇父的却感到恐惧,选择将这些与众不同的优待偏宠,落到另一个儿子头上。
康熙缓缓睁开眼,声音里透出几抹力不从心:“去,召十四阿哥过来。”
“另外,德嫔的事儿归属后宫,就请皇后照旧料理吧。”
*
景仁宫内又忙碌起来。
内务府派来的太监为难道:“娘娘,非是奴才们与德嫔娘娘不睦,使小绊子。只是德嫔娘娘未曾行过册封礼,玉牒所载也是……受贬的罪妃之身,按照宫中的规矩,是不能以嫔位之礼下葬的。”
自打皇上登基,宫里还没有嫔位的娘娘薨逝。
原本,赫舍里以为这“头一遭”要忙忙张张许多日子了,谁知道,乌雅氏竟然没这个资格。
赫舍里摇头笑了一嗓子。
也不知乌雅氏算计筹谋这些年,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心里作何感想?
左右人已经死了,她不愿再跟个死人计较。
“那便将德嫔的尸身捞上来,以小主之礼,寻个郊外的皇庄好生安置了吧。”赫舍里说到这里,又抬眸问,“先前失足的那个宫女玉烟,可还在井底?”
太监答:“在的。宫人们不是主子,落进这样偏僻的枯井,自然不会费心去管。”
“一并捞上来吧。”赫舍里看着身边的画扇,忽而扬起了唇角,“玉烟一生衷心为主,本宫就赏她葬在德嫔身边,日夜相伴,也算全了她们之间的主仆情谊。”
画扇惊讶地抬眸瞥了一眼,满怀感激地颔了颔首。
赫舍里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她虽不与乌雅氏计较了,却愿意帮着旁人的恩怨计较计较。
管事太监一一应下,临出门前,听到赫舍里说:“这枯井先后害了两位妃嫔,一个宫女,可见不算吉利。帮本宫问问皇上,将这口井就此填了如何?”
……
话很快就被内务府带到了帝王跟前。
康熙才赏了十四阿哥一堆好东西,又特许他就住在永寿宫内,也方便走后头的如意、吉祥两个小侧门来养心殿。
德嫔不能以嫔位之礼下葬的事,胤禵也听到了。
康熙原本想着,若儿子求情,他就追封德嫔,破例允许她入景陵妃陵寝安葬。可是,十四阿哥竟只是抿着唇,对此并无任何异议。
康熙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儿子,试探着问:“就不为你额娘求个恩典。你若开口,朕一定答应。”
胤禵想到乌雅氏犯下的那些错,只摇摇头:“儿子想跟汗阿玛讨了额娘下葬的皇庄,时时过去探望,便已经很好了。”
康熙欣喜,满意地点头夸赞他:“你在一众皇子中,倒是难得的心思纯澈,表里如一。阿玛自然该成全你一番至纯至孝的心意。”
胤禵跪谢皇恩,琢磨半晌,到底没再提起不叫玉烟跟额娘埋在一起的事。
从小到大,他身边没有额娘照看,每回都是玉烟姑姑偷偷从北荒院跑出来,给他送吃的喝的用的。他身上的香囊,则装着画扇姑姑一个个晒干挑拣的香料。
相较之下,额娘与他并不如二位姑姑来得亲密。
胤禵的心在思索衡量之间,已然悄悄偏向了玉烟那一头。
康熙没注意这些,只抬手吩咐内务府的人:“皇后的话说得极是,这枯井不吉利,明日一早就派人填了它。往后,宫人们若无事,也不要去北荒院附近。”
太监领了差事下去,内务府便开始忙着乌雅氏的丧葬事宜。
消息传到四贝勒府后,胤禛快马加鞭赶进宫中,敲开永寿宫的大门时,整个人还气喘吁吁的。
十四阿哥坐在院中,瞧见是他四哥来了,忍不住红了眼上前几步。
四阿哥嘴角崩成一条直线,头一次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别哭,万事有四哥在。”
十四阿哥使劲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嘴硬道:“谁哭了!四哥才是,连鞋都穿错了,这一路过来可不叫人笑话。”
四阿哥低头,这才发现自个儿脚上穿着一只石青色夹黑缎的朝靴,另一只则是行围用的鹿皮靴。
兄弟俩对视,无言笑了。
身边有个人陪着,十四阿哥那种孤独哀伤的感觉便淡下去不少。他叫小厨房备了些素斋,跟四阿哥一道简单用了个午膳。
饭后,他才拿定主意,跟四阿哥低声道:“汗阿玛今日赏了我许多书册珍宝。”
四阿哥说:“额娘刚走,阿玛也是怜惜你,安心收着便是。”
“除此之外,还要我等额娘下葬之后,每日开始去养心殿内练习法帖,并听张诚等传教士讲课。”十四阿哥说到这里,声音更小一些,“四哥,这应当都是太子原先的待遇吧?我……没记错吧?”
胤禛在听到法帖时,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古怪。
从前,汗阿玛即便是栽培八弟,也不过以书法家何焯为侍读,命他日日教授八阿哥习字。
无论如何,被栽培的棋子总是越不过当年太子的待遇去。
今日给十四弟弄出这般堪比储君的优待,无非是觉着额娘去了,十四弟没有旁的倚仗,又简单直爽,是个好拿捏的、最合格的棋子。
可惜阿玛想错了。
没有了额娘做弱点,十四哪里会任由他掌控。
四阿哥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胤禵:“我今日来之前,八弟已经在府门外候着了。他意欲出关前往盛京,听说了额娘的事,要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十四阿哥微怔,伸手将信接过来,当着胤禛的面拆开读起来。
信的内容不长不短,是八哥对他处境的预料和分析。八哥果然先知先觉,一下子就猜到了汗阿玛会扶持他,比从前扶持任何人都更甚。但八哥给他的建议只有四个字——
“勿忘初心。”
十四有些看不明白,将信纸翻来倒去地瞧着,总觉着缺了页。
半晌,他终于确认再没有其它,又不死心地问他四哥:“八哥就没说些别的?”
