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嬴政娶妻
所著文章能有人赏之, 韩非是欣慰的,但身为王室公子,他不能因为秦王与自己见解相同便弃韩国于不顾。眼神复杂凝视着对面少女, 他有些怀疑对方不是简单剑客那般简单, 倘若他是秦王身边的小小剑客, 定然不会去帮着拉拢人。
犹疑稍许,他浅笑道:“多谢好意, 不过,我是韩国人。”
猜到韩非会很固执,琉璃未再过多言语, 只是道了一声‘明白’。
双方道别后,韩非先行转身离开。
不多时, 琉璃便听到与他同行的那名男子惋惜道:“多好的机会,你为何要拒绝?韩王不懂你, 秦王懂你啊!”
而韩非只是幽幽回应一句:“你不是韩国人,你不懂。”
主仆俩默契对视,琉璃出声道:“走吧。”
暮去朝来,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琉璃和樊尔已将城东搜寻大半, 这日两人不知不觉走进一条小巷,小巷尽头有一家十分雅致的酒肆, 虽然隐蔽,但客人不少, 几乎满座。里面似乎有人在大肆谈论对各国局势的看法,引得一阵附和与掌声。
只纠结一瞬, 琉璃脚下步子便转了方向, 樊尔抬头看向酒肆名字,没有迟疑, 跟了进去。
出入酒肆的女子不多,再加上琉璃和樊尔容貌过于惹眼,两人一进去,便有人转头打量他们。
自动忽略掉那些视线,主仆俩走到角落里的空位坐下。
一名酒家佣很快为两人送来一份酒水,酒气扑鼻,隐隐带着一股香甜。
秋季的酒水不用炭火温热,琉璃斟了一觞推到樊尔面前,随即也为自己斟了一觞。
樊尔压低声音提醒:“少主,饮酒不好。”
“已给了钱币,不饮用岂不是浪费。”
琉璃单手拿起,抿了一小口,入口辛辣,后味有一丝甜意,味道不如秦国酒肆里的酒水,也不知为何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处。嫌弃放下酒水,她最不喜味道辛辣之物。
瞧见琉璃紧锁的眉头,樊尔微微浮动唇角,大致猜到酒水味道不好。
被众人围在中心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络腮胡,浓眉单眼皮,脸部线条硬朗,看起来像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之人。
他见众人听的入迷,故意停顿须臾,转而神秘道:“诸位可知那吕不韦为何而死?”
一时间,周围有人摇头,有人追问。
琉璃预感那人接下去要说的话,绝对语出惊人。
果不其然,那人大掌用力拍在案几上,同时冷嗤一声,道:“当年秦王年少即位,全倚仗吕不韦尽心辅佐,才能稳坐王位至今。谁也想不到,去年秦王加冠亲政后便罢黜了他的相邦之位,勒令他迁居封地河间。纵使那般,秦王仍旧不肯罢休,几个月前又下一道敕令,命吕不韦迁去贫瘠的蜀地,逼得年过半百的他服药自尽。依我看,那秦王就是羽翼丰满,想要扫清障碍罢了。”
那人话音未落,便得到不少附和声。
“分析的有道理。”
“对对对,秦王还是太过年轻气盛。”
“吕不韦虽然商贾出身,这些年对秦国的贡献,诸国皆知,秦王这是得鱼忘筌呀!”
… … … …
附和声此起彼伏,琉璃神情逐渐凝重,置于案几的手不自觉蜷缩收紧。这些人明显是在抹黑嬴政。吕不韦被处置,最大根本在于他将假寺人献给太后,造成了后来地谋反。所有与谋反有牵扯之人均都被处死,唯有吕不韦是罢黜官职,迁居封地。
而几个月前,之所以有那道敕令,是因为吕不韦不安分,频繁与诸国使臣来往。他自己造就的因,就应该承受相应的果,贫瘠之地亦有人在其上生存,他无法接受即将面对的生活而选择自尽,在外人眼里,一切却全都成了嬴政的错。
虽然明白作为身居高位的君王,势必会被世人议论误解,但琉璃还是有些生气。也不知嬴政扫平山东六国之后,六国之人会如何抹黑他,特别是那些亡国后的王公贵族。
当年君父辅佐的那位覆灭殷商,得到的全是称颂,只是因为武庚的父亲口碑不佳,可时下诸国却不是。看来,剩余的三十二年不会轻松。
樊尔余光瞥见琉璃蜷起的手掌,浓密眼睫颤动一下,唇角抿成一条线。
被簇拥附和的那人想起一事,双掌‘啪’得拍在一起,示意众人噤声,一时间四下寂静无声,所有人双目都落在那人身上,静待更精彩的消息。
“说起秦王,我突然想起近来一件蹊跷事。听说一个半月之前,秦王婚期终于敲定,对方是楚国芈姓贵女,婚期在一个月之后,谁知在大婚五日之前,秦国又是暴雨又是大风,那芈姓贵女也随着风雨消失无踪了,一万秦军全城搜寻都未寻到。就在众人皆以为秦王会为那楚国贵女延后婚期之时,他却转头娶了一名郑女,据说那郑女是服侍在他身边的宫女,王室宗正与华阳王太后极力反对,也未能让秦王改变主意,看来他与自己的父亲一样,都不在乎正妻的出身… … ”
心口突然莫名阵阵刺痛,那人后面说了什么,琉璃全然没听见,鲛人的灵敏听力也因此短暂消失。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嬴政愿意妥协娶妻是好事,先前她也经常劝导他,可当得知他真的娶妻,为何心里却又堵得难受,似乎有一只无形有力的手在死死揪着胸腔里的心脏,让她窒息到呼吸困难。
下意识揪住衣襟,她试图大口呼吸,直到眼眶灼烫,依旧呼吸困难。
樊尔看到她苍白面色,心里霎时咯噔一下,欲言又止几次,他艰难问出:“你该不是对他… … ”
“我没有动心。”本能否认之后,琉璃才反应过来樊尔还没说出‘动心’二字。她讪讪摸摸鼻子,嘴硬解释:“我的意思是… … 是我只是饮了这酒,胃里不舒服。”
心虚如此明显,樊尔又怎会看不出来,他用力揪紧膝头衣襟,默不作声望着对面人,那双柳叶眼黯然失色。虽然知道自己此生与琉璃绝无可能,但此刻他还是有些难过,他不是嫉妒,就只是难过。
琉璃见樊尔缄默不言,更加心虚。攥紧衣襟的手一点点松开,她扶案起身,快步走出酒肆,樊尔忙起身跟上去。
走到无人处,琉璃缓缓深呼吸几次,心里依旧很难受。她背对着樊尔,双掌结印催动灵力汇聚于心口,这才有所缓和,可仍觉得心口似乎堵着石头。
樊尔凝睇琉璃挺直背影,一阵风掠过,带动微卷发丝微扬,扫过那单薄肩头。他微微启唇,苦涩一笑,轻声呢喃:“少主,我阿父曾说,心是全身上下最难控制之物,你不必这般遮掩,我不会告知南荣舟,以及鲛皇。”
琉璃倒不怕君父知道,幼时君母告诫她,四百八十岁之前万不可随意动心,君父听后却不以为然,抱过她放在膝头,捏捏她的鼻尖,十分宠溺说:“无需听你君母的,你若当真心仪了旁人,为父便做主为你作废婚约。”
以君父对她这个女儿的溺爱程度,得知此事后,兴许会亲自向降风首领求一颗避水丹送给嬴政,让他也拥有漫长生命。可鲛人生性最是在乎一夫一妻,对于继承者而言,已经娶妻之人,便是失去了资格,纵使她不在乎,众长老占卜师也不会妥协同意。
此刻,她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南荣舟,虽然知道对方也没对自己动心,但想到婚约,她心里便莫名有些愧疚。
仔细回想十八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琉璃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孩童时期,少年时期,以及青年时期,究竟是何时变了心态,似乎已然不再重要。
“我… … 樊尔,你说,我会不会因此历练失败?”
“只要少主注意分寸,便不会失败。”
注意分寸!琉璃何尝不是一直在注意分寸,她时常以师长自居,告诫的不止是嬴政,还有自己。也幸好,此次为寻星知,她没有在咸阳,若是当场失态,定然十分丢脸。
待面色恢复如常,她转身面对樊尔,尽量笑得灿烂,“你放心,我心中有数,作为继承者,我明白历练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瞧着她那佯装出的轻松,樊尔鬼使神差抬起手摸摸她的脑袋。
主仆俩都因这个动作怔愣一下,琉璃先反应过来,主动蹭蹭他的掌心。
柔软发丝划过手掌,樊尔莞尔一笑,很快收回手。
于有着漫长生命的鲛人而言,动心也并不足为惧,或许几十年,或许上百年,亦或许千年,心底悸动总有一日会随着时间消逝,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存在的,纵使是生命更漫长的神族,也不是永远不死的种族。
抬脚向巷子深处走去,琉璃尽量忽略内心不适。
樊尔跟上去,却听琉璃道:“芈檀借着狂风暴雨突然消失,很有可能与你有关,待走遍韩国,我们便去楚国吧。”
“好。”樊尔不想见到芈檀,可也没有拒绝。
与此同时,楚国纪山之巅,风声呼啸,吹动绿叶沙沙作响。
山顶坐落着井然有致的别院,从整洁程度可以看出是有人居住的。院落上方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透明结界,只有会术法之人才能窥见。
院门应声而开,一名少年提着木桶,正是斓羽。他迈出院门,结界瞬间合上。
前院有一人匆匆穿过长廊,走进前厅,在末尾案几前跪坐下去。
上首主位上坐着一名锦衣玉带的女子,正是酒肆韩人口中的芈檀。
巡视下方众人,她视线最后落在武鸣谦身上,“武先生,我丑话说在前头,无论那长生丹药能炼城多少,我都要八颗。”
武鸣谦脸色沉了沉,显然有些不悦:“一颗足矣长生,你要八颗做甚?”
芈檀眸中那份胆怯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强势与冷漠。只见她勾动唇角,理所当然道:“自是为我的父母家人,秘密是我先发现的,倘若没有我出钱将诸位集结,你们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得知这世间有蝾螈族存在。”
“出钱的是你,出力冒险的是我们,你有家人,我们亦有。”武鸣谦同样强势。
双方僵持半晌,面对一屋子男子,还是会术法得术士,芈檀只好软了态度。
“既然两个蝾螈族不够,那便麻烦诸位多抓些蝾螈回来。”
“你说的容易,深海之底岂是说去便去的。”周鲁忍不住提出抗议。
第142章 捏造谎言
芈檀细眉微蹙, 循声望去,态度亦不退让,“诸位已与妖合作, 还怕那些困难?”
一时间, 四下寂静无声。
实则, 他们并不算真正与妖合作,当日山洞内缠斗, 为了保命,武鸣谦将蝾螈族的秘密告知了那妖,但那妖对长生并无兴趣, 反而对因蝾螈而获得长生的鲛族十分有兴趣。那妖答应放过他们,条件是帮他找到鲛族的居住之地。
斓羽年龄最小, 而且没有修习过任何术法,不易引起怀疑, 武鸣谦经过一番思量,最后决定让他去取得星知主仆的信任。
得知芈檀传出的确切消息,斓羽故意将自己弄得很狼狈, 躺倒在主仆俩经过之地, 后来便是执意跟随要报恩。
一路相伴至楚国,其实斓羽也没怎么报恩, 日常只是帮主仆俩找住宿。
在楚国分别后,星知和子霄并不知有妖在暗中尾随他们。星耀订婚仪式结束, 主仆俩没有在深海过多逗留,如往常那般按原路返回。
以武鸣谦为首的一众术士埋伏在必经之路, 在楚国边境附近将主仆俩擒获, 一直关押在纪山至今。
数月以来,之所以还没有动手处置星知和子霄, 只是因武鸣谦还没找到最佳炼制丹药的方法。毕竟远古时期那些传说,没有被后世实践过,蝾螈之有两个,作为领头者,他担不起失败风险。
自从芈檀回到楚国,不时便要上山,每次都会有意无意催促武鸣谦加快进程,这次亦不例外,更是提到分配之事。
武鸣谦心里不悦,可也没有当众翻脸,楚国贵族,他还惹不起。人族修习术法,是会异于常人,但一人之力不足以保下全族,特别是面对王公贵族,他不可以为了自己不顾族人性命。
时下诸国动辄几十万大军出动,倘若被各国君主知道世间存在长生之术,恐怕战争更加难以平息。早在与芈檀达成协议后,武鸣谦便已言明,她只可告知父母亲人。
虽为王室贵女,但芈檀一族只是王室旁支,她自己也明白此事不可让宫里那位知晓,这些年父亲一直觊觎王位,奈何没有威望支持,倘若能让父亲获得长生,成为楚国的王,她日后也无需时刻惦记陆地上的父母。
是的,早在秦国王宫,意外得知星知和子霄是蝾螈族,芈檀就已有此计划。她本不是手段狠戾之人,可为了樊尔,她想狠一次。倘若失败,死了令人厌烦的星知未必不是好事,倘若成功,她兴许有和樊尔在一起的可能。
人心都是自私的,在某种事情上,芈檀也不例外。
双方再次僵持半晌,武鸣谦捋捋胡子,道:“想是芈姬误会了,我等与那妖并无合作,况且,纵使有合作,我们区区人族,又哪里使唤得了妖族。”
“诸位在那妖手下平安活下来,若说无合作,又如何令人信服。”
周鲁早就气不过,突然冷哼一声:“芈姬若不信我等,又何必与我等合作。”
芈檀不悦睨了他一眼,转而看向武鸣谦,态度缓和不少,“我自是信武先生,时下诸国局势多有变化,还望先生早日将丹药练成。”
“芈姬放心,我等定将尽心竭力。”武鸣谦顺着她的话承诺。
再无继续耗下去的必要,芈檀起身走出前厅。
等在外面的十几名侯府侍卫见她出来,忙跟上去。
秋日蝉鸣比之盛夏更甚,斓羽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来到山间一处隐蔽山洞。山洞入口处有两道透明如水波的结界,他毫无阻碍走进去,武鸣谦所设结界只能阻挡身为蝾螈的星知子霄,其他人可以自由进出。
蝾螈是两栖种族,与蛇族一样惧怕雄黄。武鸣谦在不大的山洞内洒了百斤雄黄粉,那些虽不会伤及星知和子霄的性命,但却可以让他们浑身无力,寸步难行。
显现出真身的主仆俩无力倚靠在石壁上,看着逐渐走近的斓羽。
星知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已然止步的少年。
而子霄那张凶狠面容阴沉无比,恨不得将少年生吞活剥都不解恨。
斓羽没有在意他们的仇视,而是弯腰拿起木勺舀了一勺,均匀洒在星知尾鳍之上。
现出真身的蝾螈需得回到水域,山洞无水源,武鸣谦怕主仆俩会干涸而死,于是便安排斓羽每日两次前来山洞送水。
沾了水汽的真身闪过暗色光晕,星知顿觉身体没那么疲倦了。
斓羽又舀了一勺水洒在子霄身上,从始至终都没做声。
星知瞅着他做完一切,最后平静问:“为何?我们救了你,你为何如此对我们?”这是数月来,她头一回开口跟斓羽说话。
斓羽身形一顿,随即放下木勺,双目淡漠看向狼狈至极的星知,语气毫无波澜:“因为蝾螈族可以炼制出让人长生不死的丹药。”
“长生不死的丹药!”星知哂笑:“你们人族果然心都是黑的,小小年纪,就向往长生,残害异族。”
听闻此话,斓羽冷了脸,“武先生说蝾螈是这世间最恶的种族,你们之所以生命漫长,有再生能力,是因为万年前,你们的先祖吸食人族精魂所致。而今人族拿你们炼制丹药,乃是理所当然,你们先祖作下的孽,应由你们付出代价。”
少年过于愤慨,以至于星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怔愣片刻,才想起自己幼时曾读过蝾螈史书,史书内容与斓羽此话完全相反。
“你们人族真是可笑,自己贪心,还要推卸责任。万年之前,你们人族术士妄想长生,几乎将蝾螈族屠戮殆尽,竟还有脸捏造事实。你好好去问问那位武先生,究竟是蝾螈吸食人族精魂,还是人族因长生屠戮蝾螈。”
说到这里,星知突然转了话锋:“你还是不要问了,他能诓骗你一次,就能诓骗第二次,不如你去查一查万年前的记载,当然也有可能,你们人族的记载与武先生说法一致。罪恶可以抹去,但天灾可抹不去,万年前天降灾祸,人族损伤惨重,便是因你们人族妄想长生,杀戮蝾螈所致。”
斓羽不敢置信瞪圆眼睛,星知神情悲愤,双目通红,并不像说谎。他只知武先生是师父旧友,对其品行并不了解。如果蝾螈吸食人族精魂之事是子虚乌有,那夹在中间的他岂不是罪过最大!当时伤重假装被救是假,但不知真相的星知和子霄的确救了她。
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斓羽转身便走,走出几步想起木桶没拿,又匆匆返回,提起大步走出山洞。
听着洞外远去的脚步声,子霄拳头无力砸在石壁上,皮肤下的骨头酸软无比,抬起来都十分吃力。皱着脸试图握紧双拳,试了几次,他懊恼放弃。
“怪我没有保护好少主!”
