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处决

    跟屁啾的脚上还绑着简生观试图传递给沙依格德的消息:

    拜厄斯与犹然贵族交易神药时失踪, 恐与圣教有关。

    但因为接触不到主人,它只能又飞了回来, 在半路遇到了独自前往撒罕的简生观,在他头顶盘旋,焦急地鸣叫。

    简生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漠里,镇定地对它说:“别叫了,我知道了。”

    从疫病蔓延到拜厄斯失踪,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只是简生观没有料到事态会发展得如此之快,他本以为对方要等他们到达勾昌才会出手。既然拜厄斯已经落到了对方手中,那么针对沙依格德的行动也必然在实施了。

    所以他一边放出跟屁啾去警示沙依格德, 一边安排好犹然的事宜, 留下缓解病痛的药方,让护卫和仆从协助当地的大夫继续看诊治病, 自己则立刻动身前往撒罕。

    他倒是不怎么担心拜厄斯, 这位小王子不是任何人的目标,无论对方是想保护他不受波及, 还是想把他当做人质, 这孩子都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瑟娅也绝对不会对他的险境坐视不理。说到底, 自己的徒弟还是最可怜的那个, 只有自己关心疼爱。

    跟屁啾一路跟着简生观往撒罕飞, 因为不愿意歇在他肩上,就只能在空中绕着大圈盘旋,时不时找个机会来偷袭一下。

    其实经过那么多次的失败, 这鸟已经不太想报仇了,毕竟每尝试一次就失去一根羽毛, 现在它更多是闲着无聊找简生观玩耍,俯冲、伸爪、急停、逃窜……就当练习捕猎了。

    有它陪伴和领路,简生观这一路倒也不算孤单。

    令跟屁啾疑惑的是,这个老头似乎跟普通人不大一样——

    他这一路走来,从不停下休息,不需要喝水,也不需要吃饭,所有时间都用来赶路,而且面不改色,甚至连汗都没怎么出。除了衣裳和头发里沾染了些许风沙,整个人丝毫不见狼狈。

    正因如此,他没有骑骆驼,行进速度却比寻常驼队还要快。

    跟屁啾无法告诉旁人这些异常,只暗自警惕,更加觉得这个老头不好惹。

    照简生观这么赶路,大约再走三日就能到达撒罕。

    这日傍晚,有一队沙匪盯上了他。

    沙匪将他当做掉队落单的稷夏商贾,拦下他搜刮财物。

    领头的说:“老头,穿得这么光鲜,是个富贵人吧。你一个人在莫贺延碛活不下去的,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我们可以带你一程!”

    简生观被他们的驼队包围在中间,停下脚步。

    跟屁啾发觉情况有异,在天上小范围地盘旋,准备在必要时稍稍保护一下主人的师父。

    见简生观没有反应,领头的有些不耐烦了:“快点!我知道你们稷夏人喜欢随身挂什么玉佩宝石,还有钱袋子,全都交出来,饶你不死!”

    简生观看了看日头,还是没有动作。

    一个沙匪小弟说:“老大,他不会听不懂曛漠话吧?”

    领头的骂道:“管他能不能听懂,就算听不懂,看也能看出来我们在打劫吧!”说着朝地上狠狠挥了一鞭,扬起一道沙墙。

    简生观终于动了。

    他张开双臂,示意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沙匪自然不信,从骆驼上跳下来两个小弟,开始对他搜身。玉佩宝石钱袋子确实没有搜到,但从他的大袖里搜刮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来。

    五六个布袋子里装的都是草药,还有用来遮面的三角布袋,打火石、毛笔、针线、两片蜥蜴蜕的皮、蛇牙……零零碎碎的一大堆,真正值钱的却一个都没有。

    领头的看着这些杂物:“就这些?”

    小弟回答:“就这些。”

    领头的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就这些?没钱也就罢了,水囊呢?干粮呢?什么都没有,他是打算死在莫贺延碛吗?”

    小弟扒下了简生观的外袍说:“他全身上下好像就这件外套值钱,摸在手里滑滑软软的,还有银线暗纹,应该是上好的绫罗!”

    领头的发话:“那就把他的外袍抢来吧!”

    简生观淡淡道:“不行,这是我徒弟送我的,我很喜欢它的袖子,能装很多东西。”

    领头的嗤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反正你这样也活不了几天,与其让这袍子跟你一起烂在沙漠里,还不如给我们拿去卖钱!”

    简生观又看了看日头:“我赶时间,不想跟你们多费唇舌,就这样吧。”

    说罢他抬起左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二指节上掐了两下,那里便出现一个细小破口,他从中捻出些许微黄的粉末,在上风处撒开。

    领头的问:“你在搞什么鬼?”

    小弟说:“老大,他好像那种能掐会算的方士,是不是在算自己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这群沙匪全部晕厥,坐在骆驼上的人纷纷摔倒下来。

    简生观在指节出抹了一下,那里又恢复了原状。

    他从沙匪小弟的手中拿回外袍穿上,弯腰捡起地上的零碎,挨个放回大袖里,而后迎着夕阳继续前行。

    跟屁啾看够了热闹,鸣叫一声,扑闪着翅膀领路。

    ***

    这几天沙依格德过得浑浑噩噩。

    他被尼赫迈亚囚禁在地牢中,身上尽是鞭痕。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尼赫迈亚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给他换了干净华美的衣裳,看上去像是在维护他王储的尊严。

    但沙依格德知道,这人肯定不安好心。

    被困的第二天,沙依格德就因鞭伤发起了高烧。而尼赫迈亚不断在他耳边念叨着他曾经杀过的人、做过的事,还有母后的死亡、瑟娅的憎恶、父王的无视、臣民的鄙夷……精神摧残层层叠加,终于令潜伏于他体内的旧疾发作了。

    尼赫迈亚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晨光透过高悬的烈阳辉印照进教院前厅,许多平民在这里虔诚祈祷,希望大金乌神能赦免自己的罪过,治愈自己和家人的疾病。

    有人凑了一些泰伦特,便向教徒提出供奉的请求,从而换取几颗神药。他们自己舍不得吃,先给孩子喂下,尽可能缓解身体的溃烂和疼痛。

    无论外界如何凄惨绝望,圣教中似乎保有着最后一片安宁。

    就在这种虚假的安宁中,变故陡生。

    沙依格德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身着曛漠王族形制的华美衣袍,衣襟、腰带与袖口点缀着耀眼的宝石,衬托出他尊贵的身份和俊美的脸庞。

    曛漠派遣王储出使,要将稀世珍宝卧狮晴眼送往稷夏的消息已传遍了诸国,大家对沙依格德出现在撒罕并不惊讶。

    前庭的教徒纷纷停下手中事务,左手握圈贴额,向他行礼,平民和奴隶亦顿首叩拜。

    沙依格德对众人的迎接视若无睹,麻木地走向广场中央。烈阳辉印的折射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深棕色的卷发镀上一层金粉。

    沙依格德抬头望向烈阳辉印,似乎是觉得太过刺眼,用手遮挡了一下,翠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而后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口中喃喃:“恶鬼……你们才是恶鬼……骗取财富的教义,盲目信奉的愚民……恶鬼……到处都是恶鬼!”

    下一瞬,他从袖中甩出双手棘刺,几个蹬踏跃上高处,朝着烈阳辉印狠狠刺去!

    琉璃制的辉印崩裂开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前庭一片混乱,有教徒被辉印的碎片砸伤了脑袋,血流了满脸,其他人抱头四散。

    沙依格德却仍没有罢手。

    他的眼中满是疯狂,看见慌乱逃窜的众人,更是兴奋不已:“杀了……杀了你们!无休无止的恶鬼……不能让你们逃去曛漠!”

    之前分发神药的教徒跑了一半又回过头来,伸手去捡掉落在地的几袋泰伦特。沙依格德嫌他碍眼,揪到身前便在他脖颈间划了一道,杀得干净利落。

    鲜血飞溅在他华美的衣袍上,染红了斑斓的宝石。又有几滴落在他小麦色的脸颊,留下粘稠的血痕,给他的疯狂更添几分诡谲。

    被割喉的教徒趴在地上,喉中嗬嗬几下后就没了生息。

    事态已然失控。

    人们恐惧大喊:“恶鬼……他是披着王族表象的恶鬼!”

    “快跑啊!曛漠王储又发疯了!”

    “他毁坏了烈焰辉印,会不会触怒神明?”

    为了活命,原本大家都只是惊慌奔逃,然而不知从哪里传出另一种声音,斥责道:“早就听说曛漠王储被恶鬼缠身,沦为了黑暗之神安格拉曼的爪牙。就是因为他,一定是因为他,大金乌神才会降下神罚,让疫病蔓延!”

    被压抑许久的怨愤就此爆发:“原来是他!是他渎神,我们才要遭受这种折磨!”

    有人开始反抗,朝他扔石块,扔碎裂的辉印:“恶鬼!你这个恶鬼!我的孩子在痛苦中死去,你还我孩子!”

    耳边的嘈杂让沙依格德愈发失去理智,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的额角被辉印碎片的棱角划破,血液流进了他的眼睛,将视野中的一切覆上猩红,就如同尼赫迈亚那身象征无上神权的教袍,紧紧束缚住他,让他窒息。

    沙依格德握紧手中棘刺:“杀……杀了你……杀了你们!”

    他冲向人群,开始无差别攻击,身为刺客,他的身法极为敏捷,短短数息已经伤了十几个教徒和平民。若不是身上带有鞭伤,稍稍阻碍了他的行动,此处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

    然而他的举动更加触怒了民众,他们把他当做了苦难的发泄口,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了他的身上。人被逼到绝处,反而无所畏惧了。

    他们叫嚣着:“杀了他!只要杀了沙依格德,神罚就会结束!”

    “只要把他献祭给大金乌神,疫病就可以治愈了……”

    “杀了他!杀了这个恶鬼!”

    尼赫迈亚适时出现,在耀目的晨光中从塔楼旋身而落,恍若神明降世,手执权杖,对着癫狂的沙依格德重重击打。

    沙依格德反应不及,被打得半跪下来。

    尼赫迈亚命人制住他,抬手拦阻了周围激愤的民众,叹道:“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沙依格德转头看他,咬牙切齿:“尼赫迈亚……恶鬼……”

    尼赫迈亚怜悯地说:“你多次亵渎神明,又伤及教徒与百姓,今日种种报应,皆因你而起。沙依格德,你可知罪?”

    沙依格德镖出棘刺,却被尼赫迈亚侧头避开,棘刺钉在了教院的圣水池中。

    尼赫迈亚继续说:“既不认罪,为了拯救我们索伊德教的信徒,让众生免受苦难折磨,我也只能以长老之身,以大金乌神之意,处决你身上的恶鬼。”

    押着沙依格德的教徒想让他跪下,但他坚决不跪,只用怨恨的眼神盯着面前这个仁慈神圣的圣教长老。

    尼赫迈亚高举权杖,就要朝他头颅挥去。

    就在此时,冰凉的棘刺忽然抵在了尼赫迈亚的后心,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适可而止吧,被徒弟除了名分就恼羞成怒至此,你们烈阳教这么喜欢公报私仇吗?”

    尼赫迈亚放下权杖,转过身来,打量着身后这个不速之客。

    之间此人一头白发,面容却不显老态,由于刚从圣水池中拔了棘刺而来,浑身湿淋淋的,水珠凝在他白皙沉静的脸上,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尼赫迈亚微微惊讶:“你是沙依格德新拜的师父?”不是个老头子吗?

    简生观道:“是我。”

    眼见长老被挟持,众多教徒立刻包围了此处,寻找着制服刺客的机会。

    简生观单手轻轻一推,棘刺便扎进了尼赫迈亚的身体,血液从教袍上浸透出来,顺着棘刺滚落滴下。

    他说:“再近一步试试?”

    教徒只能停下。

    尼赫迈亚还算镇定:“简大人,沙依格德被恶鬼完全控制,失去了本心,我作为他的教导者,该拉他脱离苦海才是。”

    简生观反问:“你管杖毙叫脱离苦海?”

    尼赫迈亚:“他已经疯了。”

    简生观淡淡道:“我徒弟疯了,我陪他一起。”

    第52章 降临

    局势出现了僵持。

    简生观挟持着尼赫迈亚, 圣教的教徒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尼赫迈亚的四名手下也压制着沙依格德, 让他们这个圈子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沙依格德还处在疯癫中,与上回在曛漠的祭祀坛上不同,他这会儿是真的失去了理智。周围的吵闹、沾染的血腥和强硬的束缚令他狂躁不已,眼中满是忿恨,已然不辨亲疏。

    简生观用棘刺抵着尼赫迈亚靠近,从红色教袍后探出头来:“徒弟,怎么回事?”

    分开不到半个月,他养得细嫩水滑的徒弟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简直是在拆他这个新任师父的台, 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在沙依格德的认知中, 他却是那个要杖毙自己的血池怪物身上新长出的脑袋。

    受了刺激的沙依格德差点挣脱出来,苍翠的眼眸凶恶地盯着他, 低声嘶吼:“恶鬼……砍了你的头……砍了……”

    他力气极大, 四个教徒扣着手脚,还被他拽得踉跄。

    简生观把尼赫迈亚抵到一边, 仔细看了看沙依格德, 皱眉道:“这次疯得不轻啊, 你气血不调, 受了外伤?”

