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一个月后, 老三诚亲王和老五恒亲王奏请康熙帝,立各自的长子弘晟、弘昇为世子。恒亲王没有嫡子,弘昇也是侧福晋所生。

    一时之间, 弘时只觉得来往交际的各家阿哥们,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跟针扎似的叫人难受。

    “你是太子的儿子嘛, 日后可是要封亲王的。”

    “二皇伯当了四十年的太子, 弘皙也一直都是个光头阿哥。”

    弘时强装笑脸, 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听着这些看似安慰的话, 心里怒意翻滚。

    阿玛那样偏心, 当了皇帝也不一定会给他爵位。皇玛法那么多儿子,到现在都还好些个光头阿哥!他就要成亲了,阿玛要是有心,给他请封一个郡王也不是难事。

    阿玛就是眼里没他这个儿子!阿玛但凡想着他点, 也不会在三皇伯和五皇叔请封世子的时候, 完全不考虑他的感受!

    弘皙?呵,他都沦落到和一个废太子的儿子比惨了!

    这次他没有砸书房了,他开始学木雕。在刻刀一下下的削凿中平复心情。

    弘昼弘历不关心这些,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即将扬帆远航的大清远洋舰队上。

    这名字还是弘昼取的。

    康熙帝的私库空了,老九胤禟的船队也建好了。

    老八胤禩带着嫡子,腰杆挺得直直的回京复命。他在四川任巡抚这几年, 政绩有目共睹。丁口钱粮赋税都在逐年增加, 修河道架桥梁, 名声也好极了。朝中人人称赞, 每每这时,还要偷偷瞅一眼太子爷:瞧, 人家八阿哥温润儒雅,和风细雨的也能把差事办得漂亮。

    船队有了,一应准备齐全,能想到的事故预案演习了几遍。出使的领头人也都回京了,择个吉日就能出发。这会才发现,没个威武霸气的名字!

    这种事情,当然是找康熙帝。

    康熙帝沉吟半晌,看向儿子们,笑道,“一人说一个。”

    最后,他从“大清水师”“威武号”“康熙帝号”“ 蛟龙战船”等各有寓意的名字中,选了弘昼随口说的“大清远洋舰队”。

    数字军团中的一大半恍然大悟,频频点头,“这名字好!吉祥!”

    “大清远洋”一听就懂,“舰队”是个新鲜词,定是后世威武霸气水师的名字!

    自从弘昼不想娶妻,康熙帝默认且放出风声之后,数字军团里除了老大胤禔这个脑子日常休息的,都或多或少的想到一块去了。

    一,肯定有什么他们没听到的心声,且这心声事关重大。

    二,这心声的背后和弘昼这孩子开始“不清不楚”了!

    所有人在有关弘昼的事情上,都谨慎又克制,以康熙帝的意思行事。

    弘昼惊讶的看向这帮皇叔们,没明白“大清远洋舰队”这几个字,哪一个代表了吉祥。

    幼学孩童黑漆漆的眼眸明净纯然,里头的好奇疑惑一望而知,老十三面上神情看不出丝毫变化,心里愧疚更甚。

    心声的背后在和弘昼慢慢“融合”,对这孩子而言福祸难料,偏偏他们什么都不能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弘昼看着或心虚,或强自镇定,或若无其事缓缓移开的目光,心领神会。

    就是顺着康熙帝嘛,寻不到合适的夸赞词语,选了个万用“吉祥”!

    至于他小声哔哔的“大清远洋舰队”被康熙帝选中了?

    嗐,这不是皇叔们提供的名字不分伯仲,康熙帝不好抉择,或是他担心选了其中一个,其余的会伤心吃醋?

    反正,跟弘历的“乘风破浪万里行”相比,他的更顺口。

    镶黄龙旗和“大清远洋舰队”的旗帜升起,舰队从天津港出发,绕着海疆一路到广州港,等着冬季季风起。

    弘昼弘历和康熙帝一起,送老八、老九到城门外十里处。四爷和老十三和他们一起到天津港,最后一次确认各项事宜都准备妥当后,目送兄弟们扬帆远行。

    “四哥,皇阿玛和我额娘、我福晋孩子就托你照看了。”这是老九胤禟许多年来,第一次诚心实意的叫四哥。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双膝跪地,四爷和老十三面色一变,忙上前拉他起来。胤禟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压着两位哥哥的胳膊纹丝不动,认真道:“太子放心,微臣此去定不负所托。”

    老八胤禩神色复杂,扯了扯唇角,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只一双眼睛看着四爷,眼底情绪翻腾。

    “八弟安心去吧。”四爷伸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你们为了大清不顾自身安危,四哥感动不已,绝不会叫你们的妻儿受半分委屈。”

    老十三只说了一句话:“八哥,九哥,有我在。”

    吉时到,鼓声响,号角鸣,战歌起。大清第一次官方大规模西行探索开始了。

    四爷和老十三站在码头的最前方,目送两位皇子带着两万名水师官兵,二百艘大船,缓缓消失在视线中。

    “医士够的吧?”四爷看着平静而又神秘的大海,喃喃问道。

    老十三诧异一瞬,“够的。宫里的太医,民间擅各种疑难杂症的都有。还叫人在沿海收罗了各种海上容易出现的病症,方子和药材也备齐了的。”

    四爷仍看着远方,眼眸平静,神情没有一丝变化:“老九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的,听说海上几个月不着陆都是常有的事。”

    “皇庄里种菜养鸡养鸭养猪的好手,都送到船上去了。”老十三笑笑,“这两年各省的葫芦价钱都翻了几番,八哥,九哥就算掉进了海里也不会沉下去。”

    他见四爷还没有回去的意思,眼眸一转,直白的试探:“四哥似乎很关心八哥和九哥?”

    四爷回过神来,眼中还带着一丝迷茫,揉了揉鼻子,“弘昼的心声里,我待老九一定很不好吧?”

    若是没有弘昼弘历住在乾清宫,他和皇阿玛的关系不会迅速拉近。

    一趟热河之行,皇阿玛突然封他为太子,打发走了老八,尘埃还未兴起便已落定。

    回想起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没有弘昼的心声,他在皇阿玛眼里还是“办差实在不知变通的老四”,老八势如中天,不会轻易放弃。

    他和老八的皇位之争必定是腥风血雨,老九莽撞直率,得罪人的事一向是冲在最前头。最后应当还是他胜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必然不小。他会对老八,老九恨之入骨,惩治起来不留半分余地。

    定是弘昼的心声有过透露,不然,老九不会突然对他有了惧怕,更不会有方才的恭顺诚服。

    “老九一向瞧不起我。”

    四爷苦笑一声,何止是老九,兄弟们大多瞧不起他。觉得他无情无义笼络不了人心,武艺差劲压服不住将军统帅。

    这种想法他埋藏在心底,从未在人前表露过。此刻面对渺渺茫茫的大海,风像是要吹透面皮骨血。四面开阔,身边只有情同手足的十三弟,他喃喃出声。冰凉中带些咸腥的海风将他的低语吹散,也带走他心中乱麻一团的酸涩情绪。

    老十三上前一小步,和四爷肩并肩。他深呼一口气,眼中盛满了傲然豪气,“四哥,皇位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眼下就是最好的局面,咱们兄弟齐心,共襄盛举。”

    弘昼在他心里的位置又往上提了提,已然超过了他自己。父子和睦,兄弟不再同室操戈,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结果。

    他伸出胳膊拥抱海风,笑道,“我一直都觉得,咱们兄弟里头,最幸运的是老九,因为他有一个无条件宠着爱着他的额娘。宜妃娘娘骄纵任性,但她对自己孩子是真好。我也被德额娘养过,最能体会德额娘对四哥你和十四弟的不同……四哥,你如今都要有孙子了,该放下了。”

    “四哥知道。”四爷扭过头来,微微一笑,“只是一时感慨罢了。”

    在这辽阔苍茫的大海前,大清前路云谲波诡之际,这些小小的意难平,不值得费一丝一毫的心思。

    “回去吧。”四爷转身,面容又成了平日里肃然的样子,“皇阿玛一进秋日关节就疼,咱们多担着些事。”

    老十三神情温和,语气坚定,“四哥,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四爷脚步不停,过了几息,淡淡的回:“嗯。”

    德妃待他如何,他早已释然了。一时放任情绪低落的原因,他无法对十三弟说出口。

    福宜从生下来就喝药,到现在哭声都跟猫儿似的,年氏日夜看护,身体越发羸弱。偏偏这时候,她又有了身孕!

    太医神情忐忑的说出诊断结果时,他面上神情没有变化,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妇人接连怀孕对身子伤害大,何况年氏本就体弱,还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告诉他妇人生子半年内是“安全期”的庸医,被他寻了过错全家流放了,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年氏的身子禁不住落胎,宫里御医日日来请脉,药膳一日三顿喝着,也只能勉强保住这孩子。

    他时时都在心焦,若是福宜养不住,年氏能不能撑下去?

    弘昼弘历都是有福气的孩子,要不,让他们兄弟俩多去关雎院走动走动?

    得到阿玛暗示的弘历、弘昼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福宜身子弱,他们就只在他满月的时候,远远看过这个弟弟一眼。

    钮钴禄格格和耿格格特意嘱咐过他们,有事没事都不要往关雎院跑,“若是哪里有个不好,你们兄弟平白惹一身骚。”

    但,阿玛的意思,他们也不能违背。

    思来想去,兄弟俩决定,以后每次回东宫,都去关雎院门口给年侧福晋请个安,说几句关心弟弟的话。

    心意到了就成,东西是不敢送的,院子也是不能进的,弟弟跟前更不能凑!

    说起来,他俩也十岁了,进庶母的院子不大好。

    四爷:……

    这样也成吧!叫年氏看见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对比福宜的瘦瘦小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长大成人,但心底其实也不认为福宜能养的住。康健的孩子都有太多的劫难要过,何况是生下来就病弱的。

    他前头失了四个孩子,弘晖七岁夭的,弘昀十岁了都没立住。孩子越大,失去时,当爹娘的越心痛。乌拉那拉氏就是这样,一直不能释怀。

    年氏现在禁不住任何噩耗,福宜一定不能在这时候出事。

    但,事情常常就是这样,人越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福宜在三九伏天里得了风寒。

    钮钴禄格格在饭桌上叹气,小声道:“应该是热着了,小孩子就是热不得冷不得。年侧福晋身体不好还怀着孩子,福宜体弱,都不好用冰。大人知冷知热的还好,实在是热了多喝几口凉水散散。小孩子不会说话,热气在体内出不来,可不得闷出病来。”

    “可不是嘛。不过,年侧福晋也是没办法,福宜生下来就喝药,太难养了。那天去福晋院子里请安,路过关雎院,正好遇到年侧福晋在院子里散步,瘦得就剩个大肚子。”耿格格心有余悸,“现在想想弘昼小时候顽皮,还真是好事儿,我那会还嫌他跟个猴似的整日里闹腾。只不怎么生病这一条,就比什么都强。”

    弘昼低垂着眼皮,慢慢嚼着嘴里的绿豆糕,那个调皮的孩子也没逃出天花的魔爪。

    钮钴禄格格双手合十,祈祷,“菩萨保佑福宜好好的,年侧福晋平平安安的生下这个孩子。”

    自己养了孩子,就见不得孩子养不住。哪怕是隐隐“不对付”,钮钴禄格格和耿格格也希望对方的孩子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太子爷孩子少,弘昼弘历得不到那个位置,也能是亲王或郡王。钮钴禄格格和耿格格都是没甚野心的,觉着这样也挺好。

    许是众人对这孩子的怜悯感动了老天爷,福宜又一次闯过了鬼门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这孩子还是日日喝药养着。

    老十四和老十六在西藏那边的战事捷报频传,新送来的六百里加急奏折上说,新封□□喇嘛已经完成了坐床仪式,策旺阿拉布坦退回伊犁,大军移师甘州。

    康熙帝大喜,对着满朝文武将老十四和老十六一通夸,“胤禵头一次单独领兵,朕原本还担心着呢,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平定了西藏叛乱。胤禄也不错,多次立功,年纪轻轻的不骄不躁,甚好!”

    百官忍着心酸,笑容满面的不知第几次夸康熙帝会养儿子。

    太子爷面容严肃的奏请康熙帝,调年羹尧回京任户部尚书,鄂尔泰去管理云贵地区。

    年羹尧心高气傲,不愿意在老十四手下做事,已经给他来信隐晦的抱怨过几次。眼下战事告一段落,将他调回来无关大体。

    另外,他还有一份私心。年氏和年羹尧感情深厚,若是福宜有个不好,年羹尧可以马上写信送进宫来安慰她。

    康熙帝略一思索就同意了。

    十四和十六都在甘州,他们两立了这么大的功,没人敢轻视。眼下战事不紧,十六独揽后勤辎重,也是个难得的锻炼机会。

    至于鄂尔泰去云贵?既然老四敢保举,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弘昼心声中提到的三人,田文镜在河南政绩显著,李卫这几年一直管着浙江盐务,如今还兼任了云南盐驿道,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如今,就看鄂尔泰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云贵地势险要,土司横行,可不是个好管理的地方。但若是这两地政令通达,就能密切关注西藏的动向。

    既如此……

    康熙帝索性下旨,封鄂尔泰为云贵总督,解决土司之患。

    满朝文武百感交集。

    太子爷身边的人,个个升官都跟坐在千里马上似的,撒开蹄子就让人望尘莫及。

    不过,他们也只是羡慕了一下官职。这几人的差事,都不是什么好办的差。

    李卫,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混不吝。管着浙江,云南的盐政也别想捞到半分好处,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呢。他倒也是个聪明的,各种送上门的财物分文不取,全都上交国库。这几年,李卫在浙江、云南一个一个盐政上的难题硬磨,倒还真叫他做出了几分让人不得不佩服的政绩。

    田文镜,几十年的县官升不上来二愣子,太子爷直接保举他做了河南巡抚。二愣子将河南的大小士绅豪强地主得罪了个遍,强行改制,试行“摊丁入亩”。那真是护卫不敢离身,大庭广众之下都怕被人套麻袋打一顿的讨人嫌。但河南这两年的税收,也比之前多了整整三层。

    这个鄂尔泰去云贵会如何,他们拭目以待。

    朝堂上的事跟弘昼弘历无关,他们去上书房听课,校场习武之后的所有时间,全在乾清宫。

    年侧福晋要生了,东宫处处小心翼翼,上方流动的空气都似乎要沉闷许多。做洒扫活计的小太监不敢用竹扫把,怕树叶的“沙沙”声吵到了年侧福晋。

    青棠院的两位额娘嘱咐弘历、弘昼,在年侧福晋生产前,尽量少回东宫。太子爷跟个喷火龙似的,在东宫关雎院外见谁喷谁。前两天弘昀的忌日,李侧福晋穿得素了些,被太子爷横眉冷对,骂不吉利。

    事实上,弘历、弘昼也没心情回东宫了。

    康熙帝病了,病得厉害。他腿脚肿得厉害,吃不下饭,药也时常喝着喝着就吐了。

    国事全交给太子处理,太子拿不定主意的,先和老三胤祉,老十三胤祥,张廷玉商量,实在是无法决断的,再来请旨定夺。

    老二胤礽搬到了乾清宫侍疾,康熙帝时常要握着他的手,才能睡着。

    精神好些的时候,康熙帝就慢慢说起从前。

    “世祖去的突然,阿玛刚登基那会难的哟。鳌拜居功自傲,盛气凌人,外头也不太平,你额娘时常宽慰我。那会我和你额娘也像咱俩现在一样,就在这间屋子里,小声说着话,骂鳌拜,畅想亲政后该如何如何治理国家。你额娘聪慧、坚强,是天下女子的典范。朕昨晚做梦,还梦到你额娘了呢。她可不怕朕,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没管好你。”

    胤礽眨眨眼中的水汽,笑道,“皇阿玛待儿子极好,额娘她一定不是真的生气,弘昼弘历你们说是不是?”

    弘历猛点头,出生就立为太子,亲自养在乾清宫,这还要怎么说不好?九皇叔之前就常叨叨,说皇玛法眼里只有老二这个儿子,他们都是凑数的。

    弘昼呆了呆,这种话问我们怎么知道?我和弘历还能去地下问问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不成?

    他也跟着猛点头,“二皇伯说得对。”

    康熙帝视线扫过三人,笑笑又道,“你小时候没少在这张龙床上睡觉,有时候朕批折子到半夜,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也不闹,就睁着眼睛看着。看朕忙完了,才说要吃点心。咱们父子也不管什么养生不养生的,大半夜一起吃饱喝足了相拥而眠。

    你们兄弟小时候都淘气,在上书房打架,捉弄先生,大选的时候躲在御花园对秀女品头论足……朕都知道,只是朕那会太忙,懒得管你们。

    那会朕其实没想着要你兄弟们个个都成栋梁之材。就是太闹腾,吵得朕脑袋瓜嗡嗡的。朕一寻思,还真没功夫一个个教训你们,就全都去上书房读书吧。半夜就起床读书,下午练骑射武艺写课业,看谁还有精神上窜下跳!”

    胤礽不好意思的笑,“儿子们让皇阿玛费心了。”

    弘历听得弯起嘴角,皇叔们小时候也一样跳脱呢。他脑子里出现了四爷的严肃脸,不自觉的抖了抖。阿玛邹着眉,抿着唇,一板一眼的说哪个秀女长得好看?

    弘昼心里“喔嚯”一声,一屋子小学生和中二少年,当爹的是顶不住。被课业榨干了精力,就蹦跶不起来了。原来您培养孩子的出发点是这个!

    “没想到啊,你兄弟们都是好样的,勤学苦练,都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然后谁也不服谁,九子夺嫡,圈的圈,死的死。】

    康熙帝眼皮都没抬,许久没被心声奚落了,听着还怪亲切的。

    胤礽面上一僵,很快露出个笑来,转移话题,“皇阿玛今儿说了好多话,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弘历转转眼珠子,现在一个被圈禁的皇叔都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有皇叔死了吧?

    康熙帝这场病断断续续的,或许是心爱的儿子日日在跟前,也或许是没到时候,虽然中间好几次病危,但他挺过了这个冬季。

    没撑过年的是福宜。

    第52章 第 52 章

    福惠满月后, 福宜就去了。

    年氏大病一场,几度昏厥。四爷抱了福惠在她面前,她才从悲伤中挣脱出来, 有了求生意志。

    四爷不敢在年氏面前露出悲伤情绪,痛苦全藏在心间,两鬓头发都白了。

    康熙帝在病中, 四爷悲痛欲绝也不敢像当初窈窈早夭时一样, 求一个福宜的身后事。

    弘历、弘昼默默的回东宫, 送了弟弟最后一程。

    福宜和其他早夭的皇子皇孙一样,悄无声息的葬在黄花山。

    开年第一次大朝, 康熙帝高坐龙椅上, 一边咳嗽,一边亲自宣布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二阿哥胤礽办差细致,在康熙帝卧病在床期间衣不解带侍奉汤药,日夜小心看护有功, 特晋为瑞亲王。其余阿哥这几年也各有功绩, 大阿哥胤禔和十六阿哥胤禄晋为多罗贝勒,刚立下战功的老十四胤禵和为大清远航未归的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晋为郡王。十五胤禑和十七胤礼也得了贝子爵位。

    还未出宫建府的小二十胤祎,在弘昼弘历面前长吁短叹,“娘怎么没把我早生几年呢!”

    皇阿玛为何在这时候大封皇子?还不是因为太子四哥是个“铁公鸡”!皇阿玛这是觉着,太子登基了,也不会给兄弟们大肆封赏呢。

    新皇登基, 大肆封赏兄弟是惯例。这场封爵, 本该是留给四大爷来昭示兄友弟恭的。

    弘昼觉着, 康熙帝封了那么多儿子, 其实只有老二胤礽是他真正想赏的,其他人都是为迷惑四大爷顺带的。

    他心里清楚, 老四当了皇帝,定会给兄弟们封赏,也一定不会晋老二胤礽为亲王。他给老二瑞亲王的名号,是在提醒老四。这是他心里认为吉祥美好的儿子,老四要是对老二不好,就是不孝。

    第二件:他死后,施行火葬,地宫中不得放任何陪葬品。

    满朝哗然。

    满族入关之前多是火葬,史上不少朝代也流行火葬。但那是佛教本土化之后,因释迦牟尼死后是火化,民间为节省治丧钱财,才流行起来的。

    中原皇族可不兴火葬。

    每一代皇帝即位后,就要为自己寻找风水宝地修建陵墓。修地宫可不仅仅是为了放置梓宫,是要大量心爱之物,珍宝陪葬的。

    火化烧的是皇帝自己,也没说不让他们死后入土为安,身为臣子本不该置喙。但皇帝都下旨,自己要“清清简简”的走了,做臣子的,墓地里就不好多放财物了。

    满朝文武神色复杂,太子不让他们生前富有,皇帝叫他们死后也当个穷鬼!

    但朝臣不敢反驳。

    皇帝刚封赏了那么多皇子,此刻不管是谁站出来,都要遭受皇子们集体口诛。他们一个个年轻气盛,伶牙俐嘴,其中不乏尖嘴薄舌的,句句引经据典,黑的都能辩成白的。

    满朝文武已经吃过几次亏了!

    自从康熙帝突然封雍亲王为太子后,这朝上的形式,就越来越叫人看不懂了。

    之前明明是有本事的皇子们,不是对那个位置蠢蠢欲动来着,就是站好了队,明争暗斗。

    好像一夜之间,皇子们就换了脑瓜子,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绳拧在了一起。

    纵观历史,没有哪朝哪代,有这么多皇子能戮力齐心,真协力做事的。但,这种情景,正在他们眼前上演!

    哦,他们还个个都有点本事在身上!

    文一排,武一队,简直不给满朝文武活路!

    腹诽归腹诽,康熙帝面色不怎么好看,一副安排后事的样子,老臣不忍心劝谏,年轻的不敢开口。

    第三件:名下有出宫建府儿子的嫔妃,可由儿子接回各自府邸奉养。

    嫔妃出宫和儿子住,在史上也不多见,康熙帝这是自己还活着呢,就要让一大批嫔妃出宫去了?

    毕竟,他儿子是真多!

    嘶,难不成是内务府真没钱了!

    还,还真有可能……

    八阿哥和九阿哥出海,那么多船只人员和财物,还有随行水师的赏赐,可都是出自康熙帝私库。

    这又许了如此多的爵位出去,每年的份例花销又是一大笔银子。

    啧,太子还未登基,偌大的家财就要花完啦。

    这么想着,朝臣的目光陆陆续续的瞄向四爷。

    视线太过热烈,四爷皱了皱眉。额娘,八成是要住到十四府上的。哪怕是十四远在甘州,她也定会出宫含孙弄怡。

    这么一想,他这个太子还真是半分脸面也无。

    四爷心里不是滋味,老大胤禔,老三胤祉,老五胤祺等皇子就是喜上眉梢了。

    皇阿玛是众兄弟的阿玛,额娘只是自己的额娘!

    客观的说,康熙帝这些儿子,甭管性情本事如何,对自己额娘都是真心孝顺。有一个父爱分出去许多份,且大头全给了老二的阿玛作对比,一心一意为儿子着想的额娘就显得格外让人珍视。德妃娘娘除外。

    老二胤礽羡慕的看向弟弟们,他没有额娘能奉养,生辰就是额娘的忌日。巨大的哀伤从心底涌起,皇阿玛下了这样的旨意,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吧!