“与你无关,那些术士不止会术法,还懂得用雄黄对付我们,防不胜防。”
一声喟叹溢出唇齿,星知仰头凝视着洞顶石壁,内心已经比刚被抓时平静不少。每日被关在这漆黑洞内,数不清的日夜让她分不出时日过去了多久。
“也不知琉璃和樊尔可会来救我们。”
子霄想要安慰她,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直白之言:“他们有历练任务在身,哪里会顾得上我们。”
星知试图摆动尾鳍,然而沾染雄黄的尾鳍再无一丝活力。想到樊尔,她不甘心如此死去,双掌结印催动灵力,直到额头布满细汗,她也没有凝聚出一丝灵力。
数月来,主仆俩不知如此试过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天色转阴,斓羽提着木桶回到山顶院落,院中空无一人,这个时辰,其他人都会回到房中打坐,修炼术法,只有修习剑术的他不需要。
放下木桶,斓羽不由想起星知那番话,犹豫稍许,他一步跨上长廊,径直向藏室而去。
藏室位于南苑日光最足的地方,无论是王宫还是侯相府邸,甚至是普通宅院,藏室都会设在日照最好的地方,一方面是怕有湿气,一方面是为方便将典籍时常拿出来晾晒。
斓羽举目四顾,确定四下无人,他轻轻推开藏室的门,闪身进去,反手又将房门关上。
武鸣谦的藏室存放的大多都是术法典籍,极小一部分是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
斓羽仔细翻过聂敝千匹,一一掠过记载着术法的典籍,最后在藏室角落找到了几卷疑似远古历史的卷轴,卷轴摸起来像是动物皮毛所制。
他盘膝而坐,展开卷轴,其上歪歪扭扭的文字犹如鬼画符,让人看不明白,不过好在后半部分用画面解释了文字内容。
看完几卷内容,斓羽愕然发现,星知所说才是真相。万年之前,远古冰川融化,火山喷发,天降灾祸,全是因为人族术士妄想长生所致。
武先生此举与万年前的术士有何区别!这卷轴放于藏室,想必他早已知晓后果,可他为何还要抓捕星知子霄炼制丹药?斓羽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将卷轴收起放回竹笥内,他扶着置物架站起身,脚心麻痒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房门这时应声而开,斓羽下意识回转身,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幸好他下盘够稳,及时止住身子。
武鸣谦愕然:“你在此做甚?”
“我… … ”斓羽及时收回质问,转而道:“我以前时常听师父提及先生的术法很厉害,一时好奇那些术法典籍,抱歉,我不该不经您同意,擅自翻阅。”
武鸣谦喜欢上进好学的年轻人,听到斓羽对术法有兴趣,乐呵呵道:“不如你拜我为师。”
斓羽忙摆手拒绝:“还是不了,我脑子不行,方才随意翻看两卷便开始犯困,还是剑术更适合我。”
习惯性捋捋胡子,武鸣谦没有过多劝说,随手拿过一卷典籍。抬脚欲走,他顿住,目光复又落回少年身上,“你还有事?”
“无事。”
勉强挤出笑容,斓羽走到他身边。
二人先后走出藏室,分别向着左右两个方向而去。
夜幕降临,虫鸣阵阵。
斓羽提着木桶走出院门,借着昏暗月色,前往林中隐蔽山洞。
洞内烛火摇曳,视线更加受限。
木桶里的水很快见底,帮主仆俩湿了身体后,斓羽没有着急离开,他将木勺丢回桶里,屈膝蹲下,试探问:“人族妄想长生真的会招致天灾?”
瞧见少年眉宇间的忧色,星知大概猜到他可能去查阅了历史典籍。
“看来你这小少年也不是没有良知。”
第143章 雨夜逃走
面对揶揄, 斓羽露出窘迫之态,诚恳道歉:“抱歉,是我的无知害了二位。”
闻此话, 子霄掀起眼皮, 冷眼睨他, “事已至此,道歉有何用!”
愧疚垂目盯着地上雄黄粉, 斓羽一时理屈词穷,事已至此,道歉确实无用。双掌蜷了蜷, 他掀起眼皮,举起手郑重发誓:“二位放心, 我纵使豁出性命,也要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主仆俩静默瞅着神情坚定的少年, 显然不信这番誓言。
斓羽失落问:“你们不相信我?”
星知毫不留情回答:“显而易见,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不论你们愿意信否,我斓羽向来说到做到, 是我害你们被关押在此, 就有责任救你们出去。”语毕,少年起身, 提起木桶转身便走,行至山洞入口, 他才想起自己先前的询问还未得到答案。迟疑一瞬,他不甘心又问了一遍:“人族为何不可以妄想长生?为何会招致天灾?”
子霄凌厉眼神扫视过去, 冷哼:“因为你们的妄想建立在蝾螈生命之上。”
只这一句便让斓羽乖乖噤了声。
目送少年颀长背影消失在漆黑洞口, 星知问身旁亲侍:“你觉得他可信否?”
子霄摇头:“人族狡诈,他害过我们一次, 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星知内心将将升腾起的一丝动摇,瞬间荡然无存,被欺骗过一次,再上当便是愚蠢,她暗自懊恼自己不该因区区几句承诺而动摇。
然而,令主仆俩没想到的是,斓羽当真说到做到,翌日,他过来时不止提着一桶水,还拿了一把树枝做的简易扫帚。
照例补水之后,他便开始仔细清扫洞内雄黄粉,大概是怕被发现,他每日只由内向外清扫一部分。
上百斤雄黄粉不是那么容易能清理干净的,最底层那部分几乎与地面石土黏连在了一起,不用水清洗,很难完全清扫干净。不过周围雄黄粉减少后,星知和子霄的确在逐渐恢复体力,只是依然不能使用术法隐藏真身。
瞅着自己能随意摆动的尾鳍,星知对斓羽有了一些好脸色。
而子霄态度仍旧没有改变,在他看来,没有先前那些欺骗陷害,他和星知也不会沦落至此,斓羽这只能算是赎罪。
斓羽将清扫在一起的雄黄粉装进黑色布袋中,放进木桶,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扔了。
做完一切,他拍掉掌心尘土,目光落在星知身上,“我修习剑术,不会术法,解不开这里的结界。不过我既然可以自由出入这里,应该有办法将你们带出去。”
犹豫片刻,他才问:“你们蝾螈能否将身体缩小?”
星知和子霄诧异瞅着他,不明白他想作甚。
斓羽挠挠后脑勺,讪讪解释:“二位倘若直接闯结界,势必要与人族术士正面交锋,近来又有许多与武先生私交不错的术士上山,你们几乎没有胜算。我的想法是,你们缩小身体,藏在我袖子中,隔着厚重衣物,兴许可以避开结界。”
几日来,主仆俩也看出斓羽是真心悔过,对于这个提议,他们内心是赞同的,但表面仍旧没有好脸色。
“我们灵力还未恢复,此事过几日再议。”星知态度淡漠,但语气相比之前柔和不少。
“可以。”斓羽腼腆笑笑,提着木桶匆匆离开,这几日他因清扫雄黄粉耽误不少时间,武先生明显有所怀疑。
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又是三日过去。
斓羽很仔细,将山洞内角角落落全部清扫一遍,虽然地面缝隙还粘有一些雄黄粉,但于主仆俩而言已不足为惧,未出半日便能凝结灵力,幻化出人身。
翌日,乌云密布,天色阴沉,眼见着即将降下暴雨。
斓羽认为这正是绝佳逃走的机会。
星知和子霄经过商议,决定信他一次。
夜幕降临,没有月色的雨夜,更加漆黑。
斓羽身披蓑衣穿过长廊,正要一脚踏进雨幕中,却被一人喊住,正是王一道。
“何事?”他回转身,只能隐约瞧见一抹黑影。
王一道几步走近,建议:“今夜雨大,还是别去了,一晚不送水,不会有影响。”
“这是武先生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不可懈怠。”
不等王一道再劝说,斓羽加快步子,冲进滂沱大雨中。雨水顺着蓑衣滑落,打湿布履,他也全然不在意。
听清夹杂在雨声中的脚步,星知和子霄同时站起身,被困这么久,说实话,主仆俩心中既激动又忐忑。
斓羽身影很快出现在洞口,他放下木桶,一步跨入结界,全身上下都滴着水。
子霄隔着结界,警惕巡视洞外状况。
“放心,没人尾随而来。”斓羽说着抖落身上水珠。
子霄没有理会他,双掌结印,一缕灵力如触须般幽幽穿透结界,飘入雨幕中。直到确认四周并无其他人族气息,他才收起灵力,对着星知微微颔首。
星知突然靠近斓羽,神情凝重:“我信你最后一次。”
“二位放心,这次绝无欺骗。”
斓羽同样面色凝重,主动掀开宽大袖子。
星知和子霄对视一眼,同时幻化成如志高大小的幼小蝾螈,钻入那撑开的宽大袖子里。
小心翼翼拢紧袖口,斓羽深呼吸之后,试探伸出一只脚去触碰结界,结界如水波晃动,并无任何异常。他胆子大了一些,微微侧身,用半边身子接近,结界依旧没有异动。
彻底放宽心后,他快速闪身穿过结界,惯性之下,身体踉跄,差点摔进泥水中。勉强稳住身子,他低头展开袖口,如释重负道:“我们成功了!”
一直屏住呼吸的星知霎时松了一口气,钻出广袖,幻化出人身,子霄紧跟其后出来。
未免被怀疑,斓羽没有多带蓑衣出来,似乎雨势越来越大,他没有犹豫,脱下蓑衣披在星知身上,并且嘱咐:“二位路上小心一些。”
还带着体温的蓑衣乍一落在肩头,星知本能身体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谢。
匆匆别过,斓羽冒雨向山顶走去。
星知和子霄也摸黑向山下而去。
昏暗房间内,武鸣谦倏然睁开双目,脸色铁青起身穿衣,大步走出房间。旁人可能无法察觉,但结界有任何异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所有人都被召集起来,唯独少了斓羽。
武鸣谦大怒:“斓羽呢?”
刚赶过来,不明情况的王一道主动回答:“他去给两位蝾螈送水了… … ”他还未来得及帮斓羽邀功,便见武鸣谦脸色阴沉,大步走进雨中,其余人也纷纷跟上。
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王一道问身旁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人亦是一头雾水,摇头表示不知。
落后几步,他又问关系比较好的周鲁。
周鲁神情严肃,尽量压低声音:“武先生察觉到那两个蝾螈族逃了,你就不该在这种时候提及斓羽。”
王一道懊恼拍拍脑门:“这可如何是好?”
“先跟去瞧瞧,或许是那两位蝾螈伤了斓羽,才得以逃脱的。”周鲁说着,安抚拍拍他手臂。
远远瞧见窜动的火把,斓羽闪身躲到一块山石之后,本以为可以悄无声息,他没想到竟这么快惊动了武鸣谦。不再犹豫,他转身冲向山下,打算去通知主仆俩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疾步走进山洞,武鸣谦看到眼前场景,更加愤怒。
“是斓羽放走他们的,那些雄黄粉一定是他清理干净的。快,快朝山下去追。”他说着,劈手指向其中两人,“你们两个快回山顶去取雄黄粉,记住越多越好。”
“是!”两人忙不迭应下,快步跑出去。
在武鸣谦的带领下,乌泱泱一群术士鱼贯冲向山下,约莫有五十人左右,比之之前多了一倍之多。
王一道悄悄拉住周鲁,待人都走远,他才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说近来为何总觉得斓羽怪怪的,而且也没有从前开朗了,没想到他竟存着这种心思,那孩子该不是被蝾螈迷惑了吧?”
周鲁眉头皱成一团,同样唉声叹气:“先跟上再说。”
山路湿滑,斓羽一路上摔了无数次,他顾不得身上乌青,跌倒就迅速爬起来,不过好在,他很快追上了星知和子霄。
听到慌乱脚步声,子霄猛然回转身,同时抽出腰间长剑,冷声喝问:“谁?”
“是我,斓羽。”
来不及喘息,斓羽便跑边说:“武先生好像能察觉到你们出了结界,已经集结所有人追了过来,你们快些离开,尽量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 ”
话未说完,他呛了一大口雨水,猛烈咳嗽起来。随即,他便感觉到脖颈处有冰凉传来,垂目看去,锋利剑刃闪过寒光,映照在对面那双漆黑瞳仁里,惊得他呼吸一滞,身体僵硬着不知作何反应。
“我们就不该信任你,假装帮我们离开,却又暗地里与武鸣谦合作,你究竟是何居心?”子霄语气冰冷,犹如冬日刺骨冰凌。
“我没有,我是真心想帮你们,我不知为何武先生会那么快察觉… … 我… … ”斓羽语无伦次,我了半天,眼神突然一亮:“是结界,对,一定是结界有问题。”
剑光闪过,一道血痕出现在斓羽脖颈上,子霄本想杀他,却被星知一把拉住手臂:“现在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我们先离开。”
子霄不情不愿收回剑,跟着星知向山下跑去。
灵力刚恢复没多久,主仆俩还无法使用瞬移术,只能用双脚拼命奔跑。
呼吸急促,胸口灼痛,星知艰难开口:“早知这么容易被发现,就不着急逃了。”
“若是不可避免正面交手,少主便先行离开,我来对付他们。”子霄气息还是稳的。
“不可,我既带你来陆地,便有责任带你回深海,无论生死,我们都要一起。”
这是子霄有生以来,听过最动听的话,满足扬起唇角,他轻声应了一声‘好’。
武鸣谦很快带人追了上来,斓羽身姿笔直,持剑挡在路中间。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鬓角滑落,模糊双眼,窜动的火苗看起来有些重影。
用力抹去脸上雨水,斓羽视线落到武鸣谦身上,眼神中再无半分崇拜之情。
“斓羽,你为何背叛我?”武鸣谦脸色十分难看,若不是顾及众人,他早就动手教训拦路少年了。
一声嗤笑传入所有人耳中,斓羽不答反问:“何来背叛?你所做之事皆有违天道,我只是做出正确选择而已。”
“我有违天道?”