    发现那脑袋离开了怪物, 白发和样貌还有些熟悉之感, 沙依格德面露疑惑,像是卡了壳,气势骤然弱了许多。

    华美的衣袍在打斗中被扯松, 简生观注意到他手臂和锁骨处都有新鲜的鞭痕,转头问自己的人质:“尼赫迈亚长老, 你这是提前动用了私刑?私自囚禁鞭打曛漠王储,圣教有这个权利吗?这难道不是对王族的不敬?”

    尼赫迈亚好整以暇地解释:“王储殿下再度被恶鬼缠身,圣教自然有管束驱邪之责,用蘸有圣水的鞭子施以刑罚,针对的是恶鬼而非王储殿下本人,怎么能说是对王族不敬?”

    简生观冷冷道:“圣水有用的话,那把他泡在圣水里就是了,再不行让他多喝点圣水。鞭子打在王储殿下的身上,皮开肉绽的是他,长老不妨告诉我,恶鬼受了什么伤?”

    尼赫迈亚:“这是威慑,你一个异教徒无权置喙!”

    简生观直言不讳:“说到底,不过是你的癖好吧,堂堂圣教长老以鞭笞贵族为乐,传出去可真是长威风。再说了,把人打成这样,也没见恶鬼被你驱除,烈阳辉印也被打碎了,还要当众动用权杖处决,可见你们索伊德教对付恶鬼的招数实在不行,或者说,其实王储殿下的癫狂之症——并不是因为被恶鬼缠身?”

    尼赫迈亚恼羞成怒:“胡言乱语!你对大金乌神的力量一无所知!如此诋毁圣教、触怒神明,你也必会遭遇神罚!”

    简生观不以为意:“是么?那就让你们的神明试试看吧,看能不能惩治得了我。”

    说罢,他不再理会其他人,一手不忘抵着尼赫迈亚,一手伸向被制住的沙依格德,在无名指的第二指节轻叩两下,随后拇指抹在他唇上。

    ***

    浑浑噩噩的沙依格德张口就咬。

    任由他咬破了自己的拇指,简生观不为所动,顺势用其余手指帮他擦去了脸颊上的血迹。

    沙依格德尝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与血腥味截然不同,像是混合了特殊香料的水油,稠而不腻,入口即溶,好奇之下,他不由得吮了吮,咂咂嘴。

    简生观面不改色地抽出手来,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行了,别担心,师父陪着你,恶鬼自会退散。”

    沙依格德望着他,眼中的忿恨渐渐消去。

    他剧烈地呛咳,呕出好几口黑血,片刻后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周围的狼藉,自己手上温热的鲜血,还有那些视他为恶鬼的民众,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向尼赫迈亚,冷笑道:“你以为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就能收拾好这些烂摊子了吗?”

    简生观问:“什么烂摊子?”

    沙依格德注意到他渗血的拇指,无措道:“师父,我刚刚……咬你了?”

    简生观摆手:“没事,这次疯得厉害,给你下点猛药。你刚刚说什么烂摊子?”

    沙依格德哼道:“他们说我被恶鬼缠身,殊不知整个撒罕教院的内部早就被黑暗之神吞噬了,那些龌龊之事,早该公之于众,暴晒于烈阳之下!”

    此时尼赫迈亚仍旧胜券在握:“一个疯子的话,还有人会信吗?”

    简生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放开尼赫迈亚,把棘刺还给沙依格德,“你醒了吧?还能动吗?把我教你的心法运行一周天,然后带我去塔楼,能做到吗?”

    尼赫迈亚料定这师徒二人逃不出去,劝道:“不要再做无畏的挣扎了。”

    沙依格德暗自运气,双手棘刺迅捷出招,挡开了那四个押着自己的教徒,拉上简生观奔向塔楼:“冲进去吗?去哪里?”

    简生观道:“谁说我要进去了?我要你带我去塔楼顶端,那边敞亮。”

    沙依格德二话不说,谨遵师命:“上楼顶?好。”

    几个起落间,就见曛漠的王储殿下搂着他的白发师父飞身跃上塔楼,在所有人的仰望中站到了教院的最高处。

    ***

    到了楼顶,见沙依格德站都站不稳了,简生观关怀道:“你坐着歇会儿吧,剩下事的交给师父就行了。”

    沙依格德却很担忧:“你要做什么?”

    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头,自保尚且困难,还想从下面数百个教徒和民众的围堵下救出他这个满身污名的“恶鬼”吗?

    简生观感应了一下风向,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衫说:“你是不是忘了,为师不仅是勘察丝路的使者,还是个神医……”

    “神医怎么了?你能治好所有人吗?”

    “治不好,这疫病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一时半刻还想不出办法。不过既然你说撒罕的教院里有问题,那就先把他们的烂摊子掀出来看看。”

    “怎么掀?”

    “自古医毒不分家,你那个前任师父虽说也是个中高手,但跟我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今天就让他明白,为什么会被我这个后来者上位。”

    “……”

    说话间,简生观的白色长发无风自动,衣衫袍脚也飘扬起来,大袖中灌满了风,如同鼓胀的布袋,在他身侧猎猎作响。

    他双手交抵,捏出一个法诀般的手势,微微闭上眼睛。

    临近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洒在他身上,白发如雪,白衣如云,相比起先前尼赫迈亚刻意安排的出场,更似神明降世,霎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莫珠城中的百姓纷纷聚拢到教院四周。

    今早的动乱已经传了出去,人们听说曛漠的王储又一次被恶鬼缠身,甚至疯癫之下杀害了圣教的教徒,尼赫迈亚长老为了防止大金乌神再次降下神罚,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亲手处决王储殿下身上的恶鬼。

    如果这样能平息神明的怒火,让他们不用再受疫病之苦,大家自然是不会反对的,但要处决一名邻国王族,平民心中仍是不安胆寒,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现如今,教院中再度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他们看见塔楼上立着一名白发白衣的陌生人,像是被烈阳与清风托举在半空,有着悲悯世人的面相眉眼。

    这人的身周缭绕着一层轻雾,如上好的香料点起的线香,如烟如幕,随着那阵绵绵不绝的风四散开去,绕过层层塔楼,绕过意图登楼抓他的教众,绕过群情激奋的民众,绕过眉头紧锁的长老……似乎是把教院中的所有人裹在了一个梦境中。

    教院外,人们敬畏地瞻仰着这个高高在上的不速之客,在那庄严神圣的氛围下,甚至有人跪拜下来,口称“大金乌神”。

    而后,所有被轻雾笼罩的人全都失去了力气,委顿在地。

    他们保持着清醒,却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继续施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很是恐慌,有些教众喃喃自语:“这是神威吗?神明要惩罚我们吗?”

    沙依格德距离简生观最近,他也无法幸免。

    轻雾从他身边漫开时,他便感觉身体变得像羽毛一般轻飘且无法控制,只能颓然靠坐在塔楼上,静静地看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师父。

    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想,不会真的是神吧?

    ***

    就在他发呆时,突然一只大肉坨栽到他怀里,定睛一看,竟然是跟屁啾。

    跟屁啾虚弱地鸣叫:“啾啾……”

    它怕主人出事,一直绕着教院飞,看到这个白毛老头到了高处,就想凑近了看看热闹,没想到翅膀突然失了气力,就这么栽了。

    简生观抽空瞥了他俩一眼:“没事,迷药罢了,不伤身的。”

    见教院中的所有人都被放倒,他缓缓收回了浑身气雾,那阵温柔的风也不见了。

    沙依格德问道:“你能呼风唤雨?”

    简生观回答:“不能,只是启动了鼓风和香薰功能。”

    “??”

    “接下来是扩音功能。”

    于是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撒罕王都:“索伊德教倒行逆施,自诩神明代执,却妄自曲解神意,祸乱世间。神明垂怜众生,特来指引大家脱离苦海。”

    此话一出,教院外的所有民众尽皆匍匐,涕泪纵横地叩谢“大金乌神”,只觉得苦痛就要散去,希望就要来临。

    而索伊德的教众则心惊胆战,他们自知做了什么,唯恐自己真的触怒神颜,要遭报应了。尼赫迈亚万万没有料到这稷夏老头有如此神通,不禁盘算起了后路。

    至于沙依格德,他被巨大的声音震得耳鸣,竭力把跟屁啾拢在怀里护着。

    简生观继续对城中百姓说:“疫病肆虐,教院中备有神药,你们可选出九名可信之人,前往教院搜罗神药及其药方。”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我们可以进圣教取药了?不用供奉足额的泰伦特了?”

    “肯定不需要供奉了,那是神明的恩赐啊!”

    “快!我女儿痛了三天了,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快让我进教院取药!”

    “大家冷静点,不要争抢!神明让我们选出九人进入教院,定是怕我们争抢之下再惹祸端,我们要谨遵神谕啊!”

    外头吵吵嚷嚷了一会儿,终于选出了九个可信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不敢直视简生观的容颜,只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走进了教院。

    简生观道:“去吧,把神药分给大家,药方抄录流传。”

    九人跪拜磕头:“是。”

    简生观又道:“把整个教院翻找搜索一遍,不要放过任何角落。若发现有什么蹊跷的事物,也都找出来给我过目。撒罕的疫病蔓延并非神明属意,我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九人领命:“是。”

    教众有心阻止,奈何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们闯入教院。

    ***

    不久,那九人出来了。

    他们翻遍了整个教院,找出了所有的神药,在简生观的授意下,把药方高声诵读出来,并抄录多份,带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们还在教院地底发现一个特殊的房间,里面饲养了许多剧毒的青腹隐瘤蜥,还有一箱箱不知是什么的黑色圆球。

    最后,他们拖出了三名一息尚存的平民,还有十几具尸体。

    拖出来的人和尸体都是疫病的感染者,身上的肌肤已开始腐烂,出乎意料的是,尸体中竟然有一半都是索伊德的教徒,是撒罕教院中的人。

    简生观询问:“怎么回事?”

    那九人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拣自己知道的说。

    一个大叔仔细看了看拖出来的人,说道:“奥古、孚日乐、阿格纳?这……这不是前两天失踪的人吗?”

    黑壮的撒罕女人说道:“真是孚日乐!前几天我听孚日乐说,他要来圣教求取神药,给他母亲治病,之后他就失踪了,他母亲也已经病故了……”

    大叔说:“所以他们是被圣教抓起来关押的?为什么?”

    简生观心下了然:“因为圣教在拿他们试药。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病患,也都是被圣教抓来试药的,看来都没有成功,甚至加速了他们的死亡。”

    外面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

    “抓活人试药?太残忍了!”

    “神药就是这么来的吗?”

    “等等,不对啊,不是已经有治病的神药了吗?为什么还要抓人试药?”

    “他们试的是什么药?”

    “为什么圣教要饲养这么多青腹隐瘤蜥?这东西是剧毒啊!”

    “那些黑色的圆球是什么?”

    “圣教自己有神药,为什么还死了那么多教徒?”

    简生观道:“不急,等我下来看看。”

    众人慌忙跪拜,乱七八糟地喊着:“神明大人!”“恭迎神使!”

    他们紧张地等候着白发神明衣袂翩翩、沐浴着圣光,从高空缓缓降临。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有人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向塔楼。

    只见简生观慢悠悠地出了塔楼大门。

    他是走楼梯下来的。

    依旧瘫在楼顶的沙依格德:“……”

    第53章 神罚

    尽管神明落地的方式有些出乎意料, 但大家还是毕恭毕敬地等候着他的登场。

    简生观来到塔楼下,穿过躺了一地的教众, 来到九位平民跟前。神药和药方都已经顺利拿到了手,他此行的目的就已经达成,剩下的都是额外收获。面对那些搜查出来的罪证,还有众人对教院的诸多疑问,他决定一个个查起。

    首先,为什么圣教里饲养了那么多青腹隐瘤蜥?

    那些隐瘤蜥被饲养在一个个琉璃罩中,四五只养在一起,枯枝、清水和食物都供应充足,显然照顾得还不错。

    简生观道:“这些青腹隐瘤蜥是撒罕特有的蜥蜴, 它们腹部的腺体里蕴藏着一种毒素, 直接服用或渗入进伤口会顷刻间毙命,若是加以稀释调配, 则可以配置出其他效果的毒药。”

    撒罕女人问:“圣教养这些东西来制毒吗?他们是何居心?”

    “那倒也未必。”简生观继续说, “是药三分毒,是毒也三分药。据我所知, 青腹隐瘤蜥的毒素在处理过后, 可以用特殊方法提炼出一种催情助兴的香料。

    “这种香料因为香气独特, 又能够激发人们的欲望, 在西域诸国的贵族中十分受欢迎。就是价格十分高昂, 比黄金还要贵重, 普通人自然是用不起的,或许都没能听说过。这种香料也被进贡到了稷夏,那边给它取名为绸缪, 意为情真意切、缠绵悱恻。”

    说着简生观看向远处的尼赫迈亚:“我猜圣教饲养青腹隐瘤蜥是在做绸缪香的生意,不过尼赫迈亚长老善于制药制毒, 或许这些隐瘤蜥对他来说还有其他用处,这就不得而知了。”

    塔楼顶端的沙依格德闻言,陷入了沉思。

    身为王族,他也见识过这种绸缪香,曾有大臣送给他示好,但他没有在意。曛漠贵族使用的香料多如牛毛,奇那挑拣着给他点过这种香,他闻着觉得的确特别,但太过浓郁,便没再用过。倒是父王身上时常会出现那种香味,想来瑟娅那边是经常用的。

    ***

    九人中的一个少年正摆弄着那些木箱子里的黑色小球,好奇道:“这些小圆球是什么?用来玩的吗?还是用来吃的?”