四阿哥默了片刻,垂眸看那信纸一眼,才道:“他说从前对不住你,信中所言字字肺腑,希望能弥补一二。”
十四阿哥垂下眸子,将那封信好好叠起来收进怀中。
“其实,八哥没被汗阿玛重用之前,待我们挺好的。”他说完这句,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那句勿忘初心的真正含义了。
*
十一月中旬,京师飘了雨夹雪。
毓庆宫内,地龙提前大半个月已经烧起来,继德堂的东配殿还特意多备了两个炭盆子,只怕冻着了即将生产的李侧福晋。
没过几日,李瑾乔按着太医算的日子,不偏不倚正好发动了。毓庆宫上下提心吊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他们宫里的头一位小格格。
这是胤礽的长女。
当阿玛的似乎格外偏疼女儿一些,他熟练地抱着小格格坐在李瑾乔身边,一刻也不肯放下。
李瑾乔无奈笑了,挥挥手,将在一旁奋力蹦跶着想要看妹妹的弘晳叫过来,悄悄耳语几句。
弘晳乖巧点头,扯了扯胤礽的衣袖:“阿玛,次饭饭!弘晳带阿玛用午膳,之后再来跟妹妹玩哦。”
说着,还踮起脚顺了顺胤礽的脊背:“阿玛乖~”
胤礽:“……”
李氏终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被儿子语重心长地教育之后,胤礽终于舍得放下怀里的小格格。他俯身吻了李瑾乔的额头,叮嘱伺候的丫鬟几句,这才将弘晳扛上肩头,拍了拍臭小子的屁股,去前头用午膳。
年初,打从乔乔有了身孕之后,汗阿玛就借机塞了几个格格进毓庆宫。
那些多是汗阿玛希望他能稳住的汉臣之女,其中也有一个,是满洲上三旗出身,约莫是为了给他点甜头尝尝。
可胤礽自个儿只觉着心烦。
女子生产时鬼门关里走一遭的大事。
他在梦里曾经亲眼见过,额娘是如何因生产丢了性命,又怎么会舍得在妻子怀胎十月中,纳许多格格进来给她添堵?
无论宫规如何,乔乔是他心中认定的妻子。
因此,那些格格还没进毓庆宫的大门,就被胤礽打包送去了撷芳殿。撷芳殿本就是东宫宫人居所,按理,太子妃与一众侧福晋、格格都应当住在那头。早年,不过是毓庆宫人少,太子爷开恩留了李氏与林氏住。
这回,为了一视同仁,便叫倒座房的林格格也一道搬去撷芳殿了。
撷芳殿主体三间三进院落,林格格资历长,出身也清正,便被安顿在了左侧院落的正殿内。屋子比从前大出不少,又能放下许多书目,还不是西晒房,林格格自然欢喜应下来。
为了应付康熙,胤礽也准备了一套说辞。
“四弟和十四弟刚刚没了额娘,儿子不愿这时候与新人欢笑,寒了弟弟们的心。索性毓庆宫内已经有了长子长女,便容儿子缓缓吧。”
他特意提起了十四弟,汗阿玛沉吟片刻,果然不再催促。
胤礽自以为将一切办妥,瞒得天衣无缝。实际上,李侧福晋心里却明镜似的。
她笑着看那父子俩走远,戳了戳女儿的脸颊,轻声道:“乌那希,你的阿玛是这世上最好之人。你可要跟额娘和哥哥一起,守护好阿玛呐。”
*
两场暴雪,叫整个京师的道路都拥堵起来。
北方今年格外的天寒地冻,胤礽担心百姓们过不去这个寒冬,建议各地尤其是关外采取措施,必要时可以开放施粥棚,却被康熙驳回了。
帝王只笑了一声,道:“噶尔丹虽然死了,外头还有准噶尔部的策妄阿拉布坦。他是……噶尔丹的侄子,当年敢内斗反了噶尔丹,日后未尝不会对我大清生出反心,先下手为强,这才是真理。”
“另外,冬日雪大,明年春汛定然是来势汹汹,到时候又是一笔银子。”
胤礽默了默,听明白了康熙的意思。
大清走到今日,着实不易。
平三藩之乱,□□,三征噶尔丹,桩桩件件都是安定海内的丰功伟绩。但是,若在此之上,还要过渡穷兵黩武,就并非良策了。
这些话他从前真心实意地讲过一次,然而汗阿玛与他想法不同,大加责备。
所以,他不能再提第二次。
无人知晓,那些底层的百姓们是如何度过极寒天气的。宫中的年节依旧热火朝天,贵人们在一场接一场的宴会,与光彩夺目的赏灯会中,和和气气迎来了康熙三十八年。
春日之初,康熙便打量着要去南巡。
这是帝王第三次南巡。
头一次,他带着赫舍里与胤礽;第二次,他只带了赫舍里。这一回,他留下胤礽监国,赫舍里坐镇后宫,自个儿则带着一众妃嫔,以及三、四、五、七、十、十四几个阿哥们一道出巡去了。
景仁宫内。
赫舍里对着儿子笑道:“你阿玛也是够操劳的。他既不放心你,也不信任那些跟你走得近的阿哥们,索性就将他们都带在身边,不给你监国留下一点点助力。”
胤礽跟着弯了唇角,凤眸中有几分无奈:“四弟他们知道汗阿玛的心思,都想寻个理由留下,被儿子劝住了。”
“帝王既然因为这点小事疑心,顺着便是了,对着干只是自讨苦吃。再者,四弟对江南水患和贪腐官吏已经了然于心,此番跟去是有大用途的,留在京师,岂不是白白枉费了前面几个月的苦心。”
赫舍里赞许点头:“你心中拎得清,额娘自是放心。不过,既然要查贪腐……九阿哥那里可提前知会了?”
先前,胤禟要去南方经营盐业,几个兄弟可都是投了银子的。别最后搞得江南官场没整顿成,这帮兄弟反倒全都被拉下马去。
胤礽笑道:“额娘放心,九弟经商头脑了得,只管黑吃黑那些官商勾结的贪腐之辈。不过,为免有心人顺藤摸瓜,儿子已经提醒他停了江南的生意。年初,九弟就转道置换了京师的田产和铺子。”
赫舍里便松了口气。
老九的本事她是知晓的。若能就此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少了个强劲的对手。
赫舍里将事情的方方面面都顾着问了一遍,最后,忽然开口:“你叔外祖呢?索额图那里,可曾叮嘱过了?”
胤礽微怔。
索额图安宁本分了许多年,他还真忘记了。
*
四月初,江南这头。
在四阿哥铁面无私的推进下,黄河沿岸揪出了一连串的朝廷蛀虫。甚至可以说,黄河边上到巡抚、总督,下到县令、县丞,几乎就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这些人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自发的利益共同体,阶层分明,互相包庇。
他们从未想过,还会有事发的一日。
康熙对此大怒,在行宫里要人严查此事,连带着江南三织造都挨了批。
曹寅也委屈啊。
这些年皇上每次南巡,开销繁重,都是他们三织造掏银子负担的。若没有江南贪腐的温床滋养,皇上哪儿能这般滋润南巡呢?
但曹寅也不敢说。帝王何等圣明,怎会看不出这点小伎俩。只怕是有别的想法。
各方按兵不动,还真等到了康熙的问责。
“安庐巡抚曾经是索额图的人。此事,是否是索额图参与其中,又是否有东宫授意?”
汗阿玛有这样的疑心,早在胤礽与胤禛的预料之中。
胤禛垂眸,掩住眸中那一点失望之色,一板一眼答话:“回皇父,此事儿臣已经寻到证物,可以证明安庐巡抚早年已与索额图断了联络。而且,安庐巡抚的私银账册中,只有一笔是流向了京师,进了曾经的八贝勒府。”
这是江南地方,唯一还算与索额图扯得上干系的人。
他早年卸任大学士之时,就已经将索党一脉尽数遣散,从那之后,再没有过私下的联络。
这些年,索额图也看出来了,太子爷要走的是真正的君子之道,要做的也是大清一等一的贤能明君。
他们赫舍里满门,决不能拖了后腿!