武鸣谦被气笑了,他上前指着斓羽的鼻子,一字一顿道:“我为了让大家可以长生,不辞辛苦日夜研读各类典籍,谁给你的胆子指责我?是那两位蝾螈吗?”
斓羽并不惧那些喝问,而是倾身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地声音道:“收手吧!藏室中的卷轴我已看过,万年前人族因长生残杀蝾螈便已招致过天灾,你再如此下去,恐怕会引来第二场天灾,人终究无法胜天。”
武鸣谦瞳孔收缩,内心起了杀意。那卷轴里的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势必会人心惶惶,不止天下术士,还有王公贵族,普通黔首,谁又想因他人过错,而无辜承受天罚。这些时日以来,他迟迟没有动手,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怕引来天罚,但他不想因为胆怯而错过能长生的机会。人族术士可以修炼术法,却无法从中获得长生,否则他也不会冒险,人心都是贪婪的,他亦如此。
暗暗咬紧后槽牙,他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少年人还是太过无知,你又怎知人无法胜天,万年前的天灾是因人族术士几近覆灭蝾螈族,我只不过是捕获两个蝾螈炼丹而已,天道又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斓羽只觉胸口一阵刺痛传来,他不敢置信低头看去,一柄匕首刺穿心口,大股大股血液自伤口处涌出,他能明显感觉到心脏的挣扎,以及血液流逝的速度。无力感迅速蔓延四肢百骸,那把匕首还在心口搅动。
人在濒死边缘,总能瞬间想起过往种种,斓羽亦不例外。眼前白光闪过,他仿佛能看到昔日师父对他的宠溺,山上清苦,每次有肉食,师父总是把最好吃的部位留给他。这次纵使万般不舍,也妥协同意他下山,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头一次下山便是生死两隔。
心口搅动的匕首是真疼,是他难以承受的疼,有两滴水珠涌出眼眶,混合雨水滑落至下颌,落在胸口匕首上。
喉咙腥甜灼痛,他艰难问:“为何… … 要杀我?”
“你知道得太多了,只有彻底闭上嘴,我才能继续做那个德高望重的武先生。”
武鸣谦抽出匕首,用力推了一把,斓羽感觉自己身体仿若羽毛那般,轻飘飘向山崖下飘去,雨水迎面砸下,使他视线更加浑浊模糊。
山路陡峭,旁侧便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谁也没想到武鸣谦会突然出手将斓羽推下去。
两人声音压的很低,雨声又大,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更未看到一身黑衣的斓羽被刺穿了心口。
王一道扑过去,趴在山崖边,大声喊着,回应他的只有夹杂着雨声的回音。
周鲁从不敢置信中回过神,上前质问武鸣谦:“你为何将斓羽推下去?”
“他已被那两位蝾螈用妖法迷惑心智,我想试图唤醒他,可他却要杀我。”武鸣谦拿出那把染血匕首,同时摊开横亘一条可怖伤口的掌心。
第144章 逃往秦国
看到武鸣谦流血不止的掌心,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出口为斓羽辩解,在他们看来, 剑客与术士本就不是一路人, 犯错得到惩罚理所应当。
与斓羽关系最好的王一道和周鲁无声对望一眼。
咬牙忍了又忍, 王一道还是开口:“他还是个孩子,武先生怎可如此狠心?他只是被迷惑心神, 并不是再无挽回余地,武先生完全可以控制住他,事后再施法救治。”
方才下意识狡辩, 武鸣谦也明白自己那番说辞漏洞百出,面对王一道地质疑, 他脸色沉了沉,强忍住心头不耐, 佯装愧疚道:“我不是故意的,他突然持匕首刺过来,我也是本能反应才会出手推了他一把, 当时神情紧张, 我全然忘记他身后是悬崖峭壁。此事,错都在我, 我没资格再带领大家追捕蝾螈,炼制丹药… … ”
听到追捕蝾螈炼制丹药, 一众术士哪里还在乎斓羽的死,纷纷安抚武鸣谦, 毕竟所有人里, 只有他知道炼制长生丹药的秘诀。
“武先生,您别自责了, 这是不能怪你。”
“就是就是,您也只是为自保而已。”
“… … … ”
一时间,雨声、人声嘈杂无比。
王一道走到周鲁身边,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办。
思忖片刻,周鲁高声对武鸣谦道:“武先生,斓羽那孩子也是因被蛊惑才伤了您,不知能否允许我二人寻回他的尸身,就地掩埋,我怕他尸身无人埋葬,会成为孤魂野鬼,不能轮回转生。”
武鸣谦心里咯噔一下,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斓羽死因是被刺穿了心脏。
“先追捕那两个蝾螈,再料理斓羽后事也来得及。”
他这话一出,有不少人跟声附和劝说周鲁和王一道。
二人相对无言,明白再坚持会惹武鸣谦不悦,只好妥协。
武鸣谦很满意两人的反应,脸色缓和不少,高声下令:“继续下山追捕。”
所有术士异口同声应了一声:“是。”
与此同时,星知和子霄已经来到山脚下。蝾螈族和鲛族一样,晚间双目亦能视物,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斓羽的尸体。
星知迟疑一瞬,快步跑过去,屈膝蹲下,伸出食指探查斓羽呼吸,已无生息。
“那些人族术士真可恶,竟然连孩子都杀害。”
子霄居高临下看着满身血污的少年,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在此之前,他还在怪责斓羽的欺骗,后悔在山上时没有亲手杀了他。此刻少年尸身真的躺在脚边,他却再也恨不起来,懊恼收紧手掌,无论如何,蝾螈都不该对人族心软的。
星知环顾四周,提议:“我们将他就地埋了。”
“少主,那群术士很快便会追上来,我们不可在此耽搁。”子霄头一次强硬拉起星知。
想到数月来的经历,星知解下身上蓑衣盖在斓羽尸身之上,没有过多坚持,乖乖跟着子霄离开。
不知疲倦奔跑一夜,卯时三刻,天色微亮,大雨止歇。
辨别出秦国方向,星知将鬓角湿发拨到耳后,“去秦国。”
“少主,我认为回太月古城才最稳妥。”子霄不同意她地提议。
“不可!”星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们贸然回去,会暴露族群。况且,樊尔和琉璃还在陆地,我们必须去秦国通知他们。”
“他们不是蝾螈,不会有危险的。”子霄态度仍然不退让。
“那些术士能准确知晓我们的信息,便一定也知道他们的存在,也定然会把他们当做蝾螈。我们的身份不会无故被人族术士得知,一定是在秦国时就已暴露。”
顿了顿,星知说出自己的猜测:“被关押的这段时间,我将多年来在秦国经历的一切都仔细回想一遍,很有可能是那次我在无人甬道上与你提及蝾螈身份之事,被人无意中听了去。这件事情错在我,我不能让琉璃和樊尔因我之过遭受无妄之灾。”
子霄哑然,阻止地话卡在喉咙,无法出口。鲛族少主和樊尔有历练在身,若因他们之过遭到人族术士的猎杀,伤的不止是两族和气。鲛族少主是鲛皇唯一子嗣,若真有闪失,恐怕不止他,或许连少主都要因此赔上性命。
思忖再三,子霄最终妥协。
淋了一夜雨,主仆俩灵力恢复大半,已然能使用瞬移术,虽然瞬移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至少不需要用双脚去奔跑。
武鸣谦率众人追到一半,地面足迹彻底消失,他们一时没了方向。
芈檀得知星知主仆在斓羽的帮助下逃脱,当即震怒,一卷简策便朝着武鸣谦脑袋扔去。
武鸣谦周身霎时凝聚灵力,那卷简策停在面门咫尺的位置,而后缓缓落于地面。只见他掀起眼皮,眼角细纹随着眼尾向上扬起,直视着上首女子,眼神阴鸷。
“没有我们出手,你纵使是贵女,也无法获得长生丹药。还望芈姬注意分寸,我等与你只是合作关系,不是侯府奴仆。”
芈檀被那森冷眼神震慑住,紧张之下咽了咽口水,隐在袖中的双手无意识绞在一起。作为王室贵女,她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很快恢复镇定。
“我曾多次劝说武先生尽早动手,你拖延至他们逃跑,还好意思让我注意分寸!”
面对指责,武鸣谦脸色愈发难看,“芈姬放心,我定会弥补过错,将那两位蝾螈找回来。”
语毕,他大步离去。
其余术士见他怒气未消,均都不敢出声招惹。
一众术士中,武鸣谦不止炼丹术了得,术法更是最高的,自然无人敢招惹他。
一场大雨之后,新郑气温骤降。
清晨,琉璃打开房门,一股冷风迎面而来,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突听脚步声传来,她抬眸看去,一抹高大身影映入眼帘。
提着朝食的樊尔缓步走进,将冒着热气的饼子递给门内之人。
简单用过朝食,主仆俩先后走出传舍。
连日来,他们几乎将新郑翻找一遍,今日是最后一天,若再无结果,他们便就此离开,前往楚国。
兴是昨日大雨的缘故,今日街道上人并不多。
琉璃和樊尔沿着路边,边走边用灵力感知。
车轱辘碾压地面声传来,主仆俩举目望去,服车之上的人正是韩非。
韩非同样看到了他们,并且主动开口询问:“二位可有寻到要寻之人?”
琉璃有些意外他竟还记得此事,“还未曾寻到。”
本也只是一句客气,韩非颔首淡笑,未在言语。
就在服车自身旁驶过时,琉璃还是忍不住驻足喊住他:“韩非!”
韩非示意马夫停车,侧转身看向车下少女。
与那双温和眸子对视片晌,琉璃斟酌开口:“我先前那些建议是认真的,还望你能认真考虑。明日我们就要离开韩国,我希望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
韩非没想到琉璃还在执着于劝他去秦国,思忖须臾,他只是莞尔一笑。便命令车夫离开。服车继续向前行驶,他神情坚定,暗自提醒自己不可回头。
只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日落时分,又是失望的一次,在回传舍的路上,琉璃揉捏着酸疼的肩膀,疲倦道:“今晚好好歇息,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前往楚国。”
“是。”樊尔一如既往顺从。
翌日,天气不错。
樊尔牵着两匹马跟在琉璃身后,顺利出了城门,两人一路向楚国方向而去。
深海之底,暗潮涌动。
医师依照樊胤吩咐,照例去为小黑蛇诊治。可推开房门,房内那条整日窝在角落里的小黑蛇却不见了。
因着先前南荣舟的叮嘱,医师心里咯噔一下,当即便去寻了将军樊胤。
威严肃穆的府邸内,樊胤戴上佩剑,正要准备去军营,一名侍从急匆匆来报。
“将军,将军,不好了,医师说那条黑蛇不见了。”
樊胤不耐瞅着他,呵斥:“只是一条小黑蛇而已,作何这般慌张!”
侍从不安摆动尾鳍,声如蚊蚋解释:“不是我慌张,是那医师,他很紧张,我只是受他影响。”
医师这时冲了过来,来不及喘气,一口气将黑蛇失踪,以及南荣舟的叮嘱全说了出来。
“南荣舟?”樊胤诧异:“他为何会叮嘱你要提防黑蛇?”
医师支支吾吾,鲛族礼制,南荣舟不可以私自联系少主,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将真相说出来。
作为将军,樊胤脾性一向耿直,最不喜扭扭捏捏支支吾吾,他剑眉颦蹙,严肃命令:“有话直说,这般扭捏,哪里像是堂堂正正的男子。”
闻此话,医师一咬牙,将南荣舟私自让蝾螈三少主帮忙带漩音鉴之事告知了樊胤。
“是少主提醒南荣舟要提防那黑蛇的,少主说前些时候陆地出现了妖族… … ”
大约讲述了一遍经过,医师最后道:“恰逢那时将军捡了一条黑蛇回来,少主从南荣舟口中得知后,觉得事有蹊跷,便叮嘱南荣舟提防黑蛇平时动向。南荣舟不方便接近黑蛇,便寻到我。”
“胡闹!怎可那般枉顾鲛族礼制。”樊胤眉头皱的更加紧,“做为氏族男子,他理应明白不可私自与少主联系。”
医师垂着脑袋打了一个哆嗦,低声提醒:“将军,此时不是怪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将黑蛇寻回来,倘若黑蛇真是陆地上的妖族,出现在深海,定是别有用心。”
樊胤神情一凛,顾不得追究南荣舟之事,立即吩咐侍从,让他组织两队将士,全城搜寻。
医师松了一口气,悄悄抹去额角看不见的水汽。
睃了一眼脸色稍有缓和的医师,樊胤吩咐:“你再去瞧瞧,兴许是那小黑蛇贪玩。”
“是!”医师低眉顺眼,摆动鲛尾离开。
身为护卫鲛族上下的将军,樊胤最厌恶枉顾礼仪制度的鲛人,他脸色阴沉直奔南荣府而去。
南荣舟的父亲一向敬畏樊胤,见到他,忙笑吟吟迎上去,“将军今日怎有空前来?”
“我找南荣舟。”樊胤脸色阴沉。
南荣舟的父亲见状,心里顿生不安,吩咐侍从去寻儿子前来。
不明状况的南荣舟,慢吞吞来到会客室,他与将军樊胤从未有过交集,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来找自己。
樊胤没有过多解释,亲自出手制服南荣舟,将他丢给候在外面的两名将士。
“将军这是何意?”南荣舟的父亲不敢当面发怒,只能低声下气询问。
“南荣舟枉顾礼仪制度,依照规矩,理应入宫受罚。”
听到樊胤这话,南荣舟当即明白过来,他没有狡辩,乖乖任由将士钳制住自己。未免父亲担心,他故作轻松宽慰:“阿父放心,只是一点小事。”
樊胤睨了他一眼,大手一挥,“进宫。”
两名将士应了一声‘是’,押着南荣舟跟在他身后离开南荣府。
每一代鲛皇亲侍接管海桑军之后,地位都不容小觑,南荣舟的父亲忐忑不安,可又不敢在这种时候惹怒樊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儿子带走。
古朴巍峨的王宫,万年来一直令人心生敬畏。
看守宫门的海桑军见到樊胤,纷纷将双臂交叉在身前恭敬行礼。
樊胤微微颔首,以示回应。作为海桑军将领,他完全不需要出示任何象征身份的信物,便可以顺利进入宫门。
南荣舟此刻心中羡慕不已,他一直想成为鲛族将军,奈何八字被占卜师和长老们看中,彻底与海桑军无缘。若人生可以选择,他也想竞选少主亲侍,名正言顺接管海桑军。
胡思乱想间,他已被押送至万华殿之外。
樊胤先行进殿面见鲛皇。
不多时,便有一名男鲛出来通传南荣舟进殿。
殿内不止有鲛皇,还有大长老与脾性最差的天巡阁阁主。
看到两人胡须花白的老者,南荣舟霎时紧张起来,他最怕这两位决定他命运的老头。大长老面色如常,瞧不出心思,看着还没那么吓人。天巡阁阁主脸色阴沉,不悦全写在脸上,一眼便能让人看出他此刻在生气,果然是最严厉的占卜师。
默默咽了两下口水,南荣舟抬起双臂,先是对鲛皇行礼,而后是大长老和天巡阁阁主。
鲛皇琉年,静默凝睇下方少年片刻,转而对两位老者道:“严格说来,这算是家事,不如便让本君自行处理。”
“是!”
