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穿衣镜前。柯桦脱掉t恤,扭头看向镜子里。肩胛骨有擦伤,肩头和侧颈有牙印,后腰有一块青,这些都是穿上衣服可以遮住的痕迹。
他转身面对镜子,抬眼便是喉结上的齿痕。视线下移是胸口的伤。
拉开镜柜抽屉,一堆药盒最边缘挤着一盒创可贴。创可贴是最小的那种,而且是卡通样子。窄窄一条的正中间跑着一块又黄又方的海绵宝宝,海绵宝宝拿着泡泡机吹得满世界都是泡泡。
“幼稚。”贴上创可贴,手指摸过海绵宝宝的黄黄的脸蛋,眼前浮现一张红通通的脸,明明是张着嘴索吻的样子,转过脸就变成了咬人的狗。“狗里狗气。”
喉结上的牙印,嘴唇上的伤怎么办?
五分钟后,黑色小立领夹克里加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毛衣领向上黑色口罩遮住半张脸,口罩上面是一只黑色墨镜。
再次站到镜子前,柯桦:“……”
上班戴墨镜会不会很夸张?而且这一身到处透着欲盖弥彰的气味。欲盖弥彰的……气味?
他抬起手臂嗅嗅手腕,又嗅嗅手心,没有什么气味,都洗干净了。不对,后背,天蒙蒙亮那会儿那颂身寸到了他背上。
背,柯桦扭着脖子拎着衣领嗅。洗衣液的味道。
放在柜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杨屹,柯桦按下扬声器。
“柯总。”杨屹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起了吗?”柯桦问。他瞥了眼墙上的表,快十二点了。
他摘下夸张的墨镜换了一副镜片偏黄色的复古眼镜。较宽的镜腿遮住了眼下的乌青。
偏浅的有色镜片柔和了整体装束的夸张感,但是黑色口罩依旧很突兀。摘下口罩,偏头照镜子,好像也没那么夸张。
“起了,那群……gay按照要求演完离开了。”杨屹的声音带着笑,“苏禹陪着复盘呢。”
“找人跟着他。”昨晚的事他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一直跟着……是我低估了那先生的战斗力。”杨屹欲言又止。
“保镖怎么样?”
“得养一段时间,我会另换四个人。”原来保护那颂的四个保镖是他从近两年自由搏击赛的前二十名里挑出来的。哪知道,如此不堪一击。
柯桦让他找保镖的时候,他自然找人查过那颂,资料显示那颂只学过几年拳击和巴西柔术,到底学到哪种程度没人知道。因为那颂十一二岁开始跟着宣静怡满世界跑,水深火热的非洲原始部落都待过几年。是他低估了那颂,四个保镖合力都没把那颂压住,以至于昨天发生那么荒唐的事,让柯桦遭受无妄之灾,差点被哔。
不过他看柯桦心情还不错。
“酒吧的录像?指腹下的乌青眼袋肿胀发热。这是他把那颂丢进浴缸里换来的代价。他不是第一次领教醉酒的那颂的风格。在他面前捧着蛋哭唧唧的是他,在酒吧把所有近身的人揍得满地乱爬的也是他。清醒喝醉两副模样,他是怎么做到的?
“全都处理好了。”杨屹立刻道:“酒吧不经查,而且保镖提前把那颂喝的酒留了样……”
门被砸了两下,紧跟着一道声音传进来。“柯桦!开门!”
“直接进吧。”另一个人道。
“你看着办。”柯桦挂断杨屹的电话,抬头就见汪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周智拎着早饭跟在后面。
柯桦作势拿起手机报警:“喂,有人私闯民宅……”
汪睿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走手机,看了眼通话界面,是跟杨屹的电话。他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又指着柯桦破了的嘴角道:“柯茗茗说你昨晚鬼混去了,果真!”
柯桦叹气,原来这么容易联想到吗?他摸摸破了的嘴角。一副放弃治疗的样子。
周智凑到跟前打量他,目光在他眼镜边缘转了一圈笑道:“遮不住摘了吧。第一次打野让野怪伤了?”