康熙压根没想到,索额图这样的人,竟真的能耐着性子不结朋党,本本分分做事。
帝王看过胤禛递上来的两样证物,沉默许久,又问梁九功:“三织造怎么说?”
梁公公袖手答话:“回万岁爷,与四阿哥所言一般,安庐巡抚早已与索大人断了个干净。”
康熙冷笑一声,将证物置气丢在桌上,沉声问:“既然如此,那这整个江南的贪官,能是何人爪牙?”
屋中静默片刻,阿哥们跪了一地。
四阿哥挺直腰杆,垂眸淡然道:“恐怕,都是皇父您亲手养出来的爪牙。”
康熙恼羞成怒,掀了桌子骂:“放肆!”
四阿哥恭敬叩首,不再出声。
出京之前,二哥便叮咛他万万不可跟汗阿玛对着干,尤其不要揭他的短。
可是,这话在他心中憋得太久了。
今日只说这一句,已经算是看了二哥的面子。
……
胤禛到底还是被康熙抽了鞭子。
十四阿哥没想到,四阿哥竟然会这么不给面子地直言,当场都听愣了。还是鞭子挥在了四阿哥身上,他才连忙回神,跪地抱住了康熙的大腿求饶。
兄弟们一道求情,康熙抽了几鞭子,消消气也就作罢。
只是,直到严惩江南贪官,回到京师之后,康熙也再没拿正眼瞧过胤禛。
毓庆宫内。
胤礽早就得了消息,等到四阿哥回京,这才将人提溜进惇本殿,又笑又气道:“就那般忍不了了?非要叫汗阿玛抽上几鞭子,才能冷静下来?”
胤禛蹙眉道:“本就是皇父失责——”
话没说完,被胤礽塞了个新作的糕点堵住了嘴。
“你啊……”胤礽扶额,无奈摇头,“平日是个锯嘴葫芦,轻易不说话,一说话便要叫人大吃一惊。”
胤禛咽下嘴里带着茶香的糕点,甚是喜欢,语气也变得好了些:“他不该推到索额图身上,妄图叫二哥背上这盆子脏水。”
胤礽怔了怔,才后知后觉:弟弟生气,怕是因为汗阿玛给他扣黑锅。
胤礽哭笑不得,抬手拍了拍四弟的肩膀:“放心吧,二哥这不是好好的吗?记着从前答应过二哥的话,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你们兄弟几个都要自保优先。”
“二哥绝不会怪你们!”
太子爷的笑容温和从容,映着院中盛放的黄木香,叫胤禛仿若又回到了童年那个雨夜。
前星门在他身后隆隆打开,一盏宫灯映衬下,是二哥一如既往的笑脸。
*
七月二十五日,敏嫔不治而亡。
章佳氏这些年也算深得皇帝喜爱,又先后诞下了十三阿哥与两位公主。康熙有感于其中情分,特意追封敏嫔为敏妃,身后一应事务按照妃位仪制来操办,葬入景陵妃陵寝中。
有了这份殊荣,敏妃的后事才算是能够小小办一场。十三阿哥带着两个妹妹跪在灵前,坚持要为他额娘守灵。康熙见这孩子伤心过度,也就没有拦着。
金棺入了陵寝之后,事情暂且告一段落。
赫舍里却忽然想起一件小事。
敏妃新丧未满百日,三阿哥胤祉就因为剃头不敬,被皇上夺了郡王的爵位,降成了贝勒。
她连忙命夏槐去钟粹宫知会荣妃一声,说:“千万看住了三阿哥,不要读书读傻了,在这个当口上剃头。”
荣妃听着这份担忧,掩唇笑道:“说娘娘多虑了,胤祉便是再傻,也该知晓礼数,不会这时候剃头的。”
胤祉今日正巧进宫探望额娘。
进门听到“剃头”二字,从明间直接拐进来,问:“额娘怎么知晓儿子想剃头?”
荣妃面上的笑容一僵,缓缓转身,给了儿子一个大巴掌。
第79章 刁难
三阿哥顶着脑袋上的大包,安安宁宁回了诚郡王府。
额娘不许他剃头,还将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看不顺眼的地方都批了一通,这才放人出宫。
三阿哥连顿饭都没吃,闷头捂着大包,抬脚进了书阁里头又兢兢业业修起书来。他自小乖巧,在起居等诸多事宜上一向都很随意。额娘不让剃头,他自然也就不剃了。
郡王的爵位就这么保住了。
康熙是天热之后从南边回京的。
这次回来之后,他发现满朝上下对太子赞不绝口,多半都是在夸他监国处理政务得心应手。叫康熙万万没想到的是,连明珠和马齐都一改往日做派,难得对储君有“班行秀出,粲然可观”的评价。
明珠自从大阿哥、八阿哥相继落败之后,便缩头混起了日子。
康熙看重他的才干,觉着这老狐狸能安分守己一些,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如今明珠安分的过了头,也叫帝王心生不满起来。
康熙开始怀疑,纳兰家是不是因为一个容若,已经悄悄站在了东宫那头。
巧的是,纳兰容若前些年因为一场寒疾落下病根,已经无法胜任一等侍卫的职责。自从纳兰容若的妻子卢氏难产死后,他便一直未曾续娶,人也带上几分郁色,若非早早跟在太子爷身边,心境开阔许多,这场寒疾只怕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胤礽舍不得叫他离开,索性特意给他留了个詹事府的虚职挂着,每日还进毓庆宫来填词作诗,做做喜欢的事。
胤礽是将容若当成了多年老友相待。
可这些落在今日的康熙眼中,便成了费尽心思的拉拢纳兰家。全然忘了,当年儿子年幼时,他自个儿是如何将容若赐给胤礽,用以抗衡明珠的。
老皇帝思来想去,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
康熙三十九年初,帝王意图为儿子们再次封爵。
“年长的阿哥们也该往前进一步了,如此一来,老九他们才好出宫开府,封个贝子之流也算合规矩。”康熙抬了抬下巴,要梁九功磨墨,自个儿站在御案前头提了笔,“另外,老十三和老十四如今都是没了额娘的孩子,朕得叫他们立起来,这回也跟着一道封爵吧。”
梁九功心想,最后这句怕才是重点,前头那都是捎带的。
不过,叫梁九功没想到的是,皇上这回竟对太子爷身边的人格外厚待。
三阿哥胤祉封为和硕诚亲王,这是板上钉钉的,没什么好质疑;
可四阿哥先前才说错话,挨了鞭子,竟也得了个和硕雍亲王。除此之外,五爷封了恒亲王,七爷也封了淳郡王,东宫那头一下子就立出去了!
梁九功琢磨了许久,觉着万岁爷这怕是有意给出亲王的位置拉拢。毕竟,就算东宫继位,也没法给出再高的封赏了。
难不成,还要一口气给出几个铁帽子王吗?
