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栀却是淡笑着摇了摇头,扯了扯他的袖管,示意不必辩解。
几人说得一板一眼,有头有尾,最后几乎觉得参透了真相,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不约而同转头看了看药铺前排成几排的人,惋惜地唉声叹气。
“县主......”谢沉舟的手微微抬起,又缓缓放下,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将她头上的帷帽摘下来。隔着这层薄薄的帷帽,他根本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与目光。
“别去。”容栀向着谢沉舟走近了一些。她仰起头,透过帷帽探寻地直视着他狭长的桃花眼。
“你若去了,他们只会将你当成镇南侯府之人。如此,这场风波将会愈演愈烈,最终可能会演变成镇南侯府仗势欺民、度量狭隘之举。你如今与侯府无论如何都脱不清关系,万不可冲动行事。”
她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丝毫没有因为被误解而不忿。三言两句便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谢沉舟静静地凝视了她半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们四处散播这些言论,有损药铺声誉。”他腰间刀鞘上镶嵌着的蓝宝石泛着幽光,更衬得眼眸幽深无比。
谢沉舟扬唇一笑,缓缓道:“在下有一计,不仅能止住谣言,还可避免事情闹大。”
容栀不知为何,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忘记将扯着他衣袖的手缩回来,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何计?”她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狠戾,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诡谲之气。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容,更添了几分寒凉。
容栀闻言,只觉得自己的脊背突然爬上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蛇,顺着她的脊椎缓缓爬行,所过之处带来一片湿漉和阴凉,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
“是不是玩笑开过头了?”他轻轻地动弹了一下身体,原本被容栀紧紧牵住的衣袖也悄然滑落。
还是那抹温润如玉的笑容,似乎方才一切都只是容栀的错觉。
她眉头紧蹙,面露不悦之色,沉声道:“不好笑,谢沉舟。”
出于医者的天性,她对生命极其珍视,除非真的犯了罪责,否则她实在难以草菅人命。
容栀不想在同他共处一个奇怪的氛围里,转身去药柜同配药师一起捡药了。
“嘶,你们这有没有什么降火的药啊?”一中年男人捂着脸颊呲牙咧嘴地问道。
“有的,有的。”配药师立时回答着,转头就要去抓降火药给他。
好熟悉的声音……容栀抬眸一望,心中顿时微微诧异,精明的细长眼,保养良好的须髯——居然是乐天赌坊的金掌柜。
从前没见过他来明和药铺,他应是有固定的医馆瞧病的,什么风把他都吹来了?
戴着帷帽,金掌柜并没有认出容栀。他牙疼的厉害,跑了好几家医馆,大夫都说要等彻底不痛了才能拔,否则会感染。
他脸上笑嘻嘻地应“好好”,心里却啐了一口,这不说的废话么,要是牙都不疼了,他何必来找大夫。
容栀一眼就看出他是牙疼,拦住了想抓些寻常降火散的配药师。
“您这牙疼了多久了?”
“这个……我想想,月初就开始疼了。不过那时还不太感觉得到,如今是疼得我睡也睡不着。”金掌柜觉得自己一说话脑袋就扯着嗡嗡作响,就像有人用生锈的斧子在来回锯他的牙。
说着说着,一个年近半百,什么风浪没见过的大男人居然要落下泪来。容栀觉得这场面日后他定然会觉得丢人,急忙安慰道:“您先别急,我这里有副药方很是对症,只不过要在用膳时再同服。”
说罢,她顺手抓了两钱川贝摊开给金掌柜看。“这是何物?”金掌柜疑惑道。
“川贝瓜蒌散。”
金掌柜闻言面色一变,抬脚就要走。他还以为镇南名下药铺有多厉害呢,也不过会那些再寻常之物来哄骗他。这药他服过许多次了,难吃不说,还没什么起效。
容栀急忙出声叫住他,解释道:“这不是您常见的那个川贝瓜篓散,明和药铺独门秘方,加入了甘草和麻沸散,止痛效果一绝,服用起来还似蜜糖清甜。”
这两句话可是正中金掌柜下怀,他不由得停住脚步,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这药真有这奇效?”
“您可以放心,”她面上笑意和煦,语气却沉稳,耐心道:“明和药铺保证,如若售出药品无效,可以无理由退还您的钱款。”
金掌柜闻言十分心动,却又还犹豫不决,实在是他看牙走过许多弯路,一点亏都不想在吃了。
“咳,”谢沉舟整理好了全部的账簿,迟迟等不到她的身影,只得自己来柜台寻她。
他握拳虚虚咳了一声,温和道:“有错漏的我都已重新批注并改正,放在库房?还是你拿着?”