汪睿跟柯茗茗八卦了一宿,道得更多,没好气地说:“他属狗,狗改不了吃。”
汪睿早从柯桦的小迷弟晋升亲妈粉,把柯桦当自家不争气的崽儿一样宠。试问哪个亲妈粉不想自家崽儿活得快活自在。自从那颂出现,柯桦就变了,后来即便分了也大有吊在那棵树上风干自己的劲头。汪睿一面怒其不争一面替柯桦不值。最后活活把自己气得肺疼,每次见了柯桦都要刺他几句。
周智圈着汪睿的脖子把人带到餐桌旁,又对柯桦说:“来,补补肾。”他把带来的早餐摆好,递给柯桦一双筷子。他一向是柯桦几个朋友里最稳重的那个,但是这次也忍不住好奇:“怎么样?”
“不怎么样。”柯桦坐下喝汤,摘下眼镜放到一边,挑衅似的说:“这么希望妹夫出轨?”
他的婚事,起初大家只是道听途说,后来发现确有其人。李恒洋指派给他的智囊团左挑右选,最终选了周智的堂妹周从一作为他的“未婚妻”。当初他进恒洋,恒洋诸多元老和股东里第一个表示支持他的人就是周从一的父亲,周智的二叔。关键时刻,他也只敢用自家人。
“快点先打断他一条腿。”汪睿说。
“周从一说原谅你,前提是让那颂给他偶像写词曲。”周智说。
柯桦伸手盖在汪睿脑袋上往下压。汪睿挣扎着推他的手,周智也上手帮忙:“我们睿睿脑壳里本来就没什么,别给压瘪了。”
汪睿气炸了,端着一盒叉烧包跳起来一人踹了一脚,跑阳台上吃去了。
周智去送了一碗汤又折回来,问道:“好了没?”
“没有。”柯桦抬头苦恼地刮了下眉毛,“谣言漫天,怎么好。”
“你自己搞的,说明白不就行了。”周智说。
“再等等。”柯桦欲言又止。
周智懂他怕什么,李恒洋已经是强弩之末,惹怒一个将死之人的后果谁都不敢想。“李恒洋是不是……”
柯桦抬眸看他。周智顿叹气,又想起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对了,还有一个小不点,这个,怎么说?”
柯桦也叹气。放出“结婚”的消息是为了迷惑李恒洋和诸位大股东,消除“李恒洋大魔法师即将消亡”给恒洋带来的震荡。可是除了“结婚”的问题,还有一个更久远更震撼更棘手的问题。
“我要是尹薇就抱着李恒洋一起去死。”汪睿从阳台愤愤地发表意见。“自己不行了也不想让别人好过!活该他……”他闭嘴不骂了,李恒洋毕竟是柯桦生物学上的父亲。
周智和柯桦都无奈地笑起来。
想到那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柯桦只觉得头皮发麻。
周智问:“见过了吗?”
