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契丹横行 宋兵俘虏
辽国无论是重甲骑兵还是轻骑兵都是他们的一大利器, 朝廷对此一直颇为忌惮。轻骑所用马匹是他们契丹本地特有马种,这种马体型较小, 但极擅林间驰走,先前那三名黑甲所骑的便是契丹马。
花无间所说的话与黑甲的话逐渐重叠,这些契丹兵到中原竟当真是朝廷知晓,否则他们的马如何能如此光明正大的在中原的土地上踏行。
暮色四合,远处大片烟雾不断升腾。那里,想来便是契丹马蹄的起点之处。
李全素听着不远处的树上的动静,蹙眉道, “五里一哨,十里一岗, 看来他们对此地极为重视。”
狗一刀笑道,“若当真对契丹人那么重要,他们的首领又怎么会容忍士兵在此地作乐。”
军中纪律严明,虽会为了奖赏士兵, 刻意纵容他们对攻下的城池肆意掠取, 但若驻扎重地,则禁止一切玩乐, 随时严阵以待, 不容懈怠半分。
无论是契丹兵在地窖之中取乐, 还是有闲情外追少年, 都表明此地于他们有利,但又不值得正待。
莫非与朝廷允许他们进入中原有关……
狗一刀拉着李全素躺在地上, “先睡会儿, 入夜之后, 我们进村一探。”
黑云遮月,光浅星疏。
狗一刀探头看向原本哨兵的位置, 发现已经无人,看来换了哨位。
二人低身在丛间穿行,速度极快,动作轻巧,旁人若见,只当一阵夜风掠过。
狗一刀听见前方有动静,止住李全素,只听前方站着两人身穿黑甲,一高一矮,看似游哨,却松懈的有些过分,随意的动作像是巴不得被别人发现。
高个从怀里摸出个烧饼,掰了一半给矮个,“蛋子,不要总做些没用的事。”
矮个闷哼道,“难道就看着他们……”话未说完,手却越捏越近,将刚刚接过的半个烧饼捏成了团。
高个赶忙抢救出他手中的饼,“你这人,拿烧饼撒什么气,好不容易攒下这么点!这烧饼可是咱大宋的面和出来的。”
矮个冷笑道,“是啊,大宋的面做出的烧饼都叫那些契丹人吃了!”
高个赶忙捂住他的嘴,低吼道,“说话小心着点,教人听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两个宋人。
狗一刀蹙眉沉思,若是此地宋兵与契丹兵都在,这个事情便更加麻烦了,她忽然间理解了花无间当夜为何频饮浓茶,紧蹙双峰。
两个宋兵吃完烧饼便晃悠着又离开此地。
李全素这才意识到前方的麻烦,自知自己累赘,“我回去等你。”
就在李全素转身之际,狗一刀却按住她的手,笑道,“倒不如跟着我还安全些。”
李全素本因为自己是拖累才决定离开,但狗一刀的笑却像是带着不可言喻的力量,李全素莫名便相信了她的话。
二人继续潜行,摸到了村子边缘。兵马并不住在村舍之中,反而在外搭营,四处燃着火把、火盆,照的通明。
令狗一刀在意的是,如今夜色已深,但营中的人却并不多,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一伍人从后山出现,营中列出一伍进入后山。这些人都未穿着黑甲,反倒赤身来往,从这些人列队动作来看,同样也是士兵,但奇怪的是他们个个步伐沉重,面如菜色。
二人绕开哨兵,往后山行近,果然见到大批人聚集在此,四周有黑甲警戒,空地上有一大片简易棚屋,棚屋之内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红泥熔炉,溅起的火光完如白昼。
不断有人担着东西进入棚屋之中,风箱持续拉动,冒出滚滚白烟。
先前黄昏之时,狗一刀还以为那大片的烟雾是炊烟,如今看来定然是这些东西燃出的烟气。
再继续往前摸进,狗一刀发现这些人在一片深坑中挖土,正打算仔细看清,忽然耳尖一动,见远处一人蒙着面打算孤身跳下。
狗一刀眉头紧皱,现在还不清楚情况,若是有人忽然杀入其中,对方必然更加戒备,不利后续查探。
狗一刀捡起一块石子,顺势扔出,随后逐渐靠近那人的位置。
忽然一道风过,狗一刀带着李全素连忙一闪,匕首从狗一刀与李全素二人中间上挑,将两人分开,而后直逼狗一刀面门,此处不是打架的地方,狗一刀不欲引起黑甲注意,伸手捏住那人腕处。
狗一刀力道不小,当初史天王被她这样捏住手腕后痛的失去理智,但眼前这人意志比史天王强上不少,手中的匕首甚至未松半分。
狗一刀将这人手腕一抬,匕首逼近他自己的脖子,狗一刀绕到他的身后,低声道,“可是前来查探的宋人?”
那人声音低沉,却不见怒气,语气稳重,“你是何人?”
“狗一刀。”
那人松开手中的匕首,另一只手立刻接住,转身抱拳,“原来是你,失敬!在下乔峰。”
狗一刀记得这个名字,新任的丐帮帮主。
远处传来巡逻声,狗一刀立刻按下乔峰与李全素二人,低身蹲下,待到巡逻队伍走过后,几人才轻声开口。
乔峰拉下脸上的面巾,“不知是狗少侠,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狗一刀倒有些惊讶,“乔帮主怎么会知道我?”
乔峰笑道,丐帮消息灵通,天下大小事宜皆知,只是他知道狗一刀是因为……
“天机阁下了令,满天下的传颂你,如今谁还不知你狗一刀的大名。”
乔峰眼中带着满意,先前他听得天机阁如此行事,还当此人徒有虚名,但方才交手才知所言非虚。
只是……
乔峰面色有些怪异,心想,天机阁可从未透露,狗一刀竟然是女人。
李全素倒是有些好奇,“乔帮主为何来此?”
乔峰蹙眉道,“我帮中人探得此处有契丹人出没,因此前来查探。”
狗一刀觉得此人并非鲁莽之辈,但刚刚的的架势却有些莽撞,“你方才准备孤身下山?”
乔峰指着那棚中的红炉,“我对此有所猜测,但还需近前查看才能确定,若当真如我所料,此事麻烦不小。”
狗一刀笃定道,“乔帮主不必下探,的确如你所想,他们在炼铁。”
李全素与狗一刀的鼻子都不差,二人都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气味。
乔峰大惊,“炼铁!”
他只是猜测,却没想到竟当真如此,这事未免太过荒唐,契丹人骑着契丹马大剌剌的在中原腹地炼铁?!
狗一刀将大江帮之事与乔峰言明,并拿出一直揣在怀中的紫金钵,“而且,他们似乎对紫金钵极为在意。这是你们丐帮的圣物,如今我也算是物归原主。”
乔峰摩挲着手中的紫金钵,“没想到这紫金钵竟然惹出如此麻烦的事,多谢狗姑娘,这紫金钵我收下了。来日我丐帮必将报此大恩。”
狗一刀接着说道,“这营中似乎并不都是契丹兵,有不少的宋兵混杂其中,但不知来历。”
说到此处,乔峰声音低沉,语气中带着浓重的怒气,“是安肃军。”
李全素想到那位安肃军的姑娘,如何也想不到安肃军怎么可能与契丹人搅合在一起,“安肃军!怎么可能?”
乔峰摇头,“他们虽然也穿着黑甲,还特意换下所有安肃军所属的物件,但我自幼在边境长大,知道安肃军为了防止外人混入以及内部人员私逃,会在出生之时在隐秘之处烙下一个红点。”
安肃军本由大宋皇帝直辖,但今上登基时年纪尚轻,太平王以御北为由接过安肃军管辖权,本只有战时才可调动,但……
狗一刀想到楚留香所讲的盗取天青十二宝的经历,太平王竟可为了护宝,而随意调遣安肃军护卫,并且在丢宝后擅自斩杀安肃军士兵,实在随心所欲,又胆大妄为。
李全素道,“太平王难道里通外敌,意图谋反?”
狗一刀总觉得事情恐怕更加复杂,果然听见乔峰道,“太平王现下在京都面圣,若当真为了谋反,安肃军此时必定拱卫在侧,不会与契丹人在这里挖矿。”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胡都古回来了吗?”
“回禀将军,他们三人都还没归队。”
狗一刀探头望去,只见耶律莫哥身着汉服,腰间配着一把弯刀站在山下。
狗一刀唇角微勾,“冤家路窄。”
乔峰也看向山下,有些疑惑,“此人与你有仇?”
“便是他带队屠杀大江、白沙、清河三帮千余人,还在大江帮寨门前垒起京观。”
乔峰与余凡有旧,此事更是因紫金钵而起,乔峰自觉责无旁贷,“若狗姑娘想以那厮的狗头祭魂,一会儿的帮手算上我一个。”
狗一刀看了看四周的戒备,笑道,“乔帮主大义,但现在不是时候。”
这其中若全是那夜的契丹兵,狗一刀一定独身下山拼死也要与他们一战,但现如今知道其中混杂了安肃军,更需谨慎,难以妄动。
*
全蛋子从北地被调配往南,原本欣喜非常,从未想过自己能有离开北境的一日,就为了这个差事不知收获了多少明里暗里的妒忌。
可他从未想过,统帅要他们违背太祖之令踏足中原,是为了炼铁,还是与契丹人一起炼铁!简直可笑!
他们守在北境数百年,为的就是防止契丹南下,如今那些契丹人不仅明目张胆的在中原活动,他们还要同他们一起,给他们帮忙。
全蛋子从没觉得这么憋屈过。
找铁矿的路并不顺利,但最终卜师还是在这座小村子发现了少量的铁矿,所说少量,可全蛋子看得清楚,这片矿地炼出的铁打出的兵器足够更新万余人的装备。
进驻村子后,张将军与耶律莫哥商议好,不得屠杀大宋百姓。
但上峰忽然下令,命安肃军离开村舍,负责周边警备,以及在矿地劳动。
契丹人借机杀尽村中百姓。
张将军不知上峰究竟是何打算,只能忍下此事。
全蛋子无意间得知那些契丹人竟然还关了好几个娃娃在地窖,便在一日趁着夜色放走了他们。
此事想必契丹人也知道,虽未明说,但那之后安肃军遭到得打压愈发明显,每日只发一顿饭,还是稀粥,又将戒备任务从他们手中夺走,每日只派两名安肃军负责最为危险的游哨,其他人全都到矿地,脱甲背土、磨粉。
甚至那些契丹兵手持藤编,时不时在他们脱的精光的背上抽上一鞭。
屈辱一日日累积,分明在大宋的地图上,分明堂上坐的还是大宋的皇帝,但他们却像契丹的俘虏一般艰难度日!
现在而言,游哨算得上是个能出来透气的好差事,哥哥们照顾他,隔日便让他来。他对哥哥们心怀愧疚,但想到那几个孩子……
成日里吃不饱,饭只稀粥,只能每天灌个水饱,尿的都跟白水一个色。
全蛋子一个人在树下放水,刚抖落干净,就被捂住口鼻。全蛋子大惊,此处竟然当真有人来摸哨!
“都是宋人,闭嘴,别闹。”
说话的人听不出男女,但声音却让全蛋子莫名安心。
狗一刀嘱咐完后,缓缓松开捂住全蛋子的嘴上的手,见他果然不出声后,才将手放回身侧。
“你是安肃军?”
全蛋子蹙眉,他没想到这人竟然知道他们的身份,蹙眉沉思片刻后,还是因为她那句“宋人”,点了点头。
“安肃军怎么会和契丹兵搅在一起?”
