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刀与鬼(七)
还是沉默, 但空气中却多了某些异样的涟漪。
阿瑞洛斯看不见,自然不知道对面正悠哉盯着他露出的下半张脸,探究得坦坦荡荡, 丝毫没有“欺负瞎子”的羞愧。
唐修齐勾着唇:“我自己取的, 好听吧~你的呢?也是自己取的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修’这个名字也很不错啊,一听就很有格调。”唐修齐本“修”半点都不脸红地称赞到,语气相当之诚恳
阿瑞洛斯:……
好奇怪啊,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正皱着眉, 忽然有细微破风声袭来,阿瑞洛斯浑身气息骤然一紧, 旋动手中未出鞘的长刀勾住眼前雄虫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
唐修齐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对,但他没动,而是顺着银面具的力道靠近, 停在对方肩头前, 一枚电光弹赫然击穿他刚刚倚靠的石台。
竟然没有雌虫接近的气息?
唐修齐:“小心,对方身上可能有某种隐匿装备。”
阿瑞洛斯猜到了,嘴角抿起, 瞬间起身朝某个方向挥出长刀, 似乎击中铁质武器,他视力被封禁, 但唐修齐却能清楚看到武器相撞的那一刻,空气中闪过激烈的数据流碎片还有躲在隐形装备下的雌虫。
一击即中,阿瑞洛斯并没有停下, 刀柄反手敲上了类似鼻梁的硬物,转身挡在唐修齐前方:“别离开我身后。”
皮克和钟沅那边久久没有动静, 想来也是陷入了交战。
斗争开始得疯狂又毫无缘由。
这些会“隐身”的攻击者不知是不是因为阿瑞洛斯的高调产生了危机感,显然是联合起来想要先淘汰掉这个强力对手, 短短时间内,长刀就已经挡开七八柄不同的武器,还有拉开距离偶尔放出一记冷枪的家伙躲在暗中。
站在银面具身后,这位军官大人即便一对多也能将他保护得密不透风,唐修齐看着空气中偶尔扭曲的空间,镇定抬手打出几枪。
没有一枪落空,几只受伤的雌虫立刻脱离“隐身形态”倒地哀嚎不止。
“既然是合作,一点力都不出也太占你便宜了吧?”
语气含笑,眸色微沉,唐修齐上前一步单手揽住银面具劲瘦的腰身,旋步带他躲开远处射来的消音子弹,同时回敬两枪出去,一枪打出远处狙击手的惨叫,另一枪被近身攻击的雌虫强行用武器挡了下来,只射穿对方肩头,数据流紊乱的一刻露出雌虫蓝色的衣角。
唐修齐挑了挑眉,哦?这还有只身手不错的。
不等怀里的军官大人挣扎,他就坦然放开手,从容退开一步。
“不好意思,紧急情况。”
阿瑞洛斯一句“别动手动脚”就哽在喉咙,只是腰间似乎还残留着奇怪的颤栗和温度,挥刀的动作更加狠戾了些——
这家伙,竟然比我高?!!
从来都是俯视雄虫的赤蔷薇军团长风中凌乱了。
……
……
蓝衣雌虫捂着受伤的肩头,躲在角落,忽然感到一阵痛苦,不是伤口的痛,而是精神上的崩溃。
他们失策了。
“比赛里有张很厉害的刀牌,就他一个被封了视力”——这是在参赛者间飞速流通的消息,随着不断的碰撞交战,他们也摸出了一些规律,凡是能分到“刀牌”的都是一些实力强劲的雌虫,而“感官封禁”似乎是主办方为了游戏平衡的设置,越强的雌虫,被封禁的感官就越重要,比如他就被封禁了“嗅觉”。
“气味”也是一种的探查方式,光失去嗅觉他就已经受了不少影响,要怎么想象会有雌虫失去了视觉还能正常作战?这个世上怎么可能存在如此可怕的雌虫?
所以他们都说,戴着银面具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进了这场比赛的,又有哪个不是疯子?他们不停残杀、奔逃,再奔逃,再残杀,随时都有雌虫在高强度战斗中精神海破碎,无差别地攻击着周围的一切,不管彼此曾经是不是同伴。
就在几个星时前,他将匕首刺进了另一只雌虫的心脏,狠狠掏出了最深处的虫核,因为只有这样狂暴雌虫才能彻底死去。
那是他的朋友……他杀了他的朋友,应该是朋友……此前他们并不认识,因为“刀牌”“鬼牌”的组合暂时成为了搭档,那家伙很爱笑,也很傻,为了救他虫翼都被砍掉了半只,说来这里是为了获得足够的奖金去供自己的弟弟上学,说弟弟很可爱和他一样都有两个酒窝……该死的,他为什么要了解这些?他或许都不该问对方的名字,或许他在最初遇见对方时就该狠狠动手,不然就不会趴在那具冷冰冰的尸体上哭得像个傻子。
这就是主办方想要看到的吗?
痛哭流涕,把心和肺都呕吐出来,到最后都不知道是在哭那只死去的雌虫还是哭将来要死去的自己。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得不到安宁,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得不到安宁?!或许从进入这场比赛开始就没有“安宁”的权利了……不,生为偏远星系底层雌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腐烂了,怎么配拥有安宁。
所以屠杀吧!狂乱吧!崩溃吧!
他答应和这些雌虫一起来解决那个可怕的疯子,到底是为了比赛还是仅仅想要结束这贱烂的生命?
不清楚了,但死之前总要留下些痕迹吧……黑色的污染线爬上了侧脸,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要怎么才能被无情的历史记住?
视野里戴着银面具的死神似乎完全不受视力封禁的影响,长刀总能精准击中那些隐形的对手……真是可怕,那可是他们从物资箱里开出的连气息都能彻底消除的隐形衣。
啊,他明白了,他们这些被虫神抛弃的残次品怎么能杀死死神呢?
他将目光从银面具身上移开,移到那只被死神牢牢保护在身后的白发雌虫。多好的角度啊,他站在所有雌虫的视觉盲区,多好的机会啊,穿着隐形衣的雌虫们发动了最后的总攻,逼得死神不得不暂时与保护对象分隔。
他躲在阴暗的角落,就像无数和他一样出生在阴暗的雌虫,卑贱而扭曲的一生,注定要卑贱又扭曲地死去。
就这样,最后肮脏落幕!
按动作为底牌的瞬移装置,下个呼吸,他的激光匕首直直刺入那只白发雌虫的心口,避无可避——
如同那时杀死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哭着说,杀了我。
……
……
*
风起,影动。
一对华丽虫翼在神殿内展开,掀起的飓风险些吹灭昏黄烛火。
唐修齐看着这对陌生的虫翼,看强行冲出包围圈落在他眼前的雌虫,凛凛长刀横在偷袭者颈间,黑色斗篷被扯落在地,露出同样陌生的黑发——
这家伙受伤了,肩膀上的刀口渗着血,忽然刺痛唐修齐的眼。
但自称叫“修”的雌虫握刀的手依旧很稳,刀刃狠戾划过偷袭者的喉咙,尸体倒下,这才微微喘了口气:
“滚开……”他没有焦距的眼神一阵恍惚。
不许碰他……
这个念头起的莫名其妙,不属于理智,更像是某种本能。
阿瑞洛斯没时间思考,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察觉这只雄虫、这只仅仅短暂相处过的雄虫有危险时生出这种念头,砍中肩头的匕首上沾了神经毒素,发作得很快,脑袋有些昏沉,但不足以让他倒下。
挽了个刀花,他再次挡在这只雄虫的面前,拒绝思考这到底是因为“军雌的责任心”还是别的什么。
周围凌乱的脚步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那些雌虫是怎么找过来的……
一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阿瑞洛斯沉声道:“跟着我,准备突围。”
……
……
是,棕色的虫翼啊……并不是他最喜欢的那种,仿佛由月光织就、透明圣洁的羽翼。
唐修齐眼眸微闪。
刚刚那一击他不是躲不过,甚至在偷袭者靠近的时候手指就已经扣上了板机,但这位长官大人的动作比他想象中的更快,也更……坚决。
仿佛不顾一切。
耳边休眠的隐形耳机“呲啦”一声终于再次连上信号,另一边的何塞显然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恢复通讯频道。
“阁下,你身边那只雌虫现在是暗网直播筹码池里身价最高的,主办方显然不想让他继续活下去,那些藤蔓怪和水怪赶着许多狂暴雌虫往你们这边来。”
嚯,成全网公敌了。
不怎么在意,唐修齐的目光缓缓落到眼前雌虫肩头依旧渗血的伤口。
“何塞,屏蔽掉这里的直播信号。”
被语气里的威压惊得指尖一顿,筑巢师莫名觉得,这位雄虫阁下,现在……好像有点生气?
他输入更多指令,虚拟屏一层层堆叠,额头冷汗冒出:“三十秒够吗?”
精神力开始涌动,因剧烈的波动干扰,“仿真伪装器”变幻出的白发都隐隐晕出原本的墨色。
唐修齐笑了笑,黑眸盈着幽深宇宙:
“当然够。”
第052章 刀与鬼(八)
唐修齐知道, 阿尔很强,甚至强到有些离谱,明明他们一起长大, 但“战斗”仿佛就是编写进银发雌虫基因里的核心代码, 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升格进化,但再强大,也不代表不会受伤,尤其是在这个冷兵器交战、血肉互搏的蛮荒时代。
从以“尤尔特林”为根据地、朝周边雌虫部落发起第一次进攻起, 唐修齐就明白,自己踏上的是一条鲜血与战火齐飞的荆棘之途。在雄虫被雌虫当成牲畜圈养的背景下, 他重生为雄虫,无论依靠前世人类智慧制造出怎样的新东西,都不及一次酣畅淋漓的胜利来得让虫族信服,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而他最锋利的刀与剑, 就是他的阿尔。
……
昨夜下了雨,雨水混着泥土的腥短暂盖住了战场萦绕的血,临时搭建的帐篷有些老旧, 霉绿色从角落缓缓爬行, 唐修齐在沙盘上推演着战局,忽然看了眼外头黑沉的天:
“阿尔呢?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周围一圈来汇报的雄虫雌虫闻声都开始支支吾吾, 你看我我看你,就差把“心里有鬼”这句话写在脑门上。
在沙盘上拔掉一面小旗,代表他们刚刚歼灭的一整只雌虫部落先锋部队, 黑发雄虫眸色微沉:
“我不想再问一次,告诉我, 他在哪儿?”
……
掀开帐篷的那一刻,险些被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双眼眯起, 唐修齐掐了掐指尖。
银发雌虫趴在床上,光//裸着上身,一道狰狞的刀伤从肩头横穿了整个背部,视觉上几乎要将他砍成两截,即便及时处理过,鲜血不断也从绷带下浸出,可想而知当时伤得有多严重。
暂且压下纷杂的思绪,唐修齐不动声色地坐到床边拿起剪刀药粉帮银发雌虫换药,刚剪开绷带,阿尔立刻就醒了,红眸里闪现冰冷警惕,看清来者后又尽数变成了明亮的欢喜。
“先生!您怎么来了?”
唐修齐扯扯嘴角:“我不来,怎么能知道你受伤了。”
“没事!”这和平时没什么差别的语气让银发雌虫放弃思考,他抓住唐修齐的衣角,满脸都是求表扬的骄傲,“先生!我赢了!我把他们全都打退了!”
“嗯,真厉害。”唐修齐握住药瓶的手紧了紧,但上药的动作依旧稳定。
他的阿尔是真的很厉害。
……
几天之前,战局并不乐观,“尤尔特林”之所以能成为少有的雄虫部落,是因为拥有一道名为“利亚海峡”的天然防护屏障,自他接管并正式向雌虫部落宣战后,陆陆续续获得不少战果,势力在肉眼可见地扩大。
蛮荒时代不利于消息流通,但他的崛起还是引起了其他雌虫部落的注意,向来各自为营的雌虫们难得联合在一起,誓要荡平那些“弱小又无能”的雄虫,而唐修齐手里,按前世地球的标准换算只有不到三个师,要用这点战力去防守利亚海峡近百里长的海岸线,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虫族后世,这场“利亚登陆战”被看作是兰德大帝的开国之战,也是军事课本里“以少胜多”的最佳典范,由此开启兰德修斯传奇的一生。
可在十万年前的那个雨季,整个虫族都不认为唐修齐会赢。
如此长的海岸线,唯一的办法就是去猜联合部落的登陆点,唐修齐猜对了,但两支主力部队要面临超出自身五倍数量的雌虫,获胜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唯一剩下的,他只有放在海峡中部的阿尔。
联合部落自南北分兵登陆,计划将唐修齐的队伍切成两半,占领利亚海峡后以此为根据地朝尤尔特林内陆推进。雌虫们本以为这会是场非常轻松的战斗,结果在海峡中部,他们遇上了死神麾下最为疯狂的恶犬,从此,那道银发身影将与黑发死神一起成为笼罩整个远古雌虫部落的噩梦。
在漫天喊杀与哀嚎声中,银发雌虫带领部队一次次发起冲锋,无数虫族死去又补上,补上又死去,对面露胆怯的雄虫,他嘶吼着“如果你不想一辈子都被关在笼子里那现在就冲上去”,对投降的雌虫,他冷笑到“跪下!向我的王臣服”。
仅用一天时间,银发雌虫就将联合部落打回登陆点,消息传出,那些原本得意满满的部落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从脚底涌上——
有什么恐怖的怪物,在这个蛮荒时代发出了它第一声怒吼。
……
首战告捷,但不意味着战争彻底结束,唐修齐要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战略部署、伤员安排、后勤供给……他目前能用的下属太少,为此已经好几天没合过眼,但在雌雄休战的片刻,他还是仔细替他的伴生雌虫包扎好伤口,洗了洗手,细微颤抖的指尖有些蜷缩。
“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尔愣了愣,干咳两声试图蒙混过关:“咳咳,其实……”
唐修齐掩去声音里的异样:“阿尔,你该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如果你受伤不能出战,我要换其他——”
“我可以!”银发雌虫瞬间就急了,如果不是唐修齐用力按着,现在就想跳起来挥个刀证明自己没事,“先生!不用其他虫!我清楚这点伤不会影响我下次作战,我能——”
阿尔没能接着说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唐修齐失去笑容的嘴角。
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唐修齐看着他:“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对吗?只要你这柄‘刀’没有伤到报废,你就不认为是什么大事,也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是吗?毕竟武器怎么能向自己的伴生雄虫报怨受伤呢。”
“先生……”银发雌虫本就失血过多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唐修齐这次却没有简单放过:“可是阿尔,我说过很多次,你不是武器,我和你之间,也不是‘使用者’和‘被使用’的关系,但你似乎从来就没有放在心里。”
“不是的先生!不是这样的!”银发雌虫瞬间就慌了,不停摇头,红眸里水光浮动。
黑发雄虫还是像过去那样用拇指替他温柔拭去眼泪,语气却是令他极度不安的平静无波。
唐修齐俯身,呼吸落在耳侧:“阿尔,看到你受伤,我是会难过,可你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也丝毫不在意自己,我会更加难过。”
说罢,他亲了亲他的眼角,将自己的衣角从银发雌虫手中,一点点拉出。
“好好休息吧,”他近乎残忍地说到,“伤好之前,不许起身,这是命令。”
离开帐篷,任凭身后怎么哭喊,唐修齐都没有再回头。
……
……
他和阿尔之间有问题,唐修齐知道。
其实除了刚来到虫族、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人类了的那会有过疏离冷语,他几乎没对银发雌虫说过什么重话——那家伙太乖了,再多怀疑猜忌,再多冷漠无情,在那双全心全意都只有自己的红眸面前,也很难不生出半分动容。
今天动容半分,明天又多一点,经年累月,水滴石穿。
雄虫由少年步入成年的二次觉醒需要雌虫的引导,正式突破亲密关系的那一刻,唐修齐竟也没多少意外,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感慨,可而后在一次又一次的亲昵中,被忽略的“矛盾”终于显露出来。
华夏人天生的情感内敛让他以为“心意相通”是件水到渠成的事,但银发雌虫不是,即便唐修齐一直在用前世地球人的观念在对阿尔进行潜移默化的教育,可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异世虫族,这里的雌雄关系在唐修齐看来是非常畸形扭曲的,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先改变阿尔,却小看了“伴生”对银发雌虫造成的影响。
——那句“我是您的伴生雌虫,我是您的武器”不是什么情话,这混蛋玩意真就是这么想的!
