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打样

    对于曹肆诫来说, 搞到矿石原料和夺回三个冶炼窑的使用权,的确是易如反掌的事。

    江故在观摩了他环环相扣的安排之后, 便决定不再操心,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远不如这孩子擅长,不如放手让他自己去折腾。

    曹肆诫做好前期筹备,终于在还剩五天就要给军器监交样品的时候,开始铸造了。

    铸造坊里,曹肆诫请回了被卢望均解聘的三位大师傅。

    卢家在开矿和冶铁上缺乏经验,但他们有自己的铸造工匠,所以甫一接手凛尘堡,就大刀阔斧地更换了铸造坊里原本的工匠, 换上了自己从容州聘请过来的。除了几个特别听话能忍的旧人, 曹肆诫已经很难在这儿看到熟悉的面孔了。

    他去拜访了三位被开掉的铸造大师傅,把他们请来铸造坊, 给自己提提建议。

    三位大师傅原本是不愿意来的, 卢望均的做法着实寒了他们的心,他们已经私下商量过, 要去别的地方谋生了。他们与矿工和冶铁师傅不同, 开矿的人离不开矿山, 冶铁的人离不开冶炼炉, 他们的手艺是可以随身带走的, 哪怕去其他城镇做个普通铁匠, 也不怕没饭吃,何必受这份委屈。

    要不是入了冬,想在这儿安安稳稳过个年, 他们早就举家搬迁了。

    曹肆诫带着三位大师傅走进铸造坊时,此起彼伏的打铁声似乎停了一瞬, 很快又恢复如常。

    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周围却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三位大师傅也觉得不大自在,四下看了看,卫师傅突然说:“那不是老郭吗?”

    老郭原本也是大师傅的身份,之前好几个年轻人都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卢望均本打算连他一起赶出去的,架不住他跪地磕头,声泪俱下地请求让自己留下,这才给了他机会,只不过从大师傅成了小工,工钱减少了许多不说,还要处处看旁人脸色。

    听到那声招呼,老郭避开了曹肆诫和昔日友人的目光,身形显得越加佝偻了。

    见他在帮着给卢家的工匠打水淬铁,卫师傅痛心道:“老郭,你一身铸刀的好本事,好不容易求着留下来,就是给别人打下手的?”

    周师傅拉了拉卫师傅说:“他家的难处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重病,瘫痪在床,膝下还有三个幼子要照顾,最小的还没断奶,要怎么拖家带口地搬走?只盼着留下来,全家能有口踏实饭吃,要不还能去哪儿飘零?”

    卫师傅气不过,暗自咬牙:“那就留下来铸刀就是了,如今这算什么,姓卢的非要这般磋磨人吗?”

    向师傅道:“罢了罢了,咱们自身都难保,还要替他打抱不平吗?要是还想给老郭留点面子,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做好咱们的本分就行了。”

    曹肆诫对四面八方的探究视线置之不理,领着他们来到自己的铸造台前,发现江故正用圆棍在台子上砸核桃。

    一棍一个,力道刚好,砸破了外壳,果仁分成四瓣。

    “来这么早?哪儿来的核桃?”他问。

    “卢家过年发给铸造坊工匠的,容州核桃,比你的米面金贵多了。”

    “再金贵又如何?总要让人先把肚子填饱了,才有闲情去品尝珍馐美馔。你问问矿山村子里那些人,是想要我的米面,还是想要卢家的核桃。”

    江故自己吃了些核桃,给曹肆诫分了点,提醒他:“我大致看了下,卢家出的样式可比你多多了,箭矢至少有十种,盾牌大约有八种,挑都能挑花了眼。”

    曹肆诫不屑地哼了声:“做得多有什么用?终归只会选出一种来,他们怎么那么喜欢把力气使在刀背上?”

    “你的箭矢只有三种备选,盾牌只有两种,那么有信心能赢他们?”

    “我拿去给军器监看的只会有一种,品质与造价最平衡的那一种。”曹肆诫转向三位大师傅,说道,“眼下我还无颜挽留你们,我得做出来好东西,才能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凛尘堡的主人。我从前顽劣,自知经验尚浅,今日请三位来,就是想请你们指点一二,还请大师傅们不吝赐教。”

    说着,他取出三张箭矢的图纸,两张盾牌的图纸,让三位大师傅各抒己见,看看还有什么改进的地方。

    看到曹肆诫画的图纸,卫师傅愣了愣:“这是少主你自己画的?”

    曹肆诫:“是。”

    周师傅欣慰道:“谁说我们少主不学无术,只知道贪玩胡闹的?这不是颇有几分天赋嘛,我看看,箭簇重量、箭羽长短、箭杆打磨……盾牌的外形、立地的位置、表面纹样、肘持的高度……这些细节全都考虑到了,不错,不错。”

    向师傅也接过来看了看,点评道:“军备讲究简洁实用,嗯,有不少巧思,就是还有几处没考虑周全。比如这里,若是这样打磨,箭簇的倒钩会影响准头,需要再薄一些。”

    曹肆诫忙在图纸上做好标注:“我修改一下。”他说,“以前娘画图的时候,我只会在旁边乱写乱涂,爹给我看过的兵器模具那么多,我大多把心思放在耍大刀逞威风上了,真到自己做的时候,发现有太多要学的地方。”

    周师傅道:“少主谦虚了,能给出这样的图纸,已经很好了。”

    ***

    曹肆诫与三位大师傅商讨良久,又做出几个简易的模具试验,最终敲定了那三种箭矢和两种盾牌要如何铸造。

    到了正式动手的环节,曹肆诫先做了箭矢。

    由于之前就做过很多遍模具,这对他而言并不难,只是在打磨箭簇的时候稍稍花费了些功夫,箭杆和箭羽在调试了十几次之后,也逐渐适配到了最佳状态。

    难点在于盾牌的铸造。

    在脱模之后,盾牌还需要进行反复捶打,让其质地更加紧密,达到更好的防御效果。然而这一过程极为消耗体力,以曹肆诫的能耐,捶打一两个还行,打完就脱了力,双臂酸痛得抬都抬不起来,即便这样,成品也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何况还要做好几个出来,才能从中选出品质最过硬的,那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卫师父见他如此辛苦,有些不落忍:“少主,你年纪小,这臂力还缺了点儿,要不还是让我们来吧,我们这些老手,都是捶惯了的。”

    曹肆诫却有他自己的固执:“不,我是找你们来请教经验的,凛尘堡有愧于你们,岂能让你们替我打白工。而且我也不想给卢望均留下话柄,让他说我毫无本事,只会倚仗已故爹娘的人情,占你们这些老师傅的便宜。”

    向师傅叹气:“可你这样,也造不出好盾牌来啊……”

    曹肆诫擦了擦汗,似有若无地朝江故那边望了一眼:“没关系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臂力也是练出来的嘛,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只要我肯吃苦、不放弃,一定可以按时完工!”

    江故:“……”

    三位大师傅对少主的决心甚为感佩,周师傅眼中甚至闪着泪花:“少主真是长大了,有这份信念,相信少主你定能成事!既如此,我们也不便插手,评比那日,再去给少主你助威。若真能把卢家比下去,若真能……”

    向师傅轻咳一声,压下了他未说完的话。

    曹肆诫知他们仍有顾虑,并不介怀,抱拳道:“好,大师傅们且先回去,等我给你们奉上曹家的诚意。”

    ***

    三位大师傅离开后,曹肆诫揉着胳膊,在江故身边长叹了一口气。

    江故道:“你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才是真的天赋异禀。”几句话就动摇了三位大师傅的去意,嘴上说着不想倚仗已故爹娘的人情,实际上是在特地提醒他们曾经的恩义,嘴上说着不愿占他们的便宜,实际上从他们那里学来了诸多改进经验。

    被戳穿了,曹肆诫也不恼:“我不这么做,要怎么赢呢?”

    “所以,你自己能完成盾牌的铸造吗?”

    “……”曹肆诫心说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你还要装没看出来吗,于是他只能直言,“要不我聘请你来帮我吧,捶捶这些盾牌就行,给你三十两工钱,成吗?”

    “臂力也是练出来的,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只要你肯吃苦、不放弃……”江故重复着他方才的话。

    “我说说而已啊!这时候哪还来得及练臂力啊!”曹肆诫抓狂。

    “哦。”江故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刻,“那你求我啊。”

    曹肆诫顿悟:“江故,原来你在这儿等我呢。”

    江故吃着核桃说:“徒弟,我也不想打白工,你求我,就算是还我一笔因果的账目了。”

    曹肆诫:“……我怎么觉得你在公报私仇。”

    ***

    曹家少主求了吗?

    求了,恭恭敬敬地行了对待长辈的礼,还要忙前忙后给他打下手,剥核桃。

    江故也遵守诺言,帮他锤了六个盾牌出来,供他挑选比对。

    曹肆诫抚摸着盾牌成品,不禁感叹:“太厉害了,简直比几位大师傅的手艺还要好,你怎么做到每一下力道都几乎相同的?”

    江故说:“很简单,稳定控制就行。”

    哪里简单了?

    不过曹肆诫也并不意外,反正江故在他眼中不似凡人,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虽说铸造的过程进展顺利,但也耗费了他们三天时间,其间又重做过好几次。经过层层筛选,曹肆诫终于选定了自己的样品。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疏漏——

    图纸被偷了。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浇熄了曹肆诫所有的热情与动力。

    因为太过忙乱,曹肆诫甚至不知道图纸是什么时候被偷的,但他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卢家给他下了绊子。

    江故说:“有什么关系,你已经做出来了。”

    曹肆诫却知自己大势已去:“不行,没用了。是我太狂傲了,沉浸在一时的成就里,忘了他们有多卑鄙!

    “他们的工匠更多,铸造的速度更快,拿走我的图纸,就可以原样做出来,甚至再做改进,无论如何,我的这套铸造方案,已经无法获胜了。”

    江故点点头:“那就重做。”

    愤怒过后,曹肆诫只剩下茫然:“重做?还剩下两天,两天之内,从画图到冶炼再到重新铸造,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我知道,他们就是想要打击我,想要让我知难而退,我也不想认输,可我还有什么办法!斗不过卑鄙的人,难道是我的错?”

    江故说:“那你就放弃。”

    曹肆诫又摇头:“不,我不能放弃,我若是放弃了,就真的全完了……我重做,重做,还有机会的,我们重头再来……”

    他无力地挣扎着,既不甘心,又不能振作。

    江故叹道:“算了,我累了。”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非此即彼的选择罢了,既然选什么都会痛苦,也就没有纠结的必要,所以他丢下曹肆诫,独自回了小院。

    有些东西,他也帮不了那孩子。

    ***

    辗转于冶炼窑和铸造坊,曹肆诫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天。

    到了上交样品给军器监评比的日子。

    刚好是腊八节,卢家大方地准备了腊八粥,给四位官员和前来围观的村民工匠们分食。

    对这场比试,他们已是信心满满,见到颓丧邋遢的曹肆诫,还贴心地送上一碗热粥,询问他是不是太紧张了,没有休息好。

    曹肆诫再难压抑,挥手打翻了粥,怒道:“收起你们的虚情假意!”

    卢金启半张脸抽动着,露出一个僵硬怪异的笑容:“哟,曹少爷不耍威风了?早跟你说了,没有金刚钻,就别总想揽瓷器活!”

    甲坊署的吴监作吃了口粥,悠哉道:“味道不错。时辰差不多了,这就开始吧,天寒地冻的,不要耽误了大家过节。”

    卢望均应承下来,便站到演武场中央,大声宣布:“今日评比,就是看哪种箭矢最快、最准、最稳,哪种盾牌最坚固、最结实、最能抵挡攻击,从中选出品质最佳的一款,作为第二批军备的模板。

    “当然,谁家做出的样品最好,便由谁来接手凛尘堡的经营,毕竟单靠家世和运气是无用的,还是要用真本事服众才行啊。是吧,肆儿?”

    曹肆诫冷眼看他,沉默不语。

    卢望均欣然道:“那我们这便开始,首先呈上我们卢家督造的样品!”

    ***

    江故始终绷着脸站在一旁。

    十寸雨难得见他如此,试探着问道:“怎么,曹家少主胜算不大吗?”

    江故道:“当这小子师父,实在是太费神了。”

    “怎么说?”

    “我纵横江湖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这师徒的因果,不要也罢。”

    “……”

    十寸雨不解其意,彼时卢金启已呈上了十三种箭矢,十种盾牌,洋洋洒洒摆了四排,他便把注意力挪到了台上。

    反观曹肆诫那边,却只有一人、一箭、一盾而已。

    第22章 试箭

    为了确保公正, 突显箭矢本身的品质,军器监要求试箭的时候用同一张弓。

    稷夏的步射弓合用九、八、七斗, 骑射弓合用八、七、六斗,因而卢家选用了一张八斗弓,在演武场附近立了三个靶子,让一名射术极佳的护卫上场演示。

    卢金启站在自家陈列的样品前,着重强调了卢家的用心与不易:“各位大人请看,短短半月,我们便造出了十三款箭矢,个个都不同,根根有特色, 这可耗费了不少心血啊, 足见我们有多重视这批军备。不像某些油滑之辈,折腾这么久, 只做出一个来, 如此敷衍慢待,焉能承担兵部委托之重任?”

    弩坊署的裴典事听得不耐烦, 打断道:“行了, 多说无用, 评比上见真章吧。”

    卢金启脖颈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忙不迭应道:“好, 这就来, 这就来。”

    说着将第一支箭矢递给护卫。

    那护卫装箭拉弓,瞄准三十步外的靶子。

    咻——笃!

    正中红心。

    卢金启捧场赞道:“好箭!瞧瞧这准头,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裴典事点评:“好什么好, 箭头都是飘的,这要是一阵风来, 估计要飘出去八丈远。不合格,下一个!”

    卢金启只能咽下后话,给护卫递上第二支箭。

    咻——笃!