大长老和阁主异口同声应下,退出万华殿。
大殿内寂静无声,琉年只是一直冷眼凝视南荣舟,并未开口呵斥。
樊胤脾气比较直来直去,先沉不住气,“这小子太没规矩,还望君上务必严惩。”
琉年摩挲着掌心的一颗夜明珠,语气幽幽:“自是要严惩的。”
南荣舟心头一颤,忙不迭跪下去,鲛尾在身后不安摆动着。
“君上息怒,我并无亵渎少主之意,我只是… … ”
只是了半天,他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我只是觉得那些古老礼制过于迂腐,少主既然要与我相守一生,为何不可以早些相见!多多增进了解,培养感情,总好过婚后尴尬。”
“放肆!”琉年脸色阴沉,将手中夜明珠重重砸在玉案上。“每代鲛皇鲛后都要遵守的礼制,在你认知里就只是迂腐?你只不过是八字合适而已,不代表日后不会有变故。鲛人生命漫长,培养感情有的是时间,那不是你枉顾礼制地借口。”
南荣舟脸色煞白,不敢再有任何反驳之言。几百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面见鲛皇,但却是他第一次见到盛怒的鲛皇。
第145章 不解风情
虽仍认为自己未错, 但南荣舟还是识趣的,没有继续坚持己见,挑战鲛皇耐性。他双掌交叠, 俯身伏于地面, 低声认错:“我错了, 我不该私自联络少主。”
琉年很满意他的认错态度,阴沉脸色缓和一些, 直接宣布对他的处罚:“你既知错,便主动去深渊禁地领罚思过,为时十五日。”
这个处罚不算太轻, 也不算太重。深渊禁地位于无边城极北,之所以被设为刑罚之所, 是因那里是深海中最严寒之地。这片海域常年温度适宜,唯有深渊冷冽非常。鲛人体温温凉, 生性惧怕寒冷,在极寒之地受罚,会起到一定警醒作用。
樊胤并不意外这个处置结果。
南荣舟自是听说过深渊禁地的, 明白十五日已是鲛皇最大地让步, 他平静接受,叩首谢恩:“谢君上。”
琉年是一刻都不想看到碍眼的南荣舟, 不耐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低眉顺眼起身退出大殿,南荣舟捻诀传音, 向父亲简单交代情况后,独自去了深渊禁地领罚。
事情解决, 樊胤这才想起还要去军营处理军务, 忙告退,出了万华殿。
医师将房内所有角落又翻找一遍, 最后在一方水晶池里寻到熟睡的小黑蛇,看到那憨态睡姿,医师松了一口气。他轻柔将黑蛇捞出,细心诊治,可却全然忘记通知还在城内四处翻找的两队海桑军。
夜幕降临,无边城的夜明珠同时亮起,照亮城中所有角落。
医师走出黑蛇居所,遇到还在寻找黑蛇的两队将士,这才想起忘记告知将军已找到黑蛇。不敢再有所耽搁,他立时捻诀传音给樊胤。
然而,樊胤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黑蛇灵力低微身体孱弱,并不足为惧。从始至终,他都未曾想过要将少主怀疑黑蛇身份之事告知鲛皇。
深渊禁地,蔚蓝海水贴着冰凌划过,发出清脆声响。
南荣舟双臂护住身体,冷的瑟瑟发抖。来禁地之前他知道深渊寒冷,但他没想到会如此寒冷,那种侵入骨髓的冷意,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想到自己来禁地的原因,他颤巍巍从怀里摸出漩音鉴,施法其上。
楚国边境传舍内,琉璃简单洗漱,将将宽衣躺下,双耳便敏锐察觉到熟悉海水声。不用猜,也知道是南荣舟。
她起身翻找出漩音鉴,主动开口:“可是有了星知的消息?”
南荣舟牙齿打颤,语气幽怨:“少主而今关心的只有蝾螈三少主。”
“你若有事就直言。”琉璃拿着漩音鉴重新躺回床榻上。
再次面对这种淡漠语气,南荣舟挫败裹紧身上衣襟,将自己受罚之事细细叙述一遍。
耐心听完,琉璃不解:“这本就是你自取其咎,有何可委屈的?”
南荣舟嘴角抽动,挫败感更加强烈,他就不该奢望琉璃能因此同情自己。控制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有气无力道:“少主就不能关心我一次?”
“口头关心起不到任何作用,我隔着漩音鉴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你挨冻的事实。”
“真是不解风情。”
“… … … ”
琉璃不懂什么是风情,她只是觉得说再多甜言蜜语也抵不上一次行动,漩音鉴并不能让她的关切之言有温度,更无法让南荣舟避免严寒。
大概是没有感情基础的缘故,她实在无法说出那些扭捏言辞,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奈放弃,转而问:“将军是如何知晓你私下联络我的?”
“负责诊治的医师发现黑蛇不见了,焦急之下把我供了出去。”
说起这事,南荣舟后悔到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厚实冰墙上,疼得他禁不住皱起眉头,“我就不该信医师那些保证!”
他私下提醒照料黑蛇的医师,就是怕一贯严厉的将军得知后,告到鲛皇那里。当时他本不想坦白自己与琉璃私下有联络之事,奈何医师不信那些告诫,非要追根问底,为了全族安危,他只好说出真相。医师当时表示理解,并且信誓旦旦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谁成想一次意外,医师就将他供了出去。
听到黑蛇不见,琉璃心里升起不祥预感,没有理会独自懊恼的南荣舟,她严肃询问:“黑蛇可有找到?”
“我身处深渊禁地,并不清楚外面状况,不过樊胤将军派遣出两队海桑军全城搜寻,想必已找到黑蛇。”
南荣舟倒没那么紧张,先前他也担心黑蛇有所图谋,直到前些时日,他见过那十分憨厚的小黑蛇,心中顾虑霎时打消大半。一条灵力低微,且看起来没有脑子的蛇族,着实难以掀起什么风浪。
怕琉璃过于担心,他语气轻松,半开玩笑道:“少主放心,随便一个年幼鲛人都能轻易对付那只小黑蛇,他威胁不到鲛族。”
闻此话,琉璃稍稍安心一些,但还是叮嘱:“待处罚结束,你务必去了解清楚黑蛇情况,以免酿成大祸。”
“知道了… … ”
南荣舟被冻得有气无力,语气十分幽怨:“少主果然只对鲛族尽职尽责。”
没有理会南荣舟的装可怜,琉璃借口困乏,施法终止传音。
方才听到海水声,她本以为是星知主仆有消息了,结果却是另一件更加让人忧心之事。历练还未结束,她又不能这种时候回归无边城。
兴许是忧思过甚,琉璃一夜无眠,翌日眼底黯淡,看起来十分疲倦。
牵着马走出传舍,樊尔瞧见她眼下阴影,关切问:“未睡好?”
“是一夜未睡… … ”琉璃简略讲述有关黑蛇之事。
“当时并未发现山洞里有妖,我阿父捡到黑蛇或许只是巧合。”
“但愿是我多想。”琉璃拿走樊尔手中缰绳。
傍晚时分,主仆俩赶在城门关闭前顺利进入楚国钜阳城。
前日,在芈檀的提示下,武鸣谦带领所有术士已离开楚国,前往秦国追捕星知和子霄。
琉璃和樊尔进入钜阳后,没有感知到任何异常气息。
昏黄夕阳铺陈大地,琉璃举目环顾空旷街道,呢喃出声:“奇怪,走遍诸国都未见过任何可疑术士,为何星知和子霄会无故失踪?”
“我们出来已有数月,兴许星知和子霄已回到秦国… … ”
樊尔话音未落,前方拐角处走来一队巡城军,将领看到身着异服的二人,蹙眉厉声喝问:“天色已晚,尔等为何还在外面游荡?”
樊尔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回答:“我二人刚入城,正在寻找歇脚传舍。”
楚国人比较在意容貌,将领见琉璃和樊尔长相出众,没有执意刁难,而是叮嘱:“就近找家传舍,不可再继续逗留在外。”
“是!”樊尔高声应下。
最后看了两人一眼,将领带领手下将士大步走远。
不出一刻,主仆俩便寻到一处简奢传舍。
传舍长还算热情,检查象征身份的封传后,便为他们准备了两间房。
与此同时,秦国咸阳城内。
琉璃与樊尔寻找数月未果的星知主仆,入城后直奔宫门方向,但却被看守宫门的卫戍军拦下了。
在城门口已被拦截过一次,此刻的星知耐心全无,她冷脸呵斥:“你们明知我们身份,为何还做阻拦?”
几名将士也很为难,其中一人苦着脸道:“我们自然识得二位,可宫门已经关闭,实在不好放二位入宫。”
“既如此,诸位应知我们不是坏人,也应知我们与秦王的剑术师父是何关系。”
“规矩就是规矩,二位没有随意出入王宫的令牌,我等不敢随意放行。”
“你这人真是不懂变通!”
就在星知打算撸起袖子硬闯时,宫门却从里面打开,蒙恬健硕挺拔身影映入眼眸,她与对方不熟,但算得上认识。没有迟疑,她上前一步,用力挥手。
蒙恬大步走近,低声问:“发生了何事?”
“他们不让我们入宫。”星知劈手指向一众卫戍军。
蒙恬眼神扫向几人,不等他开口,方才那位与星知僵持的将士简略叙述经过。
“蒙将军,不是我等不通情理。”
明白在宫中当值的难处,蒙恬大掌落在那将士肩头,用力拍了两下。转而看向星知,劝道:“不如二位今晚先找家传舍住下,明日再入宫。”
星知态度很强硬:“不行,我们有急事,今日必须入宫。”
急事?想起已离开秦国数月的琉璃和樊尔,蒙恬以为星知急切是与两人有关,脸色不由凝重起来,纠结须臾,他看向那名将士:“放他们入宫。”
将士有些为难,欲言又止,可又不敢拒绝,直到蒙恬说出:“后果我来承担。”他才敢放星知和子霄进去。
进入宫门后,主仆俩没有回所居殿宇,而是去了章台宫。
偏殿内漆黑一片,一应陈设和从前一般无二,但似乎很久没有居住痕迹了。
想起被人族术士关押的那些日日夜夜,星知内心升起不安,顾不得其他,径直向君王所居正殿而去。
守在殿外的将士戒备举起长矛,对准主仆俩。
子霄立时抽出长剑,护在星知身前。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郑云初提着食盒缓步走来,见此情形,小脸煞白,差点丢掉手中吃食。
听到惊呼声,星知回头,借着月色,看清郑云初身上的华服,她愕然问:“你为何能身着宫里的华服?”
面对质疑,郑云初面颊泛起红晕,低声解释:“我而今已是君王之妻。”虽未被册立为王后,也未得到临幸,但能被权势庇护,她已知足。
嬴政心思,星知一直是知道的,虽然明白因种族差异,他和琉璃不可能有结果,但当他真的娶了别人,还是令人惊诧的。
不是要求嬴政必须始终如一,甚至为此孤独一生,只是星知一时无法接受这个转变。她为了樊尔可以追到天涯海角,有些不理解嬴政为何不试着努力一下,当然她知道,人族生命短暂,纵使付出努力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可对方不努力一下,她总觉得不够坚定。
然而星知不知道的是,琉璃早已将身份告知嬴政,并且已明确此生不可能。
眼神复杂凝睇郑云初片晌,星知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恭喜。”
这一声‘恭喜’让郑云初有些难过,她是不在意君王心里是否有自己,可真听到那两个字,她心里多少有些堵得慌。
正在大殿内批阅奏章的嬴政,隐约听到外面动静,掀起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朗声问候在外面的寺人:“发生了何事?”
寺人低着脑袋,匆忙入殿,将星知欲要闯殿之事禀报给君王。
琉璃和樊尔为寻星知,数月未归,嬴政没有犹豫,立时让寺人传星知和子霄入殿。
寺人快步行至殿外,走到星知面前:“大王有请二位。”
一听这话,星知扬起眉尾扫视几位将士,颇有些得意之色。
郑云初跟在后面,打算一起进去,却被那名寺人拦在殿外,“大王未召见您。”
这话让郑云初脸色惨白,她嘴唇颤抖,却不敢过多询问。
星知余光瞥见她的反应,终究是于心不忍,朝她伸出手,“可需要我帮你将吃食带进去?”
“多谢。”感激颔首,郑云初忙将食盒递过去。
接过食盒的瞬间,星知突然觉得这个人族女子有点可怜。
跟着寺人走过简短甬道,拐入大殿。
看到上首主位上处理政务的君王,星知有些恍惚,数月未见,嬴政看起来愈发成熟稳重,那个初登王位的小少年仿佛还在昨日,转眼间便已是能震慑朝野的君王了。
待寺人退出大殿,她毫无畏惧走上王位,将食盒放在案几上。
“这是?”嬴政问。
“郑云初给你做的吃食。”
星知提衣在对面坐下,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蜜饵拿出来放到他面前,“不要辜负她的心意,快尝尝。”
嬴政没有去动那份吃食,而是蹙眉直视着星知。
被那双漆黑眸子盯得有些不舒服,星知率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状似无意道:“数月不见,没想到你会娶了她人,我以为你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如果不能是她,寡人身边站着何人并不重要。”嬴政神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任何异常,“你们是生命漫长的鲛人,只是寿命那一条鸿沟就永远无法逾越。”
星知愕然睁大双目,下意识咽下口中蜜饵。
“琉璃何时将身份告知你的?”
嬴政没有回答她,而是问:“为何不见他们二人?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一起?”星知变了脸色:“他们当真不在咸阳?”
“春末他们便出城去寻你们了,至今未归。”
嬴政面色凝重,想到琉璃临走前,叮嘱他城外有妖,心底霎时升起不安。
置于膝头的双手蜷缩收紧,他严肃问:“你们这几个月来可见过有妖出没?”
斓羽起初那些话术皆是欺骗,星知不确定他口中的妖是否属实,思忖须臾,她摇头:“听说有妖,不过我们一直被人族术士困在楚国一座山上,并未见过妖。”
想到人族术士,星知低低惊呼一声,陡然站起身。
候在下方的子霄上前一步,紧张注视着她。
听到那一惊一乍地惊呼,嬴政面露不悦:“作甚?”