康熙在纸上先后落下几个亲王君王的封号之后,并未搁下笔。他想了片刻,又写下一个“敦”字。
“老九和十一、十二、十三他们,暂且就封做固山贝子。老十的额娘也走得早,钮祜禄家不可轻慢,就封做敦郡王。至于老十四——”
康熙笑笑,提笔落字:“他至诚至孝,又文武兼备,给个恂郡王也不为过。”
梁九功:“……”
十四阿哥能提前出宫开府已是逾矩,如今还越过一众兄长,要封个郡王,只怕这道旨意一放出去,便有人要把宝压在这位身上了。
当奴才的,看的再清楚也不能多说什么。梁九功任由康熙自言自语,也绝不敢在此事上搭腔半句话。
康熙自个儿许是觉着闷,直起身子,抬眸瞥了梁九功一眼:“老滑头的东西。”
梁九功讪讪笑着。
“行了,看着时辰十四也该过来练字了,朕提前告诉他,也好有个人说说话。”康熙说完这话,搁下笔,绕过御案到了明间宝座前。
这几日有边关送来的军情,宝座前的案几上便堆满了奏折。事情不算大,几乎都是关于准噶尔部蠢蠢欲动的消息。
还不是打仗的时候,康熙决意暂且按兵不动,看看准噶尔能做到哪一步。
他随手翻了几个奏折,批下去几份,有关军情的则留中不发。
帝王上了年纪,已经无法亲征。
可是,这份功绩他又不愿假手他人,尤其是让利给储君。私心里,康熙盘算着等十四再长大些,能够担得起将军一职,再出兵收拾准噶尔军。
帝王筹谋着有的没的,抱厦底下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汗阿玛在吗?”
康熙吩咐:“叫他进来。”
梁九功应声,将人好生引进来,便留了个心眼趁机退出去。
屋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康熙便开门见山道:“过了年你也不小了,朕听尚书房的师傅们说,你的四书五经已经学的很好,可以出阁了。”
十四阿哥不知帝王要铺垫什么,便静静听着。
“你额娘去得早,今春,朕有意为你众位兄长们进爵,你便也随同一道出宫开府,封做恂郡王,如何?”
听到康熙这话,胤禵心下才终于了然。
——汗阿玛是等不及要他成人,成才,掌握一些皇权允许掌握的权力,并以此与二哥抗衡了。
可他压根儿不想搞什么皇权斗争。
额娘从包衣宫女,一路最高坐到了德妃的位置上,斗了这大半辈子,最终还不是栽进了宫权的深井之中。
他亲眼望见过那荒唐,诡异又扭曲的一幕,如何还能气定神闲地稳坐斗争漩涡中心。
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得分明。
四哥虽然性子冷了些,也不爱言语解释,心却……却是挂念着他的。
既然如此,四哥一心追随着太子爷,他虽然不愿意站在同一战线,不与他们作对添堵,却总还是能做到的。
他已经没有了八哥,没有了额娘,不想再与四哥渐行渐远了。
胤禵打定主意,撩开袍子跪地:“汗阿玛,儿子不想做什么恂郡王。”
康熙没想到儿子会是这个反应。
帝王蹙眉瞧了十四半晌,忽而问:“是不是胤禛与你说过什么?”
胤禵一怔,连忙摇头否认。
康熙却不信他的话,自顾自道:“你放心,胤禛先前在江南虽然顶撞了朕,可查处‘江南贪腐案’他功不可没,朕赏罚分明,已经有意封他为和硕雍亲王。到时候,朕叫内务府将你们的府邸选在一处,也方便你们兄弟能时时联络着。”
胤禵叹了口气,越发不愿意成为四哥被牵制的累赘。
他垂眸伏地,叩首道:“皇父可曾想过,若九哥他们按照规矩得了个固山贝子,那儿子最多只能封为贝子,无功无势的,越过众位兄长,往后还如何见面?儿子看重亲情,还请阿玛收回成命。”
他一股脑儿说完,“梆梆梆”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康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蹙着眉头只觉着气恼。在他眼里,十四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重情重义,遇上相关的事简直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可偏偏他也是看中这一点,才选了十四。
帝王攥着拳头,高坐宝座之上,他的面色匿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许久,康熙沉声道:“你先回去,容朕仔细想想。”
*
景仁宫如今得消息的速度越发灵敏。
赫舍里坐在明间的宝座上,听着夏槐将这两日的前朝朝事一一禀告了。
在她的印象中,平定噶尔丹之乱便比前世要早了好几年。
如今,这事儿间接导致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又提前带兵西征,攻克了哈萨克汉国,使其分裂成为大玉兹、中玉兹、小玉兹三个汗国。
准噶尔西征大胜。
策妄阿拉布坦这些年轻徭役,追随着大清的步子建设准噶尔,发展迅猛。他们得到的土地已经逐渐无法容纳文明发展的进程。
于是,准噶尔与大清边界的矛盾开始不断激化。
“这一回,是准噶尔军派兵袭击了哈密北境五寨。”夏槐压低声音道,“寨子不大,损失也小,但因为是自噶尔丹死后,准噶尔军第一次主动进犯大清,这才被当成紧急军情呈报京师。如今,朝中支持出战的人占少数,都觉着这么小的骚扰,不值当当下劳民伤财。”
赫舍里摇头笑笑:“皇上怎么说?”
夏槐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皇上御门听政之后,对这件事没发表看法,只是散朝之后,叫南书房行走定了阿哥们封爵的诏书。”
“剩下的便是小道消息了。奴婢听说,皇上先前有意给十四阿哥恂郡王的位子,阿哥却推拒了,因而此番只跟后头的众位爷一样,封了个固山贝子。”
赫舍里道:“十四是个好孩子,但皇上不会只给了固山贝子,就这样轻轻放过他。”
夏槐一脸佩服道:“又叫娘娘您说中了。十四爷才封固山贝子,皇上竟然问他愿不愿意动身前往西藏,与陕甘总督会合后,只领一小部分人与准噶尔周旋试探。”
赫舍里眸中讶然,许久才冷笑道:“咱们这位万岁爷是越发狠心了,这么小的孩子,他竟也利用得彻底。”
她心中清楚,玄烨这话大概率是试探和威慑。
十四阿哥今年春提前出阁开府,已经称得上是年幼,毕竟他如今连个格格都还没有,如何上阵?如何真刀真枪地与准噶尔军对抗呢?