    若是皇阿玛也走了,这世上就再没有处处为他着想,毫不掩饰偏疼他的人了。

    母妃已经离世的除了老二,还有老十胤,老十三胤祥,他们这会齐齐看向了十五胤禑。

    他的母妃密嫔王氏还有一个儿子,十六胤禄,眼下还在甘州。不知王嫔会选十五还是十六呢?两兄弟不打一架,都显不出对额娘的孝心!

    真好!

    真叫人羡慕。

    在上书房眼巴巴等着消息的胤祎,学着弘昼弘历小时候的样子,抱着脑袋猛烈摇晃,“啊啊啊!母妃肯定也要哭了,为什么没有早生我两年!不对,我十六了,为什么还没娶福晋,没出宫建府哇!”

    弘昼弘历挤在离胤祎最远的一张桌子上,看着二十皇叔第二次发疯,小声的安慰,“我阿玛以后肯定会给你爵位的!”

    毕竟,他能给的人数不多了。

    “你出宫建府的时候,就上折子迎襄嫔玛嬷出宫奉养。”

    胤祎停下了晃脑袋,目光灼灼,“你们俩会帮我说话的吧?四哥肯定会听你们的话!”

    他虎视眈眈的盯着兄弟俩,一副弘昼弘历答应的速度迟了一秒,就要行使皇叔权利,对侄儿们叨叨攻击,直到达到目标的架势。

    “会,绝对会!”弘昼弘历点头如捣蒜,拍胸脯保证,“阿玛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去求十三皇叔,阿玛最听他的话了。”

    胤祎稍稍放下心,猛灌一杯茶,哀怨道,“还有两年才到大选!我去年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跟皇阿玛说什么‘等两年身上有了功绩再成亲!’啊啊啊!皇阿玛为什么就答应了!”

    弘历同情的瞅他一眼,因为皇玛法的儿子们都忙着建功立业,因为皇玛法觉着儿子孙子都够多的了,爱新觉罗氏枝叶繁茂,二十皇叔你晚几年成亲生子都没关系!

    前朝的消息向来传不到后宫,但这次不一样。梁九功从偏门出去一趟,立刻就有小太监飞奔向四妃住的宫殿。

    儿子封爵,出宫奉养,这两项旨意对后宫嫔妃都是天大的恩典。早一刻知道消息,早一刻高兴。等万岁爷下朝回宫,各宫娘娘们齐齐来谢恩,皇上看见她们喜不自胜的样子,定会高兴。

    梁九功是这样想的。当然,他也是得了康熙帝的眼神示意,才会让小太监们提前告知后宫。

    这种绝对能得多多赏赐的跑腿差事,乾清宫的小太监们不敢争抢,被梁九功点到的四个幸运儿,嘴都咧到耳后根了!

    “娘娘大喜,娘娘大喜啊!”

    小太监们边跑边喊,沿途做事的宫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竖着耳朵听。宫里许久没听到“娘娘大喜”这种呼喊了。

    从乾清宫出来,三人跑向东六宫方向,一人朝翊坤宫方向飞奔。

    嘶,这是四妃都有喜啊!大热闹,天大的热闹!

    宫人们热切的视线盯在奔跑的小太监背后,快说啊,娘娘们什么喜?她们能不能去沾个喜气,得些赏赐?

    乾清宫的小太监们能有傻的么?这种事儿当然是见了娘娘才能说啦。早早嚷嚷出来了,前头的嗷一嗓子,甭管是不是听了个二二三三,在娘娘们跟前就敢一顿道喜。等他们跑到了,说得再细致,这份喜意有了铺垫,得的赏赐就得大打折扣了。

    小太监们不说,心思活络的宫人们一边凑近点干活,一边三三两两就讨论开了。

    “四位娘娘都有喜,这得是皇上在前头大封爵位吧?”

    这种盛况她们新进宫的没见过,老嬷嬷们可是乐滋滋讲了许多回的。宫里处处挂满了红绸,甭管是在哪个犄角疙瘩干活儿的,路过四妃宫殿门口都能得赐。主子们让膳房整治一桌桌席面庆祝,还特意拿出体己银子给宫人们添上两道肉菜呢。那会满宫都是笑脸,比过年过节都热闹。

    “应该不是,三阿哥早就封了亲王,世子也立了,钟粹宫还能有什么大喜?”

    另外三宫倒是有可能。听说大阿哥办差可积极了,九阿哥出使西洋也是身负重任,十四阿哥在西边立了大功。

    “难不成是升位份!”说这话的宫女瞪大了眼,“正好皇后一位,皇贵妃一位,贵妃两位!”

    “绝对不可能,要升早升了!”

    反驳的宫女在家中没少听父兄谈论宫中局势,比一般人懂得多。细较起来四妃的娘家都不是八大姓嫡支,皇上不可能立其中一位为皇后。且,四妃协管后宫,这些年也算是风平浪静,这会弄个贵妃、皇贵妃出来,皇上是嫌自己太清闲了?

    这边议论纷纷,那边前头的小太监已经跑到了离前殿最近的延禧宫。

    “娘娘大喜,娘娘大喜啊!”

    延禧宫守门的小太监认出他是乾清宫办差的,又是这样喜气盈天的跑过来,问都没问,就侧身让人进门,自己也跟在后头往主殿跑。

    有大喜事儿不往前冲,是傻子!

    正厅喝茶的惠妃已经面上带笑的站起来了,她快步走到门口,不等小太监喘气儿,又急又快的问:“什么喜事?快说说!”

    “皇,皇上刚下旨封大阿哥为多罗贝勒了……”

    小太监话还未说完,惠妃已经喜上眉梢,捂着胸口,“哎哟哎哟,你们都听到没,本宫的保清又有爵位了!赏,快赏!”

    小太监趁着惠妃说话匀了一口气,这会正要说第二个好消息,还未开口,又被惠妃打断了,“皇上还封了其他阿哥么?”

    虽然胤禔能被放出来,已经叫惠妃心满意足。还能再次被封爵,哪怕是个贝勒,也是天外之喜。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皇上不可能单独封赏胤禔一个。即便是听了接下来的话,这份欢喜会打些折扣,惠妃也还是想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小太监愣了愣,还是如实说了。

    惠妃面上的笑意凝固住了,心里说不上是委屈还是怅惘。她第一反应就是,其他阿哥,包括她的保清都是顺带的,皇上想封老二为亲王才是这次大肆封赏的原因!

    给其他阿哥的爵位,就是封口费!

    同样都是犯错被圈禁,老二犯的错更大,她的保清只是口快说了句心里话而已。老二放出来也没见有什么功绩,一步登天成了亲王。保清又是去北边吹冷风,又是西北吃沙子,日日都在奔波劳碌,只得了个贝勒。

    哎,他弟弟们亲王,郡王都好多个了,他一个贝勒,日后在弟弟们面前说话都得收着声……

    小太监见状,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忙扬起笑来,“皇上还有旨意,娘娘们膝下有出宫建府皇子的,可以到阿哥们府上颐养天年去!”

    “真,真的!”惠妃顿时又高兴了,心里的酸涩立刻消散,喜得跟个小孩儿似的,原地转着圈,开心的大笑,“本宫要去保清府上住啦!快,快拿册子来,本宫看看都有哪些东西要收拾,现在就收拾!”

    前边动静这么大,延禧宫后面的永和宫也不相上下。

    老十四现在是郡王,等老四登基了,怎么着也得给个亲王!虽然老四当皇帝不是很合德妃的心意,但跟另外三妃比,她可是最大的赢家!

    赏了报喜的小太监,德妃高兴得在院子里快步走了两圈。

    “叫小厨房挑些上好的果脯出来,燕窝红枣也泡上。”畅想了一番搬到老十四府上的情景,德妃喜滋滋的挽起袖子,“本宫亲手给皇上蒸一份饽饽,熬一碗补气血的燕窝。”

    钟粹宫的荣妃素来喜静,是个不张扬的性子。老三胤祉早就封了亲王,这次封赏没钟粹宫什么事。但是,一想到日后能去诚亲王府上住,荣妃的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她面上带着笑,不停的拿帕子抹眼泪,眼睛水亮水亮,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喜悦笼罩着。

    西六宫那边,宜妃的翊坤宫闹闹哄哄得像是在赶大集,欢声笑语不断。宜妃娘娘性子活泛爱欢闹,伺候的宫女也一个个都是大嗓门,敢说话会来事儿。

    “五阿哥是亲王,九阿哥现在就是郡王了,等九阿哥人回来,怎么着也得封个亲王了!咱们翊坤宫就有两个亲王啦!”

    “那可不,九阿哥这趟出使,代表的可是咱大清的脸面。皇上那是将自个私库都搬空了,也要促成西行远航,可见这定是流传千古的大功绩!可见咱们九阿哥在皇上心里有多重要!”

    “这下可愁死人了!娘娘若是去五阿哥的亲王府上住,依九阿哥的孝顺性子,回来还不得在娘娘跟前哭哇!若是去了九阿哥的郡王府里,五阿哥怕是也不依呢!哎哟,只能劳烦我们宜妃娘娘,轮流着两个阿哥府上住啦!”

    宜妃被逗得前仰后合,大声笑道,“就依你说的,本宫轮流跟老五和小九住。”

    笑够了,心里的喜悦慢慢沉淀,她又认真道,“不着急搬,老五小九都有妻有子的人了,不差本宫去唠叨。本宫还是留在宫里陪着皇上,皇上总不至于赶本宫走。”

    她怔怔的看向天空,今天是个好日子,老天爷都赏脸。

    金色的云层驱散了清早的凉意,红日慢慢升起,光芒四射,屋檐上的琉璃瓦熠熠闪耀。

    院子里的古柏抽出嫩黄的新叶,迎着朝阳,片片都闪着光,偏又不晃眼,看得人舒适极了。

    四十多年了,从年轻时候的盛宠,到后面的长爱不衰,她和皇上也红过脸吵过架。后来,宠爱变成了亲情,皇上在她眼里仍是那个气宇轩昂、雄姿英发的少年君王。

    现在,皇上老了,她也老了,她要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皇上的心分给了许多人,但她只爱过皇上一人。这份爱意从未减少过,就算是她一人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也此生无悔。

    后宫中有如宜妃和密嫔这样,需要选择先到哪个儿子府上住,住多久换另一个儿子家的,也有膝下无儿无女或是只有女儿的嫔妃。

    这样的盛事跟她们无关,只能关了房门,站在阴暗的角落,静静的听宫墙之外的欢笑。

    “皇玛法这样,让玛嬷们都跟着皇叔们出宫去住好吗?”弘历偷偷戳了戳弟弟的胳膊,不敢被二十皇叔听到,小声的问,“她们本该都由阿玛来奉养的吧?若是德玛嬷也出宫了……”

    日后阿玛当了皇帝,逢年过节给德玛嬷请安,难道还要去十四皇叔府上?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弘昼瞄他一眼也明白了。

    这是礼法上的事。

    康熙帝的嫔妃,哪怕是才临幸过的年轻秀女,礼法上都是四大爷的庶母,是四大爷需要孝顺的人。

    现在,这些人,尤其是年长一批有儿子的,都出宫去了。

    当皇帝的,总不能去各兄弟府上,给这些庶母们请安问好。

    不好亲自去见,只赏些财物容易被人诟病心不诚,确实是个问题。

    弘昼斜了四哥一眼,嗤笑道,“孝顺是要让长辈心里舒坦,只是面上的孝顺未免也太虚伪了些。玛嬷们跟皇叔们一块住,心中欢愉,才是真正的孝顺。”

    乾小四你个爱面子的,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缺于奉养,此心实为歉然”,扣着密太妃王氏在宁寿宫,不让她去老十六庄亲王府上颐养天年。后来庄亲王和果亲王再三奏请,你才同意王氏和陈氏在腊月春节和生辰节日,去儿子们府上小住。说什么“王等孝养之心与朕敬奉之意,庶可两全。”

    啊呸,人家有亲生儿子,谁稀罕你这个别人家的孙子孝顺?

    等等,乾小四好像还说了,“和亲王分府时,照此礼行!”

    那“和亲王”,不就是现在的自己?

    这个时空的许多事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但也有更多的事件是一模一样的!

    “日后若是你,啊哈……那个什么……你懂的。”弘昼眯了眯眼,阴恻恻道,“等我出宫建府了,我就接我额娘出去住。钮钴禄额娘随时想去,我也要一同接过去。你要是敢不同意,哼哼……”

    后面的话他没说,弘历听明白了他的假设,看他眼里清清楚楚写着“给你狠狠揍一顿”几个字,乐了,“你还敢,啊哈……打那个什么?”

    弘昼斜他一眼,有什么不敢的?

    若是弘历你个小心眼的当了皇帝,他高低也得把“摆烂王”的人设立起来。“打皇帝”,就是一个好项目!越是混不吝越安全。

    反正有钮钴禄额娘和耿额娘在,弘历就不会真拿他怎么样。两位额娘都是长寿选手,他至少可以“作”个几十年。

    要是“作”大发了,就西洋游两年再回来。

    “我不会的。”弘历摸摸鼻子,你都说是“面上的孝顺”“虚伪”了,我哪敢。

    “咱们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吧。”弘历回过神来,面颊发红,小声道,“若我是阿玛,就选你。”

    说完这句,他心里有些莫名的隐隐失落。若是,若是阿玛选了他,他也能当个好皇帝的吧。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猛地摇摇头,在心里不停念叨,“我要靠诗词名传千古,我要靠诗词名传千古……”

    “咱们兄弟不说这些,选谁都一样。”弘昼摆摆手,转移话题,“玛嬷们都搬走的话,岂不是空出好多宫殿来?”

    胤祎听到了后半句,嗖的一下窜过来,“那我母妃岂不是能搬到一座主殿!这样的话,我母妃说不定就不失落了,我现在就回去安慰她。”

    有年长儿子的额娘们都会搬出去,宫里就剩下五个有皇子的额娘。余下的皇子他年岁最长,四哥后院人少,他额娘说不定还真能占一座主殿。

    “不一定。”弘昼同情的看着他,眼眸认真,“你知道的,我阿玛抠门。”

    胤祎:……

    第53章 第 53 章

    坐第一排的胤禧、胤祜, 一直看着二十哥闹腾,这会才提醒道,“先生来了。”

    第一排还有新来的胤祁和胤祕, 弘昼弘历的小二十三皇叔和小二十四皇叔。

    胤祁性子内向,不怎么说话,看到哥哥们和侄儿闹腾, 脸上就会带着笑意。胤祕是弘昼的小跟班崇拜者, 从第一天进上书房就认准了弘昼。最喜欢干的事, 就是拉着弘昼的衣角,弘昼做什么, 他就跟着做什么。

    弘时娶了福晋, 去年妾室钟氏给他生了儿子,四爷就让他跟着老十三做事,不用来上书房了。

    朝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徐元梦理所当然的来晚了。他教的是皇子皇孙, 尤其是在康熙帝身边的弘历、弘昼, 有时候还会问他一些朝政上的事,当先生的不能孤陋寡闻。

    而且康熙帝也似乎默许,他在上书房和几个孩子讨论一些政事。

    他看着最好带的这一届学生,眉目舒展,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聪慧勤勉的两个在康熙帝身边,每次康熙帝随口考校都能得到满意的回答, 连带着他也得了不少赏赐。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弘历、弘昼来上书房读书后, 康熙帝就很少过来了。学问上差一些的胤祎, 受弘历、弘昼影响,比从前好了许多。

    最, 最重要的是,这几个孩子都是尊师重道的!

    他看一眼几个孩子的面孔,明了他们也知道了前朝发生的事。

    “今天咱们来说说历朝历代的藩王制度……”

    这堂课,胤祎听得精神振奋。先生一说散学,他拉住就要回乾清宫的弘昼弘历,双眼炯炯有神,“我知道为何历朝历代少有嫔妃能出宫和儿子们一起住了!”

    胤禧、胤祜齐齐看向他,胤祁停下了收拾笔墨,慢慢往后挪了几步,走到胤祕的书桌旁。早上,两个侄儿说话的声音太小,他啥都没听见。

    侄儿们说话可有意思了,虽然他时常听不懂。

    扫视了一圈求知的眼神,胤祎挺直腰杆,扬起下巴,“早先的皇子们都要就藩的,他们在封地上收税打铁,有野心的招兵买马造反,他们的生母就是皇帝留下来的人质。”

    似乎有些道理,胤祁星星眼,等着二十哥哥继续说。

    胤禧:“但是后来的藩王都是虚衔,税务和盐铁不能沾,不能参与政事,还得受当地官员的监督。起兵造反的可能极小了,用不着他们生母当人质。”

    胤祜:“所以,是因为咱们大清的皇子无故不得离京,皇阿玛才让额娘们出宫的么?”

    胤祎得意的点头,“咱们只有一个皇叔,皇玛嬷们出宫也没人照料。额娘们就不一样了,皇阿玛有二十个儿子呢!”

    他说完这话,习惯性的看向弘昼。弘昼侄儿说话好听,还特别会总结。胤祕的脑袋也瞬间转向弘昼,眼睛亮闪闪,背后像是有跟看不见的尾巴在疯狂摇晃。

    弘昼:“二十皇叔高见远识,见微知著,举一反三,这份联想洞察的能力也太强了吧!所以,二十皇叔的意思是:祖制、习俗都要合时宜?因为当时制定和形成都有特殊的背景,情况变了,就要有所改动。”

    胤祎想了想,“是这样没错!”

    胤禧、胤祜和胤祕学着弘昼夸人的样子,“啪啪啪”一顿鼓掌,齐齐道:“二十哥好聪明!”

    胤祁看着胤祎和弘昼抿唇笑。

    弘历若有所思,什么都能改么?

    那日早朝后,康熙帝将国事交给太子,自己搬到了畅春园住。宜妃得知消息,提前到乾清宫一通哭诉,跟着一起去了畅春园。

    同行的还有弘昼弘历,和胤祎几个还在上书房读书的小阿哥。

    老二胤礽跪在乾清宫的台阶前,泪眼模糊的叩首,目送康熙帝离开紫禁城。

    阿玛为他做了最周全的打算,最后的时光不让他跟着侍奉,也是为他日后着想。

    康熙帝身边跟着梁九功,日常用惯了的衣服枕头、笔墨、书籍、摆设等装了满满四大车。

    乾清宫看起来空荡荡的,胤礽知道,康熙帝这是不打算再回紫禁城了。

    康熙帝没有回头看心爱的儿子一眼,他这几天有些低热,食欲不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这次他没有召胤礽侍疾,胤礽也没有提要跟着去畅春园侍奉的话。

    哪怕是皇帝和亲王,有些时候,一样不能按照自己心意行事。

    四爷远远看着乾清宫前久久跪着的身影,和骑马护送在銮驾两侧的弘昼弘历,缓缓的呼出一口气。

    他明白眼下兄弟们和大部分朝臣都支持自己,军国大事也都是自己决定,老二二立二废,想要取代他的位置不可能。

    且,这几年自己身为太子,康熙帝虽然私下里没少骂他,当着满朝文武也没少夸他,对他还是满意的。

    但是,康熙帝对老二太好了!

    封老二胤礽为瑞亲王的旨意上,康熙帝说老二“至纯至孝,深明大义……幡然悔悟”,又说从前“拘执皇太子时、并未召一人商议……有失偏颇”。

    为了让老二的亲王爵位不被人诟病,康熙帝尽然隐隐在承认自己从前做得不对!

    这份父爱如山,让四爷心中的石头总不能落下。

    若是康熙帝突然反悔了,又要生出许多的波折……

    不带胤礽,继续让弘昼弘历侍候在身边,就是在向众人表示,他没有换太子的意思。

    四爷默默的跪下,朝着銮驾的方向叩首。

    他身边的苏培盛赶忙跟着跪下,心里都要同情太子爷了。爹不疼娘不爱,偏太子爷怎么也放不下。唯一一个心心相印的年侧福晋身子还弱。

    顿了顿,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你一个爹娘都无了,往后也是孑然一身的不全之人,有什么资格同情太子爷哦!

    弘昼回首,宫门重重遮挡,已经看不见那个满眼都是孺慕的身影了。

    【哎,康熙帝和老二的父子之情还挺好磕的。生离死别,人世间谁都逃不过的悲哀。若是没记错的话,康师傅应当是看不到明年的新桃换旧符了。】

    弘历惊骇的扭头,弟,弟弟,你,你在说什么!

    他猛地转头,见后面马车中的几个小皇叔都伸出了脑袋,脸上全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惶,视线齐齐落在弘昼身上。

    好了,齐整了,所有皇叔都知道,弟弟身上附着一个胆大包天的长生天的灵了!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稀奇和惊讶,还傻乎乎的以为,就只有他一人知道弟弟身上的秘密呢。

    他神色复杂的瞄了一眼弘昼,现在只有弟弟自己不知道,皇玛法,皇叔们和他都能听到这些惊天动地的骇人之言。

    康熙帝这两年常有卧床不起的时候,弘历从太医们闪烁的言辞中也能听出来,皇玛法大限将至。

    初初的惊骇过后,他更担心的反而是弘昼。现在他心里隐约知道,康熙帝一直让他和弘昼住在乾清宫是为什么了。

    他敬重康熙帝,但也担心康熙帝会做出什么对弟弟不利的决定来……

    三岁那年,萨满带着狰狞的面具围着弟弟吟唱的情形,这两年不时就在脑海里浮现。

    他偷偷查过了,萨满的祝福,也驱邪。

    就算弟弟身上的灵不怀好意,他也不忍心伤害弟弟,但他不确定康熙帝的心思。

    还有阿玛……

    他紧了紧手心,无论如何,至少他不会离开弟弟半步!

    胤祎、胤禧和胤祜都不是第一次听到弘昼的心声了,但如此让人惊悚的心声,还是头一次听到。

    胤祎眼里盛满了担心,对惊慌失措的胤禧和胤祜摆摆手,将眼睛瞪圆,下巴都要合不上的胤祁和胤祕拉回了马车。

    胤祁和胤祕眼里瞬间盛满了泪水,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看着三个哥哥无声的哭。

    胤祎心里又难受又担心,鼻子一酸,也想哭了。

    胤祎出生时,康熙帝已经五十三岁了。老来得子,向来对儿子们严厉的康熙帝,在自己几个小儿子们面前,和寻常人家的老父亲一样慈爱。胤祎和后面的几个小的,对康熙帝是纯粹的孺慕和崇敬,乍一听到他活不到明年,悲痛万分。

    几个小的沉浸在悲伤之中,胤祎还得分出心力为弘昼担忧。

    这个心声什么都敢说,皇阿玛若是一时气急,处罚弘昼怎么办?

    因为“康熙帝”“康师傅”“老二”这些不大敬的词,谁都不认为是弘昼自己在这样想。这样超脱世外的言辞,不可能是他们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弘昼的想法。

    弘昼是那个小时候眼睛圆圆,脸也圆圆,时而狡黠,时而发懵的弟弟/侄儿,就只是他们的弟弟/侄儿!