    裴典事:“不行,还是飘。下一个!”

    咻——笃!

    “下一个!”

    “力道不够,下一个!”

    裴典事在弩坊署专司弓弩箭矢,是好是坏一眼便能看出来,在他的火眼金睛之下,卢金启再不敢夸大其词自吹自擂,只能闭嘴递箭。

    试到第七第八支箭,裴典事眉头已然皱了起来。

    “箭身太重了!这快有一斤了,怎么想的!骑兵背得动?”

    “做这么长,弓弦都不够你绷的!”

    “看出来他用得不顺手了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箭簇的形状有问题!”

    越试越慌,卢金启递箭的手都有点抖了。

    江故旁观良久,说道:“我那徒弟还是疏忽了,只造一支出来,的确缺乏可比性,还是要给些对照,才能比得更清楚些,让旁人看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幸好,卢家提供了足够的对照,这一点不用担心了。”

    十寸雨却觉得风险过高:“军器监如此严苛,卢家做了十几个,到现在都没选出一个来,曹少爷是否太过托大了,万一他那一个不成,可就没得比了。”

    江故不以为意:“本就不是以数量取胜,做得多不如做得精。”

    十寸雨提醒:“话是这么说,可我听说,曹少爷这个,也被迫是赶工出来的,恐怕……”

    江故瞥了他一眼:“原来你知道他们偷图纸的事啊,多罗小驿的消息果然灵通,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十寸雨打了个哈哈:“有必要吗?我只是个收账的而已。”

    ***

    那边已经试到了第十一支箭。

    直到这时,裴典事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嗯,这个看着还行。”

    卢金启精神一振,最后这三支箭,是根据曹肆诫的图纸改进的,经手的工匠也说这三支最有可能胜出,因此他爹让他放在最后。

    咻——笃!

    裴典事颔首:“还行。”

    接下来的两个,裴典事也给出了“尚可”“不错”的评价。

    甲坊署的吴监作道:“裴典事都说不错,看来你们卢家造箭的模板可以从这三只里选了。”

    卢金启自得地看向曹肆诫:“我们这儿三选一,怎样?你还要比吗?”

    他心知这是曹肆诫耗费数日作出的图稿,便是要往他心口上插刀,自己的心血被别人抢去,哪还会有志气和余力,在短短两天内造出新品?

    这场评比,他们卢家赢定了!

    ***

    不管卢曹两家如何暗潮汹涌,裴典事照例朝曹肆诫道:“上来试箭。”

    曹肆诫拿上自己的箭矢,站了上来。

    向裴典事行礼之后,他从卢家护卫手中取过弓。少年人的身形尚未长成,八斗的弓在他手中显得格外高大。

    卢金启嘲道:“你要自己试?瞧你这胳膊腿,拉得动么?”

    话音未落,就见曹肆诫双腿分立,轻松地开弓拉弦。

    卢金启:“……”

    曹肆诫没有立刻试箭,而是先试了试弓弦的力道,而后一改方才的颓丧愤怒,镇定自若地向众人介绍了自己的箭矢。

    他说:“此箭矢重六钱,用九斗弓,射程一百十二步,用八斗弓,射程一百零五步,用七斗弓,射程九十八步。步射与骑射皆可用。”

    裴典事问:“误差几何?”

    曹肆诫回答:“误差在五步以内,但若是一石弓或六斗弓,需要再作调整。我朝士兵多用七八斗弓,偶有将领会使用九斗弓,想来还是以此来做批量为好。”

    “很好,你考虑得很细致。”比起大段空话,裴典事自然更想了解箭矢的特性,“这就试箭吧,我看看效果。”

    “稍等。”曹肆诫道,“既是评比,我想先试一下刚才卢家那三支箭,以作比较。”

    “可以。”

    于是曹肆诫去靶子上取了那三支卢家的箭。

    曹肆诫这般冷静,卢望均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问卢金启:“你确定他只有那五张图纸吗?没有其他藏下来的?”

    卢金启道:“没有了,肯定没有,我们的工匠都看到了,他原先造出来的就跟图纸上的一样,发现图纸被偷以后,他自知无法赢过我们,因而大受打击,根本无暇多想,只是匆匆造了一箭一盾来应付。”

    卢望均心下稍定:“那就好。”

    咻——咻——咻——

    曹肆诫连射三箭。

    箭矢依旧稳定。

    十寸雨道:“这三支箭的品质确实过硬。”

    曹肆诫招呼场边的卢家护卫取回那三支箭。

    咻——咻——咻——

    射完他再度派人取回。

    咻——咻——咻——

    卢金启看不下去了:“你做什么呢?来来回回试我们的箭,怎么不用你自己的箭?是不是心虚了啊?要是不敢比,趁早认输吧!”

    曹肆诫道:“最后一次。”

    咻——咻——咻——

    这次射完,他接过拔下来的箭矢,将三支箭的箭簇展示给裴典事:“大人请看。”

    裴典事凝神细看,蹙眉道:“这是……卷刃了?”

    曹肆诫点头:“没错,这三支箭看上去没有瑕疵,其实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箭簇的顶端过于薄脆,这样虽然可以让箭簇更加锋利尖锐,但十分不耐用,少则三次,多则五次,一支箭便报废了。

    “而我们给士兵用的箭矢,不仅要在战场上使用,平常还要在训练场上使用,大多需要回收并重复利用多次,如果都像这般损耗,恐怕还没上战场,兵部就又要重新铸造箭矢了。这么做我们凛尘堡似乎又能大赚一笔,可这等昧良心坏名声的钱,我可不愿收。”

    卢金启叫道:“你什么意思!”

    曹肆诫不理会他。

    拿来自己的箭矢,他长身玉立,张弓搭箭,朗声道:“第一箭,可见其稳。”

    咻——笃!

    箭矢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划过空中之时,无丝毫偏移颤动。

    “好!”裴典事赞了一声。

    “……”卢望均的脸色倏然晦暗。

    曹肆诫正要喊卢家护卫帮自己取回箭矢,却见江故轻身腾跃,已将箭矢取了回来。

    “何必你亲自出手?”让江故给自己去箭,曹肆诫觉得真是杀鸡用牛刀。

    “以防他们使诈。”江故淡淡道,之后便扶手站到一边。

    有他在,曹肆诫愈加自信。

    他再射一箭:“第二箭,可见其迅捷。”

    咻——笃!

    一箭破风,带来似有若无的箭啸。

    旁人或许听不出,但裴典事一听便知,这支箭矢的射速比卢家那三支要快得多。

    “好!这箭矢可令骑兵五步射面!”此为近射战术,对射速要求极高。

    转眼间江故又取了箭来。

    曹肆诫顺手接过:“第三箭,可见其高远!”

    他扬起弓,斜向对天,以射鹰之姿放出这一箭!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但因为冬日严寒,天上并无鸟雀,这一箭自是要空放了。

    不料江故旋身踢飞一个草编靶子,竟在空中接住了这一箭,而且还是正中红心!

    “好!”场外的村民工匠齐声叫好,“真准啊!”

    就算看不懂谁强孰弱,看个热闹大家还是会的,如此精彩绝伦的场面,他们权当是腊八节的杂耍表演了。

    曹肆诫尴尬道:“不是我射的准……”

    江故:“神射手是指哪儿射哪儿,你是射哪儿,靶子就到哪儿。”

    十寸雨笑得肚子直颠。

    卢金启急了,骂道:“休要搞这些噱头,你说我们的箭矢会卷刃,难道你的就不会吗!”

    收回靶子与箭,曹肆诫又速射几箭,取下来给裴典事过目,又递到卢金启眼钱:“看好了,这箭没有丝毫磨损。”

    “不、不可能!”

    “就算再射十次二十次,我的箭簇也如新的一般。若是百次千次嘛,定然是会有些磨损的,但能用这么多次,军器监应当不会怪罪了。”

    “不可能!”卢金启气急,“你怎么可能来得及造出新的!你的图纸不是都……”

    “都怎么?都被你们偷去了?”曹肆诫接下他的话。

    自知失言,卢金启不欲再辩。

    却听江故道:“哦,你说带去铸造坊里那几张啊,那是我出的几张废稿。身为师父,总要时刻教导徒弟,我便随便画了几张当做范例,他不信我,还请了三位大师傅给自己讲解,那几张图就是作此用途的。”

    “那他现下这支箭是哪里来的!是你帮他做的对不对!一定是的!”卢金启下颌痉挛,嚷嚷着说话,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涎水。

    “教徒弟可以,怎能替代徒弟做事?”江故道,“待他融会贯通后,就自己琢磨透了,构想好了,一应细节俱已成竹在胸,画不画出来又有何妨?到底还是实践出真知,前期多做一些尝试,自然熟能生巧,一遍成型。我徒弟,还是有些慧根的。”

    裴典事宣布:“箭矢评比,曹肆诫获胜。”

    ***

    接下来还有盾牌的评比,但卢家已乱了方寸。

    十寸雨问江故:“你们是如何得知卢家伎俩的?”

    江故道:“天天派人来小院门口打探偷听,当我是聋的瞎的,不给他们送点薄礼,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们师徒早就定好了计策吧?”

    “那小子定好了计策,我实在不愿配合。”江故无奈,“他惯爱装模作样,我不善此道,却还要硬陪着他做戏。所以这个师父,当得实在辛苦!”

    这副身体重组后,为了最大程度地发挥武力值,早已不再加载“效仿共情”模块。铸造坊那段“功亏一篑、失魂落魄”的戏码,曹肆诫演得得心应手,他这里却是错漏百出,词句说得毫无起伏,差点接不上戏。

    他太难了!

    “哦,原来是这般因果。”十寸雨终于了然。

    第23章 破盾

    盾牌属防具, 归甲坊署管辖,所以其评比是由甲坊署的张典事主持的。

    正好一箭一盾, 两个坊署各占一个,倒也公平。

    卢家与甲坊署打通了关系,至少在面上占有优势,但张典事也不能空口说白话,总要对他们摆出的样品鉴定一番,说出个优劣对比才好服众。

    十种盾牌一一检视过后,张典事排除了两个太重的,一个过轻的,两个重心不稳的, 一个形状不符合规定的, 还有两个不方便持拿的,剩下最后两个, 他极尽赞扬, 十分满意,大有马上就要敲定下来批量铸造的意思。

    卢望均心情复杂, 他们自雇的工匠或能力不足, 或不了解军器要求, 实在拿不出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张典事选的这两个也是用曹肆诫那边的图纸改来的, 但眼下顾不得许多了, 能获胜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曹肆诫所铸造的盾牌, 张典事端看良久,似乎一时也没找出什么破绽,只道:“嗯, 看上去还行,但用起来没有卢家那两种趁手……”

    这么说就是要判卢家获胜了。

    弩坊署的徐监作忽然道:“张典事是防具行家, 单靠看就能看出差距,我等却是门外汉,就这么干看着,实在分不出孰优孰劣。前面箭矢都演练出了效果,盾牌自然也是要真刀真枪试过才能作数吧。

    “要想保护好我稷夏兵将,总归是要选出最能扛打的盾牌,反正卢家这两块还未判定哪块更好,不如就让它们和曹家小子这块盾牌一同做劈砍试验,有个直观对比,也好从中选出最好的样品。吴监作,你觉得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吴监作也不好反驳:“老徐说得有理,就这么办吧。找人手执这三块盾牌防御,再让人选用兵器攻击,看结果如何。”

    卢望均心思活泛起来——

    吴监作所述的规则中,明显有空子可钻。一个人手执盾牌,一个人持械攻击,那么在这两个人选上,便可以大做文章。

    卢家派出了两名孔武有力的护卫,一个体型高壮,下盘稳固,手持盾牌立于场中,就如小山般稳固。另一个孔武有力,手臂筋脉贲张,是耍刀舞枪的好手,展示武艺时,一刀下去,就把场边的粗树砍成了两截。

    反观曹肆诫这边,并无其他人可用。

    在他欲登场说话时,卢望均当先开口:“公平起见,执盾和持械的人选都要是寻常人啊。”

    “寻常人?”曹肆诫看着对面那两个非比寻常的彪形大汉,嘲道,“什么叫寻常人?”

    “自是没有极强武学加身的人。”卢望均振振有词,“别看我这两个护卫十分魁梧,实则只会些寻常的拳脚功夫,像这样的人,我稷夏军中比比皆是。但堪比无碑境的高手,恐怕就不属于寻常人了,毕竟军中身手能达到无碑境的,寥寥无几吧。”

    江故:“……”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曹肆诫望了江故一眼:“哦,你说他啊,我本来也没打算请他出手,也太大材小用了。”他将自己的盾牌套在手臂上说,“我这边就我一个,我来执盾扛你们的攻击,我来持械攻击你们的盾,很公平吧?众所周知,我也只会些寻常的拳脚功夫。”

    卢望均没有异议。

    尽管上回曹肆诫伤了卢金启,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个初学者,那几下功夫不过尔尔,实在不足为惧。

    双方达成一致,吴监作道:“那就开始吧。”

    ***

    曹肆诫先扎好马步,举着盾生生挨了两刀。

    锵!锵!

    那护卫臂力惊人,舞着长柄大刀砍下来,直砸得曹肆诫膝盖打弯,差点跪倒下去。硬扛的手臂也震得发麻,若不是盾牌阻挡,怕是要废掉一条胳膊。

    第三刀下来的时候,他学聪明了。

    接刀时举盾下挡,顺势一滚,卸去对方大半力道,便觉得好多了。

    之后密集的枪戳刀砍,他都如此应对,让那护卫满身力气犹如打在了棉花上,连续十几下的攻击,都被他执盾化解。

    卢金启在一旁叫嚣:“此次目的在于试盾,怎可以投机取巧!”

    曹肆诫百忙之中回怼他:“军中将士又不是木疙瘩,杵着不动让敌人砍?要看盾牌在实战中的扛打效果,就该是我这样才对!”