    简生观走到他身边,制止了他把黑色小球往嘴里塞的动作。

    他说:“尽量不要接触他们。”

    取出一枚小球攥在手中,他微微用力,捏爆了外层的硬壳。里面流出青黑色的黏液,还有更多小而软的圆球。

    “这是虫囊,里面是虫卵。”他用手指拨了拨黏液里密集的虫卵,观察它们在掌心轻轻跳动,逐渐因为养分的流失而变得干瘪,“我也不知道这种虫是什么。”

    那差点吃了虫囊的少年骇得面如土色,捂着嘴在旁边作呕。

    少许黏液滴落在了地上。

    此时地上奄奄一息的孚日乐忽然惊恐地指着他的手说:“黑雨……黑雨虫……别过来,啊啊啊!我不吃!我不吃!”

    简生观转向委顿在地的教徒:“你们管它叫黑雨虫?把它喂给病患,有什么效果吗?”

    被他的“神威”所震慑,教徒讷讷回答:“没有效果……我们试过很多次,不行,还是治不了这种病……”

    “为什么会想到用这种虫子治病?”简生观凝神想了想,找了块布巾,把手上的虫卵和黏液擦去,而后打开琉璃罩,取出了一只看似年轻力壮的青腹隐瘤蜥。

    在教徒犹豫着怎么回答的时候,他甩手敲晕了这只隐瘤蜥,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轻叩右手食指第一指节,弹出的蝉翼般的薄刃,迅捷而精准地划过那只蜥蜴的腹部——

    众目睽睽之下,他剖开了这只被饲养的毒物。

    ***

    少量的鲜血流淌出来,沾在那双冰清玉洁的手上,九位平民大惊,怎么也想不到心目中的神明会做出这等血腥之事,不由得退开好几步。

    简生观岿然不动,翻查检验隐瘤蜥的内脏,取出了位于它上腹部的隐瘤。

    众人:“……”

    他们实在难以将方才那个白衣胜雪的神明与眼前这个辣手屠夫联系到一起,眼瞅着隐瘤蜥在这人手中开膛破肚,只觉得头晕目眩,不知自己是不是对神明有所误解。

    简生观却不理会众人复杂的心思,又从另一个琉璃罩中去出一只瘦弱濒死的隐瘤蜥,同样干脆利落地剖开来取出了它的隐瘤。

    切开两个隐瘤,他发现一个隐瘤颜色呈现浅青色,手感绵软,破开后流出浓稠粥状的绿色汁液,无数小虫在其中涌动,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恶臭。而另一个隐瘤颜色深黑,手感坚硬,碾碎后呈粉末状,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两相对比,他大致知晓了答案。

    简生观擦了擦手,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除了尸体和瘫在地上不能动的,其他人全都离他八丈远,眼中的敬畏更胜之前。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提炼绸缪香的特殊方法是什么了。

    “黑雨是一种寄生虫,可以寄生在青腹隐瘤蜥体内,通过他们的隐瘤汲取养分,繁衍后代。正常情况下,当隐瘤成熟时,黑雨虫会吸附在蜥蜴体表,将虫囊置入隐瘤中。

    “卵从虫囊中孵化,成为幼虫,在隐瘤中生存一段时间,等他们长为成虫,就会吞食隐瘤蜥的内脏,从它体内钻出,而后开始下一轮的寄生。”

    见众人一脸似懂非懂的模样,他也不再多说:“总之,被黑雨虫寄生的青腹隐瘤蜥最终会被吸干而死,但它们的隐瘤作为黑雨虫的茧房,会失去原有的毒性,变成黑色酥脆的硬物,散发出独特的香味,也就是绸缪香的味道。”

    少年颤声问道:“你是说……那个很贵的香料,就是用这种东西做成的?”

    简生观点头:“是的,黑雨虫住过的隐瘤,就是绸缪香的原料。”

    “呕——”望着他手边那些内脏虫卵,少年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太恶心了……”

    “那些贵族知道自己用的香料是什么吗?”

    “味道好闻,又能催|情助兴,他们才不会在乎吧。”

    “让虫子寄生蜥蜴,就为了取瘤子制香,太残忍了……”

    “能有喂活人吃虫子试药残忍吗?”

    “对哦,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抓活人试药的?”

    在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的时候,简生观去查看了那些尸体,还有活着的试药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他又开启了扩音器,朗声道:“绸缪香是这么来的,疫病也是这么来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上:“什么意思?”

    简生观看向尼赫迈亚:“意思是,这场害人无数的疫病,就是圣教搞出来的。”

    ***

    众人一片哗然,大叔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简生观指着面前浅青色的腐臭隐瘤说:“这场疫病不是什么神罚,而是这东西带来的。

    “刚刚我说的是正常情况,黑雨虫的幼虫在隐瘤内长大再出来,这时被寄生的隐瘤已经成熟且干瘪,可用作香料。但也有虫卵孵化失败,或者隐瘤蜥在被寄生时意外死亡,导致寄生失败的情况。

    “这个时候,黑雨虫的幼虫在隐瘤中缓慢腐烂,隐瘤中的毒素也没有被消磨殆尽,留下的就是这种散发恶臭的隐瘤。这样的隐瘤自然不能制作香料,不仅不能制作香料,若是不慎泄露沾染,还会散播疾病和毒性。

    “这场疫病,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有教众竭力驳斥:“你、你信口胡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们散播的疫病!圣教一直在想办法救赎信徒,怎么会是你口中的罪魁祸首!”

    旁观的平民也颇有疑虑,要说圣教饲养毒蜥蜴、寄生虫,做香料生意,他们都信,反正也跟他们本身没多大关系,但要说是圣教引发了疫病,他们还是不愿相信的,毕竟这是供奉了多年的神明教院,口口声声光耀世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简生观也不跟他吵,直接蹲在一具教徒的尸体旁,指尖划破他的腹腔,然后将手伸了进去。

    众人:“!!!”

    须臾,简生观掏出了那个人的肝脏。

    上面千疮百孔,俱是虫眼,还能看到活着的黑雨虫在其中蠕动。

    众人:“呕!呕——”

    这下大家都快疯了:“原来我们身体里都是这种虫子吗?”

    “天哪,圣教做了什么!”

    “啊!我的孩子被这些虫子毁了,还我孩子命来!还我孩子命来!”

    “神、神使大人!有、有虫子爬到您手臂上了!”

    简生观瞥了一眼,丝毫不惧:“无妨,它们进不了我身。”

    果然,那些爬到简生观手臂上的黑雨虫,很快又退回了那块半腐烂的肝脏中,他们情愿继续半死不活地留在这里,也不愿去那个陌生古怪的身体上求生。

    “邪祟污秽都近不了身,果然是神明降世!”

    “神、神使大人,救救我们吧!”

    教众们再不敢出言反驳,他们知道,自己完了,尼赫迈亚长老完了,撒罕的教院也完了。

    简生观问他们:“疫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中一人老实交代:“三个月前,我们当中有人感染了这种怪病。可能是因为有人误取了未成熟的黑雨隐瘤,也可能是因为有蜥蜴逃了出去,弄脏了水源……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人倒下了。”

    简生观:“所以疫病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你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抓人试药。”

    教徒:“对,这病让人先亢奋后萎靡,身上生疮流脓,之后骨痛难忍,都是黑雨虫和蜥毒在作祟,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我们其实也都染上了病,只能靠神药续命,但是……”

    简生观替他说:“但是,神药的治愈效果只是暂时的,无论是你们自己,贵族还是平民得到的药,都只能短暂缓解痛苦。为了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彻底治好病症,你们只能继续抓人试虫、试药、试毒。”

    教徒垂下头,无话可说。

    简生观点点头,朝着院内院外的所有人说:“你们都听到了。”

    从难以置信到怒不可遏,信仰崩塌,原本的信徒将仇恨全部转移到了撒罕教院,早已无人惦记着沙依格德的过失。

    在他们看来,曛漠王储也同样是这场疫病的受害者。

    他们悲愤地骂道:“骗子!都是骗子!”

    “神罚是骗我们的,神药也是骗我们的!从头到尾就是你们搞的鬼!”

    “什么圣教长老,什么大金乌神的神谕,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饱受摧残的平民和奴隶冲进教院,让这里陷入一片混乱。

    而简生观慢慢爬着楼梯,回到了塔楼的顶端,他扶起沙依格德,垂眸望着下方尘世,似悲悯,又似冷漠,庄严肃穆的声音响彻整个莫珠城:

    “这才是神罚。”

    ***

    跟屁啾已然恢复了体力,遥遥飞远。

    沙依格德独自崩溃。

    他被师父的声音震得耳朵要聋了。

    第54章 敷药

    外头还在一片混乱中, 在撒罕教院的地宫中,隐约能听到人们怒吼揪打的声音。

    沙依格德脑袋是清醒了, 但身体还很虚弱,鞭伤疼痛自不必说,还有毒发的脏腑烧灼,与教徒恶斗的消耗,让他走路都摇摇晃晃。

    简生观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半边身子,沿着阶梯往下走。

    沙依格德侧目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这次我是真疯了,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人。”

    简生观说:“还行,比我预想的要好一点。”

    “你预想中我是什么样子?”

    “大概就是手撕教徒, 生啖蜥蜴, 脱光衣裳,原地起舞这样的吧。”

    “……”沙依格德额角抽搐, “你到底在瞎想些什么东西!我堂堂曛漠王储, 怎么可能当众脱衣起舞!”

    “谁知道呢?或许是你的癖好?我也没想到你跟你的前任师父还会玩鞭笞游戏呢。”

    “行了!我就不该问你!”

    沙依格德原本是怕简生观见到他这副宛如恶鬼的模样会心生厌恶,如今看来, 这位师父的接受能力和包容程度还是挺强的, 一般的世俗之事都吓不到他。

    地宫中有些阴冷, 曛漠的教院也有地宫, 比这里的地形还要庞大复杂, 回想起自己在那里的年少经历, 沙依格德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地方。

    不过还好,如今有师父陪着他了。这人如神明天降,带着不容拒绝的架势出现在他身边, 倒让他心中莫名安定了许多。

    沙依格德向简生观描述自己发疯时的感受:“我看所有人都是恶鬼,我自己也是。那会儿又害怕、又恐惧、又愤怒, 只想着摧毁能碰触到的一切,好像这么做自己才能获得平静。可能我心里就是有一头恶鬼吧,随时要出来为祸作乱。”

    他们到达了地宫的底部,这里有关押试药人的地牢,饲养青腹隐瘤蜥、制作绸缪香的地方,还有尼赫迈亚炼药试读的密室。

    简生观一边观察地形,一边随口道:“你只是中毒生病了,容易胡思乱想,其实这种情况还算可控。不像我,我疯起来的时候,毒杀过二十八万人。”

    沙依格德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毒杀?多少人?”

    简生观说:“二十八万三千四百一十四人。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所有人死亡之后,一整座城,慢慢地、慢慢地就静默了。它像个垂死之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不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顷刻间变为废墟。”

    “一座拥有二十八万子民的城池,那该有多大?”沙依格德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全部毒死了?怎么可能呢?什么毒这么厉害?”

    “这种毒素的分子是靶向识别的,弥散在空气里,专门侵袭人类的身体。我让它充满了那座城池的所有角落,只要吸入,就会立刻中毒死亡。”

    “太可怕了,这是稷夏的毒吗?我从没听说过这么残忍的事……”

    简生观摇了摇头:“这是种很古老的毒了,现在已经失传了,连我这里也没有留存下来。”

    沙依格德有很多地方想不通,但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拣自己最关心的问:“你为什么要毒杀那么多人?是受人指使?被人胁迫?”

    简生观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简生观道,“我说了,我当时疯了,不受我自己控制,只是有一个意志告诉我,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你疯了啊,那就难怪了。”沙依格德回过神来,谅解地说,“依我看,你记得的这些都做不得准的,恐怕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吧?我毒发时就经常会臆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比如那些面目狰狞的恶鬼。”

    简生观说:“我不会臆想,我的记忆从不……”来到储存草药的仓库,他一眼就扫到了自己要找的几味药材,“这下齐全了。”

    ***

    不再纠结于先前的话题,简生观找出丹龙叶、摩诃银针、细尾藤和陀罗砂等药材,搭配自己药囊里的存货,给沙依格德煎煮了一帖汤药。

    在等候汤药熬好的过程中,他又查看了沙依格德那些鞭伤,开始给他做外用的敷料。

    只见他像做饭一样往药钵里加了大堆的东西,边拿杵子捣药,边晃悠着参观地宫的其他区域。走到绸缪香的作坊里,还顺手拈起一撮香料,撒在药钵中拌了拌。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沙依格德看不下去了:“喂,师父,绸缪香不是催情助兴的香料吗?你就这么随手给我往药里加?你不怕我、我……”

    简生观理所当然地说:“怕什么?这玩意补气血好得很,怎么不能加?你气血两亏,正适合多用些,要不然以后都要不中用了。”

    沙依格德俊脸一红:“什、什么不中用了……你都不称一下放多少药材吗?我看那些大夫都要用小秤估一下的,你就这么随手抓一把?”