    胤禧和胤祜齐齐叹气,不想面对这个诡诞不经的事实,只在心中祈祷皇阿玛不要生气。

    銮驾中的康熙帝并没有生气,只是初时愣了愣。他今年足足六十八岁,虚一虚就是古稀之年。

    史上活过七十岁的皇帝屈指可数,从心所欲的年纪,对生死已经看淡了。

    他闭目思索,手指细细摩挲着玉玺。只有大半年的时间,后头一样一样事情怎么安排,都得尽快想清楚了。

    心中不甘也是有的,但,一旦接受了自己还能活着的确切时候,心中涌起的反而是坦然。

    或许是和“大清要亡了”比起来,个人的死也没那么重要了罢。

    弘历看一眼两辆没甚动静了的马车,自暴自弃的想,让心声来得更猛烈些吧!或许大家都跟他一样,听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那些叫人揪心的内容,尽人事听天命呗。

    最后的日子,康熙帝不再理会朝政。

    他和从前一样的时辰起床,练一会五禽戏,在院子里慢慢走几圈,等宜妃起床一起用早点。

    宜妃娘娘住进了清溪书屋。弘昼心里暗暗吐槽,康熙帝的龙床上除了老二,终于有第二个人可以睡整晚了!

    宫里都传宜妃骄纵,弘昼和她接触多了,觉得她是个十分让人喜欢的老太太。

    宜妃也是过了六十的年纪,面上保养得好,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从她现在依然明媚的眉眼,就能看出年轻的时候是如何惊艳了整个后宫。

    吃完饭,弘历、弘昼和胤祎几个从讨源书屋过来请安。康熙帝会带着他们一起,沿着清溪书屋前的后湖散步。

    宜妃挽着他的胳膊,一路说过不停,“皇上,那树桃花开得真美。”

    康熙帝径直走过去,亲手折下一支桃花,微笑着递给她。

    宜妃眉开眼笑的接过,鼻尖靠近花瓣,嗅嗅,抬头眨巴下眼:“皇上,是臣妾美,还是桃花美。”

    康熙帝眉目深邃,笑意吟吟的低头看她,毫不迟疑道:“爱妃最美。”

    跟在身后的儿子和孙子们左看右看,认真欣赏晨色。

    眼前这幅情景,第一次见惊掉了下巴,见得多了,心中一丝波澜也无了。

    弘昼是打心底佩服康熙帝,他敢打赌,康熙帝绝对不止对一个嫔妃这么说过。

    第一次见到老十五和老十六的额娘,密嫔王氏,让见惯了现代明星修图照片的弘昼都惊为天人。那会王氏已经四十多岁了,岁月格外偏爱美人,时间只让她沉淀了优雅。

    “最美”这个词安在她身上,没人会辩驳。

    不过,显然,宜妃对康熙帝的回答十分满意。她整个人都洋溢着喜悦,摇摇康熙帝的胳膊,指着湖边的小船,声音脆脆的,“咱们去划船,皇上划桨,臣妾坐着。等皇上划不动了,换臣妾载着皇上回来。”

    康熙帝没有丝毫停顿,“都依爱妃的。”

    弘昼:撒娇女人最好命?

    扭头就见胤祎拍着脑门,恨不得仰天长啸,又不敢发出声响。弘昼心中一乐,小二十这是觉着自己学不来分毫吧!

    倒是弘历,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弘昼是真认为,这孩子就是这样想太多,把自己想成了个小心眼子!

    瞧瞧同年的胤禧和胤祜,那两人丝毫没被粉色泡泡影响,正一叠声的也要去划船玩儿呢。

    不过,这是不可能地。

    “你们几个也该回去读书了,中午过来一起用饭。”康熙帝毫不留情的赶走这群大大小小的拖油瓶。

    康熙帝似乎是想在最后的时光里,体验下寻常人家老翁的晚年生活。中饭和晚点,都是召了小儿子们和弘昼弘历,在清溪书屋说说笑笑的一起用。

    他其实很喜欢身边围着亲人,很喜欢儿子孙子们热热闹闹的陪在身边。

    其余时间,他都在畅春园的实验室里,看传教士们做各种实验,有时也亲自动手。他旺盛的好奇心,在最后的日子里也没有消减。

    实验室里有显微镜,弘昼也去玩过。倍数不够,能看到水中有杂质,但看不见杂质细微的动弹。

    简而言之,还无法证明水中有细菌。不过,这不妨碍弘昼下结论:“这水不干净,喝了容易生病。”

    胤祎探头看一眼,毫不在乎,“看起来脏兮兮的水,猫啊狗啊鸟啊都会喝。这些小东西最是机灵不过,它们都没事,人更不用担心。宫外还有直接喝河水的,没听说有人是喝水喝死的。”

    弘昼噎住,他想起了印度人喝恒河水,身体自幼适应了环境,自有免疫吧……

    弘历也道:“宫里的水都是煮沸过的,鱼虾那么大的都不禁煮,这么小的东西估摸着一煮就死了。”

    好有道理,弘昼作最后的挣扎,“年轻体壮的没事,老弱最好还是喝煮沸了的水。”

    “百姓会嫌麻烦,废柴。”康熙帝无情反驳,他意味深长道,“教化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他拿起一本书,递给弘昼看,是《钦定骼体全录》。

    “这本书朕也只敢放在实验室里,都不能叫翰林院知道。”他淡淡道,“有人明显就是被人害死的,亲人宁愿他们饮恨蒙冤,也会阻止仵作验尸。你们说说这是为何?”

    不等弘昼几个回答,他就道:”身体肤发动不得,死后身上动了刀子,来世人就不完整。”

    他带着弘昼弘历走出屋子,指着外头的花团锦簇,循循善诱:“这些花有的喜阳,有的喜湿,若想改变,只能一年一年慢慢来。还得找到关键之处才成,要不然,这花中途就死了。”

    “咱们满人要治理这天下不容易啊。”他视线转向远方,似叹息似无奈,“朕六次祭拜明孝陵,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诚然,明太祖是个了不起的皇帝,但朕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为何要对他一个前朝皇帝如此敬重?是为了民心,为了汉人心甘情愿的归顺朝廷。”

    见俩孩子都在认真思索,他又道:“移风易俗听起来简单,不比打天下难。若是不想动刀动枪,不想见血,就得花数倍的心思。

    《国语》有说,‘且夫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百姓愚昧,才要有君王教化治理。偏偏他们又愚昧,看不见眼前和之后的利益,没有兵戈震慑,就不听教诲。

    田文镜在河南试行摊丁入亩,对没地少地的百姓是好事吧?偏偏他们也要来阻拦。为何?因为他们不信!他们信了那些地主豪绅的话‘不收丁税是为了多派徭役。’‘眼下不收,日后也要补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不要你们缴税了,就是不把你们当人看!哪□□廷要用兵,统统拉去前线当先锋。’‘不交税,不服徭役,朝廷还留着你们占便宜?’听听,多离谱的言论?但不少百姓就是信了。”

    弘昼大为震撼,是了,跟前世的键盘侠一样,吐槽容易,不知身为局中人的难。

    康熙帝瞄一眼两蔫了吧唧的孩子,心中暗笑,聪明孩子就得不时压一压,免得他们冒进自大。

    再难的事,上头也有阿玛叔伯们顶着呢。小小年纪的,一个个想太多,都不长个头了!瞅瞅胤禧、胤祜,傻乎乎的孩子有福气。

    他心里其实也矛盾。一方面想着,老四之后必然是这两孩子接过重担,他们的学识眼界心胸都要远超寻常人才成。另一方面,又担心俩孩子早慧遭天妒,不能长命。

    许是心情舒畅,夏日来临的时候,康熙帝精神好了许多,早晚在外头走动的时间更长了。

    他召了张廷玉来,拟了几道圣旨。但,都留在清溪书屋,没有发下去。

    太子爷时不时的带着兄弟们来请安,他带来的都是好消息。

    “广州那边传来的急报,说是有英吉利的商船在海上远远看到咱们的大清龙旗了。八弟九弟定是都好好的呢,说不定再过些时候就回来了。”

    康熙帝倚在床边,微微颔首。老八、老九若是再不回来,怕是这辈子他都见不到了。海上风吹日晒,两孩子这次少不了吃些苦头。也不知道老八在海上飘了这么久,心胸有没有开阔些。老九呢,肯定会有长进的!日日枯燥的行船,最是能磨炼急躁莽撞。

    “今夏雨水不急,各地报灾的折子少了许多,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秋收定是个丰年。”

    “那也要让底下官员盯紧了,粮食一日没有收进仓里,一日不能大意。”他叮嘱四爷道,“受灾的府县少,也要让漕运那边留够赈灾的粮食以防万一。”

    四爷点头称是,又说起鄂尔泰来,“云贵的改土归流初见成效,眼下正丈量土地,分给农民耕种。鄂尔泰给朝廷上了折子,说要大办义学,请求朝廷让当地的各部夷人也能参加科举,儿臣允了。他还说云南那边山林产的普洱茶不错,特意让人送进宫来了。儿臣带了过来,皇阿玛尝尝,若是好,往后就叫他们年年上贡。”

    康熙帝思忖片刻,“这茶朕之前也品过,是还不错。云贵山地多,既然合适种茶,眼下除去了土司这块恶瘤,就叫鄂尔泰在那边成立个茶叶局。让他招募百姓种茶,茶树好管理,房前屋后都可以种。山山有茶树都不怕多,西藏、蒙古、准格尔都要茶,还可以让老八、老九贩到西洋国家去卖。”

    这个鄂尔泰果真是个敢干能干的。这么快就能平定云贵土司,心性手段都不同凡响,治理上也看得长远。弘昼的心声说他配享太庙,还真不算夸张。

    田文镜、李卫、鄂尔泰,这三人的本事都不一般。那心声中说的种种日后之事,还未可知。这三人可是扎扎实实验灵了。

    谁能想到呢,平平无奇的三人,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

    他看不到大清的前路,如今只希望弘昼的心声能指引出一个正确的方向。

    第54章 第 54 章

    说完了政事, 父子两有聊了几句家常。

    看着四爷说到年氏又有了身孕后,眼里一瞬间蹦出的欢喜,康熙帝微微垂下了眼皮。

    “儿臣和皇阿玛说起话来就止不住, 耽误了时辰,扰了皇阿玛休息,是儿臣的罪过。”四爷见康熙帝面有疲色, 连连请罪。

    身为太子, 偶尔心里也会突然冒出来“自己何时才能登基”的念头, 都在下一刻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悸后,迅速挥散了。

    他, 真心盼着皇阿玛多活些年岁。

    真正将军国大事都握在了手里, 夜间越发不敢闭眼,怕自己一时的错误,给大清的未来埋下了祸患。

    康熙帝摆摆手,“无妨, 朕就是时候快到了, 精神不足。”

    这般直言生死的话,让四爷喉间哽咽,他伏下身来叩头,“皇阿玛定能长命百岁!儿臣和兄弟们一起给皇阿玛吃斋念佛,抄经祈福……”

    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不仅仅是亲朋远了距离, 还因为无尽的迷雾萦绕在眼前。只有走上了这条路的人, 才能明白落下的每一步, 都带着未知的恐慌。

    皇阿玛是远处隐隐闪烁的那盏灯,更是背后叫人安心的大山。他在, 他就不会迷失了方向!

    “莫要如此。”康熙帝打断他的话,抬起眼眸,语重心长,“皇阿玛只盼着你们兄弟齐心,用心做事。”

    他晋了老二亲王,老八、老九郡王,总归是下了他的脸面。

    四爷叩首回应,义正辞严:“儿臣明白皇阿玛的心意,皇阿玛放心,儿臣容得下兄弟们。”

    阵阵寒意从脊背透出,弘昼的心声……有说到那个自己对兄弟们不好吧?所以,皇阿玛才这么不放心他!

    给了兄弟们爵位差事,为他们寻好了退路,还要三番五次来提醒他。

    康熙帝没说什么,只微微点头。

    四爷站起来,退后几步,转身回紫禁城去了。

    傍晚的时候,康熙帝又召张廷玉来拟了一道旨意,仍然是留在清溪书屋不发出去。

    秋日下了几场雨,寒意日重。

    康熙帝渐渐的起不来床了,每日喝的药比吃的饭多。冬天的第一场雪过后,他开始昏睡。

    四爷处理政事的地点变成了畅春园。

    晚上,他坚持在讨源书屋的外间打地铺,康熙帝劝了两回,见他意志坚定,便不再说话。

    老二胤礽带着铺盖,不去看四爷的眼神,默默的铺在四爷的矮塌边。

    他其实更想铺在康熙帝的床边,想了想还是算了,招了老四的眼,回头皇阿玛该为他担心了。

    紧跟其后的是老七胤祐,他是现在的九门提督,这个职位原本一直是隆科多的。隆科多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顺治皇帝是他姑父。算起来是他是康熙帝的姐夫和表弟,从血缘关系上来讲,是康熙帝信任的自家人。

    但,弘昼在第一次见到隆科多时,就冒出了一句【宠妾灭妻的渣男,弄权小人】

    康熙帝最听不得“弄权”两个字,这会让他想起,当初老二就是被身边的弄权小人给蛊惑了!

    于是,隆科多就被打发走了,连个三等侍卫的差事都没给。

    紧接着,京中就出了一件奇案。

    隆科多的长子岳兴岱,状告隆科多贪污受贿,纵容从岳父处抢来的小妾谋害嫡妻,气死生母!

    子告父,还是这样罔顾人伦礼法的罪行,让京城百姓大夏天的不用买凉瓜解暑。

    孝顺重礼法的康熙帝气得破口大骂,下旨给隆科多和这名小妾,小妾的儿子一起发配黑龙江垦地去了。

    岳兴岱子告父没了爵位,但康熙帝特意召他入宫做了一等侍卫。

    九门提督负责京师的卫戍和治安保卫,是皇室的禁军首领。这个职位太过重要,康熙帝正头疼选谁呢,老七胤祐主动站出来了。

    这个腿有残疾,性情木讷,毫无存在感的儿子,第一次主动站到了康熙帝面前。

    他跪在地上,三十多岁的人,脸颊连带脖子都是红的,嘴里却说着僭越的话,“皇阿玛,让儿臣来做这个九门提督吧!”

    康熙帝低头打量这个自己几乎都要忘了的儿子,他眼下乌青,面容憔悴,看起来像是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最是胆小谨慎的人,说着旁的兄弟们都不敢提及的话,伏在地上的身躯微微颤抖。

    康熙帝几乎是立刻就笃信了,这是一个只忠于他的儿子。几乎不和兄弟、朝臣来往,眼里只有他安危的儿子。

    他比任何人都合适这个位置。

    康熙帝不光让他做了九门提督,还将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事也让他一并兼了。

    这就相当于,皇帝将自己的安危,完完全全的放在了老七胤祐手里。

    胤祐叩首,涕泪满面的领旨谢恩。

    至那以后,康熙帝在哪,老七在哪。

    他以往三十多年累积的,所有的自卑自艾,全都烟消云散。脊背挺直,目光坚定,是皇帝最坚实的护盾。

    胤祐憨笑着叫了“二哥,四哥”,在两位兄长的注视下,放好了铺盖。

    他是领侍卫内大臣,是最该守在皇帝身边的人。

    然后,胤祎两眼红红的带着四个弟弟和弘昼弘历,占据了清溪书屋外间剩余的空地。为了留出一条窄小的过道来,桌子底下都睡了人。

    当然,白天铺盖都是收起来沿墙根放着的。其余的皇子们,还有四妃也会轮流来侍疾,得给人喝口茶的地方。

    二十日那天一大早,康熙帝就醒来了,难得的今天耳清目明,身子轻松许多。

    老二胤礽撑着康熙帝的后背,扶着他慢慢坐起来,靠在背枕上,四爷拿了瓷勺给康熙帝喂蜜水。

    胤礽悄悄转过脸去,用力眨了眨眼里的水汽,脸上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才回过头来问道,“茶膳坊炖着鸡汤,儿子刚去看过了,上头的油撇得干净,闻起来也香,皇阿玛要不要用一碗?”

    康熙帝笑道:“下一碗面,卧个鸡蛋,烫几片青菜在里头。”

    他目光扫一圈屋子里的儿子孙子,到底还是小孩子不知掩饰,胤祕拉着弘昼的衣角,红红的眼里像是下一刻就关不住泪水。

    这孩子也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怕是挨不过今日了。

    他招招手,示意几个小的到面前来。

    胤祕拉了弘昼一同上前,再也忍不住,趴在康熙帝怀里哇哇大哭。

    “不怕啊,我们胤祕不怕。”康熙帝抚着最小儿子的后背,看向跪在前排的老二、老四、老十三还有老大。

    他心里数了数,老八、老九还在海上,十四,十六在甘州。

    确实如心声所说,他死的时候,儿子们也凑不齐。

    “你们几个大的,日后替朕看顾好弟弟们。”视线扫过儿子们,他慢慢道,“朕还是那句话,你们兄弟齐心才是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大清。朕留了几道旨意,等朕去后,叫张廷玉拿过来,你们都听听。”

    说完这话,他似乎又没了心力,慢慢的合上眼。

    顿时,满屋悲切。

    不知是哪几个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打在木地板上,尽然能听得清楚。

    相处了这么多年,弘昼心里也涌起了浓浓的悲伤。

    不过,这不影响他身为野史爱好者的感慨。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跟心爱的儿子不在身边,刚合上眼,几个夺嫡选手就开始争吵传位旨意的真实性比起来,这会的父慈子孝称得上是可以含笑九泉了。】

    满室寂静,眼泪似乎都被截在了半空。

    康熙帝很是合时宜的想,可惜这心声的威力还是不够大,不能将将死之人气活了。

    他缓缓的抬起眼皮,对着儿子们费力的笑了笑,没能吃得上那一碗鸡汤面,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哭声和悲痛再也不需要掩饰,所有人都在大哭。

    没人迁怒弘昼。

    他们都清楚,没有弘昼的心声,心声中说的九成九是事实。是他们这些当儿子的不孝,他们没有立场去怪弘昼的心声说得难听。

    皇阿玛最后的笑里是释然,是安详。

    他们更不能责备弘昼。

    皇帝驾崩,若是没有留下传位圣旨,理所当然的太子继位。

    若是有……

    张廷玉面容悲切的捧出了一大摞圣旨。

    第一道是传位给四爷的,“……太子恭顺仁德,琨玉秋霜,明于庶事,夙夜匪懈……继皇帝位。”

    第二道嘱咐新皇优待兄弟,四爷流着泪领旨。心中呐喊:皇阿玛,儿臣真的能容下兄弟们!就算有人造反,也好吃好喝的圈禁!

    第三道强调他死之后,葬礼要简之再简。这个原因四爷知道,其他人痛哭出声,皇阿玛这是为了大清委屈自己了!

    第四道出人意料,张廷玉念之前都顿了顿。虽然这旨意是他拟的,但他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明白,康熙帝下这道旨意,意欲何为?

    这道旨意,封了弘昼为宝亲王,弘历为安亲王。

    弘昼惊呆,宝亲王不是弘历的专属么?我和亲王的头衔呢!

    他蝴蝶的翅膀,这是扇动了地球的支点啊?仔细想想,现在的局面和他知道的野史杂记大为不同了呢。

    倒是其他人都不觉得奇怪,康熙帝对弘昼弘历的喜爱有目共睹。虽说新皇日后也一定会给弘昼弘历封王,但怎么着也得等他俩成亲开府,最快也得五六年后。

    四爷初时又想仰天长叹,“皇阿玛总抢我封赏他人的机会”,冷静下来后,将“宝”和“安”两个字放在心里慢慢思量。

    老二胤礽一动不动,像是失了魂似的,木木的盯着床榻上的康熙帝。张廷玉念的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听进脑子里。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人走了。

    老大胤禔心里的难过被酸涩替代,皇阿玛真是偏心!他喜欢的人都给个亲王,他这个长子还只是个贝勒!礼法呢?天理呢?

    “皇阿玛啊!”他猛地嚎出一嗓子,真情实意,“你睁开眼睛看看保清啊!”

    他这一嚎,几个小的也跟着大哭。弘昼突然觉得面上有了凉意,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哭的。一代帝王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生都在追求自己想要的,生命没有遗憾,灵魂终于安息而已。

    但眼泪就是掉下来了。

    八年的时间,这个老人给了他无数的关怀和教诲,没有冲他发过一次脾气。

    他这几年,每一声皇玛法,都叫得心甘情愿。吃到味道好的菜,他可以直接夹给皇玛法。想要什么,还没开口,皇玛法就给他准备好了。

    悲伤的氛围似乎让空气都有了重量,张廷玉张了张嘴,想对太子说“节哀”。皇上殡天,太子要主持丧仪,接下来登基,昭告天下都是大事。

    看着太子涕泪横流的面孔,他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放下圣旨,缓缓走到屋外,跪在皇子们的末尾。

    最后一个是七阿哥,张廷玉过来的时候,余光瞧见他低垂着头,没有出声,只眼泪成串的落在地上。

    张廷玉默默的跪在队尾,四妃哭喊着从他身边经过,他心里为帝王的离去难过,又不是太难过。

    康熙帝培养了这么多优秀的儿子,帝王的行事风格和思想早已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们。他们会继承他的意志,继续治理大清。

    老十二胤祹最先抑制住悲伤,开始吩咐宫人做事。康熙帝生前就说过了,他的葬礼由胤祹主持。

    这场帝王的丧礼隆重盛大,又奇特的简朴。

    简朴是因为宫中并未挂满白绸,宫人们没有穿孝服,只学着汉人的习俗,去了头上的顶帽装饰和钗环,在胳膊上套一块白布。

    梓宫中除了陀罗经被,没有任何陪葬品,康熙帝甚至没有口中含珠,穿过的衣裳也只烧了十件。

    隆重盛大体现在,哭灵时一屋子的皇子皇孙跪不下,满朝文武都是真心为皇帝的离去难过。老十四和老十六连夜从甘州快马加鞭赶回来了,除了许久都没有消息的老八和老九,康熙帝的儿子和三岁上的孙子们都到齐了。

    举国上下都在为他服丧,宗室、命妇、文武百官男截辫女剪发。各地高僧和萨满日夜在乾清宫的空地上,为皇帝祈福念经,吟唱做法。京内京外所有寺庙,每隔半个时辰撞一次钟,为皇帝陛下送行。

    皇帝的梓宫在乾清宫停留了三日后,移到乾清宫外,内务府连夜铸起的高台上,由面色憔悴眼眸悲切,已经几晚没有阖眼的太子亲自点火,进行火化仪式。

    十二层金字梵文陀罗经被瞬间被点燃,火舌炽热迅速蔓延,烈焰在夜空中飞舞。

    皇子皇孙,宗室命妇,文武百官穿着衰服,顶着深冬凛冽的寒风,围着高台一圈圈跪送皇帝的灵魂升天。

    弘昼双眼肿胀,膝盖已经没了知觉。三跪九拜之际,夜色朦胧下,他恍惚看到了年侧福晋。

    昏暗的夜色下,火光从高台向四面笼罩,众人不甚清晰的脸孔都染着一层昏黄。年侧福晋挺着大肚子跪在人群中间,哀伤遮掩着愁绪,面色苍白得惊人。

    弘昼偷偷转动脖子,怀孕的命妇还有几个,但她们的状态比年侧福晋好多了。

    【年侧福晋这怀孕的时机真不好,再这么跪下去,福沛逃不过出生就夭折。要是德妃还是想不开,年贵妃失了儿子还没养好身体,再参加一次国葬,那真是积病难返,药石无医了。】

    弘昼心中唏嘘,当年那个嫌他吵就送他一箱子家藏蒙学书籍,箱子底下还压着一个本《声律启蒙》,善良娴雅中藏着几分鲜活的年侧福晋,被这宫中的规矩,连接失去儿女的伤痛,日复一日的,磨灭了心力。

    跪在弘昼左边的胤祕,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大侄儿,别再说死了!