玄烨是希望儿子知难而退,不要为了几个没甚用处的兄弟,就打算倒戈对抗。
赫舍里叹一口气:“只希望,十四阿哥能学会自保吧。”
……
谁都没想到,老十四是个硬气的。
他听过阿玛的试探,当即跪地接了话,愣是将康熙的问话变成了明晃晃的口谕。
天子一言已出,无法撤回,便有了这满朝都瞧不过眼的“将爱子发配边疆”之事。
四阿哥到底住在宫外,消息往来多有不便,知道这事儿时已经晚了。他一心想要补救,打算祈求汗阿玛,由他来代替弟弟前往边疆。
夕阳西下,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了。
四阿哥还没走到隆宗门,就在西夹道被十四阿哥亲自拦下来。胤禵伸手扯着胤禛的袖子,弯眸笑着,希望这个哥哥能停下来听自己一言。
四阿哥绷着面孔,站定原地。
“事到如今,四哥不会以为……不做汗阿玛的棋子,也不站太子爷,就能平平安安待在京师吧?”胤禵压低声音,就这样与兄长肩顶着肩,附在他耳边笑道,“这事儿四哥帮不了我,就叫我去边疆走一趟吧。若只用应付着兵戈铁马,或许,我还有重回京师的一天。”
胤禛垂着眸,克制自己不去在意弟弟那张还没完全长开的容颜,缓缓点了头。
他说:“好好活着,四哥会早日接你回京。”
*
这次诸王大封,十三阿哥成了最后的黑马。
敏妃离世,他虽然也失了额娘,心中悲痛,底下却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为了能叫两个妹妹不在宫中成为小透明,遭宫人们冷待,胤祥便担起哥哥的责任,开始有意在康熙面前显露才能。
他心里很清楚,十四弟一走,汗阿玛又缺了称心的左右手。
从前,是额娘叮嘱他,不许他参与到这些夺嫡的事务中去;如今,他却不得不主动迈进去了。
不过数日,康熙对胤祥表现出来的办事能力、交际能力以及文武两道的才能都万分满意。他没想到,老十三不显山不露水,原来却是个厉害的。
于是,十三爷一下子便越过几位兄长,成了多罗贝勒。
整个盛夏,就这般在一场闹剧中囫囵收了尾。
蜻蜓还立在御花园开败了的荷花池中,捕捉那残留的一丝夏日气息,秋天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今年的秋日有些格外热闹。
蒙古诸部似乎是收成好,银钱丰,竟将贡品全都照着往年翻了一倍送来京师。随行的使者里头有乌尔衮的人,特意给胤礽带了几罐子刚榨好的葵花籽油,以示感谢与想念。
这件事不知怎的,传进了康熙耳朵里。
帝王不分青红皂白,在朝臣们面前责备道:“太子私留蒙古贡品,实属对君父不敬,心怀鬼胎!”
胤礽袖手立在殿前,只觉得这理由有些好笑。
蒙古今年贡品翻倍,实则是为了感谢葵花籽油带来的收益。换言之,这些好处是冲着他来的。而今,他不过得了乌尔衮特意带来的几罐油,便成了心怀鬼胎,去何处说理呢?
这事儿都不用太子殿下开口解释,蒙古诸部的使者们便蜂拥而上。
康熙听着蒙古各部对储君的感恩之情,慢慢沉下了一张脸。他阴着脸,却还要挤出笑容,平静道:“如此,倒是朕冤枉了太子。”
……
胤礽知道,事情走到这一步,汗阿玛总归是要寻个由头拿他出气的。
他索性叮咛李瑾乔一声,带好两个孩子,就待在毓庆宫的院子里头,哪儿也不要露头。
只要汗阿玛不针对他的妻儿,怎么责骂惩罚都无所谓。他早已不是那个倾慕阿玛的保成,已经学会了调整自己的心态,将这些看做一场单纯的政治斗争。
冬日雪大天寒,阿哥们为了暖暖身子,最常去的还得是布库房。
胤礽今日一过去,就碰上了老四、老五、老七和老十三,带着几个谙达和侍卫们正在比拼。满人兄弟之间,练起武来不计较这些长幼尊卑,太子爷索性也缠了辫子要与他们练一练。
近日他被人看的太紧,无处释放。
一到布库房里,就寻到了由头不再收敛。往日能谦让的、该谦让的,今日都分毫未让。
胤礽挨个儿将几个弟弟、谙达和侍卫们都揍了一通,直到老十三登场,他才醒神过来。即便是布库房内,他也处于皇城之内,在汗阿玛的监视之中。
弟弟们可以在打布库的时候,不拿他当作储君和兄长;
但他,却何时何地都不能丢了该有的风范。
胤礽选择败给了十三弟。
他让的很明显,约莫是为了弥补之前的过失。从场中下来,还特意跟弟弟们说了声“抱歉”。
几个阿哥一怔,都笑道:“平日里二哥藏着掖着,今个儿一动真格,真叫兄弟们大吃一惊呢。往后,二哥可就得如这般,不要相让才是!”
他们兄弟之间和睦欢乐,传到康熙耳朵里,却又变了层意味。
从前,他只当保成是不善于骑射武功。毕竟,有小时候学骑马的先例摆着,他便未曾多心。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个太子当的,乃是真正的文治武功。
康熙也说不出此刻的心情。
千言万语凝在喉间,他最终睁开眸子,道:“太子……暴戾不仁,肆意捶挞诸王贝勒,入值宫中的八旗兵丁(谙达们)鲜有不遭受其毒手者。传朕旨意,命皇太子禁足毓庆宫中,好好反省己身。”
梁九功深深看一眼万岁爷,见他鬓边冒出遮不住的白发,垂眸心中叹息一声。
皇上这是何苦呢。
再这般下去,岂不是要落得个众叛亲离。
*
胤礽终于等到这迟来的惩罚,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禁足毓庆宫中。他全当是休沐日,多多陪伴妻儿罢了。
三十九年的冬日,太子爷谢绝了兄弟们求情的好意,暂且放下一应事务,安心蜗居在毓庆宫中,抱着乌那希与弘晳,与李瑾乔一起过了个安静温馨的小年。
这是他难得不用去赴宴的年节。
李侧福晋懒得清澈,得知不用去宫宴上作陪了,高兴的抚掌笑道:“爷这是歪打正着,反叫咱们过了个好年呢。”
胤礽宠溺地刮她鼻尖儿:“我看你是恨不得每年都禁足了。”
一家人嬉笑间吃喝玩闹,正月竟也就这般晃过去了。
胤礽觉着自己还没闲够呢,便又被康熙放了出去。除此之外,也不知帝王是出于什么心理,将空出来的内务府总管大臣的位子,交到了赫舍里心裕的手中。
心裕在索尼诸子之中,排行第五。
实打实算起来,也算是胤礽的叔外祖之一。
早些年,心裕和法保因为索额图假死之事幡然悔悟,一齐金盆洗手,做了个干干净净的爵爷。之后,两江贪腐案查得再如何彻底,也都查不到他的头上。
但是,康熙对赫舍里家的家风仍旧存疑。
帝王抓不到把柄,索性便将心裕提拔上来,叫他主管内库。巨大的利益和财富面前,就不信,赫舍里家的草包还能不上钩。
胤礽将他阿玛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奈何圣旨已经下了,他只能传话叮嘱:“无论谁送银子、求办事,都不能见不能接。万事小心应对,实在不行就装病犯个小错,革职便是。咱们本来也没打算将手伸到内务府来,不许再做什么多余的事。”
譬如说,像从前八阿哥那样给养心殿安插人手,窥探圣恭,便是绝对不能做的。
心裕懂得这些大是大非,每日只专心做好差事。