    简生观道:“放心吧,神医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我的手就是秤,抓药用药毫厘不差,不会给你多了少了的。”

    闻了闻捣成浆状的药材,简生观示意沙依格德脱衣:“看得见的地方自己先抹抹,看不见的地方等会儿我给你抹。”

    沙依格德谨遵师命,自己动手脱了华美的王族衣饰,舀了钵里的药浆抹在身上。尼赫迈亚反复鞭笞了他多次,胸前和背后都是新旧交叠的伤口。除了背后够不着的地方以外,能抹到的地方沙依格德都自己抹了。

    快抹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刚认识简生观的时候,他还摆着王储的架子让这人给自己宽衣布菜呢,没想到时至今日,自己竟然习惯了徒弟的身份,变得这么乖巧听话了。

    沙依格德抬起头:“师父,后背……嗯?人呢?”

    料想师父就在附近,这里一时也没有外人,他光着身子捧着药钵去找,就见简生观在尼赫迈亚的密室里,正把桌案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当糖豆吃。

    他急忙制止:“不要乱吃!他制毒很厉害的!”

    简生观嘴里嚼着各色药丸,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伤不到我,我看看他平时都喜欢放些什么毒。唔,碧莹虫甲、紫尾蝎毒、九叶参、金癸鳖油……啧啧,都是难得的好毒物呀,能在西域搞到这些东西,这位圣教长老真是下了血本了。”

    说着他清洗了双手,过来给沙依格德后背敷药。

    他让这光膀子的徒弟伏撑在桌案上,手指舀了药膏,细致抹上他后背的伤口,说道:“撒罕的疫病是黑雨虫未彻底寄生青腹隐瘤蜥所导致的,跟蜥毒本身密切相关。而神药中含有赤羽草的成分,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蜥毒带来的狂躁症状。

    “你身上中的是单纯的蜥毒,赤羽草也可以缓解你的症状,但赤羽草本身也有毒性,只能暂时压制,长此以往,毒性只会累积下来快速爆发。

    “就是说,尼赫迈亚压制蜥毒的对策就是赤羽草,对黑雨虫的毒还束手无策……不,不对,病患身上的脓包也被神药消下去了,至少表面上是消下去了,怎么做到的?是哪种药材起了作用?唔,这个需要再试试药性……”

    沙依格德听得一知半解:“师父,你能找到治愈疫病的办法了?”

    简生观道:“神药虽然是骗人的救命药,但也不算毫无贡献。我借着尼赫迈亚的成果继续研究试验,应当能做出真正治病的药来。”

    沙依格德眸光微闪:“那我身上毒是不是可以一并解了?”

    简生观道:“我说了,你的毒我另有解法。”他抹完药膏,看到沙依格德后腰有几处淤青,便上手给他揉揉,“你这淤青是挣扎的时候撞的柱子?唔,你前师父下手真是毒辣,跟你玩得这么激烈。你也真是能忍,你们没约定休止词吗?”

    “啊?什么休止词?哎哟,师父轻点……嘶,疼疼疼,扯到伤口了……”

    “这都嫌重?我下手不比你前师父轻多了?”

    “师父你是不是还在介怀?我真的跟他割席了……啊呀……”

    两人掰扯间,忽然从密室门口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你们……你们在做什么!天啊,好重的绸缪香味!”

    光着身子的沙依格德:“萨琳娜?你怎么在这儿?”

    继续给徒弟按腰的简生观:“哦,我在用绸缪香调制的药膏给他补气养身。”

    萨琳娜鄙夷地看向沙依格德:“这么虚吗?幸好你不再是我未婚夫了。”

    沙依格德:“……”

    ***

    药抹完了,腰上淤青也按完了。

    在萨琳娜上下打量的目光中,沙依格德施施然寻回自己的衣裳穿好,接过简生观给他煎好的汤药,又恢复为人前矜贵傲慢的王储模样,靠坐在用来给试药人放血的座椅上,以肘支撑,单手端着药碗,如品酒般啜饮着汤药。

    他苍翠的眼眸望向萨琳娜:“所以说,你怎么在这儿?”

    萨琳娜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外头因为你们二人都乱得不可开交了,你们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熬药治伤。我本就是圣教信徒,这地宫你们能进,我就不能进了?”

    沙依格德冷笑:“你上次在曛漠教院里穿得那么奢华美艳,挂坠手链戴了一大堆,晃得我眼睛疼。这次就只穿了便于行动的女子衣裙,半点饰品都没戴,看上去甚至不像一个贵族。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是来偷东西的,为了掩人耳目,才会穿得如此不起眼。”

    萨琳娜哼了一声:“我偷东西?以我的身份,想要什么得不到,要来这里偷?”

    沙依格德自己就是个刺客,前几日刚去关照了伊顿家,心中早已有数:“尼赫迈亚倒台了,亚尔曼·伊顿与他关系匪浅,你趁乱闯进地宫,自然是为了销毁自己现任未婚夫与尼赫迈亚勾结、倒卖神药的罪证了。否则一旦牵连到你们西奥多家族,你父亲定会舍弃你而保全自己,到时候你可就一无所有了。”

    被拆穿目的,萨琳娜眉头紧锁:“你想怎么样?”

    沙依格德完全掌握了主动权:“我没想怎么样,我压根没想到会在地宫遇见你,不过既然遇见了,也可以当你只是来取些绸缪香用在亚尔曼身上的,毕竟我听说他似乎很喜欢这类香料,床头木龛里囤了不少,平时应当不大节制吧?”

    话已至此,萨琳娜什么都明白了,颓然道:“原来找人刺探他的是你。”

    沙依格德心想,我没找人代劳,是亲自动手的,因为身边根本无人可用,不过这话太跌份了,他肯定不会挑明。

    他说:“亚尔曼无非是想保住自己主教的前程,这件事我们可以帮他,如今在撒罕,没有什么比我师父的话更令人信服了。但作为交换,我也要你们帮我做一些事。”

    “什么事?”

    “帮我们平息撒罕这场动乱,让教院把地宫借给我师父研制治疗疫病的药方,任何人不得干涉打扰。还有,抓住尼赫迈亚,把他交给我处置。”

    萨琳娜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沙依格德露出得逞的笑容:“这么看来,有些人挑选未婚夫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好好的王储不珍惜,偏要给自己惹一身腥。”

    萨琳娜反唇相讥:“亚尔曼好歹还有机会当上主教,你呢?你这趟出使稷夏,说不定半路上就……”惊觉自己失言,她截住了话头。

    沙依格德举起药碗悠然啜饮:“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简生观忍无可忍:“磨蹭什么呢,就这么一小碗你要喝几口?快点喝完!”

    沙依格德气势全无,连忙坐正,咕咚咕咚喝干了汤药。

    第55章 自救

    地宫的整个构造都熟悉过了, 沙依格德的状态也调整得差不多了,简生观便带着徒弟回到地面, 看看外头的纷争平息了没有。

    萨琳娜阴阳怪气地说:“神使方才多威风啊,从天而降,光耀撒罕,揭穿了圣教罪人的虚伪面目,还原了疫病肆虐和高价神药的真相,怎么事情挑起来了,民愤激起来了,你就两手一甩躲进了地宫?”

    没走两步,简生观就被一群百姓围了起来。

    人们纷纷下跪膜拜——

    “神使大人!还请神使大人救救我们, 神药治不了我们的病, 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您慈悲心肠,给我们指条明路吧, 只要能渡过此劫, 我们愿将一切供奉给您!”

    “大金乌神遣您而来,定是想要救我们于水火吧?”

    之前被选出来搜查教院的那九人也向他复命——

    “神使大人, 那些散播疫病和抓人试药的教徒都被我们抓起来了, 等您处置!”

    “他们都是尼赫迈亚的走狗, 该让他们以命偿命!”

    “神使, 撒罕的圣教是不是交由您接手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简生观后退几步, 与众人拉开距离, 对萨琳娜小声说:“这就是我躲进地宫的原因。我只管搞清楚疫病的源头,救出自己的徒弟,剩下的事与我何干?”

    萨琳娜问:“真就不管了?”

    简生观负手而立, 白发在大漠晚霞中飘扬:“凡尘俗务,本就该由你们这些追名逐利、有权有势的人来做, 我这个莫名其妙的神使,短暂现身一下就行了。”

    萨琳娜冷哼:“风头你来出,麻烦我们背,便宜都让你占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嘱咐手下安顿好这些人,告知他们神使自有安排,不可随意叨扰,替简生观解了围。西奥多家族本身在撒罕施展不开,但作为亚尔曼·伊顿的未婚妻,萨琳娜自然拥有了一些权限,也乐于在这里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沙依格德环顾四周,见参与疫病和神药事件的教徒陆续被带走关押,不由问道:“尼赫迈亚呢?怎么没看见他?”

    萨琳娜也有些奇怪:“我进地宫之前不想引人注意,所以没太留心,只记得那会儿他那边还在负隅顽抗。但撒罕王增派了镇压动乱的人手,按理说不会出什么岔子。”

    简生观道:“查查清楚吧,你们这些贵族做事,向来靠不住。”

    萨琳娜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撒手不管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惦记上了!”

    简生观道:“不是我惦记,是我徒弟惦记。明明都跟这个前师父恩断义绝了,还是有很多旧事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

    沙依格德扶额:“我只是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为了对付我,瑟娅跟他达成了某种协定,我想从他那里多套些东西出来,也好早做准备不是吗?”

    简生观恍然:“说到瑟娅,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看向沙依格德,“你弟弟拜厄斯被人设计抓走,已经失踪五天了。”

    沙依格德愣了愣,震惊道:“拜厄斯失踪了?这事也能忘了?”

    简生观:“我让跟屁啾带信给你了,但你当时正在被前师父囚禁和鞭笞,跟屁啾送不到信,回去找我,我只好先来救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沙依格德头都大了:“谁干的?抓他干什么?这都是什么破事!”

    ***

    在这对师徒拌嘴期间,萨琳娜召来手下询问,这才得知尼赫迈亚在危急时推出自己的手下挡刀,趁机逃了。

    闻言,沙依格德朝天空吹了声口哨,跟屁啾鸣啼一声,开始在莫珠城上方盘旋,寻找着尼赫迈亚的踪迹。

    “别找了,你们找不到他的。”一个黑胖壮硕的大胡子男人来到他们身边,沉声制止。

    “亚尔曼?”萨琳娜唤道。

    “……”沙依格德看着这个人,便想到他床边木龛里各式各样的助兴香料。

    “哦,我瑰丽璀璨的曛漠明珠,辛苦你了。”面对未婚妻,亚尔曼的语气变得夸张且肉麻,“难为你特地遮掩自己的光芒,帮我潜入地宫偷取……咳,搜罗尼赫迈亚的罪证,到头来却是白费了力气。怪我,都怪我被他的巧言令色所迷惑……”

    “说重点!”萨琳娜打断他的废话。

    “重点就是,此人甚为阴险狡诈,他早已把我们想找的交易证据转移到了别处,并以此要挟我。”亚尔曼搂着萨琳娜的肩说,“你知道的,我身上背负着伊顿家族的使命,不得不更加谨慎,不敢跟他彻底撕破脸。”

    “所以是你放走了他?”沙依格德问。

    “是的,此时他应当已经离开莫珠城了。”亚尔曼道,“沙依格德殿下,有些事情我不与你计较,不代表你可以在撒罕为所欲为。我建议你还是把心思放在出使稷夏上吧,长路漫漫,可要仔细着脚下啊。”

    沙依格德暗忖,自己是在潜入伊顿家之后被尼赫迈亚抓住的,看来这个亚尔曼不像表面上那般粗枝大叶,恐怕自己刚进入撒罕,就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了。

    此时简生观插话安慰:“没事,跑就跑了吧,不用着急。尼赫迈亚自己也染了疫病,他现在离不了神药,肯定要另寻庇护的。”

    一旁的三人同时怔住:“什么?他也染了疫病?”

    简生观淡淡道:“当然,否则他为什么那么急迫地找寻治愈之法。”

    ***

    亚尔曼跟尼赫迈亚合作了那么久,从未发现这人表现出病态。尼赫迈亚也一直声称自己深受大金乌神的庇佑,百病不侵,神药是他不忍见信徒受苦,将大金乌神的眷顾分给了众生,为他们谋来的福祉,所以需要诸多供奉才可交予。

    却不曾想,他自己早就染上了疫病,仓促地研制神药,不择手段地抓人试药,不过是想尽办法自救罢了。

    沙依格德幡然醒悟:“这样就都说得通了。我之前一直怀疑,疫病这么快从撒罕散播到犹然,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师父跟拜厄斯刚到犹然就不得不应对大量病患,现下拜厄斯又离奇失踪,恐怕是想用他来做人质?要挟我?要挟我师父?”