全蛋子摇头,“不知,我就是个小兵,上面下令让我们来此采矿。”
“可知是谁下令?”
“当日张将军接令时我在,我瞧得清楚,是太平王的印信。”
狗一刀摸摸下巴,“既然知道与契丹兵一起,为何没杀了那些契丹兵?”
全蛋子使劲抓了抓脑袋,“安肃军,从不抗命。”
安肃军只能内部婚配,所有士兵都沾着亲缘,派出一支队伍出去,剩下的亲人还在驻地,若是外出的队伍违抗军令,血亲便将立刻斩首。
狗一刀手指在下巴上点了又点,这下麻烦了,看来耶律莫哥运气不错,这次算他逃过一劫。
狗一刀从兜里掏出一袋干粮扔给全蛋子,“拿去藏好。”
说罢不等全蛋子反应过来,便转身走了
狗一刀走回马边,“这里有安肃军在,此刻不便动手。”
即便只剔开安肃军,将契丹兵全数斩杀,想必事后这些安肃军会被他们的上峰责罚,乃至杀死。
事已至此,只能继续往大石窝去,那里或许能解开一些疑惑。
乔峰蹙眉道,“我与你们一同前去。”
狗一刀倒是没想到乔峰这么仗义,“乔帮主高义。”
乔峰不自觉握紧拳头,“身为宋人,怎能见契丹人如此撒野!”
第52章 悦来客栈 客来不悦
由南至北, 寻常人都拣选大道,图的就是一个安全。江湖人则尤爱走近山小路, 能省不少时间。因此许多不怕死的商贩在小道上做起了江湖客的买卖。
悦来客栈便是其中生意做的最红火的一个。
悦来客栈里来往的人都拿着武器,有的带着青纱斗笠,有的穿着西域服饰坦胸露乳,有的一头白发……
这里似乎网罗了全天下的奇怪人。
狗一刀三人踏入客栈的瞬间,大堂里坐着的所有食客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他们,整个客栈安静的可怕,只剩下柜台后面账房拨弄算盘的声音。
三人都不是怯场的人, 没有丝毫反应,镇定落座。
乔峰招呼跑堂过来, “小二,来二斤牛肉,三碗大肉面,一坛老酒。”
狗一刀低声道, “乔帮主, 我俩身上没钱……”
乔峰笑着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扔到跑堂怀里,“同我一路, 哪里有让姑娘出钱的道理。”
狗一刀觉得这话听着别扭, “算我借你的, 往后必定奉还。”
乔峰摇头, 只当这姑娘性子倔,不再多言。
跑堂接过银子揣进怀里, 将三人上下打量一番后才动身准备去到后厨。
狗一刀开口真诚道, “别在里面放不该放的东西, 我想先吃个饱饭。”
此言一出,大堂里所有人纷纷亮出兵器, 看向三人。
狗一刀叹了口气,她很后悔,“早知道先不出声了”
她是真的饿,干粮都给了全蛋子,一路上尽抓的野味,可问题是他们三人手艺当真差的离谱,吃进嘴里不是腥味就是臭味。
现在好不容易能吃上顿正常饭,她真的很珍惜这次机会。
狗一刀决定用自己不多的脑子挽救一下,“你们是找谁的?要是找乔帮主,你们出去打好了。我与他其实也没什么干系,只是想吃口干净饭的过路人罢了。”
乔峰听了这话倒不生气,他知道狗一刀并非负义之人,可是……他也真的很想吃饭!
乔峰立刻道,“若你们找的是这位狗姑娘,乔某也一定不打搅各位。”
没想到那些人径直起身,剑锋直指李全素,“既然如此,你们将这妖女交还,我们便各不相干!”
却不想狗一刀摇头道,“我说了你们若是找这位乔帮主的麻烦可以随意,但李全素不行。”
那人看着李全素冷笑道,“你这妖女,就算眼瞎了竟然也能找到人为你保驾护航,当真厉害,合欢派收了你这么个玩意,你们那开山祖师爷的坟都能冒青烟了吧。”
乔峰蹙眉道,“你是合欢派?”
李全素并不出声,不见喜悲。
那人接着道,“看来英雄并不知这妖女来历。这女人本是翠云庄李家的闺女,与我家少主自幼便有婚约。五年前,翠云庄一夜被人屠尽,我家少主不计较她家落魄仍然坚持与她成亲,她却在大婚当日跑去合欢宗拜师,从此消声觅迹,让我家少主成了武林的笑柄!前些日子又忽然出现,大闹我家少主婚宴,致使婚约不成!”
其余人纷纷出言,“我们要捉这妖女回去给我们少主出气!”
狗一刀伸手握住李全素的手,拍了拍。
乔峰道,“你是哪家的人?”
那人抱拳向西,“无争山庄。”
乔峰倒是有些吃惊,“你家少主莫不是原随云?”
“自然。”
无争山庄算得上是江湖有名的世家,自三百年前原青谷在太原创建至今,无争山庄顶住了江湖的所有风雨,不动如山。
“面来了——”
众人僵持之时,跑堂端着三碗面上了桌。
乔峰拿着筷子上上下下翻了翻,“不是大肉面吗?”
跑堂把白巾搭回肩上,“没有肉,客官将就着吃吧。”
乔峰筷子往桌上一摔,“我分明闻到后头的肉香了!”
狗一刀一把按住乔峰肩头,“吃吧。”说完又看向跑堂,“多出的钱退回来。”
跑堂一脸怪笑,当真从兜里摸出银钱扔到桌上。
狗一刀三两口吃完面,转头看向大堂的几人,“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李全素我保了。”
那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狗一刀笑道,“我并非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名字,狗一刀。”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听说狗一刀近日刚刚斩杀了赫赫有名的妙僧无花,一时间生出退意。
狗一刀淡然开口,“你们走吧,若是无争山庄实在气不过,可以将我挂上青衣楼。”
乔峰眉头一跳,他没想到狗一刀会这么说。青衣楼全名是青衣一百零八楼,他们有一百零八座楼,每座楼有一百零八人,人数庞大并且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但凡上了青衣一百零八楼的刺杀名目,他们便会不死不休!
那几人也吓了一跳,但又不能擅自替主人作答,只能先拱手离开,踏出客栈前朝着李全素狠狠道,“算你好运,你最好别落了单!”
狗一刀又看向两人,“你们都吃完了吗?”
见两人点头后,狗一刀才冲着跑堂道,“你后头的人肉是哪里来的?”
李全素与乔峰从未闻见过人肉的味道,哪里知道后头的肉香竟然是人肉!两人立刻转到身后,扣着嗓子眼作呕。
狗一刀左右拍着二人的后背,安慰道,“咱们吃的素面,没有人肉,你们别怕。”
一粒算盘珠子忽然从柜台后射出,跑堂顺势扯下肩头的白巾攻去,狗一刀与乔峰并未出手,李全素有些担心,立刻拔剑而出,一剑将算盘珠子劈成两半落地,白巾也被削成漫天的碎片。
“停手。”一道年轻的男声从二楼传来,账房与跑堂同时停手,立刻后退,恭敬的朝着二楼的方向低头道,“大东家。”
一个身穿青色暗金水纹鹤氅,头戴青纱冠的男人从二楼缓步而下,少有人行走江湖这么穿,宽袍大袖的像个道观里无所事事的道士。
大东家的视线始终看着狗一刀,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后,才问道,“你是狗一刀?”
狗一刀点头承认,“我是。”
大东家勾唇一笑,“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狗一刀并不在意这人语气中的熟稔,“你们这里是杀人的黑店?”
大东家唇角的笑意勾深一分,“你倒当真如他们所说的一样。”
随即接着说道,“你闻到的,确是人肉,不过那几人都是挂了官府红花的江洋大盗。”
乔峰疑惑道,“你一个迎来送往的买卖家,做什么会去杀那些江洋大盗。”
大东家走下楼梯,跑堂二人立刻搬出一把椅子,他顺势坐下,“既然来我店里闹事,又是我能够解决的人,杀一儆百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乔峰还是不明白,“既然是官府贴了红花,何不交由衙门?”
大东家接过跑堂递上的一杯茶,轻轻吹开浮末,轻抿一口,“我并不缺那一点红花银子,倒不如放在店里时时熬煮着,警醒那些过路人。”
账房将几道腰牌扔到桌上。
大东家道,“这是那几人的信物,可以一查。”
狗一刀并不清楚这些,只能看向江湖经历更加丰富的乔峰,见乔峰点头后,才将腰牌扔回。
大东家温和笑道,“一刀大侠可还有什么需要我解答之处吗?”
狗一刀有些惊讶,“你叫我什么?”
大东家笑意更是带了几分诚意,“你成为大侠,不过时间问题,提早如此叫一声,你往后才好适应。”
乔峰总觉得此地怪异,拉着狗一刀和李全素要走,“这位大东家,多谢今日款待,后会有期!”
大东家微微颔首,看着三人离去。
账房道,“这便是当年主人救活的那个丫头?”
王怜花笑道,“当年留下的易容谱没想到被她生愣愣的学去,我倒还算得上她半个师傅。”
跑堂忧心道,“主人的易容谱分明是个噱头,却被天机阁那些说书的刻意道给她,如今又四处散布她的名号,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王怜花叹了声,“端看个人的造化了。”
*
原想在悦来客栈住上一夜,但那客栈里的人着实奇怪,今夜只能继续在外野宿。
火坑里树枝烧的噼啪作响,乔峰已经靠着树干睡去。
李全素躺在狗一刀的腿上,手中反复摩挲着剑尾的那串剑穗。
狗一刀轻声道,“我并不好奇你的过往,想不想说都随你,不必这样为难自己。”
李全素却缓缓开口,“我自幼娇惯,武艺稀松,全家被灭门后,我找上原随云,求他帮我报仇,却在无意间听见他与他父亲的对话。他的父亲不能接受我与他的婚约……”
李全素的手紧紧握着那串流苏,“为了不叫他为难,我连夜出走。可心怀灭门之仇,非报不可。但我武艺太差,只能走偏道,拜入合欢派。武功小有所成后,我刚得到一条仇家线索,却没想到就被人掳到一处荒岛,挖去双眼,在那里做了三年的妓.女。后来岛上的客人说起才知,那里叫蝙蝠岛。”
原本睡着的乔峰在二人刚出声时便醒了,但听二人所聊的内容,他也不便醒来,只能继续装睡。听到此处,心中暗惊:蝙蝠岛?
他对此有所耳闻,是个海上极富盛名的销金窟,只有收到邀请函的人才可上岛,听说那岛上什么都有的卖,无论是各家的密法宝典还是奇珍异兽,一律价高者得。
李全素继续道,“我历经万难从里面逃了出来,无亲无故,只能去投奔原随云……谁知……”
她现在已经没有眼泪可流,因为她甚至都没有眼珠,只是掌心狠狠攥着那条流苏穗子。
狗一刀顺着她的头发,有些好奇的问道,“你难过是因为喜欢着原随云,还是难过的你眼睛?”
李全素一时噎住,但还是照着狗一刀的问话仔细想了想,“我还是放不下他。”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那些人去无争山庄见他?”
李全素转头抱住狗一刀的腰间,“我如今实在没脸见他。”
狗一刀一下下轻拍她的后背,“若你是因为眼睛难过,那我当真没有办法,不过你要是因为男人,那还不简单。”
狗一刀从怀里摸出曾经一张帕子,打开后还有一张帕子,再打开后,里面却什么也没有,但她煞有介事的将帕子凑到李全素鼻子底下闻了闻,带着几分炫耀道,“你鼻子好,应该能闻出来这东西不一般吧!”