比起其他认为自己“天生低雌虫一等”的雄虫,这家伙的情况还要扭曲一点——他竟然真的把自己当成武器!因为是伴生雄虫的“专属武器”,所以保护伴生雄虫,陪他笑,陪他闹,永远效忠于他都是很正常的事啊。
唐修齐想明白这点后差点气乐了,就很有种黑色幽默——我想和你谈恋爱,你把自己当把刀。
我他喵的和把刀睡了那么久啊?!
他能感觉到,银发雌虫对他并不真就是“武器对主人的效忠”,只是这家伙总下意识逃避,逼两步就开始“萌混”撒娇,偏偏唐修齐还真就吃这一套!
——呵,有武器这样“恃宠而骄”的吗?
如此原地踏步就一直耽搁到现在。
刚见到伤口那会唐修齐是生气的,但要说真气到失望不想理对方了,那倒也不至于,只是必须下点猛药,不然那家伙永远都不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问题在哪,也不会想着主动跨出这一步。
让这家伙休息休息是另一个目的,毕竟也要锻炼其他的将领,不能手底下就银发雌虫一个能作战的。
……
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天光微熹时,惊雷落下,似乎又要降雨,空气里浮着一阵风,吹动手边的地形图,唐修齐按按眉心想出去透个气,刚掀开帐篷就看见一道修长身影站在外面,不知道待了多久。
他脸色骤然一变,握住这家伙手腕发现皮肤冰得可怕后怒火陡然窜起:“疯了吗?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受着伤!”
迅速把银发雌虫拉进帐篷给他裹上毯子,唐修齐咬着牙,只恨自己是个文明人也舍不得说重话,转身想给耷拉着脑袋的家伙倒杯热茶,却发现壶里的茶水早就冷了。
额角一阵抽痛,他狠狠瞪了这混蛋玩意一眼:“老实待着!”
本打算出去找点热水,后腰突然贴上一个难过的脑袋,唐修齐脚步一顿,银发雌虫从后面紧紧抱着他,止不住地喘息哽咽。
他们还在战场,外面还有无数匆匆走过的脚步,可天地间所有声与色都似乎远去,只有两颗紧贴的心脏如此具体清晰。
雨不知不觉落下来了,一切都那么冷,似乎只有相贴才能抗过这种寒冷。
“……先生,我好疼啊……”
唐修齐忽然也疼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摸了摸颓丧的银发脑袋:“伤口疼吗?”
银发雌虫抬起头,浓密睫毛上沾着水滴,连鼻头都哭红了:“伤口很疼……但如果先生不理我的话,这里,”他用力戳了戳心口,“好像会更疼。”
“先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疼。”
“先生,别丢下我……”
……
唐修齐想,自己还是人类啊,终究丢不掉人类骨子里的“贪婪”和“犹疑”。
得到了“绝对的忠诚”,又希望拥有“平等的爱”,等对方开始学着爱,又迟疑为什么要让对方经受这种因爱而生的心痛与不安。
他既自持冷静,觉得时间还多,就算晚一点开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银发雌虫会一直在他身边,又卑劣窃喜,因为他的阿尔总是会献上他想要的一切,在战场上杀伐冷酷的将军也只会在他怀里哭泣。
人性啊,总在矛盾中独特。
最后还是选择相拥,他避开伤口,轻抚着怀里哭泣颤抖的脊背,温声安慰:“疼,是因为在乎。”
“疼了就要告诉我啊,知道吗?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好了,没事了,不会丢下你的……”
那时他踌躇满志,无论是对要开启的事业还是身边的感情都怀有绝对的信心。
兰德修斯因此而伟大,唐修齐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信。
…………
……
……
抱着怀里因神经毒素而陷入昏迷的小长官离开包围圈,按照耳机那边筑巢师的指引来到一间安全的神殿石室,唐修齐将他轻轻下。
这家伙肩头伤口的血迹将黑色衣物染得越发深沉,半截面具下露出来的嘴角也紧紧抿着,显然不太好受。
唐修齐看着那道伤口,忽然又想起十万年前那个问题。
疼吗?
还愿意,告诉我吗?
第053章 刀与鬼(完)
趁着直播信号还在屏蔽中, 唐修齐问了何塞一个问题——“仿真伪装器”如果用在雌虫身上,能否连虫翼一起伪装?
答案是肯定的,“仿真伪装器”设计之初的核心目标用户就是军队军雌, 配置高级一点的, 别说虫翼了,“完全虫化”状态都能给你伪装出来,而且只要获得足够的权限数据,就可以做到在外型层面上彻底变成另一只雌虫或雄虫。
唐修齐看着眼前的小长官——黑发, 瞳色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棕色,面具未挡住的下半张脸也不是熟悉的轮廓, 和记忆里的相差甚远。按照何塞的说法,如果有使用“仿真伪装器”,最常见的安装位置应该是领口纽扣。
他缓缓伸出手——
冰凉指尖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睁眼, 阿瑞洛斯微微喘息。
唐修齐挑眉。
三分钟都不到, 醒得可真够快的。
故意晃响另一只手上的治疗喷雾,他笑着说:“给你上药啊,你以为我想干什么呢, 修?”
阿瑞洛斯僵了僵, 有些不自在地收回了手:“……我自己来。”他接过喷雾,刚想解开衣领, 忽然想到眼前的好像是只伪装身份的雄虫,额角莫名有些抽痛,“你……转过去……”
“好的~”
唐修齐说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弄出的动静和转身也差不多。
不远处把这一切都收之眼底的钟沅和皮克:……
您这么欺负人家看不见真的好吗?
接收到似笑非笑的目光后,两雌虫立刻转身低头玩起了“你拍一我拍一, 目不斜视最正经”——他们可没忘了眼前“弱不禁风”的这位,是怎么抱着怀里一看就很不好惹的那位, 悠哉游哉离开包围圈,连叫他们“跟上”的语气也好似出去郊游,而并非轻松解决了一堆狂暴雌虫。
……
轻信了“无辜雄虫公民”的赤蔷薇军团长,显然不知道地球上有句老话叫“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骗“正直小雌虫”也是同样的道理,阿瑞洛斯解开衣领拉到肩头以下,将治疗喷雾准确对准伤口。
唐修齐垂眸看着那道伤,别误会,真的只是在看伤口。
“仿真伪装器”的神奇之处在于并不是简单的“视觉欺骗”,就算伸手去碰,传递回来的触感也是完全真实的,但这终究不是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伪装得了外表,伪装不了内里组织。
比如此刻仔细看去,眼前雌虫肩头伤口处的皮肤就隐隐有种“游戏穿模”的扭曲感。
无声勾了勾嘴角,唐修齐撇过目光没有再看,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瑞洛斯动作很快,考虑到自己现在还是借用谢清的身份,勉强学着那面瘫脸的风格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服。
“你刚刚在那边做了什么?”
“嗯?我什么也没做啊,明明是我们英勇无比的修长官出手把那些雌虫全都打倒了呀~”
不想说吗?阿瑞洛斯眼里闪过思索,可这里还是有直播会将画面都放送出去,也不在意吗?
这就是视觉受限的不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伤口沾染的神经毒素有些严重,影响了其余的感官感知,他只觉得身边涌过一阵疾风,世界骤然安静,本想趁意识彻底昏沉前把这只雄虫带走,不料却顺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跌进一个了温暖的怀抱,后面是什么情况便彻底记不得了。
如果当时阿瑞洛斯的视觉没有被封禁,或许会看到卸下伪装的黑发雄虫站在原地,无形触角自身后疾速涌出,精准无比地控住那些披着隐形衣的狂暴雌虫,昏暗神殿里,所有喧嚣顷刻静止,宛若神域禁令。
石像中复苏的古神,在阴影斑驳的时间里伸开了无数怪诞狰狞的触手,神明缓缓从颓圮祭坛上走下,接住了他最虔诚的信徒。
……
……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有温热指尖突然触上喉结,阿瑞洛斯瞬间炸毛:“你——!”
“别紧张嘛,”唐修齐伸出食指轻轻勾住了他脖颈上的电子颈环,“检查一下这玩意罢了,你不觉得自己的状态受到了影响么?”
以阿瑞洛斯展现出的实力,即便视力被封禁,也不至于在那种规模的战斗里受伤,唐修齐自然能看出他全部身体机能都在不断受限。
“……主办方既然有办法封禁参赛选手的感官,在其他地方动手脚也不是什么难事,”喉结上下滚动,阿瑞洛斯强迫自己忽略颈间的异样,试图让气氛更加严肃正经一点,“我现在的筹码应该很高,如果最后获胜,他们会亏损不少利益,让我死在关注度最高的时候才符合主办方的思路。”
所以才有除了视力之外的速度迟缓、感官迟钝等等暗中限制,阿瑞洛斯都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争辩上面,这种比赛“选手”和“主办方”之间本就是没有公平的。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那么高调?”精神力探入电子颈环,唐修齐笑着加重手中力度,逼得眼前强忍异样的家伙越发仰起头来。
阿瑞洛斯向后撑住地板的手指微微蜷缩,自认为脸色相当冷峻甚至阴沉恐怖,殊不知在某位大帝眼中看来,这幅情态就跟去山头剿匪却惨遭恶霸强迫的落魄俏军官似的,一副想反抗又反抗不了的样子,相当有意思。
也很想再逗一逗。
“……要见到那些真正隐在幕后的家伙,就没必要低调。”
实在是被这过近的距离和被动的姿势逼到有些难耐,阿瑞洛斯忍不住抬手,想挡开面前气息几乎将自己完全笼罩住到雄虫,对方却先他一步退开了,反而留下几缕莫名的怅然若失,好像从头到尾不自在的只有他自己。
假装没看到阿瑞洛斯下意识抚摸颈间的动作,唐修齐收回指尖在膝头敲了敲:
“小长官,早点结束这个比赛怎么样?”
阿瑞洛斯抬头:“你想怎么做?”
……
……
把时间往回倒一倒,倒至何塞还没有在场外屏蔽信号,他们还被狂暴雌虫包围的时刻。
紧张对峙中,直播频道的观看次数和讨论量都攀直一个小高峰,所有观众都在猜测筹码池里身价最高的810号“刀牌”选手能不能带着他的“鬼牌”成功突围,但一直关注直播的胖经理此刻却不在导播室,因为格斗场会客厅内迎来了一位相当重要的雄虫阁下。
胖经理擦了擦额头上溢出的冷汗:“二、二皇子殿下,那只雄虫是自己跑进我们格斗场的,已经作为这次比赛的最终奖励汇报上去了,您突然来要,这,这我们也有些为难啊……”
狭长阴郁的眼里闪过不耐,坐在轮椅上的金发雄虫敲了敲轮椅扶手,身后跟着的仿生机械雌虫立刻上前开口:“我们会给出另一只同等级的雄虫作为交换。”
胖经理后背都汗湿了:“但,但‘上面’已经吩咐过,就要,要用这只……”
闻言,尼禄阴冷地看过来,胖经理只觉得有一只毒蜥蜴爬上肩头。
“你说的这个‘上面’,是谁?”
“皇家长老院?主星世家?还是,我的好父皇?”
S级雄虫精神力排山倒海地压来,胖经理瞬间就跪了,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
“是,是甘恰纳上将……”
尼禄顿时陷入沉思,他不发话,胖经理就不敢起身,直到耳机里传来导播室里的紧急呼叫他才咬着牙请示:“殿下,有个直播间信号突然中断了,我,我得过去处理一下……”
金发雄虫瞥了他一眼,挥了挥手,胖经理连忙抱着肚子上的肥肉滚开了,打算一定要给这个叫他的员工发奖金。
……
“卫戎,你说这道命令到底是谁下的?”
流光闪过仿生雌虫的虚拟眼镜,他毫无波澜地回答到:“分析概率等同,但无论是虫皇陛下还是世家,本质目的都希望您脱离科研院,或者带领科研院与他们站在同一阵线。”
尼禄冷嘲一声:“虽然我很讨厌维克多那副天真愚蠢的模样,但科研院不能落到那些老东西手里,这点我倒是和他持有相同态度,那些畏手畏脚的家伙,只会影响我们的进步,科研院属于未来。”忽然想到什么,他皱了皱眉,“把直播信号中断前的画面调出来。”
“是,为您搜寻中。”
卫戎抬手,在空中唤起的虚拟屏上操作一番,截出一段画面,屏幕上戴着银面具的雌虫正持刀与周围隐形的雌虫们对峙,接着便是突兀的黑屏。
雌虫戴了面具,但没有斗篷的遮挡,身份便瞒不过有心之眼。
“谢清……”尼禄沉吟着,忽然阴冷地笑了笑,“让他们先斗着吧。”
“逃出实验室的K60-9号实验体该如何处理,其信号已被屏蔽,我们无法接入电子颈环。”
“你以为他还能活多久?逃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
……
……
*
痛。
仿佛灵魂撕裂般的疼痛,在过去无数个日夜,雄虫都与这种疼痛相伴,他本以为对其已经熟稔如老友,可当阵痛袭来,他还是紧攥着领口恨不得一头撞死,可他还不能死,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曾亲眼见过另一个营养仓里的同伴因痛苦发出惨叫,下一瞬脖子上的电子颈环便“轰”地一声炸开,那只雄虫脑子里的东西碎了一地,淅淅沥沥地黏在玻璃仓体上。
他不算出色,有记忆的混沌二十年来,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只有沉默。
像被架上火焰上炙烤,他不停蜷缩翻滚着身体,指甲抓挠着地板直到片片翻起,一阵又一阵朝笼子上发狠撞去。
脑子里尽是幻象,哭的笑的疯的癫的,分得清分不清的都像那团炸开的脑浆一样混成一滩,最后都变做一双血红的眼——
“玖,活下去!”
……
“喂!你看那只雄虫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你动他了?”
“别瞎说!那可是奖品,我哪里敢动!别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要,要汇报吗,真出事我们可担不起……”
“等等,他是不是在挥手叫我们过去?”
两只雌虫守卫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害怕万一上报后真检查出问题自己要被牵连,试探着靠近了水晶笼子,其中一个拿高压电流棍戳了戳瘫在笼子边缘就像死了一样的雄虫。
“喂,醒醒?”
雄虫微弱抖了抖。
两个守卫正想再靠近一点,忽然对上了一张布满伤疤的脸,他们来不及反应,只觉面前涌来一片迷雾,而后便再也没了知觉。
……
……
格斗场导播室内,胖经理正对着一群技术员发火,怒火之大,很难说没有别的发泄原因。
“三十秒!整整断了三十秒的信号!你们都是废物吗?!到底是出了什么故障!最精彩的三十秒就这样没了!所有贵宾都在问那些雌虫到底是怎么昏过去的!我哪里知道?!你们倒是给我个解释啊!!”
吼完技术员,他扶着肚子上的肥肉转身又开始吼导播员,现在信号是恢复了,但关注度最高的、那个戴着银面具的810号选手却从画面上消失了。
对,消失了!
五百多块直播区域,找不到一只那么大的雌虫,连带着和银面具组队的那几只雌虫也不见了。
“查信号啊!四只雌虫四个颈环信号全都不见了?!不知道观众现在最想看谁吗?这一场办成这个稀烂鬼样,我们还怎么开下一场?!定位定位给我找定位!快点把那只该死的雌虫找出来,让1号2号3号全去弄他!没了那三十秒必须给我造出更精彩的三十秒!”
在一声声回荡的怒吼里,紧急通讯的响起颇为应景又很是不巧。
经理接了通讯还来不及开骂就被那边的哭喊震傻了,几秒后——
“什么?!那只雄虫不见了?!你最好告诉我是你的脑袋不见了而不是那只雄虫不见了!!!一只重伤的废物雄虫都看不住,你们全都是吃屎的吗?!!”