    简生观说:“不仅仅是用来做人质,对方埋伏拜厄斯的时候,特意用沾有病患血液的利器刺伤了他,所以拜厄斯应当也染病了。”

    “……”沙依格德无奈道,“师父,这么重要的事,你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这事很重要吗?在我这里的优先级还不如来看你发疯。”简生观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用担心,既然这么做了,对方的目的就不是杀了他,会给他提供神药续命的。”

    沙依格德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琢磨了下,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论:“散播疫病到犹然,让拜厄斯染病并抓走他,迫使我疯病发作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最后再想办法脱身躲藏起来……这些都是尼赫迈亚的计划,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萨琳娜和亚尔曼的目光也跟随他落在了简生观的身上。

    沙依格德说:“他已无法自救,只能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给那个传闻中的神医。为此,他不惜抛弃自己圣教长老的地位与名声,当然,在那之前他也敛够了财富,足以让他奢靡放纵地过完余生。前提是,那位神医能竭尽全力地研制出治愈疫病的药方。”

    萨琳娜惊奇道:“搞了半天,竟然就为了这么一个老头吗?”

    简生观颔首:“对,就是为了我这么一个老头。他连地宫都帮我收拾好了,青腹隐瘤蜥、黑雨虫、药材仓库、试药人,还有他所有的失败记录,就等着我替他收拾烂摊子。”

    萨琳娜不解地问:“他不是与瑟娅王妃结盟了吗?还敢对拜厄斯下手?”

    亚尔曼道:“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若是命都没了,与谁结盟都没有意义了。”

    萨琳娜想了想说:“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让沙依格德染上疫病?这样不是更直接吗?”

    简生观为他们解释:“他想,但是他做不到。拜厄斯只是备选,他要逼迫瑟娅不得不协助自己。沙依格德的体内本来就潜伏着蜥毒和赤羽草的药性,他用带有污染的鞭子抽了他那么多下,也只是把他的疯病抽发作了而已。”

    沙依格德苦笑:“也不知这对我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了。”

    ***

    索伊德教的声誉没有太受影响,毕竟简生观也是借用了大金乌神的神使这个名头立下威信,从而一举粉碎了罪大恶极之人的阴谋。

    在信徒们看来,这就是大金乌神阿胡拉玛与黑暗之神安格拉曼之间的一场较量。尼赫迈亚是披着圣教长老头面的恶鬼,而简生观是真正带来光明的神使。虽然简生观本人从未承认过自己代表着大金乌神的意志,但他营造出来的氛围让人们深信不疑。

    这就够了。

    伊顿家族出面,带领士兵和教徒平息了莫珠城及周边的动乱,亚尔曼也借此与尼赫迈亚彻底划清了界限,并顺势成为了撒罕教院的代主教。年迈的撒罕王对他们予以赞扬和嘉奖,伊顿家族一跃成为撒罕最有名望的贵族。

    在神使的光辉下,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真相,而在阴暗的地宫中,揭露的却是另一个真相。无论哪一个真相,最后受累的都是简生观。

    因为他要研制治愈疫病的药方,这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

    萨琳娜派人封锁了地宫外围,让简生观安心闭关。

    沙依格德是唯一被允许进入地宫内部的人,他以曛漠王储之身,每天给自己师父送食送水,添衣点灯,服侍起居。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进入简生观制药炼药的重地,那里锁得严严实实,他根本不清楚师父都在里面做什么。

    碍于此事,什么勘察丝路,什么出使稷夏,都被拖延了下来。

    直到十日之后,沙依格德走出地宫,告诉萨琳娜:“我师父研制出药方了。”

    第56章 舞衣

    简生观是从三个方面着手研制药方的。

    首先要解蜥毒。

    从尼赫迈亚之前给病患试药的记录中, 他发现由蜥毒导致的症状并不严重,也就是说感染源的毒性本身不是很强。因为黑雨虫为了繁殖, 将虫囊置于蜥蜴的隐瘤之中,将大部分毒素都吸收化解成了幼虫的养分。所以单凭神药里的赤羽草就可以压制看似疯癫的谵妄症状,再加上其他几味草药的萃取物,就可以彻底解毒。

    相比之下,沙依格德所中的蜥毒要更深重更复杂,也要难解得多。

    其次要解决黑雨虫幼虫导致的病症。

    这是疫病蔓延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尼赫迈亚卡住的地方,但对于简生观来说,只需要做几个实验, 就可以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之前他在犹然束手无策, 一是因为时间仓促,无法了解真实病因, 二是没有条件静下心来做研究, 如今所有致病因子、病案、药材和器具都在他手边,很快就确定了引发疫病的罪魁祸首——黑雨虫幼虫所携带的某种杆菌。

    接下来他就针对这种杆菌, 培育了大量的灰色链霉菌, 从中提取链霉素。其实闭关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做这件事, 为防止外界污染, 才不让任何人进入这个房间。作为神医, 他自有一整套消毒、控温和制作培养基的方法, 也不存在任何导致菌群死亡的失误。

    最后,要解决疫病后期出现的高热、痉挛等表征。这个也不难,他在解蜥毒的基础上配置了清热散结、消肿祛痈的药材, 再经过细致精确的调整后,整个方子就敲定了。

    简生观出关。

    沙依格德连忙迎上去, 关切道:“师父,你好几天不吃不喝了,不要紧吗?”

    简生观摆摆手,坐到一旁的桌案边开始吃东西:“没事,我等会儿上去晒晒太阳就好。你去告诉萨琳娜,多找一些病患来试药,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于是沙依格德走出地宫,向萨琳娜交代了各项事宜。

    ***

    等自愿试药的一百多个病患来到教院里时,简生观已经吃饱喝足,从地宫出来晒足了太阳,身后也摆好了分类完毕的药材。

    他照旧挂上了那张写着“神医看诊”的破布幌子,也不嫌麻烦,挨个给病患诊治起来。

    沙依格德和萨琳娜在一旁看着,就见那胳膊上布满脓疮的病患先是跪下给他磕头,然后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腕给他把脉,敬畏地说:“神使大人,恳请您以神医之名,赐予我神力,为我驱散疾病与苦痛吧。”

    简生观按上他的脉门,同时侧头对后面排队的病患说:“其他人别再给我搞这么复杂的礼节了,太耽误事,坐下来让我看病就行。”

    望闻问切之后,简生观给他开了药,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调整了剂量。

    而后自有侍从帮忙抓药,但对着方子上写的最后一味药,侍从茫然地问:“链……链什么素一勺?这是什么?”

    一旁观摩的几位大夫也围了上来,纷纷表示从未听说过这种药材。

    简生观指了指身后药架上的木匣:“链霉素,就是这个里面的白色粉末,舀一小勺。”

    侍从领命照做,给病患包好了药。

    大夫们闻了闻匣子里的白色粉末:“莲什么素?”“莲美什么?”“什么梅酥?”“莲花酥?落梅酥?我好像听说过,是稷夏南方的点心吗?”

    简生观:“……算了,就叫酥粉吧。”

    他跟大夫们交待,所有疫病患者的药里都要加酥粉,视病情而定加多少。

    大夫们十分好奇这到底是什么药材,简生观没空详细解释,只能说:“是我的独门秘方,也是整副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

    萨琳娜双眼一亮:“我愿以三百卡撒亚黄金买下这秘方,还请神使大人不吝赐教。”

    简生观瞥她:“然后像尼赫迈亚那样抬高药价,赚取暴利吗?”

    沙依格德冷笑:“这场疫病一闹,绸缪香的生意断了,又把心思打到我师父的酥粉上来,西奥多家族还真是贪得无厌。”

    萨琳娜道:“话不能这么说,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的,只看人们能不能出得起。谁也不是无欲无求的神明,我们炼药给人治病,赚一些银钱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简生观说:“那我为什么要给你赚呢?我自己有个又乖又听话的好徒弟,交给他我还放心些。可惜啊,当初你要是选择跟我这个好徒弟联姻,这会儿就不用跟我多费口舌了。”

    萨琳娜:“……”

    沙依格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这老头还挺护短,自己在萨琳娜跟前丢掉的脸面,到今天他还记着仇。

    萨琳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压下火气,撩了撩鬓发,故作不屑地说:“罢了,为了赚点闲钱嫁给一个短命鬼,还是不值得。”

    简生观不再搭理她,继续诊治了三十多个病患,之后不再亲自坐镇,转而让那几名旁观的大夫看诊,跟他们讲清楚了每种药材的用法与功效,最后安排道:“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和徒弟都有其他任务在身,以后就不掺和了。”

    大夫问:“这个酥粉要是用完了怎么办?”

    简生观道:“我会把秘方教授给我徒弟,用完了就找他买吧。”他又瞥了萨琳娜一眼,语带警告,“要是被我们发现有人擅自抬高酥粉价格,就休想再从我们这里得到一粒酥粉,我们自会找到其他适合托付的人。”

    萨琳娜翻了个白眼,没有接茬。

    ***

    仅仅五日,撒罕与犹然的疫病就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服用了简生观研制的药物后,病患的高热很快退去,身上的脓包也逐渐消弭,不再出现幻觉和痉挛,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反而那些之前依靠服用“神药”来强压病情的人痊愈得比较慢。在停止服用“神药”后,他们的身上立刻爆发了大面积的红斑和脓包,甚至有人变得疯疯癫癫、六亲不认。这是细菌感染突破了潜伏状态,还有残留蜥毒反弹的效果。

    好在这些人按时按量服用酥粉之后,病情也慢慢稳定下来,恢复健康。

    疫病得到了控制,举国欢庆。

    为表感谢,撒罕王特地邀请了简生观和沙依格德来参加宫中宴会。

    作为神使与神医,简生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拥戴,亚尔曼代表伊顿家族和撒罕教院,竭力与他攀交情,萨琳娜也收起先前的轻忽,笑靥如花地与他们师徒俩把酒言欢。

    沙依格德亲手给他拆羊排:“师父,你不是不想赴宴的吗?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

    简生观道:“因为亚尔曼说有积吾最负盛名的舞姬来献舞。”

    “……”沙依格德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

    “舞衣,听说过吗?人间绝色,翩若惊鸿。”

    “听过名字,但没见过。”沙依格德丢下拆了一半的羊排,擦净手指,忍不住嘲道,“就为了看一个舞姬跳舞?她有这么厉害么,竟能撩得动师父你这把老骨头?”

    “你不懂,等会儿看了就知道。”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震惊、疑惑、嫉妒、失望皆有,沙依格德猛灌了几口葡萄酒,随后转移了话题:“制作酥粉的方法你已经教给我了,倒是不难,可为什么不交给我来做?这几天还是师父你亲自忙活,只让我打打下手,是不相信我?”

    简生观自己拆了羊排吃,坦言道:“对,我不相信你。”

    沙依格德语气沉郁:“你怕我转手出卖给别人?”

    简生观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当然不是,转卖给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你肯定不会这么做,我不相信的是你的技术。”

    “技术?”

    “制作酥粉说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十分不易。”简生观举起手中酥脆的羊排,“就跟烧菜要讲究火候一样,这火候很难把握,稍不留神就前功尽弃。”

    “有多难把握?”

    “这么说吧,可能你关门的速度慢一点,它们就受凉全死了。或者捧着琉璃板的时候步子迈得大了点,它们也吓得不想活了。”

    “这么娇贵吗!”沙依格德难以置信道,“那师父你就不会出错?”

    “怎么说呢,这些全凭感觉,我也没法教你。当下酥粉极为短缺,需要快速且大量地提供,实在没工夫给你试错。总之你掌握方法就行,以后还要用的话,自己再慢慢尝试吧。”

    “好吧。”沙依格德抿了一口酒,思忖道,“说起来,尼赫迈亚这会儿也急需治病了吧。无论是想要神药还是想要酥粉,他都会被逼得现身。”

    “唔,应该……”简生观话说一半,突然坐直了身体,“来了!”

    “什么来了?”

    沙依格德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宴会中央的高台上想起了极具节奏感的鼓乐之声,周围的宾客们也开始拍手欢呼。

    紧接着,一阵香风拂面——

    舞衣从天而降,长长的绢纱披帛如流云般飘过宴席上方。伴随着鼓点起伏,她身上的金铃阵阵响动,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巨鼓,舞衣赤足落下,刚好停在鼓面中央的曼陀罗花蕊之中。

    积吾的服饰杂糅了稷夏与西域的特点,舞衣身着绛珠色月华缎百水裙,勾勒出流畅紧实的腰线,裙摆处镶嵌着金色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又有数层轻纱与薄缎裹身,如云山雾绕,彤云出岫。

    那舞姿优美而富有力量感,妖娆如鬼魅,翩然若惊鸿,足尖踩踏、彩缎飞出,击打出声声鼓点,如同一下下轻叩着众人的心门,当真令人见之忘俗。

    然而沙依格德刚下完“见之忘俗”的评价,就见这舞姬褪去了一层纱衣,继续起舞。

    不久,又褪去了一层……

    舞衣越跳越欢悦,频频与近前的宾客互动,引发阵阵喝彩。

    看向身旁目不转睛的简生观,沙依格德想起他之前调侃自己的话语,问道:“师父,你真这么喜欢看人脱衣起舞?”

    就在此时,舞衣朝着简生观嫣然一笑,手中彩缎倏然飞出,顶端的玲珑金球拖曳着长尾,恰巧停驻在他的面前。

    简生观微微垂眸,饶有兴致地托了一下金球。

    舞衣轻身一拧,却又立时收回了彩缎,仿佛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撩拨。

    沙依格德:“……”

    这是看上了师父的老当益壮吗?