李全素不仅鼻子好使,她还曾在合欢派学艺两年,哪里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李全素蹙眉,“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狗一刀洋洋得意,“这叫昨日醉,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等我往后再找到了便给你分一些,你若是看上了哪个男人,给他喂上一些就成了。对了,你记得喂药之前问问他愿不愿意。”
李全素一个头两个大,“你可知道这是魅药?”
乔峰本来听狗一刀形容的好奇的不行,都想睁眼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直到听见李全素的话,他眉头一跳,这都什么跟什么!
狗一刀老实的点点头,“当然知道。”
狗一刀宝贝似的将空帕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又包回去,塞回怀里。
李全素脑袋仍旧窝在狗一刀怀里,伸出一只手,使劲的点着狗一刀的脑袋,“你往后少碰那些东西,房中事怎可如此随意。”
狗一刀任由李全素戳着脑袋,但嘴上半分不让,“我看这个好得很,是不是你从前遇上的那些男人不行?”
乔峰如今功力不低,但他很懊恼练功还是不够刻苦,若是他的武功再高一些,是不是就可以运气于耳,堵住耳朵不听这两人的对话了?尤其是狗一刀,究竟在说些什么虎狼之词!他出入江湖多年,就连魔教的妖女都不像她的胆子这么大。
第53章 黄河决口 豫州饥荒
月前, 黄河无故决口,随之改道, 水淹豫州八县,秋种春无收,粮食减产。
身处鱼米之乡尚无实感,但越向北,越惊心。
易子而食,插标卖身处处皆是。北境的粮食一向由豫州供给,若是豫州大镇如此, 北境该是何种情况?三人不敢深想。
一大群饥民涌上马边,“大爷大姐,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一个馒头一个娃,成吗?”
狗一刀自幼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脸上并无过多的悲伤, 只沉思不语。
李全素虽看不见, 却听的胆战,手中的汗怎么擦也擦不尽。
乔峰正要从包袱中拿出所有的干粮, 被狗一刀按住了手, 抬头只见狗一刀对他摇了摇头, 低声道, “乔帮主,这些干粮散下去, 不会救命, 反而是祸。”
“铛铛铛——”
旁边几辆大马车下来了几个人, 穿着打着补丁的破衣裳,却个个身材健硕, 面色红润。其中一人敲着铜锣,等所有人看过去后,开始高声嚷,“一块糟糠饼,两个闺女!都得要十岁到十六的啊,半老徐娘可别送过来。”
饥民纷纷有气无力问着话,“昨日还是一个闺女一块饼啊……”
打锣人讥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世道,昨日活着的人和今日活着的人能一样吗?”
一个男人扯着自家八岁的儿子过来,“大爷,我家这是儿子……给我两块吧,两块糟饼……”
男人说着就要伸手去簸箕里拿饼,却被打锣人一脚踹翻,嘲讽道,“这要是寻常年岁,你这儿子当然值价,可这时候,你那儿子哪儿抵得上闺女。”
家里还有闺女的人家纷纷送上自家的闺女,哄抢着带走一块半块的糟糠饼。
一个女人将干瘪的乳.头塞进怀中婴孩嘴里,“嘶嘶”的倒吸着凉气,再拔出时,乳.头上尽是血。女人将婴孩交给旁边的男人,一抹脸,没说一句话,走进了人堆里,凑到打锣人面前,“大爷,我成吗?”
狗一刀冷眼看着女人被推到在地,随后主动脱了浑身的衣裳,扒下那个打锣人的裤子开始舔。
乔峰想要上前阻止,再次被狗一刀拦下。
狗一刀从这样的地狱爬出来过,所以她清楚,救不了的。这些场景就像是一个循环,隔几年就会上演,一模一样,救下一个女人,还有千万个女人,救下一个饥民,还有千万个饥民。
狗一刀看向前方,不过十里,是豫州城门。
大门紧闭,饥民搭着云梯爬墙,被守在高墙之上的士兵砍杀。攻略城池,不过如此。
不开仓,不放粮,闭锁城门,斩杀饥民。
狗一刀闻到了早有的腐朽之气。但回望南面,大厦未倾,安平乐业……
乔峰几次三番被按下,有些气恼,“难道就什么也不做吗!”
乔峰并非没见过血腥之人,武林中处处都是灭门惨案,他见过数次,残肢断腿,血浸陈尸。但如何也抵不过饿殍千里,干瘦枯骨。
不见血,却处处是血。
狗一刀眼中冷意愈深,“管,自然要管。”
如何管,怎么做,一步步,一桩桩。
“乔帮主,跟上。”
抖动缰绳,马即刻扬蹄,避开人群,疾驰而去。
豫州南门。
这里有一河道流经,环绕南门,成为天然的护城河。若不放桥,寻常人难以跨越。知道无望,饥民并不在此聚集。
狗一刀看着乔峰,“乔帮主,能上去吗?”
乔峰轻笑道,“姑娘可看轻我了。”
话音刚落,乔峰轻点马镫,自马背上跃起,借力一旁树上的枝丫,轻松站在城门之上,并打晕了城门上的几个士兵。
狗一刀掏出绳索,抛上城墙,揽住李全素,借力一荡,单臂爬上城墙。
乔峰有些惊讶,“你不会轻功?”
狗一刀并不避讳,“我没有内力。”
武林之中均以内功高低论强弱,没有内力便意味着纯粹的锻体,狗一刀的刀法、手劲练到如今地步,他难以想象狗一刀一路付出的艰辛。
李全素从狗一刀的怀中跳下,“你进城准备做什么?”
狗一刀道,“豫州八县受灾并非小事,我需弄清当地官员是否上报此事。”
乔峰疑惑,“若报如何,不报如何?”
狗一刀唇角勾起一笑,笑意令乔峰背心发寒,她说出的话,更令乔峰震惊。
只听狗一刀轻声道,“若瞒而不报,杀官开仓。若已上报,朝中必然赈灾,官员贪墨粮款,杀而放粮;赈粮被劫,寻粮杀盗。”
乔峰身为江湖人,自然时时听见诸多人愤愤然将“狗官”一次挂在嘴边,但从未有人将杀官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狗一刀并未理会乔峰的反应,走到墙边,这回加紧了小心,看清墙下没有石子后,才带着李全素跳下,安全落地。
城中秩序井然,显然并不缺粮,甚至米价平稳,一墙之隔,地狱人间。
乔峰欣慰道,“城中粮价如此,想来是有官员开仓稳价。”
狗一刀扫了一眼那些粮食,蹙眉,“这不是官仓的粮。”
豫州官仓之中尽是本地粮种,但这些外售粮食却出自平江府一带。
“乔帮主,不知此处可有丐帮分舵?”
丐帮弟子遍及天下,豫州位置特殊,早年间便立有分舵在此。
乔峰带着两人到了城中分舵,分舵舵主黄聪带着一众弟子行礼,得到乔峰准许才站起身来。
乔峰见到一众弟子红光满面,想来近些日子过的并不清苦,甚至是十分滋润,虽心下慰藉,但总有些不是滋味。
乔峰指了指狗一刀道,“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狗一刀。”
还未来得及介绍李全素,就见丐帮人议论纷纷,乔峰有些莫名,片刻后,黄聪出言道,“不知狗少侠与天机阁有何关系?”
狗一刀摇头,“没有关系。”
虽然知道天机阁在为狗一刀扬名,但乔峰不明白黄聪这特意一问是何意。
黄聪有些犹豫,但思量后还是说道,“帮主有所不知,天机阁曾派人假作丐帮弟子传播狗少侠功绩……”
假扮别派子弟,此乃江湖大忌!
若说丐帮掌握的是整个大宋最底层话语权,天机阁则是自诩高尚,阁中以说书人集聚,说书论常、识文断字,传播的对象相较丐帮还要高上不少。
但打入丐帮,在丐帮内部传播消息,同时又借助丐帮渠道将消息散播出去,若是别的还能猜测一二,可做这些只为了宣扬狗一刀……实在是怪异。
乔峰告诫狗一刀,“天机阁行事向来毫无章法,但此次显然是针对姑娘而来,还需警惕。”
狗一刀骤然想起先前一夜那个像极了说书人口吻的小乞丐。
这才想起,在茶馆遇见的说书人说起“狗一刀”时的吐字归音就是与那个城门外的小乞丐一模一样。
心中将此事暗自记下,谢过乔峰后,看向黄聪,“黄长老可知城中是谁在放粮稳价?”
此时问丐帮最为合适,整个城中大小事宜动向,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黄聪长原在惊讶乔帮主竟叫这狗一刀为姑娘,而后听到问话,叹了一声才道,“我知狗女侠想问何事。”
黄聪看着三人道,“帮主、二位女侠可知这城中知州是谁?”
狗一刀瞧见黄聪的难言,心下有了猜测,“莫非是杜充?”
黄聪面色难堪的点了点头。
定州乃是边陲要地,州治安喜,保定则是直面北辽第一要县。
十年前边境摩擦,数千大宋平民自保定下辖地被驱赶至城门之前,时任保定知县的杜充以细作之名,将数千平民尽数斩杀。
狗一刀曾亲见的一场饥荒,也与杜充有关。
克扣囤粮,等饥民饿死一半后才徐徐放粮。
最终存活者不足十一。
杜充风评民间皆知,但今上却充耳不闻。
大宋建朝后,对文官向来是不杀、不黜,为官之人肆意妄为,但也少见这般狂妄的。
狗一刀不免有些好奇,“城中是谁家在放粮?”
黄聪面带喜色,“是花家商号自平江府调运了千吨粮食,这才稳住城中情况。”
“但……”
未尽之言在座人都清楚,即便千吨,对于百姓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乔峰见狗一刀并未问及知州是否上报的问题,“你不是要问是否瞒报吗?”
狗一刀却摇头,“此事涉及朝廷,丐帮不便参与。乔帮主,李全素我便托付给你,待解决完此事,我再与你们会合,劳烦等我三日。”
李全素自认对狗一刀有些许了解,心知她绝不会轻易抛开她,如今将她托给乔峰,证明此行确实麻烦,不免有些担心,“你要想好,这一去……”
李全素的话并未说全,但在场之人心知肚明。
江湖人口口声声都在与朝廷作对,嚷着泾渭分明,但实则江湖之中不少世家门派背后与朝廷勾缠。饥荒一事从未有江湖人插手,狗一刀要做的,无论大小对错,都是在打朝廷的脸面。
更何况……想到刚刚狗一刀轻而易举说出的“杀官”,李全素握着狗一刀的手更紧了几分。
狗一刀安抚的拍了拍李全素的手,李全素缓了片刻,才慢慢松开。
狗一刀抬手抱拳,“告辞。”
*
杜充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倒霉蛋,一路官运看似亨通,实则步步惊险。好不容易升至知州,还当是好日子来了,却没想到转眼黄河就决了口!
晦气!当真晦气!
此事罢了,他一定回老家,找人好好瞧瞧祖坟风水。
杜充独坐堂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望天瞎想,忽然听见前堂传来几声短促呼喊,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大门被一脚破开,一人手中持刀,衙役尽数倒地呼痛。
狗一刀抬眸看向这位杜知州,轻笑道,“杜大人,别来无恙?”