想起在会客厅里跪在金发雄虫脚边的场景,胖经理的脸上浮现一丝怨毒——那笼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如果没有外界帮助,那只雄虫怎么可能跑得了。
刚准备点开智脑手环往备注为“甘恰纳”的通讯频道打小报告,导播员忽然喜极而泣:“经理,找到他们了!”
胖经理连忙看向中央屏幕。
画面中心,他们的明星选手810号靠着石柱,似乎是因为受伤有些精神不济,而与之配对、看着就没什么存在感的“鬼牌”雌虫正半蹲在前方,忽然含笑捏住他的下巴——
俯身亲了上去。
亲——
胖经理:嗯——嗯???!
【??????我看到了什么?】
【???我仿佛进错了频道……】
【他们是在……接吻????两只雌虫???】
【?什么纯爱片误入屠宰场……】
【好看,爱看,多来点。】
【??楼上的你的画风也有点奇怪啊。】
看着满屏幕飘动的问号,胖经理只感觉自己或许真的年纪大了,完全看不懂现在的雌虫小年轻在想什么。
不是,你们玩得这么花的吗?还是那错过的三十秒里你们直接跳过了三十章的剧情?
好疼,脑子不够用了。
胖经理的CPU都要烧坏了。
……
……
旅舍内,刚想喝口水歇歇的何塞看见这一幕差点没被呛死,甩开水杯连忙地把监视器镜头移开。
“诶——”赫伦扯了扯他的衣袖,“我看不到修齐阁下了!”
“别看,”筑巢师老脸一黄,“你还没到看这个的年纪。”
小雌虫又把目光移向一旁的白岚,谁料他的白岚哥哥也是一脸尴尬,似乎是联想到自己和某位星盗团长间“骗身骗心”的孽缘情债,蓝发雄虫摸了摸小雌虫的脑袋,难得没怼何塞:“他说的对,呃……小孩子看这个容易长不高。”
赫伦撇撇嘴,满不在意地嘟囔着:“不就是生虫蛋吗?D62垃圾堆里可多废弃课本资料卡了,虫族基础生理课本里面还有模拟视频呢~”
骗小孩也不走点心。
野蛮生长,从没看过正经课本的何塞和白岚:……
——封建竟是我自己。
还是官方鼓励生育的文化手段都已经这么丧心病狂了?不要把“生孩子”弄成政//治正确啊!
小雌虫抓抓头发,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唐修齐的交谈。
——“……修齐阁下,您有雌君或者雌侍吗?”
——“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是我只有唯一的雌君。”
修齐阁下不是说他只有雌君吗?难道——
赫伦眼睛一亮。
——难道那只戴着银面具的雌虫就是修齐阁下的雌君?!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真相呢!
……
忽略这些小尴尬,何塞其实相当茫然,他努力回忆自己屏蔽直播信号时和唐修齐的交谈,是真没弄懂这位阁下想干什么。
——“阁下,这里的监管程序太强,通讯维持不了太久,根据所有直播窗口的信息汇总,比赛神殿一共有六层,地下两层,地上四层,水怪的活动范围是负一、负二和一层,藤蔓怪的活动范围是一二三层,最高的四层属于未开放区域,我猜测那里或许还会有一只怪物。”
——“电子眼是否有监视盲区?”
——“有。”
——“找一个最近的给我。”
然后他就指引唐修齐到了最近的盲区,为避免被监控程序察觉,听唐修齐交代完安排后就立刻断开了通讯。
而这些安排里,并不包括……在万众瞩目下和一只雌虫接吻。
唐修齐阁下,真是很有个性的一只雄虫呢,永远都猜不到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把镜头再次拉回,那个吻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画面上被“强吻”的银面具,先是一愣,继而拔刀暴起,狂劲刀风狠狠削断了一旁的石柱!
“找死!!!”
何塞:??什么,你们没有提前商量好吗?!
聚焦在这里的观众也开始兴奋了。
【哇哇哇什么情况?强取豪夺?由爱生恨?!】
【我就说810号那样的强者怎么能忍受自己被一只雌虫强吻,打起来快打起来!】
【他们不是配对的刀牌鬼牌吗?怎么开始自相残杀了?】
【他,大逃杀赛场上的绝对强者,他,被NO.1牢牢护在身后的柔弱花朵,当纯洁友谊掺杂进暧昧难言的心意,硝烟战场也开出禁忌玫瑰,是决裂?是陌路?是相拥?他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好嗑好嗑,嗑得我鬼迷日眼。】
【等等!这里是暗网大逃杀的直播吧?!这些奇怪的观众都是从哪里来的啊?】
【哟哟哟,就你了不起~你好棒棒哦~这年头谁还没个偷渡程序进暗网了。】
……
直播画面里,是真的在上演“他逃他追”。
银面具拎起长刀追着白发“雌虫”砍到神殿一层,一路上飞沙走石、残屑四溅,一直躲在后方的白发“雌虫”身形竟然格外灵活,每每都能避开长刀的落点,看着也不是很费力。
“喂,不就是亲了一下吗?都是雌虫,不至于发那么大脾气吧?”带笑的声音。
“闭嘴!!”
银面具似乎恼羞成怒,长刀飞旋砍断了一层空间的藤蔓怪,藤蔓怪吃痛,反击机制被动触发,追着那两道身影就从自己的区域跑了出来。
“啧啧啧,你看看,那些藤蔓都被你引过来了。”
“你站着别动就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白发“雌虫”侧身避开刀刃,轻盈跃上栏杆,在银面具追过来时又再度跳下,两道身影在空中重叠一瞬,他似乎还嫌“不够热闹”,指尖轻轻擦过对方腰窝,脚尖点地,背着手对栏杆上的银面具歪头一笑:
“我又不傻~”
撩完转身就跑!
银面具咬咬后槽牙,显然是被气狠了,自高处一跃而下,长刀直接劈碎了一层地板,刚好落在负一层水怪上方,负一层的水怪闻到入侵者的气味,顺着缝隙涌了上去也加入这场追击。
“呀,又来一只~”
“站住!!”
直播间里的所有观众就看着他俩一路从南砍到北,也从南“拆”到北,无差别惹怒了神殿一层所有藤蔓怪和水怪,就连在这条路线上战斗的雌虫也不得不暂停打斗避开两只恐怖的怪物,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两道上下腾飞的身影从他们眼前掠过。
同为参赛雌虫,阁下整出来的花活为何如此优秀?
……
钟沅和皮克也站在空旷地带,和身边一群“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雌虫们看着这翻天覆地的巨大动静。
皮克满脸呆滞:“怎,怎么打起来了?”
他们不是直播间的观众,自然不知道什么叫“错位”,也不知道这个“错位”给不明真相的观众们带来了多大震撼,在他们的旁观视角里,那两位就是凑近说了个悄悄话,接着突然暴起开打,路过身边时,唐修齐还压低声音悠哉提醒了一句“去空旷地带”。
钟沅默了默:“你觉得他们真的想弄死对方吗?”
“……不觉得。”
“那就是调情。”
皮克也沉默了,他觉得这个解释很有道理。
……
……
更加沉默的是格斗场导播室里的一众工作雌虫和亚雌。
说实话,这场多视角大规模的逃杀比赛在六大星系里也是头一回,为此他们做了很多应对突发情况的备用预案,但众多预案里,绝对不包括“参赛选手因感情纠葛怒拆赛场”这种“戏剧性情节”,以至于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实时检测员指了指大屏上的一个数据,小心翼翼地问:“经理,180号和810号所在的直播间已经是关注度最高的那个了,还,还要不要按照算法推流推广……”
事实证明,吃瓜看八卦才是每一个乐子灵魂的终极追求。
胖经理皱着眉,没回答,到底是眼光老辣,他缓过最初的震惊后总感觉有哪里不对,目光扫过屏幕上种种检测数据,试图找出这种“不对”的根源,忽然响起一阵惊呼,“不对”终于变成了“不安”。
“经理!1号和2号因入侵对方领地开始暴动了!”
一把推开主屏幕前的导播员,胖经理死死盯着画面上的藤蔓怪和水怪。
在原始设计里,1号藤蔓怪和2号水怪被设定为势均力敌的对手,各自占据不同的地盘,唯一有交互的一层之间也隔着远远的距离,可现在它们因为“反击机制”意外碰撞到了一起。
算法规则中,怪物的核心指令就是“清除领地内一切非我目标,清除顺序依危险程度由高到低”,如果是普通参赛雌虫的危险等级是“1”,那么怪物的危险等级就是“10”。
怪物可没有高级智能,分辨不出引发这场争斗的罪魁祸首是谁,它们只会按照指令——
优先清除危险程度高的非我目标。
胖经理眼前一黑,终于明白那两只雌虫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他们在引两只怪物相互残杀!
果不其然,因“领地被入侵”,两只怪物放弃了“弱小虫子”们开始专心和对方缠斗,巨大的水形触手和漫天藤蔓在神殿一层各处飞舞纠缠,不死不休,五米的层高对它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一层的天花板和地板被凿出无数个大洞,更多藤蔓怪和水怪感知到了“危险”,一股脑地涌向战场,整座神殿都肉眼可见地摇晃起来。
偏偏被忽视的两只“弱小虫子”还深谙“拱火精髓”,哪里不够激烈,就往哪里引战,顷刻间,整个赛场都陷入了极度混乱!
“经理!神殿二层损毁率达30%!”
“经理!负三层水怪濒临暴乱值!”
“经理……”
“经理……”
“经理,赛场崩溃值达47.9%!!”
胖经理扯着嗓子嘶吼:“把1号2号关了!快给我关了!赛场不能崩溃!!”
“不行啊经理!直播通道不知道怎么被分享出去了!大量观众涌入,180和810的关注度超出承载峰值,‘关注度’和1、2号的‘狂暴值’产生了算法冲突!”
“3号呢?!唤醒3号!!!”
操作员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赛场时间:“经,经理,第一阶段只进行了不到20星时……未达原定70星时的一半,现在唤醒3号……比赛恐怕会强制结束……”
胖经理瘫坐在地,极度的痛苦和恐惧涌了上来,他知道,这次“伟大尝试”失败了。
——“你要明白,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如果第一届能完美举行,便可以将它列为帝国常规赛事,这次的狂暴雌虫大多只在第四星系挑选,而一旦它成为帝国运转的基石,参赛者便不再限于第四星系,我们甚至可以每年从各星系偏远行星挑选狂暴雌虫,在固定的时间举办比赛,让整个帝国都见证这场盛事的延续。”
——“那些被虫神厌弃的残次品太多了,你是在为了他们发挥最后的价值而奋斗,那些盯着第一星系的目光也太多了,他们也需要更好的关注目标。”
冰冷的命令还回荡在耳边,胖经理都不敢想象那些隐在背后庞然大物们,看见赛场的混乱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什么“前所未有的比赛”,什么“毕生难忘的盛事”,全都变成了一场闹剧,一个笑话!
诚然这背后有太多原因,比如科研院的内部争斗导致许多赛场技术不成熟,比如几大幕后投资商的“指点江山”让他们新增了太多繁琐算法,比如他要接收各级指示但每一条调控方向都不一样……
可上位者们会听吗?
他们只会觉得你“不够努力”,你“能力低下”,你搞砸了这一切!!
狠狠撕扯着头发,胖经理双眼怨毒地看着中央屏幕里造成这出闹剧的两个罪魁祸首。
“唤醒3号!!”
不,还没有彻底结束!他还能翻盘!
他不允许就这样结束!
…………
……
……
“这就是你说的‘早点结束’?”避开落石,阿瑞洛斯收刀落在唐修齐身旁。
“赛场都快塌了,主办方难道还不结束?”唐修齐笑眯眯地靠在角落。
“……为什么肯定不是赛场崩塌,所有参赛者先给这地方陪葬?”
“那你又为什么如此相信我的计划?”
为什么,如此相信?
阿瑞洛斯回想起这一切的开始——
“小长官,早点结束这个比赛怎么样?”
他当然想早点结束,阿瑞洛斯决不可能在这里待够70星时,因此一开始的打算就是绝对的高调,绝对的实力碾压。战力一百的对上战力一百的叫比赛,一万对上一百就纯粹是“欺负小朋友”了,也没有任何观赏价值,他甚至都打算解决那两只怪物,这样一来主办方必然会出面调控,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现在听来,这只雄虫似乎有更好的方案,于是他问了:
“你想怎么做?”
看不见,但当温热呼吸扑来,阿瑞洛斯感觉对面这家伙应该是在笑的。
侵略感过于强烈的气息将他完全笼罩,那一瞬他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仿佛动物在面对自己的天敌时的躲避本能。
但眼前的并不是想要吃掉他的猛兽,他也……并不想逃离。
最后只感觉有温热指腹贴上嘴唇,牙关微启,他眼睫颤动,更加暧昧的气流便萦绕在鼻尖。
“大闹一场吧。”
阿瑞洛斯感觉沉沉目光扫过他的脸,他克制住自己不去猜对方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接着悠然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长官,你该来追我了~”
默契顷刻而生。
明明他们全程除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挑衅,再也没了别的交流,偏偏有种“契合”似乎烙印在灵魂之上,阿瑞洛斯能读懂对方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语气背后的含义。
一个绝妙的计划就诞生在这些微小的交流中,仿佛一支圆舞曲,呼吸慵懒如水,他们来回试探,每一步进退都恰到好处,自然而纯粹。
心湖涟漪迭起,层层波澜,泛滥出难以安放的期待和胆怯。
为什么,如此相信?
……
身旁气息似要远离,脑海一片空白,阿瑞洛斯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嗯,怎么了?”
怎么了?
——阿尔,怎么了?
指尖开始颤抖,止不住地颤抖,阿瑞洛斯忽然痛恨起现在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看不见嘴角每一个细节,什么都看不见。
眼眶也滚烫发热,热到快要落下眼泪。
“你……”
“你有……喜欢的……人吗……”
宇宙霎那间回归亘古前的安静。
不是喜欢的“雌虫”或“雄虫”,不是虫族,是一个十万年前的独特称谓,是只属于彼此的默契暗语。
——是“人”啊。
他在黑暗中,没有得到回答,但掌心紧握的力度却不肯放松半分,反而越发靠近。
十万年前,那只失去了一切的伴生雌虫在十万年后说:
“我有……一个……”
“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喜欢他给我取的名字,喜欢他一次次强调“我不是武器”,喜欢他向我描绘理想时眼里的光芒,喜欢他的一字一句。
喜欢他的微笑,喜欢他声音里每一个婉转尾调,喜欢他缠绕我发梢的手指,喜欢他抚上我侧脸的掌心。
喜欢他每一寸轮廓,喜欢他唇上温度。
喜欢,所有陪在他身边的年岁。
滴答、滴答。
终于,有什么温热液体滴落手背,穿越时间洪流和所有等待的荒芜岁月。
是万千喜欢,汇成的姓名。
“唐修齐……”
第054章 今日遇灵
“唐修齐……”
“唐修齐……”
“唐修齐!!!”
……
“唐哥, 唐哥?唐哥!!”
猛地睁开眼睛,像从一场热雾弥漫的梦中苏醒,情节模糊, 不知缘由, 唐修齐挥开在自己面前晃悠的手,掩去眼底的失神恍惚。
“干什么?”
白岚瞪大眼睛,傻白甜的气质尽显无疑:“唐哥我叫了你好几声诶,想问你这次志愿活动去不去?”
志愿活动?
唐修齐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周围的环境——
整齐课桌, 明亮窗几,黑板上是上节数学课老师留下来的公式板书, 值日生正拿着粉擦在粉笔槽边缘不停敲叩着,试图抖落上面的粉尘。有学生拎着保温杯打算去饮水机接水,还顺便帮同桌也灌了一杯, 坐在前排的女生的转过身和后排的朋友聊天, 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要对方一定去看热播剧最新一集……
是教室。
得出这个结论后唐修齐突然有一丝愣怔——我在自己学校的教室这么谨慎干什么?