    第57章 接头

    撒罕王宫的宴会中, 到场的宾客大多是莫珠城的贵族,家中还有不少人在服药治病, 而舞衣的登场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连日的阴霾,尽情享用眼前的欢愉。有美酒、佳人、歌舞作伴,所谓醉生梦死,大约就是如此。

    亚尔曼也被舞衣牢牢勾住了目光,直到萨琳娜一杯酒将他泼醒。

    身为伊顿家族的顶梁柱之一,被这样对待似乎大失颜面,不过旁人知道他这个未婚妻向来强势,连曛漠王储都敢甩脸拒绝的女人,背后又有西奥多家族撑腰, 自然是不好惹的, 所以大家见状也只是取笑两声。

    亚尔曼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搂着萨琳娜赔罪。

    萨琳娜冷笑:“接着看啊, 积吾最负盛名的舞姬, 跳得多好看啊。”

    亚尔曼识趣地哄道:“刚看还觉得新奇,看久了也就那样吧。她这是戴着面纱, 摘了面纱肯定没有你好看……不看了, 没意思。”

    此时沙依格德也在问身边人:“脱得就剩一层纱一套衣裙了, 师父, 接着看啊。方才还去接人家的彩缎金球呢, 这会儿怎么不看了?”

    简生观把拆下的羊肉塞进酥饼里夹着吃, 悠悠地说:“不看了,没意思。”

    之后任凭舞衣在台上耍什么花活,简生观都没有再抬眼, 只专心吃吃喝喝。

    倒是亚尔曼,在舞衣踩着激烈的鼓点翻腾跳跃之时, 忍不住偷瞄了眼那雪白柔软的细腰和金铃颤动的足踝,然后又被泼了一脸酒。

    沙依格德欣赏着对面坐席上的闹剧,再看看自己鹤发童颜的师父,转了转手里的琉璃盏,稍稍放下心——看来师父只是一时好奇罢了,不是真的老来动情。

    然而他终究是低估了这场邂逅。

    宴会结束时,舞衣竟当着众人的面在简生观面前盈盈拜倒,左手握圈贴额:“听闻神使大人的慈悲与功绩,小女子万分钦佩仰慕,故而斗胆以教徒之身祈愿,只盼着能与神使大人秉烛夜谈,探讨神明的谕令与圣教的教义。”

    沙依格德瞪大了眼,觉得荒谬无比:“想探讨教义,你去找教院的人就是了,那边那个大胡子就是代主教,你找他秉烛夜谈去,别缠着我师……”

    “好,你跟我来吧。”简生观不动声色地说。

    “……”沙依格德猛地扭头看向自家师父,犹豫着是不是该学萨琳娜那样泼他一脸酒,让这老头清醒一下,“师父,你不能被美色迷了眼啊!”

    他都要怀疑这不是哪方势力安排的美人计了!

    瞧着这一幕,年迈的撒罕王羡慕地说:“神使大人的身体可真硬朗啊。”他问阶前的代主教,“亚尔曼,这就是神力加持的效果吗?”

    亚尔曼道:“我供奉神明,却也没有神力,只有绸缪香,陛下要吗?”

    撒罕王叹息:“罢了,那东西对我已没什么用了。”

    亚尔曼:“……”

    彼时简生观带着舞衣退场,走向撒罕王在宫中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只剩下沙依格德孤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走了几步后,简生观回过头来,奇怪地问:“杵在那儿干什么?你也过来啊,不跟我们一起探讨吗?”

    沙依格德讶然:“我、我也要参加吗?”

    撒罕王伸长脖子,看他们三人一同离去,感叹道:“真会玩啊。”

    ***

    进屋后,沙依格德关上门,准备再劝劝自己色欲熏心的师父,谁知刚转过身来,就见舞衣再次对着简生观行礼,这次却不是圣教的礼,而是稷夏的揖礼。

    她恭敬地说:“多罗阁掌签兼五一,奉阁主之命,特来协助简老先生在西域行事。”

    简生观点点头:“估摸着也该派人来了,没想到这里的人和事如此复杂,我一个人还真有点忙不过来。”

    沙依格德愣了愣:“多罗阁?”

    他想起简生观似乎提过这个地方,这是在接头?原来这舞姬是带着任务来找师父的吗?

    兼五一看向他:“这位就是让简老先生颇为头疼的小徒弟吧?”

    沙依格德迅速收拾好纷杂的思绪,矜持地说:“我是曛漠王储沙依格德。”什么叫颇为头疼?什么叫小徒弟?他问简生观,“你还有几个徒弟?”

    简生观说:“暂时就你一个。”

    沙依格德顿时满意了,又问:“师父,你一早就知道她是那个什么多罗阁的人吗?”

    简生观说:“我知道她是掌签,但多罗阁的掌签遍布各地,有他们自己的任务指派,我不太管这些事,所以不知道她具体是来做什么的,说不定是来暗杀撒罕王或者亚尔曼的。”

    沙依格德一惊:“这话可不要乱说!”

    简生观不以为意:“直到她把彩缎金球朝我投过来,我才确认她是来给我带消息的。”

    “带消息?什么消息?”沙依格德茫然,他没看见两人传递消息啊。

    “金球上贴了花纹。”兼五一也没有避讳他,大方地拿出了那颗连着彩缎的金球,“想必简老先生当时已经摸出来了。”

    沙依格德接过来查看,只见球体上用镀金黏土贴着薄薄一层纹路,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用手指触摸却能感觉得到,突起的部分是两个稷夏文字和一个图案。

    他念出字迹:“勾、昌。”

    兼五一道:“没错,勾昌。阁中让我转达,曛漠的小王子拜厄斯被人挟持去了勾昌,还有圣教的罪人尼赫迈亚,此时也逃去了勾昌。”

    沙依格德感叹:“你们多罗阁还挺厉害么。”

    同时他也暗暗心惊,稷夏竟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情报组织,对西域诸国也了如指掌,而他们对其全然不知,实在应当警惕。

    他仔细摸了摸那个图案,似乎是一个圆形的外框,里面有个瘦长的篆体文字“罗”。

    简生观下了定论:“那就收拾收拾,启程去勾昌吧。”

    兼五一道:“我会陪同简老先生一同前往,无论是勘察丝路……”她笑着看向沙依格德,“还是为您的徒弟扫除障碍,都可略尽绵薄之力。”

    ***

    疫病风波渐渐平息,简生观把拜厄斯落在犹然的侍从护卫召了过来,带上积吾的舞姬舞衣,前往勾昌继续勘察丝路,顺便寻找失踪的拜厄斯。

    侍从带来了瑟娅王妃的信函,诚惶诚恐地交到简生观手中。

    简生观看都没看,丢到营地的火堆里烧了。

    兼五一问他:“不看看王妃说什么吗?”

    简生观道:“无非是质问她儿子的下落,指责我丢下他不管,表达一下她的心急如焚,再威胁我不把拜厄斯平安找回就要让我也不得安宁。”

    兼五一笑道:“确实,不看也罢。这位王妃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呢,当初上赶着把儿子塞过来陪您勘察丝路,这会儿还想把责任推到您身上。”

    “想要的太多,总是容易得不偿失。”

    “那位小王子暂时没有大碍,挟持他的人另有目的,放着不管也没什么,但是这位近在眼前的王储殿下……”兼五一手搭凉棚,望向东面不远处的营地,“我看他很想跟我们同行,简老先生为何就是不允准呢?”

    “他跟我们不同,是要护送珍宝卧狮晴眼。”简生观说,“在都城有层层守卫还好些,在莫贺延碛这茫茫沙漠里,简直是所有匪徒眼中的香饽饽。太麻烦了,我不想跟他一起走,反正这些事他自己应付得来。”

    “原来如此,简老先生深谋远虑。”

    正如简生观所言,这一路沙依格德那队人遭到的骚扰与袭击就没断过。

    有些是临时起意的恶徒,看他们在护送着什么,就把他们当普通商队打劫。但更多的是训练有素的沙匪,他们就是冲着卧狮晴眼来的。更有甚者,或许是得了某些大人物的授意,不仅要抢夺这间稀世珍宝,还要割下沙依格德的项上人头交差。

    这一路着实不太平,沙依格德也疲于应付轮番的抢劫争斗,眼看着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而出使稷夏的行程还未过半,再这么下去,他感觉自己没出沙漠就要身首分离了。

    是夜,熟悉的骚动再度传来。

    与之前几次不同,这次的袭击直到极近之处才被察觉,沙依格德立即率领护卫抵抗,但对方来势汹汹,身手也远远强于寻常沙匪。无奈之下,沙依格德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双手棘刺甩出,与悍匪的首领缠斗在一起。

    夜幕之下,那里的火光凌乱摇曳。

    仅仅相隔百丈,另一处营地却依旧安宁。

    兼五一张望着询问:“这次我们也不插手吗?对方是个狠角色,您徒弟未必应付得了。”

    简生观眉头微皱:“去看看吧。”

    等他们到达沙依格德那里的时候,战局已呈现一面倒的状态——重伤的护卫倒了一地,绑缚货物的绳子被尽数斩断,零碎的金银珠宝倾翻散落,装着卧狮晴眼的箱子被几名匪徒扛走,血腥之气在风里飘荡。

    沙依格德捂着手臂喘息,他的一根棘刺被弯刀挑飞,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黄沙中。

    对方的首领也受了伤,胸口中了一刺,溅得衣襟和蒙面的白色布巾上都是血痕。眼见有增援到来,他一跃蹬上骆驼,率领手下疾驰而去,只冲着沙依格德道:“稀世珍宝到手,下次再来取你狗命!”

    此人声音清朗张狂,似乎志在必得。

    望着众多伤员,简生观平静地说:“来,我给你们治伤。”

    兼五一帮着安顿了受伤的护卫。

    沙依格德伸出胳膊给简生观上药,忍着疼痛自嘲:“师父,卧狮晴眼丢了,我感觉自己也活不到稷夏了,可能用不着你给我解毒了。”

    简生观认真地包扎伤口,随口聊天:“以往沙匪夜袭,跟屁啾早早就会发现示警,今天如此凶险,怎么反倒这么安生。”

    沙依格德吃痛,“嘶”了一声:“可能这傻鸟睡死过去了吧。”

    第58章 迎接

    护送的卧狮晴眼遭抢, 给沙依格德的出使任务带来了毁灭性的重创。

    若是直接掉头回家,必然要被千夫所指, 这种关乎颜面的事都能搞砸,王储之位也别想保住了;若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拿什么礼物进献给稷夏皇帝?剩下的那点零碎宝石,还不够他给曛漠丢脸的——事情就这么卡住了,沙依格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和护卫都受了伤,需要休整,只能狼狈不堪地到达了勾昌。

    珍宝被抢走之后,简生观觉得清静了许多, 倒是愿意与自己徒弟同行了, 两拨人马便一同进了砂革城。托简生观这个丝路勘察使者的福,他们受到了勾昌王的热情接待, 热情到沙依格德都被吓了一大跳。

    只见城门两旁的贵族与平民夹道欢迎, 脸上头堆满了诚挚的笑容,高声呼喊着勾昌话:“贵客来临, 福运天降!神使丰功, 光明永照!”

    沙依格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喃喃道:“会不会太夸张了?”

    兼五一笑道:“勾昌向来以热情好客闻名, 要不怎么能把好端端的思路硬掰过来呢?他们的王也算是很有魄力了。”

    话音未落, 就见满面红光的勾昌王亲自来迎, 他有些中年发福,肚子微微隆起,但整个人精神抖擞, 声音洪亮:“哎呀!简神医!神使大人!可把您盼来了哇!您是不知道,我们听了那么多您惊世骇俗的事迹, 多少人都眼巴巴地想见到您的真身,今日一早大家就自发在这儿等着您了,就是想一睹圣人风姿,沾沾福运呐!”

    沙依格德冷哼一声:“我师父又不是第一次来勾昌,他只身从稷夏穿越莫贺延碛的时候,也曾途径勾昌吧,当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么重视呢?”

    勾昌王仿佛刚看见他:“这位就是曛漠王储了吧?听说神使大人收了您为徒?这可是大金乌神赐予你的机缘,要好好珍惜才是,要是没了神使大人的庇护,你能不能走出沙漠都是个问题哦。”

    接着他又滴水不漏地回答,“神使大人当初是低调出使,特意隐瞒身份路过我们这里,想必就是为了看看最真实的勾昌吧,那我们自然不知其身份,只当是寻常的西行之客。不知我们勾昌六城给大人留下的印象如何?若是有人怠慢于您,我必当是以严惩!”

    简生观淡淡道:“我当时急着赶路去曛漠,只在卜陀城宿了一夜,觉得驿站里的一应物事干净齐全,旁的都没在意。”

    “哪怕只是边缘小城的一夜情缘,也是我们勾昌的幸事!看样子神使大人对我们勾昌还是挺满意的?您赶着去曛漠,也是为了更完整地体验这段丝路吧。”勾昌王感佩道。

    “不是,是为了去找我命中注定的徒弟。”简生观直言。

    勾昌王一下子卡了壳:“啊……”

    沙依格德适时补充:“也就是我。”

    勾昌王不耐道:“谁问你了!”