幸而有荣妃的阿玛盖山从旁帮衬着,一切倒是都如常运转着。可是,架不住帝王三番五次的刻意考验,心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差不多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这个总管大臣才做了几个月,便被康熙喷的病倒了。
赫舍里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去了趟养心殿,对着帝王道:“万岁爷抬举臣妾的母家,臣妾感激不尽。只是心裕到底只是个招猫逗狗的纨绔,没本事惹事,更没本事管事。内务府这么大的衙门,他怕是连里头有几个司都闹不清楚。还请万岁爷看在臣妾祖父的面子上,放五叔父回去,做个闲散爵爷吧。”
她刻意搬出了索尼。
帝王便知其意。
想到近日确实将心裕喷的狗血淋头,康熙也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笑道:“看来,朕是好心办了坏事。就依皇后的意思,叫心裕回去吧。”
帝王接二连三的找茬,叫赫舍里心中也烦闷。
毕竟,康熙对胤礽的不满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整个朝堂、后宫全都瞧在眼里。
这不,她前脚才回了景仁宫,后脚僖妃就找来了。
心裕的事彻底叫僖妃生了怒意。
她这些年时常过来,跟夏槐她们也熟悉了,递个眼色,婢子们便全都退了出去。
僖妃这才拉着赫舍里往东暖阁坐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姐姐。”
赫舍里无奈苦笑,拍拍她的手安抚:“江南的贪官污吏惩治后,我们的人去年才陆陆续续换上去。如今根基未稳,并非对抗皇上的好时候。”
僖妃咬咬牙,压低声音:“实在不行,我便做了这个罪人,将皇上给——”
第80章 被幽
僖妃这几年很是受宠。
从前,康熙看重赫舍里和胤礽时,曾因此垂怜僖妃,叫她有了十一阿哥,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嫔位。后来帝王猜忌心愈盛,因着赫舍里这个姓氏一并防着她,僖妃也并不在意,只一心养育好十一阿哥,叫他“亲着二哥,帮着二哥”。
康熙呢,虽与赫舍里逐渐离了心,但心底里又无法完全舍下这段少年夫妻的真情。
于是,确定自个儿已经无法行房事之后,他反而无需防备了。自此,长春宫成了第二个景仁宫,而僖妃则成了赫舍里的替身。
平心而论,她们虽为远房表姐妹,相貌却有相似之处。
僖妃为了能帮上中宫,也捏起鼻子做了这“宠妃”。
如今她是最能在皇上近前得脸的人,说起这些话,自然也是想好了如何动手的。
赫舍里几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连忙打断道:“哈宜呼,不许胡说!”
她定定看了僖妃许久,从那双眼中只看到无所畏惧的坚定与毫不遮掩的赤诚,仿佛……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赫舍里心中一惊,攥紧了僖妃的手,低声劝道:“你可不能犯傻。且不说本宫,胤祷和胤礽都是惦念你的人,你舍得叫他们伤心难过吗?”
僖妃沉默不语。
“再者说,万岁爷死了事小,但总不能叫赫舍里家和太子背上弑君弑父的骂名啊。你心里定然清楚,太子要走的道虽然艰难,却是最契合君王的光明正派之路。”赫舍里拍拍她的手,“弑君,并非他的道。”
僖妃终于松开了拳心,抬眸看向赫舍里:“那若是皇上先一步动手了呢?”
赫舍里摇头:“皇上手中暂且没有合用的棋子,不会轻举妄动的。”
“十三阿哥不算吗?我冷眼瞧着,这段日子可给四阿哥、五阿哥他们使了不少绊子。”
僖妃说完最后一点担忧,赫舍里总算放心了。
她笑得意味深长,道:“若是为了十三阿哥,你就放心吧。他们兄弟里应外合给万岁爷演戏看,你我只做不知,坐着看戏便是了。”
僖妃微怔,恍然失笑。
……
宫里的人都知道,因为早年乌雅氏谋害敏妃腹中公主一事,十三阿哥与四阿哥极为不对付。
如今,两位爷虽然都已经出宫开府,一个做了十三贝勒,一个做了亲王,那关系也依然僵着呢。万岁爷这一二年抬举十三爷,这位也争气,无论什么差事都办的漂漂亮亮的,连在懋勤殿内画一副山水图,都能给帝王长脸,叫文臣画师们夸赞不已。
因此,四爷几个一时被十三爷弹压,满宫的奴才们便觉着,东宫怕是势弱了。
不止宫中如此认为,前朝许多大臣们也是这样想的。
康熙对胤祥的抬举被人看在眼里,这无疑是一种政治信号。甭管底下的人是为了讨好皇上,还是为了搏一份家族未来前程,总之,不少人都选择站到了胤祥那头。
天平隐隐有了倾斜的趋势。
康熙将一切看在眼中,观察了数日,终于捻着珠串发话:“太子也有……二十八岁了吧?”
梁九功弓身应是。
帝王喘着气,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嗓子,继而道:“将近而立之年,也确实该将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有了太子妃的母家做助力,这回总不该再败于老十三。”
梁九功:“……”
万岁爷这帝位坐久了,有些事办的,可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康熙的话很快就传到了十三爷耳朵里。
贝勒府内,贴身太监有些担忧问:“爷,咱们不会被当成弃子抛下吧?”
十三阿哥正翻看一册魏晋孤本,闻言从书册中抬眸,道:“你指的是哪一边?”
太监讪讪:“这……”
“若说汗阿玛,这不是明摆着会被抛弃,何须问你家爷。若说二哥他们……”十三阿哥笑起来,将书卷成筒轻轻拍了太监的脑袋,“那也可以明确告诉你,兄长们绝不会弃我于不顾。”
他还记得幼年的那些事。
从前,他跟随额娘还住在永和宫配殿时,额娘从未防备过乌雅氏。
有一日,他在院子里玩,遇到了宫门外伫立许久的四哥和二哥。两位哥哥请他吃了好吃的绰科拉,又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叮嘱:“往后离德娘娘远一些,保护好你额娘,明白吗?”
往后许多年,胤祥都记着这句话。
是以,他即便因为暂时的立场,不能与哥哥们多有联系,心中也愿意相信他们。
小太监听得高兴,捂着脑袋道:“嘿嘿,还是爷高明,做个两面派……不不不,墙头草……好像也不对——”
十三阿哥又给他脑袋上一下,笑骂:“去,不会说话就闭嘴。”
*
康熙四十一年初春,西北传来捷报。
策妄阿拉布坦对卫藏(西藏)虎视眈眈,几次侵扰都被甘陕总督和十四爷阻拦后,换了一个策略。
他开始干预唐古特行政掌权者的废立。
去年,西藏摄政的桑结嘉措被和硕特汗杀害之后,和硕特部便有意废了六世□□——仓央嘉措,另立新人。
策妄阿拉布坦则想要趁机宰了和硕特汗。
管他什么□□什么嘉措的,还有那个大清的皇子,全都宰了,他便能占据卫藏,为准噶尔扩张地盘!