他的声音毫无异样:“是周末去中心湖捡垃圾吗?”
“对,新出的,生委让我来问问你, 你要去的话她就把你名字也一起加上。”
“志愿活动”是市一中的固定教育课程, 学校和市青协合作,会不定期发布一些活动报名, 比如“养老院拜访老人”“城中村辅导小朋友写作业”,教务处要求每个学生每一学期都必须参加几次,唐修齐基本都去, 这次自然一样。
得到了肯定回答,白岚没忙着离开, 从口袋里翻出了一条巧克力放在唐修齐桌面朝他好一阵挤眉弄眼:“生委给的~”
唐修齐失笑:“谢谢了,帮我还给她吧, 就说我不喜欢吃甜的。”
少年眉眼弯弯,坐在窗边,春日午后的清浅阳光照亮发丝,给他的轮廓渲染出一圈朦胧梦幻的光晕,就连拒绝的话,用的也是温温和和的调子。
清楚唐修齐的性格,白岚还是把巧克力拿回去了:“好吧。”抬头一看他唐哥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脑袋上,傻白甜抓了抓黑发,晕乎乎地问,“怎么了,我头上有东西吗?”
唐修齐的语气难得有些迟疑:“你有没有考虑,把这玩意染成蓝的。”
“?”
高中生不能染发啊!
……
……
奇怪,但说不出哪里奇怪。
唐修齐托腮看着窗外,假如有人此刻能看见他的眼神,一定会感到些许违和。
那目光太沉静,不是说高中生就不能有安静性子,但这个年纪的少年们还是阅历偏少,不管如何眼底都盈着一片清澈,那双黑眸也是清亮温润的,却更像是看透世事后的圆滑不世故,沉淀出草木皆悯的心。
窗外的草木也很好,高大的树兀自生长着,送来一春绿意,而作为背景画布的天空仿佛是云上小神仙波下的一桶蓝漆,蓝得浓郁明艳,却也过于浓郁。
简直,不似真实。
风吹动,吹响一树“沙沙”还往课桌上送来一只黑色小虫,唐修齐垂眸看着这只小虫。
——他不喜欢虫子。
枫市夏季闷热,整个人就像被塞进一层水膜,虫兽和那些绿植一起疯长,热气里本就被聒噪虫鸣惹出燥意的心,在看见桌案前不知从哪里飞进来的小虫子时更多了几分烦厌。
最严重的时候,他偶尔抬头看见卧室纱窗外趴着虫子,都会拿出杀虫剂扫射一番或者直接冷脸拉上窗帘。
课桌上米粒似的小虫还在爬行,笔袋变做高墙,课本成了山脉,它靠近一步,似乎是被眼前“数学”两个所散发的恐怖气息震慑到了,未经知识污染过的脑子下意识做出决断,竟然绕开了写满公式笔记的课本。
数学恐怖如斯。
唐修齐哼笑一声,没像往常那样挥开这只小虫,撇过目光无视了它,不一会儿,它就不见了。
或许是被风吹走了吧。
……
……
“唐同学,可以请教一下上节课老师的留堂问题吗?”
“唐哥!出来打球啊!”
“班长,老师叫你去办公室帮忙改卷子。”
“唐修齐同学!我,我……我喜,喜欢……”
……
唐修齐的课余时间总是“被迫充实”。
拥有一副过人皮相,且成绩性格都好到极点的少年或许不是青春小说的男主角,但绝对是所有角色青春记忆里最明亮动人的“白月光”。
“那个总考第一长得又帅的大学霸脾气很好”,这是学生们公认的观点,不管是谁,和唐修齐相处起来都非常舒服,他们也基于这个事实,倒推出“脾气很好”的前提。
但天真单纯的祖国花朵们还未接受过现实的毒打,并不知道,当你和某个人相处得极为愉快舒适时,很有可能是对方足够成熟强大,所以能向下对你进行包容。
——并不是你们看到了一样的风景。
又拒绝了一封情书,他回绝得果断,从不给人多余幻想,但今天难得没有把这件事立刻抛之脑后,而是思考起了那个粉红色的信封,或者说,里面装着的“情绪”。
人的“喜欢”,科学一点解释,不过是多巴胺分泌出的情欲影响。如果将大脑比作一台紧密运作的仪器,这种存在于下丘脑和脑垂体腺中的神经递质传递了“兴奋”和“开心”的信息,并同时促进血管扩张和心率加速,从而令人产生一种“怦然心动”的错觉。
偏偏就是这种“错觉”,让无数男男女女深陷于一个叫“爱情”的谎言。
但或许人类就是善于“自欺欺人”的动物。
……
放学回家,走过铺满黄昏的小巷,他是几年前搬到这片新建成的高档小区,小区对面却是老旧破落的筒子楼,城市寸土寸金,房地产商们又在不停搞开发建新楼,因此常常出现这种隔着一条街道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情况。
唐修齐刷门禁卡进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他回头看了看,对面筒子楼下的小卖部里窜出一个瘦小狼狈的小男孩,戴着红帽子的售货员追到门口叉腰大骂:“滚!天天躲在这里,谁知道你是不是来偷东西!”
一只拖鞋像弃尸一样躺在路面,也许是那个男孩不小心跑掉的。
唐修齐只停留一眼便收回目光走进了小区。
“我回来了——”开门后他顿了顿,微妙卡在了那个将要说出口的那个称呼上。
“妈?”
无人应答,屋内也没有开灯,唐修齐挑了挑眉,按下门口的开关。
“Surprise!”
一声欢呼,金色的小亮片和彩带从天而降,唐修齐及时闭眼避免这种装饰性的小碎屑沾进眼里。
“生日快乐!祝贺我们唐唐今天满十八岁!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谢谢妈妈。”
他淡定弯腰换上拖鞋,捻走脸上的彩带,并没有对“唐唐”这个略显软萌的小名表达什么抗议,放下书包,看看满地五颜六色的小亮片:“这些放着待会我来收拾就好。”
“唐唐真懂事!真是妈妈的小宝贝!”女人捂住心口,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女人很美,不是简单的漂亮,而是不管谁看了都会选用“美丽”这个更为厚重正式的形容,岁月仿佛格外偏爱于她,因此快四十岁的年纪做出这种小女孩的可爱动作也丝毫不显违和。
“快来吃饭吧!今天做了我们唐唐最喜欢的糖醋鱼哦!”
开了灯,温暖柔和的灯光便塞满整个客厅,房子不算大,但很温馨精致,不管是沾有皂香的碎花窗帘还是餐桌别具田园风情的桌布,都能看出这个家的主人花了很多心思打理。
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面,掀开带着蕾丝花边的菜罩子,香气就丝丝飘了出来。女人今天还化了个淡妆,换上了她那条最漂亮的红裙子,坐在餐桌前,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唐修齐只感觉这条裙子旋舞飞动之时会更像一朵绽放的花。
或者火焰。
洗了洗手,他坐在女人的对面,用餐动作自带一股从容,慢条斯理地,也难以从脸上的表情看出合不合胃口。
女人托着下巴,忽然很用力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唐修齐放下筷子看着她。
她嘟着嘴,又是很夸张地叹气:“唉,我们唐唐是很懂事啦~可就是太安静内向了点,从小到大都是这幅乖乖仔的模样,我其实也想成为那种和孩子做朋友可以一起愉快玩耍的妈妈呢。”
唐修齐:……
这个形容槽点太多,以至于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
他试着回想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但或许是时间久远,那些画面都已模糊不清,最后也没能回忆起什么特殊情节。
可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无语,女人又捂着心口露出了“极度受伤”的神情。
唐修齐无奈安慰到:“你现在就很好了。”
他也不需要什么“愉快玩耍”。
“想和孩子成为朋友”的漂亮妈妈瞬间被哄好,开开心心地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蛋糕,点燃上面造型为数字“18”的彩色蜡烛。
“仪式感还是要有的,快!许个愿!”
柔和烛火映照着女人脸上灿烂的笑容,也映在她的瞳孔中,像两颗跳舞的小星星。
唐修齐看了看眼前的蛋糕,精致的奶油花边,鲜嫩可口的红色樱桃,还有上面象征十八岁的蜡烛,人类总是很擅长将“幸福圆满”此类主观概念用这些东西具象化出来。
他忽然抬头,盯着满脸笑意的人,问:“妈妈,你幸福吗?”
她嫣然一笑,对这个问题回答得毫不犹豫:“有我最亲爱的唐唐宝贝在,妈妈当然很幸福啊!”
于是便没有再问了,垂眸靠近那两道跃动的火焰,唐修齐没什么意味地勾了勾嘴角:
“那我希望你永远幸福。”
呼——
他吹灭了蜡烛。
至少在此刻,永远幸福。
…………
……
……
*
周五下了雨,周末天气却不错,和风阵阵,水波温柔,泥土浸着雨水的芬芳,被在树下玩闹的孩子一脚踩过,笑声惊动了绿叶上的积水,滴答落在脖子上,惊得小孩滋哇怪叫起来。
学生和志愿者们来的很早,中心湖的早晨雾蒙蒙的,隐隐透着几分神秘。唐修齐领了工具就去自己分配到的区域打扫了,清洁工作并不繁重,更像是某种休闲游玩,他戴着手套,偶尔看见一个塑料瓶子便用钳子弯腰捡起装进编织袋里,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我刚才还看见他在这里呢。”
“要不,算了吧……”
“别呀,你不就是想告白才参加这次志愿活动的吗?反正唐大学霸人那么好,就算拒绝了也不会四处宣扬……”
并非有意偷听,实在是这段对话就发生在和他一树之隔的地方,唐修齐放轻脚步,打算换个人少的区域避到活动结束。
……
中心湖是市民经常散步旅游的地方,作为城市名片,周边绿化做的相当不错,离了湖泊,便是一片葱郁茂密的森林。
清晨静谧,万物未醒,唐修齐踩着湿润松软的泥土一路向里走去,呼吸里都是清洌的凉意,一时之间,这里只剩下他拨开灌木丛的窸窣声。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重物落到树叶堆上的清脆响动,他脚步微顿,朝那个方向慢慢走去。
泥土下的虫蛇?出来觅食的小动物?还是来玩捉迷藏的小孩?
绿色掩在雾气之后,游雾浮动,绿也浮动,蔓延出去像海浪一样层层起伏,唐修齐穿过眼前的雾,来到那棵发出响声的树下。
他认不出那是棵什么品种的树,只能看到树下堆积的叶子呈现深浅不一的绿,青苔自树脚缓缓爬上,是岁月经过的证明。
本来只有青绿天地中,忽然落下一泓月光。
入目是暖玉一样光滑瓷白的后背,白得晃眼,蝴蝶骨如山峦般起伏,仿佛下一秒真的能从那里长出一对翅膀,银发倾泻而下落在浅浅腰窝,散发出淡淡莹光,跪坐在地上的人听到脚步,转过身来,抬起一双宛如白鸽泣血的红眸懵懵懂懂地望着他。
望着他。
唐修齐有片刻失神,或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纯粹的红,和这样冷冽的白。
细细密密的绿,湿湿漉漉的眼,在这个春日迟倦的早晨,风起,雾散。
今日遇灵。
……
思绪收拢,视线下移,是淡色的唇,还有若隐若现的舌,初晨凉意落在皮肤上,引得微微颤抖,不晓人事的精灵朝他伸出一截细瘦的手腕,柔软腹部随着呼吸低缓起伏,两点落在白玉上的艳色朱砂晃了晃——
唐修齐额角一阵抽痛。
卧槽,这家伙怎么不穿衣服?!!
第055章 巫山月夜
眼前的灵似乎不会说话, 也没搞懂眼下状况,起身跌跌撞撞地就要朝黑发少年这边扑来,唐修齐下意识接住了他, 掌心贴上冰凉肌肤, 有些微妙的尴尬。
他倒是礼貌克制地移开目光没有乱看,银发的灵却没那么多顾忌,触碰到了热源就使出浑身力气往上贴,两截粉藕似的胳膊搂上少年的脖子, 扯得唐修齐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就与他一起跌进了身后的落叶堆里, 无数落叶在他们身边纷纷扬起又翩翩落下,像一个梦境,给他们染上一整个春天的气息。
缠绵悱恻, 青绿漫天。
“诶, 等等——”
话没说完,银发的灵就又跟树袋熊似地继续缠了上来,这家伙还似乎还嫌不够紧密, 又往上蹭了蹭, 仿佛夜里取暖的小动物,黑发少年闷哼一声, 还没来得及拉开,前方突然传来外人的脚步声。
眸光骤然一沉,来不及想太多, 唐修齐手臂腰腹同时发力,抱着怀里银发的灵朝旁边的灌木丛里侧身就是一滚——
万籁俱静。
“刚刚好像看见那边有人……”
“看错了吧, 哪有学生会跑这么远的地方来,行了回去吧, 活动都快结束了。”
交谈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连飞舞的绿叶也归于平静,太阳升起,万物安睡时分过去,森林里的小动物们也开始苏醒出来觅食,一只栗色的小松鼠晃着毛茸茸的尾巴沿着树干爬下,它打算去昨天找藏在灌木丛中的松果,小小的爪子扒开茂密的灌木,探着脑袋,突然对上一个黑发人类头顶的发旋。
小松鼠歪着头,不明白这个人类为什么要趴在地上,还压住了它的松果,倏然少年抬起了头,那双黑眸沉沉的,透着震心慑魄的侵略与占有,像浓雾云层后朝人间缓缓睁开怪诞之瞳的旧日传说,所有直视目光的生物都将陷入地狱般的癫狂。
小松鼠瞬间炸了毛,飞快跑掉了,没有看到少年身下还有一只被他完完全全挡住的灵,几缕迤逦银发从身侧散落出来,像流淌的月光。
怀里的身体柔软细腻,每一寸轮廓仿佛都为接纳他而生,落在耳畔的呼吸轻柔依恋,吹来春和绿的清甜气息。
唐修齐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像聊斋话本里的“书生”,上京赶考时遇上来勾引他的“妖精”,偏偏有些“妖精”懵懵懂懂的,一切都出于本能。
支起手臂,他低头看着将脸死死埋在自己颈窝的家伙,语气有些无奈:“可以先放开我吗?”
闻声,银发的灵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把自己从唐修齐身上撕了下来,冷风吹过,他下意识抖了抖,黑发少年指尖一顿,皱眉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住了白到发光的肌肤。
灵有些好奇地扯扯外套的袖子,又送到鼻尖嗅了嗅,像是很喜欢上面的皂香,他缩成一团紧紧裹住了外套,连下半张脸都埋进里面,只露出一双红眸朝少年摇头晃脑地笑了笑。
怎么傻不拉叽的。
唐修齐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替对方摘掉了银发上沾染的树叶:“会说话吗?”
灵立刻抬起头,张大嘴巴整张脸都在用力,可也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气音,最后悲伤接受这个事实,垂头丧气地低下了脑袋。
“不会说话也没事,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就行,”那张脸上的表情太郁闷,唐修齐有些恶趣味地揉乱一头银发,笑眯眯地下了决定,“那么,就叫你小哑巴了。”
当然,小哑巴没有拒绝的权利。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唐修齐看看还坐在地上研究外套的银发小哑巴,微微犯了难——他该怎么把这家伙带走?别说这家伙没穿衣服了,就这非人的银发和一双红眸,带出去他今天就得上同城热搜。
从始至终,他没想过除了“带走他”的其他选择。
正思索着解决方案,忽然狂风乍起,唐修齐眯眼挡住卷来的风沙,风停之后,面前就是市青协这次活动的负责人。
“唐同学,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走吧,我们要清点人数了。”
唐修齐不懂声色地朝地面看了看,那只银发的灵连同他的外套果然都不见了。
像是一场被惊扰后陡然清醒的幻梦。
他顿了顿:“好的,走吧。”
黑发少年走过负责人的身边,没有再多说什么,还是那副温和的笑意,负责人却下意识搓了搓胳膊上窜起的鸡皮疙瘩。
怎么忽然感觉有点冷?