杜充看着这一身杀神气派,却只持拿刀鞘的模样,即便老眼昏花看不清长相,也立刻明了此人是谁。
杜充从慌张中恢复,拢拢衣袖,屏退众人,待到人都走干净后,才虚眯着眼,手捋胡须道,“小黄狗长大了。”
狗一刀就地坐下,单膝蜷起,“十年前保定县,平民之中混杂细作,你斩杀千人,揪出十人叛敌。你说是因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凡有一敌于城内,防计形同虚设,万人之城将亡,保定亡则定州危。”
杜充走下台阶,席地坐在狗一刀对面,接着她的话,轻笑道,“五年前,你拿着刀鞘横在我的脖颈边,问我为何不放粮。”
狗一刀道,“你说灾粮发放,层层剥削,发则全死,存则活一。”
杜充满意得点头,“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狗一刀看着手中刀鞘许久,“此番赈灾粮款发来了吗?”
杜充嗤笑一声,“若是发来了,我又怎么会若在这里无所事事?”
狗一刀起身,将刀背在身后,“仓中无粮?”
“有粮。”
“为何不发?”
杜充伸了个懒腰,声音悠悠,“我乃当世一僭臣耶。是为贪生怕死,好进喜功。”
狗一刀认真想了想,点头道,“你的确如此。”
杜充并不气恼,嘿嘿一笑,捋了捋小胡子道,“五年前因层层盘剥所剩无几,今次同样如此。只是好在花家商号顶用,稳住了些许时日,不过最多五日,城中将再乱。”
黄河决口之后,杜充马不停蹄上报,接到允令后,即刻命八县开仓。
八县粮仓所存,较录少了三分之二!好在朝廷拨出赈济粮六十万石,自水路运往八县。正赈本将持续整月,但发了十日,杜充不敢再发。
官仓粮缺,朝廷拨下的粮款也缺,再发下去,能活下来的饥民连一成也不到!
而现在,世家派船前来,看似解药,实则毒药。
“花家带来的可是千吨。”
“千吨又如何。豫州如今就是待分的腐尸,鬣狗秃鹫早已等候多时。前几日已有各勋贵世家支撑的商号载着满船的粮食出发,今夜便有三船粮食抵达此处。”
狗一刀难得脑子好用,但只能想到一点,“他们的粮食不为救灾,运来干嘛?”
杜充双手后撑,仰头看天,“寻常日子,城中一斗米75文,现下有花家相助,一斗米80文。如今能够稳价,一因确有余粮,二因城中百姓及大户并未大量囤粮。大船一至,囤粮之风必起。”
门外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届时城中粮价不稳,民饥商富,豫州不保。”
狗一刀并未回头,倒是杜充正对大门,即刻起身一拜,“花巡按。”
花无间温润一笑,“杜知州客气了。”
杜充请着花无间坐在上椅,讨好道,“花巡按怎会来此?是有公务在身?”
花无间顺势坐下,“杜知州昃食宵衣,或是忘了,如今正是寒食。”
杜充一拍脑门,这才想起,现下正是七日寒食节假之时,怪道花无间未着官服。
花无间看向仍旧假装没看见他的狗一刀,笑道,“这位姑娘收了我的礼,转头便装作不认识我了?”
狗一刀挪动位置,转向花无间,有些气不过,冷声道,“花大人说派人去收敛了大江帮的尸首,为何我去时,四处断肢残臂。”
花无间听着狗一刀的话,手一下下点着桌面,面色越发阴沉,眼中划过一丝阴狠,“是我之过,御下不严。”
狗一刀心头一跳,“与契丹人有关?”
花无间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温和样,并不回答,只噙笑看着狗一刀。
狗一刀倒不避开视线,直视道,“花大人来这里是有良策?”
花无间轻笑摇头,“只是听说你来了,有些好奇。”
这姑娘四处乱窜,倒是没想到这么快窜到了北地。
狗一刀点点头,既然都没有办法,那就用她的办法好了。于是看向杜充,“大船今夜几时来?”
杜充道,“子时。”
“请的哪家镖局?”
杜充面色难看,苦涩开口,“未请镖局……霸州马步军都指挥使亲自带厢军自平江府出发护送。”
花无间虽未出声,手指却紧紧蜷起,眉眼冷峻。
滑天下之大稽!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在此时想着捞银子便罢了,但……那可是霸州!
狗一刀掏了掏耳朵,“你说哪里的指挥使?”
杜充捂眼道,“霸州……”
狗一刀怒极反笑。
霸州乃是北境防线支点,霸州的指挥使,带着霸州的兵,跑到平江府给勋贵家的铺子送粮到豫州,只为了搞垮豫州粮价从中获利。
在路上走一遭,荒唐事一件赛一件。
狗一刀抚掌,“好,好极了!对了,你说是哪家盘剥了灾粮?”
狗一刀起身拿过桌案上的纸笔扔到杜充身上,“地图上圈好他们的位置。”
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狗一刀接着道,“给我备匹好马,子时牵到码头处。”
随即又笑着补充道,“对了,我要契丹马。”
杜充知道狗一刀又疯了。
五年前他曾见过她发疯,但那时候她比现在还蠢,也不会杀人。
但现在他知道,她的刀已经出了鞘,任凭他巧舌如簧也止不住她。
狗一刀看向花无间,“花大人,能否借点银子?”
花无间眉头紧皱,虽只寥寥几面,但他从未见过狗一刀这般狂妄的模样。初见时在公堂之间的愣怔,前些时日的恭敬或是娇羞,与她此时的气势差别太大。
狗一刀见花无间不答,又补充道,“一些碎银便好。”
花无间从怀中取出荷包,扔给狗一刀。
狗一刀单手接住,一股冷香扑鼻,打开荷包,里面有着小银锭,还有几粒金豆,以及一大卷花家商号的银票。
狗一刀倒出里面的几块碎银,将荷包又扔了回去,“这些银锭和银票都印了你家商号的名,就算了。金豆我可还不起。”
花无间想到李寻欢离开官场的避世。
李寻欢见到这些事后便退离官场,狗一刀会如何……
花无间想到此处,不由心颤,强作镇定,“你究竟想做什么?”
狗一刀想了想,扯着嘴角大笑,学着无花的语气揶揄道,“大人,我总不能什么都告诉你。我若半点秘密不留,那该多无趣。”
花无间眉间轻挑,“我七弟写信与我,道是与你见过一面。”
原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打住,只笑道,“此事过后,江南花家,时时相候。”
第54章 中秋番外
今岁三月, 状元打马游街好不热闹。尤其那状元郎仪表堂堂,骑着高头大马收了数不清的绢花。
谁知刚下了马, 满兜的绢花就被送到了一方小院。
小厮提着绢花些许尴尬,“这是我家少爷的一点心意……”
狗一刀打开瞧了瞧,觉得林墨真是有趣,“这么多绢花,我便是每日戴满头,一年也戴不完呀。”
小厮不敢多说,只嘿嘿陪笑。
他实在没办法道明这历来游街的绢花都是赠给意中人的。
毕竟眼前这位可是名震天下的狗一刀, 他家少爷……有些过份年轻了。
狗一刀将绢花分出去不少,剩下的琢磨着等到节庆再说。
直到中秋, 狗一刀才想起那兜制作精美的绢花。
从里面挑出好几朵菊花模样的,摆在屋里各处,轻嗅竟当真还有菊花香气。
楚留香提了几只裹好的秋蟹回来,看着四处的绢花, 不由好奇, “一刀从何处买来的绢花。”
这样的绢花一般只在春日才能买到。
狗一刀一个低冲,撞进楚留香怀里, 抱了个满怀, “林墨之前送来的, 今天过节才想起来。”
楚留香都不用细想也知道那林家小子打的什么主意, 轻笑道,“一刀就这么收下了?”
狗一刀顿了顿, 迟疑道, “那我回点礼?”
楚留香顺势抱起狗一刀, 边走边说,“这花是赠给意中人的。”
话说的轻缓, 甚至面上还带着笑,狗一刀却不知为何愣是从里面听出了委屈。
狗一刀面对面注视着楚留香好一会儿,还是没能领会,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朵,“那我送你?”
楚留香一时有几分哭笑不得,接过花插在狗一刀发间。
不愿点明林家小子的心思,也不愿吃下这个哑巴亏。
楚留香故意叹了口气,果然听见狗一刀关切的询问。
“怎么了?”
楚留香温柔笑道,“我只想要一刀真心所赠之花。”
现在满城都是菊花……
也只有菊花……
就算狗一刀脑子不灵,也知道什么时候才送菊花。
狗一刀思来想去,忽然蹿下楚留香怀抱,一阵翻箱倒柜摸出一个白瓷瓶,晃荡之后倒出一粒,两指捏着药丸转身跑向楚留香。
“张嘴。”
楚留香笑着揽住狗一刀腰间,一口含住手指,舌尖一勾,将药丸咽下。
狗一刀并不抽手,看着楚留香吃笑道,“不怕我给你下毒?”
楚留香失笑,“一刀舍得?”
狗一刀撑着下巴,“魅药算毒药吗?”
楚留香将狗一刀抱上小榻,“哦?还有这样的好事?”
“你不是吃过半粒昨日醉吗,味道如何?”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意味深长道,“未曾细品,悔之晚矣。”
狗一刀伸手探进楚留香怀中,正要扯开楚留香的衣襟,却被止住。
狗一刀疑惑抬头。
楚留香压抑着,低声道,“一刀,白日不可……”
狗一刀更加疑惑,“不可什么?”
楚留香垂眸沉思,狗一刀正准备抽手等他回答,没想到刚用上劲,手就被紧紧攥住。
大手带着小手钻进了衣间,逐渐往下……
狗一刀瞪大了眼睛看向楚留香,捏了捏手上的东西,一脸难以置信,“你在干什么?”
楚留香贴近相吻,狗一刀避之不及只能与之相合。
吸吮声声,满室迭起。
狗一刀嘴上不停,脑子还在转,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她就忽然躺下了!
“快……”
脑子转的飞快,结果话一出口带了喘,下一个字还没接上来,一阵风雨又至。
楚留香轻笑道,“一刀别急。”
“快停……”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怎么停得下来,楚留香俯身一落,细雨缠绵飘落。
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顾忌着狗一刀,生怕哪里没伺候对,这位小祖宗又丢下他跑了。
缓起缓落之际,关切道,“一刀不想?”
“倒也不是……可……”
楚留香得了那句“不是”,哪里顾得上其他,因忍耐而青筋暴起的双手立刻动作,松开原本紧捏的小榻围边,环上腰间。
先前绵绵潺潺的秋雨骤然猛烈,乌云笼盖,雷鸣突至,狂风卷袭院内残叶,将落了满院的枯枝清扫干净。
狗一刀看着窗外阴黑的天,有些遗憾,“怎么忽然变了天,看来今夜不能赏月了。”
楚留香将狗一刀的脸颊转到眼前,“想来是我不够努力,一刀现下竟还有心思想着赏月。”
狗一刀双手绕上脖颈,抬起半身,手下发力,将人揽近,唇珠相触。
狗一刀无奈道,“你怎么总是喂不饱?”
楚留香一时失笑,“是我的错。”
狗一刀的手渐渐下移,落到肩上,指尖从胸膛挑开衣衫,抚摸着楚留香的心脏位置,“我是想给你看,送你的一朵花。”
楚留香闻言,低头扯开衣襟仔细一看,心口处当真有几片血色花瓣正在形成,上方还牵出一条血线。
狗一刀凑近胸前一嗅,惊喜道,“好香!”