    眼瞅着对方攻击了二十多下,裴典事看不下去了:“差不多了吧,试个盾罢了,这是要把人砍到累死才算完吗?”

    卢望均感觉应该无碍了,便朗声喝止:“可以了!”

    那护卫停下攻击。

    曹肆诫卸下盾牌,卢金启直接抢过来,扫了两眼,脸颊抽搐着大笑道:“哈哈!看见没有!两道凹坑!你这盾牌可真不经打啊!”

    张典事查看一番:“确实有伤。”

    自己造的盾牌,曹肆诫自己心里有数,这两道凹坑就是最开始那两刀砍出来的。

    他承认道:“嗯,超过三石的冲击,会在这盾上造成凹坑,但凹坑本身并不影响盾牌的使用,之后依然可以继续作战防御。”

    张典事对此较为了解,说道:“战场上盾牌出现凹坑是常事,也的确不影响后续使用,只需战后敲打修复即可。但凹坑也算伤痕的一种,还是要记上一笔。”

    曹肆诫道:“大人说的是。”

    轮到曹肆诫去攻击卢家的盾牌,他从兵器架上随手选了把横刀,正是凛尘堡铸造的第一批军备里的那种刀。

    裴典事不由有点担心,提醒道:“不选个更重的兵刃吗?”

    曹肆诫耍了个刀花,自信道:“不用。”

    十寸雨在台下观望,闻言猜测:“执意选择横刀冲盾,看来这孩子的刀法颇有精进,可力达千钧?”

    江故为他解说:“不是,他只学了刀法,偶尔能耍耍我的棍子,其他兵器都不大会。”

    十寸雨:“……啊,这样啊。”

    锵!

    第一刀落下,击得那体壮如牛的护卫双臂撑盾。

    锵!

    第二刀,曹肆诫却是从左边横劈,那护卫不急侧身抵挡,只能用盾牌的边缘迎击。

    歘!

    第三刀的声音骤变。

    卢望均和张典事的脸色也骤变。

    曹肆诫收刀。

    卢金启尚未反应过来,兀自说着风凉话:“怎么不打了?认输了?哈哈,我就知道,我们的盾绝对……”

    “闭嘴!”卢望均打断他的沾沾自喜。

    “这、这盾……”张典接过护卫卸下的盾牌,难以置信地说,“裂了?”

    只见那块盾牌从边缘的一点开始,生出无数细小裂纹,已蔓延至大半区域。这样的伤痕对盾牌来说是致命的,因为裂纹会影响整块盾牌的结构,并且战后无法修复。可以说,这块盾牌就这么报废了,甚至无法再承受下一次击打。

    卢金启大怒:“曹肆诫!你故意坑我!”

    曹肆诫无辜道:“何出此言?师……试验阶段的图纸,江故跟我说过,这盾牌的侧边是薄弱之处,让我多多注意,我哪知道你们会直接拿去制作?”

    “你!”

    “哦对了,顺便告诉你们另一块盾牌的薄弱之处吧,就在……”

    “大人!这不公平!”卢望均急忙打断曹肆诫,言之凿凿地辩称,“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我们偷了他的图纸,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们卢家自己聘请的工匠,自己铸造的盾牌,与他有何干系?这块盾牌不过是凑巧承受不了他的力道,这小子师从无碑境高手,想必学了些气劲破盾的本事,这不公平啊!”

    十寸雨感叹:“嚯!好厚的脸皮!”

    江故冷哼:“师从无碑境高手?他没拜师啊。而且他空有天分,最近忙着铸造样品,也没怎么好好练,就他那点微末本事,我都不好意思说是我教出来的。”

    事已至此,卢望均干脆耍赖到底:“依我看,就让我那个护卫来试最后一块盾吧。大家方才也看到了,我那护卫力大无穷,在曹家小子的盾上也砍出了凹坑,有这般身手,由他来试,再公平不过了。”

    曹肆诫笑道:“这便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卢望均却不管他,给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臂力惊人的护卫便抄起长柄大刀,状若凶悍地挥向盾牌,而体壮如牛的护卫则学着曹肆诫卸力接招。

    锵!

    此刀过后,盾牌毫发无损。

    卢望均趁势道:“大人请看……”

    曹肆诫岂能如他的愿,当即拔出横刀冲上前去:“我偏要试上一试!”

    卢望均招呼自家护卫:“拦住他!”

    场中立时打作一团。

    台下观众已被这场面惊呆了,本以为只是来看一场军器比试,却没想到会有如此多的变故。而那蛰伏多日的曹家少主,似是铁了心要他们看到自己的反击,正是在昭示众人,他必将重新掌权凛尘堡!

    曹肆诫以一敌十,目标只是卢家最后一块盾。

    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他虽不落下风,却也很难突围靠近,给那块盾来上几刀。

    江故抱臂,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幕。

    十寸雨试探着问:“没事吗?能赢?”

    就在此时,江故忽然蹙起了眉头。

    曹肆诫是他的八厄,他常常看不到有关他的因果,只有事到临头,才能隐约察觉到危机。

    下一瞬,十寸雨只觉面前掠过一阵风。

    ***

    卢金启对曹肆诫的忿恨,令他不受控制地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剑。

    他不是为了阻止曹肆诫靠近盾牌,他只是……

    凭什么一个仰人鼻息的可怜虫,却敢伺机反抗他们?

    凭什么这个一无所有的落魄少爷,还敢看不起他?

    凭什么他不肯乖乖受制于人,不肯老老实实地按照他们的计划去死?

    他要赢了?

    他要以一己之力扳倒他们了?要报复他们了?

    他怎么能?怎么可能!

    卢金启癫狂地想,我要如何阻止他?

    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杀了他,凛尘堡就是我们卢家的了。杀了他,父亲就会对我另眼相看,我就可以取代他,光明正大地成为凛尘堡的少主了。

    在曹肆诫疲于应付护卫们的围攻,一心铺在击溃那块盾的时候,卢金启刺出了冷剑。

    江故出手了。

    他翩然落于人群中间,拂袖挡去周遭的攻击,拎着曹肆诫的衣领将他带出了包围圈,回到己方的半场,让曹肆诫架起自己的盾。

    卢金启一击不中,更是疯了一般朝曹肆诫冲来。

    察觉到他刚才的意图,曹肆诫心中后怕,但有江故解围,此刻丝毫不惧,架着盾扛下了他十几次劈斩。

    直到卢金启自己脱力,跌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都在痉挛。

    曹肆诫向张典事展示臂上的盾牌:“毫发无伤。”

    张典事:“……”

    江故取下弓,拿过曹肆诫铸造的那支箭,无视了前方的所有障碍,拉弓搭箭。

    咻——

    箭矢穿透了那块盾的上方中心。

    刹那间,盾牌碎成数片,散落一地。

    那执盾护卫的手臂上,只连接着一小块不规则的盾牌,那支箭的箭簇,直指他的眉心。

    台下大声叫好,俱在看戏。

    江故对曹肆诫说:“弱点就在那里,近攻无果,你不会远攻么?”

    之后他走到卢家的盾牌前,稍稍运劲,将那盾牌化成齑粉,只取了箭矢,遥遥一丢,轻飘飘地点在曹肆诫的盾上,只留下一个浅浅凹坑。

    江故声无起伏地说:“哇,这块盾牌太结实了吧。”

    众人:“……”

    曹肆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江故道:“按照卢家的说法,我把他们的盾击碎了,却只在曹肆诫的盾上留下一个凹坑,足以证明曹肆诫的盾更为坚固扛打。”

    张典事尴尬道:“话不能这么说,江督造使武艺卓绝……”

    江故:“这样啊,可惜他们盾都碎了,要不就照着原样再做一个,重新比过?只是别再让这么多人保护一块盾了,我从来只听过盾护人,没听过人护盾的。”

    张典事:“……”

    弩坊署的徐监作适时发话:“闹剧而已,瞧个乐子就行了,我看就不必再比了吧。所以,这局是哪边赢了?”

    吴监作愤而离席,只觉无比丢人,再不搭理卢望均。

    张典事无奈宣布:“盾牌评比,曹肆诫获胜。”

    ***

    此时曹肆诫转身朝向卢望均。

    他说:“今日我一箭取胜,一箭破盾,还有一箭,废你心魂。”

    他说:“凛尘堡,该还给我了。”

    第24章 掌权

    曹肆诫当众驳了卢家的面子, 对方岂肯罢休。

    卢望均处心积虑,对凛尘堡志在必得, 如今明面上斗不过,便想要暗地里出阴招强夺。

    当然,曹肆诫对他的本性也了如指掌,卢家能做出勾结外敌图谋亲眷家产的事情,又怎会轻易认输,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因而他早有防备,一方面请江故救出薛仪,顺便拿到卢家见不得人的账簿以做要挟。另一方面,借由自己获得朝廷认可的声名, 撺掇几位大师傅招揽其他工匠, 于是罢工的罢工,闹事的闹事, 怒叱卢家无德无能, 没有资格接手凛尘堡。

    江故这条线非常顺利,那些守卫账房的护卫, 加起来都经不起江故一棍, 救出薛仪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倒是在取账本的时候遇到了些微阻碍, 没想到卢家那个账房先生还算有点胆量, 竟当着他们的面要引火自焚, 打算连同整个账房一并烧了。

    就在他往自己身上泼洒灯油, 抱着数本账簿作势要点燃之时,江故触发机括,圆棍顶端倏然伸出六只银爪, 以快到令人看不清的速度,将他怀中的账簿抓了过来, 随后便带着薛仪飞退到门外,漠然看着那名账房先生。

    江故:“行了,你烧吧。”

    账房先生:“……”

    薛仪惊魂未定:“我、我以为你要夺下他手里的烛台……”

    到底是账房重地,若真起了火,无论烧掉多少,都是件麻烦事。估计那账房先生也没想到,江故竟只要薛仪和这几本账簿,其他的丝毫不在乎。

    江故莫名其妙:“曹肆诫只说要你和卢家的假账,怎么?”

    账房先生举着烛台,颤颤巍巍地说:“我、我这一把火,可是要把凛尘堡的所有账簿付之一炬!到时候你们查账也会很麻烦……而且就算你们要告发卢家,也需要人证,我要是被烧死了,你们空有账簿,也坐不得实……”

    江故被他绕烦了,问薛仪:“他什么意思?”

    薛仪倒是听明白了,笑道:“意思就是他不会真的自焚,只是做做样子,江恩公把他抓了就是了,对我们也算有用处。”

    江故懒得再跟他纠缠,让薛仪把他绑了带回去。

    ***

    见到曹肆诫,薛仪诉说了经过,江故不耐道:“想烧就烧,想死就死,又不烧有不死,到底要干什么?”

    曹肆诫正忙着安排军器监的订单,闻言哼了一声:“他啊,就是做样子给自己老东家看的,只要卢家没有彻底垮台,以后还想在那儿谋个职位,总要表个忠心。

    “说什么要跟账簿同归于尽,特地把那几本有问题的抱在怀里,跟双手奉给我们有什么区别?啧,老狐狸一个。

    “留他作证倒是真的,免得卢家把错处怪到我头上。他手里定然还有能用来要挟卢望均的证据,原本卢家打算栽赃到薛先生头上的账目,终于成了架在他们自己咽喉上的利剑,到时候看他们狗咬狗就是了。”

    薛仪揣着手赞道:“还是少主思虑周全。”

    曹肆诫逐条梳理着各项事宜,百忙之中分神交待:“这些事情要劳烦薛先生多盯着些,我师……我实在顾不过来,江故他不擅长应对这种七拐八弯的琐事。”

    薛仪听到他磕绊之处,不由眸中带笑:“我知道了。”

    江故:“……”

    曹肆诫匆匆瞟了眼江故,轻咳一声道:“后面没什么事了,你且在我这儿歇口气吧。”

    江故心领神会:“嗯,我就守在这儿,卢家那帮人动不了你。”

    “啊?”曹肆诫愣了愣,“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这几日小动作不断,怕是要直接对你下手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江故道,“我还要靠你解厄,不会让你有事的。”

    薛仪只在一旁忍笑。

    曹肆诫:“……”罢了,何必与无情道讲人情。

    江故又提醒:“八位大师傅,你只说服了六位吧,当心留下什么隐患。”

    曹肆诫胸有成竹:“无妨,铸造坊的老郭什么都不敢掺和,说是为了一家老小,其实就是胆子太小担不起事,等我收复了凛尘堡,他自然就倒回来了。开矿的老卓得了卢家许多好处,另外两位大师傅被赶走后,他的酬劳翻了一番,还帮着卢家的监工运送私矿,倒手到容州赚了不少,这种人我是断不会再用的了。”

    江故“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他有种预感,曹肆诫已度过了他最虚弱的时期,俨然有了家主的样子,不再那么需要他了。

    这样也好,他乐得轻松。

    短短三日,凛尘堡大半事务回归到曹肆诫手中,一切正缓缓步上正轨。

    不过卢家仍然来着没走。

    曹肆诫也不驱赶他们,甚至还时不时给他们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做,旁人只当他感念卢家寻他回来的恩情,从指头缝里漏点好处报答他们。江故却知道,这小子是在等候机会,让这些罪人付出远远不止于此的代价。

    ***

    年关将至,军器监的官员们来不及返回秣汝城,只好留在此处过节。

    到底是最坚实的生意主顾,能与他们多多相处交流,凛尘堡自然热情之至,每日好酒好菜伺候着,照顾得十分妥帖。

    曹肆诫更是上道,他知晓官员们不可无故逗留商贾家中,哪怕是他们这种半军半商的背景,也容易遭人诟病。京都局势错综复杂,冷不丁被人参上一本,也够兵部喝一壶的,弄不好还要罚俸。于是他总假借请教铸造经验为由,给四位大人奉上各种兵器品鉴,还将自己的心得归纳出来,方便他们充实报告。

    这下他们连后顾之忧都没了,若是有人要参军器监,他们只需要拿出丰厚的考察成果,便可证明自己一心为公,就连年关时都不忘做好差事,当真是鞠躬尽瘁。

    如此,别说弩坊署那边对曹肆诫的细心谨慎赞不绝口,就连甲坊署的两位官员也不得不承他的人情,买他的面子。

    吴监作咬牙感叹:“这小子真是比曹霄还要精明油滑,压根挑不出他的错处!”