    右边的弘历微微抬下头,视线扫向年侧福晋的方向,手心紧了紧。

    沉浸在悲痛中的皇子们,隐约听到了弘昼的心声,跟自己无关听过即散。

    说不清有多少个弘昼的堂兄弟们,齐齐晃了晃脑袋。想想今晚得守一整夜,不是跪着就是叩首,只觉得眼前一黑。太累了啊!都出现可怕的幻听了!

    弘时惊愕一瞬,眼中闪过兴奋,激动得几乎要颤抖起来。是,是上天来帮他了么?年氏死了,福惠那个病秧子多半也活不长久。接下来就轮到弘历、弘昼那两个讨厌鬼了!都死了,或是伤了残了,阿玛就只能选他!

    弘昼弘历一直跟在康熙帝身边,这两年偶尔遇到弘时也只是沉声叫一声“三哥”。这会弘昼守了几个日夜,疲惫的嗓音嘶哑低沉,弘时压根没想到这是弘昼的声音。

    事实上,要不是皇子们之前都有过脑海里突然出现弘昼心声的经历,主观上就认定了是弘昼的心声,也压根听不出来是他的声音。

    老十三胤祥目光一凝,担忧的看向独自跪在最前方的四哥。皇阿玛、儿子、德额娘、年贵妃,哪一个离去都是在剜四哥的心!四哥两鬓已经花了……

    嗯?刚才是他眼花了么?四哥的跪得笔直的身子似乎歪了一下。

    他抿了抿干枯的唇角,就算四哥不同意,他也不能看着年氏再跪下去了。

    夜风渐渐停止了呜咽,火舌仍在飞舞,哭灵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偶尔能听见木头“噼啪”的声音,溅起的火星洒落在高台四周。

    才六岁的胤祕陆陆续续守了三天,再也坚持不住,歪在了弘昼身上。

    弘昼被他倒过来的动静一惊,刚一低头就发现胤祕两颊通红,呼吸急促,不用摸额头,他就知道这孩子发热了。

    三天没怎么休息的疲惫,顿时被心中乍然而起的凉意破开,他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爬起来抱着胤祕,急急的穿过人群回乾清宫东殿。

    弘历抬起一条腿,正要起来跟着一起去,见周围的人都看向了这边,顿了顿,又跪了回去,眼里多了份焦急。

    人群外围,一直偷偷关注着弘昼的小圆子嗖的一下爬起来,猫着腰放轻脚步,速度不慢的跑向小主子。

    到了弘昼跟前,他伸手就要接过胤祕。小主子这三天也没吃多少东西,满脸疲惫,胳膊都在抖,抱不住二十四阿哥。

    “快叫太医来!”弘昼微微侧了侧胳膊,示意不用他帮忙,沙哑着嗓子叮嘱,“叫太医院提前熬好治风寒的药。”

    弘昼跪在前排,一路过来的动静不小,跪在后面的张院正紧跟着过来了。若是小阿哥这时候有个万一,新皇可不会饶过他。

    胤祕躺在弘昼和弘历的床上,张院正肃着脸把了脉,稍稍松了一口气,“小阿哥是这几日水米进的少,晚间不得安眠,心中悲痛,再加上风寒入体才一时晕过去了。微臣先施针,再抓一副退热药。”

    弘昼见他没有跪地磕头,看着也不慌,知道胤祕问题不大,只是病来得急了些,暂时放下了心。

    “有劳张院正了。”他拱拱手,意有所指,“皇玛法大行,张院正心中悲痛也要记得自身职责。眼下阿玛和皇叔们都痛彻心扉,一时顾不上这许多,张院正要看护好这满宫悲伤人的身体才是。”

    从前他看不少杂记上写着,一场国葬能要了许多年老体弱宗室大臣的命,当时还嗤之以鼻。宫里那么多太医,提前熬好各种药,见谁顶不住了,马上灌一碗不就行了?国葬吃食简单,体力精神耗费大,不能每日灌一碗补药?

    这会才知道自己是想当然了。

    新皇还未登基,大大小小的掌事人不是在灵前守着不理事,就是在为国葬忙碌。各司没了上头的指令,谁都不敢多事。

    皇帝不开口,太医院哪敢一天到晚熬不知道谁能喝上的药?补药更不用想了,用量大了要找内务府支取,这时候找谁去?十二阿哥正在前头主持丧仪呢。

    而且,就算有人想到了这些,也不敢轻举妄动。皇帝大行,人人都悲痛不能自已,你居然还惦记着自己会生病?大不敬!

    张院正忙道:“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当宝亲王的谢。”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了宝亲王这句话,他就能叫太医院动起来。

    宝亲王小小年纪做事就这样周全,知礼讲理,难怪先皇这样喜欢。

    张院正施完针,胤祕就睁开了眼睛,弘昼见他眼眸还清明着,彻底放心了,端起桌上的冷茶猛灌,让又开始混沌的脑子清醒一些。

    历史上康熙帝这个最小的儿子没有夭折,四大爷拿他当亲儿子养,封了亲王。胤祕悠哉悠哉的活到了五十八岁。

    他记得这么清楚,是不少人笑称,“康熙帝前头的儿子没几个命好的,要穿就穿成小二十四,康熙帝爱雍正宠乾隆爱护,一辈子富贵悠闲。”

    第55章 第 55 章

    “小皇叔, 张院正说你就是这几天没吃好睡好才病倒的,你先在这休息,我去跟阿玛说。”弘昼给他掖了掖被角, 吩咐小圆子,“你在这照顾小皇叔,有事就去前头叫我。”

    胤祕微微点头, 眼睛看着弘昼, 声音细弱的回答, “嗯。”

    弘昼吩咐小圆子给胤祕勤喂加了盐的蜜水,自己转身出门, 继续回去跪着。

    火苗一直燃到了天蒙蒙亮, 才慢慢熄灭。

    太子亲自收敛好康熙帝的骨灰,放入梓宫,合上了棺盖。

    之后的二十七天,康熙帝的梓宫都会停在乾清宫。除了皇子们仍需从早到晚守灵, 只能半夜轮流休息两个时辰, 其余人以亲疏远近按时辰来哭灵、举哀祭拜。

    乌拉那拉氏,李侧福晋,年侧福晋身为新帝的妻子,在这二十七天里,需要守着的时辰,比皇子们少不了多少。

    “四哥, 二十四弟烧了一整晚, 今早还起不来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还有不少宗室命妇有了身子, 天寒地冻的来来去去也挨不住。皇阿玛在天之灵,肯定不想看到有亲眷因为守丧失了性命骨血。”老十三揉了揉肿胀的腿, 哑着嗓子劝道,“人命关天,礼法暂时让一让罢。心中念着皇阿玛,各自在自己屋里祈福举哀也是一样的。”

    四爷垂着眼眸,半晌未开口。

    “十三弟说得对。”老二胤礽见状,也劝道,“皇阿玛特意留了旨意,让简之又简。谁要敢因为这个说三道四,咱们兄弟都不同意。”

    他说这话时,提高了音量,其余皇子们听到了纷纷来劝,“皇阿玛还说了要照顾好几个小的呢,额娘们年纪也不小了。”

    兄弟们再三劝说,四爷终于点了点头,下了旨意。

    “十二岁之下的皇子皇孙,五十岁以上的嫔妃命妇,以及有了身孕的妇人,年过六十五的朝臣,都不必来灵前了,在自己屋里每日三次行哀礼。”四爷说着,停顿片刻,又道,“弘历、弘昼留下。十三弟你先让太医看看腿,不能硬撑。”

    皇子皇孙十二岁为界,考虑的是胤禧胤祜几个小的,再往上的胤祎十六了,身体比他们这些当哥哥的强多了。

    四妃都过了五十岁,再加上有孕的妇人,六十五岁的朝臣,该照顾的都照顾到了。没人会说新皇不孝,只会称赞他仁德宽厚。

    至于弘昼弘历,他们两几乎是在先皇身边长大,是先皇遗诏封了亲王的人,为先皇守完孝仪是理所应该。

    弘昼弘历得了旨意也没有半分不愿,他们还住在乾清宫东殿,就是四爷让他们休息,他们也会过来守着。

    一个月后,新皇带着瑞亲王胤礽和从甘州赶回来的老十六和老十四,以及葬礼主持人老十二,护送康熙帝梓宫去景陵安葬。

    一路上禁军随行,奏哀乐,没有撒纸钱。

    百姓们沿街跪送,私下里议论纷纷。”这是真将钱财都花完了,可能连儿子的那份也花了!”

    “哎哟,’倾家荡产’造船出海,这都多久了,听说许久都没有音讯了!”

    “什么陪葬都没放,衣裳也没烧几件,这是不怕在下面受穷啊?”

    “尽瞎超心,人家上有老子娘,下头儿子孙子数不清,能缺了花用?人家那是天上的,有来历的,阎王都得跪下行礼,小鬼嫌命长了赶伸手要钱?”

    “那样的人家哪会真的没钱啊?要我说,就是当儿子的抠门!”

    京中百姓讲八卦的经验丰富,不指名道姓,人人都参与,谁也不会去官府告状。

    被告的人能理直气壮的反驳,“我讲的是我娘家侄儿的表叔那边传的故事,你这是当成谁了?哟,你不是还说了巴拉巴拉,胆子可真大啊!敢这样非议某某某!”

    总之,百姓一直认为,康熙帝把银钱都花了,新皇是个抠门的。

    六九天,晴朗无风,是个登基的好日子。

    四爷即位,改年号“雍正”,百官跪迎新皇。

    弘历、弘昼还小,前朝的事和他们关系不大。摆在兄弟俩的问题是:以后他们要住哪里?

    新皇登基,后宫跟着涨位份。

    乌拉那拉氏由太子妃晋为皇后,年侧福晋是贵妃,李侧福晋封齐妃,钮钴禄格格晋熹妃,耿格格晋裕妃,早已没了恩宠的宋格格为懋嫔。

    弘昼记忆中的耿格格,在四大爷刚即位时,和膝下无子的宋格格一样,得的是嫔位。要等到八年后,雍正册封弘历、弘昼亲王爵位时,钮钴禄氏晋熹贵妃,耿氏才晋得裕妃。

    再往后,就是乾小四奉钮钴禄氏为皇太后,给耿氏尊皇考裕贵妃,在她九十岁生辰时尊为皇考裕皇贵妃。

    弘昼想了想,应该是他和弘历一样得康熙帝看重,四大爷这次才没有厚此薄彼。

    额娘们晋了妃位,就能占一宫主位。

    四大爷安排的宫殿也挺有意思。

    皇后自然是住坤宁宫。

    太妃们搬到西路的宁寿宫、寿康宫、寿安宫。

    年贵妃在西路的翊坤宫,原宜妃住的宫殿。宜妃当了一辈子的宠妃,翊坤宫的景致家具摆设都是后宫中数一数二的。

    谨小慎微闭门不出,把自己活成了透明人的懋嫔安置在翊坤宫后的储秀宫。

    齐妃、熹妃、裕妃,都在东路,分别入主钟粹宫、承乾宫、延禧宫。

    这要是宫斗剧,那就是心尖尖和无害的小白兔单放一边,剩余的随意,爱咋咋?

    耿氏还跟弘历、弘昼抱怨呢。

    “额娘一个人住这么大院子,偏殿都空着,冷冷清清的,还不如青棠院呢。地方是小,处处都安逸。”她长叹一声,“皇上要是让你们俩也住进来就好了。”

    “养花养猫养狗呗。”钮钴禄氏倒不觉得院子大了有哪里不好,“我叫人把青棠院的那几株葡萄也移过来,咱俩白日里还一块用饭闲聊打发时间,宫巷落钥前各回各宫安歇就是了。”

    十二岁的皇子是不能再住在后院的。

    允祎几个热情欢迎他们住阿哥所,弘昼兴致勃勃的准备搬家,写了长长的单子,预备将自己在乾清宫用惯了的东西都搬走。

    弘历看着弟弟快活的忙碌,欲言又止。他觉着,皇阿玛也不一定会让他们搬走。原因嘛,跟皇玛法留他们住在乾清宫的缘由一样。

    但,也说不好。

    他和弘昼都大了,过几年就要娶福晋,迟早要从乾清宫搬出去的。

    说起来,他们俩都是亲王了,皇阿玛指了位置,内务府就能为他们建府了。

    呃,两年三年的估计都不会了。

    内务府没银子了!

    弘历、弘昼要不要搬出乾清宫,这件事雍正思索了好几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让他们俩搬阿哥所去。

    弘历、弘昼之前是太小,皇阿玛才直接放在了眼皮子底下。这些年,俩孩子和其他皇阿哥一样,上午在上书房读书,下午练骑射武艺音律,也只在用饭和晚间才在乾清宫。

    弘昼的心声来得毫无规律可循,听到听不到全凭天意。日日将他拘在身边,也不一定能听到一句。

    国事繁忙,他也没那么大的精力,一直留心着。

    况且,弘历也大了,他和弘昼寸步不离,若是听到了有关大清国运的心声,必定会想方设法提醒他 。

    这样想着,他觉着只需要用晚点的时候,叫俩孩子过来说说话就够了。

    心声听得再多,也得靠自身一步一步走。皇阿玛就做得极好,太过于看重心声的内容,反而会让帝王分了心思。大清更加强大,未来在面对外敌时能克敌制胜才是最重要的事。

    想清楚了这些,雍正终于睡了个安稳觉,第二日一早就下了旨意,让弘历、弘昼搬到阿哥所。

    允祎几个才得了消息,就兴匆匆来乾清宫东殿,亲自给两个侄儿搬家。

    准确的说,是给墨翠和白羽搬家。两个小亲王移居阿哥所,宫人们都抢着做事,哪里轮得到阿哥们动手。

    “往后喂墨翠和白羽的活就交给我们了。”允祎拍着胸脯保证,“我天天都能陪它们玩儿,一定不会让它俩胖了瘦了。”

    末了还补充一句,“我们也不喂太多,你们两正牌主人喂一大半。”

    允禧乐呵呵的泼冷水,“二十哥,明年选秀,四哥定会给你指福晋,你到时候就要出宫开府,照顾墨翠和白羽的活还是交给弟弟们吧。”

    弘昼看着两只胖胖的,看起来就傻乎乎的海东青叹气。

    他和弘昼舍不得熬鹰,康熙帝也没狠下心。这两只被他们养得失了野性,格外亲人。

    不过,也很可爱就是啦。旁人可惜的眼神,弘昼压根不理会。

    墨翠和白羽有条件安逸自在的过完鹰生,干嘛非要它们去风雨中殊死搏斗呢。

    叔侄齐心,将乾清宫东殿两人住的房间“洗劫一空”。

    “都是用惯了的好东西,日后咱们出府还能带走。”弘历小声的提醒弟弟,“皇阿玛没银子给咱们。”

    所以攒银子还得靠自己,要不然在福晋面前都没底气!

    弘昼抹了一把脸,是他的错!

    这些年他跟弘历碎碎念了太多几两银子难倒英雄汉的故事,将一个出了名的败家皇帝叨叨成了抠门亲王。

    弘昼不知道的是,早在康熙帝让他们算每年拨给旗人的花销时,小小的弘历就对银子的购买力有了大概的印象。后来知道鄂尔泰因为没银子读书,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只能进宫当侍卫时,他对银钱的重要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等亲眼见到康熙帝为了造船出海,将自己的心爱之物都忍痛卖掉时,他就开始舍不得花银子了。

    眼见弘历对着紫檀木博古架,黄花梨雕行龙床露出“可惜了这些家具不好搬”的神情,弘昼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叨叨得好,日后继续叨叨!

    弘时成亲后就搬到了阿哥所。

    原来的雍王府归了瑞亲王,弘时身上没有爵位,就一直未出宫建府。圆明园离得太远,四爷让他一家子都暂住阿哥所。

    阿哥所的院子有大有小,允祎几个感情好,凑在一块儿住南边的两个小院子,弘时一家占了北边最大的院子。

    弘历、弘昼自然是跟几个小皇叔住一起的,他们和弘时的关系原本就不好。最近弘时又似乎神神叨叨的,看着他们笑得古怪,弘历、弘昼见了他恨不得绕道走。

    “四弟五弟改日来我院子里喝酒啊。”弘时抱胸站在路边,笑吟吟的对弟弟们发出邀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有多兄弟情深呢。

    弘昼抖了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肃着脸道,“三哥确定要在皇玛法的孝期饮酒?”

    当初看各种杂记关于弘时的记载时,他还一口咬定,有隐情!这世上哪有这么没脑子的人,身为皇帝的长子,居然站在政敌那一方!

    现在,他觉得,有些人的脑回路,正常人真的很难理解。

    康熙帝才下葬没多久呢,大庭广众之下,光明正大的说要饮酒,这是嫌四大爷的黑料不够多么!

    都怪四大爷那个删史料狂魔,他现在抓心捞肺的想知道,弘时做了什么蠢事,让四大爷将他记在老八名下,一起削除宗籍。

    允祎几个齐齐怒目而视,不怪弘历、弘昼不喜这个老三,这种不仁不孝的东西,不配姓爱新觉罗。

    “侄儿说话之前,最好先过过脑子。”允祎冷冰冰道,“不守孝道,不配为人子孙!”

    弘时心里一慌,脸上闪过一丝懊悔,都怪这两个讨厌鬼,每次看见他们准没好事。他光想着嬉弄他们一番,还没细想,话就脱口而出了。

    “饮酒?”他诧异的扭头看看四周,见宫人们都低垂着脑袋战战兢兢,面上阴恻恻道,“我方才分明说的是喝茶,你们脑子里都想什么呢?皇玛法才去了多久,就把酒字挂在嘴边?”

    弘昼抿了抿唇,面无表情道,“那是我们听错了。忙着搬家呢,麻烦三哥让让。等安顿好了,再请三哥来喝茶。”

    他将“喝茶”两个字说得重重的,瞥了弘时一眼,拂袖快步走过。

    这事传出去,谁都落不着好。弘时顶多被四大爷寻个理由狠狠打一顿,在场的宫人们怕是就没这么好运了。

    他不光不能把这事闹大,还得一口咬定弘时说的就是“喝茶”,好气!

    弘历冷哼一声,目不斜视的追上弘昼。

    允祎见弘历、弘昼不再追究,狠狠瞥了弘时一眼,带着冷着脸的几个弟弟跟上侄儿们的步伐。

    他们虽然礼法上是弘时的叔叔,但弘时是皇帝的长子,和他对上不明智。他此时改口了,他们又不能让时光回溯,到了皇帝面前也掰扯不清。

    宫人们抬着箱子,草草弯腰行礼,跟背后有鬼在撵似的,急匆匆去追前头的主子们。

    弘时恶狠狠的盯着扬长而去的几人,气急败坏的踹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脚,语气阴深,“爷刚才说什么?”

    小太监一骨碌爬起来跪下,额头冷汗直冒,“喝,喝茶,三阿哥方才邀请四阿哥五阿哥喝茶……”

    他是不敢在弘时面前称呼弘历、弘昼安亲王,宝亲王的,得到消息的那晚,这位爷把书房砸了个精光还不解气,给身边的人都抽得皮绽肉开。

    弘时这几天格外愤懑,也是因为他满心期待皇阿玛登基,会给他封爵的期望落了空。

    他甚至提前在心里说服了自己,若皇阿玛一起封了不到两岁的福惠,他也不会心有不甘。只要自己能有个爵位就好,哪怕是个郡王呢。

    和他同龄的弘晟、弘昇早成了世子,弘历、弘昼得了亲王的爵。他若是没个郡王的头衔,满朝文武谁会看得起他?

    这些日子,跟着十三叔办差,朝中重臣对他不假辞色,微末小官们都敢偷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哼,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他幻想过许多次,自己得了爵位,这些人会是怎样一副阿谀逢迎的嘴脸。

    但是,没有!

    除了已经是亲王和郡王的皇叔们,皇阿玛给其余皇叔都晋了爵!没封一个皇子!

    呵呵,弘历、弘昼已经有了亲王头衔,福惠还小。只他一个,身为长子,在皇阿玛眼里什么都不是!

    连被圈禁过的莽撞武夫大皇伯,都又有了郡王爵,他还是平头阿哥一个!

    意识到自己在雍正心里毫无地位,弘时懑愤郁怒,满腔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想要将面前美好的东西全部打碎。

    小太监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弘时突然弯唇一笑,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柔和,“我倒是期待你们能四处说说真相呢。”

    跪着的小太监们磕头如捣蒜,“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弘时收回视线,冷冷道,“还不快起来,是想叫人看见,给爷安个不体恤下人的罪名?”

    小太监们飞快的爬起来,垂首恭立。

    弘时心里的那股郁气稍稍下去一点,心里哼声,谅你们也不敢!

    与此同时,弘昼也在院子里告诫宫人,“今天三哥请喝茶的事,若是叫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你们先掂量掂量慎刑司的手段。”

    视线扫过宫人们凝重的神情,弘昼缓和了声音,“今日大家都受累了,小圆子,一人分一两银子,让大伙回去添个菜解解乏。”

    宫人们面色一松,连连笑着道谢。这一两银子相当于封口费,谁都不敢推辞。

    允祎被弘昼如此直白的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的做法,逗得乐不可支,笑得前迎后合,“弘昼侄儿手段了得!”

    小跟班允祕撇撇嘴,“弘时说错了话,怎么弘昼侄儿还要替他遮掩?”

    弘历笑了笑,替弘昼回答,“他怎么说也是我和弘昼的三哥,若我们此时去皇阿玛面前告状,就算皇阿玛罚他了,事后回想,也会觉得我和弘昼对兄弟不仁。”

    皇阿玛都不会明着罚他!弘时完全可以狡辩说是一时口快,嘴瓢了。皇阿玛不会让这事闹大,说不定还会斥责他和弘昼话都没听清就对兄弟落井下石。

    毕竟,“子不教,父之过。”

    对大行皇帝不敬,这种言辞不能和新皇有一丝关联。

    弘历隐约觉着,往后不好在皇阿玛面前告弘时的状了。

    原来弘时是兄长,他和弟弟年纪小,皇阿玛第一反应就是偏向他们。

    眼下,他和弘昼都是亲王爵,还是皇玛法遗诏亲封的。强弱位置颠倒,以皇阿玛的性子,怕是不会再优待他和弟弟了。

    听了这话的允祕,两颊气成河豚,弘昼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咱不跟憨傻计较。”

    允祕立刻接了,一饮而尽,笑嘻嘻点头,“弘昼侄儿说得对!”