“先不论是否有妖,人族术士就是最大的危险。几个月来,那些人族术士之所以将我们关在山上,就是想试图拿我们炼制长生丹药。”
星知因担忧樊尔,有些着急,全然忘记要防着嬴政。一口气说完,她才反应过来失言。
第146章 起了杀心
安静候在下方的子霄, 霎时变了脸色,右手悄无声息摸向怀里那把匕首,打算以绝后患。嬴政是人族君王, 手握权势, 若是有长生念头, 对蝾螈族威胁更大。刚从人族术士手中逃脱,他绝不可让少主再陷入危险。
坐于上首高位, 嬴政将子霄那些细微动作全看在眼里,他知道对方起了杀念。
没有迟疑,他朗声道:“二位不必如此紧张, 寡人承认人都是有贪念的,可寡人也明白有些贪念要不得。”
星知和子霄惊诧瞅着端坐王位的君王, 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嬴政神色坦然与子霄对视:“寡人知道你此刻想杀了寡人。”
心思被挑破,子霄神色一凛, 当即掏出那把匕首,闪身至上首主位,只是眨眼功夫, 那把匕首已经抵在嬴政脖颈处。
星知扑过去, 一把抓住子霄手腕,嬴政毕竟是琉璃的人族弟子, 这么贸然杀了,日后不好交代。况且对方极大可能是结束乱世之人, 若是因此扰乱原有秩序,恐会引起不可测的后果。
子霄手背青筋凸起, 转头用眼神询问她是何意。
嬴政面色如常, 没有惧色,望着主仆俩的黑眸平静无波。就在僵持之际, 他抬手拿走脖颈处的匕首,随意扔在奏案上。
“寡人明白二位担忧什么,不过你们大可以放心,孰轻孰重,寡人心里有数。人族寿命短暂,的确都会妄想长生,不过与不可抵挡的天罚比起来,长生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万年前,人族术士妄想长生,非但没有得到长生,还引来天罚,致使所有人无故被牵连。那场教训,寡人虽未曾亲身经历,但也可以想象得到后果有多严重。寡人不是傻子,清楚在死于天罚与寿终之间该如何抉择,强求不得的事情,就应该强迫自己放弃。”
作为一国君主,嬴政一直都清楚不可随意妄为,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资格,他没有权利让所有人为自己的妄想陪葬。纵使获得长生,最后仍然躲不过天罚,又何必冒险折腾一场。
不用猜,星知也知道,定是琉璃用天罚告诫过嬴政,否则面对长生那么大的诱惑,他怎么可能会如此坦荡。
拉着子霄坐回对面,她举起手掌,“你可愿为你今日之言,与我击掌为誓,发誓此生绝不动长生念头。”
嬴政扫了一眼那白皙掌心,没有做出回应,他曾答应过琉璃不会妄想长生,便绝不会食言。
“身为君王,寡人自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负责。”
“我只相信誓言!”
星知倾身过去,抓住嬴政手腕,主动击掌,同时不忘催促他发誓。
“… … … ”嬴政嘴角抽动,十分无语,但见星知不肯罢休,他只好无奈发誓:“寡人在此承诺,此生绝不会因长生残害任何生灵。”
得到保证,星知松了一口气,却听嬴政问:“那些术士是如何得知你们身份的?”
“我只在秦王宫内提及过一次,想是那次被人听了去。”回答之后,星知神色凝重反问:“不知这几个月来可有人行为异常?亦或无故消失?”
平时忙于公务,嬴政并未注意过那些,唯一无故消失的只有芈檀。可,她消失之时,星知和子霄早已落入术士之手… …
想到另一种可能,他神情不由一变,这些年芈檀对樊尔的心思一直不曾改变,若是得知世间存在长生之术,有很大可能会与术士联手。倘若这种猜测是真的,也就不难解释她为何会突然消失,还有那些术士聚集在楚国同样可疑。
“二位可有办法在最短时间内联络到他们?”
星知一直以为琉璃和樊尔还在咸阳,逃亡的路上未曾想过施法传音联络他们。时下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传音术要在一定距离内才会成功。
“办法是有,若他们还在秦国境内,应该可以联络到,但若相隔较远,可能不会成功。”说着,她戳戳子霄手臂:“你试一试能否联络到他们。”
“是。”子霄起身行至大殿中央,抬起双臂,双掌结印,捻了一道传音术。
暗灰色灵力丝丝缕缕如烟雾般飘出大殿,消失在漆黑夜幕中,外面候着的一众人都未曾发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恍若不觉间,已至深夜。
痴痴等在殿外的郑云初始终不见星知和子霄出来,心底升起不安,可又不敢闯进大殿。
随行宫女张了几次嘴,都不敢开口劝她回去。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周围突然起风,似是有降温趋势。郑云初下意识裹紧身上衣袍,眼底失落一点点褪去,对身旁宫女道:“回去吧。”
“诺。”
宫女仿佛是得到饶恕的死刑犯,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端着的双肩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大殿之内,三十六盏青铜灯盏相继发出轻微噼啪声,火光映照在二十四根漆黑中柱上,使得大殿更加肃穆威严。
嬴政垂目看着案上奏章,不时点墨批阅,但内心却有些焦灼。
同样焦灼的星知,迟迟未见子霄有任何回应。最后实在熬不住了,她侧身看向那熟悉的高大背影,“可有回应?”
“没有… … ”子霄回身面对上首,“他们应是不在秦国境内。”
传音术虽有距离限制,但却可以瞬间抵达,若两个多时辰还得不到回应,那便是距离原因。
嬴政倏然抬眸,视线落在子霄身上,出声问:“你可有办法感知他们在何处?”
子霄摇头,他们不能彼此相互感知,这世间只有鲛皇可以施法感应到鲛族少主的具体位置。
夜半时分,若无家国大事,是不可以随意开启城门宫门的,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半时辰,嬴政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缓慢过。
“当真… … 没有任何办法?”
“没有!”子霄面容一如既往肃穆。
星知神情凝重,起身走向子霄,虽然人族雄黄粉奈何不了鲛人,但有人族术士的地方就有危险,不可再耽搁下去。
“我们现在出城去寻他们。”
“不可!”子霄伸手拦住她,“万一路上遇到那些术士,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斓羽。”
见星知变了脸色,他忙补充:“我并非是要阻止你去救樊尔,你安心在咸阳等着,剩下的交给我,我保证会安全将他们带回来。”
“樊尔为了寻我,置身危险,我必须亲自去寻他。”
星知绕过他,欲要走出大殿,手臂却被一只有力大掌桎梏住,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她脸色沉下去,厉声命令:“放手。”
子霄非但没松手,掌心反而收紧。
眼看着他们要僵持下去,嬴政屈指叩响案几,开口建议:“不如就依子霄,寡人调遣最精锐的一千人马给他,这样你也放心一些。”
他看得出来子霄极有可能与樊尔一样是亲侍,他不知道鲛族有几位少主,但星知身份应该不低。
对于这个提议,子霄没有任何异议,有一千精锐将士相助,远比他独自涉险好得多,找到鲛族少主的概率也更大一些。
星知当即拒绝:“不行,要去一起去。”
子霄压低声音提醒:“少主,莫要忘记身份,你绝不可再落入人族术士手中,他们若得知你的身份,定然会拿你威胁首领。”
听到这番话,星知犹豫了,她一边要顾及种族大义,一边又觉得自己倾慕樊尔的心不够坚定。纠结到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蝾螈族,她可以为了樊尔去死,但绝不可以让全族因她罔送性命。
一夜无眠,天边将将泛白,嬴政便亲自前往军营,调遣一千最精锐的骑兵,安排他们身着便衣,跟随子霄前往诸国寻找琉璃和樊尔。
将士们先前便听说过君王有位剑术师父,这件事情严格说来也可以算得上是公事,他们欣然接受,很快整顿完毕,跟着子霄出发。
星知立在城楼之上,眼巴巴目送子霄带领的队伍远去,直至消失,她也不肯离去。相处三百多年,在她心里,那早已不是主仆情谊,而是亲情。此去定然危险重重,此时此刻,她不再心心念念樊尔,而是满脑子都是子霄的安危。
从不信神明庇护的她,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抵在心口,诚心祈祷子霄能顺利寻到樊尔和琉璃,并且平安归来。
一阵风掠过,似是要将她的祈求带给神明。
天光穿透海水,洒下一片光斑,浟湙潋滟的水波不时有五彩鱼群游过。清澈的蓝,炫彩的流光,交汇成最独特的景色。
迟迟等不到星知传音的星言,近来忧心忡忡,眉头没有一刻舒展过。
放妹妹去陆地,星耀也有‘功劳’,见弟弟整日心思难安,他建议:“既不放心,不如你亲自去陆地,到那个秦国瞧一瞧,确认阿知平安,你也能安下心来。”
“如此也好。”
星言没有过多犹豫,以往星知每次都会准时传信回来报平安,这次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动静,的确反常。
简单收拾行囊,他无暇禀报父亲降风,带着两名心腹便匆匆出了太月古城。
为赶时间,星言没有经过楚国境内,而是绕过边境,抄近路赶往秦国。
还在楚国钜阳城四处搜寻的琉璃和樊尔,完全不知道星知已逃回咸阳,也不知星言来了陆地,更没预料到子霄带着嬴政给的一千骑兵,正四处搜寻他们。
口干舌燥的主仆俩走进一家茶肆,要了两份茶水,就近在左侧牗扇下无人处坐下。
琉璃弯身揉着酸疼脚腕,两条细眉微蹙。
“楚国若是再寻不到,我们便回咸阳瞧瞧。”
樊尔柔声应了一声“好”,斟了一觞茶水推到她面前。
捻了一道净水术除去指尖细灰,琉璃捧起茶水,一口气灌下,干燥的喉咙霎时缓解不少。
这时有两名新茶客进来,走到他们隔壁位置坐下。等茶间隙,其中一人突然压低声音问同伴:“对了,你近来可有听说有关广远侯府嫡长女之事?”
同伴摇头,好奇问:“发生了何事?”
“听说那位嫡长女,自秦国回来后,脾性大变,不止一次会见外男,更是一次见几十个,也不知是不是在秦国受了刺激。”
“不能吧!”那名同伴举目环顾四周,倾身凑近,声音压的更加低:“我听闻秦国华阳王太后极是喜爱那位嫡长女,更是动用在秦的楚系势力,逼迫秦王娶她为妻,只是不知为何,婚期之前,她突然回了楚国。”
第147章 星言被抓
将两人耳语听得清清楚楚的琉璃, 眸中闪过诧色,原来芈檀不是乍然消失,而是蓄意谋划回了楚国。当时那位韩国人说的神乎其神, 她还以为是妖作祟, 没成想竟是人为。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身份低微之人向往权势,生在王室的贵族, 反而追求起能让情绪得到满足的感情。芈檀如此行径,无非是对樊尔不甘心,她若是那种命运无法掌控的女子, 哪里会顾得上觊觎男子皮囊。
茶水很快送来,隔壁二人沉默片刻, 转而谈论起卫国公主非要嫁给燕丹之事。
姬如悦要嫁给燕丹?
琉璃愕然,一时不知当初抹去姬如悦的记忆是对是错, 谁又能料想到她在被遣送回国的路上看上燕丹。
人族酒肆、茶肆这种地方果然可以听到很多消息,只是奈何打听不到星知和子霄的下落。
樊尔同样很惊讶,燕丹与姬如悦相差十多岁, 虽然于鲛人而言, 十年只是漫长生命中的一瞬,但于人族而言, 相隔十年诞生的人,不止是年龄差异, 更多的是思想代沟。
“据听说,燕王一直为燕国太子的婚事发愁, 得知卫国公主有意于自己儿子, 他当即便派遣使臣去了卫国,与卫国君主商榷两国联姻之事… … ”
琉璃与对面樊尔无声对望一眼, 看来燕丹婚事已有着落,人族而立之年确实早该娶妻生子的。
“但愿这次,他能听从父母安排,不再执着。”
“怪我,没有及时抹去他的记忆。”
樊尔慢悠悠摩挲着耳杯,低垂长睫掩盖了眼底情绪。
“与你无关,擅自抹去人的记忆,本就有违天道。”两口饮尽茶水,琉璃起身,抚平衣袍褶皱,“走吧!”
掏出一枚钱币放下,樊尔起身跟在她身后走出茶肆。
今日天气阴凉,秋分之后,气温似乎降了不少。
行至无人处,琉璃握住樊尔腰间赤星,迫使他停下。
“在楚国这段时间,尽量小心一些,芈檀若知你来了她的家国,定会纠缠不休。”
樊尔轻声应了一声“是”。
松开剑柄,琉璃举目眺望前方热闹集市,继续沿街搜寻。
刚上岸不久的星言十分倒霉,将将行至与韩国接壤的楚国边境,便遇见了武鸣谦那群术士。不知近来陆地有人族术士聚集,他出太月古城时只带了两名侍卫。
跟蝾螈交过手的武鸣谦,一眼看出星言主仆身份。有了新目标,他心中大喜,逃跑的那两个蝾螈已不再重要,他在乎的只有长生丹药。
感受到危险,星言立时身心戒备,护在他左右的两名下属,已然第一时间手持长剑,凝聚灵力于剑刃。
武鸣谦动手之前,用眼神示意其中两名术士准备好雄黄粉。
二人会意点头,退至驮着行李的那匹马旁边。
那些小动作没有逃过星言双目,只是他还不清楚那二人要做什么,直到布袋落地,有些许雄黄粉穿透麻布,沾在地面枯草叶上,浓烈的雄黄气味让他霎时皱起眉头。
这些人族术士准备如此充足,想必是早有准备。一群明显在赶路的术士,却带着大量能让蝾螈暂时失去灵力行动力的雄黄粉,定然是早就知晓蝾螈族的存在。十几年来,只有星知和子霄来过陆地,莫非这些术士是… …
星言神色一凛,难怪星知离开后始终没有传回任何消息。盛怒之下,他周身凝聚灵力,双目也转为猩红。
“说,你们是不是见过星知?”
“星知?”