准噶尔军走伊犁河谷,派出了六千余人,正巧遇上了十四阿哥的先头军。
策妄阿拉布坦已经在胤禵手上吃过几次小亏。对这个敢于冲锋陷阵的年轻皇子,是既有几分欣赏,也有些忌惮。
他不愿给胤禵成熟成长的机会,决意一举擒获。
而胤禵利用了这位准噶尔大汗的心态,故意以自己作为诱饵,兵行险着,将敌军诱入深谷,等来陕甘总督的援军,一举歼灭。
准噶尔此番大败,至少能安宁两三年。
康熙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展开十分欣喜。他没料到,丢出去自生自灭的儿子,竟然可以做到这般好!
帝王又起了心思,有意召十四贝子回京,封个实权将军。
胤禵却送了家书回来,直言“儿臣愿意驻守青海,守卫大清边疆”。
康熙又气又无奈,闭目挥挥手道:“罢了,他既然愿意戍卫国土,便以战功封个驻防将军,守在青海吧。”
四阿哥在毓庆宫听胤礽提起此事,只是垂着眸子“嗯”了一声。
胤礽故意逗他:“你就不想叫十四弟回来?”
四阿哥淡淡:“光我想有什么用,他自己不想。”
“他在京师长大,又有你这个哥哥,怎么会不想回家呢。再忍耐一段日子,十四弟会回来的。”
听到这样奇怪的话,四阿哥蹙眉抬眸,看向仍旧浅笑着的太子爷。
二哥的笑总是这般温和。像是明月照耀下清澈奔流的溪水,不知疲倦,能够包容一切黑暗与不公的待遇。
四阿哥自问己身,断然无法做到。
索性直接开口:“二哥是不是瞒着我们有什么事情?”
胤礽心中惊讶于弟弟的敏锐,面上却依旧挂着和煦春风般的笑意:“二哥每日但凡有一点小事,都要被人报给汗阿玛,哪儿能瞒得了什么呢。”
见四阿哥点头应是,胤礽抬眸看向窗外。
春日灿灿,百花争妍,一树杏花在清风中抖了抖枝丫,落下几许花瓣雨。
他忍不住想,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若真如梦中预示那般,他避无可避,汗阿玛就要寻个由头,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了吧?
只可惜,帝王怕是不能如愿。
*
康熙这头终于定下了太子妃人选。
这家人还是老面孔。昔年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死于难产后,康熙曾为大阿哥挑中了正黄旗汉军的张佳氏做继福晋。如今,张佳氏的妹妹又被他提溜出来,打算给胤礽做个太子妃。
张家现任家主张浩尚诚惶诚恐,不敢应下这门砸到头上的“喜事”。
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总兵官,并无大才,这辈子到头也就是这个位子了。而张佳氏祖上亦没有出过什么战功彪炳之辈,入不了汉军勋旧三十三家,甚至在汉军正黄旗之中,都算不上有头有脸的家族。
说白了,只是一个普通的高级官僚罢了。
这样的人家去匹配皇太子,天下储君,即便康熙这个皇帝愿意,他们自个儿也不敢唐突。
朝臣们亦是反对声一片。
这事儿办的极为不妥。太子妃的出身家世关乎国本,为了稳固皇权,可以叫她弱一些,但也不能弱得像刚出生的小鸡崽儿啊,这岂不是随便一捏就死了!
皇上这般,往后谁还能服这个储君。闹得王不王、国不国的,岂不成了大清的罪人。
一时之间,反对的奏折像雪花一样将养心殿湮灭。
康熙看着那些折子上的建议,写满了“以钮祜禄氏为太子妃”、“以富察氏为太子妃”、“以纳兰氏为太子妃”的大逆不道之言,只沉着脸冷笑。
梁九功袖手立在一边,大气儿都不敢出。
顾问行走后,他便是御前最了解康熙性子的人。万岁爷登基以来,一步步夺回实权亲政,已经许多年不曾被朝臣们架着、逼着做选择了,这回怕是钻了牛角尖,反而要叫此事越闹越大了……
梁九功还在想辙儿,外头竟传来胤礽温润的嗓音:“汗阿玛,儿子有事求见。”
康熙本在气头上,谁也不想见。但这会子听到曾经最疼爱的嫡子喊他一声“阿玛”,且自称的是“儿子”而非“儿臣”,心中一软,摆摆手道:“叫他进来吧。”
梁九功连忙将太子爷请进明间内,风两杯茶,掖上门退了出去。
父子之间沉默片刻。
胤礽率先开门见山:“此次,儿子的婚事叫阿玛操劳为难了。儿子心中不忍,还请汗阿玛不必与朝臣们一般见识,也不必再为太子妃人选犯难。”
康熙的脸色缓和许多,搁下正在批阅的奏章,道:“朕知道,张佳氏的出身还够不上太子妃的位置,可也的确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胤礽闻言,站起身拱手道:“儿子明白汗阿玛的两难之处。”
“儿子听说,有人浑水摸鱼,想借机将满洲上三旗的勋贵女儿送入东宫。阿玛没法明着得罪这些老满洲,定然左右为难吧?既然如此,儿子愿为汗阿玛分忧,多缓几年,暂且不迎娶太子妃。”
康熙抬眸,带着几分震惊和疑惑之色,打量着面前的皇太子。
胤礽就静静立在那处,霁月光风,反倒显得他这个当阿玛的卑劣,疑心重,甚至阴晴不定。
康熙闭目缓缓出了口气,道:“怕是不妥。你已将近而立之年,东宫还没有个像样的女主人,朝臣们会说,朕这个阿玛当的有失偏颇。”
胤礽笑着道:“这个不难。东宫没有女主人,就请汗阿玛给李侧福晋抬旗,晋个太子嫔之位,代掌宫事便是了。”
“李佳氏的阿玛舒尔图库此番在卫藏也功勋显著,亲手斩杀了策妄阿拉布坦手下一员大将。儿子觉着他的官位已经升过,就暂且不必动了,想给他们这一支求个恩典,从正白旗包衣抬入汉军镶黄旗去。”
康熙似乎有些明白了太子的来意。
今日,他是服软,是低头,更是为他宠爱的李氏谋求最大限度的好处。
康熙不能理解,胤礽为什么会放弃太子妃母家这个天然的倚仗,转而去扶持一个小小的长白李氏。
但总归,这是他乐于见到的。
帝王沉吟着道:“朕知道,舒尔图库的确战功赫赫,他的两个儿子——噶尔巴和塔尔巴也都是我大清英勇的将士,随父立功不小。从包衣抬出来,充入汉军镶黄旗倒也不算逾矩。抬旗的事朕可以答应你,但李佳氏——”
胤礽在帝王审视的目光中,淡笑着拱手道:“李佳氏多年来料理毓庆宫宫务,已然得心应手;她育有儿子的长子长女,如今,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太医说应当是个小阿哥。儿子不为别的,单单为了弘晳,也要抬举着她一些。”
这些年,无论康熙对胤礽如何猜忌,压制,对待弘晳总是一如既往的亲近。
许多稀罕物,就连受到帝王抬举的十三爷、十四爷都从来没得过。弘晳阿哥却只要抱着他玛法的大腿笑一笑,就什么都捞到怀里了。
康熙总还是惦念着幼年的保成。
他在弘晳身上找着保成的影子,就像在僖妃身上寻赫舍里曾给予的温暖一般。
胤礽没有猜错。
康熙怜爱弘晳,是拿他当做皇太孙养护的。帝王只是犹疑片刻,便应道:“也罢,李佳氏是个有福气的,生下了弘晳和乌那希这样的好孩子,又有出得上力的父兄,这个太子嫔之位给她也无妨。”
胤礽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轻舒一口气,弯了眉眼道:“儿子谢过汗阿玛隆恩。”
康熙也笑着,抬手道:“朕记得李佳氏还有个侄子,正在宫中当值?”