    他已后悔自己当初押错了宝,寄希望于卢家能夺权,好在经过那次评比,他们甲坊署及时止损,没有跟凛尘堡再添龃龉。

    正想着,卢金启找来了。

    张典事皱眉:“怎么又来了?”

    吴监作却不在意:“他也就是来尽尽地主之谊,不妨事。”

    虽说甲坊署与卢家已经割席,但也不是完全不往来了。更何况,曹肆诫给卢金启安排的活计就是好生招待甲坊署的两位大人,相当于把双方的关系搬到了明面上,那就更不要紧了。

    说到吃喝玩乐,卢金启确实更在行些。

    他觉得这活计很适合自己,也觉得曹肆诫是得意忘形了,到底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然把亲近官员的好机会拱手让给了他,可不就是给卢家留了个空子可钻?那他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空子,为父亲寻找扳回一局的办法。

    卢金启敲开门,陪着笑脸道:“今日轻曲馆的意浓姑娘要表演碎玉琵琶,赤足踏冰,边奏边舞,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两位大人,何不随我一同前往,听听曲解解闷?”

    尽管他脸颊抽搐,说话也像喘不上气一般难听,但提议甚好。

    反正是去看意浓姑娘的,陪客如何不必在乎,两位官员忖度一番,还是欣然前往。

    却没想到,这竟是卢金启人生的最后一夜。

    ***

    凛尘堡主院正厅。

    曹肆诫听到消息的时候,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什么?卢金启死了?真的假的?”

    十寸雨说:“千真万确,尸体都给抬回来了,卢家那边已乱成了一锅粥。凌晨咽的气,我的消息比他们更快。”

    “这也太突然了,怎么死的?”曹肆诫仍然无法相信,他还没出手呢,敌人就自己倒下了?

    “这一点尚未确认,据轻曲馆的人说,是马上风,突然暴毙。”

    曹肆诫蹙眉想了想,问道:“马上风是什么?他在城里骑马摔死了?”

    薛仪:“咳、咳……”

    十寸雨:“马上风么,就是……呃……你年纪尚小……”

    江故直言:“就是跟女人上|床的时候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

    曹肆诫震惊:“跟女人上|床这么可怕吗?稍不留神就死了?”

    薛仪试图挽救这个话题:“不,少主你听我说……”

    江故听了听院子外头的动静,说道:“做好准备,卢望均找上门来了。”

    紧跟着就是一番鸡飞狗跳。

    卢望均让人把棺材送到曹肆诫的院中,就停在中间,哀恸大骂:“曹肆诫!我们卢家救你回来,助你重建凛尘堡,扶你登上家主之位,试问哪里对不住你!你这畜生,不知感恩便也罢了,竟这般害我孩儿!还我儿性命!”

    一番话让十寸雨叹为观止:“若不是我亲自收集的因果,都要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了。”

    曹肆诫波澜不惊:“救我的是江故,与你们有何干系?至于重建凛尘堡,你们算盘打得连远在秣汝城的兵部都听见了,也好意思说是助我?至于家主之位,哼,照你的说法,我都登上家主之位了,何必跟你们过不去?我为什么要害你儿子?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呢?”

    卢望均大声道:“你狼心狗肺,就是要铲除异己!你怕我们卢家瓜分唔唔唔……”

    没人看清江故是怎么出手的,总之卢望均嘴里突然被塞了一大团白布,仔细一瞧,竟是从卢金启棺材上撕下的布扎灵花。

    众人:“……”

    江故说:“等会儿再吵,口说无凭,先请大夫来看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25章 过年

    大夫很快就来了, 随行而来的还有封寒城的仵作。

    事涉凛尘堡和军器监耳朵官员,十寸雨得到消息后, 心知免不了又要闹腾一番,立刻知会了官府,并请了大夫和仵作上山。

    这会儿刚好赶上。

    卢望均还被江故堵着嘴,按坐在棺材旁的椅子上。

    外头分明天寒地冻,这座院子里却因聚集了太多人,大伙儿情绪激动,气氛又剑拔弩张,竟让人觉得有些背脊生汗。

    大夫和仵作观瞧了良久,着重检查了卢金启的舌苔、眼睛和□□等部位, 已有了初步结论。

    江故这才把布团给卢望均取出。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卢望均还是更为在意事情的真相,颤声问道:“我儿……我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夫在水盆中净了手, 说道:“令郎面色紫胀, 气血瘀滞,那时的确在行床笫之欢, 还喝了酒, 服用了一些助兴的丸药, 依我拙见, 恐怕是过于兴奋, 力有不逮, 应当……应当就是死于马上风了。”

    卢望均难以接受这样的说辞,怒喝:“一派胡言!我儿年纪轻轻,向来身体康健, 怎会在这种事上力有不逮!”

    马上风这种急症,大多都是说了也不肯认, 大夫也已习惯了,只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卢望均冷静后回想了下,又抓住了一个关键点:“丸药……大夫,你说我儿服用了丸药?那就是了,定是那丸药有问题!”他转向曹肆诫,指着他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他的丸药!你下了毒,那丸药有毒!”

    曹肆诫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丸药?他自己乱吃药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你下的毒,你当然不肯认!”

    “那个谁,他吃了什么丸药,你可看见了?”曹肆诫问的是轻曲馆的小厮,那小厮是来做人证的,出了这样的事,轻曲馆也不想徒惹麻烦,便派了他来送还尸体。

    “丸药……丸药是我们轻曲馆的极乐丹。”小厮老实回答,“昨夜卢少爷找我们买的,说、说是有些疲乏,要用一点来助兴……我、我发誓!我们轻曲馆的丸药绝没有毒,是城中林大夫给配的,里头的药材都是大补的,用过的宾客没有说不好的!”

    曹肆诫问:“他买了多少?”

    小厮道:“一小瓶,一小瓶是十颗丹药。”

    “他以前常买吗?”

    “曹肆诫你什么意思!”卢望均呵斥,“我儿被你害死,你还要诋毁他……”

    “吵死了。”江故二话不说,又把布团给塞了回去。

    卢望均:“唔唔唔!”

    江故朝小厮示意:“你继续说。”

    小厮道:“卢少爷从前买过,但是不常买,以往吃了也都没事,反而更加神清气爽,这次……这次却不知怎么回事……”

    “你说他昨夜刚买了一小瓶,那此刻没吃完的应该还在身上。”为了撇清嫌疑,曹肆诫没有靠近棺材,只对仵作说,“劳烦您再仔细验一下。”

    “好。”仵作在卢金启怀中摸索几下,找出一个小瓶子。

    “就是这个。”小厮说,“呃……我们发现卢少爷气绝时,他、他衣不蔽体,所以就将他的衣服为他穿上了,不止这瓶极乐丹,银两、玉佩也一样不少还回来了。”

    仵作拔开瓶塞闻了闻,把丸药尽数倒出,数了数,还余下八颗。

    他又递给大夫,大夫闻过后,抠下来一些尝了下:“唔,地黄、山茱萸、丹皮、茯苓,都是好药材,没什么问题啊。”

    曹肆诫问:“服用两颗也没事吗?”

    小厮生怕怪罪到轻曲馆头上,急忙道:“不碍事的!我们客人都是每次服用一两颗,还有过一次服用五颗的,也没出什么事。”

    大夫点点头:“说是极乐丹,也算不得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些温补的药材,用量也不大,只有壮阳益气的功效。”

    “唔唔唔!唔唔唔!”卢望均疯狂挣扎,显然有话要说。

    “……”江故拿出布团。

    “你们怎知这瓶药没被曹肆诫动过手脚,或许我儿吃的那两颗就有问题!”卢望均死死抓着这一点不放,非要归罪到曹肆诫身上。

    “只给替换掉两颗药丸,还正好被他吃了?你觉得这有可能么?”曹肆诫不屑地说。

    “从死者口中残留的气味来看,应该是同一种丸药。”仵作公正道,“而且死者身上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不!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卢望均还要再辩,江故实在烦他。

    不过江故这次没有用布团,而是从大夫手中拿回八颗极乐丹,尽数塞进了卢望均嘴里,然后轻轻拍他一掌,让他全吞了下去。

    众人:“……”

    卢望均:“!!!”

    江故淡淡道:“这丸药有没有问题,亲自试试就是了。”

    卢望均吓得要去抠喉咙吐出来,大夫安慰道:“不妨事不妨事,温补而已,轻曲馆炼制时偷工减料,卖得很贵,药材用的却少,年轻人或许吃多了会上火,卢老爷这个年纪……就当滋补身体了吧。”

    仵作经验丰富,还是比较谨慎的,询问:“卢少爷近来可受过其他什么伤?”

    药已入腹,卢望均什么也没呕出来,闻言一怔,随即喊道:“有!有!前阵子被曹肆诫一刀砍伤了左肩!”

    曹肆诫也是微怔,不由瞟了江故一眼。

    他记得江故告诉过他,卢金启是中邪了,自己用锈刀伤他那一下,让他中了个什么邪,难不成……

    江故却没看他,只留心着仵作那边。

    仵作解开卢金启衣襟,仔细查看了那处刀伤,摇了摇头说:“伤得不重,伤口已然愈合了,没有破溃流脓,应当不会有什么影响。”

    卢望均头脑清明了些,回忆道:“不,不,我想起来了,自从那次受伤以后,我儿就总是抽搐,脸颊和下颌尤其严重,有时甚至说不清话语。对,就是这样,他们在刀上下了毒!”

    仵作无奈道:“卢老爷,节哀顺变,令郎真的没有中毒的迹象,抽搐症状可能是其他原因导致的,像有些病人,吹风多了也会面瘫……”

    大夫也说:“是啊,令郎他就是死于那个……嗯,马上风。”

    卢望均依旧不信,奔到棺材前亲眼确认,然而那刀伤愈合得十分良好,因为卢金启用过祛疤膏,甚至连疤痕都消隐许多,实在不像有什么问题。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卢望均兀自喃喃,他生性多疑,总觉得此事必有蹊跷,可又无法找到指向他人的证据,“难道我儿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

    “来人,扶卢老爷回去歇息。”曹肆诫稳住心神,开始安排后事。

    军器监的官员要全部摘出来,不与这件事牵扯上任何瓜葛;轻曲馆要安抚告诫,尽量不让凛尘堡名声受损;还有官府那边,也要给个交代;卢金启暂且停灵,等待下葬……

    无论真相如何,对曹肆诫都是有利的——

    卢家得到了他们的报应。

    ***

    谋夺曹氏家产失败,又痛失爱子,卢望均满盘皆输,不肯留在凛尘堡过年,带着卢金启的灵柩愤而离去。

    临走前他还不忘找曹肆诫平了卢家先前那些烂账,要回自己的账房先生,算是用儿子的命抵消了落在他们手中的把柄。

    据十寸雨说,他没有回容州,似乎去了附近城镇,暂时失去了消息。

    又是一场大雪,这个冬天终于迎来了它最热闹的时候。

    被白色覆盖的群山之中,凛尘堡被红色妆点得格外醒目,灯笼高高挂起,门上贴了对联,每个窗棂上都贴上了漂亮喜庆的窗花。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着,曹肆诫在家门口散糖。

    工匠们的孩子都来拜年,得了红封和饴糖,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

    薛仪问过曹肆诫,说今岁刚办完大丧,是否要过个清减安静的年。曹肆诫说不用,他就想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就像爹娘还陪着他一般。

    淘沙河上的吊桥又被拆了,换回了从前的三根绳索。

    曹肆诫身披华贵的大氅,望着寒风中摇曳的绳索,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父亲带着自己在上面飞荡的模样,而娘亲在廊下数落:“玩疯了!当心掉下去!”

    他摸了摸腕间的机括说:“这一年凛尘堡经受的苦难都过去了,今后要红红火火的……那才是它该有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个挺拔坚韧的少年,薛仪感慨万千。

    是的,他这一年经受的所有苦难都过去了,今后会是红红火火的一生。

    薛仪比划了下他的个头,笑说:“少主,你长高了。”

    晚间,曹肆诫招待过军器监的四位官员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

    他觉得很疲惫。

    原来孤独不是至亲离去后经久不散的哀恸,孤独是无数繁华里最短暂的一瞬清醒。

    他呼出一口白气,踏进了江故的房间。

    年夜饭上人多且杂,江故不愿凑这个热闹,便始终待在自己房里。弩坊署的徐监作说要给江督造使拜年,曹肆诫只好说他身体不适,替他推辞过去。

    他一个人过年,不觉得寂寞吗?

    曹肆诫让人给他送来了丰盛的晚膳,不知这会儿吃完没有。

    ***

    江故没吃完,正慢慢品着一壶酒。

    曹肆诫进去坐下,什么也没说,先敬了他一杯。

    江故看着他:“……”

    酒味辛辣,曹肆诫还喝不太惯,皱着脸连吃几口菜,再抬头时,一个红封出现在他面前。

    短暂愣神后,曹肆诫接过来掂了掂,垂眸道:“这么轻?你个穷鬼。”

    作为凛尘堡的家主,他今日发出去许多红封,却只收到这一个。

    从前过年他都是到处乱窜,找爹娘、薛仪和几位大师傅讨红封,大家也只把他当个孩子,依着宠着,陪他开开心心地玩。如今他身份不同了,薛仪他们似乎也不好意思再以他的长辈自居,故而都免了给红封的这一步,倒是曹肆诫,还得给他们多封一些。

    真正算起来,竟真的只有江故给得了他红封。

    手指摸索着红封布袋上的纹路,曹肆诫只觉鼻子微酸,慌忙又喝了一杯酒。

    江故问:“眼睛怎么红了?”