“殿……”金掌柜先是傻了,裴郁可没跟他说这尊大佛会在这,条件反射性的称呼差点自口中溢出。
谢沉舟一道眼风扫来,他急忙哂笑着改了口:“店,店里前几日刚见过的小郎君居然在这里又得见了。真是有缘,有缘。”
谢沉舟嘴角抽动了两下,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要不把乐天赌坊的暗桩换掉算了,一点小事就一惊一乍的,沂州这些暗桩,真是用起来一个比一个不顺手。
容栀虽然也被金掌柜突如其来的态度弄得有些茫然失措,但始终顾虑着手里尚未售出的药包,便草草地朝着谢沉舟颔首示意。
随即便将他撇至一旁,转而面向金掌柜轻声细语地问:“您可否还有其他顾虑?若有任何疑问,我都可以为您解答。”
阿月向来对他冷眼相待,何曾如此般温柔。
谢沉舟只觉她那甜腻的嗓音仿佛在自己心间抓挠了一下,虽无明显痛感,却让他心生不悦。
他面带哀怨之色,满怀怨念地向金掌柜投去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金掌柜哪里还敢有丝毫疑虑,多停留片刻,他都担心一出大门就会被裴郁一剑封喉。
此刻更无暇顾及牙疼之事,咧着嘴便朝容栀谄媚笑道:“您大可放心,我绝对放心至极。这川贝瓜蒌散无论有多少,统统给我拿多少!”
“……”容栀心下觉着金掌柜此举甚是怪异,药铺又不是菜市场,这买药怎的还能要多少有多少。
她包好药递给金掌柜,目送人离开后,这才有空闲去管谢沉舟。他垂着眼睫乖巧地端坐着,看起来温顺又无害。
“今日多谢你。”
谢沉舟替她倒了一杯茶,微笑着摇摇头,“举手之劳。能得县主任用,在下感激不尽。”他顿了顿,“不过,县主有必要对每个人都这么以礼相待么?”
她可是尊贵的明月县主,即便真如方才那几个嚼舌根之人所说仗势压人,也是理所应当,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
温热的茶水下肚,她觉得今日忙活这一天总算没有白费。
“药铺如今正处于风尖浪口,每一份口碑都得之不易。”
谢沉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他上下打量着容栀,“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可疑吗?”
“可疑?”容栀一脸疑惑,“他有什么可疑的?”
谢沉舟俯身凑近容栀,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此人竟能辨认出江都谢氏的玉珏,想必与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温热的湿意扑得她直痒痒,她秀眉微蹙,往后躲了躲。
“沂州近日确实出现过江都死士的身影,阿爹已下令让人缉拿。此前齐老三在赌坊猝死,我瞧着也是江都的手笔。”
江都那群人仗着天高地远,倒是摘得干净,将罪责归咎于阿爹,真是无妄之灾。此次镇南侯府定不会轻易罢休。
………
“我送县主回去。”谢沉舟护着她上了马车,还想跟在马车旁边走。
“谢小郎君。”容栀掀开帘子,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若是放慢速度来迁就你,等到日落,恐怕都难以挑选到适合你居住的宅子。”
谢沉舟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涌现出些许失落。“确实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上来。”容栀深知与他委婉交流收效甚微,于是直截了当地下达指令。
谢沉舟摩挲过腰间短刀,还在犹豫不决,“这……恐怕会对县主有所冒犯。”
“别装,”容栀往里面挪动了一些,为他腾出少许空间,说道:“你又不是乘坐过我的马车。你被人追杀那日,你不是坐了一路么。”
而且现在四周并无他人,只要将帷幔拉拢,又有谁会知晓车中所坐之人究竟是谁。
车内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呼吸可闻,谢沉舟的目光不时地飘向容栀。
马车内琉璃香炉青烟袅袅,她探究地望去,却只能看见他模糊的神色。
“你曾说过,见我便会忆起一位故人。”她摘去帷帽,双眸清冷,似雨后初霁,波澜不惊。
“可是你儿时在江都的玩伴?”容栀往日对他的过往并无兴致,然如今二人略熟络了些,日后难免时常相见,总归是要多知晓些。
眼前少女眸光清冷,不带一丝情愫。她早已经忘了,自己曾在雪地里无意间救过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
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从他心底翻滚、肆虐,险些冲到了喉咙处。他动了唇,终究是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哪有什么故人,不过是她无意间的施舍,而他记了十年。
“不是玩伴。她是在下的……”
谢沉舟话未尽,眸色倏然一寒,腰间短刀利落出鞘,一个飞身就挡在了容栀身前。
“有刺客!保护县主!”
马车倏然被重重撞击,车轴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数支箭羽如流星般穿过破碎的帷幔,直扑容栀面门而来。
变故发生在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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