    师徒俩被迎进王宫的途中,作侍从装扮的兼五一朝简生观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悄无声息地隐没于人群,自去执行她的任务了。

    勾昌王宫张灯节彩,俨然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饶是沙依格德这般过惯了奢靡生活的贵族,都觉得最近这一场场宴席令人厌烦了。

    尤其勾昌王的目的性太过明显,直接在简生观的席位前端上了一座金山,大概还从撒罕那里听到了神使大人钟爱舞姬的传闻,又安排了六名妖娆美艳的姑娘专门伺候和献舞,一副不把他攻陷誓不罢休的姿态。

    这种把野心和价码赤|裸裸摆出来的做法,其他国家觉得上不得台面,要做也是暗地里搞小动作,就像尼赫迈亚与伊顿家族那样,但勾昌人做起来毫无负担,因为他们向来如此。

    想要什么就去争,争不到就去抢,抢来了就是我的,谁也不想再从我手里夺走。只要你能给我带来利益,我们就是铁杆的朋友,荣华富贵尽可同享,而当这份利益失去用处,勾昌人也会将曾经的朋友弃如敝屣,所有前缘一笔勾销。

    这种当众贿赂的场面,沙依格德原以为师父会有所抗拒,没想到简生观眉毛都没动一下,十分坦然地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但也没有去关注那座明晃晃的金山和周围的六名舞姬。

    他只是垂眸端坐,古井无波。

    ***

    饮了两杯葡萄酒,勾昌王开始与简生观拉关系。

    他张口就道:“神使大人,我本人虽不信教,但我有一信奉大金乌神的女儿,刚满十六岁,正是出嫁的好时候。听说了您在撒罕的事迹之后,她就对您万分崇拜,一心想要侍奉神使,以表虔诚,若能蒙大人不弃,结秦晋之好,不失为……”

    “噗——”沙依格德一口酒喷了出来,打断他的话,“陛下,你知道我师父多大岁数了吗?把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一个老头子,你觉得合适吗!”

    “神使大人虽然满头白发,但看上去很年轻啊,怎么就不合适了?”勾昌王无辜道,“冒昧问一句,神使大人高寿……咳,今年多大了?”

    “一百零八岁。”简生观删掉一位数回答他。

    “这……看不出来啊。”勾昌王震惊,这岁数,难道真有神明庇佑?

    沙依格德也是第一次知晓他的年纪,怔怔望着师父的容颜,一时竟忘了接话。

    好在勾昌王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哂然道:“无妨,神使大人家里若有子息亲眷,也可考虑一下我的女儿,总归是把您当做神使和长辈侍奉。”

    沙依格德实在听不下去了:“勾昌王,你若想与稷夏联姻,够不上高高在上的稷夏皇帝,也不能把主意打到我师父身上啊。谁不知道你这样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你自己开辟的这条丝路岔道正名吗?需要这么不择手段吗!”

    勾昌王也不甘示弱:“你一个曛漠人懂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勾昌经营多年,丝路改道了这么久,至今还要被你们称作‘岔道’!我们建了那么多驿站,天天悬着心,就怕哪天这得来不易的富贵就给抹平了。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就是要让这条岔道成为正道!”

    “你们要争线路,建驿站,揽客商,谁也说不了什么,我们曛漠自然也无所谓,反正怎么也妨碍不到我们。可你看看你们勾昌使的手段,犹然重建驿站的几位重臣是怎么死的,路过他们边城的商队屡遭屠杀,你敢说跟你们没有关系?还有这次撒罕的疫病,我怀疑……”

    “徒弟,吃菜。”简生观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直接喂到他嘴里。

    “……”沙依格德自知失言,咽下了后话。

    “无凭无据,殿下可不能血口喷人啊。”勾昌王倒是很冷静,似乎对他提到的事情颇不以为意,“更何况莫贺延碛的规矩,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谁会在乎一个没落消失的国度经历了什么?是吧,神使大人。”

    简生观对身边殷勤的舞姬说:“不必斟酒了。”又对勾昌王说,“金山和舞姬我都不会收下,劳烦陛下撤了吧。”

    “大人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

    “不过我们在砂革城的食宿还请陛下妥帖安排,另外有些私事,也需要陛下多多协助。至于丝路之事,日后再议也不迟。”

    得了他这句话,勾昌王便也不再步步紧逼,转而把矛头对准了方才拆他台的沙依格德。

    ***

    一改方才的阿谀奉承,勾昌王语带嘲讽地说:“对了,听闻沙依格德殿下是要护送珍宝进献给稷夏皇帝的,可半路上被匪徒劫了道?所以现在你是两手空空了?”

    吃着师父递来的乳酪点心,沙依格德抽空应付:“陛下消息很灵通么。”

    勾昌王道:“既如此,殿下又何必继续前行呢?应该即刻返程才是吧?回去找你父王哭诉一番,倒也不必再受这长途跋涉的罪了,弄不好就把自己的命给丢了。”他看向下方,对自己的朝臣说,“至于出使稷夏一事,大可以交给我们勾昌,有了丝路的支持,我们必会奉上不逊于你们那个……什么狮什么眼的稀世珍宝。”

    众臣皆大声附和,嘲笑沙依格德的倒霉和无能。

    沙依格德吃完点心道:“不劳陛下费心,我早知道此次出使不会顺利,遇到匪徒、刺客都是常事,就连被昔日的圣教长老囚禁折磨我都不放在心上,其他宵小又有何惧?

    “我这个人呐,遇到不顺心的人或事,要么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自己想办法解决,要么就当场发疯,逼得所有人都不好过,跟着我一块儿想办法解决。

    “到最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哦,在座的各位可能还没亲眼见过我发疯?那你们也可以去曛漠和撒罕打听打听,我发起疯来是什么样子。或者问问我师父也可以,他老人家可见识过好几次了,陛下应当不希望我在勾昌也发一次疯吧。”

    勾昌王其实有所耳闻,但还是不想轻易放过打压他的机会:“看来曛漠的王储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发疯的本事见长啊。”

    沙依格德不以为意,反问道:“说起卧狮晴眼被抢一事,不知勾昌王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群沙匪?他们训练有素,驼队行进迅捷无声,领头的以白色布巾蒙面,耍一柄黑刃弯刀,手下各个杀人如麻,极难对付。”

    勾昌王漫不经心地饮酒:“没听说过。知道殿下吃了亏,可也不用为了面子,将寻常盗匪形容得这般厉害吧。”

    沙依格德不接他的话,对简生观说:“那可真是怪了,如此凶悍的沙匪就出没在勾昌王都附近,还敢明目张胆地抢劫他国使节,而勾昌王却丝毫不知,以后这丝路上的生意还敢过路勾昌吗?只怕到时候所有课上都要被沙匪扒掉一层皮吧?”

    简生观表示深以为然。

    一听话音不对,勾昌王立即反驳:“简直胡说八道!我们勾昌向来对沙匪毫不手软,见一队杀一队!”

    沙依格德道:“那就更奇怪了,若真是如此严苛,我遇上的那队沙匪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有人蓄意养匪纵匪,专门对我下手的么?

    “这种应该叫官匪吧?肯定跟勾昌的贵族官员有勾结。我是没什么关系了,可要是把这种手段放到丝路上,岂不是想抢谁就强谁?彼时商队若想平安通过勾昌,就要缴纳高额关税,否则就不能受到保护,随时可能被抢?”

    勾昌王登时被堵得说不出话。

    沙依格德所说的这种官匪确实是有的,给自家丝路正名之后加收关税的计划也确实是有的,可这些当真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啊!袭击他们的这队沙匪跟勾昌压根毫无关联,这么说让神使大人勘察丝路的时候怎么想啊!

    沙依格德游刃有余地收尾:“勾昌王啊,你是不知道,那群悍匪凶神恶煞,把我师父吓得夜不能寐啊。”

    简生观:“??”接收到徒弟的眨眼信号,他才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啊……好可怕好可怕,没我徒弟陪着根本睡不着。”

    沙依格德:“……”

    勾昌王连忙向他澄清:“没有!勾昌绝没有动那些歪心思!那队抢夺了卧狮晴眼的沙匪,勾昌就是掘地三尺也定要把他们找到并铲除!”

    简生观点点头:“好,到时候还请陛下把卧狮晴眼物归原主。”

    勾昌王道:“那是自然!”

    师徒俩互相递了个眼神,这顿宴席吃饱了。

    第59章 施舍

    他们这一行人在勾昌分头行动。

    简生观至少明面上确实在勘察丝路, 他在境内寻访各个驿站,找往来商队了解这一路的经营感受, 询问他们是否有什么顾虑。沙依格德则致力于寻回卧狮晴眼,协助勾昌王四处剿灭流窜沙匪。而兼五一在那天离队之后,便联络了自己在喃兀城的线人,试图营救出拜厄斯。

    根据多罗阁搜集的情报,策划绑架拜厄斯的是尼赫迈亚,实际下手执行的是伪装成犹然人的勾昌贵族赫胥黎·安迈。

    安迈家族是勾昌王最得力的爪牙,为了给自家的新丝路正名,他们一方面在创造机会威胁出身犹然的瑟娅,逼着她在亲生儿子和故国利益上做选择, 从而进一步削弱犹然的助力。而且拜厄斯与稷夏使者同行, 或许也能直接给简生观施加压力,让他有所顾忌。

    另一方面, 出于家族自身的考量, 他们勾结了尼赫迈亚,想通过他做起绸缪香和神药的生意。前者在丝路上向来大受欢迎, 后者是近来压制疫病的必备药物, 眼瞅着撒罕的伊顿家靠它赚了个盆满钵满, 如何不教他们眼红。

    谁知刚拉拢了尼赫迈亚不久, 撒罕教院那边就被沙依格德和稷夏使者一锅端了。也不知那稷夏使者怎么突然成了降临的神使, 揭穿了绸缪香的原料, 因疫病与之有关,所以暂时无法制作和流通,之后又研制出了有治愈奇效的新药, 让原先的神药变得一文不值。

    于是如今安迈家族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绸缪香的定金付了,但货源断了。疫病还没有蔓延到勾昌就平息了, 囤下的神药不仅派不上用场,价格更是一落千丈,导致他们在这两笔生意上的布局全部作废。拜厄斯失踪后,瑟娅迟迟没有表态,看样子是想跟他们耗着,稷夏使者完全不像会受到干扰威胁的样子,闲庭信步地继续着他的路线勘查。

    原本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筹码变成了烫手山芋,这种情况让安迈家主赫胥黎非常头疼。

    勾昌并不想与曛漠为敌,赫胥黎正琢磨着该怎么放了那个小王子才不会牵连到家族利益,却发现拜厄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自己从喃兀城的安迈家密室逃了出去。

    他的第一反应是派人去追,可冷静下来一想,这未尝不是一个破局的契机。

    分析了利弊之后,赫胥黎便收回指令,不再掺和这件事了。就算出了纰漏,他尽可以把责任全推到尼赫迈亚身上,反正那个圣教长老的名声已经毁了,多背一些罪名也没关系。

    因此兼五一前来营救拜厄斯的时候,扑了个空。

    想到那个小王子身上带着疫病,兼五一不敢耽搁,赶紧回去禀报了简生观。

    ***

    “你说他一个生病的小屁孩,能跑哪儿去?”沙依格德烦躁地说,“就不能老老实实待着等人来救吗?对方又不会把他怎样,到底在瞎折腾什么!”

    “疫病没在勾昌蔓延,带酥粉的新药还没有传入勾昌,拜厄斯此刻只能依靠神药维持。他染病的时间也不短了,需要尽快医治。否则神药的药效反噬,加上疫病本身,对一个孩子来说太痛苦了。”简生观道。

    “舞衣说那小子原先被关在喃兀城,那里太偏僻,丝路也不经过,如果他想尽快与我们会合,一定会赶来砂革城。”

    “嗯,那我们就在喃兀到砂革这段路上找。”

    这一找就找了三天。

    他们跑遍了大小驿站,问询各路商队,在喃兀城和砂革城找了个遍,竟没有任何人见过拜厄斯。兼五一也动用了多罗小驿的所有人马,在勾昌的其他四城搜索了一番,可惜依然没有他的下落。

    再这么下去,拜厄斯怕是要撑不住了。

    此事让简生观产生了些许无力感,他不由想着,要是真身在这里,那双眼随便一扫,看得不够远的话就腾空飞起来扫,那所有犄角旮旯都能看到了,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劲。

    可惜,他这副身体做不到。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简生观整理了与拜厄斯相处的每一处细节,突然道:“还有一个地方,或许他会去。”

    沙依格德忙问:“哪里?”

    简生观:“寂静之塔。”

    ***

    寂静之塔是天葬的地点,都在城外较为偏僻的地方。

    简生观想起,与拜厄斯同行的途中,他们曾遇到过一群掮尸者,当时疫病肆虐,他得知尸体全都堆积在寂静之塔后,就嘱咐护卫去烧了那些尸体,这样才能杜绝疫病继续传播。

    如果拜厄斯觉得自己已无药可医,又不想牵连别人的话,或许会选择去那里。

    于是众人前往砂革城附近的寂静之塔搜寻。

    这次真的让他们找到了。

    这里的寂静之塔没有堆积成山的尸体,掮尸者只是接着寻常的活计,将城内死亡的人搬运到高台上,进行简单的仪式后便离开,等待秃鹫前来,将逝者的□□拆解吞食,将他们的灵魂带往天空。

    “拜厄斯!”“小王子殿下!”“臭小子你给我出来!”

    周围的呼唤绵延不绝,但无人应答。

    简生观走到高台下的阴暗角落,垂眸道:“还有力气把自己藏在白骨堆里,看见还没到要死的时候。拜厄斯殿下,你在做什么?”