    曹肆诫道:“酒太辣了。”

    江故点点头:“我没银钱,就给你这个吧。”

    拆开红封,里头是把黄铜钥匙,曹肆诫不解:“这是开什么的?”

    江故也不故弄玄虚:“我床底下有个盒子,里头都是给你挑好的武功秘籍。放在你那儿指不定被谁偷了,还是放我这里,等你忙完这阵子,想学的时候就来开锁。”

    曹肆诫仔细收好钥匙:“哦。”

    两人吃了一会儿,曹肆诫寻到机会,问他:“你上回说卢金启中了个什么邪,要糟了……”

    “破伤风。”江故给他解释,“一种细菌,就在锈刀造成的伤口里。”

    “可是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愈合得越快,他病得越快,那种菌不喜欢氧……不喜欢呼吸,越憋在骨肉里,就会有越多的毒素淤积。”

    “所以他还是中毒死的?”

    “慢性中毒,他总是抽搐痉挛,心肺不太好了,又去喝花酒,就死在女人床|上了。”

    “我明白了。”曹肆诫终于搞清楚了其中原委,“所以和女人行房一定要小心。以前我爹娘都没告诉过我,就开玩笑要给我说亲,真是好险。”

    “……”江故说,“我们无情道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曹肆诫又喝了几杯酒,渐渐觉得不辣了:“可惜卢望均就这么逃了,我只来得及让他折了个儿子,还没来得及让他身败名裂。”

    江故不以为意:“谁说他逃了?”

    “嗯?”

    “他可没有放弃凛尘堡,要报复你,自然要去找有能力报复你的人。”

    曹肆诫反应过来:“廖振卡!”

    江故说:“对。”

    “难怪他没有回容州,而失去了周边城镇,定是廖振卡在附近有据点!”一通百通,曹肆诫很快厘清了个中关窍。

    “他们迟早要来,不如给他们放根长线。”

    曹肆诫蓦然回神:“都是你安排好的?你……你早在给我锈刀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要用卢金启的命逼得卢望均投奔廖振卡?

    “不,还要更早。

    “你从来没把卢家放在眼里,他们不过是被你养大的鱼,然后抛出去做诱饵……

    “你要引廖振卡出手,从而尽快找到他们想要的图谱?你要图谱有什么用?

    “不对,你对图谱也不感兴趣……”

    江故提醒他:“不要跑偏了,我从始至终,要的只是有关你的因果,来给我自己解厄。不过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打仗了,凛尘堡的军备铸造要加快了。”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曹肆诫望着波澜不惊的江故,忽然有些头晕目眩。

    这才是多罗阁主布的局。

    自己不过是仗着一些小聪明,便以为能左右这场棋局,却不知这一切都只是江故的几个先手,他所能看到的,远比自己要多数十步、数百步。

    而无论是自己的复仇,还是稷夏的国运,其实他都不甚在乎。

    他只是恰巧留在了自己身边,陪他过个年。

    第26章 拜帖

    由于卢金启暴毙那日, 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也都在轻曲馆,是被他邀着一起去听曲喝酒的, 所以哪怕曹肆诫尽力为他们压下流言蜚语,这两人还是觉得不安心。怕自己在这封寒城待久了,又会节外生枝,有损官声。

    谁能想到听个曲就听没了一条人命呢?

    于是刚到年初三,他们就向曹肆诫辞行,说兵部传唤,要尽快赶回去复命。

    甲坊署的两位要走,弩坊署自然也不会再多留,四位官员带上曹肆诫准备好的军备样品, 还有整理清晰的考察报告, 坐着马车轧雪离去。

    年初五清晨,曹肆诫供奉财神像, 亲手点燃一溜挂鞭, 噼里啪啦炸了个通透。

    薛仪捋了捋八字胡说:“迎好了财神,来年生意兴隆, 喜乐安康。”

    曹肆诫望着不知在琢磨什么的江故, 没有说话。

    按这人的预测, 很快就要打仗了。

    他们凛尘堡若是生意兴隆过了头, 恐怕天下人便无法喜乐安康, 世间之事, 可说是此消彼长,总让人不得圆满。

    挂鞭放完了,落了一地红纸, 细细碎碎地妆点在雪地上。

    江故忽然说:“有人上山来了。”

    薛仪不解:“什么人?来拜年吗?”

    曹肆诫却已有了准备:“这个年,凛尘堡是注定过不安生了。也难怪, 他们克林国人没有过年的习俗,不会迁就我们。”

    这下薛仪也听明白了:“廖振卡又要来找麻烦了?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东西,都说了没见过不知道,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江故沉吟:“他们这次来,想必是有了新的线索。”

    ***

    这次他们来的人不多,廖振卡只带了四名心腹随行。看到卢望均站在廖振卡身边时,曹肆诫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既已挑明了敌对的立场,曹肆诫便不再给他留面子,当众讽道:“哟,这不是我那个勾结外邦、出卖亲妹妹全家的舅舅吗?几日不见,更添狗腿子的风采啊。”

    卢望均冷哼:“黄口小儿,我不与你做无谓之争!今日找你,是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曹肆诫道:“卢金启的死,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又要找我讨什么公道?”

    “廖特使已请高人仔细验过我儿尸身,断言我儿死于慢性中毒!你们仗着在封寒城中的势力,草草结案,令我儿含恨枉死,我卢望均绝不会放过你们!”

    “慢性中毒?毒从何来?”曹肆诫沉着应对,那把锈刀本身并未涂毒,根本无从查起。

    谁知卢望均半句没提刀伤,只道:“那高人说了,定是我儿在铸造箭矢盾牌的时候着了什么人的道,或是在矿山、冶炼窑,或是在铸造坊,有居心不良之人,假借制作军备样品的名义接近我儿,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了慢性毒药!”

    曹肆诫不禁皱眉:“你在胡诌什么?有何证据?”

    隔着蒙眼布,江故目光扫向廖振卡:“所以你们是来搜查整座凛尘堡的?要把所有工匠送到你们面前检视?你们……真当我们是傻子?”

    话已至此,曹肆诫明白了。

    所谓调查卢金启之死是假,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是要找出一个人。这个人应是与他们苦寻不得的图谱有莫大关系,只不知他们为何断定,此人就躲藏在凛尘堡中。

    作为外邦人,即使有稷夏认可的特使身份,廖振卡也不能公然查抄凛尘堡。也正因如此,上回他们才会几经遮掩、趁夜血洗曹家,只要拿到图谱,便可把一切赖在恶匪寻仇上,撇清自己的关系。

    可惜想要的东西没有寻到,又拖拖拉拉出这么多后续。

    但如今凛尘堡早有防范,江故顶着兵部督造使的头衔,曹肆诫又执掌了堡中大权,要想强行介入,便只能找个姑且合理的托词。正巧,卢望均在这个时候投奔了他们,给他们递了一个幌子,让廖振卡得以“师出有名”。

    当然,曹肆诫是绝不可能让他们在此放肆的,这势必又是一场角力与僵持。

    ***

    江故从不愿与人多说废话。

    他甩出圆棍,对廖振卡说:“上回劈山的教训还没吃够?打吧,打完了就给我滚。”

    廖振卡刚刚养好了被巨石砸出的伤,闻言只觉浑身骨头复又痛了起来,但他亦不愿无功而返,努力压下心中忌惮,上前迎战。

    卢望均躲在后方,廖振卡的四名心腹当先冲了出去。

    曹肆诫拔出腰间横刀,正要为江故清障,就见一阵劲风拂面,地上已躺了四人,唯余廖振卡还能招架。

    曹肆诫:“……”看来江故今天打算速战速决?连练手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绳镖抖出一道波纹,朝着江故迎面取来。江故不慌不忙,身形后仰,避过第一镖,随后圆棍轻巧触地,借力飞身攻向廖振卡。

    廖振卡的武器偏向于远攻,攻击范围很大,在无碑境的功力催动下,绳镖犹如一条灵活的游龙,缠绞、束缚、突刺,瞬息万变。但若论近战,江故的圆棍却要比他灵活得多,加上他无可匹敌的预判能力,所有招式在他眼前都是毫无意义的花架子。

    只见江故在空中数度旋身,圆棍被他气劲所撼,嗡地一响,捅上了廖振卡的胸口。

    “噗——”

    空中血浆飞溅,却半点未沾江故的衣袖。

    廖振卡被这一棍震出内伤,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但他不敢松懈,拼着自己再受一棍的风险,让绳镖从江故身后回旋。

    江故道:“负隅顽抗?何必呢?”

    他虽然戴着蒙眼布,但在他的实际视野中,绳镖的所有轨迹都是标注出来的,他精确地知道每一个落点。

    例如这一镖,是要戳他后颈的。

    他流畅地翻转手腕,将圆棍负于身后,叮地一声,挡开了廖振卡拼尽全力的一镖。与此同时,左手伸掌,欲再给廖振卡一些脏腑震撼。

    廖振卡生受了他这一掌,只本能地用自己左臂格开。而由于实力上的差距,他又格不开,只能运功硬抵。

    喀啦啦啦——

    只听得一阵刺耳声响,江故蓦然撤掌。

    鲜血混杂着黑色的金属粉末,一点一点滴落下来,江故微微皱眉,低头瞥了眼自己左臂。

    他的左臂衣袖和层层裹缚俱被划破,那处被曹肆诫不小心砍到的伤口,敞了开来。

    两大高手对决,走了这么多招,在旁人看来就只是刹那。

    曹肆诫只觉得眼前虚晃几下,只能看出:江故拆招!廖振卡吃了一棍!江故拆招!廖振卡吃了一掌!江故……江故受伤?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江故在滴血?怎么可能!

    “师……是不是你耍了什么阴招!”曹肆诫怒斥,“廖振卡,打不过就耍诈,你们克林国人还真是不要脸!”

    “我耍诈?咳咳……我……不挡他一下,怕是要经脉尽断了。”廖振卡擦去唇边的血,看向江故,自嘲道,“打不过,咳,真的打不过,我都不知与你相差多少,你没尽全力吧……咳咳,我伤成这样,换你蹭破点皮,还要被说耍诈?”

    “……”曹肆诫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江故蹭破一点皮,就是天大的事了,倒显得他们蛮不讲理。

    江故扶正自己的蒙眼布,看了眼廖振卡的束袖:“金刚石?”

    廖振卡也不隐瞒:“对,我们军师祭酒给我的束袖,上面嵌了磨尖的金刚石。”

    江故点点头,胡乱包了下自己左臂,再度甩开圆棍:“继续?”

    廖振卡下意识后退:“不打了,咳咳,不打了……今日不是来攻山的,只不过替卢老爷询问一二。”

    江故收棍,冷漠以对。

    卢望均看了看廖振卡泛青的脸色,听话地跟着他们撤离,临走前还不忘留给曹肆诫一个充满仇恨的眼光。

    曹肆诫却无暇理他,快步奔向江故:“你没事吧!”

    ***

    江故任由曹肆诫捣鼓自己的左臂。

    曹肆诫终于如愿给他上了一些金疮药,但伤口仍在渗血,他急道:“真的不管用,为什么?寻常人早该止血了,你怎么……”

    江故不以为意:“去找烙铁,给我烫一下。”

    曹肆诫无法,只得派人从铸造坊取来烙铁和少许铁水,给他又烫了一次。

    嗤啦一声,江故的皮肤上冒起了黑烟。很快,表面上又凝结了一层丑陋的“疮疤”。

    江故索性也不包扎了,只随意拢袖盖住。

    曹肆诫心惊胆战:“你别动了!”

    江故道:“其实无所谓了,这个样子,修修补补也是无用,只能等甘棠的药送来。”

    “从清琼山到这里,至少还要半个月吧?”

    “无妨,赶得上了。”

    “赶上什么?”

    江故没有明说,反问他:“今日廖振卡他们来找麻烦了,你还不知该如何做吗?”

    曹肆诫暂且放下对他伤口的挂念,说出自己的推断:“想要挨个排查工匠,他们定是得到了消息,有个重要的人藏在我们凛尘堡。”

    “所以呢?”

    “所以,我们就要赶在他们前面找到这个人!”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特地前来知会你一声?难道是为了让你提早防范么?”江故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未免太自信了。”

    挨了这句训,曹肆诫猛地惊醒。

    是的,自从重掌凛尘堡,他就不由得放松警惕了,甚至有些得意忘形,遇事也不去深思,以为旁人都像卢金启那般好对付。

    他斟酌道:“他们用这么蹩脚的借口来找我,不是为了盲目挑衅凛尘堡,而是想借我的手,替他们找出这个人!他们知道我会猜出他们的目的,也知道我一定会有所行动!”

    江故点头:“嗯。”

    曹肆诫有点烦躁:“那我该怎么办?明知是个利用我的计谋,可我还是得去找出这个人……不如将计就计?”

    “你的脑筋总算又动起来了。”江故说,“不怎么办,就是将计就计。这一局的决胜在于谁能找到那份图谱,又不在于谁先找到线索,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好,我知道了。”曹肆诫又回想了一遍整件事,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江故,廖振卡说的那个军师祭酒……是不是在故意试探你?他知道你手臂被我划伤了,也知道如何破你的弱点?”

    “这便是他们此行第二个目的,廖振卡不惜身受重伤,也要蹭破我一点皮。”江故说,“不过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在意。”

    “我不必在意?”曹肆诫气得脱口而出,“我不在意你,如今还有谁会在意你!”