楚留香疑惑道,“香?”
狗一刀抚上花瓣,“这花还有香气,只是……”
“嗯?”
狗一刀歉疚道,“对不住,盖过了你身上原本的郁金香味道。”
楚留香笑道,“一刀当真觉得抱歉?”
狗一刀老实的点点头。随即就见楚留香起身,运起轻功,眨眼一个来回,手里拿着方才那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
狗一刀有些着急,“你别瞎吃,这吃多了能行吗?”
正要上手,却被楚留香按住,张口度过药丸,轻轻一推,吞咽入腹。
楚留香轻笑道,“如此,我沾染的不就是你身上的香气吗?”
狗一刀没忍住笑出了声,“啧,真不愧是浪荡江湖的多情男人,小词总是一套一套的。”
这样的话张嘴就来,多少有点走肾不走心了。
楚留香自知失言,“从前说这样的话,都是管不住嘴。现在与你说,才是情到深处有感而发。”
狗一刀轻笑一声,捂住他的嘴,凑近耳边,“香帅还是少说点吧,越说越错。”
楚留香闭了嘴,头埋在肩窝,“一刀会生气吗?”
“气什么?”
“气我从前的荒唐。”
狗一刀抚了抚肩下如瀑的黑发,笑着不答,这问题过于幼稚。
楚留香却是真心询问。
他初时发现自己对于狗一刀浓烈的感情后,无措与茫然更多,他承认自己对这样猛烈且陌生的情感感到害怕。
他已经这样的情绪总有退却的时候,谁知还未消散,便被患得患失所覆盖。
楚留香暗自苦笑,这倒当真是命里的一道劫。
狗一刀伸手插入发间,安抚的按了按头上的穴位,等到楚留香疑惑的抬头时,轻轻吻上。
“别总是想些奇怪的东西,你可是楚留香。”
一声叹息,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如今,我却只想做天下人口中那个'一刀大侠的男人'”
狗一刀面上带笑,“那还不难,我带你出去溜溜?”
再也深思无法,两人笑作一团。
狗一刀挽起袖子,腕处一道血线,“瞧,顺着这道血线向上,一路到心口,便会开出你胸前的那种花。”
楚留香眼中的笑丝毫不见收敛,“我不信。”
狗一刀此时哪里不知他的想法,强压下嘴角的弧度,“那你往上找找看……”
满室旖旎,活色生香。
洞虚真人
风雨渐消黑云散,柔柔的一片月光映照入内。
狗一刀摇了摇身侧快要睡着的男人,“今日可是中秋。”
楚留香拉住狗一刀的手,困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还是想赏月?”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恹恹的模样,心里想到什么便说出了口,“楚留香你不行呀。”
随即轻柔的捂上楚留香的眼睛,让他闭上眼,“你睡吧,我自己去就行。”
这世间没有一个男人能接受被说不行,听了这话楚留香立刻睁开眼,翻起身,“一刀想去哪里?”
狗一刀自顾自的穿好衣裳,“我就去屋顶待会儿,你先睡。”
楚留香抖擞了精神,使出流云飞袖,揽住狗一刀的腰间飞出屋外,在院中轻轻一点,不过瞬间,便落在了屋顶之上,但并不停下,继续向上,直至后山悬崖之颠才停下。
洞虚真人
狗一刀惊叹不已,“我向来知道你的轻功好,却没想到不仅快,而且飞得漂亮。只是……”
“只是什么?”
这招流云飞袖他少有使出的时候,他总觉得像只花蝴蝶,不过楚留香承认,他是个俗人,而且是个多情的俗人,所以他总爱在女人们面前使出这招。
但这却是第一次在狗一刀面上用。
狗一刀回忆道,“我似乎见花满楼用的便是这套轻功。”
花满楼所学武艺混杂,甚至陆小凤都教过他灵犀一指。只是他的轻功……
楚留香摸摸鼻子,“正是我传授于他。”
狗一刀笑道,“这么骚气的轻功,花满楼使起来倒是飘逸风采。”
楚留香的声音听着镇定,“是吗,那我使起来呢?”
狗一刀本已坐下,楚留香却还站在她的身后,狗一刀仰头看着楚留香,伸手戳了戳他的腰间道,“你嘛,年老色衰,但花满楼却还……”
话还没说完,楚留香便蹲下身子,鼻息在她脖颈之后乱窜,狗一刀一时间愣住,这才意识到刚刚那句话带着的威胁意味,连忙道,“自然是你厉害!你可是花满楼的师父,怎么会有师父不及弟子的?”
楚留香冷哼一声,心里暗自记下这笔账。
月渐向西。
狗一刀摇着楚留香的袖子,“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楚留香毫不犹豫脱下外衫,披在狗一刀的身上,柔声道,“月赏完了?那一刀自己回去吧。”
狗一刀看着脚下的悬崖……
她跳过的地方不少,但这个地方跳下去,她必死无疑。
“我怎么回去……”
“一刀不如带着我走回去可好?”
狗一刀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和走路回去的路……来时只需半刻,走路却要翻山越岭,就算天明也走不回去。
此时狗一刀才明白,“你是不是在生气?不要气了,我们快飞回去吧!”
楚留香笑道,“我这么会生气呢?我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小胖子,飞过来已经很吃力,这么还能做到抱着你飞回去。”
狗一刀吃吃笑道,“原来楚留香也会生气啊?”
楚留香被这句话逗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从不生气。”
狗一刀道,“我倒希望你时常想着什么就这样说出来,我嘴笨,一定时常惹恼了你。你若不说,总自己胡思乱想,我怎么知道自己该给你道歉?”
楚留香温柔的揽过人,“谢谢一刀。”
狗一刀倒是彻底糊涂了,“应该我给你道歉,你谢我做什么。”
楚留香想说的话并未出口,说的全然是另一个事,“道歉便免了吧,只需要一刀……”
凑近耳边说完,只见狗一刀霎时间从耳朵到脖子,再到整张脸,红的不像话。
楚留香立刻抱起人,朝悬崖落去,人声荡在山谷——
“楚留香,你脑子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东西!?”
“一刀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今日中秋,圆月为证!”
第55章 豫州八县 京都南王
勋贵世家想做什么, 便没有做不成的。
如今城门紧锁,但只要他们想进城, 便会有人立刻大开城门接他们进来;若是他们想运粮,便多的是兵马争相为他们护送。
此时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船队应当正在夔门渠,那处水域复杂,暗礁密布,两岸丘陵连绵,无路可行, 即便有消息也难以传递。如此,豫州闹出什么动静来, 他们也收不到。
狗一刀出了城门,掂了掂手里刚用碎银子换来的一大袋干粮,轻笑一声,指了指一个眼睛锃亮却干瘦的小孩, “小孩, 过来。”
小孩并不胆怯,跑到狗一刀身边, 狗一刀把着小孩的脸, 端详一番, 又从地上抓了把泥抹在她的脸上, “再糊点,叫人看出来你是个姑娘, 可有得受。”
小孩也不哭不闹, 任由她抹。
“把你们这儿的小孩都给我叫过来, 有好事。”
十几个小孩乖巧地坐在狗一刀面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一麻袋烧饼。
狗一刀笑道, “赶紧背,背会了领馍走。”
小孩齐齐开口:
豫州有个杜不管,
朝廷放粮他嫌烦。
江南世家万人传,
子夜送粮解民难。
“听见了吗?那些世家大人要来送粮!”
“今晚吗?”
“管他哪晚!今晚先去候着。”
“阿弥陀佛,好人啊,好人啊——”
*
子夜月高升,星寒天光明。
夜光落在平鹤滩的水面,温温柔柔,不见水的半分汹涌。整条运河由此之后,尽是缓道,到豫州不过半个时辰。
“啪!”
狗一刀又拍死了一只吸血的蚊子,数了数,已经第七只。狗一刀不耐烦的看向远处,三刻之后,脸上乍现笑意。
——来了。
不待看清大船全貌,狗一刀俯身蓄力,跳上甲板。
狗一刀抬眼扫过一圈,发现这些士兵并未穿甲,一身粗麻衣裳;船上也未竖旗。想来也是,自己应该也知道这样的护送任务属实丢人。
其他州府厢兵或许多做杂事,但霸州地处边境,厢兵不仅在守城是参加战斗,其精锐部队甚至会替代驻防禁军执行任务。
船上的人虽然还没弄清楚情况,但显然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士,该有的警惕戒备半点不少,立刻抽刀横抢指向狗一刀。
狗一刀笑着挑眉,“霸州兵?”
然而四周无人回话。
狗一刀找了一圈,发现人群之中有一人穿着锦缎,想来身份不低,步步逼近。
见她行动,数道寒光闪出,剑、枪齐齐刺来。
狗一刀步履不错,仍旧稳健踏行在原本的路径之上,反握刀鞘,在剑影枪击中轻松开出一条道。一个人,不启刀刃,劈开了所有袭来的武器,甚至打过来的刀剑由于被这么一击,力道传至柄处,震的发麻从而脱手。
锦衣男人见状拔腿就跑,狗一刀并不急着追,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今天心情不大好,你最好不要乱动。”
言语里的威慑叫锦衣男人立刻停下,当真不敢再走。
他寻常只负责些采买事宜,从未见识过这样真刀真枪以一扛十的人,哪能不怕!
“你是霸州兵?”
朱大虽说是个军中的文职,但平日里谁见了他不给两分薄面,今日是知道有这么个巴结上人的机会才特地花了好几两银子跟来的,要早知道会遇上这事儿,就是给他百两,他也不来!
朱大企图保住自己的威严,镇静一番,开口道,“是。”
但短短一个字还是叫他漏了怯。
狗一刀并不在乎朱大声音的颤抖,只点点头,眼角扫到有小兵溜到船尾也并不在意。
“番号是什么?”
狗一刀实在好奇,究竟是哪家的兵这么爱舔人。
“清远军……”
“清远军?指挥使是谁?”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浑厚的声音从船尾响起,“在下顾居北。”
狗一刀并不抬头,仍旧盯着朱大,语气里带着诡异的温和,“怎么不说话。请问,你们清远军的指挥使是谁?”
朱大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求救,瞟向狗一刀身后,嘴唇哆嗦着不出声。
狗一刀朝着朱大伸手,半路就被一只手拦住去路,狗一刀随手挥开,径直掐住朱大的脸颊,笑道,“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
朱大眼睛盯着顾居北,看见他点头后,才开口道,“清远军指挥使,顾居北!”
狗一刀松手,这才偏头看向顾居北,由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笑道,“顾居北?瞧着倒是人模人样。”
顾居北眉头紧皱,对狗一刀的话明显不满,但他并未出声,方才几个招式,他已经看得清楚,他带来的所有的兵,加上他自己一起上也拿她没办法。
何况如此气势汹汹,为了什么他自然一清二楚,不过是那些江湖客最爱说的“侠”“义”罢了。
狗一刀不耐烦的啧出了声,“不妨同我聊聊,此行究竟是怎么想的?”
狗一刀回头看了看前方的水路,约莫还有三刻钟到豫州码头,“你有一炷香的时间解释,时间一到,我可就不听了。”
说完,狗一刀看向平静的湖面,心道这个位置当真找的不错,若是杀了他们方便尸首飘到岸边,不至于泡囊了……
清远军之所以得了“清远”的番号,便是因为他们在战场上的不惧不畏,以剿灭契丹为号。
为何来此,顾居北看了看身边穿着草鞋麻衣的士兵,摇头苦笑,不知从何说起。
狗一刀正巧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大半,“军费军需呢?”