    喀啦,喀啦喀啦。

    白骨堆的顶端松动,露出许多不规则的缝隙,在缝隙里,有一双苍翠的眼睛凝望着他。

    这双眼与沙依格德极为相像。

    拜厄斯声音嘶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简生观捡起脚边脏兮兮的面罩:“我做的面罩,我怎么会认不出?”

    “哦。”拜厄斯躲在白骨堆里不肯出来,再开口已然带了哭腔,“我要死了,现在的样子很难看,浑身都……又臭又脏,肯定治不好了……你们不要管我,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拜厄斯!”沙依格德发现了这里的异样,急忙赶了过来,“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快出来!我师父是神医,有什么病治不好?”

    “治不好了,肯定治不好了!”拜厄斯崩溃地说,“我脸上的脓疮都烂了!就算能治好也会变得丑陋无比,我不要治了,就让我死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堂堂曛漠的小王子,怎么能这么没骨气!生病破相了就寻死觅活,如此软弱,以后还能成什么大事!你对得起父王的期待吗?对得起你母亲为你做的一切吗?不说别的,你让我师父回去怎么交代?勘察丝路的路上,献祭了曛漠的小王子吗!”

    不顾拜厄斯的反抗,沙依格德边骂边扒拉骨头,终于把他拉了出来。

    ***

    外头阳光炙热,照着几乎不成人样的拜厄斯。

    只见他头发干枯凌乱,衣裳也破旧褴褛,沾满了红红黄黄的血迹浓水,脸上和身上的皮肤破溃,烂疮一片连着一片,确实又臭又脏,早已看不出那个倨傲贵气的小王子模样。

    沙依格德鼻子一酸,忍不住抱住了这个羸弱的弟弟:“有病不来找我们医治,整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拜厄斯犹在挣扎:“不行,别靠近我!我现在这样,很容易传染给别人的!”

    沙依格德按住他,拍拍他的背:“没事,没事,我不会被传染,我师父也不会被传染。你别动,让我师父好好给你看看。”同时他嘱咐其他人,“不要靠近这里,准备几套干净柔软的衣裳,还有我师父在撒罕做的那种面罩,放在那边就行,我一会儿来拿。”

    拜厄斯冷静下来,泪水不停地涌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哥哥,我逃出来之后,想去砂革城找你们,可是我带在身上的神药太少,全吃下去也对我不起作用了……

    “我发着烧,烧得看不清也走不动,身上发了脓包,很痒,太痒了……我忍不住去抓,很快就全破了……

    “砂革城那么多人,我不想传染给他们……会死很多人的,会死很多人的……”

    “好了好了,没事了。”沙依格德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扶着他的上身安慰,“我师父已经做出了新的药方,可以治愈这种病了,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在路上听说了……可我也听说,新药需要一种酥粉,很难得,只有撒罕和犹然那边有,可我坚持不到撒罕或犹然了……我马上就要死了……呜呜……哥哥,如果我死了,你就没有威胁了,你依然是曛漠的王储,不会再有人要害你了……”

    沙依格德气极反笑:“还用不着你这个弟弟施舍我!”

    简生观给他把了脉,又查看了他身上的疮口,淡淡道:“放心吧,死不了。酥粉是我做的,单独给你做一份就是了,要不了两天就能做好。至于这些脓疮,这会儿看着吓人,其实都在皮肤表面,虽然你抓挠得挺厉害,但有我这个神医在,留不了疤的。”

    闻言,拜厄斯惊喜道:“真的?我不用死了?也不会留疤?”

    简生观无奈,看向沙依格德:“你们曛漠人都这么在意脸蛋吗?”

    沙依格德郑重点头:“容颜自然是很重要的,我若是长得丑一些,也当不上这王储。”

    简生观:“……”

    知道自己有救了,总算松了口气,拜厄斯含笑晕了过去。

    第60章 挚友

    拖了这么多天, 拜厄斯的病症的确凶险,但有简生观在, 自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三日之后,简生观给他制好了酥粉,同时内服的祛瘟药和外涂的祛疤膏也都安排上了。拜厄斯向来身体康健,年轻人恢复力也强,醒来时病情已稳住了,加上饮食上的调养,气色很快提了上来,行走坐卧都不成问题。后头再好好补补,又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好歹是个曛漠小王子, 被绑架这一遭, 受了这么多罪,拜厄斯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脸上的疮疤刚刚褪去, 他就去找勾昌王理论了。

    一路走到王宫正殿, 拜厄斯苍白着脸,还有些气喘, 当着众位大臣的面, 他愤怒地向勾昌王控诉:“我跟随稷夏使者一同勘察丝路, 陛下, 纵容臣子勾结奸佞, 绑架囚禁他国王族, 这就是你们勾昌的待客之道吗?”

    勾昌王似是大为震怒:“竟有此事!小王子真是受委屈了,可知绑架你的人是谁?但凡是我勾昌人所为,本王定会给你个说法!”

    沙依格德在旁听得冷笑, 这勾昌王老奸巨猾,说话滴水不漏。拜厄斯失踪多日, 他不信这家伙丝毫不知。又说什么“但凡是勾昌人所为”,意思如果是他国人所为就不归他管了?就算拜厄斯始终被囚禁在勾昌地界上,他也可以把罪责推给外人。

    ***

    拜厄斯环视一圈,目光停留在赫胥黎身上:“赫胥黎大人,我被关在喃兀城的安迈家密室的时候,多次听到侍从提起你的名讳,想来大人不会不承认吧?”

    赫胥黎敢站在这里,自然早有准备,他坦然说:“小王子先前的确住在我们安迈家在喃兀城的产业里,可我对绑架一事丝毫不知啊!

    “当时尼赫迈亚长老……啊,他现在已是罪人了,当时尼赫迈亚把昏迷不醒的小王子送到我家,说小王子在犹然勘察丝路时遭人暗算,又身染疫病,不宜劳累奔波,需要寻个稳妥的地方照顾,我这才好心收留,哪里知道小王子是他绑架来的?

    “尼赫迈亚在圣教中的威望甚高,若不是神使大人在撒罕揭穿了他的阴谋,我至今还被他蒙在鼓里呢。当时他把小王子送来,还留下了一些什么神药,嘱咐我按时敦促小王子服用,我一直是在尽心尽力帮助小王子养病啊。”

    “你把我监禁起来严加看守,竟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拜厄斯气急。

    “此言差矣!小王子可是身染疫病啊,我哪里敢放任你到处闲逛?若是让那可怕的疾病在勾昌蔓延开来,我还有什么颜面在此立足?眼瞅着撒罕和犹然被疫病折腾得支离破碎,为了我国的安宁,也决计不能放你出来啊。

    “况且凭心而论,我让小王子居住的地方是牢房吗?不是吧?分明是个舒适的屋子,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还叮嘱你服用神药,如何能说是监禁呢?

    “倒是小王子你打晕了我家的护卫,擅自跑了出来,让我很是担心了一阵子,又怕你将疫病传染开来,又怕你自己扛不住病痛。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派人去阻拦你、捉拿你,毕竟你是曛漠的小王子,真要离开,我们也不能限制你的自由对吧?”

    他当时就想好了退路,若是拜厄斯顺利与稷夏使者会合,当众指认他,便用这番说辞为自己申辩,若是拜厄斯没扛过疫病,一命呜呼了,那就是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拜厄斯差点被气晕过去:“我若是不想办法逃出来,你怕是要把我关到死吧!你分明是与尼赫迈亚有勾结,想借我来要挟我哥和简大人,我怎能让你如愿!”

    赫胥黎无辜道:“这是天大的误会啊!沙依格德殿下与简大人来到勾昌境内后,我正要去喃兀城把你带来与他们相见,就发现你已经先一步跑了出来,哎,只能说阴差阳错吧。

    “幸而小王子你福大命大,半路上得救了,也没有把疫病传染开来,不然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向曛漠王交代了。话说回来,冤有头债有主,绑架你、谋害你的人都是尼赫迈亚,我不过是个被他利用的、不知情的倒霉蛋罢了,是被他欺骗了呀。”

    他这张嘴极为伶俐,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勾昌王更是有心偏帮自己人,听到这里就顺势下了结论:“果然,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尼赫迈亚,以圣教长老之名四处为恶,真是亵渎神明。不知他此时躲到哪里去了,若是让我找到,定要把他抓来,交给神使大人处置!”

    终于等到了开口的时机,沙依格德上前道:“那正好,我们事先得到密报,说尼赫迈亚就躲在勾昌六城之内,劳烦陛下帮我们搜寻一下。斩草要除根嘛,赫胥黎大人也是受害者,相信你对此是乐见其成的。”

    赫胥黎愣了愣,附和道:“那、那是当然。”

    他与尼赫迈亚的那些交易见不得人,此刻压下心虚,琢磨着若是真的找到此人,该怎么先下手为强……

    勾昌王有点郁闷,心说怎么又往自己身上揽了件麻烦事。这师徒俩来了没多久,又要找莫名出现的沙匪,又要找鬼祟躲藏的罪人,他都快把勾昌翻个底朝天了。

    ***

    且不说勾昌王如何烦恼抓匪找人的事,简生观又尽职尽责地去勘察丝路了。

    拜厄斯还有些体虚,他就没让这孩子跟着,自己在砂革城外的驿站找商队询问,例如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丝路的,每年运多少货进莫贺延碛,路上有什么困难和需求,老路和新路各有什么优缺点,问起来十分详细。

    简生观刚出稷夏边关那会儿,路过积吾、勾昌、犹然、撒罕,也想这么问问的,可惜人家商队看他是个须发皆白的邋遢老头,以为是什么疯子或者骗子,压根懒得搭理,如今整个莫贺延碛对他的名号如雷贯耳,有叫他丝路使者的,有叫他简神医的,还有叫他神使大人的,无不带着尊敬,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问完了第三个商队老板,简生观去往下一个驿站,正巧碰上了同样来到这里的沙依格德。

    沙依格德唤道:“师父,累不累?过来就歇会儿,喝点牛乳茶吧。”

    简生观不累,但还是坐了下来,他问:“你今天没去找你那位前任?”

    周围歇脚的商人全都支棱起了耳朵。

    前任?什么前任?曛漠王储的前任……不是西奥多家的萨琳娜吗?

    沙依格德叹道:“师父,你能别这么计较了吗?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唔,确实,听说萨琳娜嫌弃他时不时疯病发作,毅然退婚,选择了撒罕的亚尔曼·伊顿,哎呀,这里头的复杂关系啊……

    简生观道:“行了,不用解释,先把他找到,你才能跟他真正有个了断。”

    找到?萨琳娜不是就在撒罕吗?什么了断?难不成……曛漠王储与她还藕断丝连!那亚尔曼岂不是绿成了草原?

    沙依格德无奈地说:“我知道,尼赫迈亚罪无可恕,但我与他毕竟有那么一段孽缘,我会好好想想怎么处置他的。”

    嗯?尼赫迈亚?不是萨琳娜吗!等等,尼赫迈亚长老是沙依格德殿下的前任?他们两人……到底……有什么孽缘?

    “什么!你跟尼赫迈亚搞在一起了?你真的疯了吗!”驿站帐篷的门帘掀开,有一个身穿红色克林国服饰的青年闯了进来,替围观群众问出了心声。

    沙依格德显示一怔,而后大笑着迎上那个人,与之勾肩搭背,惊喜道:“阿浮!我的挚友!你什么时候来的!”

    名叫阿浮的青年笑说:“我?我是在你和尼赫迈亚有那么一段孽缘的时候到的。”

    这话一语双关,既是说刚才之事,又是说二人最初相遇之事,旁人听不懂,却一下勾起了沙依格德年少时的回忆。什么搞在一起的话当然是开玩笑,没人比阿浮更了解他与尼赫迈亚的关系了。

    不管周遭的人如何一头雾水,沙依格德拉着阿浮介绍:“这位是我师父。”

    阿浮看向简生观,浅褐色的眼眸兴味盎然:“知道,我此番一进莫贺延碛就听说了,你大张旗鼓地拜了个师父,简先生是位神医。”

    简生观仔细打量着他,这个“阿浮”他听沙依格德提过多次,词条也在不断更新。

    “这里人多口杂,我们去别处叙旧吧。”沙依格德道。

    “我以前常来这个驿站,跟我走吧,三里外有个石屋酒馆,是经营这里的老板娘开的,专门招待往来客商,可以去那里聊聊。”阿浮提议。

    简生观没有异议,跟着来两人去了酒馆。

    ***

    不得不说,勾昌人确实会做生意,驿站、酒馆、粮食和水的补给,应有尽有,犹然从前也是有这些的,只是荒废多年,如今想重拾昔日辉煌,有些举步维艰。

    石屋酒馆这会儿人不多,老板娘给他们上了瓜果点心,还有馥郁甘甜的葡萄酒就退下了,留给他们方便说话的地方。

    沙依格德与阿浮又热络地聊了几句,对简生观说:“师父,你最近不是在找人了解新旧丝路的各种消息吗?可以问问阿浮,他人脉广,知道的也多。”

    简生观看着阿浮,却没有问丝路的事,张口就道:“你不就是上回抢了卧狮晴眼的沙匪首领吗?”他又看向自家徒弟,“你俩早就暗度陈仓了吧?”

    沙依格德、阿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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