……
银发红眸,在春日遇见又不见的灵,仿佛真的只是春日小憩时的一次遐想,除了那件一起消失的外套,再也没有能证明这件事真实发生过的痕迹,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长袖变做短袖,看到衣服变了,就知道季节也变了,但唐修齐的生活却并没有任何改变,或者说本就处在最完美的状态,并不需要改变。
在学校,他是最受欢迎的学生,老师信任同学崇拜,收着不间断的情书,考着不间断的满分;在小区,他是深受邻居喜爱的好孩子,开早餐店的叔叔会给他的面碗多加一块牛肉,卖零食的阿姨也会时不时塞给他一颗糖果;在家里,母亲更是给了他最大的关怀与爱,早晨帮他收拾好书包,晚上回家有香喷喷的饭菜,更有每天都要郑重强调一次的告白——
“妈妈爱你。”
对这些,唐修齐都是一如既往地淡然,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不喜欢。
就连精密运转的仪器都偶有误差,他却比程序还要精准,没有丝毫不耐,完美配合着这完美的生活,只是当所有聚焦在身上的目光,包括那隐在关注下的窥伺退去的片刻,他会托着下巴浅浅微笑。
眼底闪过讥讽。
就……只是这样吗?
……
……
“唐唐,你怎么把这件外套翻出来了啊?是最近感觉冷了吗?要不要给你房里多加一床被子啊?”
放学回家,看着女人手里拿着的外套,从来完美平静的黑眸动了动,但速度极快,谁也察觉不了。
唐修齐语气自然地接了下去:“哦,早上有点冷就翻出来了,不用加被子了。”
“好吧,”女人点点头,“那我一起丢进洗衣机啰~”
顺势从女人怀里拿过外套,少年笑了下:“没事,也不是很脏,我再穿两天吧。”
说罢又从容应对了女人的日常关怀,从始至终都没再让她碰过那件外套。
放下书包,将衣服挂在胳膊间,唐修齐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没有开灯,屋内一片黑暗,残留着暖烘烘的温度,只是这片沉寂的温暖里,似乎多出了一股别样的气息。
唐修齐关上了门,落锁转身,一阵春风突然撞进怀抱,他一手稳稳搂住劲瘦光滑的腰肢,另一只手摸索到了墙上的开关。
啪——
昏黄的暖色灯光泼洒在如水银发上,潋滟一谭月色。
银发的小哑巴似乎因重逢这件事十分开心,搂在少年身上不停蹭来蹭去,是非常直白的,类似于小动物表达喜爱的方式。
唐修齐没有推开他,单手托住缠在腰间的双腿,不至于让这不停做怪的家伙掉下去,他放下外套,抱着小哑巴朝床边走去。
“去哪了?”
俯身把人放在床上,少年的目光沉沉覆来,看到银发铺洒了大半张床铺。
小哑巴不会说话,双手胡乱比划着什么,喉咙里也只能发出“呃呃啊啊”的短促音节,那双红眸有些难过,气呼呼地鼓着脸颊,但沉默着沉默又发现压在自己上方的少年似乎并不急着寻求一个答案,黑色的瞳,装着温柔的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夏夜闷热,相贴的肌肤好似一捧干柴,稍微摩擦就溅出火星烧起旺盛的火,在那含笑目光的注视下,银发的灵渐渐痴了,傻了,身体里也好似装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热气,后背悄悄出了一层薄汗。
点起这团火的人还“无知无觉”,指尖撩开额头汗湿的发丝,笑得“无辜”,问:“很热吗?怎么出了那么多汗啊?”
揪住肩头布料的手紧了紧,手肘也下意识往被褥间蹭了蹭。
小哑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觉剧烈跳动的心脏快要穿出胸膛,要完完全全剖开在面前的目光下,让少年看看,里面装着的都是他,都是他,所有思念和幻想都只为那一个灵魂,义无反顾。
误入人间的灵没有记忆,甚至脑中一片混沌,连自我的意识都模糊不清,可唯独在见到那双黑眸时,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每一处神经都在叫嚣着“靠近”,仿佛一种刻在基因上的本能,只要这份气息出现在能感知到的范围内,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向其奔去献上所有。
绝对臣服,绝对信仰。
他张着唇,洁白的齿下掩着若隐若现的舌尖,像一朵花,或者一块可口的小点心,而现在,这块小点心主动凑了上来,有些急切地贴上同样温热的唇。
亲也亲的毫无章法,只知道热情触碰、触碰、触碰,急促喘息着,青涩又好笑。
唐修齐也确实是笑了,胸膛里一阵嗡响,轻轻握上,将银发的灵推进了柔软床榻,看着那茫然急切的表情,俯身亲了下来。
温热呼吸缠绵在一起,仿佛在用唇来探究彼此的模样,压过唇纹、唇峰,互换着湿暖吐息,舌尖撬开牙关舔舐过舌尖时,仿佛窜起一股电流,小哑巴呜咽一声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却被不容拒绝的手掌掐住了下颚,被迫接受更多的侵占,直到快要窒息受不住,开始红着脸“呃呃啊啊”。
分开一丝距离,拇指抚过红肿的唇,唐修齐的目光比夜色还深,他看着他少年模样的灵,他的“小哑巴”。
他的,阿尔。
掌下的灵很瘦,却不是那种娇养或者幼态的瘦,每一寸肌肤都隐藏着蓬勃的力量,但被他抱在怀中握住手腕时,腰和胳膊又呈现出一种仿佛能轻易折断的凌虐感。
真的……久违的模样。
曾经他们都是少年模样时,对彼此都是着最纯粹的同伴心思,那时相依相偎,逃亡的寒风夜里也不是没有过肌肤紧贴,可如今用另一种目光看待,并将其拥入怀中,只能说,心理上的愉悦远远大于生理的快感。
唐修齐从口袋翻出一粒糖果,拆开玻璃纸,将桃子味的糖塞入小哑巴口中,指尖却没有退出,压着那截舌尖,让对方因为口中异物不停做出吞咽的动作,透明涎液和融化的糖浆顺着侧脸濡湿手指也沾上床榻,眼角也红得可怜又可爱。
全然乱七八糟。
“好吃吗?”他笑着问。
小哑巴摇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黑发少年抽出湿漉漉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捏着对方下巴往上抬,在红成樱桃色的的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
“啊!”银发小哑巴含糊着发出一声吃痛哑叫,却被压制着,只能带着哭腔地“呃啊”。
唐修齐贴在他的耳边,声音似乎要从耳孔一路钻进灵魂。
“记住了,下次,可不要随便在我面前消失了。”
不然被我抓住的话,你可就逃不了了。
……
夜深时分,墨色翻滚,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将冷白清辉洒向被窗帘遮盖的窗户,忽然窗帘似乎被紧扯揉皱了,张开一条浅浅的缝,引月色悄悄入户。
修长手指自后方覆上紧拽着窗帘的拳头,掰开五指,深深扣进指缝。
有人在笑,咬上后颈,低哑地笑:
“小哑巴,月亮在看你呢。”
红眸里的大雾凝聚成水,云雨骤来,无声喘息长过月夜。
巫山倾倒。
……
……
凌晨四点,唐修齐出来喝水,他换了一件更加宽松的衬衫,原来的那件沾了不少液体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他倒了杯冰水,喉结滚动,一抹暧昧红痕自其下钻入衣领,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异样,还是那副从容淡然的姿态,仿佛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夜晚。
放下杯子,他转身——
对上女人面无表情的脸。
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美丽的母亲站在儿子身后,凌晨昏暗的光让一切都笼上一层惨淡死败之气,轮廓也变得尖锐无比。
女人血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透着一股神经质:“唐唐,妈妈听见你房间里好像有些吵……你是带了什么东西回家吗……”
房间里的隔音很好,如果要从一个房间听到另一个房间的动静,怕不是将耳朵紧紧贴着墙壁,四肢也像蜘蛛一样攀附在墙上。
唐修齐将杯子放回桌面,指尖轻轻一推,玻璃杯流畅滑回原位。
他歪着头笑了笑:“没有哦。”
“什么都没有哦。”
女人还在盯着他,好几分钟都没有再眨过眼,许是太过用力,左眼眼球“骨碌”一声滚到了地板上。
她似乎醒了过来,又露出和平时一模一样的温柔笑意,只可惜流着血的空洞眼眶破坏了这份温柔。
“没有就好……入夏了,虫子啊蛇啊什么都多起来了,唐唐要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定要告诉妈妈啊……”
说完,女人就准备离开了。
“等等。”唐修齐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那个美丽的脑袋向后扭转了一百八十度,怨毒地看着停留在原地的黑发少年,偏偏语气还是那么亲切:“还有什么事吗,唐唐?”
唐修齐弯腰捡起来脚边那颗血淋淋的眼球,笑着递还给了女人:“你的东西掉了。”
“妈妈。”
第056章 异变横生
将凌乱的银发脑袋从被窝里薅出来, 唐修齐从衣柜翻出一件宽松的T恤给他套上,盖住了满身的红痕。
小哑巴晕晕乎乎的,让举手就举手, 让抬脚就抬脚, 似乎还没有从失控的快感中脱离出来,哭着哼哼了一晚上,所有感官都不由自己控制,现在稍微碰一下都抖得不行。
大了一号的T恤下摆在他腰腹间堆堆叠叠, 棉质的运动短裤里也空荡荡地晃着两条打颤的腿,很好诠释了什么叫“男友衬衫”, 一双湿漉漉的红眸茫然迷离。
唐修齐看着,摸出犄角旮旯里的良心,短暂地生出一点点“罪恶感”——这年龄确实缩水得有点厉害, 搞得他就跟欺负小孩似的。
当然, 小孩的耐力也不太好,更完全招架不住早就跟自己睡过一辈子的恶趣味“大人”。
“耐力不好”的“小孩”茫然地捂着肚子,又回忆起了昨夜坐在上面的姿势, 即便及时清理干净了, 腹部里的异物感还是格外强烈。他气呼呼地鼓着脸,牵过头顶替他打理银发的手, 又委屈巴巴地塞进衣服里贴住自己柔软的腹部,完全忘了这只手也逼出过他不少眼泪。
——爱哭会撒娇这点倒是没忘。
唐修齐颇为好笑地替他揉了揉:“很涨吗?”
银发脑袋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黑发少年忽然勾起嘴角,指腹用力刮过腹下还未淡去的银色虫纹, 抽出手掌在眼前瞬间爆红的脸上掐了掐:“涨就对了,叫你不穿衣服就出来乱晃。”
小哑巴还来不及反驳抗议, 额头又被弹了弹,他下意识瞪大眼睛捂着脑门。
“好了, 我得去‘上学’了,”唐修齐将散落的银发替他别至耳后,起身叮嘱到,“乖乖待着,等我回来。”
这出戏,也快演完了。
……
走出房门,是女人准备好的早餐还有她温柔的笑脸,掉落的左眼眼球还好好待在原位,地板上的血迹也消失不见,昨晚的发生一切仿佛都是幻觉。
“唐唐今天起晚了呢~”
“嗯,”唐修齐慢条斯理地解决掉三明治,“偶尔也想偷个懒。”
女人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的模样和少年如出一辙:“没事啊~要是觉得学习累了,请个假在家休息一天也是可以的,反正我们唐唐成绩那么好,高考肯定不用担心的!妈妈相信你哦。”
“谢谢。”
临离家时,女人站在玄关门口将书包递了过来,温柔说出今日份表白:
“妈妈爱你。”
唐修齐接过书包,只是笑了笑,看了那美丽温柔的女人最后一眼,便转身消失在楼道拐角。
至始至终,都没有应和那双眼里的期待,说出她想听的那句“我也爱你”。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女人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她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完美进行着今日的家务工作,洗衣、扫地、打理花朵、整理杂物、采购食材……做完所有世俗上对一个“家庭主妇”的“要求标准”后才坐到沙发前打开电视,无信号的雪花屏播放着刺耳的杂音,闪烁灯光打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仿佛精雕细琢的木偶。
她就这么一直坐着,直到时钟刚好跳过中午十二点,便起身去厨房做了一顿香气扑鼻的午餐,然后停在了自己儿子的房间门口。
叩、叩、叩,扬起微笑,隔着同样的间隔敲了三下。
“小同学,要出来吃点午餐吗?唐唐跟我说了要照顾好你哦~”
无人应答。
她又压了压门把手,才发现房门从里面被反锁上了,于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简直要咧到耳后,接着再次敲起了门,一声声一声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用力。
叩叩叩!叩叩叩!
“小同学,出来吃点东西吧!唐唐告诉我了,你要吃东西才行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小同学!出来啊!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给阿姨开门快出来啊!小同学!别不说话啊!!!”她一头撞上了房门!满脸扭曲狰狞,“贱人!你要带走我儿子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孩子!!你休想!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女人佝偻着背,不停在门前走来走去,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咕噜,连手指甲都被狠狠咬掉。
“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她念叨着走远了。
房间里,银发的灵躲在床底,眼神狠戾地盯着大门,身体微微支起,是一个高度戒备可以随时攻击的姿势。
砰!
一把红色的消防斧狠狠劈上房门,仅仅一击,斧刃就已经穿破木门凿了进来!门后的女人双手握住斧头柄,拔出嵌入的斧头一次又一次地劈砍过去!
砰!
“小同学——出来啊——阿姨在这里——”
砰!砰!砰!
“你出来啊——别想带走我儿子!!!”
门上被砍出一个脑袋大的破洞,女人把脸凑过去,怨毒目光扫视着房间内部,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阿姨来了……”
砰!!!
木门终于不堪重负“轰”地一声倒下,女人拖着消防斧一步步闯入,斧刃擦过地板,拉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让我看看,你这只可爱的小虫子躲在哪儿呢……”
屏住呼吸,银发小哑巴缓缓攥紧了拳头,床榻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只能看见一双可爱的小熊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咧嘴大笑的小熊拉开了衣柜,斧子砍过布料,发出阵阵纤维撕裂的牙酸声,小熊走过了书桌,木屑飞扬,书桌下的抽屉被全部砍碎,最终,它停在了床前,咧开大笑的嘴巴,正对着床底警惕的红眸。
霎那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或许只过去了一分钟,或许过去了一小时。
连卧在地面的手臂都有些酸痛,一双怨毒的眼睛忽然弯腰看向床底!
就是现在!
银发的灵猛地窜了出去,一个肘击狠狠打歪女人的下颚,还残留指印红痕的手腕捏住女人紧握斧头的胳膊,用力扭转掰折,在一声惨叫中迅速夺过消防斧,回身急速横劈——
噗!
女人狰狞的头颅掉落床榻,一道血柱直直喷溅上天花板!
小哑巴立即前扑躲开,后背着地又迅速起身,及腰银发没有沾染上一滴鲜血。他随意挥了挥了手上的斧头,“砰”地一声甩开嵌进门框,迅速跑出了这间屋子。
果不其然,被砍掉脑袋的女人身躯一阵抽搐,四肢像蜘蛛一样反折着地,又诡异弹起,拎起脑袋按在脖子断口处,一摇一晃地追了上去。
异变就此发生。
原本崭新明亮的小区楼房眨眼就变得破旧不堪,阴冷的雾气弥漫上来,暗灰色的楼道里满是肮脏污水和陈年青苔,断裂的水管滴着红色锈水,斑驳墙砖上随处可见不明的黑色污渍。
小哑巴跑过黑黝黝的走廊,直接无视了挂满蜘蛛网的电梯,即将踏入下层楼梯时,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窥伺——
仿佛某种黑色的怪物正在底下游动着,像布满死鱼和水蛭的沼泽,它有着脓疮一样的眼球,布满了整个身躯,每一只眼球里都游动着无数血红小点,那是它的瞳,也是它的卵,每一只都倒映着无尽的癫狂。
没有多犹豫一刻,银发甩出一道绚烂的痕迹,他转身向上跑去。
直到跑上了天台楼顶,才看清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满天浓雾盖住了一栋栋高楼大厦,原本繁华喧闹的城市已是一片寂静萧条,风里透着浓重的腥味,像是堆积了成山的尸骸,太阳也黯淡而无力,一个眨眼就被无数狰狞巨大的触手拖进深渊,升起一轮血红月亮。
长长银发遮住了小哑巴大半背影,在腥涩的风里,犹如雾都梦境里飘飞的雪绒,身后追击的脚步声越发靠近。
倒不是打不过身后追击的“女人”,只是直觉告诉他打倒并不代表着“结束”,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似乎没有“结束的权力”。
所以,要怎么破局?