    “……”江故静静坐在那里,蒙眼布下的神情,总让人看不清。

    曹肆诫恨他是块顽石,负气离去。

    ***

    夜深了。

    江故从怀中取出一张染血的拜帖,上面的血迹是他自己的,鲜红中夹杂着黑灰,隐隐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是廖振卡用束袖力抗他时,顺道塞过来的。

    展开拜帖,当头便是四个字:

    师祖在上……

    第27章 名册

    敌方上门挑衅之后, 曹肆诫没有立刻采取行动。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 完全没把卢望均的丧子之恨放在心上,也不想搭理廖振卡莫名其妙的搜查威胁。

    实际上他确实好好休息了几天,在稳定了自己的心态后,去找薛仪商量了年后诸事。

    按照凛尘堡的惯例,年假通常可以休到正月底,但今年兵部要求的工期很紧,加上动荡之后有太多遗留问题等着处理,所以打算上元节之后就开工。

    薛仪也赞同这个做法,经过卢家的折腾, 凛尘堡需要尽快肃清一下。

    正月初十, 曹肆诫通知矿场、冶炼窑和铸造坊的所有佣工按要求登记名册,所有岗位重新招工, 根据能力和贡献调整酬劳。

    于是一连三日, 前往矿场、冶炼窑的铸造坊的人都络绎不绝,曹肆诫给各个工种设置了考校项目, 若是熟练工, 自然优先录用, 酬劳也高, 若是刚入门的新手, 便只能做做小工, 想办法磨练手艺。

    此番登记虽然麻烦,却让人心服口服,毕竟谁不想凭自己的本事多多挣钱呢?

    先前卢家往各个地方安插了好些“监工”, 都是些不知所谓的闲人,白拿着高额的酬劳, 就只是在旁边大呼小叫,整日偷懒耍滑,欺上瞒下,着实惹人厌烦。卢家倒台之后,那些人没了靠山,大部分都自行离开了,但也有小部分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还能巴结上新的家主,便也混在前来登记的人群中。

    这些人暗地里给曹肆诫安排的考校师傅塞好处,甚至有人胆大包天,想方设法地把银钱塞到了薛仪手中,自以为十拿九稳了,只等着再捞个清闲的监工当当。殊不知曹肆诫早就盯上了他们,当众拆穿了这些不入流的把戏,把他们赶了出去,顺便还能给其他佣工一个警示,告诫他们别总想着走偏门,好好干活才是正道。

    不过,也有些从容州过来的工匠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这些人中也有人愿意留下,为此薛仪特地来请示,曹肆诫说:“我只是不想留下蠹虫,真正有本事的人,倒不必在意他们从前为谁效劳,好好做工,今后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就行了。”

    薛仪提醒:“到底是卢家带来的人,还是会有风险。”

    曹肆诫想了想说:“那就先试用他们三个月吧,这段时间只给他们八分酬劳,若是忠心牢靠,三个月后继续录用,酬劳该给多少就给多少,若是吃里扒外,再轰出去不迟。”

    薛仪捋这八字胡笑道:“既验了人,也省了钱,少主英明。”

    江故原本无所事事地坐在旁边,闻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嗯,试用期,不止是这些容州的工匠,其他人也可试用。”

    曹肆诫豁然:“对对,那些新登记的小工,还有曾经依附于卢家的师傅也可照此规定来办。效力多年的老师傅就不用了,尤其是那六位大师傅,他们帮了我不少,手艺和品行都足以信任,万不可寒了他们的心。”

    薛仪一一应下,自去安排。

    ***

    临近开工,曹肆诫忙碌起来。

    书房里终日有人拜访请示,大事小事都要他拿主意,只把他消磨得焦头烂额。

    卫师傅道:“不是我们拖延开工,少主,淘沙河冻上了,引水车转不了,矿场的矿走不了水路,冶炼窑和我们铸造坊也用不上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你让我们怎么办?”

    咔啦啦——

    江故坐在角落里,手边放着一盏清茶,还有两三盘瓜果点心,遥望着窗外雪景。

    他不惧冷,寒风吹进来,蒙眼布上落了霜雪也浑不在意,端的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因为太闲了,开始练习盘核桃,哗啦哗啦地盘,盘得烦了就捏开来吃。

    咔啦啦——

    又捏开一个。

    曹肆诫收回目光,指着运输路线图对卫师傅说:“水路不好走,那就走陆路运送啊,我不是多置办了三十辆板车吗,不拿去运矿运水,放着落雪吃灰么?再说了,我又没给你们下多重的任务,只是让你们把工期排好,慢慢做起来就行。眼下这时节,本来就很难用水,往年引水车也要三月才能用起来,怎么今年就慌成这样?”

    “不是少主您说兵部催得急,还有可能加单吗?”卫师傅瞪着眼说。

    “哎呀我那是让你们有点紧迫感!”曹肆诫无奈,“加不加单的,那都是后话!谁让你们现在就急急忙忙赶工了!”

    “哦哦,那就好,我回去了啊。”

    “等等!”曹肆诫叫住他,“引水车最快什么时候能用?”

    “呃,大概三月初吧?淘沙河一般初五初六开始化冻……”卫师傅也不确定。

    “三月十二。”江故插话。

    “你怎么知道?这日子准吗?”卫师傅讶然,他们这些多年的老伙计都打不了包票。

    “初十化冻,十二通渠。”江故笃定地说,“今年比去年要冷。”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曹肆诫毫不怀疑他的预测,“那就定下来,三月十二备大货。”

    卫师傅走了,后面又是城东傅家的当家人,他们是给凛尘堡供应皮革的生意伙伴。

    傅老板年逾五旬,捶着腰背调侃:“曹老板啊,你这是又把吊桥换回绳索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每次滑来滑去,心肝都颤哟。”

    曹肆诫客气地说:“傅老板有事差人知会我一声就是了,若不是俗事缠身,本该是我登门去拜访您才对。”

    咔啦啦——

    “哎,老夫也不想在年关叨扰的,只是家里遇到些事,急需用钱,就想着来找曹老板问一下,上个月凛尘堡赊的账……”

    “那笔账啊,我知道。虽说是卢家人欠下的,但我凛尘堡也绝不会赖账。”曹肆诫道,“傅老板放宽心,您且先回去,等您到家了,估摸着这笔钱也给您送到了。”

    咔啦啦——

    曹肆诫忍无可忍:“江故,你这容州核桃还没吃完吗!”

    江故说:“我多扣了卢家两筐,带你吃一点?”

    曹肆诫:“……”算了,没空理他。

    ***

    忙到傍晚,工匠们都下了工,来请示的大师傅也都回家了,曹肆诫以为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却见薛仪把两沓名册送了来。

    曹肆诫抱头哀嚎:“啊,饶了我吧!”

    跟江故和薛仪一起匆匆用了晚饭,他让仆役多点了两盏灯,又开始翻看起了名册。

    薛仪已粗略看过一遍了,说道:“少主左手边那一沓是去年的名册,右手边那一沓是今年刚登记好的。我将两者做了比对,想从中找出异常之人,但是……”

    曹肆诫边看名册边接过话头:“但是卢家掌权期间,佣工的更替太过频繁,也很杂乱,很多拉关系进来的人都不是封寒城附近的,查起来非常麻烦,也比对不出结果。”

    薛仪叹道:“正是如此。那时你我都被架空了,没有经手过这些佣工,到如今更难摸清所有人的底细。”

    “那就把摸不清的全部拎出来,挨个调查。”曹肆诫说,“笨办法也总归是个办法。”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薛仪上了点年纪,为了登记名册熬了三天,强忍疲惫说,“我来给少主帮忙吧,这一个个比对起来,实在是很费神的。”

    此时江故踱步过来,挥袖排开他俩,坐到了案前:“行了,我来吧,你们太慢了。”

    曹肆诫望向他:“你来做比对?你比我们更不了解这些佣工吧,这么多人,要排查出有问题的,你看得过来吗?”

    江故懒得反驳,抬手去解自己的蒙眼布。

    此时除了曹肆诫薛仪外,还有两名掌灯的仆役在房内,曹肆诫一看他动作,当即按住他的手,随后起身吩咐仆役:“你们出去吧。”又对薛仪道,“薛先生,不是我要防着你,江故的眼睛实在不宜……”

    薛仪心中好奇,但这毕竟是江故私隐,心领神会道:“不好教少主为难,我这就回避。”

    等旁人离去,曹肆诫才放了心。

    江故解开蒙眼布,现出六颗奇异瞳孔:“其实我无所谓,蒙眼只是怕麻烦,倘若是你信任的人,不用刻意避着。”

    曹肆诫忍不住去看他流转的眼眸,悻悻道:“还是避着吧,你这眼太不寻常了,稍不留神,当心被人当做妖怪烧死。”

    江故先拿起左边的名册,开始翻看。

    刷啦啦,一本。

    刷啦啦,两本。

    刷啦啦,三本。

    曹肆诫:“……”

    这翻得也太快了!这不是一目十行,这是一目十页吧!

    他忍不住道:“你在玩闹吗?你真的看进去了?”

    江故手上不停,依旧用拇指捻过名册边缘,快速阅览:“录入和检索罢了,我过目不忘。”

    曹肆诫崩溃:“我也过目不忘,但我也是要‘过目’的!我需要在看的时候花时间记住!你这是什么逆天的眼神和记忆力!”

    “不信?”江故丢给他一本名册,“你随便抽查就是。”

    “我……行,让我考考你。”曹肆诫翻开一页,“赵广茂,年三十一……”

    “赵广茂,年三十一,容州牛头县人,左腿微跛,于冶炼窑烧锅炉,月薪九十钱。”

    曹肆诫又随手翻开一页:“刘小六,年十七……”

    江故半点不打磕绊:“刘小六,年十七,封寒长岭镇人,现居矿山村,搬运矿石,以量计薪,一石两钱。”

    “崔荣花……”

    “崔荣花,矿山村军户,冶炼窑厨娘,其夫家世代开矿为生。”

    “行了,我信你了。”曹肆诫服了。

    江故便继续刷啦啦地翻看。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所有名册全部看完,江故说:“比对完了。”

    曹肆诫让他戴好蒙眼布,并唤了薛仪进来。

    薛仪以为他们对名册有什么疑虑,忙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曹肆诫说:“他看完了,要告诉我们结果。”

    “看完了?”薛仪震惊,“两沓全看完了?这才过了多久!”

    “总之,听他说吧。”曹肆诫也无力解释。

    江故道:“有三人比较可疑。其一,有个叫赵大虎的容州人,在去年的名册上登记了两次;其二,有个叫崔阿贵的矿山村人,去年和今年的名册上都登记过,但去年有三个月都没给他发过酬劳。”

    曹肆诫问:“没发酬劳,这你如何知晓?”

    江故:“你忘了?我抢过卢家的账簿,在里面看到过。”

    薛仪回想了下:“似乎确有此事,待查。”

    曹肆诫:“那第三个人呢?”

    江故继续说:“其三,有个叫袁存的人,家住封寒城苍儿镇,在铸造坊淬铁,熟练工,月薪一百二十钱。”

    曹肆诫道:“听着没问题啊,此人怎么了?”

    江故:“他死了,但他还在做活。”

    第28章 排查

    他们挨个去调查了这三个可疑的佣工。

    赵大虎是从容州来的, 但并不是卢家的亲信,据说是在老家惹了点小麻烦, 于是拐了好几个弯才托关系找到这么一份工,算是背井离乡重新开始。此人在冶炼窑做事还算尽心,没出过什么岔子,故而这次登记之后,是打算给他安排试用期,以观后效的。

    听说有人找自己,赵大虎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其他锅炉有什么活计交接,谁知出来就看见当家主子带着首席账房先生, 还有传闻中的江督造使在等着自己, 当即惊得手足无措,脑袋上汗如雨下。

    他磕磕绊绊地问:“东家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薛仪经验丰富, 没有给他过多的反应时间, 上来就道:“赵大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凛尘堡?”

    赵大虎一怔, 急得脸都红了:“没、没有啊!我哪有这个胆子?”

    薛仪捋捋八字胡, 冷声道:“我们翻查了去年的名册, 你一个人登记了两次, 酬劳也是领的双份, 敢在我们眼皮底下做这等偷奸耍滑之事, 我看你胆子还是挺大的。”

    曹肆诫适时唱了唱白脸:“赵大虎,你把我们凛尘堡当冤大头,我可以不计较, 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也可以给你机会改过。我就想问问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或者什么内情,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上你?”

    江故:“……”庆幸薛仪归来,自己不用再配合曹肆诫演戏了。

    闻言,赵大虎扑通一声跪下了,辩解道:“东家,冤枉啊,我也不知为何会登记两次,之前我还纳闷,为何每月我的酬劳是双份,我弟弟却一文钱都拿不到,是、是不是账上哪里出了问题?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曹肆诫抓住了关键:“你还有个弟弟?”

    “是啊,我弟弟就在戊字炉上工,前两天还重新登记过了。”赵大虎被吓得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说来惭愧,我弟弟在老家被一伙骗子算计,当掉了家里的良田地契,还莫名其妙倒欠了钱庄一笔债,我们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这才想办法到这里来讨生活。如今还欠着半数的债没有还完,凛尘堡的薪饷丰厚,我们巴不得留下来好好做工,哪里敢戏耍东家呢!”

    “你弟弟叫什么?赵小虎?”曹肆诫问。

    “新旧名册上都没有这个人。”江故检索了下。

    “不,我弟弟跟娘姓,叫荆茯苓。”赵大虎说。

    江故:“嗯,新登记的名册中有这个人,旧的没有。”

    曹肆诫:“不是,赵大虎?荆茯苓?你们家起名字也太随心所欲了吧。”这俩名字八竿子打不着,谁能想到兄弟啊!