胤礽心头一跳,面上淡然应声:“是,毛头小子需要摔打,儿子放在皇城外围做个侍卫。”
康熙沉吟着,拍拍胤礽的肩头:“既然已经抬举了李佳氏,这人便调来养心殿,暂且在御前做个二等侍卫吧。”
胤礽抬眸,瞧了康熙的背影一眼。
即便退到这一步,汗阿玛果然还是不放心。怕他培养李氏,怕他欲分权柄,所以要留着李佳氏的后人在自己手里。
可真是活得累人。
……
这一年入秋,宫里都在忙忙碌碌准备着李侧福晋封为太子嫔的事儿。
太子嫔册、宝虽非必要的定例,但长白李氏此番深受皇上抬举,一跃从正白旗包衣入了汉军镶黄旗。内务府揣摩着帝王心思,还是好好准备了这两样。
太子嫔按例当用银册、银宝,穿低于太子妃服制半等的吉服袍,行过仪典,便是皇室和朝臣们公认的“娘娘”了。
李瑾乔对自己忽然变成娘娘,还有些不适应。
她穿着碧玉红的旗装,跟在胤礽身侧落后半步,才从景仁宫里头出来。这般走在落满白雪的宫道上,真有几分红梅一般的气韵。
胤礽察觉到某人落了步子,刻意放慢等着她,瞧着宫道刚扫清的小路上又落了雪花,索性伸手牵住她:“孤带着你走,免得摔跤。”
李瑾乔耳朵微红,低声咬耳朵:“妾身哪有这般蠢笨,爷放手吧,免得被宫人们瞧见了。”
胤礽轻笑:“太子嫔娘娘,出了毓庆宫,就知道礼法害羞了?”
见李瑾乔耳朵更红了,他不再多逗弄。
这是李氏第一次正式拜见赫舍里这个婆母。
从前,她只是毓庆宫一个小格格,自然没资格给皇后请安。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嫔,她能跟着胤礽一道出入内廷,能为赫舍里奉一盏茶,还能得赫舍里对待儿媳一般的厚赏……
这一切都叫她觉着有几分奇妙。
——身份地位,在这宫里果然很重要。
她扭头瞧着胤礽,又觉着没有身边这个人,再高的地位也尽然无趣。
胤礽不知道李氏这些最纯粹的想法,笑问:“额娘将我打发出去,都跟你悄悄说什么了?”
做额娘的人了,此刻却露出几分俏皮,学着平日弘晳做鬼脸的样子,笑道:“不告诉你。”
“不就是额娘将当年大婚的头面给你了嘛,瞧你高兴的。”胤礽伸手将人牢牢牵着,“至于你腕子上的玉镯,这是当年额娘进宫之前,索尼亲手给的,算是赫舍里家的传家宝。”
太子爷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偏头笑道:“乔乔,孤的母家可将宝贝都留给你了,你作何感想啊?”
李瑾乔不知道这玉镯竟有这般贵重,怔愣片刻,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胤礽笑话她:“怎么就哭了。”
李瑾乔使劲摇摇头,抹了泪与他插科打诨两句。
方才在屋中,她曾对着皇后娘娘起了毒誓。其实细细想来,没有那样的毒誓,她也是要用生命爱护这个男人的。
就像阿玛值得额娘去爱一样,胤礽也值得她全部的爱。
*
康熙四十二年春,南海瀛台。
今年是康熙的五十岁生辰。
万寿节当日,正逢帝王在瀛台避暑,索性就取了翔鸾阁之南的涵元殿来宴饮百官。当年平定三藩之后,康熙曾经在此处大摆“瀛台凯旋宴”。过去数十年,庆功宴变成了万寿节的宴席,反倒比从前庆祝平定三藩还要奢靡许多。
胤礽也有几分无奈。
这回的生辰宴汗阿玛点名要他操办,却处处都提了奢侈至极的要求。回头,这谄媚迎上的帽子又该扣在他这个储君头上了。
帝王今日心情大好,多饮了几杯酒,头晕目眩地回了翔鸾阁就寝。
当日午后,康熙因心疾引起抽搐病倒。御前密而不发,连忙请来了皇上一贯信重的老太医诊治。
等到夜里,人可算是醒了。
叫梁九功提着的一口气缓缓松下来。
康熙刚醒,精神还不是很好,被梁九功扶着用了小半碗清粥之后,这才靠在床上问:“朕昏了多久?”
梁九功答:“从午后至今,有五个时辰了。”
“消息可曾走漏?”
“万岁爷先前叮嘱过,奴才自然不敢走漏风声。”
康熙满意颔首,道:“宣太医来吧,朕有话问。”
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叫太子前来侍疾。若这身子真的没法再撑下去,叫太子名正言顺上位,倒也没什么。可若是虚惊一场呢?
宣扬出去,只会叫年轻力壮的儿子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康熙闭目靠在大迎枕上,等着太医过来。
不多时,在烛火晃动的映衬下,老太医便将帝王的情况一一如实禀告了。
“皇上这是心疾复发了。这些年劳累是一方面,因政事耽误饮食就寝也是重要原因。老臣恐怕,皇上以后都离不开西洋药来控制病情啊。”
老太医说的药,就是胤礽最早发现的如勒伯伯尔拉都。
这药向来由传教士穆里一人把控着方子,每月从宫外的药房进献。而穆里念着皇太子的知遇之恩,只愿意为他做事。
也就是说,康熙保命的药方,如今竟攥在胤礽手中。
几乎是一瞬间,帝王就阴着脸打定了主意——
无须皇太子侍疾了。
他郑重警告了老太医一番,叫人退出去,缓缓问梁九功:“御药房里头,如今还有多少西洋药?”
梁九功道:“这药每月定时定量送来,皇上这些年送给宗亲和蒙古王公们不少,只剩五个月的存量了。不过,事关龙体,请太子爷加派人手再做就是了。”
康熙冷笑一声。
梁九功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噤声垂首。
良久,他听到帝王用冰窖一般寒凉的语气吩咐:“朕才从生辰宴下来,就中毒病倒,可见太子操办的不够尽心,或许还是包藏祸心,意图对君父不利。”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地,颤着嗓子道:“万岁爷,这、这许是误会了啊!”
康熙抬眸,冷冷打量着他:“传朕旨意,事情未明之前,将皇太子胤礽幽禁瀛台涵元殿内,不得有出。为其求情者,一概同罪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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