看了看楼底,忽然想起了清晨唐修齐离开前的叮嘱——
“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银发红眸的灵勾起一抹笑,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
……
“起雾了啊……”
黑色水笔在手指间流畅游弋,唐修齐托腮看了看窗外雾蒙蒙的世界,手腕一动,水笔高高抛起,落下时又被精准接住“啪”地一声拍回桌面。
黑发少年慢慢看过这一教室的同学,其实都是熟悉的脸,有他第一世地球上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弟、他那一群来争夺家产的表亲,有第二世虫族十万年前的雌虫雄虫下属,也有第三世的白岚、何塞、米里安、皮克、钟沅……
这些脸都出自他的记忆,以此为范本,所以才格外生动熟悉。
但一个独立的灵魂总是多面多样的,他记忆中的,也不过是主观意识投射出的形象。
仿得了皮囊,仿不了细节。
台上的老师还在解读诗歌——是老布克的脸——唐修齐缓缓站了起来。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转过脑袋,仿佛安装了精敏雷达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唇一张一合,无数道音色各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震出诡异回音:
“你要去哪?”
你、要、去、哪。
唐修齐笑了笑:“诸位,还能见到的,我们现实里再来打招呼好了。”
说罢一手撑住窗台,翻身从七楼教室直直跳了下去!
……
……
飓风自身侧卷过,卷起纷飞的银发,灌进空荡荡的衣物,在女人追上天台的那一刻,他仅仅回头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从天台上跳了下去!
地心引力不断拖拽着身体,一层层高楼在迅速远去,四肢也变得沉重而轻盈,然而他的表情却没有半分恐惧,直到一阵更为强烈的清风兀地刮起,无形触角缠上腰间,将他拉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那道修长身影挡住微弱天光,大雾散去,黑眸低垂,掩映着浩瀚宇宙。
黑与白的发丝在空中重叠纠缠,流光璀璨。
宛若一场共舞。
精神触角将他们稳稳送到另一栋高楼楼顶,自少年落下的那一刻,脚下这栋楼里就发出一声尖锐悲鸣,那种诡异的窥伺感瞬间消失。
唐修齐低头看了看怀里那双亮晶晶的红眸,轻笑一声:“真聪明。”
银发小哑巴高兴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对面天台上,女人四肢扭曲,脖子上的鲜血早已将一身白裙染红,她披头散发,不停地朝这边狰狞嘶吼:“唐唐!回来!!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妈妈?!回来!!!”
只朝她淡淡看了一眼,唐修齐勾着唇,语气说不出是无辜还是嘲讽:
“妈妈,你忘了吗?是你先离开我的。”
那状若疯癫的怪物忽然一愣,尖啸一声竟然原地炸开了,然而它声声呼喊的少年却再也没有理会一眼,凌厉目光直直看向天空翻滚的黑色云层:“都到这一步了,还不打算出来吗?”
话音刚落,云层涌动,那红色血月晃了晃,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红月,而是一只巨大的猩红瞳孔,所有窥伺,都来自天空上的这只“眼睛”。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是幻境?”嘶哑难听的声音自虚空里响起,那只猩红眼瞳也死死盯住了底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什么时候啊,”唐修齐眉眼弯弯,“大概是,刚进来就发现了吧。”
整片天空的黑云瞬间剧烈震动,显然,那背后的存在已经快被气疯了。
啧啧啧,脾气真差。
第057章 虚假幻境
时间回溯大法启动。
格斗赛神殿中, 在精神力的感官加持下,唐修齐比谁都先察觉到了最高层那第三只怪物的苏醒,不似水怪或者藤蔓怪这样的实体怪物, 第三只怪物更类似于某种电信号, 或者说以电信号的方式流动在神殿内。
唐修齐猜测,它运行规则就是以被困者的记忆为数据库,建立最真实的拟合幻境,同时封闭被困者原有的记忆, 便可以在理论层面上永远封禁住一个意识体。
但很不巧,唐修齐刚好克这个算法。
他活了三辈子, 记忆片段实在太多,完全超出了这只怪物的运载容量,所以这玩意就把三世各种元素杂糅在一起, 炖成一份“大锅烩”, 但也是因为他的意识体过于庞大,才会在一开始把自己困住。
——毕竟这怪物所有编造幻境的“素材”都来源于唐修齐本身的记忆库,这就相当于拿自己最强的盾挡住了自己最强的矛。
因此略显凡尔赛地说, 这怪物其实没啥用, 真正困住唐修齐的是他自己,哎呀, 太强原来也是件很烦恼的事呢~
……
……
万物都是虚幻梦境,困住他一个真实,可当这个封闭梦之盒子里多出了另一个真实意识体, 程序就开始报错,反映出来的结果便是世界体系发生震荡。
唐修齐不知道阿瑞洛斯是怎么进入自己这个幻境世界——或许是因为那份“伴生关系”的牵引——但在他见到银发红眸的灵时, 这个本就快被突破的虚假世界便彻底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不过唐修齐伪装得非常好, 将“自我怀疑”这个更大的漏洞完美隐藏了,所以那只怪物经过优先级的判定,脑残地将银发雌虫列为“高危”,决定先清除这个意外闯入的BUG。
唐修齐是这个世界的主体,他越是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假的”,这个世界就崩坏得越发厉害,以至于现在到处充斥着类似克苏鲁的怪诞扭曲气息,这也证明幻境程序就在崩溃的边缘,怪物再也无力维持正常的秩序。
明白了唐修齐是故意逼它的本体现身,那道嘶哑的声音越发愤怒,猩红瞳孔盯着少年怀里银发的灵,语气极为恶意:“你把他留下作为诱饵,看来他对你也没那么重要啊。”
原本开开心心窝在怀里的小哑巴闻声立刻扭头朝那只“眼睛”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我们的事,要你这个丑八怪来管?
唐修齐没忍住笑出声来:“就算是诱饵,可你好像也没有抓住他啊?”
嘲讽拉满。
三号怪物:……
焯!
莫名有种打斗地主时被对方出了一对gay子炸翻的憋屈感。
最讨厌南通了,在单身怪物面前秀恩爱的都应该被烧死才对!!!
……
……
都已经彻底撕破脸了,三号怪物也不装了,天空中的血红眼睛怨毒隐去,整个世界瞬间被更加浓重的雾气所笼罩,无言的宣战就此落下。
顷刻之间,这座城市里无数金属元素迅速分解上升,在空中凝聚成一只金属巨兽,城市仅剩的电力系统也惨遭破坏,灯管“滋滋”冒着电弧,一阵明暗闪烁后相继爆裂炸开,尖锐轰鸣声中,金属巨浪骤然翻起,整个城市本身都在剧烈摇晃,不亚于爆发一场中小型地震。
钢筋、路牌、栅栏、喝完的瓶子、生锈的水管……无数残次品的聚合,没有固定的形态,不停地撕裂又聚合,延长着自身外骨骼。
这种形成方式,很难不让唐修齐联想到他曾经在D62垃圾星上对峙过的机械异兽,不同的是,当时那只赛博哥斯拉顶天也就几百米高,现在这只,几乎搬空了城市三分之一的金属,是真正的“遮天蔽日”。
这是那怪物根据我的记忆捏造出的形态,还是……
它们本身就有某种联系?
黑眸中若有所思的凛冽光芒一闪而过——
不过,到底是什么给了这家伙自信,以为能够在他的意识体所构建的世界里打败他?
唐修齐低头叮嘱了一句:“抱紧我。”
轰——!!
日夜急促变幻,太阳和月亮同时悬挂天边,万千星辰癫狂无序地在宇宙中急速旋转,银河坠落,天幕倾颓,密密麻麻的低语在晨昏线处不停喃喃。忽地,一切光亮都消失了,不是它们主动陨落熄灭,而是有什么规则之上的东西吞噬了所有光芒,无法抗拒,无法抵挡。
——那是自虚空里缓缓伸出的巨大触手。
银发雌虫莫名有些恐惧,但并不是什么坏的信号,更像是信徒在接近神明时下意识感受到的震慑,他甚至有些欣喜地坠入这份恐惧,因为知晓,这是他的神明。
此时此刻,唐修齐面无表情的脸近乎冷漠,黑眸也凝着冰,在现实层面,他的精神力未达前世巅峰,肉//体更是羸弱受限,可在抛却苦弱身躯的意识幻境里,他便是主宰。
应召而来的触角,慢慢舒展开庞大身躯,挡住周围如炮弹轰击般的金属血肉,缓缓降落在它的祭坛之上。
精神触角是无形的,此刻却在地面投下诡诞巨大的影,像黑纱一样在雾气中游移着,有种悚然的美感,仅仅瞥过一眼都会从灵魂深处窜起森森颤栗。它缓缓覆盖住几栋还算完好的大楼,以金属异兽为中心,用力一推!顿时所有大楼呈放射状地朝其倾倒碾压过去!金属异兽发出一声凄厉哀嚎,周遭雾气都为之一涤,转而换做沙尘四起。
但这还不够,异兽被切割打散的金属骨骼再一次蠕动聚合,疯狂撕咬翻滚过来,黑影也毫不示弱,操控着一栋栋大厦直直插进异兽的身躯,同时向内疯狂挤压着这些大楼,将金属异兽死死钉在原地。
与此同时,唐修齐微微屈膝压低重心,搂紧怀里的银发雌虫,他脚下踩着的这栋大楼开始细微摇晃,几瞬之后被精神触角连同深埋地底的钢筋地基一同拔起,悬浮空中,微微倾斜,忽然急速朝那动弹不得的异兽狠狠抽去!
轰隆隆——!!!
剧烈能量相撞震开氢/弹级别的巨型爆炸,霎那间,天光乍破,万物皆湮。
世界在轰鸣声中久久不能平静。
…………
……
……
*
不知过了多久,当所有硝烟和迷雾都尽数退去,这片幻境里突然下起了黑色的雪,但倘若能伸手接住,便会发现这不是什么雪,而是烈焰焚烧碾碎后的金属碎屑。
不过也可以将其称之为“雪”,毕竟万物从根本来讲,都是宇宙爆炸产生的微小粒子。
新生或毁灭,只是不同概率的抉择。
精神触角护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天空缓缓降落,幻境城市已然沦陷,在这片烧完了、炸完了、坍塌完了的废墟之上,竟然还留存着一个小小屋子。
那是一间相当简陋老旧的小屋,门板上留着陈年污垢,在风中摇摇欲坠,比较特殊的是在门框上划下的一道道刻痕,抚摸上去,仿佛能从这些痕迹看到一个小孩慢慢长高的岁月。随着脚步的走近,那间小屋忽然亮起一点昏暗灯火,明明灭灭,似乎再迟疑一步,就会彻底陷入黑暗,黑雪飘飞其后,为这间小屋上凝刻的时光唱着挽歌。
唐修齐靠近那小小的屋子,仰头看着漫天黑雪,忽然有些沉默。
他银发的小哑巴跟在身后,莫名感觉眼前的背影似乎变得格外遥远,小动物似的敏锐不安涌来,下意识牵住了黑发少年的手。
手中力道和温度牵引回思绪,唐修齐低头看看他们握住的双手,勾唇笑笑,反手十指紧扣,握得更紧了些,拉着他一步步走近。
“其实啊,这个幻境真的很糟糕。”
错漏百出,以至于唐修齐很早就察觉到了不对。
他不住高档小区,对面的筒子楼才是他贯穿他一整个童年到少年的地方,十几户人家住在同一层,各种难闻的气味和嘈杂噪音入侵着彼此的生活,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麻木不堪的表情,即便某天某间屋子里散发出尸体的腐臭也丝毫不在意。那时最害怕下雨,一下雨都不用打开《西游记》,睁眼就是“水帘洞”,而每到这个时候,粗鄙咒骂就会从早持续到晚,没有一刻消停。
他不受邻居和同学喜欢,那个总是阴郁低着脑袋的小孩是本太仓促的书,不被读懂,不被接受,每个路过的人都想往封面上踩一脚,再揉烂撕碎,他只能给自己装上凶狠的刺,无差别刺伤所有想要靠近的人,就算不小心把自己刺到遍体鳞伤,谁看了不说一句“自作自受”。
至于母亲,也许是爱他的吧,只是比起爱他,那个女人更恨这个世界,而勉强从心脏挤出的一点“爱”,要如何消弭滔天的“恨”?以至于女人穿着自己那条最漂亮的红裙子自高处坠落之时,他甚至都觉得那才是她真正的盛放,她朝这个世界开出最后绚烂的花,同时也作为献给自己孩子十八岁的成年贺礼。
所以那年,他并没有点燃十八岁的蜡烛,他的母亲,为他烧起一场更为热烈的大火。
更不一样的是……
唐修齐看了看身旁那双担忧望着他的红眸。
更不一样的是,在那条灰雾弥漫的路,他踩着刀锋踏入昏茫夜色时,并没有遇见一只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向他奔来——
只为在他眼底降落的灵。
……
……
万千思索自脑海中纷纷闪过,汇成记忆的河,他带着他的灵,推开了那间小屋。
第058章 何以为爱
木门打开, 入户是两条洗到泛白的蓝色碎花布帘,这样的碎花布同样也盖在冰箱、衣柜上,因为屋内的狭窄, 几件仅有的电器一眼就可以望全。发霉墙角有老鼠啃咬过的痕迹, 往上看去是暖黄的墙纸,屋主人似乎想用这个给这间屋子带来一点温馨,或者遮盖一些狼狈,可惜泛潮墙面破坏了这份遮掩, 丛生的黑色霉斑散发着不太愉快的气息。
穿堂风过,吹落墙上一张纸片, 唐修齐弯腰捡起,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挑眉发现竟然是张奖状, 打印的墨水已经褪色, 写着“恭喜小朋友获得‘小狐狸’奖”。
——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记忆。
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给班里所有小朋友都发了一个小动物奖,其实获得什么小动物都是随机的, 但二年级但小鬼头们却兴奋极了, 纷纷嚷嚷着“我是小燕子”“我是小金鱼”,还不停去看其他人是什么, 当时女孩普遍喜欢“小兔子”这类可爱的,男孩就喜欢“小狮子”这类威风的。
很不巧,那会班上刚学完一篇寓言课文, 里面就有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唐修齐那个留着一条小辫子的同桌看见他桌面奖状后立刻大声喊着“你是那只坏狐狸啊”, 不一会,全班都知道了。
彼时已经远比同龄小鬼成熟的唐修齐只觉得他们很吵, 黑眸冷冷朝周围瞪了一眼就把奖状收起来了,也没有回答什么“喜不喜欢吃葡萄”的傻问题。
只是后来又上语文课,一翻开课本就翻到了那只自己吃不到葡萄,所以故意告诉其他小动物葡萄酸的“坏狐狸”,他盯着,沉默了好一会,闷闷伸手戳了戳课本上的狐狸插画。
坏家伙是不被喜欢的,比如说你,比如说我。
你怎么能骗其他小动物啊?
坏狐狸。
……
……
后来那张奖状不知道被他塞去哪儿了,某天被女人翻出来贴到墙上,他还有点意外,但过了那个情绪的点,唐修齐也就不在意一句天真无知的“坏狐狸”了。
随手将奖状放到桌面,黑发少年看了看身边好奇打量四周的银发雌虫,忽然问:
“你喜欢狐狸吗?”