    搬了新家,弘昼还是和弘历一个院子,两人的屋子挨着,终于可以各睡各的了。

    紫禁城处处都讲风水,卧室不能大,空旷了会分散人的阳气。房间不大,床榻自然也不能太宽。除了床榻的型号长瘦,有“长寿”之意外,还有一层不能言说的隐喻——宽床软榻看着就暧昧,有引诱君王沉迷鱼水之欢的嫌疑。

    所以,弘历、弘昼一直睡窄窄的硬板床,对两个半大小子而言,真的很挤。

    但兄弟俩谁都没有提换床的话,担心康熙帝反应过来他俩都这么大了,不用他日日照看着了。

    从情感上讲,看多了杂文野史的弘昼对康熙帝还是很有好感的。能和历史名人近距离接触,时常一起用饭聊天,这种待遇傻子才往外推呢。弘历更是个爷爷控,巴不得整日都腻在康熙帝身边。

    再有现实一点,住在乾清宫和康熙帝日日相见的好处,真的是太多了!

    先不说跟在康熙帝身边,能潜移默化学到多少东西。只处处受优待,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年长的皇叔们都会将他们当做大人平等的对话,这些就让人拒绝不了。

    还有钮钴禄格格和耿格格,她俩没有位份和宠爱。哪里的下人都是捧高踩低,两孩子早早就知道了自己争气,额娘们才能过得好。

    阿哥所的院子不大,床也一样的窄,但弘昼弘历都有种小鸟挣脱牢笼的畅快感。

    终于可以不在长辈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哇!

    孝期不能宴请,不吃荤腥,弘历、弘昼安顿下来,几人凑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庆祝乔迁之喜了。

    为了不影响皇室繁衍,皇帝守孝是能以日代月的。雍正帝膝下子嗣不丰,宗室上书建议皇帝守二十七天即可。

    四大爷必然不能同意,他就要实实在在的守满二十七个月!他晚上宿在乾清宫,只白天会去翊坤宫看看福惠和年贵妃。日常用膳,也只有四菜一汤:红烧萝卜一盘、清炒时蔬两盘、豆制品一盘,再加一份甜汤。

    第56章 第 56 章

    若是召了弘历、弘昼一起用饭, 俩孩子一人加一碗鸡蛋羹。

    后宫也要跟着守孝,年贵妃怀着身孕也不能例外。四大爷心生怜惜,不好太过破例, 继续用“为免皇考担忧”的理由,给孕妇、十六岁以下还未成年的、年过五十的老者每天用两个鸡蛋。

    年十七的允祎,再次觉得自己出生的时间不大好!虽然他也不是一定要吃鸡蛋, 但, 弟弟和侄儿们都有, 就他没有,就难免忍不住碎碎念了。

    年贵妃在丧礼和守孝期间得到的优待没有白费, 福沛没有出生即夭折。他虽然也三天两头生病, 到底是活下来了。

    四爷先前当了几年太子,传位于他的遗诏又是在满屋子皇子的注视下,由张廷玉拿出来的。德妃虽然心里也念叨她“可怜的十四”,到底没有闹腾。

    她顶着太后的名头, 坚持住在十四府上, 日日有喜爱的孙儿承欢膝下,这次没有在康熙帝死后半年就去世。

    年贵妃也终于能在生完孩子后,不用参加第二次国葬,有了好好养一养身体的机会。

    而她的哥哥年羹尧,因为能干的皇子们太多,没能成为四大爷即位初期, 唯一在军事上有能力的下属。

    老十四在西北有老十六牵制, 京中还有老十三统领兵部。四大爷又是名正言顺得到的皇位, 不再忌惮老十四在军中的威望。

    没了老八、老九在身边称兄道弟, 捧高支持,康熙帝给他的优待又远远少于弘历、弘昼, 老十四压根没觉得皇位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对四大爷坐上皇位没有任何异议。

    因此,康熙帝的葬礼结束后,四大爷放心的让他和老十六回西北,继续主持西北军务。

    雍正元年八月,蒙古和硕特部酋长罗卜藏丹津起兵反清,挂帅的仍是老十四,年羹尧和老十六一起负责后勤辎重。

    没了独一份的倚重,功劳和赏赐自然也是按朝廷规制来。

    年羹尧还是四大爷极其喜欢的臣子,但那些夸张的盛宠——晋一等公,赏双眼孔雀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等,“功臣”“恩人”“疼你”之类的肉麻用词没有了。

    上头有皇子们压着,年羹尧飘不起啦!

    不飘,就不会晕了头,不晕了头,就不会作死。他不作死,年贵妃就有个强有力的靠山,而不是病殃殃躺在床上,还得为娘家忧心。

    老十四平定青海的捷报传来时,天津港的守军们正严阵以待,有船队从海岸线那边过来了!

    现在还是冬季的尾巴,风向不对天也冷,这个时候极少有南边的船队会过来。

    老八和老九率队出使西洋的事,举国上下老幼皆知。再加上一部分大船是在天津港造的,整个船队是从天津港出发的,天津港上下议论了这事整整一年!

    第二年,船队没有回来。不少人心里暗暗惋惜,这样大的规模,那么多的人,是遇到了多大的风暴,才全军覆没了啊!

    常年和大海打交道的人,更知道大海的可怕。出过海的人都知道,船在大海中,就如溪流中的叶子一样渺小,沉浮全凭天意。

    第三年依然没有船队的影子,大家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了。没人认为他们是在西洋国家乐不思蜀了,领队的可是皇阿哥呢。再者,外头哪有家里好,夷人的地儿哪有咱大清好?不是出了意外,没有人会不想着回来。

    因此,军士们心里暗自激动,隐隐期待这是大清远洋舰队回来了。同时,也举起了火枪,以防是敌寇来犯。

    近了,更近了,船队的轮廓越来越明显。

    当远远看到船上的人聚在甲板上,挥舞着各色龙旗的时候,整个天津港都沸腾了!

    再次踏上中华大地的老八和老九来不及热泪盈眶,就听到了康熙帝大行,今年已经是雍正二年的消息。

    兄弟俩心情悲痛,顾不上休息,简单吩咐副将几句,快速往嘴里塞两块素饼,就带着亲卫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比他们先到一步的是八百里加急。

    四爷收到信的时候正在用饭,他立刻站起来,眉目间都是喜意,对弘历、弘昼道,“走,咱们去城门口接你们八皇叔,九皇叔。”

    这世的老八和老九还未和四爷正式对上,几人之间并没有多大的仇怨。且,老九临走时那一跪,表明了他的归顺。

    他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兄弟,相互之间了解至深。四爷知道老九那样赤(执)忱(拗)坦(莽)率(撞)的性子,有了那一跪,就不会再反悔。

    至于老八,早在四川任巡抚,主动清查亏空的时候,就代表他已经不再争了。

    不争皇位的兄弟,都是好兄弟!

    况且,老八、老九两个带着那么多人和财物出去,几乎耗尽了康熙帝的私库,要是回不来了,他会心痛得吃不下饭。

    老八、老九出使西洋,也是为了大清避开心声中那个结局的另一条路。

    虽然没有明说,但四爷觉着他和皇阿玛想的应对方法是一样的。对内,大清要足够强大;对外,时刻知道敌人的动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老八、老九不是这一次回来就留下了,他们往后会不停地来回,一辈子在海上奔波。

    基于这一点,四爷心中难得有了一分愧疚。这才要以皇帝之尊,亲迎弟弟们。

    准备仪仗是来不及了,禁军在前头开路,四爷带了两儿子和侍卫们急急往城门赶去。

    暮色四合,炊烟四起,正是茶楼酒楼人声鼎沸,饭菜的香味传遍整条街道的时候。

    长安街上的百姓们,走道的,吆喝卖馄饨烧饼的,酒楼门口高声揽客的小二,端起碗准备大快朵颐的食客都惊呆了。

    揉揉眼睛,左右看看,见大伙都是一样张大嘴掉了下巴的表情,这才相信自己不是眼花了。

    “方才,那是皇上吧!”

    “黄马褂护在中间,石青色金线龙纹袍,不是皇上是谁?”

    “就是皇上!王爷、郡王、贝勒、贝子、阿哥们上朝都要在宫门口下马下轿子。老叟这一年晨间都在那边卖烧饼……”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哟,皇子皇孙会吃你那素烧饼?”

    那老叟斜他一眼,哼声,“怎么不吃了?诚亲王、瑞亲王都吃过老叟的烧饼,还说好吃呢!你莫要抬杠,老叟的意思是,老叟远远见皇阿哥们的次数多了,早认清他们谁是谁了!”

    那人熄了声音,两个亲王八成没吃过这老叟的烧饼,但这老叟说不定还真认得这些皇子们。

    不需要纠结太久,没有马车装着衣物跟着,一会这队人马还要回来的。

    一时之间,遛鸟闲逛的也不着急回家了,就在近处买一碗馄饨,没座位了站着吃也成。没瞧见那酒楼里头身穿绫罗绸缎,手上戴着大玉扳指的有钱食客们,都端着大海碗,巴拉了饭菜在门外边吃边等着么!

    皇上这么急匆匆出宫,必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看情形,不像是什么坏事。

    这种热闹不瞧,往后哪有脸在外跟人唠嗑!

    京中百姓多的是,菜市口行刑都要早早去蹲个好位置的八卦狠人。这种一看就知道没有性命之忧的热闹,不可能放过的。

    果然,没过多会,这群人又回来了。

    不对,还多了两个!

    之所以这么好认,是因为这两人也被黄马褂们护在中间。但他们穿着上下两节的衣裳,看着像短打又不大像。有见多识广的,已经认出来了,是传教士们曾经穿过的样式。

    衣服的样式不重要,最明显的是,这两人胡子拉碴的,头发短短的,既不能挽髻也编不成辫子!

    自先帝南下祭拜过几次明孝陵后,朝廷不再强制汉人男人编辫子了,挽髻的又多了起来。不过,满人还是都留小辫子,汉人若是要入朝为官或入伍当兵什么的,还是得编辫子。

    但,不管是满人还是汉人,头发短成这样的,都是极少见。

    “那两人是谁啊?什么人能叫咱皇上不顾尊卑,亲自出宫迎接?”

    “莫不是在青海打了胜仗的十四爷和十六爷!”

    “那不能。“那位似乎真的认得所有皇子的老叟肯定道:”十四爷和十六爷没这么老。”

    “这可说不定,听说青海那边缺水,日头还厉,太阳底下晒得多了,人就看着显老。”

    “没那么邪乎,前头皇上登基时,十四爷和十六爷也回来了,没比之前老多少。”还是那位老叟,他眼神一直盯着马匹离去的方向,但又没有焦点,似乎在认真思考。

    半晌,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哎哟!是八爷、九爷回来了呀!九爷喜欢手上戴好几个玉扳指,错不了了!”

    “这就对上了!夷人不留长发!八爷、九爷去了那边,寡不敌众,被逼着剪发了!”

    “八爷、九爷受苦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夷人真是不讲究。”

    不光是百姓惊奇,弘昼见了八皇叔、九皇叔的发型和穿着,一瞬间都以为他们穿了一次现代。

    这时候的发型,真要说起来,那真是千奇百怪,包容性极强!

    这点,从四大爷珍藏的《行乐图》上就能看出来。脸都是四大爷的那张严肃脸,但传教士的泡泡卷、道士的挽髻,农人的盘发都能往脑袋上安。

    即便是满人的编发,也不是所有人额头加半个脑袋剃成光头的样子。

    因为,孝期要“哀伤得顾不上仪容”——不得理发。

    所以,他现在除了独处的时候,哪怕是大热天,都戴着帽子。

    无他,丑尔!

    平心而论,老八、老九现在的发型,比他的金毛狮王加大辫子好看多了!

    但是四爷和弘历不能认同这种审美,他们不时看看老八、老九头顶的眼神,像极了网友见到长发帅哥从托尼老师手里出来,顶着个锅盖头的样子。

    四爷心里对八弟、九弟的怜爱又多了几分。

    八弟瘦成了竹竿,九弟竟然都这样苗条了!头发没了,脸颊黑红,衣裳穿得不伦不类,上头似乎还结着盐块块,哪还有半分皇子的贵气?

    若不是他俩当先含泪喊了声皇上,放声痛哭,“皇阿玛,儿臣回来得晚了。”

    他还真得仔细辨别一番,才敢认。

    回了宫里,老八、老九先洗漱一番,在四爷的带领下去奉先殿祭拜先祖,又是一番痛哭。

    四爷跟着哭,弘历也在一旁默默流眼泪,弘昼使劲揉红了眼睛。

    得了消息,连忙进宫来的老二、老三、老五、老十二、老十三,还有仍当着步军统领兼任领侍卫内大臣的老七,来一个哭一个。

    康熙帝守灵现场重现!

    等大家都收拾好情绪,已经是戌时了,宫门下了钥。四爷索性留了兄弟们在乾清宫住一晚。

    老八、老九上岸了就一直赶路,只早上塞了两个饼子进肚。刚到城门口就被四爷接回了宫里,也没来得及在街上垫吧几口,早已饥肠辘辘。四爷和弘昼弘历饭吃到一半出去的,这会也饿了。

    于是,兄弟叔侄几个半夜叫了两桌素席,边吃边聊。

    老八、老九吃到久违的御膳房口味饭菜,眼眶又一次红了。

    快速又不失礼仪的填饱了肚子,老八捧着奶茶开口了。

    “我们这趟出去还算顺利,之所以现在才回来,是除了西洋国家之外,还去了一趟美洲。再就是回来的时候风太大,船只偏离了航线,飘到了另一块大路上。再次遇到商船,跟着他们一起去了趟倭国,和倭寇打了几仗,这才耽搁到现在了。”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听的人已经心里狠狠的捏了一把汗,为他们能顺利回来而庆幸不已了。

    老九经此一趟,肉眼可见的脱胎换骨了。他眉头微微皱起,眼眸里全是坚定,“我跟八哥商量好了,修整几个月后,我们还出去。”

    对上兄弟们惊愕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出去了才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大,我们大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经处在重重危险之中了。”

    弘历惊讶的抬头,他一直和弘昼在一起,记性也好,很早的时候,就偷偷记下了弘昼不同的心声,都有哪些人可能听到了。

    八皇叔和九皇叔听到的都不多,但他们此刻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见,大清确实是处于危机之中!

    弘昼的心声,没有危言耸听,说的都是未来可能的事实!

    见兄弟侄儿们的视线都投过来了,老九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来,他还从未被兄弟们用这样求知若渴的眼神注视过呢!

    他低头嘬一口奶茶,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我们的船队按着传教士的航海图,一路向西。除了沿途补给粮食和菜蔬肉类,一路上都没怎么停歇,很快就到了英吉利。”

    这句话没什么信息点,但皇子们都兴致勃勃的边听边点头。西洋那边的事儿,甭管是大事小事都是新鲜事。想听,多说!

    老九也没让他们多等,继续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世上真的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穿树叶草裙的,住树上的,抓着藤荡来荡去的……除了跟传教士一样纯白的,还有黑皮肤白牙齿的人!”

    四爷默默拿下了红绒结顶紫貂圆帽,微微晃下脑袋,让头皮松快松快。老九在海上憋闷了几年,存的话怕是一晚上都说不完。

    老二允礽往椅背上靠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老四今晚既然以兄弟相称,应该就不会计较礼仪。他年纪大了,这么端坐一晚上还真是吃不消。

    允祉眼里满是催促,这世上有白皮肤的人和黑皮肤的人,传教士在上书房讲课的时候早说过了,老九你说些兄弟们不知道的。

    老十二眸光一闪,果然,这些西洋国家日后都是大清的敌人!大清的危险就是从海上来的!

    老八允禩端详着兄弟们的神情,喝一口奶茶,招手示意苏培盛再添点热的。海上有时候半个月一个月都吃不上一口热乎茶,这会呆在风吹不进来,暖意融融的屋里,喝着热茶,头发丝都想发出一声喟叹。

    他眉眼里毫不掩饰的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兄弟们,就是这样,放轻松的听老九继续说。老九下一句不是“话不惊人死不休”,就换他来讲!

    果然,下一刻,老九话音刚落,屋里就喷茶的、惊掉下巴的、眉头紧拧的、怒气冲冲的,好不热闹。

    老九说:“西洋商队抓了黑人,跟货物一样摆得满满当当,一船一船运到美洲当奴隶种棉花。那些强盗们私下里看我们和看黑人是一样的眼神,只不过我们船多有火炮,他们不敢动手。”

    “啪”的一声响,老五一巴掌拍在身边的小几上,震得上面的茶盖茶杯叮咣撞动。茶杯底下的托盘上下晃动,好险就要掉下来了,被旁边的老七一伸手拦住,默默放到最中间的位置。

    “这他爷的是不把人当人看啊!居然还敢打我兄弟的主意!老九,你们带了那么多火炮,放心大胆的给这群强盗轰了,咱大清不怕打仗!”

    老八惊讶一瞬,没想到是向来憨厚,不怎么和他们兄弟来往的老五最先忍不住。

    听到这种事情,就没有不生气的。但,更多的,是为老八、老九,还有跟着一起的那两万将士们松了一口气。

    还好,皇阿玛舍得下本钱,船上的火炮足够多。

    若是老八、老九真被捉去当了奴隶,祖宗们的棺材板怕都是压不住了!

    老九很满意兄弟们对他和老八的担心,淡定的喝一口茶,幽幽叹气:“你们不用担心,他们现在只会对手无寸铁的人动手,损失少,代价小。我说这个,是想给兄弟们提个醒儿。他们不把黑皮肤的人当人看,咱们黄皮肤的人在他们眼里也是异族。等黑人抓得差不多了,八成会对咱们黄皮肤的人动手。”

    【对的,没错。拐骗掳掠,坏事做尽。】

    所有人的面色都难看起来,老九说了可能,心声铁板钉钉。

    弘历恨得咬牙,拐骗定是商人干的,但和当地官员不作为绝对有关,甚至不乏有些人为了钱财助纣为虐!

    “打!四哥,国库银子不够,兄弟我的俸禄也不要了,都拿去做军需。”老十二义愤填膺,鼻子呼呼冒气,“这些强盗狼子野心,迟早都要对上的,先下手为强!”

    那心声说起把人当奴隶都如此云淡风轻,可见“百年屈辱”是何等的惨绝人寰!他们这些祖辈不冲在前头,愧对后人。

    向来平和的老十二都爆跳如雷,喊着要打了,其余人的战意立刻被调动起来。

    “十二弟说得对,砸锅卖铁也要给这帮强盗给灭了。老四,往后三哥的俸禄也不领了。皇阿玛走在前头,当儿子的理当跟上。”

    “算是二哥一个。”

    老十三笑笑,“我府上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银子倒是不用兄弟们破费,我们这一趟也不是白走的。”老九淡淡一笑,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船上的真金白银一千万两只多不少,其余货物折算下来,一千万两只多不少。”

    四爷噌的一下站起来,唇角哆嗦,“老九,四哥可禁不住这个玩笑。”

    天知道他这个皇帝当得有多穷,私库干净得不用锁门,内务府捉襟见肘,他都不敢让儿子出宫开府。

    青海一仗打完,国库还剩二百万两银子。官员的俸禄要发,有功将士们要赏,别说赈灾了,宫墙倒了他都没银子修!

    “这,这么赚?”老二若有所思,广州那些出海多年的商船得赚了多少银子?

    老八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解释道,“不算多,我们这趟主要是了解外头的情况,做生意都是顺带的。这两千万两,只能拿出一半来给国库。余下的一半,要给军士们发军饷,还得修船,准备下一趟的货物。”

    他笑了笑,“我们是有足够的火器,海盗船不敢抢。普通商船出去,一路上都要给海盗上贡,赚不了这么多。若是遇到海盗心情不好,整个船队都回不来也是常有的事。”

    老十三心里为兄弟喝彩,好!再出去一趟,咱就有银子打了!

    他郑重道:“兵部这边会加大火炮和火铳的制作。”

    青海平了,这几年应当都没有大的战事,军需先紧着海上。

    能有一半银子给国库,四爷已经要热泪盈眶了,他猛地站起来,握住了老八、老九的手,“好兄弟,你们辛苦了!”

    当没钱皇帝的苦,他真的是受够了!

    每日批折子,一半都是要钱的。他就是那个没得半分好,欠了一屁/股债,焦头烂额还得想方设法东挪西借,先办了要紧事的可怜人。

    弘昼心里哟呵一声,海盗这是养着商队慢慢榨啊!也对,商队都打绝了,哪还有肥羊给他们抢?

    第57章 第 57 章

    “咱们大清远洋舰队两万军士, 若是护送商队的话,八叔、九叔觉着能保证多少艘商船的安危?”弘昼正是变声的时候,声音沙哑粗略, 不怎么好听,说出的话却是让满屋子人眼前一亮,“咱们大清的舰队, 护送大清的商队理所应当。但是, 将士们出去一趟就是一年半载花销不小, 战船难免有损伤,火炮火铳这些怕潮, 造价也高。商队们交些护送费不过分吧?咱不多要, 只给海盗的一半就成了。”

    老九眼前一亮,乐呵呵到,“弘昼侄儿这话可是说到九皇叔心坎上啦!”

    皇家舰队找商船要银子掉价,但, 保护自己的百姓不被外敌侵扰义不容辞。商人们感激涕零一定要表示谢意, 他们再三推辞,勉强收下一番心意。军民相得,千百年后都视为佳话。

    四爷心中激动,弘昼一句话,又是几百万两银子进账!他觉着今天是个好日子!预感十分强烈,他当皇帝的转折点就是今日了!

    老八豁然开朗, 他就说有哪里奇怪, 这一路都没想明白, 原来是这样!

    他面沉如水, 语气肯定,“那些运奴隶的商船, 收上贡的海盗,背后都是西洋国家!”

    他就说呢,那些海盗船和商船的火力怎么能比他们都强!

    皇阿玛的私库是爱新觉罗几代人的积累,几乎全都花在了大清远洋舰队上。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轻易跟那些海盗开战。

    这是老九的直觉,也是对方在见到他们如此庞大的船队时,没有丝毫紧张,反而是贪婪垂涎的打量这种反常行为下,他的警惕思考。

    如果,对方背后是一整个国家在支持,那就都说得通了。

    “那咱们撤了龙旗,是不是也能……”

    老三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大家都明白是也当“海盗”的意思。

    这岂不是坐等天上掉银子!

    哪怕身为皇子,银子也是多多益善的好东西。一时间,心里反对的人,也咽了咽口水,畅想银子一船一船运回来的场景。这样的场面,真是想想都让人忍不住裂开嘴。

    “我泱泱大国,不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老十三语气坚定的拒绝,将兄弟们从白日梦中拉回来。

    在众人哀怨的神情下,老十三笑笑,“不过,撤了龙旗倒是个好办法。”

    他揉揉腿,喝口茶,在兄弟们不解的眼神中,慢条斯理道:“既然他们是海盗,咱们也是抢地盘的海盗。撤了龙旗打个你死我活,也不影响明面上的国与国之间友好往来。”

    八阿哥赞同:“西洋各国的君王,我和九弟都见了,至少明面上,他们都挺乐意和大清往来贸易的。国书和写给皇上的信都在船上。”

    四爷一怔,目露赞赏,“毕竟,咱们还得时刻注意他们的动静,打得太僵,不好传递消息。咱们只打拦路的海盗。”

    眼看着话题朝“打”“怎么打”“打了如何如何”的方向去了,老九揉揉鼻子,丧气道,“打不过,眼下还打不过。他们的火炮射程比咱们远,威力比咱们大,船只航行的速度也比咱们快。没对咱们大清远洋舰队动手,只是因为我们看起来就是块硬骨头。眼前有更划算的买卖,咱们被放在后头了。”

    老八肃着脸点头,“九弟说得没错,我们到了西洋那边,一路拜访各国国君。有的国家民生经济远远比不上咱们,也有不差的。英吉利和荷兰那边的都城,一点都不比京城差。”

    他甚至有一种猛兽即将起身去觅食的感觉,呆在那里,让他这个外来者毛骨悚然。

    老九补充,“若是整个国与国之间打,咱们也不一定能打过。他们本国国土小,但在外头占了比大清大好几倍的地盘。”

    他说着话,拿笔在纸上勾勒几个块块。见兄弟们都伸直了脖子瞧,他招招手,示意弘昼过去举起纸张。

    兄弟几个疑惑的看着老九,看起来似乎是世界地图?和皇阿玛之前给他们讲过的《坤舆全图》有点像。只是老九这几个块块太简单了,他们不大敢认。

    “这是咱们大清,西边这些分散的小块是西洋国家。对面就是美洲,他们从非洲这里抓了奴隶运到美洲种棉花。喏,船沿着航线最先到的就是非洲,离咱们大清并不远。”

    四爷不可置信,惊道:“你是说,这样的小国,将这样大的几块地方全占了?”