武鸣谦怔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星知是自己先前捕获的蝾螈,早晚要把那两个蝾螈炼制成丹药,故而他并不关心他们的名字。
“看来三位与那两位蝾螈族认识。”
心中猜测得到证实,以为妹妹已遭遇不测的星言双掌凝结灵力,击向武鸣谦。
武鸣谦闪身堪堪躲开,同样凝结灵力回击。
一时间,双方在边境的荒芜之地剑刃相击、术法交错。
星言看得出来几十名术士中,武鸣谦威望最高,只有擒住他,才能威胁那些术士。想好对策,他传音给左右两名侍卫,让他们掩护自己接近武鸣谦。
主仆仨配合默契,星言也顺利擒住武鸣谦,只是他没想到对方袖中藏了一包雄黄粉。
武鸣谦趁着自己被擒住之际,迅速拿出那包雄黄粉洒向星言面门。
雄黄粉本就是蝾螈的克星,而无论任何种族,眼睛都是非常脆弱的。没有预料到的星言,双目先是昏黄一片,紧接着便陷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有粘腻液体顺着眼角流出,纵横满脸,不用伸手去摸,他也知道是血。感觉到灵力似乎在流逝,他及时掐住武鸣谦脖颈,圆润的五指顷刻长出尖锐指甲,嵌入已有了褶皱的皮肤中。
鲜血渗出,武鸣谦瞳孔收缩,悄无声息摸出一把匕首,抵在星言心口,哑着嗓子威胁:“松手,否则这把匕首便会刺穿你的心口。”
星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这人族术士竟对蝾螈特征如此了解,就连心脏长在右侧他都知道。
正在与其他术士缠斗的两名侍卫,余光瞥见自家少主处境,同时惊呼一声‘二少主’,凝聚灵力的剑刃分别割断两名术士的喉管。就在他们试图靠近星言时,又被数名术士缠住。
满脸血痕的星言手指用力,指尖刺的更加深,另一只手眨眼之间已然握住心口锋利匕首,掌心被割破血肉模糊,他似是浑然不觉。
武鸣谦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已被雄黄粉影响的星言,竟还有如此速度。本能咽了几下口水,他语气讨好道:“我们未曾杀星知,她还活着。”
“当真?”星言将信将疑。
“我骗你作甚,她和同伴就在楚国钜阳城,他们与广远侯府的嫡长女交情颇深,前些时候受邀来楚游玩,我们曾在侯府见过几次。”武鸣谦谎话张口就来。
星言并不信他的说辞,一群人族术士不但能轻易识破蝾螈族身份,还随身携带能威胁蝾螈的雄黄粉,这般可疑行径,纵使他是傻子,也不会相信。
武鸣谦见他不为所动,开始装可怜:“方才我猜出三位身份,你不等我解释便动手,我们这才反抗,实则我们并无恶意。”
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转,他想到另一番说辞:“韩国近来有妖邪作祟,韩王恳求我入韩灭妖邪,我一人之力难抵妖物,故而集结相识术士。只要蝾螈族不残害人族,我等定然不会与你们为敌。”
双目灼痛无比,星言剑眉颦蹙,冷声问:“你为何随身携带雄黄粉?又为何知道我们是蝾螈?”
“我修炼一辈子术法,自然能看出三位真身,雄黄粉是为了对付韩国的蛇妖。”
武鸣谦怕他不信,又补充道:“方才情急之下,我是本能掏出雄黄粉,只是没想到你们蝾螈也惧怕那些粉末。”他声音暗哑苍老,显得有些可怜。
星言不想误杀人族,可也不想被算计,君父说过人族术士奸诈狡猾,最是信不得。就在他犹疑不定时,突觉背后危险袭来,不过好在有其中一名侍卫帮他挡开了剑刃。
两剑相撞,发出刺耳声响,星言头脑霎时清明,暂且放下心中疑虑,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无力,似是要显现真身。勉强凝结灵力,他使尽全力钳制住武鸣谦,高声对一众术士道:“都停手,否则我便掐断他的咽喉。”
闻此话,那些术士都停下动作,武鸣谦至关重要,没有他,纵使擒住这三位蝾螈也无用。
星言的两名侍卫身上也沾了不少雄黄粉,此刻只能勉强以剑拄地支撑身体。
主仆仨狼狈至极,明显处于弱势,那些术士均都默不作声,等待他们现出真身,蝾螈在无水的陆地幻化出真身,行动会大大受限。
拖着武鸣谦后退几步,星言侧头问两名下属:“你们可还能坚持下去?”
两人勉强点头,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已看不见,忙连声应和:“我们掩护少主离开。”
“要走一起走,我带你们出来,就必须将你们带回去。”星言说着,又提醒他们:“看看附近可有水源。”
两名下属伸长脑袋张望,入眼的只有枯槁杂草,丝毫没有水的影子。
“二少主,没有。”其中一名侍卫说道。
星言夺下武鸣谦手中那把匕首扔远,低声呢喃:“看来,我们这次难逃此劫。阿木阿添,你们可会怪我选中你们?”
两名侍卫用力摇头:“无论生死,我们都追随二少主。”
星言面上闪过杀意,掐住武鸣谦脖颈的手突然使力,打算先杀了他。
武鸣谦呼吸困难,双手死死拽住星言手臂,艰难恳求:“我们… … 无意伤害三位… … 韩王还在… … 等着我们帮忙除妖… … ”
本就灵力流逝的星言,手指逐渐失力,须臾之间,武鸣谦便逃脱了他的钳制。
武鸣谦飞身后退数步,堪堪躲开那刺过来的剑尖,脸上示弱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冽之色。他扬起手,轻轻挥了两下,提着雄黄粉的那名术士上前几步,就在那人将袋中粉末朝着主仆三个洒去时,他双掌凝聚灵力催动粉末落在星言他们身上。
雄黄粉顷刻裹满全身,星知脱力,再难站立,单膝跪地,勉强支撑身体,他能预感得到自己即将现出真身。
护在他左右两侧的阿木与阿添已然显现出如蛇尾般的长尾,黑色鳞片在日光下泛着奇异光彩。
不多时,星言也坚持不住,现出真身,长尾扫动间,带起尘土飞扬。双目愈发刺痛,他颤巍巍摸向流血不止的眼睛,看来这双眼睛是保不住了。
“为何?”他冷声质问。
武鸣谦也不藏着掖着,打算让主仆仨死的明白,“自是为了长生,人族上古典籍曾有记载,蝾螈有着神奇的再生能力,可炼制长生丹药。”
果然如猜想一般,星言嗤笑出声,君父说得对,人族术士最是奸诈狡猾。
愤怒甩了一下长尾,他厉声问:“星知是不是早就遭了你们的毒手?”
“我方才那些言辞虽然多半都是假的,但没有杀星知却是真的。他们也算是有手段,蛊惑我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小少年,成功逃脱了。”
武鸣谦突然喟叹一声,假装惋惜:“三位既然与他们熟识,那便代他们受过吧。我等若能获得长生,定然感念三位。”他说着,再次挥手,示意众人将没有反抗能力的主仆三个收进事先准备好的法器中。
星言试图反抗,然而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这一次未免再出差池,武鸣谦打算回到纪山,便把后山的硕大青铜丹炉清洗干净,准备炼丹。先前他因担心失败,迟迟没有着手炼丹,这次他已不在乎是何结果,倘若失败,他再去将先前那两位蝾螈抓回来。
广远侯府正位于钜阳最繁华的街道,琉璃和樊尔一直刻意避着那条街道,在寻找无果后,更是连夜离开。
楚国沛县丰邑,淳朴而热闹。
主仆俩行至此地,见人口十分密集,打算逗留两日,看看能否寻到星知与子霄的下落。
而此时,子霄正在相邻的韩国,他带领一众将士,先是前往与秦国接壤的魏国,而后是相邻的韩国。
他们双方谁也没有预料到对方正在相邻国家。
樊尔牵着两匹马跟在琉璃身后,就近找到一家简陋传舍,但价钱却十分昂贵。
这几个月来,主仆俩见惯了这种越是偏僻越是坑人的地方,没有过多纠结,就交了两日的住宿费用。
传舍长见两人如此爽快,有些后悔要少了,当场改口说水也要收费。
看透对方心思,樊尔脸色沉了几分,但没有与其争辩,掏出几枚钱币,冷声告诫:“适可而止!”
那传舍长被他严峻神情震慑住,忙不迭点头应‘是’。
水是另外付了钱的,琉璃不想吃亏,索性让传舍长安排人烧温水,好好洗漱一番。净水术虽然方便,但不如用水清洗的舒适。
既然收了他们钱,抠门的传舍长也不好故意推辞,只好丧着脸吩咐人烧温水。
洗漱干净已是傍晚。
琉璃斜坐在牖扇下吹风,微卷浓密发丝散于脊背,显得她更加瘦弱。
樊尔看到那抹纤细背影,止步在门外,这几个月来,为了寻找星知,琉璃似乎瘦了不少,鲛皇若是得知,定会怪责他没有照顾好少主。
唇角紧抿,他脱掉布履,跨进房内。
听到细微脚步声,琉璃回头,食物香气同时扑面而来。
樊尔在案几前盘膝坐下,将饼子与米粥一一摆好。
自从上次误食嬴政那份下药的粥食,琉璃再也没有吃过人族粥食。此刻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米粥,她有些不自在。
瞧出她的心思,樊尔解释:“这两日降温,我只是觉得饼子有些干硬,便买了两份粥食,你放心,我已用灵力探查过,无药无毒。”
被拆穿,琉璃窘迫摸摸鼻子,没有狡辩,拿起木勺吃了一口。入口软糯,带着一丝甜意,味道不错。
用完飧食,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樊尔将案上残余收拾干净,起身退出房间。以前在无边城,他几乎不会主动去琉璃居住的寝殿,在陆地这些年,他似乎愈发逾距。
轻轻关上房门,他伫立在檐下,仰头看向天边圆月,掐指算了一下时间,的确是十五。离开咸阳那日,也是十五,转眼间竟已过去六个月。
第148章 相识刘季
凉风裹挟着被晨露打湿的落叶, 盘旋而上,与初升的太阳背道而驰,越行越远, 更显秋末萧瑟。
天气凉爽且晴朗, 琉璃打开牖扇, 金黄光线洒在她墨蓝眸子中,犹如夜空繁星。她深吸了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 理了理衣襟,转身走出房间。
樊尔这时也从隔壁房间出来,一身浅灰袍子, 衬得他身材更加宽阔挺拔。
传舍长心情不错,看到他们, 满脸笑容主动攀谈:“二位可是来沛县游玩的?”
“正是,还请舍长推荐一二。”琉璃顺着他的话客气回应。
“今日正是沛县一年一次的庙会, 二位不妨去瞧瞧。”说起庙会,传舍长脸上笑容加深,甚至热情帮忙指路。
琉璃浅笑颔首:“多谢。”她看得出来传舍长虽然贪小便宜, 但心肠并不坏。
传舍长被那笑容晃了眼睛, 忙摆手说着不用谢。
路上有不少三五结伴的人向着传舍长所指方向聚集,琉璃举目眺望, 只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这个时辰便如此拥挤, 看来庙会对沛县人真的十分重要。已然见惯人族这种盛况的她,并不想挤进去凑热闹, 她脚尖转了一个方向, 走向另一条人少的街道。
猜出她的心思,樊尔没有多嘴询问, 默默跟上。
巷子尽头,坐落着一处简易幽静的庭院。
院门应声而开,一名看起来约莫刚及弱冠的清瘦男子自里面走出。
一位年迈老妇拄着拐,颤巍巍走出正屋,及时出声喊住男子:“季儿,你不好好读书,要去哪儿?”
男子闻声止步,“母亲,今日是庙会的日子,您忘啦?”
老妇浑浊双目一眯,假装愠怒:“庙会每年都有,你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
“我会给您带最喜爱吃的蜜饵回来。”男子说着关上院门,脚步轻快离开。
男子名为刘季,秋初刚满二十岁。他的祖父曾任沛县丰邑邑令,当初刘家在沛县也算是有些地位。后来他祖父去世,父亲一事无成,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一直希望他能好好读书,谋个一官半职。
刘季在家什么都不用做,但必须认真读书。年初父亲去世,母亲便更加督促他,甚至连什么时辰休息也有明确规定。过大的压力让他有些逆反心理,每每面对那些文章典籍,不是犯困就是走神。
二十岁生辰那日,刘季母亲难得放他出去放松,也是那一日,彻底改变他的心态。
那日天气十分燥热,蝉鸣阵阵,叫得比夏日还欢腾。
刘季得了自由,一路直奔郊外池塘,池塘里的水被烈日晒得温热,他毫不犹豫褪掉上衣,一头扎进水中。他水性很好,游了大约半个时辰,再次浮出水面时,岸边多出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
老者盘膝端坐在席子上,头戴斗笠,手中拿着一根钓鱼竿,鱼饵就在他前方不远处。
看到老者坦然自若,不畏日头炙烤,他主动搭讪:“午后最是炎热,鱼儿全躲到了湖底的泥土中,先生何不晚间再来。”
老者先是捋捋胡子,而后朗声一笑:“无妨,老夫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
就在刘季打算再钻入水中时,却被老者喊住:“孩子,你我今日能在此相遇,也算有缘,不如老夫给你算一卦。”
刘季本想欣然应下,可转念想到自己未带钱财出来,一时有些为难,老者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呵呵笑着说不要钱。
迟疑一瞬,刘季游上岸,先是对着老者辑了一礼道谢,才捡起衣衫穿上。
老者将席子让给他一半,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仔细端详刘季面容许久,老者抚摸着垂至胸口的胡须,准确说出他的生辰八字,甚至是他左腿腿弯处的胎记都算得出来。
刘季低头看向因湿透而贴在双腿上的下裳,惊讶睁圆眼睛,他从始至终都未曾露出过腿上任何皮肤。
其实刘季不信所谓的智者占卜命数,在老者说出他的过往一切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可能认识自己,可打量对面人半晌,他仍然觉得陌生。
老者只是笑弯了眼睛瞧着他,并不急着辩驳。
一老一少,面对面静坐着。
刘季被日头晒得有些晕眩,甩甩脑袋,打算起身离开,可却被老者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未来会成为何种人物?”
不信归不信,但梦还是可以做一做的。刘季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未来会成为历史长河中极其重要的存在,不是像祖父那种小小的邑令,而是可以接触家国核心的人物。活在底层的男子就是如此,不论是否有能力,都爱幻想自己立于无人可及的高位,身边环绕着貌美的女子,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刘季从不否认自己是俗人,听到老者那无比神秘的语气,他复又坐好,目光灼灼问:“先生当真能看到未来?”
“自然。”老者再次神秘一笑,抬起枯槁双手摸向刘季眉骨。
双眉之上不断摩挲的粗糙指腹,让刘季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过他仍旧强忍着不适,任由老者在自己脑门上摸索。
老者摸索的指尖逐渐颤抖起来,刘季心里有些紧张,怕老人家说出让人失望之言。不过好在,对方最后只是嗟叹一声,说出一句:“老夫果然没有看错。”
没有看错什么?他有些好奇,不过没好意思询问,只是暗自强忍着,故作成熟深沉,静待老人家主动说出来。
老者并未兜圈子,而是说出让人难以置信的话:“孩子,你骨骼方正,眉宇间透露着贵气,将来定然是帝王之才。”
听到‘帝王之才’,刘季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心中霎时满溢希冀。说实话,他一直认为自己相貌平平,平庸到丢到人群里都无法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那种,可那不妨碍他内心澎湃。他幻想过自己可能会成为一国丞相、成为统领大军的将军,甚至是被某个贵女看上,入赘享受荣华,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帝王之才。
人可以做梦,但要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刘季不认为自己能在这纷争乱世中会有一席之位,不过他很感谢老者的肯定。
“今日是我二十岁生辰,无论真假,帝王之才四个字都是最好的祝福。”
老者摆摆手,神情无比凝重:“这不是祝福,这是真的。老头子我摸骨看相一辈子,从未失手过,一个人的命数在出生时便已注定,你将来必然会成为那最尊贵之人。”
老人家的郑重让刘季心头一紧,那种既激动又惊慌的感觉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从不信到向往,只不过是弹指之间而已。
刘季觉得自己骨子里应该也是存在不劳而获的,自从听了老者的预言,他似乎开始变得懒惰。命数既然早已注定,不论努力与否,都是同样结果,那他又何必再辛苦自己。人生若只能平庸,纵使他不眠不休也无济于事,反之,若注定大富大贵,就算不做任何努力,他仍然有可能会是老者口中的帝王之才。
今日,在读书与庙会之间,刘季纠结许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倘若日后成为帝王,他可就没有机会逛庙会了。随意哼着不成调的自创曲子,他身形一晃,拐出小巷,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却让他愣在当场。
直愣愣盯着那对貌若仙人的少年男女,刘季觉得自己的想象力终究还是太匮乏了。梦里,他身居高位,身边环绕的貌美女子,竟然不及那少女半分,不对,也不及那少年半分。沛县人过于淳朴,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惊艳之人。
不再迟疑,他径直走向二人,开口便问:“二位不是沛县人吧?”