银发小哑巴愣了愣,然后用力点头。
唐修齐舒坦了。
“嗯,我也喜欢。”
“坏狐狸”也不是没有小动物喜欢的嘛~
……
掉落“小狐狸奖”的那面墙上还贴着许多类似的奖状,不过时间只持续到三年级,他三年级后女人就因为失业不得不带他搬出原来的小区,住进了筒子楼里。
除了这些奖状,比较显眼的还有张塑封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小男孩站在一个叫“枫城文艺歌舞剧院”的建筑前,正对着相机,女人穿着红色裙子笑容明艳,小男孩却因为过长的刘海显得有些阴郁,笑容也很僵硬。
唐修齐摘下照片,只觉得照片里的小孩都有些陌生了,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想起过自己小时候。
“以前,我好像也没告诉过你这些事吧?”
十万年前在远古虫族,生存都成问题,风花雪月自然要置后。唐修齐认真回忆了一番,发现即便自己和阿尔聊过一些地球上的事,也教了他不少人类社会的知识,但还真没深入聊过前世。
那时太忙,他也太自信,总觉得时间还很多,而且这种话题总不好突然提出,反正他一定能和自己的伴生雌虫活到两百岁,最后两个老头子在夕阳下慢慢回忆曾经也挺浪漫的。
再后来,就算想说也没有机会了,他们分离得太过突然。
……
听到这个问题,银发小哑巴左右看看,发现没有其他人后指了指自己,茫然眨眨红眸,好像没听懂什么“以前”。
黑发少年笑了声:“听不懂也没事,你这个情况,出去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里发生的,所以,就当听个故事吧。”
他看向照片上的女人,那张脸是和幻境里分毫不差的美丽。
“她叫唐焰,焰火的‘焰’。”
…………
……
……
唐焰其实一开始叫“唐艳”,这是她那对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父母托村里唯一上过小学的老瞎子取的,后来她自己念了书,不太喜欢这个字,就给自己改了名,从此不管到哪儿,自我介绍开口第一句都是“我叫唐焰,焰火的‘焰’”。
她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女孩,改名时的那股决然几乎伴随了这一生。
刚勉强念完初中,父母便不打算再让她读书,收了彩礼就将她许配给山里另一户人家,她表面答应了下来,安安分分的,然后在某天晚上偷摸着窜上了一辆路过的货车,夜色狂奔,就这么去了外面。
唐焰是幸运的,因为美丽,还有一股城里姑娘少见的灵气,被歌舞团负责人看中收作学员,仅仅几年就努力从预备学员拼到了转正,连最严苛的老师都要夸一句“这小姑娘对自己够狠”。
一次大型晚会,原定的领舞突发阑尾炎,场子底下的大人物不少,一众预备虽然嘴上都说“可以”,但惨白的脸全是“不可以”,负责人正发愁的时候,一个不在预选行列的小姑娘忽然站了出来。
“你没有练过这一段吧?”
“不,”那双眼,野心勃勃,“我全都练过。”
那一夜,穿着红裙的女孩惊艳了所有注视的眼。
……
说到这里,唐修齐似乎想起了什么,拉开抽屉,果不其然找到了一本相册,翻开递了过去,小哑巴双手捧着相册,看得很认真。
“好看吗?”
小哑巴点点头,用亮亮的红眸表示真的很漂亮,也很震撼。
一连好几页,都是女人起舞的照片,肉眼有极限,并不能察觉舞蹈中瞬间动作,但摄像机却能完美抓拍到那些细节,一静一动,一舞一旋,舞者将自己的灵魂和生命全然灌注进去,若能让观众察觉一刻,便是莫大的荣幸。
唐修齐去看过女人在舞团倒闭前的告别演出,也是他看过的唯一一次,那时他坐在台下,偌大的表演厅中只有零星几个观众,可女人依旧跳得极为认真。
她化了最全套的妆,穿上最好看的演出服,长眉妙目,裙裾飘飞,踩着节拍婆娑起舞,越旋越快,越跳越急,和风骤雨齐来,全世界仿佛都在这支舞蹈中倾倒。
演出结束,刚上三年级的十岁小男孩看见周围的观众都在抹眼泪,他看不懂台上女人的舞蹈,只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觉早已泪流满面。
恍惚间,他第一次清楚明白,自己的妈妈,原来真的会飞。
……
……
时代进步,人们的娱乐方式增多,更有外来流行歌舞的强烈冲击,传统歌舞的没落几乎是必然,但这不是才刚刚一夜成名的唐焰所要担心的,那时她还年轻,美丽而富有野心,却也具备少女的天真烂漫,每天最烦恼的是要如何体面拒绝无数鲜花与追求。
她知道有不少人都是冲着她的美丽而来,但心中却依旧存在一个梦——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忽略皮囊,不把她看做欲望的载体,而能更关注她的精神世界,自己是否就能获得一份灵魂契合的爱?
于是那位风度翩翩,谈吐优雅的周公子入了她的眼。
和只想着欺负她、占她便宜的男人比起来,周栩实在太不一样了,他会教她英文,送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原文本,告诉她遥远在异国大不列颠的沃里克郡曾有位名叫“莎士比亚”的剧作家,写下了传世的《十四行诗》,然后轻声地念。
——我或许可以将你比作夏天,可你尤比它温婉也比它美丽。
她坠入十四行诗的夏天。
后来才明白,所谓的上层社会,所谓的大人物们,和身边用语言和眼神来意淫她的流氓并没有什么差别。
……
……
当那个气质出众的女人来到她和周栩的温馨小屋,唐焰只感觉到一阵深深的窒息,女人称不上有多出众的相貌,可骨子里的优雅却和她完全不在一个世界。
并没有像狗血小说里那样大吵大闹,女人反而拉着唐焰细细打量了一番,眼里满是喜爱——一种对漂亮小宠的喜爱。
她说,谢谢你在外面照顾我的丈夫,我也不介意多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
那一瞬,地转天旋。
后来还交谈了什么完全模糊了,唐焰只记得女人笑着对她说,亲爱的,渴求男人给你爱情实在太过可怜,封建社会早就终结了,可关上门,那些男人还不是希望自己能掌控一切?
女人离开之时,周栩刚好回来,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仰头亲了亲周栩的侧脸,说,下个月是小家伙的生日,记得给他买最喜欢的模型。
——在唐焰记忆里风度翩翩的男人,第一次显出如此狼狈不堪的神色。
唐焰听着眼前这个英俊男人的解释,说什么“家族联姻没有感情”“你才是我的真爱”,忽然感觉很想吐。
她想,真脏啊。
这个男人真脏,我也真脏。
于是她趁周栩不注意拨通了女人留下的电话,在对方的帮助下,她像少时离开大山一样,抱着不满一岁的孩子决然离开了那个恶心的男人。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
唐焰在世的时候,唐修齐没有问过她有没有后悔生下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唐焰死后,他更得不到答案了。
唐修齐说:“一开始的日子还算好过,她会跳舞,去了别的地方也能进入舞团,后来啊,”黑发少年没什么意味地勾了勾嘴角,“贫穷和琐事真的能毁灭一个人的精神。”
将美丽的女人,变成一个……他完全认不出的怪物。
……
……
唐焰很努力,除了舞团的正式演出,几乎什么活都干,可她没有正经学历,在封闭小城市没结婚还带着个孩子,闲话和刁难从来就不曾消失,更别说,她还有张如此美丽的脸。
美丽对无力保护自己的女人来说,是幸运也是诅咒。
结了婚的妇人们会疑心自家丈夫今日是不是多看了她一眼,好心给她副业的老板无奈表示风言风语对自家生意影响太大将她辞退,到后来,正经舞团表演也被说成是“穿着伤风败俗的衣服去给男人跳舞”。
唐焰试着不去在意这一切,告诉自己“清者自清”,但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那时唐修齐其实很害怕,是的,害怕。
他害怕和她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只要流露出一点不喜欢吃某道菜的倾向,女人就会突然崩溃大哭,叫着“我是为了谁啊!我都是为你了啊”,“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你是想当什么少爷吗”,哭完之后又好像清醒过来,踉踉跄跄跑来抱住唐修齐,一遍遍道歉说“妈妈错了,妈妈不是故意的”,一遍遍表白,说——
“妈妈爱你。”
而这一切,在歌舞剧院倒闭,他们住进筒子楼后更是爆发到极致。
……
……
筒子楼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他年龄最小,母亲又柔软无助,无疑是所有孩子最佳的欺凌对象,永远不要小瞧一个孩子的恶意有多恐怖。
某天刚唐焰工作结束回家,就看见对门的小胖子扯着嗓子不停哭嚎说“这小杂种偷吃了我的巧克力”,见女人回来了,小胖子的母亲,那满脸刻薄的妇人还叉着腰,故意提高了音量。
“唐妈妈,虽然那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你家唐修齐年纪小小的,手脚不干净可不行啊,天可怜见的,怕不是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女人站在门前,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越发阴郁沉默的儿子,满心疲倦地开口问:“你偷东西了?”
唐修齐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筒子楼里所有好事者的嘲讽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
小孩子脸嫩,左脸瞬间高高肿起,几道血红的指印泛着血丝看着格外恐怖。
找茬的妇人也愣了愣,有些尴尬:“哎呀,也犯不着打……”
“你还敢撒谎!!!”
女人突然狠狠揪住孩子的衣领,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妈妈怎么教你的?!你怎么能撒谎骗人?!还偷东西?抬起头看着我!看着我!!整天丧着个脸,是我对不起你吗?!!我生你养你,我都是为了你!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唐修齐!你看着我!你说啊!我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了?!”
“看着我!!!”
……
最后是看不下去的邻居出来拦住了嘶吼的女人,半推半扶地把母子俩推进屋里。
大门一关,女人终于受不了地抱住孩子崩溃大哭。
“对不起唐唐,对不起唐唐……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能撒谎骗人,妈妈只有你了……妈妈爱你啊……”
“妈妈爱你啊!!”
至始至终,唐修齐那双被过长刘海挡住的黑眸,都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他任由女人抱着自己哭泣,任由脸上痛到麻木,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也是从那天起,筒子楼再也没有小孩敢故意欺负唐修齐,因为他们的家长都说,那个独身带着孩子的女人,是个疯子。
……
……
三辈子过去,曾经肿了大半个月的脸早就好了,说“还隐隐作痛”,对一个活了好几百岁的“老人家”来讲也太矫情。
但唐修齐确实还记得那天女人哭得极其崩溃,到最后甚至都有些呼吸过速喘不过气,他漠然的、像死去一样的瞳孔终于动了动,慢慢抬手,轻轻拍了拍女人的后背。
唐修齐说:“我倒是真的希望她幸福。”
因为我时常会想,她如果足够幸福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来折磨我了。
第059章 何以为错
这份“折磨”在唐修齐十六岁那年升入高中后稍微得到了消减, 因为他中考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被枫城高中挖角过去——以一笔不菲的奖金和成绩稳定就能减免学费的优惠。
一有空,他也会去干些家教的活,“全市第一”的名头很好用, 从这年起他不仅可以承担自己的生活费, 偶尔还能补贴家用,唐焰的工作也逐渐稳定,于是精打细算下,他们年底就从筒子楼里搬了出去。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搬走那天, 唐修齐细细摸过门框上的刻痕,一共七道痕迹, 代表着他从十岁到十六岁整整七年的阴暗生活。
他在这里从孩童成为少年,身量拔高,轮廓渐朗, 一些从小在他耳边讲闲话的邻居也渐渐收敛, 至少再也不敢明着朝比他们还高出一个头的黑发少年恶意发笑,问“小孩,你爸爸呢?是不是你妈妈在外面偷人了他才不要你们的啊”, 只能暗地里嘴碎, 说,唐焰那女人家的唐修齐真是和他那个妈长得一模一样, 一股子妖孽狐媚子的味道,还总是阴着脸,怪吓人的。
唐修齐早就不理会了。
或者说,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再也没有什么能挑起他的兴趣, 把注意力放在无关紧要的人或者事上,很无聊, 很浪费时间。
而“有关紧要”的,也似乎没剩多少了。
……
搬家公司的车来了,身量高挑修长的黑发少年接过女人手里的行李箱,示意她先去车里休息,自己则和搬家公司的员工一趟又一趟搬着东西。
唐修齐没让女人动手,这些年唐焰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总是咳嗽头疼,偶尔唐修齐还撞见过她在咯血——沉重生活已经磨掉了这位曾经的顶级舞者眼里所有的光芒,尤其是在筒子楼这种死气麻木的地方,人会逐渐习惯绝望。
当黑发少年搬完最后一箱重物,却发现女人并没有上车,只默默站在角落,像个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地看着他,那时唐修齐以为她是因为即将要踏入新生活而有些不适应,后来才明白,女人眼底翻涌的情绪叫“恐慌”。
恐慌于,当那个我为之付出一切努力、承载所有希望的小小孩童渐渐长大,长大到再也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车辆开走,掀起一阵飓风,眼前陈旧的筒子楼小屋也变幻成了两室一厅的小区房子。
此时此刻才看着有些接近幻境里唐修齐住的那个“家”,却远不及它的温馨,空气里都浮动着一股无光的冰冷。
新变幻出的场景里,玄关处有只书包,唐修齐心念一动,那只书包便自动拉开,从里面飞出的课本一字排开翻页,有几本上赫然被人用红墨水写着两个大字——
野种。
……
……
*
“唐修齐的母亲没有结过婚却生下了他”,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此类“八卦秘闻”最能勾起人类的好奇心,在他连续几次考了全校第一后,“野种”这个称呼就像一朵满是恶意的蒲公英,随风飞洒进了学校各个角落,而不管在哪,“异类”总是会遭遇排挤的。
第三次被反锁在厕所,第五次饭卡被剪断,不记得多少次课桌里被塞进碎玻璃和垃圾后,唐修齐终于觉得这些无聊的集体霸凌行为有些耽误事了,给他造成多少伤害还真不至于,反正他也不在意,生活早就被“学习”和“打工”占满了,就是很烦,很厌倦。
他想着,一次性解决吧。
又一次将要被人反锁进厕所时,黑发少年一脚踹开了还未锁好的大门,外面关门的人被撞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被扯着衣领拽了进来。
这是谁,又为什么要进行如此无聊的活动,唐修齐统统不在乎,那个男学生的脸都已经记不清了,他只是按着对方的头狠狠撞碎了洗手台前的镜子!
碎渣飞溅,鲜血和惨叫瞬间吓傻了其余跟着一起锁门的学生们,被按着的那个竟还有点“骨气”,一边哭嚎一边咒骂,唐修齐也懒得废话,按着他压进了水池,打开水龙头,冰冷水流哗哗冲着伤口。
“野种骂谁?”
“就是你!谁不知道你——”
砰——又是一次狠狠撞击,洗手池水花四溅。
“骂谁?”
“我*你妈*的——”
砰!砰!砰!
几个来回,那个满口嘴臭的混子终于像条死狗一样软瘫在地,唐修齐慢条斯理地冲洗掉手上的鲜血,转身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滩烂泥。
忽然地,他勾起一个笑:
“骂谁?”
抬眸,其余学生已经全部吓疯了——他们只是“混”,可唐修齐从小见识过筒子楼附近无数无业游民的“狠”,甚至不得不比他们还狠,因此这种“混”在他看来就和过家家一样好笑。
“以后我身边再发生这种无聊的事,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们了。”
话音刚落,哭声和腥臊味一同飘起——有人竟然被吓湿了裤子。
唐修齐厌恶地皱起了眉,迅速离开了这里,走到门口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好心叮嘱”到:“记得送他去医务室。”
无人敢应。
……
唐修齐并没有失去理智,不如说他绝对理智。
厕所是他精心挑选的偏僻位置,这里的监控前不久也坏掉了,不会留下任何影像记录,至于刚刚的动作,他其实用了巧劲,看着很吓人,实际并不怎么严重,身体素质好点的躺半天就又能活蹦乱跳,但吓吓高中小学鸡也够了。
毕竟,再怎么厌倦,再怎么无趣……
黑发少年看了看教室窗外的蓝天,一只白鸟急速掠过,远远消失在自由的地平线。
……他也没想过要杀人。
……
……
这些事转述起来很简单,怎么说都已经是上上辈子的事了,唐修齐当时不在意,现在更不会被它影响半分,因此讲得十分简略。
可身边银发雌虫却又被这三言两语惹出了眼泪,一边哭一边凶“萌”挥拳像是要替他出气,“呃呃啊啊”手舞足蹈的,差点给唐修齐逗笑了。
小哑巴正伤心气愤呢,看黑发少年撇过脸去,肩膀还不停颤抖,以为他是“伤心”哭了,连忙焦急拉了拉唐修齐的衣袖,一脸坚定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并不算宽广的小胸膛——别难过!我保护你!