    老二几个也想不明白,

    老八想了想,斟酌着用词,“也不能说全占,他们没有那么多人。但是,他们在这几块地方称王称霸,运了数不清的财富和矿产回自己国家。”

    老九点点头,认真道,“这就是我们一直没回来的原因,我和八哥亲自带人去看了。也是因为不敢相信,我们更要看得仔细。

    二哥,四哥,还有众位兄弟们,海上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船行在海上,不管从哪个方向看,眼前都只有海水。一天、一旬乃至一整个月,看不见半点变化。说句好笑的,就是见了海盗船,都是先心中一喜,接下来才是警戒。

    有时候夜里下起雨,天空看不到星星,风太大,船上不敢点灯。这时候是真伸手不见五指,四面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那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被留在无人的黑暗荒野,只有紧紧抓住身边人的手,才能在狂风怒吼中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明明都是丁壮,将士们隔段时间就会觉得浑身无力,生病的人不少。我也得过一场重病,差点就客死异乡了。

    可是,我和八哥决定了,还得出去!或许要到再也上不了船的那天,我们才会留下。”

    老八抬眸看了兄弟一眼,满目欣慰。

    九弟早就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

    这样云淡风轻的说辞,描述不出海上凶险的百之一二。

    多少次狂风怒号的夜里,分不清是数丈还是数十丈的海浪,如城墙一样居高临下的猛烈压下来。一次又一次,似乎要把海船连同上面的人拍成齑粉才罢休。

    触礁、迷失方向、狡猾的海盗、未知的疾病、陆地上防不胜防未曾见过的各种毒物……

    死亡的威胁时时刻刻,无处不在。

    然而,险境可以战胜,日日面对不知道哪一刻危险就要降临的内心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勇猛无惧的兵士,可能前一刻还在说说笑笑,下一刻就发疯了。想要毁灭身边所有的疯狂。

    危险可能还来自于身边,亲如兄弟的同僚。

    但,即便这样随便说说,也够了。

    老八慢悠悠的品着茶,有种置身事外的淡然,欣赏兄弟们的神情变化。

    这样情真意切的一番话,让所有人心中的思绪都翻滚起来。

    老九的言外之意他们都懂了。那样的国家,有能力也有野心占据一块块大陆。大清这块丰饶之地,他们怕是早就垂涎已久了,一旦有机会,就要来狠狠的吃大清的肉,喝大清的血!

    心声听得多的,如四爷、老十二,喉结不约而同的滚了滚,那个可怖的预言,竟然是真的!

    “百年屈辱,大清亡了”,竟然有极大的可能成为现实!

    若不是弘昼心声中的内容太过骇人,皇阿玛不可能下定决心让老八、老九出使西洋。老八、老九不出去,他们还当自己是四方诚服的天朝上国。高高在上,傲慢而又偏见的,品评西洋国家的货物是“奇巧玩意儿”,西洋国家是弹丸小国,不讲礼仪。

    真真是自高自大,可笑至极!

    庄严肃穆的乾清宫正殿里静静地,许久没有人说话,重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苏培盛从开始的抖如筛糠,到现在已经一脸麻木了。他手中提着装满热奶茶的保温壶,壶很重,手臂僵直着,早已忘记了放下。

    弘昼心头突然涌起几分欢欣,这帮掌握着国家命运的人中龙凤,意识到了外头的危险和可怕,也拿出了勇敢面对的决心,这一次,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一定不会落后了!

    【大清的落后,不仅仅只是火炮和战船,是整个社会形态呐!】

    沉浸在颓恨焦灼中的数字军团们,这会恨不得捂上耳朵。

    别说了,别说了!只听老九说的已经要喘不过气来了。

    弘历生无可恋的将又一个不懂的词“社会形态”记在了心里。他想猛猛摇晃弟弟的脑袋,还有什么,通通说出来吧!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落后”,真叫人绝望啊!

    红木雕花高台上的西洋钟表盘上,指针一格一格的走过。时间不会禁止,沉默解决不了问题

    “那九弟说说船飘到的那块陆地和倭国吧。”一直沉默不言的老七允祐问道,“这里头也有不少话说吧?”

    沉静的气氛被打破,众人的视线又看向了老九。

    “那块陆地太大了,而且西洋国家似乎对它没甚兴趣,我们没往里头去。要不是船飘过去的那片海湾树木葱茏,我们也就当成一个不好耕种的无人岛了。”老九顿了顿,又道,“日后若是出海的船多了,可以当做一个落脚点。”

    老八也道:“那地方离得远,现在说这些还太早。眼下咱们要做的有两点,其一,造出更厉害的火器,我们带了几种不同的炮和火铳回来,这事就靠十三弟了。”

    “八哥放心,我必竭尽全力。”老十三眉目肃然,郑重的保证。

    “其二,我跟老九继续出去,见了什么咱们没有的,都先弄回来。还有大量的书籍需要翻译……”

    他话未说完,老三当仁不让,“这事儿三哥接了。”

    弘昼心声中的“社会形态”,因为不懂,被众人暂时直接忽略了。先将眼前看得见的这两件事做好。

    这样顺利的讨论,让老八惊了惊,兄弟们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了?他在海上思索了一个月的理由,竟然一条都没用上!

    他看向了老四,老十三接过的活老四应该不会反对,那老三呢?

    老四跃跃欲试的看过来,是还有“其三”要让他这个皇帝做?

    老八默默收回视线,几年不见,兄弟们友好得让他震惊!

    “翻译书籍很重要。”老九接过了话头,又扔下一个重大消息,“倭国很早就和荷兰那边往来密切,他们早不是倭寇这么简单了。西洋国家的各种书籍和物件倭国有很多。

    咱们大清的商船过去,第一件事就是要向他们汇报各州府的最新情况,他们时刻都在关注咱们的信息。”

    “狼子野心!”老十二愤然,“胆子不小,不来朝贡也就罢了,还敢觊觎我大清!轰他孙子的。”

    西洋国家太远,海上咱们不占优势,小小一个倭国,也想和太阳比肩?

    “轰了。”老九笑道,“他们鬼鬼祟祟的,派小船不远不近的坠在咱们的船队后头,我们就当海盗的前哨给轰了。之后又有更多的船,想来报仇还是怎么滴,都被大清远洋舰队给轰回去了。八哥想想,觉得不对劲,我们就索性上岸瞧一瞧。”

    在外头受点委屈也就受了,都到家门口了,还怕你个小小倭国挑衅?

    “你们这就上岸了?带的人手可够?若是倭人气急败坏,对你们动手,可不危险?”虽然事儿都过了,老八、老九也好好的坐在面前,老十二还是忍不住担心。

    “不怕的。”老八语气和缓,气势却足足的,“咱们的船一字排开,架好了炮。倭国现在也不敢明着和大清作对。”

    气氛又开始活跃起来,皇子们急需寻回对大清的自信。

    “哼,老八、老九要是少了一根毫毛,咱们直接大军过去,给他们君王都抓回来。”

    “二哥说得对,区区一个附属小国不来朝贡,皇阿玛不计较,是大清不屑他们穷苦苍莽之地的三瓜两枣,咱们回送的礼物比他们的昆布珍珠什么值钱多了……”

    老九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截了老十二的话头,“他们不落后,他们的都城和另外几个城池,人比咱京城还多!”

    【确实如此,倭国一直实行的都是长子继承制。余下的儿子靠种地吃不饱饭,就去城里谋生,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城市化和商业手工业的发展。而且他们的识字率非常高,变法之后飞速发展,迅速领先大清几十年。】

    这话里有些词皇子们不大理解,但“迅速领先大清几十年”这几个字,直白的不用脑子也能瞬间明白意思。

    皇子们脸上好不容易强撑起来的自信,像是被戳破的泡泡,啪嗒一下散了。他们脸上青白黑红变换,神情复杂,却不敢往发出声音的“罪魁祸首”那边瞄一眼,怕自己的表情太狰狞,吓到了孩子。

    老天爷啊!大清比不上西洋国家已经够让人郁闷的了,未来居然还要比不过小小的倭国么!

    四爷垂眸深思,手上青筋暴起,火气噌噌往上冒。

    第一次的心声中“漂亮国”是抢了清凤纹砚的国家,现在还不知道是英吉利、荷兰还是其他哪个。再就是“瀛洲恶虎蛰伏”,倭国从前也有被称为东瀛的时候,但他和皇阿玛都不觉得“瀛洲”就是倭国。

    那么一块狭长的地方,台风和地动不断,历来都是中原统一国家的附属,怎么能称得上是“虎”呢?一只“令人生厌的鬣狗”还差不多!

    没想到,还真是它!

    时刻关注大清的消息,可不就是蛰伏在一边垂涎?恶虎食人,倭国定是撕咬了大清的血肉去!

    “那一千万两银子,朕只拿五百万两,剩余的五百万两,去拿下倭国吧。”四爷淡淡的扔下一个惊雷。

    不是,真打啊?

    老十二挠了挠头,视线里满是不解,老八、老九也没吃亏,那地方打下来干嘛?五百万两银子呢,咱们当务之急不是赶超西洋国家么?

    但老四用了“朕”,就代表着他已经拿定了主意。老四认定了的事,轻易可不会更改。

    “皇上认为,倭国值得么?”老十三试探的问道,“倭国和咱们隔着海,来去一趟得两三个月。打下来不难,难的是怎么守住。”

    就算倭国比大清领先,也是之后的事。老八、老九还会一趟趟的出去,他有信心,大清未来一定不会比小小一个倭国差。

    某种层度上,老十三认为,有些预言被人知道了就不叫预言了,因为人们会拼尽全力去改变它。弘昼的心声,在他眼里,准确来讲,应该叫“警示”。

    他们重视“警示”,警示的内容就不会发生。

    “守不住,就抓了人去黑龙江垦地。”四爷冷哼一声,“鬣狗觊觎雄狮,岂有不打死之理。若是未来大清和西洋国家免不了一战,倭国必定会趁火抢劫。”

    老二允礽和他的想法一样,认为现在不是个打倭国的好时机。五百万两可以做好多事了,打一个胜了也得不到多少好处的倭国不值当。

    “咱们以什么缘由出兵呢?他们冒犯了老八、老九,老八、老九也轰回去了。”他迟疑道,“李朝鲜,琉球会不会认为大清要对邻国用兵了?”

    四爷掀起眼皮,他现在看起来格外暴躁,“倭国今儿敢冒犯老八、老九,明儿就敢打到京里来!理由?见了龙旗不纳头就拜算不算理由?李朝鲜,琉球若是敢站在倭国那边,一起打了就是。”

    【哇哦,老四这个武渣尽然也有这样霸气的时候!要什么理由,就是打!难不成只有被恶狗咬了才能打狗?见了鬣狗,先下手不遭殃!】

    老十三不再说话了,打就打吧,反正倭国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大清水师建得晚,且都在南边,才一直没理会倭寇的侵扰罢了。

    四爷心头一心梗,武渣?

    今晚上反正是睡不着了,老二默默端起凉透了的清茶润润喉。

    苏培盛终于缓了过来,忙将手里的茶壶搁炉子上热。他这会奇迹般的不紧张了,天塌下来有皇子们顶着。

    老八第一次听到弘昼的心声吐槽老四,心里莫名的高兴。有种“即使皇阿玛选了你,你其实也没那么卓然”的感觉。

    他沉吟片刻道:“打下来也好。日后咱们必然不止一个大清远洋舰队,第二个、第三个不出海的时候,就在倭国和大清之间来回训练。之前咱们演习都走得不远,军士们在海上呆的时候长了,还是会有各种不习惯。 ”

    他话音刚落,老九立刻道,“五百万两银子也不会亏,倭国的船只不少,咱们收回来拆了造大船用。倭国能养活那么多人,银子也少不了。”

    说着说着,他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人还真不少,五百万两怕是不够。远洋舰队才两万人,打不过。”

    打仗耗费的银子可不是一星半点,他们在这说得起劲,若是输了,可就坏了大计了!

    之前不知道,还可以大放厥词。真到倭国走了一趟,他才惊觉,倭国还真不弱,也有底气许多年不来朝贡。

    老十三轻笑出声,“既然要打,那自然是举国之力,速战速决。福建水师三万人能参战,驻守京师的八旗兵能抽调五万,再在直隶、山东、奉天、吉林,抽调绿营兵马十五万人。这二十万兵马人取道李朝鲜,前往倭国。”

    四爷都要被老十三的大手笔惊呆了,“区区一个倭国……”

    这么一打,他会不会比现在还穷?四爷一时犹豫了,反正那倭国也跑不了,不如,不如等两年咱们攒点银子了再打?

    老十三截断他的话,“路途遥远,越快越省银子。”

    他在心里算了笔账,五百万两肯定是不够的,一千万两差不多。但是打赢了,总能捞回来五百万两的好处,最多也就是花五百万两。若是倭国再富点,说不定还能不赔。银子永远都缺,眼下意外来了一千万两,就是拿下倭国的大好机会。

    听老九所言,倭国如今已然不弱,再任其发展下去,只会更难打。

    四爷闭嘴了,有老十三在,打仗没他什么事。

    弘昼双眼放光,不愧是他最喜欢的老十三!这说打就打的魄力,这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能耐,甩四大爷两条街!

    他瞄一眼钟表,已经是半夜两点了,这帮皇子面上一点困意都没有。一群脑袋凑在舆图前,越发激动地讨论起何时出兵,那些兵士参战,辎重由谁负责,怎么出其不意……

    他左右看看,招招手,苏培盛轻手轻脚的躬身过来。

    “叫膳房进几碗热汤面,几碗糖蒸来,加一把小青菜,淋红烧豆干的浇头。”

    说完,他伸伸懒腰,问弘历,“我去睡了,四哥你呢。”

    弘历笑笑,“我跟弟弟一起。”

    有阿玛和皇叔们在前头顶着,还用不着他和弟弟为大清的未来操心呢。

    第58章 第 58 章

    大清远洋舰队回来, 朝堂民间都沸腾了。

    满朝文武只觉得,这天上午像是在戏园子里看戏!

    先是出海四年的顺郡王和昌郡王回来了。原本先皇只封了郡王,没给名号, 皇上取的“顺”和“昌”两个字。

    说实在话,他们都认为这是皇上对八阿哥和九阿哥的敲打。

    实在是两个阿哥现在的形象,颇有些让人一言难尽, 看起来就不像是乖巧听话的人。

    哪个大好人能给自己头发剪成一副狗啃的样子哦!

    这其实是有点冤枉老八、老九了, 这事儿说起来就是一把辛酸泪。

    哪里的海水都有一股子腥味, 老八、老九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实在是习惯不了脑袋上顶着这股味。因而, 只有下雨的时候, 或者下船补给的时候能好好洗一次头。

    只是,这雨也有半个月一个月下不到船上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有一回太长时间没能好好洗头,还是船上不讲究的将士们太多,总之, 老八、老九头上长虱子了!

    不能忍!老八纠结得恨不能将头皮都给剃了。

    篦、抓、洗, 各种办法都用尽了,总算是给这些小东西都弄死了。

    然而,一条船上生活的人,若是有一人头顶还有漏网之虱,很快其他人头上就会都染上。

    再一次整晚的狂风大浪之后,老九拧着辫子上的水, 突然就想通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呢, 何必让自己过得不痛快!

    他快步走回房间, 拿起剪刀, 干脆利落的剪了辫子,然后剃了个光头。

    恼人的虱子终于死干净了。

    老九毫不犹豫的选择和八哥同生共死, 同剪光头。

    自那以后,老八、老九的头发,就没超过毛茬子的长度。

    跟他们一样做法的军士不在少数,面对太多次的生死之后,怎么舒服怎么来成了大多数人的选择。

    还是在和商船一起去倭国的时候,一位小将委婉的提醒他们,“福晋们见了两位爷,怕是心情会不大好。”

    披个袈裟就是和尚的形象见妻儿,感觉不大合适的样子。

    老八、老九这才恍然,自己该留头发了。

    想要留长,自然是不能再修剪了,但头发长起来也没那么快。两人就顶着一头,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短毛回来了。

    才刚上岸,就得知康熙帝大行,他们正在孝期。那更不能动头发了,谁也不想跟老三一样,剃个头把自己爵位剃没了好几年。

    满朝文武狭隘的认为,顺郡王和昌郡王的发型,彰示着主人的精神状态——刺头儿。

    而且,他们还有证据!

    瞅瞅昌郡王,皇上赐座,他就真坐了。靠着椅背,姿态闲适,滔滔不绝的讲述“□□阿哥海上历险记”,着重强调自己多勇敢,多睿智……

    百官面上带着笑,心里鄙夷,你个棒槌把自己说得英名盖世才气无双,是想咋地?让皇上觉着你功劳大,给封个亲王当当,还是觉得皇上才德不够御极,皇位该由你来坐?

    说来说去,除了海上危险,就是对西洋国家的夸大之辞,这最终目的不都是为了夸自己?

    这套路谁不懂啊?地方官上任,谁不是先哭嚎这地儿民生吏治有多差,然后,过个一年半载,再给皇上写信,表示在自己殚精竭虑的治理下,情况好转,巴拉巴拉……

    哦,对了,皇上前几日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念了一封“积习大为改观”的回折,他就堂而皇之的回“不是你在骗皇上,就是你被骗了。”

    然后,他开始了半个时辰的叨叨,第十八次讲述鄂尔泰、李卫、田文镜是如何为官,如何做事的。

    最后,有没用早饭的官员肚子太饿,瞅着皇上嗓子干,先喝口茶润润喉的时机出列,诚惶诚恐的感谢,“都是臣等的不是,让皇上操碎了心。”

    百官纷纷请罪,自责才能品行不够,让皇上费心了。皇上这才意犹未尽的表示“朕就是这样的汉子”“最憎虚诈二字”之后才散朝。

    许是八阿哥九阿哥才历尽辛苦回来,皇上似乎格外有耐心,竟然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直听着九阿哥的夸夸,没有打断的迹象。有百无聊赖的官员已经微微阖眼,开始闭目养神了。

    直到九阿哥特意拔高声音道:“大清远洋舰队带回了两千万两银子。”

    文武百官瞬间齐齐抬头,困意一扫而光,目光灼灼的看向九阿哥。

    两千万两银子!

    海贸这么赚钱的么?九阿哥不愧是“钱袋子”!真英武盖世才气无双也!

    快要有一年的国库收入了!太好了,这个月的俸禄能按时发放了!

    造船出海的钱是康熙帝一人出的,这银子算起来和国库没关系的事实,被他们选择性遗忘了。再说了,八阿哥九阿哥是以出使的名义远航的,挣的银子怎么就不能归国库了?

    还不等他们表达对九阿哥的称赞,请皇上继续支持海贸,让八阿哥九阿哥再赚几个两千万两回来,高台上的皇帝开口了。

    “顺郡王昌郡王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倭国挑衅,虽说他们自己也打回去了,但朕身为皇帝,身为哥哥,不能看着臣子和弟弟受委屈。”

    满朝文武齐齐点头,对,财神爷不能受委屈,所以皇上您是要加封亲王爵来弥补他们,好让他们感恩戴德,继续搂钱回来?

    和倭国打一仗来出气,这个选择直接被略过了。费银子,吃力没好处,傻子才这么干。

    然后,他们就听到皇帝斩钉截铁道,“藐视我大清者,虽远必诛!朕已经和众兄弟商量好了,即刻起,调福建水师和八旗绿营二十万兵马攻打倭国。”

    对上朝臣惊愕的目光,皇帝微微一笑,“银子的事诸位爱卿不必操心,拿下倭国,两千万两银子够了。”

    朝臣僵硬的扭动脖子,这才发现,排行靠前的皇子们,大阿哥除外,眼睛下都是一片乌青,全都挂着两个大大的皇帝同款黑眼圈。

    但他们脸上不见半分萎靡,此刻正战意浓浓的盯着满朝文武,大有谁不同意,就要群起而攻之的意思。

    感情你们兄弟是昨晚一夜没睡,就商量拿这两千万两银子打倭国了?

    天老爷呐!康熙帝呀!皇子们的关系尽然好到这种程度了么!

    难不成他们都理会错了?顺和昌不是敲打,是“顺兄弟者昌,逆兄弟者亡”的意思?

    打仗是武官立功晋爵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反对。

    文官那头,户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皇帝一日都离不开的人——张廷玉,已经出列附议了。

    张廷玉早就发现了,皇子们一致同意的事情,基本上是不会有大变动的。既然劝说不了,那就加入,至少可以在过程上减少皇子们莽撞行事的损失。

    他从头到尾都不认为,这两千万两银子属于国库。

    造船训练人手准备一应财物,国库没有出一个铜板。跟着出海的两万将士的军饷,也跟国库没关系。相当于,朝廷借了人给皇家当护卫,皇家包吃住给工钱,出了意外也是皇家付抚恤金。跟镖局出人护送走镖,商队赚了多少钱,都跟镖局没关系是一个道理。

    张廷玉觉着这样公私分明挺好。

    内务府供养皇族,国库不占一分便宜。同样的,皇帝想要造园子,修陵墓,也别想找国库要银子。

    既然这银子跟国库没关系,怎么花,他就置喙不了。

    况且,皇上也说了,银子的事不用他们操心。倭国隔着海,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就算战事顺利,怎么着也得五六个月吧?也就是说,这五六个月里,福建水师和二十万的八旗绿营军士的军饷都不用国库出了。

    国库省了一大笔银子!他没理由不同意。

    张廷玉是汉人文官之首,且他在朝上轻易不开口,说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文官们觉着,这事儿怕是另有深意,他们不懂但跟着张尚书行事总不会错,也陆续出列附议。

    没人反对,老三允祉还颇有些可惜。早知道今儿就不上朝了,年纪大了禁不住熬夜。

    大人的事,孩子们不操心。

    弘历、弘昼几个现在的关注点,都在天津港的船上。

    “八皇叔、九皇叔应该会给咱们带了礼物吧?”弘历凑到弘昼旁边,小声的畅想,“最好是我没见过的。之前你说那个显微镜倍数不够,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更好的了。”

    金银珠玉他不缺,康熙帝收藏的各种西洋玩意儿都给了他和弘昼,弘历摆弄得多了,也对各种仪器感兴趣起来。

    弘昼知道他只是随口问问,也随意回了个嗯字。

    答非所问,但他们兄弟俩相处时常会这样。弘历本也不是真要个答案,更不会计较弟弟的心不在焉。弟弟在身边,他就觉得很舒适。

    弘昼心里有些懊恼,他看杂文野史,感兴趣的是历史人物的经历和八卦,科技的进程还真没怎么在意。

    不过,第一次工业革命始于18世纪60年代,从棉纺织业开始,标志是蒸汽机投入使用,这种常考题他还是知道的。

    蒸汽机之后,采煤冶铁的技术革新飞速发展。铁皮船出现,对木制海船是降维压制。

    老八、老九这次在科技方面的收获应该不大。

    “九皇叔不是说带回来许多书籍?”弘昼眼珠一转,“那些书籍多半会送到三皇伯那里,咱们求他多复刻一份,当做藏书。”

    这是弘历感兴趣的领域,他立刻就应了,“译本也来一套,咱们对照着看,学西洋人的语言快。”

    弘昼:……

    又要遭到语言天赋者的打击了。

    据说乾小四精通汉语、满语、蒙语、藏语、维吾尔语。

    汉语和满语是从小就会的,和硕纯禧长公主回来后,弘历突然对蒙语有了兴趣。不过满语和蒙语都属于同一个语系,学起来有相通之处。弘昼被拉着一起学的时候,因为两人的进度差距拉得太大,狠狠卷了一年才追上。

    藏语现在弘历还没有涉猎,据说他极其信仰藏传佛教,命人翻译《大藏经》时,每得一卷,都要经他裁定。他的陵墓——裕陵地宫里,用了近三万个藏文和六百多梵文镌刻咒语。

    至于他学维吾尔语的原因,网友们确定以及肯定,是为了和那位来自维吾尔的宠妃——和卓·伊帕尔罕,传说中的香妃,进行心灵之间的交流。

    弘昼想到这里,心里翻个白眼,你爱的人还真多!