    薛仪也有点绕迷糊了,找来荆茯苓和誊抄名册的人之后,才终于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去年卢家仆役给荆茯苓登记的时候,不会写荆茯苓三个字,又懒得问清楚,听到他说自己是赵大虎的弟弟,就写了“赵大虎之弟”上去,因纸面空白处不够,“之弟”二字便挤在一起,看上去像个错字的墨团,于是誊抄的人也没注意,就誊了“赵大虎”上去。

    而荆茯苓一直在冶炼窑上工,虽然从未领到过工钱,但他知道兄长每月领到双份,便猜测账房那边为了图省事,把他们兄弟二人的薪饷都发给兄长了。他与兄长不分彼此,加之先前被人骗过地契银钱,觉得薪饷放自己这里不踏实,还不如都交给兄长打理,自然就不曾跟人提出过异议,于是就造成了此番局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错漏……

    曹肆诫对卢家的行事作风嗤之以鼻:“就这样还想接手凛尘堡?一群禄蠹,烂透了!”

    江故波澜不惊:“下一个,崔阿贵。”

    ***

    到了矿山村,问起崔阿贵三个月没领酬劳之事,竟然全村人都知晓。

    崔大婶说:“阿贵好惨的嘞,得罪了卢家的监工,被穿了小鞋,整日挑他错处,那薪饷天天扣天天扣,可不就给扣光了。”

    伍大爷说:“阿贵家近来窘迫,都要揭不开锅了,只能问我们这些左邻右舍借点银钱度日,就盼着少主当家以后,日子能好起来。”

    崔阿贵本人胆战心惊地问:“东、东家,我今年还能去矿里上工不?我保证好好做活,绝不偷懒犯错了!”

    曹肆诫问:“你之前犯了什么错?”

    崔阿贵茫然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的活儿都做完了,但是上头说做得不好,不管怎么样,我、我认罚!东家,求你别把我赶走啊,我一家子就指望我开矿糊口,只要您肯让我留下,再给我加一石运矿量都行!”

    曹肆诫简直听不下去了:“他们不给你发酬劳,还给你加量?”

    “啊?嗯……”崔阿贵唯唯诺诺,尚不知东家是何意。

    “他在新登记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加了一石运矿量,大概是怕被筛下去。”江故道。

    “行了,我知道了。”曹肆诫按了按额角,对薛仪说,“薛先生,给他把那三个月的银钱补上,运矿量还按常规的来。”

    “真、真的吗?谢谢东家!”崔阿贵高兴坏了。

    “不用谢,你……你好好干活就行,把欠邻居的银钱都还了吧。”面对这样一个任劳任怨的老实人,曹肆诫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两人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么——

    江故:“下一个,袁存。”

    ***

    曹肆诫忐忑道:“你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却还在上工?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登记错了?领着空饷?总不会是借尸还魂了吧?”

    江故:“怎么,你怕鬼?”

    薛仪安慰:“少主莫要害怕,万般蹊跷,定有其法门。”

    曹肆诫抓狂:“我不是怕鬼!我是怕……”

    他怕袁存真是那个掌握重要线索的人,而自己还没有做好面对答案的准备。

    不过,总要面对的。

    铸造坊中,袁存甫一看到他们,便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曹肆诫自以为从容,这一刻却仍然心神巨震:“什么?什么意思?”

    袁存开门见山:“我等你们很久了,不是来问我图谱下落的吗?”

    曹肆诫:“……”

    找到了?这就找到了?

    与爹娘之死有密切关联的人,可能知晓廖振卡所寻图谱下落的人?

    有太多话想问这个人,但他思绪纷乱,斟酌了半晌,竟是不知从何问起,生生卡住了。

    还是江故先开了口:“你在淬铁?淬的是什么?”

    袁存用铁钎夹出成品给他们看:“箭簇。”

    这几天开工了,工匠们都在加紧铸造兵部所需的第二批军备,淬炼箭簇似乎相当正常。但江故一眼就看出,他身旁制作完毕的诸多箭矢不是军备。

    江故说:“你这箭矢比兵部那批要短小,是用在哪里的?”

    袁存笑了笑,把淬好的箭簇按在箭杆上,又恢复了手上的活计:“我修好了一个小机关,等会儿给你们看。”

    曹肆诫找回了理智,问道:“你冒名顶替了袁存?你到底是谁?”

    那人坦然回答:“我叫安谷里,是稷夏安插在克林国的细作,因偷了他们一份涉及军机的图谱带回来,遭到廖振卡等人的追杀。为了避祸,只能冒名顶替了一个叫袁存的工匠。”

    寥寥几句,已大致说了个明白。

    曹肆诫皱眉:“你是擅自闯入凛尘堡的?这场无妄之灾,就是你带来的?”

    “无妄之灾?”安谷里瞥他一眼,把身侧零散的箭矢收拢,四支一份,慢条斯理地说,“袁存此人,虽是封寒本地人,之前也在凛尘堡做工,却在三年前携家眷探望靖州城的远房亲戚,之后患病死在了那边,为此,凛尘堡还给了他妻儿一笔抚恤。”

    薛仪感怀:“老爷夫人向来体恤工匠,婚丧大事,都会帮衬着点。”

    安谷里把箭矢分成了十六份:“至于现在这个袁存,是去年年初登记进来的,户籍信息和干活酬劳都跟先前一样,仿佛只是探亲归来,继续为东家效力罢了。”他问曹肆诫,“你还觉得我是擅自闯入的?”

    曹肆诫怔怔:“去年年初,我爹娘还健在,也应当就是那时候接到了图谱。所以,你是我爹娘特地安排进来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就参与到了这件事中来。”

    “还不算太笨。”安谷里挑出几支箭矢,再度打磨起尖端,“你当凛尘堡为何能与兵部连年往来?据说是十几年前多罗阁给出的启示,布下了一场大局。你爹娘深明大义,很早就成了我们这条线上的一环。更重要的是,我偷来的那份图谱,只有凛尘堡能接下。”

    “那份图谱上究竟是什么?”

    “一种兵器。”安谷里严肃地说,“一种可以在战场远程攻击,以一当百的火器。克林国那边叫它祝融魂。”

    曹肆诫:“火器?像稷夏的火蒺藜、飞火箭那样的?”

    安谷里摇了摇头:“不一样,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或许你看到图谱能大致明白。”

    江故质疑:“祝融魂?这名字好故弄玄虚,谁起的?”

    安谷里:“……可能是他们那个军师祭酒吧,那人惯会故弄玄虚。”

    曹肆诫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点:“所以,这个祝融魂的图谱在哪儿?廖振卡把凛尘堡翻遍了都没找到,一把大火烧完,我也不知该从何找起。”

    安谷里在手边的灶膛里摸摸索索,取出一个被黑灰裹覆的布袋子。

    薛仪:“???”

    曹肆诫震惊:“就在这儿?!”这也太顺利了吧!几经周折,东西竟然还在这人手上吗?

    安谷里忙道:“不不不,这是我前面说的那个小机关。”他拍了拍上面的灰,从布袋子里取出一个金木材质的匣子,“不好意思啊,让你们误会了。”

    薛仪:“……”

    曹肆诫给吓得没脾气了:“到底在哪儿!”

    安谷里按下匣子上的暗扣,把清点好的箭矢安装进去:“我不知道啊,我把图谱交给你爹娘之后,就由他们保管了。不过你爹为防万一,向我透露过,说这东西事关重大,他跟自己最喜欢的盆景藏在一起了。”

    曹肆诫茫然:“盆景?小花厅里的盆景全都给烧了啊……”他转问薛仪,“薛先生,你知道我爹有哪个盆景还保存下来了吗?”

    薛仪皱眉回忆:“没有印象了……”

    就在这两人纠结于盆景时,江故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安谷里绑在手臂上的小机关上了。

    他道:“这是迫雪箭匣?”

    安谷里讶然:“这位……江督造使,你认识它?”

    江故上前,隔着蒙眼布仔细瞧了瞧:“哦,是仿制品,也行吧。”随后他催促曹肆诫,“我劝你先去找找那个什么盆景。”

    曹肆诫回神:“怎么?”

    江故道:“廖振卡要来了,你没看安谷里都装备好准备逃命了吗?”

    曹肆诫看向安谷里,果然,这人已褪去所有乔装,准备好了对敌的武器,一副随时要跑路的样子。

    他反应过来一些事:“江故,你早知道这个袁存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吧,为什么还要列出前两个不相干的人来调查?”

    江故短暂沉默了下,才道:“为了迷惑一下廖振卡,让他们不要那么快锁定目标,只是这种小把戏,他们很快就能识破。还有,为了让你做好准备,别太害怕。”

    一瞬间,曹肆诫眸光闪动。

    他说:“你真的在修无情道吗?我怎么觉得……”

    江故提醒他:“走吧,在你找到图谱之前,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真出了什么事也别怕,等我来救你。”

    曹肆诫问:“你要去做什么?”

    江故道:“去处理一些陈年旧怨。”

    第29章 盆景

    曹肆诫心知廖振卡不是江故的对手, 不太担心他这边,于是带着薛仪先行离开了冶炼窑, 打算尽快找到祝融魂的图谱,结束这场恩怨。

    回去的路上,曹肆诫向薛仪反复确认他爹那些盆景:“大部分都在小花厅对吧?还有两盆滴水观音在我爹娘的卧房里,榆钱树在书房……没了吧?还有吗?”

    薛仪也在回忆:“应该就这么多。”

    曹肆诫分析:“按照安谷里的说法,我爹把图谱跟自己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了,那我爹最喜欢的盆景是哪个?”

    薛仪回答:“应当是那株五针松?近两年老爷对它最是上心,其他盆景偶尔还会交由仆役照看,唯独那株五针松,每回都是老爷亲手修剪养护, 不让外人沾手, 平日闲暇时,也最常对着它品鉴观赏, 我觉得就是它了。”

    曹肆诫点头:“嗯, 你我所见略同。”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小花厅的遗址。

    那场劫难之后, 小花厅早已被付之一炬, 卢家未经曹肆诫同意, 擅自把这处改成了小库房, 里面堆满了重建凛尘堡时清出的杂物, 再不复从前的模样。

    曹肆诫推开门, 闻到一股久未洒扫的腐朽气味,外头的寒风灌入,灰尘纷扬, 让人眼睛鼻子都不大舒服。他打了两个喷嚏,四下看看, 只见这里面东西堆放得杂乱无章,甚至都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俨然是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曹肆诫点了盏灯拿在手上,粗略巡视一圈,不由有些气馁:“多宝阁肯定给烧没了,盆景从上头摔下来,肯定都碎得差不多了,还能找到什么?”

    薛仪却比他有信心,鼓励道:“卢望均接手凛尘堡后,得了廖振卡的警告,不敢把堡中的东西乱扔,因而只清理了烧成灰的桌椅木椽,原有的物品只要还勉强成形,就都保留了下来,归置到一起。

    “多宝阁是木质的,留不下来,盆景里的树木也留不下来,可栽树的陶盆和瓷器,应当还是有留存的,或许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曹肆诫眼神一亮:“薛先生说得对!我爹那么多盆景,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倘若陶盆和瓷器没被扔掉,应该还在这屋里……

    “唔,越想越有可能!所谓跟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很有可能就是埋到了盆景的土里!有泥土和盆体保护,说不得真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薛仪笑道:“正是如此。”

    曹肆诫顿时干劲满满:“好,那我们就先找到那盆五针松的陶盆吧!”

    两人在小花厅里好一通翻找,倒是找到了集中堆放花盆之处。然而碎裂的陶片、瓷片,还有倾撒的泥土,烧成焦炭状的树木枝丫,全都混合在一起,整理起来着实麻烦。别说辨认什么种五针松的陶盆了,黑乎乎一团团的,根本什么都分不清,他们只能在这堆废墟里一点点扒拉,扒拉出来什么就是什么。

    待到这块区域尽数扒拉干净,相当于把整个杂物堆换了个位置。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不行,还是找不到。”曹肆诫犯了愁。

    “再去老爷夫人的卧房和书房里看看吧。”薛仪问,“你收拾他们遗物的时候,有找到过什么可疑的物品吗?”

    “廖振卡想掀棺材那次,我回来又仔细找过了。没有,真的没有。”

    两人又去卧房和书房看了,这两处也是重建过的,每日都有仆役洒扫,比小花厅干净整洁得多,但滴水观音和榆钱树早就没了。

    曹肆诫道:“我刚刚在小花厅里看到了装滴水观音和榆钱树的陶盆,应当是卢家人给清理过去的,那就还是没有。我爹最喜欢的盆景……不是五针松吗?还有哪个?”

    薛仪皱眉,大概是受曹肆诫心情的影响,也有些着急:“顾不上你爹最喜欢哪个了,咱们确定把所有盆景都找过了吗?”

    “确定啊,就这些了,我……”曹肆诫忽然愣住,“等等,说是我爹最喜欢的盆景,没说我爹如今最喜欢的盆景啊……”

    “什么意思?”薛仪不解。

    “意思是,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盆景被我们漏掉了。”

    ***

    话分两头。

    借由在凛尘堡做工的便利,安谷里给自己搞了身将军铠,再加上绑在胳膊上的迫雪箭匣,看得出他还是很想活命。

    江故说:“这将军铠很贵重的,借用完还给曹肆诫。”

    安谷里大大方方赖账:“江督造使,我都好多年没穿过稷夏的军服了,这将军铠真是气派,比克林国的好看,就让我穿走吧。”

    “你在克林国也是个将领吧?”江故说,“细作这活可不好干。”

    “是不好干,不是人过的日子。”安谷里黯然道,“你知道么?我杀过稷夏的兵士,杀过不少,杀得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你是身不由己。”

    “是啊,所以我寻到机会,偷了图谱和迫雪箭匣出来,跟他们撕破脸了。”他望着外头的天地,笑了起来,“终于回家了,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一样的山一样的雪,就是这边的风景更美,让人欢喜。”

    “嗯,廖振卡来了。”江故甩出圆棍,对他说,“你是人证,还有大用处,我来对付他。穿铠甲跑得慢,你不用等我,一直往南面跑。”

    “我知道,我给自己备了匹马。”安谷里毫不客气,丢下他急奔而去,“交给你了啊,若我能回到秣汝城……”

    风雪已吞没了他的声音。

    江故看向廖振卡:“又见面了,废话少说,开打吧,早打早完事。”

    廖振卡已然习惯了他直接开打的个性,但还是提醒他一句:“安谷里跑不掉的。”

    江故道:“看他造化吧,我先把你解决了再说。”

    他摆开棍势,以己身为中心,划出一个圈,霎时间,冶炼窑中的风雪汇聚成了一股龙卷,直向廖振卡冲去。

    廖振卡先前刚受过重伤,并不与他硬拼,只离得远远的,边躲避着拔地而起的雪龙卷,边用绳镖施展缠字诀。而且他已知晓江故左臂的弱点,这次连绳镖也换成了金刚石的材质,招招都往他那半边招呼。

    因为左臂伤口的血止不住,导致江故的半边身体确实有些迟滞。廖振卡到底是无碑境的高手,于铺天盖地的攻势之中,精准地抓住了他停顿那一下,绳镖入灵蛇般钻入风场缝隙,竟从伤口处刷然削断了江故的左腕。

    廖振卡:“!!!”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成功了?他终于重伤了江故?