顾居北未出声,一圈士兵便已经退开。
等到人走干净后才道,“京都,南王。你敢管?”
狗一刀倒是笑出了声,“那不巧了,正要找他的麻烦。”
顾居北蹙眉心惊,“那可是真正的王爵。”
狗一刀并不理会这句话,自顾自的将刀背回身后,“叫你的人都跳下水吧。”
“什么意思?”
“我没读过书不知道情有可原,你能做到指挥使应当是有几分见识的。都能想出巴结世家要军费,还能猜不到他们送粮到豫州是为了做什么?”
“我……”
话刚起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不知道吗?他知道,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兄弟也需要钱。他们可以死在北境的战场上,但最不该死在北境的冬日里。这次冬天又冻死了五人……
顾居北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河里的水鬼,声音里带着致命的诱惑,“跳吧,都跳下去好好清醒清醒。”
是该好好清醒清醒了。
在北境风寒霜冻中护住的百姓,最后若死在他们运的这批粮食上。
当真讽刺。
一声暴呵,“清远军!”
三船士兵纷纷列出,“在!”
“跳船!”
“是!”
没有一丝质疑,没有一刻停顿,百人齐齐跳入水中。
狗一刀毫不怀疑,若是这样的百人同时对她结阵攻击,她定然没那么轻易能逃脱。因为她看到这群人的眼睛透出的光怪的出奇,他们分明想活,却又有一股不怕死的劲。
三艘大船空空荡荡只剩狗一刀一人,她坐在船头看着两边爬上岸的士兵,心道,这位置找的果真不错,若是没人死,这里也方便他们上岸,不至于在水里呆得太久。毕竟春寒仍在……
*
豫州只有一个水岸码头。
饥民早早等在了此处,只见远处顺水依次缓缓而来三艘大船。
“真的来了!真的来了——”
“官家万岁!大人们万福!”
“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船身驶近,却见三艘船上空无一人!
但细看却发现,纤绳竟然都散在船侧。大胆之人纷纷下水,拉着船身靠岸。
更大胆者攀上船,看着满舱的麻袋,伸手一戳,“粮食!是粮食啊!”
狗一刀提前几里下了船,找到那匹栓好的契丹马,长腿一跨,翻上马背,扯动缰绳,语笑喃喃,“今夜各县,明日入京。”
空挥一鞭,爆裂之声乍起。
*
“叩叩。”
西华县衙后宅院门响起。
“谁!”
如今饥民横行,偏城富户九成遭了难,陈知县不得不多警惕几分。
但院门外却并无应答。
一片寂静之后——
“砰!”
房门被推开,月光洒在那人背上,陈知县只能看见一个黑影。
“西华知县?”
陈知县为官多年,岂能被一人吓住,“你是何人!”
狗一刀一步一缓,言辞带笑,“你可知粮库存粮去了哪儿?”
陈知县心中一沉,但随即威严加身,“大胆!你是什么东西,还敢来质问本官?”
狗一刀叹了口气,刀鞘抵在陈知县的脖颈,“说吧,最好说得清楚些。我断不来案子,只能听懂最简单的话。”
陈知县看着自己挂在窗口的官服,月光落在上面,这就是一道无需言说的丹书铁卷。
只要官袍在身,什么罪,也不至死。
陈知县颤着声,但却当真老实的道,“西铺李家,回口王家,小关刘家……”
“知县大人,你呢?”
陈知县尽量稳住自己抖动的身躯,“我只是从中运作,收了些好处罢了。”
狗一刀点点头,轻推刀身,寒光一闪,人已横倒在床上。
契丹马当真是好马,穿行林间极快,天才将亮,就同八个知县还有县里的富户们见了个遍。
狗一刀狠狠抽响马鞭,速度加紧。
午间时,便入了汴梁,豫州八县知县与其县内大户身死的消息还没传来。
这里多的是纸醉金迷,沉浸温柔的宋官。但今日来此,只找一人。
南王。
第56章 我乃王八 饶我龟命
在汴梁, 无人不知南王的府邸所在。
毕竟整个京城除了皇族,数他家最高调, 一家子成日里都不干什么正经事,京城里对南王府的纨绔是无人不知,打他家门前过都得指着大门偷偷教育自己子侄一番。
若要找南王,也最好找。
从来不必去什么南王府,因为他压根不落家。
亥时到巳时在芬香坊,巳时到未时在德来楼,申时到戌时在鸿运坊。
现在正当午, 狗一刀看着恢弘大气的德来楼大门,摸了摸荷包。
好嘛, 当初为了十万两出的城,出来时还有几两银子的积蓄,如今跌跌撞撞快小半年过去,就没一两银子最后真落在她手里的。
荷包始终空空荡荡。
食客是做不成了。索性绕到后门, 敲了敲, 里边传来一声,“今天来的这么早?泔水还得再缓缓——”
狗一刀摸摸脸, 真不错, 出来混了几个月, 风风雨雨倒是见了不少, 归来还是潲水翁。
柴门拉开,里边的人对着狗一刀上下打量一番, “噗嗤”笑出了声, “哟, 狗姐不错啊,收泔水都收到京都来了。”
狗一刀抬眼, 正是比她早些时候离开临安城的小张李。
小张李轻哼一声,“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还当你得守着那个破屋一辈子呢。早说了让你跟我一路赴京你还不同意,现下还是出来了吧。”
狗一刀拍了拍小张李肩膀,诚恳问道,“你怎么换了个地方还是在后厨管泔水?”
小张李冷笑道,“你当这是哪儿?这可是京城!在这儿管泔水能和在临安城管泔水一样吗?宰相门前三品官,我这活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
狗一刀信服的点点头,“那你能放我进去吗?”
小张李疑惑道,“你收个泔水进里边干嘛,你要吃什么我像从前那样给你端出来不就行了?你别说,这京城的折箩的确比广德楼里的香!”
狗一刀挺挺胸脯,“现在我发达了,不吃折箩!”
从前在临安城,狗一刀算得上是当地一霸,虽然脾气好、不拔刀,但有时候被惹着了,一个刀鞘抽下去得疼上好几天。
她在城里也没几个正经人愿意跟她说话,王半仙算一个,他小张李算一个。
虽然王半仙跟她说话是迫不得已,狗一刀老没事就去找人家唠嗑。
但小张李不一样,毕竟他掌握着狗一刀能否有免费加餐的权力,从来跟狗一刀说话都硬气的很。更何况他太清楚狗一刀了,就是个会走路会说话的大号傻子。
小张李冷笑一声,“狗姐,发达人家都你这打头?不是弟弟说,你这衣裳穿的还不如以前收泔水时候。”
狗一刀低头一瞧,一路风尘仆仆,原本好好的衣裳,现在白的地方发黑,黑的地方发亮。
“要不是你那张脸还白净,弟弟真当是个小乞丐来讨食儿的。”
狗一刀一抹脸,捂住小张李的嘴,“够了,留点面子。”
小张李心里笑着当真是混了江湖,如今还知道要面子了,转着头脱了狗一刀的束缚,“说说吧,进德来楼干嘛?”
狗一刀摇头不语。
小张李也就懒得问了,他知道按着狗一刀那死狗性子,打定了主意不说谁也撬不开她的嘴。但念及狗一刀每次闷着不说都是在憋着什么坏,他怎么也不敢放她进去。
先前有次就是这副德行,转头就偷摸去敲了好几家贵人的闷棍。
“我还有半个时辰下值,你等着,我带你去我那儿。”
狗一刀还是摇头,“没空,我可忙了。”
小张李嗤笑一声,临安城里她每日忙的就是收泔水、倒夜香,就算出了临安城,她难不成还能上天了?忙的还不是些小屁活儿。
“我住在西郊巷八字火弄,黑了天记得来找我,别跟那些混子似的去睡鬼樊楼,一个姑娘家……”
小张李一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狗一刀捂着耳朵撒腿就跑。
狗一刀心想,进不去德来楼就算了,想想那儿毕竟是个吃饭的地方,到时候死了人,都得犯忌讳。
狗一刀虚眯着眼蹲在城根底下晒着太阳。她都打听清楚了,这儿是南王从德来楼去鸿运坊的必经之路。
“朱大才子,学不上了在这儿帮人写字呢?啧啧啧,小爷今天赏你脸,照顾你生意。”
狗一刀见有热闹,转过去一瞬不错的瞧着。
摆摊写字的穿着一身浅色单衣长袍,头上束着个发带,面目俊俏,看着是个白白净净的读书人。对面的人显然是来找事的,穿的倒是又是绸又是缎,腰间还坠着个翡翠珏。
那纨绔一屁股坐在书生对面,手里的扇子“刷啦”一合拢,敲在书生面前,“拿好你的文具,我念你写。”
书生恼红了脸,但还是垂首执笔舔了舔墨,候着纨绔的词。
纨绔晃着脑袋摇着扇,念出了口,“好好吾卿,试唱惊座。今作此诗,感怀伤故。”
正在胭脂铺挑选的几位小娘子笑作一团,“他能和张好好有什么故?”
“约莫是昨夜梦着的,醒来还当了真。”
纨绔对身边的窃窃私语皆不在乎,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我与好好共锦帐,赏花观山望晓泉……”
周围原本装着忙碌的人听了此言齐齐哄笑出声,先前那几个小娘子红着脸背过身去。
书生的脸红得滴血,狗一刀想着,刚刚是气的,现下约莫是羞的。
纨绔不愧是纨绔,对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置若罔闻,扇子一拍手,“两身白藕浪里滚,一根银枪……”
话未说完,书生将笔一扔,墨汁溅了纨绔一身。
纨绔眉头一挑,“怎么,朱大才子哪个字不会写?”
书生闷着不出声。
纨绔冷哼一声,抬手就将摊子掀了,“就你这样的也配得好好青睐?我把话撂这儿了,我老子已经应了我了,管她愿不愿意,今夜都得叫她爹给我送府上来!”
掀了摊子放了狠话还不解气,一脚将书生踹在地上又狠踢了几脚才转头走了。
街上的人见热闹没了,纷纷回了身,该干嘛干嘛。唯独狗一刀,还咧着大嘴蹲在墙根底下盯着倒地的书生看。
书生转头瞪了狗一刀一眼,本想说什么,但还是吞了回去,闷哼一声捡拾东西。
狗一刀懒得起身,索性蹲着一路跳到书生跟前,“前面那句你都写了,为什么他念到‘银枪’你就生气了?”
书生捡宣纸的手微捏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
狗一刀瞧见,立刻道,“你别气,我就问问,不说算了。”
书生没搭理,继续收拾东西。
狗一刀眼珠子一转,抬头看了眼书生,“你这摊子岂不是都没开张就被砸了?”
狗一刀说完也没打算等书生回应,自顾自又道,“这么摆摊不吉利,不如你帮我也写几个字,算是今天开个张。”
书生此时才出了声,声音清冷,“写什么。”
狗一刀谄媚的捡起地上的笔双手给他奉上,“杀狗官者,狗一刀也。”
书生闻言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一番,“何意?”
狗一刀挠挠脸,“我要去杀南王,得留个名字,别叫那些人胡乱抓错了人。”
书生眼角抽动,“你名字叫狗一刀?”