“嗯。”柯桦点头。凭空出现一个孩子,尹薇和他都质疑过,同时也都求证过。最后所有证据都证明那个住在保温箱里的即将满月的小孩儿是李逸的儿子。李恒洋弥留之际,送了尹薇和他一份大礼。
恒洋多了一位新的继承人,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原本被打上“私生子”标签的他,在李逸的孩子成年后接管恒洋前,他只能是“摄政王”。
他猜,李恒洋的目的是让心如死灰的尹薇跟他打擂台——为了逝去的李逸,为了李逸的孩子她的孙子,尹薇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原属于儿子的恒洋从他手里夺回去,送给孙子,当他来到这个残酷世间的礼物。
三年前,他背叛李恒洋,捐了曾经把李恒洋钉在耻辱柱的土地。李恒洋大发雷霆,但是依旧在自己身患重病以及李逸病危时将他推到了恒洋“准继承人”的位置,亲自教他,甚至亲眼看着杨屹倒戈向他,看着他在恒洋站稳脚跟。
他报复过李恒洋后,一直在等李恒洋给他的最后一击。
他以为会是那颂,会是柯肖晴,或者是小舅的医院,更或者是那块已经捐给福利机构的土地。万万没想到是一个孩子。
李逸的儿子,尹薇的孙子。
得到确切消息的那一刻,他的确愤怒过也无助过,他明明即将登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三年里他在学校和公司之间两头跑,很少回家,忍着思念不去见那颂。
就在黎明之光即将落到他身上的时候,李恒洋的大手突然将黑夜的帷幕重新拉了回去。
他永远忘不了,黑暗中,李恒洋坐在轮椅上癫笑着告诉他“儿子,游戏还没结束!”的时候猖狂的模样。
过了那段极度愤怒的时间,某一天听见某一首歌他忽然清醒,极度的愤怒化成满腔极度的庆幸。庆幸当初那颂主动离开。否则三年后,面对这一切的人不只是他,还要再加上一个那颂。以那颂的少爷脾气和不吃亏的秉性,怎么会任由别人这么耍他,如此不堪地摆布他三年。
周智思忖半晌道:“尹薇又找过你吗?”
“没有。”柯桦道。尹薇只找过他一次——确定保温箱里的孩子是李逸的孩子的第二天,尹薇亲自上门,意在让他不要动那个孩子,向他保证她会帮他,她只想让那个孩子安稳地度过平凡的一生,走一遍李逸不曾走过的路。
“我不信尹薇。”周智说。“死灰复燃的威力你该知道有多大。”所谓的死灰复燃是指李逸和那个孩子。李逸去世后,尹薇一直住在庙里。自从知道了那个孩子的存在,她终于走出寺庙,转而一直住在医院里,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个小孩儿,只在见柯桦那天出过医院一次。
周智说完不见对面的人回一句话,抬头就见柯桦左手半举着手机,噙着淡淡的笑看着手机屏幕。
周智伸手要抢手机,柯桦抬高手臂躲开。
悄无声息路过的汪睿见机抢过手机转身就跑。
柯桦扔下勺子去追。周智也放下筷子追过去。
汪睿趴在沙发里,脸几乎贴着屏幕看,点开播放,只看了一眼立即哀嚎一声捂住眼睛翻身掉在地板上。
“啊——”
手机从沙发上滚到地毯上。柯桦捡起手机揣进兜里,抬脚要踢汪睿的屁股。周智弯腰捞起汪睿,抱起来往餐厅走。
“你还看炸毛狗!!”汪睿指着柯桦,“我不同意!不同意——”
周智把人按在椅子里问:“什么东西?”
“白花花一条!一片布都没有!”汪睿气得拍桌子,“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不能。”柯桦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把今早拿到的视频和录像放入隐私文件夹里。刚把视频移到文件夹里,杨屹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那,”杨屹磕巴了一下,“那先生来了!”
“现在?”柯桦抬头看表。
“刚到,下车了!”杨屹激动地说。
柯桦站起身,抓起眼镜戴上,把要起身的周智按下去,对周智做了一个“先走了”的手势,火速离开了公寓。
公寓距恒洋很近。十分钟后,车子停到公司正门。柯桦下车,余光瞥见镁石绿的跑车停在路边,正对公司大门,但凡进出集团大楼的人都会瞥他一眼。一是看车,二是看人。
那颂靠在车门上,闭眼仰头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人和车沐浴在深秋的阳光里,一副恬然入睡的模样。
柯桦忽然很遗憾没看到那颂醒来的样子。
杨屹快步从大厅走出来,见柯桦撑着车门,怔怔地望着马路的方向,先轻咳了一声。柯桦无动于衷,杨屹又叫了声“柯总”。
柯桦蓦地低下头,敛起满身不合时宜气息。他摔上车门,制造出恼怒的模样。
摔门声惊醒了打盹的那颂。那颂直起身,睁开眼看见他,大步朝他走来。
柯桦对杨屹道:“拦住。”他转身往办公楼里走。
杨屹快步跑下楼梯,挡住疾步而来的那颂,客气道:“抱歉那先生……”
“昨晚是不是他?”那颂揪住杨屹的衣领喊道,复又对着那道落荒而逃背影喊:“是不是你?!”