    行吧,好歹英语他有基础,能学得快点。

    老九的礼物来得很快,拇指大小的珍珠、色彩绚烂的珊瑚树、晶莹剔透的水晶,秉承了老九的一贯风格。

    弘历、弘昼美滋滋的收了。

    兄弟俩还借着送八皇叔、九皇叔出征的缘由,到天津港乘坐了一会海船。

    高大的木船经过风雨的侵蚀,看起来锈迹斑斑,灰黑色的木块处处都能寻到沧桑的痕迹。但它静静地立在海上,威风凛凛坚韧强悍,等待着下一次的乘风破浪,再获荣耀辉煌。

    四爷和老十三再一次站在码头的最前方,目送兄弟们离去。

    这一次,他们心里少了对这支舰队未来不确定的彷徨,毫不怀疑经历了海浪狂风洗礼的老八、老九会在不久的将来凯旋归来。

    四爷的视线投在船只慢慢成为小点,直至消失不见的方向。老十三紧紧握着他的手,兄弟俩心里浮现的是同一句话:磨了这那么多年的剑,也该试试锋利程度了。

    老十三很快就同意了四爷攻打倭国的决定,也是因为,他练了这么多年的兵,也到了真枪实弹打几场的时候了。

    平定青海,更多的是联合蒙古各部,共同对敌。是骑兵对骑兵,一刀一剑的拼杀。

    对外敌,根据老八、老九带回来的消息,更多的是火铳和大炮的对轰。英吉利和荷兰就是靠火器占据了一块又一块的大陆。

    这些火器放置的时间长了就不中用了,正好,这几年也攒得差不多了。

    两人心里都清楚,造火器要花费更多的银子和矿产。这两样,现在的大清还都远远不够。

    倭国有银矿、铜矿。若是老九说的那块陆地上,能寻到好开采的铁矿就好了,能直接在那边造船下海。倭国是一个点,那块陆地是一个点,还有琉球和台湾。这些点连接在一起,未来就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

    队伍的后方,允祎几人正在小声嘀咕。

    “八哥和九哥看起好威风!尤其是九哥转身,振臂一呼‘出发’的时候,一搜一搜的大船开动,太震撼了。”

    允禧搓搓手,神情充满了向往,“日后我也要跟八哥、九哥一样,扬帆远航,为大清打下一片大海!”

    他身边的几人都当没听见。允禧的梦想实在是太多了!种出跟高产的水稻,跟老大允禔一样勇武,成为大清第一巴图鲁,和十三哥一样文武双全,统帅天下兵马,做弘历的诗画搭子,游历天下……

    允祎当头给他一盆冰水,“刚才上船,在甲板上往下看,你还说头晕呢。这要是风浪起来,船晃得打摆子,不晕的人都站不住,你估计就得躺下了。”

    “这不就跟坐马车一样,颠着颠着就习惯了嘛!”允禧梗着脖子反驳,“八哥、九哥日后年纪大了,不得有人接替啊。咱们当皇子的,就得冲在前头,没有什么是干不了的!”

    七哥腿瘸了都能掌管京城和皇城的安危,他武艺骑射样样好,领个船队不在话下!

    允祕不想让哥哥们再争执,左右看看,转移话题,“好多百姓也来助威呢,那边还有传教士。”

    弘昼顺着允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传教士们有的在划十字,有的神色如常的和身边的人交谈。

    大清攻打倭国这件事,应该很快就会传到西方。

    这样也好,西洋国家现在还奈何不得大清,大清在他们眼里越强大,越安全。

    相互忌惮,当一个市场广阔的商贸往来对象,对眼下的大清是最合适的。

    雍正二年,对大清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于弘历、弘昼也是。

    离大军出发不过一旬,五月底,京中接连下了几天暴雨。

    到了六月一日这天凌晨,雨势才将将止住了。天还阴着,看不到星星的宫巷里漆黑一片。

    小圆子和小丸子在前头提着宫灯,弘历、弘昼捏着衣摆,小心的落脚,尽量往雨水浅的地方走。宫里有排水系统,但遇到雨势又大又急的时候,也不大管用。

    他们脚上的鹿皮鞋能些微防着点水,到上书房的时候,再换干净的鞋子。

    原本是很平常的一个早上,宫巷的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又急切的脚步声。

    弘历、弘昼惊愕的抬头,来的是一队黄马褂。

    淳郡王允祐亲自带队,他头上的顶帽有点歪了,衣摆被雨水湿了大片,面色不大好看,眼下乌青一片,嘴唇干得起皮,像是忙碌了一整晚没睡。

    弘昼正要开口,就见允祐深深的看了他和弘历一眼,声音沙哑,“别怕,什么也别问,跟七皇叔去乾清宫。”

    黄马褂迅速围在他和弘历身边,小丸子和小圆子错愕的睁大了眼,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黄马褂捂着嘴带走了。

    弘历惊道:“七皇叔!”

    “走吧,七皇叔不能跟你们多说。”允祐转身,大步往前走去,脚下的雨水四溅。

    走了两步,没听到脚步声,他停了下来,背对着弘历、弘昼道:“放心吧,七皇叔交代过了,不会对他俩用刑。”

    弘历、弘昼对视一眼,面色沉沉的跟上。

    路上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兄弟俩都没有再开口。

    弘昼抿着唇,视线没有焦点的看着脚下的雨水,脑子里拼命思考,四大爷这是发什么疯了?

    老七允祐现在是除老十三允祥外,四大爷最信任的人。

    四大爷即位的时候,他原本应该被封为亲王。但他提前找到四大爷,表明亲王不合适做步军统领和领侍卫内大臣,他还是原来的郡王就好。

    其实郡王也不合适当步军统领。位高权重,是皇帝心腹不假,但也有个不大好听的名字:给皇上看大门的。

    有亲王爵位的人,做这个掉份儿。

    但谁叫老七情况特殊呢。他当初主动找康熙帝要给皇阿玛看大门,康熙帝见这个儿子终于肯走出郡王府不自闭了,当然是满脸欣慰的回,“好好好,皇阿玛同意了。”

    紧接着,他又觉得步军统领还不够亲近,既然儿子想要保护皇阿玛,那就兼个领侍卫内大臣吧。正好原本的领侍卫内大臣也没到六人,加一个也不超编制。

    其实,康熙帝哪里用得着允祐贴身护卫呢,但允祐每日处理完步军统领的公务就进宫巡逻。

    这么着,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四大爷,见面的时候就多了。四大爷就发现,这位七弟,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他简直是另外一个老十三——重情重义,对认定的人忠心耿耿。

    康熙帝大行之后,四大爷登基,允祐对工作的热情依然不改。原本他是一心一意护卫康熙帝,现在是一心一意护卫四大爷。

    自从四大爷发觉,允祐忠心耿耿的对象换成了自己,就将他当成老十三之后,第二个可以托付后背的人。

    弘昼心里吐槽过四大爷这种行为,跟小朋友抱团似的。你们不是最喜欢说我冷情冷心么?瞧我身边有两个生死与共的兄弟!两个呢!

    思绪收回,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老七这个心腹来抓他和弘历?

    呃,差点忘了,他和弘历现在是亲王又是皇帝亲子,除了七皇叔,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能来“请”他们去乾清宫。

    允祐把他俩关在乾清宫东殿从前住的屋子里,留了句“不能外出,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探望,要什么跟门口的侍卫说”,就转身走了。

    四爷一直没有回来。

    “弟弟,你觉得会是什么事?”弘历脱掉脚上湿透了的靴子,拍门要了两双鞋,丢给弘昼一双,自己动手换上。

    在熟悉的屋子里,只是不能外出,他此时也没有太担心。只是觉得,可能是小丸子和小圆子被牵连进了什么大事,七皇叔怕他们护着,才给他们主仆分开一段时间。

    七皇叔说了“不会用刑”,那就是要审问。小丸子和小圆子几乎整天都在他们身边,他不觉得他们会犯了什么大事。

    弘昼不这么认为,小圆子和小丸子犯了事,也不至于把他俩关在乾清宫。

    第59章 第 59 章

    若是他俩犯了错, 四大爷应该是拎到跟前臭骂一通。犯了天大的错,如跟历史上的弘时一样,站在他政敌那方, 或是要夺嫡才可能被关起来圈禁。

    但是,四大爷现在没有政敌了啊,嫡子更是没有。

    等等, 嫡子没有, 但比嫡子还得他心意的儿子有!

    弘昼心中一沉, 肯定道:“福惠或者福沛出事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四大爷关他和弘历的理由。弘昼很确定, 自己和弘历没有做什么触动四大爷敏感神经的事。

    他仔仔细细回忆这些日子, 自己和弘历的点点滴滴。守孝规规矩矩,没剪头发没笑过;见到弘时面色和蔼,只打招呼不来往;基本没提到四大爷,更没说他坏话。

    除了福惠、福沛出事, 殃及池鱼, 他找不到任何被关起来的理由。

    “那关咱们干什么?”弘历不可置信道,“咱俩在阿哥所好好的读书,习武,都不怎么见到他俩。”

    那两孩子都体弱,皇阿玛和年贵妃都看得紧,轻易不让他们出院子。

    弘昼烦躁的抓抓脑袋, 谁知道四大爷怎么想的呢, “莫非是照顾福惠、福沛的宫人不上心, 才叫他们俩, 或是其中一个病了?病得很重,皇阿玛一气之下要把人打死。因为这些人和小圆子和小丸子有来往, 皇阿玛认为是咱俩指使的?啊啊啊……编得一点都不合理!小圆子和小丸子老早就在咱们身边了,怎么会和福惠、福沛身边的人有关联。”

    四大爷这个人,在涉及到他放在心里的人时,是很难用逻辑和常理,去判断他会做什么事的!

    比如说,他认为老三在老十三的丧礼上不够悲伤,就给老三除爵了!这要是有人天生一副笑脸,不得拉出去砍了啊?

    他认为你好的时候,千好万好;哪天睡一觉起来,认为你又不好了,那就是罄竹难书!

    例如:年羹尧和隆科多飘着的时候,弹劾的折子一直就雪花般飞过来,一大框一大框的。四大爷就放在一边,我不看我不看,还不停给这两人加恩,各种肉麻的话见者捂眼。等到某一天,他觉得这两人确实是辜负了自己,一本本折子捞起来,罪名能有一箩筐。

    现在的情况是:福惠、福沛是他放在心里的人,他俩要是出事了,他绝对是看谁谁都不顺眼,一棵歪脖子树在面前都要砍了的状态。

    自己和弘历在他心里,应当也有一点分量。但若是牵扯到了福惠、福沛的安危,那他和弘历之前在他心里的好,立刻就会烟消云散,圈禁除籍绝不会手软!

    四大爷就是这样的汉子!

    弘昼一直清醒的知道,四大爷看弘历的眼神还有几分慈爱。但对自己这个“天资不如弘历”的,父爱有,但不多。

    而对弘历的喜爱,跟他对福惠、福沛的宠溺相比,不值一提。

    他觉得弘历自己心里也隐隐约约清楚,所以,他们俩私下里极少提到四大爷。

    对他们来说,康熙帝反而是承担了父亲责任的人。

    弘昼从前看野史的时候想不通,为何乾小四对康熙帝极为推崇,相比之下对四大爷的感情反而淡了不少,他明明只在康熙帝身边呆了大半年。

    现在他明白了。四大爷是个偏心眼子,偏的不是弘历。是在年贵妃的孩子都死了后,他才选了弘历。宝亲王也是在福惠死后,四大爷身体不大行了才给弘历的封号。

    “算了算了,天要下雨,皇帝要圈禁儿子,都是管不了的事情,咱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好好待着吧。”弘昼脸上突然露出个笑来,“咱俩不用去上书房读书,小皇叔们肯定羡慕死了!”

    除却生死无大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四大爷总归不会要他和弘历的命就是了。多想无益,就算是被圈禁了,他也要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弘历听了弟弟一番胡言乱语,反而是冷静下来了,“眼下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别瞎猜了。”

    他看了看弟弟,又补充了一句,“小皇叔们才不会羡慕,他们只会担心。”

    说完这话,他开始磨墨,铺开一张纸,练字。

    弘历能通过练字静心,弘昼不行,他继续发呆,七想八想。

    想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定下了接下来七天的菜单。

    他兴冲冲的跑到桌子的另一边,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写下来。

    然后“啪啪啪”敲门,郑重的交给门外的护卫,“把这个交给苏公公。”

    侍卫一头雾水的去了,这张菜单很快到了阴沉着脸的四爷手里。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默了默,递给苏培盛,“拿去给膳房,宝亲王和安亲王的吃食日用你亲自去送。”

    字迹不见半点凌乱,用的隶书,横竖转折间格外圆润,是弘昼特有的笔触。还有心情安排菜单,七天的饭菜点心都不带重样的,可见俩孩子没有心慌。

    他面色稍霁,弘昼弘历确实与此事无关。

    苏培盛一日三餐两点亲自送饭菜到乾清宫,但,无论弘昼弘历问什么,他都是苦笑着不答。

    弘昼懂了,福惠或福沛的状况没有好转,事情跟他和弘历无关。

    但,他似乎高兴得太早了,两天后,他们还被关在乾清宫。不能出去,也没有一个人来探望。

    弘历烦躁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外头到底是怎么了!就算二十皇叔他们说话皇阿玛不听,十三皇叔总不会见咱俩被关着袖手不管吧?”

    老十三确实是劝了。

    翊坤宫院子里,允祥拿着供词,正色道,“承乾宫、延禧宫的人确实是不知情。若不然,熹妃也不会毫不在意的让人将那三个木雕洗干净了,还请裕妃来看。两人都没避着人,还问宫人是谁在学雕刻。”

    老七以“皇上丢了东西”去拿人的时候,这两位嫂嫂还惊讶不已,拿着那木雕左看右看,嘀咕,“也不是什么好木头,雕的又不是佛像,怎么还成珍宝了?”

    她们也不想想,就算是皇上心爱的紫檀木佛像被人偷了,确定在承乾殿的院子里,也该是苏培盛去拿回来,不会是老七进去拿人啊!

    熹妃听老七说这是巫蛊,还直喊冤呢,“那木头人上一没生辰八字,二没有针扎,怎么就是巫蛊了!”

    裕妃则是大惊失色,“不会是还有一个还埋在葡萄藤下,没被雨水冲出来吧!弘历、弘昼、姐姐和我,该是四个木头人!”

    给老七都整无语了,这一大两小,其中一个格外小的三个人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替代的是翊坤宫的三位主子!

    这时候熹妃才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郑重的朝老七行礼,沉色道,“请七叔彻查,还承乾宫一个清白。延禧宫跟此事无关,耿妹妹是被我请来看稀奇的。”

    这时候哪还有无关的人呢。老七锁了两宫的下人,一个个分开审问。熹妃和裕妃也被关在各自寝殿里,不让和任何人接触。

    主子在下人眼里没有秘密,尤其是宫妃,一天十二个时辰身边都有人守着。熹妃和裕妃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盘问宫人就够了。

    承乾宫和延禧宫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侍卫们一脸震惊的搜出来两柄锄头、两把镰刀、两个小铲子、两把大剪刀。

    就是没有雕刻用的小刀。

    再看看两宫院子里的葡萄架、各种果树和一个小苗圃,面上皆是恍恍惚惚。

    有宫人战战兢兢的交代,熹妃和裕妃原本是想和在青棠院一样,继续种菜的,但承乾宫和延禧宫的景致,和菜园子太不搭调,就改成种果树了。

    侍卫腹诽:果园子就搭调了?

    他们知道宫妃有爱吟诗作画,爱种花,爱弹琴跳舞,爱做女工的,蒙古那边来的还喜欢骑马,这爱种地的还是头一次听说!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觉着,承乾宫和延禧宫绝对是被人陷害了,这样淳朴的妃子绝对做不出来巫蛊的事。

    老七能任这么久的步军统领和领侍卫内大臣,不仅仅只是因为对皇帝忠心,他洞察人心的能力毋庸置疑。

    作为一个身有残疾,跟一众天赋卓越的兄弟们一起长大,当个默默无闻小透明的同时,又能将郡王的爵位早早安在头上的皇子,老七察言观色的本事没有哪个兄弟能比得上。

    只要他想,他能根据一个人说话的语气用词,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轻易的知道这个人是否紧张了,有没有说谎。

    熹妃和裕妃淳朴得都不需要他运用这个能力,他一眼就知道,这两人真的是毫不知情。且心思极为纯净,她们是见了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埋在自己院子里的木偶,都没联想到巫蛊的人!

    这两宫的人也好审,跟着脑子里只有种地和吃喝的主子,一不用和其他宫的宫人结交探听消息,二不用相互争斗捧高踩低,日子都过得安逸,脑子也钝了。

    有两人看出了不妥,但巫蛊这种事,不管是不是真的,一挑明就是大罪,谁也不敢冒这个风险。想着等两位嫔妃看过之后,扔到一边,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谁知道越怕来事越有事,竟然有这么严重的后续呢!

    老七看出了承乾宫和延禧宫的无辜,立刻又带人围了钟粹宫、储秀宫和阿哥所。

    翊坤宫不可能自己咒自己,承乾宫和延禧宫一损俱损,得利的是谁一目了然。

    这计策用得太拙劣。但有前头老大允禔当面跟康熙帝表示,要杀允礽不用皇父亲自动手,儿子来替您排忧解难的例子在,老七允祐觉着,这起码还拐了个弯儿。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弘时雕木头很久了,他身边的小太监喜旺没等用刑就招了。

    那三个木头人,是喜旺冒充内务府的人,以给葡萄藤培土的理由,偷偷埋进承乾殿的。事情办得很容易,趁着熹妃去延禧宫唠嗑用饭的时候去,承乾殿的主子不在,也没人盯着他干活,很快就埋进去了。

    但他第一次做这种掉脑袋的事,胆战心惊的只想快点干完,没来得及给那木头人埋深了,这才会叫大雨给冲出来了。

    原本延禧宫也要埋三个的,但裕妃突发奇想,要自己动手,他没寻到机会。

    喜旺一个劲的叩头,涕泪横流,“三阿哥拿奴才的家人威胁奴才,奴才不敢不做啊!”

    他也不敢告诉别人。那木头人上什么都没有,三阿哥完全可以说是他偷去了污蔑主子。

    弘时在老七再三逼问下,也承认了那木头人是他雕的,也是他让喜旺去埋的。但他坚决不承认是对翊坤宫的诅咒。

    他雕一大两小,只是想借翊坤宫三人的病气,吸弘昼、弘历和熹妃、裕妃的阳气。近几年来,这四人连个换季咳嗽都没有,个个都极其康健。

    “皇阿玛不是一直忧心福惠、福沛和年额娘的身体么?”他轻蔑的看一眼老七,振振有词道,“他也想过,若是承乾宫和延禧宫的康健,能匀一点给翊坤宫就好了吧?我这是为皇阿玛分忧,何罪之有?”

    允祐一直盯着他的脸,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好吧,大哥后继有人。

    这事儿若是其他时候爆出来了,也许四爷还不会如此震怒。但,偏偏弘时运气就是这么背。福沛病重,年贵妃预感这个儿子也要离她而去,伤心得卧床不起。

    被人投入了念想,埋在地里能有好么?那三个木头人身上是没有生辰八字,面容模糊,但雕刻它们的主人认为是翊坤宫的三人,那就是。

    弘时被关起来了,他的妻儿和齐妃被勒令往后都不许出钟粹宫的大门。

    但皇帝也没说将承乾宫和延禧宫的人放了,熹妃和裕妃还提心吊胆的被关在寝宫呢。

    还有弘历、弘昼,真是飞来横祸和冤屈,弘时真正咒诅的是他俩。

    老十三知道了事情的始末,这才来翊坤宫为他俩求情。

    但四爷不这么想,他像一条喷火龙一样,凡是跟此事有关联的人都要被迁怒,“院子里被人埋了糟污东西都不知道,承乾宫和延禧宫就没错么?熹妃和裕妃如何管治的下人?无才无德,不配当一宫之主。她俩那么喜欢在一起唠嗑,不如就还跟从前一样住一个院子好了!”

    老十三本想说看在弘历、弘昼的份上,但他抬眼看见四爷面上的憔悴和眼里的红血丝,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他当过孩子,自己也有孩子。知道在父亲心里,孩子和孩子是不一样的。

    弘历、弘昼被放出来时,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苏培盛垂着脑袋小声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以及现在的结果。

    “三阿哥一人被关在咸安宫,钟粹宫主子们的份例不变。万岁爷说承乾宫不吉利,熹妃娘娘和裕妃娘娘一起住延禧宫。”他小心的觑一眼弘历、弘昼,顿了顿,继续道,“两位小主子先去翊坤宫和福沛阿哥道个别,劝劝万岁爷吧。万岁爷伤心过度,这两天水米未进,将国事都推给了怡亲王。”

    弘历面无表情的瞅他一眼,淡淡点头。父亲生病,当儿子的理应侍奉。

    “额娘她们还好吧?”弘昼看向苏培盛,没什么表情的问道,“我能叫小圆子去给她们报个平安么?”