狗一刀看着他点点头。
书生嗤笑道,“名字不错。”看了看狗一刀身后背的那把刀,神情中透着几分轻视,随手写下八个大字,扔给狗一刀,“拿去吧,当是开张了,不要你钱。”
狗一刀本就分文没有想着如何白嫖,喜滋滋接过纸,“你叫什么名,我记下日后有缘再见我还你的情!”
书生不屑瞥了眼,“柯文远。”
狗一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又道,“劳烦借我一下纸笔。”
见柯文远同意,一把抓过笔,握着拳头将笔包住,照着书生那张纸一笔一画的照着摹了一遍。
柯文远疑惑,“你为何誊抄一遍。”
狗一刀道,“我若将你写的纸留在死人的地方,难保根据笔迹查到你身上,到时候连累你就不好了。”
柯文远听了这话,蹙眉犹豫片刻,伸手准备将那两张纸拿走,“那张字写的不好,我重给你写一张……”
狗一刀却将两张纸往怀里一揣,不在意道,“纸也要钱买,我哪儿好意思再废你两张纸。”
柯文远正要说什么,却见狗一刀左手托后掂掂背上的刀,右手反背将刀拿到身前,低腰一跑“蹭”的一下就蹿了出去!
柯文远顺着狗一刀跑的方向看去,远处两匹马拉着车过来了。马车外帘都是用的上好的锦绸,阳光一晃在上面,还反着珠光。整个京都只有南王府的人不顾及名声,吃穿用度极尽奢华。
只见狗一刀斜插进到路间,一脚踏上马镫子,钻进了车内。
不待车内车外人的反应,刀架上了南王的脖子。
“赈灾粮款、北境军费,都是你截的?”
南王的太爷爷当年跟着太祖一起打江山,后来退下要职,领了个空爵,封地远在十万八千里,一大家子就在京都安了家,更何况皇帝也不能够放心他们一家子都离了京。
南王打小在皇宫里晃悠,嘴甜哄的各宫都对他不错,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好处,如今占了户部一个肥缺,属实是个闲事太公,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心黑能捞不少油水。
赈款、军费过手摸点油这都是户部心照不宣的规矩,哪怕多了扣三分的军费,兵部都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这次,南王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看上了一个良家女,嚷嚷着非得和她春风一度,他瞧着那女人模样的确不错,自己心下也有几分心动。就这么,朝着那银子多摸了两下。
南王是个八面玲珑、能屈能伸的,看着狗一刀那把抵在脖子边得刀,嘿嘿一笑,点点头,正想说:此言差矣……
结果刚点了头,刀身出鞘,比着脖子转了那么一圈,一条血线喷出。狗一刀钻出车门,忽然想起什么,摸出自己写的那张纸随意一抛,跳下马车跑了。
此事发生的极快,快到车夫还没来得及拦住上车下车的狗一刀,就见马车里滴答出了血。
满街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群放声尖叫。
那张纸翩翩落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我乃王八,饶我龟命。
第57章 军巡铺 鬼樊楼
柯文远平生最见不得有二, 一是尸位素餐的“官”,二是以武犯禁的“侠”。
不过若要当真论起他心中厌恶的名次, 必当那些江湖人排在首位,成日里你屠我全家,我灭你满门,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多上北境杀几个敌人,或是狠狠教训下那些贪官污吏也行啊。
满身武艺,终成祸害!
因此从狗一刀在一旁看他笑话开始,他便对这人厌烦至极, 而后的写字之事,他本以为是两人间彼此的作弄, 谁知那狗一刀竟当真敢去刺杀南王!
柯文远呆楞片刻,看着满街四散的人群才回过神,赶紧捡起东西跑开。
狗一刀下了车,趁人不注意蹿上屋顶, 等着看此事后续如何。
军巡铺的人最先赶到。
军巡铺虽说是禁军, 但毕竟天子脚下,多的是走后门关系塞进来的人, 来的是三十二铺, 一铺拢共五个人, 也就领头的宋老九是实打实的军功。
今天白日是宋老九和他那没出息的徒弟巡街。
徒弟看到马车滴下的血, 人还没走近,腿就开始发颤, “宋, 宋押铺, 这……这可怎么办,南王在我们铺里出的事啊!”
宋老九沉着脸没出声, 埋头往前走,手里攥着的官刀紧了两分。
他娘正给他相看,本打算先定下亲,明年开春就成婚。姑娘家也是汴梁旧城里的,实打实的京都人,人虽说有些肉,但他看的中意……
前几年在战场上时,累、苦,还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如今退下来,抬眼一望就是哪家的少爷,谁家的姑爷……
一步踏着一层忧,掀开车帘子。只见南王歪着脖子靠着车壁,满车的血,却只有脖子一处刀痕。
宋老九上前偏开脑袋,刀伤极深,并且刀口撕肉不见顿滞,能有这样刀法的人他闻所未闻!
一刀下去,必须保证既速度快,又要下手重,这分明不可能同时做到。
江湖上的人他也有所了解,但却没一个人能和这样的刀法对上名号。
“宋押铺,你看这里这张纸!”
徒弟在外头惊呼,宋老九掀开车帘接过递上来了那张纸,眉头越蹙越紧,狗在黄沙地里撒泡尿也比这字好看。
再看上面的内容,眉头更重几分,“我乃王八,饶我……龟命?”
徒弟胆战心惊道,“宋押铺,莫非这是江湖上哪个盗匪杀手的名号?”
宋老旧沉默不语,他着实想不通,随手将纸往怀里一塞。总之先留下个证据,上头若是责问下来也有个功劳在!
宋老九肃着脸,昂首看向四周躲得老远的百姓,高声道,“你们谁有线索,有线索者,即刻上报,赏银一两!若是不报,按同伙论处!”
一两银子,是宋老九小半个月的俸禄。
人群议论纷纷之际,忽见有人高举双手,“我我我!大人,我有线索!”
这人挤出人群凑到宋老九跟前,弓腰笑道,“大人,我知道是谁犯的事!”
狗一刀在屋顶换了个姿势,看着远处举手的人脸上笑意渐盛。马车往这边驶时,她就远远瞧见了小张李,小张李也瞅见了她,抬步正要朝她走来。
她当时忽然蹿出去也是为了不让他近前,若是当时他以熟人姿态跟她搭了腔,没来得惹一身骚。
宋老九上下打量着小张李,这人他眼熟,就是他辖区德来楼里的人,“你怎会知道凶手信息?”
小张李道,“我正下值呢,路过这儿,瞧得真真的!那人是临安城的一个黑脚,名叫狗一刀。”
宋老九默念了两边这名字,“你怎么认识临安城的黑脚?”
“我原就是临安城里出来的,她在我们那儿是个有名的恶霸,整个临安城没有不知道她的人。”
宋老九点点头,“行,记你一功。”
小张李摊开手,“大人,那一两银子……”
宋老九掏出一两碎银放到小张李掌心,“后面估计随时要传唤你,你同你东家打好招呼。”
小张李应了声,又蹿回了人群。
刚拐进一角黑巷,肩膀就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虽没看到来人,但小张李已经瘪了嘴,抱怨道,“都还没捂热呢。”
狗一刀笑道,“少废话,赶紧的。”
小张李摸出把从德来楼顺出来的绞子,将银子对半绞开,扔给狗一刀。
狗一刀却伸手拿走另一块,抬眼比了比大小后,才把小的那个扔回给他。
小张李恨恨道,“你还真是出去几个月聪明了不少。”
狗一刀就喜欢听人家说她聪明,骄傲的一扬脑袋,就被小张李照头打了一巴掌。
“从前也就打人家闷棍,现在还敢当街杀人了,你怎么那么能耐?”
狗一刀沉声道,“南王贪墨赈款军费,该杀!”
小张李叹了口气,“说你聪明,你还是蠢。他那么多年,贪的还少?为何没有其他人像你这般上来就杀。”
狗一刀摇头不知。
“你当杀了他一人,缺了的赈款、军费就能补上了?”
狗一刀沉默不语。
“死了一个南王,还有千千万万的西王、东王,张大人、李大人。你杀的过来?”
狗一刀抬眼,小张李心中一惊。
从前狗一刀很听话,无论是谁只要与她多说两句,她都会相信并且照做,无论是他劝她不要再打人闷棍,还是王半仙劝她不要信那些遵从礼教的说辞。
因为她向来糊涂,眼睛里时刻带着迷茫。但现在,小张李看不见她眼中的半分迷茫。
狗一刀将刀背在身后之后,曾说过,她只有在找到拔刀的理由之后,刀才会出鞘。
南王的死让小张李知道狗一刀拔了刀,但现在眼中的清明才真正让小张李彻底知道拔刀后的狗一刀究竟有何区别。
只听狗一刀轻声道,“贪者皆死,谁敢再贪?”
小张李惊道,“你说什么!”
狗一刀笑道,“大宋的官,太多了,早就该清一清的。”
古来开国,功臣无一有好下场。唯独本朝太祖以仁德立朝,功臣乃至其后都得了善终。不仅如此,为官不死、大开科举更是得了大好的名声。
恶官不出,新官猛收。因此,宋官太多,多到没官位安置,便是殿试有榜,也只能回家候缺。
狗一刀若是当真为了赈款、军费将核心人等杀尽,多的是那些等着候缺的预备役在暗地里拜她。
但无论如何,官员任免都是由皇帝定的,更何况生死!
小张李回神道,“你少说那些糊涂话!”
狗一刀拍拍小张李肩,“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后头进了衙门,人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要是还有赏赐,你得给我留着,等以后我来找你拿。还是老规矩,对半分!”
小张李扫开狗一刀的手,没好气道,“就你那没心没肺的劲儿!”随即笑道,“还用你说?人家就算问我,你十六那年穿的什么裤衩我都给他说清楚。”
狗一刀,“啧,没问你就别说了,那裤衩不好看。”
小张李笑骂一声,随后背过身去,“得了,赶紧滚吧。”
见身后没有回应,再回身时,已经空无一人。
小张李伸手抬头,把含在眼眶里的泪珠生生逼回去,再次确认脸上挂着笑,才走出黑巷。
月已高升。
汴梁城是不宵禁的,但因为南王的死,新城旧城里都多了三倍的巡查,街上的人较先前少了许多,唯独那些人也都行色匆匆。
鬼樊楼却是两样。
只要天一黑,管他外面什么动静,里边拐弯抹角处都挂着灯笼照的透亮。
这里只有每次巡察司换巡检使时才会漆黑一片。毕竟历来新上任的巡检使三把火,第一把都是冲着这儿来的。
狗一刀在里边左拐右绕一通乱钻,早就惹得人注了意。
狗一刀看着背后的黑影,心里数着数等他再靠近些,转身揽住那人的肩头,手劲重,把得那人动弹不得。
“带我去买个消息?”
那人使命挣了两下,纹丝不动,只能顺从地点点头。
樊楼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月场,而这鬼樊楼则是地下的无忧洞。
汴梁城下面建有排水沟渠,四通八达,钻进去的除了耗子便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买卖人。
丐帮消息确实灵通,但难免波及乔峰,狗一刀从说出那句“贪者皆死”时就打定了主意来鬼樊楼里走一遭。
狗一刀面前五十步,是个背对着她,穿着一身单层黑披风的人,披风裹紧全身,叫人分不清男女,说出的声音也刻意变化。
“你想买什么消息?”
“北境军费,豫州赈款,谁捞了油水?”
黑披风听了这话,身躯微动,定了定,“从尚书到度支,无人干净。”
狗一刀轻笑一声,“唐律以盗三十匹绢,论处绞刑。你与我说说,大宋多少银子值当死刑?”