面对突然冲上来的陌生男子,樊尔闪身挡在琉璃身前,冷声质问:“作甚?”
“我叫刘季,不知二位姓甚名何?” 刘季直勾勾盯着琉璃。
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得十分不自在,活了三四百年,琉璃还从未被人这般直白直视过。细眉蹙起,她不悦道:“我们并未问你姓名。”
“我知道!”刘季突然腼腆挠挠后脑勺,“我觉得二位容貌惊艳,想与二位认识。”
这理由… … 琉璃还是第一次听到。
“就只是… … 因为容貌?”
刘季诚实点头,纠结一番,还是没敢说出真实想法,一则是他觉得过于直白有些冒昧,二则是他怕惹怒同样貌美的少年,他还不清楚二人真正的关系,有些话不好直言。
靠近一步,他又问一遍:“二位不是沛县人吧?”
主仆俩默契后退一步,樊尔挡在琉璃身前,淡漠俯视身形单薄的刘季,不耐烦问:“你究竟有何企图?”言语间,他已拔.出赤星剑抵在对方脖颈。
垂目斜一眼锋利长剑,刘季慌忙解释:“二位别误会,我并无恶意,就只是单纯想要结交而已。真的,我可以发誓。”
真是奇怪的人族,琉璃上下打量刘季,看起来也不像脑子有问题之人,这般执意结交,着实令人费解。
樊尔手中赤星又近了一分,“说实话!”
剑刃闪过寒光,肌肤顷刻被割破,吓得刘季身形一哆嗦,眼睛一闭,道出真正企图:“我从未见过二位这般姿容的人,我的意思是想娶这位女子,她若肯嫁给我,我定许她无上荣华… … ”
樊尔脸色阴沉,很想翻转长剑划破他的喉管,可理智告诉他,不可以随意索取人族性命。
琉璃走到樊尔身旁,仔细打量刘季,麻布着身,木笄束发,手肘处还有一块不显眼的补丁,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她好奇道:“你看起来既不富有,也不像是有权势之人,要如何许我无上荣华?”
脖子已经渗出血来,刘季不敢隐瞒分毫:“会占卜命数的智者说我将来会是帝王之才… … ”
听刘季唠唠叨叨说完那老者的占卜,琉璃围着他绕了一圈,身形瘦削,五官单薄,但还算端正,就是没有半分帝王之相。其他国家的君王她没见过,秦国的却见过三位,不论是嬴政,还是先王先先王,他们均都五官深邃,气质贵气,一眼便能看出是手握一国权利的上位者。眼前这人… … 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极其平庸,先不说大气的五官,只是气质这一块,他都欠缺,不对,不是欠缺,而是没有。
人族占卜命数的智者?琉璃没听说过,也未曾在任何典籍中看到过,这刘季八成是被那位老人家给骗了。
“那个,我对无上荣华没有兴趣,而且我已有婚约。”
“婚约?是和他有婚约吗?”刘季指着樊尔。
樊尔紧抿双唇,没敢看身旁人,握剑的右手下意识收紧,骨节泛白。
琉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好心劝说:“虽然乱世之中一切皆有可能,但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平凡到连布履都破了一个洞,要如何才成为那老者口中的帝王?当然,努力也许会有奇迹,可一己之力希望是很渺茫的,一个成功者的背后势必会有无数拥护者,得人心者才更容易得到天下,你得人心吗?”
最后那一句让刘季脑子瞬间清醒,他平庸到朋友都只有两个,又谈何得人心。只凭他一人之力,别说这辈子了,兴许下辈子都得不到天下。苦涩浮上唇角,终究是他妄想了,生在平凡农家,能在乱世中保住性命已是不易,他竟还敢相信那位老人家的言辞,竟… … 还敢当街许诺貌美女子无上荣华,真是可笑至极。
“抱歉,是我太可笑了。”
见刘季如此失落,琉璃顿觉自己不该打破他的幻想,乱世中本就生存不易,还能做梦其实挺好,至少比那些认命的人活得有希望。
“只要你能得人心,便一切皆有可能。”
琉璃宽慰之后,拍拍樊尔手臂,示意他收剑。
樊尔听话将剑入鞘。
脖颈处的威胁消失,刘季捂住伤口呢喃着重复一遍那句话,弯身鞠躬道谢。往后的人生里,他一直谨记那句‘得人心,一切皆有可能’,为了那个遥远的可能,他主动与所有人交好,不论对方是否有价值,因为在他看来,一时没有价值,不代表永远没有价值。
目送瘦削男子消失在街道尽头,琉璃问身旁樊尔:“他方才说他叫什么?”
樊尔回答:“刘季。”
“你觉得那位人族占卜师可信否?刘季看起来与嬴政年龄相仿,他若真是帝王之才,岂不是会威胁到嬴政!”
樊尔蹙眉,琉璃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选错了人,而是对方会威胁到嬴政。
“他若真是帝王之才,少主可会放弃嬴政?”
琉璃被问住,她从始至终都认为嬴政才是自己的历练考题,未曾想过会选错。方才那位让人无法记住音容笑貌的男子,与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实在没有任何帝王气质。
回答不上来,她只能反问:“那你觉得嬴政与那个刘季谁更像君王?”
“自然是嬴政。”本能脱口而出,樊尔才反应过来琉璃避重就轻,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踮起脚拍拍那宽厚肩头,琉璃语气轻快:“既然你我都认为嬴政更像君王,那便无需怀疑,一位不会术法的人族老者,又怎能轻易勘破他人命运。”
樊尔启唇,却什么也没说,他不清楚老者是否能勘破他人命运,但他清楚琉璃偏心嬴政。
“走吧。”琉璃继续沿街而走。
握紧剑柄,樊尔沉默跟上。
第149章 星言子霄
在沛县两日, 意料之中寻找无果,没有太大期待,也不会过于失望。
午后离开之时, 琉璃和樊尔再次遇见刘季。
目光相触, 刘季尴尬挠挠后脑勺, 隔着层层人群,腼腆颔首一笑。
瞧见那淳朴笑容, 琉璃突然理解刘季为何会深信老者的预言,出身贫寒之人,谁不想在乱世中有一个可能。
行至郊外无人处, 主仆俩先后翻身上马,策马向秦国方向而去。
红衰翠减, 不少树木已然光秃,纪山山间隐蔽的山洞也不再那么隐蔽。
山洞内外均都铺满雄黄粉, 双目腐烂的星言颓然依靠在洞内石壁上,灵力被禁锢,他无法施法联络太月古城, 更无法逃脱。前日, 阿木阿添被武鸣谦拉去炼制丹药,再也没有回来, 他知道他们回不来了,他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蝾螈虽有神奇的再生能力, 可却无法抵抗人族术士的炉火炼制,否则万年之前蝾螈族也不会几近灭族。
时隔万年, 人族术士又一次企图捕杀蝾螈炼制丹药, 定然会再次掀起威胁。星言深知这次暴露与星知脱不了干系,他不能任由蝾螈族又遭劫难, 必须要想办法挽救。
撑着石壁坐起身子,他双掌结印,试图催动灵力凝结传音术,太月古城就在楚国边境的深海,只要能凝结出传音术,便有很大可能联络到长兄星耀。
星言额头很快布满汗珠,汗水蜿蜒而下,滑过双目流向下颌,隐隐刺痛腐烂双目,他禁不住蹙眉,黏合在一起的眼皮颤抖着。不知过去多久,他全身脱力,也未凝结出传音术。
武鸣谦不眠不休守在丹炉旁,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睛,更是每隔一个时辰就加一次珍藏的名贵药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只有蝾螈主动凝结避水丹相赠,才可获得长生,强行炼化血肉是永远不可能炼出长生丹药的。
阿木阿添最后被烧成一把灰,炉鼎掀开时,一阵风便吹散了,没有任何丹药的影子。
最担心之事尘埃落定,武鸣谦揪着的心终于松懈。他抱着记载了有关蝾螈的卷轴枯坐一夜,天边第一丝光亮照进藏室,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出藏室,穿过长廊,直奔林中山洞而去。
洞外隐约传来脚步声,星言双耳微动,瞬间身心戒备。眼睛虽已不能视物,但他还是循声转身,面对洞口方向。
武鸣谦穿过结界,背光站在洞口。他看得出来星言是主子,另外两位是下属,以他从古籍中的了解,主子大多会比下属修为高。故而,他认为失败的根本,是因为那两位下属修为太低。
听不到动静,星言警惕问:“何人在此?”
武鸣谦没有回答,而是施法将星言束缚住。
星言用力挣扎几下,反而越挣扎越紧,勒得皮肉生疼。
“别费力气了。”武鸣谦语气低沉。
听出武鸣谦地声音,星知双掌霎时蜷缩成拳,厉声问:“你把阿木阿添怎么了?”
“他们已化成灰烬消散了,不必伤心,你们很快便会团聚。”武鸣谦语毕,施法将星言装进法器,带出山洞。
下山埋葬斓羽的王一道和周鲁,远远瞧见武鸣谦神色匆匆向山上而去。王一道欲要出声喊住他,却被周鲁先一步按住肩头。
“别出声。”周鲁压低声音提醒。
想到斓羽腐烂不堪的尸身,王一道抿紧嘴巴,将话咽回肚子里,连十几岁少年都杀害的武鸣谦早已不值得尊重。
日头升起,天色大亮,其他术士都陆续起来洗漱,有不少人瞧见武鸣谦形色仓皇钻进炼丹房。
纪山位于钜阳边境,与韩国临近。前日,子霄寻到韩国与楚国交界处,隐约察觉到蝾螈族气息,他感知不到鲛人的具体位置,却能感知到三百里之内的同族。
纪山正在方圆三百里内,想到独自留在秦国的星知,子霄心中一凛,不敢有所耽搁,连夜赶往纪山方向。
秦军见他神情紧张,不敢懈怠。
怕盘查将士查出端倪,一行人分了几次进入钜阳城。
子霄循着蝾螈气息,一路寻到纪山山脚下,抬头仰望耸立的高山,他暗自下了必死决心,无论如何,纵使是豁出性命,他也要救出星知。
最后一批秦军入城比较晚,迟迟没有跟上来,子霄怕等下去,山上会有变故,只得安排两个人在山下等着。
七百秦军,乌泱泱一片,十分显眼,很难不被察觉。
行至山顶的王一道和周鲁不经意回首,一眼便瞧见山间黑压压的一群人。
“身着黑衣,莫非是秦人?”王一道惊讶出声,秦人喜爱着黑衣,那群人看起来约莫有数百名,能如此默契都穿黑衣,很难不让人怀疑。
周鲁凝神看去,敢明目张胆上山,绝对不可能会是芈檀的人。
“先去告知武先生。”说着,他拉住王一道便走。
山腰处,心急火燎的子霄碍于那些秦人,没敢使用瞬移术,只能快跑上山。
秦军平时训练有素,跟在身高腿长,足有八尺八寸的子霄身后,也不算吃力。
身体不受控制下坠,跌落在坚硬之物上,双目失明的星知四下摸索,身下似乎是青铜容器。不用猜,他也知道自己已然身处炼丹炉中。
武鸣谦面上浮现怜悯之色,突然嗟叹一声:“你我本无仇怨,奈何你身份特殊,若有来生,切记不要再做蝾螈。我若能得长生,定然为你超度祈福,祈祷你来世能生在富贵人家,平安顺遂一生。”
对方的假惺惺,让星言感到恶心,他冷嗤出声:“你们人族术士都这般虚伪吗?”
“天道不公,世间万物,本就不平等,为何人族就不能像神像妖像你们蝾螈一样拥有漫长生命,我只是在争取一个可能而已。”
武鸣谦越说越激动,纵横皱纹的脸上泛起红晕。
“既认为天道不公,你为何不去与天道对抗?你们人族术士之所以利用蝾螈软肋对付蝾螈,只不过是没有胆量与天道对抗而已。”星言语气嘲讽。
是啊!武鸣谦自嘲而笑,他若能与天道对抗,又何至于躲在这山上炼制长生丹药。年少时总以为此生还很长,他从不畏惧生死,而立之年他逐渐迷恋上术法,随着寿命的缩短,他愈发怕死,开始想要获得数不尽的生命,虽然他并不知道要用漫长的生命做什么。
很多时候,武鸣谦都无比羡慕那些孩童,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能轻而易举获得快乐。
缓缓长舒一口气,他郑重对星言道:“你放心,我不贪心,只要我能成功,便绝不会再去打扰你们蝾螈族。”语毕,他施法挪动炉顶,不再给星言开口的机会。
沉闷之声响彻头顶,星言顿觉呼吸困难,他支撑起身子用力去推炉顶,青铜炉顶足有千斤重,没有灵力的他无法撼动分毫。
“你不会成功的,用蝾螈炼制长生丹药本就是一个谎言!”
炉壁十分厚重,无论星言喊得多大声,都传不出去一个字。
一切准备就绪,武鸣谦双掌结印,打算点燃炉火,身后房门突然被叩响,周鲁的声音紧接着传来:“武先生,有数百陌生人正向山顶而来。”
闻此话,他神色一凛,大步走向房门,拿下门栓,房门应声而开,入眼的是两张焦急面容。
王一道将看到的情况快速讲述一遍,而后道:“那些人身形衣着都不像楚人,我们怀疑他们是秦人。”
武鸣谦眉头颦蹙,秦人大多身材高大壮硕,很容易分辨出来,若真是秦人,他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何会出现在楚国纪山。没有过多犹豫,他反手关上身后房门,足下生风走向前院。
穿过结界,武鸣谦一眼便瞧见山间越来越近的那群人,定睛瞧去,为首的似乎有些眼熟,距离较远,他看不清容貌,不过却能轻易认出那独树一帜的修长身姿。勾动唇角,他侧头对身后二人道:“通知所有人集合。”
“是!”两人异口同声应下。
不多时,所有人都集合在山前。
武鸣谦立于前列,双手交叠在身前,垂目盯着子霄。
子霄挺直双肩,一步一步向山巅走去,为了星知,他不能畏惧。在踏上山顶的瞬间,他快速抽出长剑刺向武鸣谦。
武鸣谦飞身后退,侧身躲开直指自己的剑刃。
后方跟上来的秦军早料到会动手,纷纷手持长剑冲向敌方,直到交手,他们才发现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会术法的术士。
蛮力哪里会是术法的对手,没有持续多久,秦军很快显出颓势,死伤大半。
与武鸣谦交手的子霄无暇顾及那些秦军,他一心只想击败对方,救出星知。
双方对战约莫一个多时辰,数百秦军死伤殆尽,他们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那些能瞬间穿透心脉的术法。
没了秦人纠缠,术士们纷纷帮着武鸣谦对付子霄。
被一众术士围住的子霄双目猩红,反手刺穿了一人咽喉。就在他拔剑之时,后侧方冲上来一人,一袋雄黄粉迎头撒来。满身粉末刺鼻无比,他忍着不适,提剑刺向武鸣谦。灵力的流逝让他行动缓慢许多,不待他靠近对方,便被三把剑刺穿腰腹,紧接着是第四把、第五把… … 腥甜血液满溢唇齿,流出唇角。
武鸣谦及时制止:“留活口,死了不好炼制丹药,你们几个将他抬去炼丹房。”言语间,他挥手指向其中六名术士。
剩余术士退后两步,收起剑。
炉顶被打开,满身血窟窿的子霄被丢进丹炉,颧骨撞在炉壁,他顾不得疼痛,撑起身子靠近双目腐烂红肿的星言。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关心则乱,秦王王宫戒备森严,又怎会轻易让星知有危险。
“二少主,你为何会在此?”