吼声吓得进出的人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杨屹拦住的人。
杨屹不答不问,只微笑看着那颂。“那先生,作为柯总的朋友我本该请您进去,但是……对不起那先生。”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那颂咬牙瞪着杨屹,“恒洋酒店顶层,除了他还有谁能进去?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杨屹道,“您迈进酒店的那一刻,酒店负责人就通知了我,套房是以柯总的名义开的,至于费用您不用担心……”
“谁他妈当心费用!我住不起吗?!”那颂吼道,“少废话!那群人怎么进的房间?你心里有数。去告诉你们柯总,少耍我!老子再他妈吃他的亏我是他儿子!”
杨屹心道:您安分点,我们柯总能耍着你吗。他心里如此腹诽,面上依旧恭敬道:“好的那先生,您的话我一定转告柯总,您还有其他事吗。”
那颂眯眼盯住面前的笑面虎,冷笑道:“别让我逮住他!”
“好的那先生。”杨屹微笑道。“我会让人24小时保护柯总。”
“跟我玩狼狈为奸那一套。”那颂冷冷道,手指点在杨屹西装的扣子上。“收拾完他下一个就是你。”
凛冽的气势,锋利的眼神。杨屹屏住呼吸,忽然感觉腿软。
放完狠话,那颂潇洒地离开了恒洋集团。杨屹貌似无碍地返回办公楼,穿过大厅,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的下一秒,他咚地一声靠在轿厢上,劫后余生似的抚拍自己的小心脏。出了电梯,他苦着脸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柯总,我能不能请俩月病假?”杨屹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站在办公室门口。
跑车跑出视线范围,柯桦转头看门口的杨屹。“打你了?算工伤。我另付你一份。”
杨屹依旧苦着脸不肯松口。
柯桦离开窗边亲自去倒了一杯咖啡送到杨屹面前。杨屹受宠若惊,毕竟柯桦除了对刚才喊打喊杀那位有耐心,其余人一概不给好颜色。他接过咖啡,两大口喝下去,心慌起来他才记起自己没吃早饭。
他扶着沙发走到咖啡柜前面,抖着手撕开一包黄糖倒进嘴里。
“至于吗?”柯桦靠着沙发等他说后面的详情。
“那先生猜到套房是你,是我安排的。”杨屹叹气,生活太不容易了,“说,咱俩狼狈为奸,说收拾完你下一个就是我。”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确定了,那先生肯定不会放过我。”
柯桦笑问:“确定?怎么确定的?”
“眼神,语气,以及男人的第六感。”杨屹又捡起一块咖啡甜点送进嘴里,“我申请休假。”
“他不会。”柯桦很肯定地说,“嘴上不饶人而已。如果下得去手也不会把自己弄成那个德行。”
“那你别躲啊。”杨屹嘟哝道。
虽然这么说,但是杨屹也明白柯桦的难处。李恒洋对柯桦的要求:死之前,不要让我看见姓那的在我面前晃悠。
二十年前作为准女婿在柯家受的白眼和苛待,作为爱人被柯肖晴抛弃的愤懑,被儿子摆了一道的恼恨,李恒洋一点没忘地记到现在。柯肖晴再嫁选了那雍,他又被那颂迷了眼。在李恒洋眼里,姓柯的和姓那的都该死,只要他活着,姓柯的和姓那的都别想痛痛快快的谈情说爱,都别想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柯桦进恒洋后,李恒洋一边掌控那雍的公司,一边控制他,一边用他积攒几十年的威压恫吓挑衅他的人。他以为自己是掌控世间的神,轻视他的、背叛他的、挑战他的都该受到他的惩罚。渐渐的他似乎忘了,神不会死,可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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