啪!啪!啪!
还挺响。
唐修齐一手捂着脸,不想让自己笑得太猖狂。
真要命,上辈子他家阿尔也没少做类似这种“要保护他”的动作,那时还看着挺帅,怎么换成现在这个“迷你失忆小哑巴”版本的,这么可爱又好笑呢?
不行!他不能笑,要感动才对!
于是唐修齐擦了擦眼角“感动”的泪花。
小哑巴一看更是伤心地搂住了他的腰,在他怀里蹭啊蹭——啊呜呜呜我好喜欢好喜欢的人果然好难过的,看,都哭了,我要好好安慰他!
啊对对对,他是很难过哈哈哈哈……
……
虽然不受影响,但真心笑过,糟糕的回忆似乎能被抛得更远更远。
只可惜在那些回忆发生时,那个黑发少年已经许久没有遇见值得开心的事了。
他的世界是布满灰雾的海,只有孤身一艘小船,看不见灯塔,也找不到方向。
唐修齐的目光游移到眼前屋子里属于他的那扇房门,仔细看去,门锁坏掉了,但其实,这是他换的第二扇门。
……
……
*
“你的脖子怎么了?”
放学刚一回家,女人就盯着他的脖子脸色一片惨白。
少年只淡淡回了句“没事,不小心刮了下”——他按着人时,不小心被镜子飞溅的碎片划到了,不严重,就是条浅浅的血痕。
女人却如临大敌,翻出医药箱,拿着棉签消毒上药的手都在颤抖,好像唐修齐不是被划了个小口子,而是大动脉出血快死了。
本来不怎么痛的伤口被棉签狠狠一戳直接刺痛翻倍,黑发少年皱着眉,伸手制住了女人的手腕:“我自己来吧。”
一瞬间,女人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她愣愣地看着少年拿过棉签,不停喃喃:“是啊,你可以自己来……又不是什么难事,当然不需要我……”
唐修齐听见了,但垂着眼眸没有理会,于是更被女人当作默认。
“唐唐,”她忽然开口,直愣愣的眼神除了神经质外还有些诡异的痴呆,“你是不是很恨妈妈?”
少年起身回了房间。
“你想多了。”
他关上房门,自然没有听见女人那隐隐透着偏执疯狂的语气。
“可是,妈妈爱你啊……”
“真的爱你啊……”
……
一进房间,唐修齐下意识看了看他各种物件的摆放位置,果不其然,都被翻过了。
他忽然就觉着很困,很想睡觉,最好一睡不起。
自从搬进新家他有了独立空间,女人的神经质就变成了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焦虑。她似乎……很担心他学坏?总是找各种理由问他各种隐私,甚至借着打扫的名义每天都要在他写作业时来房间进进出出不下三回,后来更是直接强硬拒绝了住校的提议,也是从那次起,他每天回家都会发现房间被人翻过。
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唐修齐只觉得很荒谬,也无心去和女人争辩——自幼时那一巴掌后,他再也不会和女人争辩什么,一切要求照做就是了,这样对彼此都简单些。
所以他真的不明白,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许是那天累到了极点,唐修齐做了一个“出格”的举动——
他锁上了房门。
……
隔天是周末,闹钟没有吵,他睡得很沉,直到一声惊天巨响将他从寂静的黑暗里惊醒。
唐修齐下意识从床上弹了起来,从来淡漠平静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愕然——
一把红色的消防斧劈穿了他的房门!
那扇脆弱的门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暴行?很快就被强硬劈开了,拎着斧头的女人气喘吁吁,显然是用了浑身力气,可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关切焦急,语气里甚至都带上了哭腔:“唐唐!你为什么锁门?为什么不回妈妈的话?妈妈要被你吓死了!”
第一次,唐修齐推开了女人踉跄奔来的拥抱。
他满心不解,他难以置信,他头痛欲裂!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真的不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你做出这样荒谬的举动?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你做出这样荒谬的举动?!
你告诉我好不好?
被推开的女人愣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呐呐到:“我想叫你出来吃午饭……我叫了你好多声,好多声,你都没回答,唐唐,你不要锁门好不好……”
唐修齐也愣了。
慢慢地,久违地,他捂脸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嘴里就尝到了咸涩的液体,但也仅仅一瞬,泪痕迅速风干,转而紧咬牙关,咬出了鲜血。
他咽下嘴里的锈味,笑着说:
“好啊。”
黑发少年打电话迅速定好了新门,下的是加急单,师傅很快上门安装好新的,也没敢问那破掉的旧门是怎么回事,收了钱就飞快离开了。
就在女人面前,唐修齐关上门,再狠狠一脚踢开,门锁直接报废。
他还是那样笑着,笑着说:
“你看,没有锁了。”
什么锁都没有了。
所以,你能安心了吗?
女人茫茫然地站在原地,茫茫然地说:“唐唐,对不起……妈妈是不是做错了啊……”
他转过身不再回应。
……
那时唐修齐刚升上高三,离他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两个月,离高考还有整整一年。
两个月后,他放学回家那天,女人爬上天台,穿着那身红色裙子,像一朵热烈绽放的花,就这么坠落在他面前。
他冷静地思考,思考着——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妈妈……
眼泪却模糊了世界。
第060章 向死犹生
唐焰葬礼那天来了许多人, 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 人头攒动, 挤满了灵堂,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仿佛那么情真意切的伤悲。
他们大多都是唐焰年轻时候的粉丝,不,那会还没有“粉丝”这个叫法, 应该说是“观众”,三五成群地交流着女人曾经在舞台上的风采, 唏嘘一阵,又来问角落里那个沉默的黑发少年需不需要帮助。也有歌舞团曾经的工作人员,说自己是从小看着那个小姑娘长大的, 可一身保养得当的富态, 不知道比唐焰死前的模样年轻了多少。甚至就连筒子楼里的邻居也过来上了柱香,抹着眼角的泪用熟稔的口吻说,唐焰啊,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
唐修齐看着眼前的芸芸众生, 仿佛在观赏一出滑稽默剧。
目光投至灵堂中央的黑白照片,那女人遗留在世间的孩子竟然露了个冷笑。
可笑吗?
当你死后, 全世界都来爱你。
他们在我眼前娓娓诉说着你的生平,仿佛你不是他们随口提过的某某,而是真情实意相伴过的亲朋。
他们探究着你的苦难, 谈论着你死亡的原因,还要总结几句道理, 仿佛自己是什么大哲学家能够看破生死的命运。
他们还来问我今后的打算,说会尽最大努力为我提供帮助包括慰藉, 也许明天就会为新的事物投去关注目光,但此刻的人情世故一定要做到完美。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会开心吗?
妈妈。
……
这一幕幕后来在唐修齐脑中回放了很久,他也确实从不少人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感慨,可这种死后才获得的关注与爱意,他想着,也未免太过廉价卑微。
那个穿着黑裙的女人是在喧闹退去后才来的,并不算多出众的相貌,但那股难言的气质却难以让人忽略。
女人捧着白花,祭奠完唐焰后对唐修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你生理学上的父亲,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第二句话是,“你母亲生前联系过我,希望我能看顾你”。
唐修齐并不意外,唐焰没有和他完整说过,他自己也能从那些蛛丝马迹中推测出曾经发生过的狗血故事。
“美艳台柱香消玉殒”,这个消息必然会引起关注,他的身世也必然会传到有心人的耳中,只是没想到那个传闻中古老庞大的周家,最先来到他面前的,会是当家主母。
“那个周家”有多强大?最偏远的旁系子孙,指缝里稍微漏出来的财富都够一个普通人衣食无忧一辈子,更别说给他提供一半染色体的那个男人,还是下一任家主候选中唯一的主系继承人。
但唐修齐只摇摇头拒绝了。
“我姓唐。”和周家无关。
女人自然不会强求,她静静看着照片里的唐焰,那种眼神,竟和黑发少年有着微妙的相似。
她忽然开口:“周栩在外面有无数女人,每年都会接回好几个私生子,你母亲,是里面唯一一个知道周家情况后还选择带着孩子离开的。”她看了看沉默的少年,“那不是她的错。”
禽兽贪图花的美丽,但花本身是没有错的。
少年没有回应,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麻木沉默了多久,直到天色暗沉,夕阳爬至脚边,唐修齐迟钝抬头,才发现桌上多了一副新写的挽联——他找了写挽联的老师傅,但不巧人家今早生病,墨水和宣纸就一直没动过。
纸上墨迹未干,他垂眸看去。
【抛却红尘多执,此心得归宁安。】
字迹大气潇洒,仿若鸿鹄高飞。
挽联旁还放了张名片,印着那个女人的名字——
林雁。
一只被困的鸿雁,祭奠了一团熄灭的火焰,为她写了最后的挽联。
……
……
世事无常,有些你越不想踏上的道路,老天就越会逼着你走到那个分叉路口,唐修齐也很难理清,自己最后选择涉入周家那片权欲熏心的海是基于什么心态。
或许是被他那个疯子表姐弄断了腿,知道以普通科研者的身份是绝对无法报复回去的;或许是他当时手里的人工智能项目遭到了那群垃圾的阻挠,他必须站到更高的位置才能继续自己的理想;或许是那个叫林雁的女人满脸疲惫地告诉他,如果你是个俗人庸才,他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可你偏偏是何其出众的天才,抱歉,没有做到答应你母亲的事,我护不住你了。
他让人感到威胁的才华,就如他母亲遭人觊觎的美丽一样,成了幸运也成了诅咒。
于是唐修齐去了,权利争斗,不死不休,他也胜了,站在最高点回头看去,身后却空无一人,从始至终,只有孤寂落了满身。
最后那辆车子撞来的时候,他并非躲不开,腕上佩戴的健康手环安装了由他主导研发的新型智能系统,在濒临危险前早早地就发出了警报。
唐修齐没理会,漠然地在第一代虚拟屏上敲完了论文的最后一行,然后点击发送。
车辆卷起的疾风和周围的尖叫一同扑来,直到最后一刻,智能系统还是可以为他开启“反弹制动”,还在发送请求,但他只哼笑着垂眸——
抬手关闭了系统。
【再见滋滋——博士滋滋——滋滋——】
【滋滋——系统已为您关闭。】
鲜血溺进肺部,直到彻底失去意识,他甚至都还有些狂妄地仰头——
我若不主动放弃生的权利,谁有资格对我进行死的审判?
谁也没有。
拜拜~这个世界,我懒得玩了。
笑得那样决然又破碎。
…………
……
……
银发小哑巴已经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唐修齐又好笑又无奈,拍了拍他的后背:“缓口气,我都没有哭,你眼泪怎么这么多啊?”
怀里的银发脑袋抬起头来,红眸确信又坚定地看着他,明明不能说话,唐修齐却好像听见了声音——
我是在替您哭。
他一时思绪飘远。
在十万年前刚到那个陌生虫族的时候,许是两世没做好衔接,唐修齐的记忆总有些混乱——要不然也不会出现他忘记自己是从蛋中破壳成了雄虫的乌龙事件。
前世那些本以为被彻底遗忘的片段纷纷翻涌起来,像打捞起海底一阵阵沉沙淤泥,一会是那个被困在筒子楼里的小小孩童,一会是后来成熟稳重的科研学者,偶然想起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偶尔又记起在周家争权夺势的疲倦烦厌,还有刚坐上轮椅那会的阴郁心情时不时冒出片刻,整个人喜怒无常到了极点。
——但无论是哪个记忆片段,都不怎么愉快。
心头布满了阴翳雾霾。
噩梦中,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背,唐修齐皱着眉,下意识反握住了那只手,摸到一片冰凉湿润。
他骤然清醒,夜色里,稀薄月色隐隐勾勒着银发雌虫的轮廓,止咬器泛着金属冷光,对方似乎是害怕他又说出什么“滚开!我不想和虫子待在一起”之类的话,手被握住的那一刻犹豫瑟缩了下。
唐修齐不言,最初的不解排斥平息,他其实已经渐渐冷静,只是此刻或许刚经历过噩梦,他不想再思考那些复杂问题,只静静的握住了那只手,问,你怎么又哭了。
银发雌虫似乎在发抖,仔细看去,才发现是在强忍眼泪。
“……我是在为您而哭。”
无需多言,那份一直被唐修齐强行忽略的“伴生关系”在此刻无比明晰地彰显出了存在感——
银发雌虫能模糊感知到他内心的情绪。
这份“被动感知”是在唐修齐经历过二次觉醒后才慢慢消失的,此刻,银发雌虫并不知道那些痛苦疲倦的来源是什么。
但他在为他而哭。
夜色里,唐修齐叹了口气。
“过来。”他说。
衣物移动的窸窣声后,是某种金属物体坠地的轻响。
他摘掉了那只止咬器,不管是那份“伴生关系”带来的安全,还是别的什么,他都已经确定这只雌虫不会对他造成威胁。
如此禁不禁锢也无所谓了。
那双红眸还在淌着泪,满是哀伤难过地看着他。
“别哭了。”
唐修齐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身后那只手却在沉默过后,颤抖着抓上了他的衣角。
他没有拒绝。
难得一夜好眠。
……
次日晨光熹微,唐修齐朦胧地睁开双眼,只看见他们歇脚的山洞外已然全部亮了,黑眸微怔,视线低垂,是一张还带着泪痕的脸,银色的发丝凌乱黏在额头上,看着可怜又狼狈——
许是昨晚熟睡的时候翻了个身,从相背变成了相对。
那只手却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可能是担心他借“想洗澡”的名义跑掉的事情又重演。
唐修齐难得没有在醒后立刻起身,目光在这只雌虫身上好一阵停顿。
良久之后,他翻身平躺,抬起胳膊盖住了双眼,山洞外的阳光不断偏移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竟生出些懒意。
“醒了就别装睡了。”
躺在他身边的银发雌虫悄悄红了耳垂,轻步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那,今天该轮到我去打猎找食物了……”
“嗯。”
“……我回来的时候,您还会在这里吗……”
唐修齐一直没有回答,银发雌虫就一直没有离开,这家伙身上就是有种惊人的执拗,不管被甩开多少次,都会毅然坚定地跟上来。
没有被手臂盖住的下半张脸上忽然勾起了个笑,唐修齐轻哼一声:
“算了,不跑了,腿疼。”
那双红眸瞬间就亮了:“那我今天多找一点能吃的肉!!”
说完就兴高采烈地跑出山洞。
唐修齐听着那动静,莫名有种老父亲叹息的感慨——被他用各种理由骗了八百次还那么毫不犹豫地相信,你是傻呢,还是傻呢?
就是傻吧。
这么傻的家伙,他要是不看着点,可能就被什么陷阱坏蛋坑死了吧。
——完完全全没记起银发雌虫那堪称恐怖的战斗力。
一只绝不会在地球上出现的鸟类动物自山洞外飞过,发出一声嘹亮清啸。
唐修齐想,他是真的死过一回了,所有痛恨纠葛都已经要加上“前世”这个形容了。
这是第二次生命,这是新的现在。
他起身,抬头看着初升的太阳——
天光大亮,向死犹生。
……
……
*
眼前的幻境终于走到了终点,这一间仅剩的小屋,也随着意识主体能量的撤去而渐渐消失,所有奖状、相册、书包、木门等等凝刻着记忆碎片的物品也都慢慢分解成星光碎屑,融进了漫天飘飞的大雪。
是白色的雪。
唐修齐抱着怀里他银发红眸的小哑巴,他的灵,他的,伴生雌虫。
轻抚颤抖的后背,笑着说:
“好吧,看来还是有一点执念的……”
“所以啊,你要永远永远对我好啊~”
……
“……阿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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