    江故:“……”

    断腕处涌出更多的血液,奇异的气味随风而去,与常人的血液不同,在这般寒冷中,他的血没有凝结,静静地在雪地上流淌。

    行吧,既然弱点已经暴露,断了也好。

    江故加快速度,旋身冲向冶炼窑里的庚字炉,廖振卡腾出手来,先轰开拿到雪龙卷,而后追了过去。

    就见江故看不看,把自己的左臂往滚烫的铁水中一伸。

    廖振卡震惊:“你疯了!”

    嗤啦——

    江故面无表情地拔出手臂,断口处裹上了厚厚一层铁水,还泛着橙红色的火光,在冬日里冒着大量白气。

    他彻底放弃了左手,将自己的左腕断口熔铸了。

    血流终于止住。

    江故运气,全力冲向廖振卡,挥出排山倒海的一棍。

    廖振卡心道不好,有心撤离,却还是没能避让,被那万钧之力压在山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江故不再理他,追着安谷里而去。

    ***

    薛仪跟在曹肆诫的后面,好奇问道:“还有哪个盆景被我们漏掉了?”

    曹肆诫正往自己的小院里走,这是他从小长大的院落,比先前与江故偏安一隅的那处要精致多了,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无比熟悉。

    院子中有一汪清浅的水塘,塘中心有个十步见方的小岛,上面有假山造景,还种着一株不起眼的大树。

    曹肆诫笑说:“薛先生,你还记得这棵树的来历吗?”

    薛仪这才想起来,怀念道:“这是老爷当年那盆爱不释手的鹅耳枥,被你摔折了一条粗枝,做不得盆景了,就干脆移栽到了你的院中……”

    曹肆诫说:“是啊,这会儿是冬天,叶子都落了,春夏之时,已然亭亭如盖了。”

    这座小院也经历了火烧,但因这棵树种在池水中央,并未受到殃及。

    就在曹肆诫要踏冰靠近这颗树的时候,突然从外头乌泱泱冲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便是卢望均。

    卢望均呼喝:“来人,把这棵树给我挖出来!”

    ***

    等江故赶到时,安谷里靠坐在一块岩石前,胸口上一个大窟窿,正不住滴血。

    江故问:“马呢?”

    安谷里艰难地吸气,说话时胸腔发出嗬嗬鸣音:“提前……放它跑了,曹家养的……战马后代,何必……搭上它一条命。”

    江故遗憾地说:“这将军铠也没法还了,都给熔穿了。”

    安谷里口中溢血,笑了笑:“嗯,不还了,随我一起葬了吧……挺好的。”

    说罢,他抬起左臂,将迫雪箭匣对准了自己额角,告诉江故:“等我用完,还剩三支……送、送你了……”

    林间有啾啾轻啼,是不曾南下的倦鸟。

    江故看着安谷里咽气,问着远处的红衣人:“这就是祝融魂?”

    第30章 徒孙

    卢望均出现的时机这么巧, 又带了这么多护卫,显然是有备而来。

    曹肆诫腰上挎着横刀, 但他也只有一人一刀,薛仪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碰上这般敌众我寡的情形,他也不想贸然硬拼,白白折损自己的气力。

    于是他索性不去阻止他们,自己抱臂靠在墙边,嘲道:“卢老爷的消息真是好灵通啊,我前脚刚到,你后脚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这是一直盯着我呢?”

    卢望均冷哼:“我来替廖振卡大人寻找丢失的重要物件, 恰好找到这里罢了。不曾想你堂堂凛尘堡少主,竟打算将别人的物件据为己有, 做出如此无理之行、不平之事, 我这个当长辈的自然要规劝管教一下。”

    他惯会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曹肆诫也不遑多让, 装傻道:“什么物件?我怎么不知这里有什么物件, 我只看见你们在糟蹋我的院子, 还想挖走我的树, 这就不算无理之行、不平之事了?”

    二十来个护卫齐上阵, 水塘的冰面上顷刻间展开无数裂痕,没踩两下就哗啦啦全碎了。护卫们人高马大,水塘最深处只到他们膝弯, 除了有些寒冷刺骨,完全没有阻碍到他们挖掘那棵长在中心小岛上的鹅耳枥。

    眼见他们粗暴地铲断了树根, 曹肆诫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那是他爹曾经最喜欢的盆景,仅仅因为他幼时淘气,撞倒了花架,令它折了枝子,就被戒尺打得屁|股开花,还被罚不准吃饭。可是他爹之后把这棵树移到了他的院子里,嘴上说让他天天看着长长记性,实际上是消了气,服了软,送给他当礼物。

    他偷偷听见爹对娘说:“好了好了,我早就不生他的气了。这么多年下来,我算是知道了,养孩子和养盆景不一样,不能指望他完完全全按照你的想法来长。这棵鹅耳枥就送到他院里去,我倒要看看,就这么放手让它自己长,能长成什么样。”

    现如今,四周的土都被翻开,树根断了那么多,不知它还能不能活下去。

    曹肆诫心中的忿恨一时难以遏制,只想把这些蝇营狗苟之徒统统杀了,给这棵树做花肥。

    薛仪按住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冲动。

    曹肆诫松开了刀柄,对卢望均道:“你说我觊觎旁人物件,有何凭据?挖了这么半天,可挖出什么来了?”

    卢望均却是自信:“不可能没有,一定就在这儿!”

    就在此时,一个护卫高声喊道:“找到了!在这里!有个打碎的陶盆!”

    曹肆诫眸光微闪。

    薛仪拉着他走上前去,望着许多被泥土包裹的碎陶片,询问道:“这些是什么?”

    曹肆诫回答:“当初种这棵盆景的陶盆,被我打碎的,移栽的时候就顺手埋在这儿了。”

    薛仪有些激动,小声道:“跟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又不容易被外人发现……都吻合了,看来图谱就在这里!少主,不能让他们捷足先登,我们要不要……”

    曹肆诫神色淡淡:“先等他们找到再说。”

    众护卫七手八脚地扒掉泥土,用塘水冲洗陶片,而后仔细检视了上面的花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听了下属的禀报,卢望均震怒:“怎么可能没有?光看陶片有什么用?在周围仔细找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又是一阵忙乱,当真是掘地三尺,可仍旧一无所获。

    鹅耳枥倒在一边,和它的主人一样,安静且漠然地看着这出闹剧。

    卢望均逼问:“曹肆诫,你在耍什么把戏!”

    曹肆诫冷笑一声:“你们为了找个莫名其妙的物件,把我院子里的造景全给毁了,还问我在耍什么把戏?”

    薛仪也纳闷:“怎么会没有?”

    曹肆诫叹道:“可能我又搞错了吧,算了,不找了,我放弃了。”他也不再扯那些瞎话,直接对卢望均说,“那图谱找不到不也是好事吗?”

    卢望均也不装了:“好什么好!找不到图谱,谁也别想安生!”

    曹肆诫挑眉:“在我看来,找不到它,大家才能安生。

    “克林国怕的是什么?他们怕这份图谱泄露出去,削弱了自己,壮大了敌人,带来无休止的麻烦。可眼下谁也找不到,在场的人都没见过,又有何惧?

    “只要廖振卡杀了那个叛将安古里,一切不就到此为止了么。”

    ***

    安谷里已经死了。

    江故问:“这就是祝融魂?”

    红衣人紧了紧绑在手臂上的机关,走上前来,回答江故:“对啊,这就是我们的祝融魂,阁下以为威力如何?”

    他未着铠甲,只穿着一身殷红的广袖宽袍,高束着红绸金冠,面容白皙俊秀,不似军中人士,倒像是个潇洒风流的文人雅士。

    江故捡起安谷里手边遗落的迫雪箭匣,把它装到了自己刚刚熔铸的左臂上:“用上了火药的手炮而已,感觉不如我的迫雪箭匣。唔,可惜这是个仿制品,还是不如原版的趁手。”

    红衣人道:“原先的迫雪箭匣复原不了,我师父毕生都在钻研,还是未有寸进,材质、触发机制、连接方法……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仿造其外形和构造,勉强做一个替代品。不过也无妨,我已继承师父衣钵,根据这个替代品,做出了祝融魂。”

    江故颔首:“嗯,纳米工程材料,仿生神经元改造,分子动力模型,确实挺难的。”他问,“你师父是乞颜苏合?年纪搭不上吧。”

    距乞颜苏合拜他为师,已有两百年了。

    对方提醒:“乞颜苏合是我大师伯,我是他唯一的小师弟乞颜律的亲传弟子,这其中关系复杂,前日已递过拜帖……”

    江故:“哦,没仔细看。我也没收过名叫乞颜律的徒弟,他哪里来的这么个小师弟?”

    对方哂然:“大师伯临终之时,苦于无人接替未竟事业,便将毕生所书典籍交给了族中小辈乞颜律,但不知为何,他坚称自己无颜传承师门,便也没有收我师父为徒。只是在他身故之后,我师父自行以他师弟之名,为其立碑,所以……”

    “随便吧,别攀关系了。”江故打断他,“你是克林国的军师祭酒?”

    “是的,不过今日我并非以军职前来。”那人双膝跪下,行了一个师徒大礼,红衣铺展在洁白雪地上,如同滴落后绽开的血花。

    他朗声说:“师祖在上,徒孙申屠凉不肖,要在此欺师灭祖了。”

    ***

    找寻图谱的任务没有完成,但卢望均并不想就此撤离。

    难得江故没有守在曹肆诫身边,他自然不愿放弃这样的好机会,仗着人多,便要替自己枉死的儿子报仇。

    他道:“既然不知图谱的下落,那留着你也是无用了,这便受死吧!我要为启儿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曹肆诫嗤笑:“说得好听,自己贪得无厌,何必往死人身上推脱。”

    众护卫丢下那片一无所获的狼藉,从泥塘中包围而来。

    曹肆诫噌然拔刀,学着江故的出场习惯,唰唰唰挽了个刀花:“正好,我也想为我的鹅耳枥报仇,来吧!”

    一时间,小院里兵器交接,铿锵作响。

    虽说练武时日尚浅,但架不住曹肆诫的师承太逆天,就算偶有失误,对付这些护卫还是绰绰有余了,甚至还能顺带着保护薛仪。

    不过曹肆诫还是不愿缠斗,把刀插进泥塘里一甩,诸多泥点裹着气劲糊了拦截的护卫满脸,突围后直取卢望均,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卢望均:“……”

    曹肆诫问:“还打吗?”

    卢望均梗着脖子,对踌躇着上前的护卫骂道:“一群废物!还不收手!”

    眼见护卫们都放下了武器,曹肆诫边退向院外,边朝薛仪示意:“薛先生,咱们走吧。”

    薛仪赶紧跟上。

    曹肆诫把卢望均猛地一推,也不管他这把老骨头如何摔个嘴啃泥,转身撤了。

    他一路小跑,在凛尘堡中七拐八绕,直到彻底甩脱那群跟屁虫。薛仪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跟着,大冬天跑了满头大汗。

    曹肆诫停了下来。

    薛仪弯腰扶着膝盖:“呼,呼,少主,我跑不动了。”

    曹肆诫推开面前的门:“没事,薛先生,进来歇息会儿吧。”

    薛仪踏入门中,一抬头,发现是供着曹肆诫爹娘牌位的小祠堂。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这里有种让人平心静气的力量。

    薛仪渐渐喘匀了气息,直起身子,看着曹肆诫给爹娘上香。

    曹肆诫拜了三拜,对着牌位告慰:“爹,娘,孩儿已知晓你们生前所做为何,亦会继承你们的遗志,达成你们所有心愿。”

    供上三炷香后,他叹了口气,转身道:“薛先生,我还有一事请教。”

    薛仪道:“请说。”

    曹肆诫平和地问:“请问你缘何要背叛我爹娘,背叛凛尘堡?”

    ***

    两百多年前,克林国的乞颜苏合拜在江故门下。

    后来江故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不仅身体被肢解,连部分记忆都缺失了,所以他也不太能回想起那些往事。

    总之那一轮的师徒关系,江故猜测自己处理得有些失败,否则也不会有两个徒弟联手给他设下伏击,差点让多罗阁陷入停摆。

    也正是在那时,乞颜苏合取走了他的心脏和左臂。

    如今的迫雪箭匣,便是依照他原本的左臂机关仿制的。其实箭匣只是这个机关的其中一个形态,但足足消耗掉三代人的心神,才堪堪仿制出了一个有名无实的迫雪箭匣,以及一个小型简易的手炮火器。

    江故还是很佩服他们的。

    千百年来,人类依然在不断深究探索,哪怕历经重启,那份野蛮的求知欲也未曾磨灭。

    同样的,争斗与掠夺的本性也未曾止息。

    砰——

    一发祝融魂朝他激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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