听到熟悉嗓音,星言惊诧出声:“子霄?你怎会… … 星知在何处?可有危险?”
“二少主放心,她没有危险。”
子霄试图凝结灵力,救星言出去,然而血液与灵力的双重流失,让他的所有努力都成徒劳。
察觉到他的企图,星言苦笑:“没用的,雄黄粉是蝾螈的天敌。”
“二少主… … ”
星言抬手示意他噤声,仰头对丹炉之外的武鸣谦道:“用蝾螈炼制长生丹药本就是一个谎言,你别费力气了。”
武鸣谦并不信这番言辞,第一反应是对方为了活命而捏造事实,若当真是谎言,又怎会被记载在古籍里。
“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你也别费力气了。”语毕,他施法将炉顶盖上,毫不犹豫点燃炉火。
丹炉很快灼烫起来,长尾之上的鳞片寸寸裂开,衣袍也在高温下收缩燃烧起来。无能为力之感,让星言明白再无活路,蝾螈族无人知晓他被困在人族术士的炼丹炉中,他灵力全无,也无法与外界联络。数百年来,他从未想过会是如此下场,更没想到万年前的历史会在自己身上上演。
子霄身上的血窟窿被滚烫炉壁炙烤着,痛苦难耐,他握紧膝头衣物,咬牙强忍,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痛苦呻 . 吟。
“子霄,星知真的安全吗?”生命最后时刻,星言还是担心妹妹安危。
“安全,二少主放心。”
子霄及时将痛苦之音咽了回去。
太阳似是不忍瞧见武鸣谦的残忍手段,悄无声息躲到乌云之后。
黑云浓重低沉,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来气,一直候在外面的王一道掀起眼皮瞅了一眼阴沉天空,低声嘟囔:“该不是要遭天谴吧!”
“别胡说。”周鲁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犯嘀咕。
王一道拉着他走到无人角落,认真分析:“这天象很奇怪,被伤了眼睛的蝾螈明显是上位者,先前那两位炼化成灰,天都没有异象,你说会不会是… … ”
周鲁明白王一道的言外之意,今日那位气质非凡,天色又如此异常,很难不让人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一声惊雷响彻天际,闪电仿佛要将天空劈成两半。
两人同时缩了一下脖子,王一道惶恐道:“这真的很像天谴。”
“兴许是巧合。”周鲁咽了咽口水。
丹炉内的星言与子霄皮肤溃烂,意识已经不清醒。
武鸣谦施法催动火力,炉下火苗更加旺盛。
不多时,低沉天空降下倾盆大雨,雨势十分急切。
术士们三三两两闲坐在长廊下,看似悠闲,实则都在注意炼丹房内的动静。
生命最后一刻,星言仍然在凝结传音术试图与太月古城联络。
太月古城,王宫之内,正在处理政务的降风突觉心口绞痛,心脏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一块。
跟着他学习处理政务的星耀见状,关切问:“君父,您怎么了?”
降风并不知星言离开了太月古城,故而没有多想,只是摆摆手:“无碍,大概是近来劳累,身体有些不适。”
“君父好生歇息,儿子先告退。”
星耀起身离开大殿。
与此同时,秦王宫的星知亦是心口绞痛,焦躁难安。钜阳雨势蔓延至咸阳城,噼啪雨声扰得她更加难捱。
未时三刻,琉璃和樊尔顺利抵达咸阳。
顺着蓑衣簌簌而下的雨滴与天上一般无二,行至城门处,琉璃率先翻身下马,拿掉肩头蓑衣,抖落上面水珠。
樊尔紧随其后下马,脱掉蓑衣站在她身侧。
铿锵有力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主仆俩抬头看去,只见雨幕中一队车驾缓缓驶来,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列的正是蒙武。
第150章 同行入宫
后方车驾竹帘遮挡, 内里是一层若隐若现的帷幔,琉璃觉得车中应该是名女子,秦国将士向来豪迈, 不会使用颜色鲜艳的帷幔。
能让蒙武亲自护送的女子, 身份定然不容小觑, 近来没听说华阳王太后有离开过秦国,莫非是被幽禁在雍城的简兮?琉璃凝神仔细去瞧, 轻薄帷幔随风浮动,一张白皙面容若隐若现,那张饱满的红唇, 她再熟悉不过。嬴政曾那般决绝,而今还不足一年时间, 她有些好奇他为何又会命蒙武接回自己的母亲?
不少在城门下躲雨的人都伸长脑袋张望,其中一人压低声音与身旁人嘀咕:“太后真应该感谢吕不韦, 若不是他服毒自尽,朝中诸臣也不会为太后求情。”
“毕竟是秦王生母,那些臣子当初一时愤慨, 逼迫秦王处置生身母亲, 事后面对愈发有压迫感的君王,他们转变态度也在情理之中。以前朝中是吕不韦说了算, 而今大秦是秦王说了算,朝中百官又不傻。”
那小到被雨声遮盖地交谈, 没有逃过琉璃的双耳,她微微凝眉, 不太认同先前那人观点。若不是吕不韦, 简兮又怎会认识假寺人,又怎会有后来的谋反, 比起感谢,她却认为应该恨意更多一些。
两人言辞同样传到樊尔耳中,猜到车驾上的人是简兮,他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雨势渐小,风声渐大。
行至城门口,蒙武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在原地。
车驾紧随其后停稳,隔着竹帘帷幔,一道熟悉嗓音传出:“雨天多有不便,不如上来与本宫同行。”
“多谢太后。”琉璃并未过多客气,将缰绳递给樊尔,小跑到车驾前,不等宫人趴在她脚下,便利索抬腿上去,弯身钻进车内。
樊尔穿上蓑衣,翻身上马,跟在蒙武后面。
车内干爽,衣袍濡湿的琉璃乍一进来,简兮禁不住凝眉,随手拿过身旁细布递过去。
琉璃接过,将湿发拨到身前,仔细擦拭,嘴上还不忘道谢。
车身晃动,缓缓驶入城门。
细腻年轻的肌肤,乌黑浓密的长发,如当年初见一般无二,简兮有些黯淡的双目浮现诧色。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本宫不相信这世间真会存在十几年不变的驻颜术。”
擦拭动作顿住,琉璃掀起眼眸与对面人对视须臾,唇角弯起,似笑非笑道:“太后心中既有疑虑,为何还要邀请我上来?难道就不怕我化身妖怪伤你性命?”
简兮神色大变,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
见她被吓到脸色苍白,琉璃收起笑意,“我说的是玩笑话,太后不必当真。”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简兮很快恢复镇定,转移话题问:“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城门附近?”
“我与太后一样,也是恰巧刚抵达咸阳。”琉璃将不滴水的发丝放到肩后,分出一缕继续擦拭。
“刚抵达咸阳?你去哪了?”简兮追问。
“有一些私事要处理。”
琉璃没有明说,简兮看得出来她不想继续谈论此事,未再多问。
雨天,路上行人很少,一路没有任何阻碍,他们很快到达宫门附近。
嬴政昨日便收到蒙武传回的消息,知道母亲今日抵达,不过他没有亲自去迎接,只是吩咐老宫正带着诏书在宫门候着。
太后刚进入宫门,老宫正便双手将诏书奉上,没有宣读其上内容。
简兮隔着帷幔接过,厚重简策展开,上面不过短短两句话,其一是安排她住回棫阳宫,其二是让她此生都不得踏出棫阳宫半步。所有期待都落空,她脸色十分难看,但又没办法当场发作。
嬴政之所以如此做,主要出于两个原因。棫阳宫曾是父亲生前为太子时的住所,他安排母亲住回当年殿宇,是想提醒她时刻谨记与父亲的过往,不要再做愚蠢之事。而禁足地决定,是杜绝母亲再犯错,他不想日后又发生令人难堪地叛乱。
用力将诏书扔在脚下,简兮瘦削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冲去章台宫质问,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可以!闭目压下心头怒火,再睁开双目时已恢复淡然。
琉璃捡起她脚边的诏书,并不意外其上内容,换做是她,大概也会如此做,王室颜面丢一次就够了。
简兮冷脸夺走诏书,出声驱逐:“为何还不下去?”
“… … … ”
真是喜怒无常,琉璃有些不悦,不过因着那份诏书,她没好再刺激简兮,默默放下细布,起身掀帘出去。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樊尔,主动递上手臂,她抬手搭上,轻巧跳了下去。
三声轻叩响起,太后车驾缓缓启动,向着棫阳宫方向而去。
王宫内不可随意骑马,主仆俩认命披上蓑衣,步行前往章台宫,不过好在,雨势已转为细密小雨。
为了少淋雨,琉璃和樊尔行至无人处,直接捻诀瞬移至章台宫。
因未去见母亲而心事重重的嬴政伫立在殿门前,眼神茫然望着如薄纱般的雨幕。就在他出神之际,余光突然闯入两道熟悉身影,他以为是错觉,下意识转头看去。目光相触,他瞳孔收缩,毫不犹豫走向雨中二人,拖地衣摆顷刻被浸湿。
六个多月没见,大步而来的年轻君王似乎沧桑不少,琉璃想到宫正带给简兮的那份诏书,心中了然,毕竟是亲生母亲,哪里能轻易割舍。
因嬴政举动而手忙脚乱的寺人们,四处寻找可遮雨之物,情急之下,其中一名寺人脱下身上外衣冲进雨中,试图举起外袍帮他挡雨。然而两人身高相差悬殊,寺人又常年姿态卑微,身子显现佝偻,踮起脚尖也只能到肩膀位置。
寺人情急之下蹦了两下,双脚落地时溅起不少泥点在嬴政衣摆上,吓得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王恕罪… … ”
嬴政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身上泥水,脚步不停走向琉璃和樊尔。
人未近,声先至:“你们终于回来了。”
想起他已娶妻,琉璃脚步有些迟疑,可对上那双晶亮丹凤眼,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作为鲛族未来掌权者,理应坦荡一些。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樊尔,默默跟在后面,唇角紧抿,本就沉默寡言的他,没有出言干涉。
数月不见,莫名有些生疏不自在,琉璃不知该说点什么,余光瞧见那名寺人还跪在雨中,她抬手指去:“他也是出于好心,你不让他起来嘛?”
嬴政侧头,对后方还在念叨着‘大王恕罪’的寺人道:“起来吧。”
“谢大王,谢大王… … ”
寺人连连磕了几下头,才爬起来,捡起地上脏污不堪的外袍,有些为难,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去帮君王遮雨。最后他丢掉外袍,打算去脱中衣。
看出他的企图,嬴政无奈阻止:“别脱了,寡人不需要。”
寺人双手放在衣襟处,十分纠结,继续不是,不继续也不是。
琉璃越过嬴政,提醒:“都别站在这里淋雨了。”
樊尔默不作声跟上,嬴政也紧随其后。
寺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外袍,低着脑袋跟在最后。
身上衣物早已湿透,琉璃止步在殿门口,脱下蓑衣,递给一旁候着的寺人。
嬴政迈入殿内,见她未跟进来,回身问:“为何不进殿?”
“不了,我们身上脏污。”
“无碍,寡人不介意… … ”话脱口而出后,嬴政及时止声,琉璃和樊尔均都狼狈不堪,两鬓发丝贴在面颊,发尾以及袖口衣摆均都滴着水,当务之急似乎不是是否进殿的问题。没有迟疑,他当即吩咐候在殿外的寺人去通知尚浴准备温水。
琉璃怕水温太高,补充一句:“温水就好,不要太热。”
寺人应下,匆匆前往尚浴。
嬴政发间布满细密水珠,身上虽未湿透,但也浸湿不少。一名寺人捧着厚厚一叠布巾自殿内出来,抬高手臂,举到他面前。他先是递给琉璃和樊尔各一块,而后才拿过最后一块,简单擦去头发和脸上的雨水。
琉璃接过,并未去擦,先前在太后车内,擦拭过一次,等会儿还要去尚浴,免不了又要淋一次雨,她不想再多此一举。
樊尔和她一样的想法,攥着布巾没有动作。
嬴政将布巾丢给寺人,不解看着主仆俩。
拿走樊尔手上布巾,一起还给嬴政,琉璃解释:“不必了,去尚浴的路上还是会被淋湿。”
也是,嬴政转手将布巾递给寺人,低头看向脏污的衣摆,左右都要换干净衣物,不如… … “寡人与你们一起去尚浴。”
他也淋了雨,琉璃并不奇怪这个决定。
雨丝越来越细,三人各自洗漱完毕之时,天空已然放晴。
雨后彩虹挂在天边,琉璃拉开殿门,一眼便瞧见天边的五彩斑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彩虹。以前深海之底也会有这般景象,不过那些都是海水折射出的,与天上这种有很大不同。
这时,星知快步冲过来,看到琉璃便问:“樊尔呢?”她对樊尔气息最为敏感,一路寻着气息找来尚浴。
见星知平安无恙出现在秦国王宫,琉璃突然觉得六个多月以来地行为有些愚蠢,九州大地能威胁到蝾螈族的只有人族术士,几个月来走遍六国都未感知到术士的存在,她就应该明白是自己多虑了。
“樊尔呢?没跟你一起回来?”星知又问一遍。
琉璃指向斜对面紧闭的殿门,“他在里面洗澡。”
星知顺着她的手指转头看去,恰巧殿门从里面打开,樊尔迈步走出,还带着水汽的长发散于脊背,映衬得那张脸更加完美无瑕。她咽咽口水,咧开嘴角,眼睛因笑容加大而眯成一条缝,张开双臂,便直直冲过去。
樊尔熟练侧身躲开,尽量与她保持最大距离。
扑了一个空的星知,眼神幽怨,不满撅起嘴巴装可怜:“这么久没见,你为何还是这般冷漠!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没命了,若不是那个人族少年良心未泯,我和子霄可能已经化成灰了… … ”
说起子霄,她来回看看琉璃和樊尔,神色严峻问:“子霄呢?他为何没有与你们一起回来?”
“他为何要与我们一起回来?”反问之后,琉璃面色转为凝重,“这一路上,我们从未见过他。”
“没见过?”星知声量不由加大几分,人族术士已经知道蝾螈族的存在,子霄若再碰到那些人,几乎没有生还可能。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