    大夏天的,苏培盛只觉得两位小亲王身边冷气直冒,他脊背上凉飕飕的,冷汗贴上了里衣,扯了扯嘴角,连连道:“当然可以了!万岁爷还说两位阿哥受委屈了呢。”

    弘昼余光扫到苏培盛脸上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表情,知道后面这句是苏培盛自己加的,也不为难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先皇大行不到二十七个月,宫中不能宴请装饰,宫人们也要敛了面上的笑意,做出哀恸的表情来。

    这对苏培盛这种日常跟在主子身边的宫人,还真是件困难的事。他们早练出了一副喜庆模样,敛眉垂眼都带着微微笑意。

    这会觉察到自己脸色太难看,想要做出个柔和的神态来也不容易。

    翊坤宫从前弘历、弘昼也来过,那还是老九非要带他们来,说是“让额娘看看他最喜欢的侄儿有多好!”

    完全是多此一举好么?四妃的宫殿,“上书房小分队”早跑遍了。翊坤宫来的次数比永和宫都多,毕竟,宜妃娘娘银子多还大方。

    眼前的翊坤宫,院子里的景致没有多大变化,却让弘昼觉着,完全成了另一个地方。

    象征着长寿的银杏树上系着白布条,石榴树下红色、褐色的残花落了一地,被雨水侵蚀着,有几分不好闻的味道。

    宫人们低垂着头,面上俱是悲切之色,行走间无声无息,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整个院子的情形,和宜妃住在这时,老远就能听到欢笑之声,处处都带着喜庆的时候差别太大。弘昼不自觉的抬头看了看,主殿前挂着的牌匾还是“翊坤宫”三个字。

    福沛躺在正殿的小棺木里,弘昼、弘历静静的上前,给他上了上柱香。

    四爷就坐在一边批折子。

    福沛病重的这段时日,四爷就是这样守在他身边批折子。他在,年贵妃的伤心和忧愁,就能有个述说的出口。

    弘历、弘昼进门时,他抬头看了一眼两孩子。凝固已久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继续在折子上写字。

    弘历、弘昼默默的走到几案前跪下叩头,叫一声“皇阿玛。”

    等了几息,头顶沙哑的声音才低低的叫了声起。

    弘历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四爷衰萎枯瘁的面容,眼眶突然就红了,他艰难的开口,“皇阿玛节哀,八弟还要仰仗皇阿玛照料……”

    后面那句“您还有我和五弟”在喉间哽了哽,又咽了下去。

    弘昼唇角动了动,跟着说了一句,“皇阿玛节哀。”

    说完话,他伸手拉了弘历一把,两人默默站起来,不知是该走还是留下陪着。

    片刻之后,似乎发觉光被遮住了,四爷再次抬起头来,挥挥手,淡淡道,“你们回去吧。”

    弘历、弘昼安静的后退几步,转身出了翊坤宫。

    踏出院门,就要拐向宫巷时,弘昼回头看了一眼。

    翊坤宫屋顶上金色的琉璃瓦,经了大雨的洗礼,在六月艳阳的照射下,富丽堂皇流光溢彩。雕梁画栋的宫殿历经岁月静静的立在那里,庄严肃穆,无情的注视着一代代主人的盛开凋零。

    “走吧。”弘历拉拉他的衣角,“跟咱们没关系。”

    福沛的死跟他们无关,皇阿玛为福沛伤心……也与他们无关。

    钮钴禄氏和耿氏等在延禧宫门口,远远看见弘历、弘昼,快步迎上去,抱着俩孩子就是一通哭,“可担心死额娘了,呜呜呜,都是额娘不好,连累了你们。”

    十三岁的半大小子,这两年个子窜得快,已经比额娘们高出一个头了。

    弘昼手足无措,惊慌的看着头埋在他胸口呜呜哭的耿额娘头顶。顿了顿,学着弘历的样子,虚虚回抱着额娘,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抚道,“额娘别哭了,我们都好好的。”

    男女七岁不同席,哪怕是亲生的母子,也极少会有拥抱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弘昼记忆中,三岁那年搬到乾清宫住后,耿额娘就没有这样抱他了。

    额娘们一点没被安抚道,反而哭得更大声了,像是要把这几日的担忧和害怕哭个干净。

    弘历、弘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和幸福。

    当年雍王府后院一角,让额娘们头疼的两个小孩儿都长大了,能成为额娘们的依靠了呢。

    被这样毫无保留的关心和依靠着,弘昼心中的酸涩臌胀。

    他想,自己来到这里也不是毫无缘由。

    哭够了,钮钴禄氏和耿氏拿帕子按按眼角,拉着俩孩子上下打量,心疼道,“才几天,就瘦了一大圈了。”

    在母亲眼里,每次分别后重逢,孩子们都瘦了。无论这个分别是三五天,还是几个月。

    弘历、弘昼确实是瘦了,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似乎全部的能量都供给骨头了。

    三更半夜就要爬起来读书,下午练骑射,消耗本来就大,还吃不了肉!

    有时候他们都吃了三大碗饭,胃都撑得鼓起来了,嘴巴还是疯狂分泌唾液,忍不住想吃东西。

    弘昼知道这是身体缺乏营养了,让膳房加倍的供应各种坚果、豆制品和奶茶酥酪才稍微缓解了饥饿感。

    但,也只是缓解,半夜会饿醒,身体迅速的瘦了下来。

    第60章 第 60 章

    弘昼不用照镜子, 都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美少年了。

    有宫女会偷偷盯着他和弘历瞧,被他们的视线捕捉到了,就羞涩的低下头。

    弘昼:……

    允祎挤眉弄眼, “若不是在孝期,你们身边都该放宫女了。”

    每每这时候,弘昼都要感谢自己灵机一动立的人设:要做的事太多, 不想因为妻儿绊住了脚步。

    在延禧宫用过了满满母爱的一顿饭, 弘历、弘昼在宫巷下钥前回阿哥所。

    “额娘们这几天受惊了。”出了院子, 弘历收起了柔和的神情,沉声道, “这阵子咱们多回来几趟。”

    整整一个下午, 他和弟弟陪额娘们聊从前在雍王府的趣事,说庄稼饮食衣裳首饰。额娘们没提这几天的担惊受怕,只是不时就要仔细打量他们一番,像是怕他们受了委屈憋在心里不说出来。

    弘昼点点头, “回来和额娘们一起种树养花。”

    方才在院子里, 钮钴禄氏和耿氏提到要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挖走,在弘昼的极力劝说下,才改变主意。

    “额娘们喜欢种树养花,就继续种树养花,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了。”

    福惠不会自己咒自己,四大爷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人要是起了心思, 不是这里使坏, 就是换个方式使坏。宫人们经了这次, 往后也会小心的。”

    承乾殿的宫人玩忽职守, 一人领了二十大板。慎刑司手下留情了,这会也都趟床上养伤呢。延禧宫的人今儿就没有之前那股子松散劲了。

    钮钴禄格格连连点头, “往后松土培土的事,额娘们亲自来干。”她眼里明晃晃写着“本宫动不动就挖土,看谁还能往里头埋人偶”!

    弘历淡淡的嗯了声,“额娘们只有咱俩,咱俩要加倍对她们好。”

    弘昼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自己也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

    在两位额娘眼里,四大爷是皇子、王爷、皇帝,是她们要仰望的天,是孩子的父亲,独独不是可以依靠的夫婿,四大爷没给她们半分遐想的余地。

    如此也好,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两位额娘后来有了皇太后和皇贵妃的尊号,也都没有和四大爷葬在一起,明显就是她们自个儿不乐意。

    阿哥所里,允祎几个嗷嗷叫的将兄弟俩抱住,一顿捶。

    “轻点,轻点,我这是肉长的身板,不是练武用的沙袋。快松开,几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像什么话!”弘昼嘴上嫌弃的大叫,手却没有推开皇叔们。

    不会有利益冲突的同龄亲人一起长大,相互之间满满都是赤诚心意。

    弘昼突然想到了老十三,他无心皇位,对四大爷来说不也是这样的亲人和伙伴?

    “哼,四哥也是好赖不分。”允祎放开侄儿上下打量,小声嘀咕,“弘时犯的错,关你们什么事?二话不说就给关起来,都不让我们给送个信!”

    “弘时德行有亏,听说福惠身子也不好。”允祕像小时候一样,拉着弘昼的衣袖,张口就是炸雷,“皇上四哥居然还对你们不好!”

    中原皇室传承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满人则不同,他们奉行的是谁行谁上。

    跟已经长成的弘历、弘昼相比,福惠要平安长大聪明伶俐,还得皇上长寿才有可能被选择。宫里宫外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有些小了。

    年贵妃身子太弱,她的孩子就很难长成,已经有三个孩子早夭,这第四个也没什么人看好。

    弘昼一把捂住了二十四皇叔的嘴,无奈道:“小祖宗,你还真什么话都敢说啊!”

    允祕“呜呜”叫着翻个白眼,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实,有什么不能说的。

    弘昼弘历住的院子门口放了火盆,两人在小皇叔们的眼神示意下抬腿迈过。餐桌被摆在了厅堂中央,上面摆着两碗满满当当的长寿面。

    弘昼摸摸鼓鼓的胃,生无可恋的看着小皇叔们,你们这都打哪儿学来的杂七杂八驱邪仪式?

    皇叔们眼神坚定,表示这面代表了他们满满的爱意,必须吃完!

    实在是太撑,弘历觉着反正今晚是不可能睡得着了,不如挤在弟弟的床上,秉烛夜谈。

    “弟弟,你觉得皇阿玛会选福惠,还是选我们?”

    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弘历说话向来没有顾忌,跟弟弟什么都敢说。

    弘昼往边上动了动,调整出一个方便揉肚子的空隙。

    孝期一切从简,阿哥所夏天不供应冰块,也不许打扇,弘昼都习惯了从汗津津中醒来。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更热了。

    好一会没听到下一句,一转头,见弘历正撑着胳膊盯着他等答案呢。

    “福惠在选福惠,福惠不在,多半会选你。”

    四大爷对一个人的好感度,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除去他觉得自己被辜负了,好感度前直接加个负号)。

    自己和耿额娘在他心里,比弘历和钮钴禄额娘低了几个度。

    弘昼知道福惠八成是活不到成年的,弘历成为乾小四的可能性最大。

    不过,他心里也没什么失落的。选他,他接着,不选他,他跟着老九去环游世界,当个海龙王也不错。

    几息之后,弘历幽幽的声音传来,“你得跟十三皇叔一样,陪在我身边。你要是敢跑,我就禅位,让你来当这个皇帝。”

    显然,他也觉得福惠活不长。

    弘昼又好气又好笑,心里还多了几分慰贴。弘历这是还没体会到权力的魅力呢,真当了皇帝,看你舍不舍得?

    他和自己几乎是日夜不离的一起长大,自己一个成年人的灵魂,都将他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更不用说他是从三岁到十三岁。

    “那我可要肆意妄为,横霸京城了!”弘昼眼珠一转,故意道,“到时候你被一堆参我的折子淹没了,也别来训我。”

    弘历信誓旦旦:“你做什么事自然有你的道理,谁要是跟你不对付,当然是他们的错!”

    弘昼想想两位额娘的寿命,安心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走在两位额娘前头。

    乾小四反悔不怕,有娘宠着的孩子无所畏惧。

    弘时被圈禁,只是平静水面上的一朵小水花,朝堂和宗室都没什么反应。因为弘历、弘昼一直养在康熙帝身边,本来也没几个人看好弘时。

    他只是占了个长,个人能力一般,弟弟们要么天资过人,要么深得皇帝宠爱,对比之下,黯淡无光。

    雍正自不会将这种家丑往外扬,只在旨意中说他“行事不谨,于咸安宫为祖宗祈福。”

    这世的弘时没有被“送”给老八,也不会和老八一起被削除宗籍。但他唯一的儿子,妾室生的永珅,还是在两个月之后夭折了。

    弘昼心中默默的分类,这个时空,有许多事变了,更多的人和事还是按既定的轨迹走了下去。

    和倭国的战事陷入了胶着,满朝文武这才惊觉,“一个不怎么出头的弹丸小国,居然也有这份国力?”

    不少人心里“天朝上国”的信念开始崩塌,外头的国家,不一定就比我们差。

    这种想法让他们心里郁郁的同时,对皇室的看法上了一个台阶。

    康熙帝散尽万金也要出海,原来是为了大清!

    满人虽然也是外人,但要跟外头的夷寇比起来,勉强也算是自己人。

    民间之前坚定的认为,他让老八、老九远航的目的是去海外寻找长寿的仙丹。只不过还没等到船回来,自己就撑不住了。

    现在,他们不这么想了。老八、老九这是当斥候,先一步打探敌情去了!

    能让皇子们一马当先的敌人,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原先还私下里议论雍正帝调兵攻打倭国,是劳民伤财好大喜功得不偿失的声音,纷纷改口。

    “难怪很久不来朝贡了,这是悄没生息憋着坏呢!”

    “之前不是说倭寇时不时就来劫掠沿海渔村?早就该打回去了!”

    “那起兵圣旨上都说了,咱们这边的商船过去都要被盘问各省消息,这分明是觊觎已久!垂涎咱们地大物博,物产丰富。朝廷这招先下手为强,变被动为主动,干得好!”

    皇子们,还有弘历,皆是想起来就心中一凛。若是大清没有主动出海探查,弘昼心声中的“被火炮轰成渣渣”八成就要成为现实了。

    小小一个倭国,一直攻不下,是因为对方也有大量的火器。

    一时间,民间和朝廷同仇敌忾,我们要赢,砸锅卖铁也要赢!

    各地都做好了朝廷要征税征民夫,让富户捐款的准备。

    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动静。

    这时候,大清远洋舰队带回来一千万两银子,和价值一千万两银子货物的消息才传开了。

    这些货物,很快就被各地富商高价买走。

    比起直接捐银子,这样还留了货物卖划算多了!哪怕是原价卖出,也是赚大了。

    两千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没几个人清楚。但百姓们都知道了,顺郡王和昌郡王赚了大钱回来,打倭国就是用的这些银子。

    财,财神爷!活生生的财神爷!

    老八、老九名声大噪,立刻上升为百姓心中的贤王。

    这场仗一直到雍正三年春才进入尾声。

    毫无疑问,大清胜。

    紫禁城再一次隆重的祭奠康熙帝,宣告皇帝的孝期结束。

    弘昼弘历跟着几个小皇叔一起,守的是斩衰,号称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

    除了服,第一件事就是吃肉!半大小子们两年多都是用豆制品做的素肉代替各种肉食,早就馋了。

    “晚上吃烤肉,不要宫人们动手,咱们几个自己烤才有意思。”弘昼一瞬间兴奋起来,一叠声的吩咐小圆子,让膳房现在就准备,牛羊肉切成拇指大小的块,要肥瘦相间的,拿竹签子串好。鸡翅膀、鸡胗、蘑菇、玉米、韭菜都要。肉串好了,都拿香料腌着,素菜洗干净串上就行。再来一盆卤花生,配醪糟喝。”

    小圆子迷惑,四处看看,“怎么烤?可要先生个火堆?”

    小祖宗们呐!宫里可是不能随便点火的呀,这要是不小心烧着了哪里,他还能见到着明天的太阳么?

    不行,一会得让小太监们送一排水桶来,全都装满水,以防万一。还得让太医院熬了治风寒的汤药,温在院子里。

    这天早晚还凉飕飕的呢,风再一吹……

    不能想,不能想了!小圆子觉着屁/股已经在隐隐作痛了。

    “不用火堆,要一个这样长,这样宽的铁盒子,里面放上碳。”弘昼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再要两个能搭在上头的铁丝网,烤菜蔬用。”

    这跟之前在热河的烧烤完全不一样,弘历顿时就来了兴趣,加入点菜行列,“鲈鱼从脊背上破开,也是先腌制好,再问问膳房有什么其他能烤的食材,一并进上来。咱们人多,少了不够吃。”

    允祎嘿嘿一笑,“光有醪糟不够意思,来一坛葡萄酒!深紫色的酒水盛在浅色琉璃杯里,在月色下那么一晃,如琥珀流动,美人轻舞。再嗅一嗅,品一品,香味芬芳,味道醇厚,细腻甘美……”

    允禧、允祜几个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只一听就双眼放光了。

    允祕搓搓手,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嘴上假模假式道:“明儿还要早起读书,饮酒不好吧?”

    “没事儿,这酒不上头,睡一晚上就发散开了。”允祎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皇上又不管咱们读书,只要御书房的师父不去告状就成,明儿咱们就说思念皇阿玛伤心过度,睡不着才起晚了。”

    小院子里的自助烧烤,肉香酒香交织。不知是许久没吃肉,咬一口就口舌生津,还是自己动手烤的格外好吃。弘昼抿一口葡萄酒,啃一块鸡翅,发出满足的喟叹:“这是我长这么大,最好吃的一顿饭了。”

    允祕毫不犹豫的夸赞,“是弘昼侄儿手艺好!”

    他自己烤的不是糊了就是半生不熟,要么就是香料撒太多,全都吃不了。索性蹲在弘昼身边,弘昼烤什么他吃什么。

    弘历哈哈大笑,“明太祖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允祎狠狠咬一口牛肉串,视线扫过一圈,恋恋不舍,“我就要出宫自个住了,想想都冷清。原本一直盼着,现在倒觉得,再晚几年也好。”

    允禧可不认同,他躺在摇椅上,翘着腿啃肉,坏笑,“皇上就要给二十哥你指福晋了吧?你年纪不小了,估计指了福晋过不了两月就要完婚。说不定明年后年就要给我们添小侄儿了,冷清个鬼。”

    因孝期和打仗,本该去年秋日的选秀,延迟到了今年春。各地秀女已经进京培训,再过八天就是大选的日子。

    弘昼脑子一清,一跃而起,被允祕手疾眼快的抱住腿,“你干嘛去?”

    “我得跟皇阿玛说一声,别给我指福晋。”

    允祎一脸稀奇的走过来,凑近他仔细打量,“你这岁数再一耽搁,就跟二十皇叔我一样了。没赶上趟,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我还没福晋。”

    “不是耽搁,我不娶福晋。”许是第一次喝酒,醉酒而不自知,弘昼觉得自己脑子很清醒,中二话语却忍不住往外冒,“我的目标是星辰大海!娶福晋只会影响我前进的脚步。”

    弘昼踉跄一下,允祕跟着往后退两步,抬头就见他指指弘历,“四哥过继一个儿子给我送终,最好是第五子。”

    允祎惊呆,僵直的视线瞅瞅弘历,又瞄向弘昼,直呼,“好家伙,你们居然来真的!”

    五阿哥过继五阿哥?没想到弘昼侄儿对自己的排行这么满意!允祎摸着下巴想,老五这个位置确实不错。五哥有皇玛嬷宠着,是最早得封亲王的一员。弘昼有皇阿玛喜欢,也是小小年纪就得了亲王的爵。

    弘历皱眉看着弟弟,说话还很清晰,脸红红的,这是醉了?

    “太晚了,皇阿玛在翊坤宫不会见你,明儿再去说也不迟。”

    弘昼感受到腿上的重量,慢慢低头,认出是允祕抱着他的腿,正惊愕的看着他。

    “那就明天吧。”弘昼抖抖腿,示意小皇叔放开,抬头看向众人,神情认真,“太晚了不睡觉长不高。走,走,你们这些小孩子都去睡去。”

    允祎忍住喷笑,这里也就允祕勉强称得上是孩子,允祁都到了可以寻摸福晋的年纪呢。

    第二天下午,弘昼去找雍正帝的时候,他正在看选秀名单。

    年氏病着,他没心情给后宫添人,是给允祎、允禧、允祜,适龄的宗室子弟看的。当然,重中之重是给弘历寻一个合适的福晋。

    还有弘昼,当初他不知道康熙帝听到了什么,让“弘昼不想娶妻”的言论传了出来。这次,得慎重……

    正在纠结要不要给弘昼也看一个呢,正主就来了。

    弘昼十分直接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雍正帝静静地看了他几息,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就挥手让他退下。

    弘昼顿了顿,转身离开乾清宫。

    就,这,这么容易的么?

    他今天思索了一上午,想着雍正帝会有的反应,存了满肚子的说辞。就等着皇帝说一句,他回十句。

    一句都没用上,感觉肚子里有气呢!

    你们这届封建家长这么开明的么?儿子不打算有子嗣都不多问几句的?

    事实上,雍正帝还真不在乎弘昼有没有后。

    跟康熙帝一样,他更担心的是,弘昼娶福晋,有儿子之后,心声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让弘历多生几个就是了,富察氏年纪偏小,先给他指两名格格。

    沙济富察氏出身满洲镶黄旗,素有贤名。暗探报上来的消息,说她长相秀美,性情节俭,勤勉孝顺,饱读诗书,学识渊博,这些品质都让雍正帝很是满意。

    富察氏的阿玛李荣保为人平庸了些,但她两位伯叔马齐和马武都是得用之人。

    出身高,家世显赫,品性好,是这届秀女中最出挑的。

    雍正帝毫不犹豫的划拉给自己儿子。

    弘历还不知道,老父亲就要给他身边放格格生娃了,正直白的提醒允禧和允祜,“太早行男女之事,不利于子嗣,女子也是一样。”

    允禧不在意,这次给他指了福晋,也是两三年之后成亲,说这些还早着呢。

    他笑呵呵的提醒允祎,“让皇上给你指个年纪大些的福晋,要不然,你的嫡子且有得等呢。”

    允祎一拍脑门,立刻去乾清宫叩见四哥。

    雍正帝看着底下嬉皮笑脸的二十弟,抬头看看门外,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对自己福晋有想法。

    当初皇阿玛给他们兄弟指人的时候,他们可不敢这样直言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福晋。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补充了一句,“若是允禧、允祜有什么想法,叫他们这两天来找朕。”

    弘历、弘昼再去皇后宫中请安时,乌拉那拉氏委婉的暗示弘历他的福晋人选,“一晃你们俩也是能出宫办差,娶福晋的年纪了。在外头要有你们身为皇子的气度,无论是见了宗室重臣如马齐,还是官职普通的朝臣如李荣保,皆应是矜贵雍容,谦逊有礼。”

    弘昼立刻就明白这是定了富察氏了,他朝兄弟挤挤眼睛,示意“你的白月光正在向你走来!”

    马齐李荣保是一家人,弘历略一思索也明白了,难得的有些脸红,强装镇定:“谢母后提点。”

    乌拉那拉氏看着兄弟俩的反应,叹口气,语重心长,“弘昼啊,都说男儿成家立业,娶了福晋,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帮衬,建功立业也有奔头不是?”

    弘昼睁着大眼睛装无辜。

    我不懂,我不听,我不要。

    乌拉那拉氏心里一噎,好笑道,“皇上都说这回不给你指福晋了!到时候你就看着弘历的孩子眼馋吧!”

    俩孩子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真要细较起来,她更喜欢在她面前偏活泼的弘昼一些。

    皇孙也是皇帝选太子的一个重要标准,弘昼这眼瞅着至少要晚三年,皇上此举,已经是意有所指了。

    朝堂上的人精最擅长揣测皇上的心思。如此一来,兄弟两同样办差,只怕那些人都会各种夸赞弘历,对弘昼的好视而不见,兄弟俩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她眼里闪过一丝惋惜,弘昼心中了然。那个“摆烂王”也是在明白四大爷心意之后,性情大变,朝着另类纨绔的大道上狂奔。

    “那正好,四哥说了要过继孩子给我。”弘昼面上的神色看不出一丝变化,笑嘻嘻道,“我选个最机灵的。”

    乌拉那拉氏摆摆手,无奈道,“你们忙去吧。”

    罢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说多了惹人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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