黑披风沉默片刻,“官吏俸禄够不得在汴梁买间屋,若为活着,可视而不见;若为享乐,必当绞死。贪墨万两,十恶不赦。”
万两是个很巧妙的界限。
能贪到万两之上的必定不是最底层为了柴米油盐而贪污之人,但是又并非朝廷之中不可补缺的支柱。
狗一刀摇头,“首恶为贪得最多的人,其后一个个的来才对,怎么能因为官员位置一时间没有替补就不去死呢。”
狗一刀双手一拍,笑道,“不过我似乎想到办法了。”
说完转身便走。
黑披风道,“狗一刀,买消息的钱还没付给我。”
狗一刀,“果然消息灵通,你是第一个没有问我名字便知道我是谁的人。不过我没钱付给你。”
黑披风冷哼一声,声音阴沉,“想赖账?”
狗一刀唇角一勾,“这几日必定不少人找你买我的消息,你随意卖,算是我的酬金了。”
第58章 今除之 警诸君
柯文远想到今日血从马车上滴了满地的场景仍旧心里发寒, 端起小酒杯一口饮尽,又辣又呛倒壮了几分胆。
“叩、叩——”
汴梁城的房子寸土寸金, 他一个外地穷书生自然买不起,租了个小院里的一间屋。
院子里住的人不少,来来往往人也多,但子时之后落锁是惯例,若是子时未归,便自觉外宿。
因此绝不会有人此时来敲门。
“叩、叩——”
敲门声再起,桌上豆点大的火苗因震动颤了颤。
柯文远猛然清醒!
这叩响的并不是院门, 而是他的窗户!
今夜无月,外面一片漆黑。
这样的夜晚, 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柯文远拿起一根柴棍,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果然见到窗户从外被拉开。柯文远抬起柴棍就要狠狠再下去,张嘴就要大呵一声给自己鼓气。却没想到嘴被那人单手捂住, 另一只手轻松撑起落下的柴棍。
柯文远眼睛紧闭, 半点不敢睁开,只听那人低声道, “柯文远,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这声音, 柯文远这辈子都绝不会忘。
“狗一刀!”
狗一刀低声轻笑跳下, 转身给他关上窗户,“你小点声, 别吵醒了旁人。”
柯文远想到自己今日给她写的字, 手心发汗, 莫不是她知道了来找他算账的?
问出口的语气,若是不熟识的人听起来倒是个清冷书生, “你来做什么?”
狗一刀尴尬的搓搓手,“我得写些东西,思来想去还是得来麻烦你。”
她本不想牵扯上旁人,可她不识字当真是个难题,再找一人麻烦倒不如紧着一人,只能来找柯文远。
柯文远顺嘴问了句,“什么东西?”
随即想到她下午要写的东西是为了做什么后,浑身打了个冷颤,心里有了不详之感。
“我杀南王是因他贪墨赈款、军费,但有人同我说杀他一人无用。想来也是,恰巧我还可在这待上一日。因此我打算先诛恶首,余下贪有万两以上的人三个月内将银子充还国库,如若不然,我必杀之。三省六部中,位居高位又犯贪墨者,朝廷在三月内选好继任者,带我手头事了,便回来找他们。”
柯文远声音发颤,现在无论是谁都能听出他的慌张,“你说什么!”
狗一刀挠挠头,她本想着柯文远是个书生,应当是聪明的,怎么没听明白,正要再次解释,就听见柯文远抖着声音问道,“你说……谁是恶首?”
狗一刀笑道,“全天下的人不都知道吗?”
柯文远低声吼道,“你,你是说,蔡……你疯了,你绝对疯了!你可知……”
柯文远焦急的在屋内来回踱步。
他从前恨那些江湖人敢说不敢做,可如今来了个疯的,不仅敢想,她还当真敢做!
“那可是蔡晋!”
狗一刀点头,“我知道啊。”
蔡晋,天下无人不知,。
便是往前倒两百年,也难见这样的奸佞。
皇帝将他拜为太师,他则自称公相,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排除异己。
对皇帝荒淫不劝不谏,想尽手段消耗民力,看似财政改制充实国库,实则都只为满足皇帝奢侈之求。其中收入私囊的也不在少数。
若说首恶,除他之外再无其他。
柯文远指着狗一刀,狂跳的心脏带着手臂指尖一同抖动,“你,你你!”
狗一刀并未抢白,等着柯文远将话说完。
“你,图什么?”
狗一刀唇角勾深,笑意却未达眼底。狗一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指着天上道,“你瞧今夜的天。”
柯文远蹙眉道,“无甚稀奇,寻常的一个无月之夜罢了。”
“不,月亮从来都在。”
柯文远抬眼看去,厚重的黑云将月亮遮盖严实,便是使劲看,也看不见丝毫透出来的光。
但的确,人人都知,月亮定然在那黑云之后。
“若是月亮被这样遮住,你可敢走夜路?若夜夜如此,你可敢在夜间出门?”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若夜夜无光,他敢断言,汴梁城即便再多三倍防卫,犯罪案件也得至少高上两成。
狗一刀并未等待柯文远的答复,仍然看着漆黑一片的天,“你觉得,夜间有月光可是好事?”
柯文远不解,“自然,若是月明光亮,行路人也走得安稳。”
恰时,层层黑云终于被风吹散,月光随之出现。
狗一刀转头看向柯文远,轻声道,“我便要做那风,时时守在月亮边。有我在,黑云可过,但绝无可能通夜遮蔽。”
柯文远的指甲狠狠掐着掌心,他听明白了,彻底明白了狗一刀究竟在说什么。
武向来是把双刃剑。
太祖鉴前朝之危,削弱兵权,致使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如此内朝再无将帅逼宫之压。
但因此,大宋边境不稳,契丹人将北境兵马当玩意耍。
要知道,当年太祖手下的殿前军所向披靡,追的胡虏四散奔逃,生生用实力打出了三朝的太平!
侠客以武犯禁,目无法纪。
五十年前。
契丹秘密出兵雁门关,丐帮死伤百人、连费百马,奔波报信,由此雁门关才未落入胡骑之手!
契丹十大高手率领人马暗袭北境诸镇,朝廷援军不及,少林、武当自掌教至门童倾教而出,而后闻得此消息的江湖人纷纷赶到,与契丹人死战十日!
他怨恨江湖人没有血性……
倒不如说是因为这黑云遮月太久,久到所有人忘了明月如昼的日子。
北辽虎视眈眈,西夏野心勃勃,大宋的路不好走。
柯文远嗓音发涩,“你要写什么?”
狗一刀笑着关上窗户,“你念过书,看着写吧,约莫是那个意思就行。”
柯文远心中一时意气风发,像是回到了他与同窗挥斥方遒的时候,走笔游龙——
宋公相,蔡元常
食君禄,背君事
济君欲,暴苛征
伐异己,专弄权
柯文远落下最后六字,心中长舒一口气——
今除之,警诸君!
狗一刀看着上面飘逸的字心下喜欢,将半两银子抛给柯文远,“这回有钱付你了。”
抽过纸,不由赞叹,“字写的真是不错。只是可惜,我得照着你的再摹一遍。”
拿起笔正要落下,柯文远伸手按在纸上。
笔尖刚触上手背便被狗一刀控住,只一根狼毫轻轻扫过。
柯文远摊开在纸上的手掌逐渐成拳,人生短暂,他总想留名青史,读书无钱,再进艰难。与张家姑娘两情相悦,无银相聘,终是成空。
他曾经志向万千,许愿来日发达,必将修建广厦千万,大庇天下寒士,那时只觉得这愿景已是狂妄。
从未想过有人却天真的打算以己之力,护佑一国。
沉默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必你誊,若因笔迹查到,只当……我以我血荐清风!”
*
狗一刀今夜无眠,并非她睡不着,而是她很忙。
终于,冷日初升时,她进了太师府的院子。
狗一刀在里面四处晃荡,找不见路。走到池塘边,见塘中竟有五色锦鲤,不由走近多看了两眼,正瞧得入迷。
“你是何人?”
狗一刀转身看着身后人,束冠佩玉,看样子已经加冠的年纪,却面容稚嫩。又身着一身辞仕老人才穿的深色直裰,颇有些故作的老气。
狗一刀挑眉轻笑,“你又是谁?”
那人蹙眉,“我乃太师门下王甫。”
狗一刀点点头,“我叫狗一刀。”
王甫垂首默念,“狗一刀……”却终究想不起这人究竟是府中的谁,若是下人,见她通身自在,如何也不像。
狗一刀笑道,“你来找你老师做什么?”
“我有一问题不明,前来向老师讨教。”
狗一刀有些惊讶,看看刚开始泛蓝的天,“这么早?”
“老师一向起的很早。”
“你来找他问什么?”
王甫抿唇,片刻后才道,“北境边防军费,是否当真要减……”
狗一刀笑出了声,“怎么会问你老师这个问题?”
这道折子是他老师蔡晋亲自递上去的,而他却跑来问他的老师这样做是否对。
王甫知道这个问题过于愚蠢,他的老师上接王临川的改革制度,开源节流,极力充实国库,但不可否认,民力消耗过大。司马庆所责骂的“与民争利”不无几分道理。
而今老师更是将手伸向了北境……
北境军费缩减,将士如何?兵器如何?北境的百姓如何……对岸的契丹又会如何……
王甫垂首不语。
狗一刀远远瞧见蔡晋的身影过去,不再搭理王甫,追着蔡晋而去。
蔡晋走入书房,桌上案牍繁多,昨夜三更才睡,却还有许多公文未曾处理批示。
狗一刀推开房门,蔡晋并未抬头,“晨食放在小桌上就行,退下吧。”
狗一刀嬉笑道,“蔡太师,我没带晨食,是特地来找你的。”
蔡晋抬头,眉间微皱,却并未问她是谁。
狗一刀挠挠脸,主动告知,“我叫狗一刀,是来杀你的。”
蔡晋瑟缩一下,手一抖,墨点落在一张案卷之上。
狗一刀缓缓走向蔡晋,“你别怕,我下手快,不疼。”
蔡晋仍旧未发一语,甚至没有开口询问为何杀他。
想来恶名太盛,也有几分自知之明。
“蔡太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蔡晋止住颤抖的手腕,强作镇定放下手中的湖笔,嘴唇嗫嚅一番,最终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
为官一生,不清明、不刚正,贪财弄权,人人皆知。
王临川改制失败,不得善终。
而他的承继临川,为避免与王临川一样的结局,他放弃与世家作对,转而将刀挥向手中无力的百姓。
他想救国,但弊病太重。无法可医,不如猛下重药,得一时回光返照,换他的青史留名。
“铮——”
刀出,刀落。
人头落地。
狗一刀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呆愣的人,正是王甫,俊秀的脸上只剩呆滞。
狗一刀走向王甫,摸出身上那张纸,拍在王甫胸前,笑道,“乖巧些,别让我今后有机会杀你。”
第59章 野狗窝 真归宿
胡铁花面容严肃地看着眼前这人, 觉得现在当真算得上是重新又认识了她。
“你可知这几日汴梁的事……不对,还有你在豫州做的事, 已经传的天下皆知了。”
狗一刀听了胡铁花的话,眼都没抬,忙着把肘子塞满嘴。
她从小张李那儿没收来的半两银子也给了柯文远,荷包里半文钱也没有,连个糠饼都吃不上。
想着加紧赶路,回豫州也没那么远,就索性强行饿着, 半路上实在扛不住,决定睡会儿把肚子里那股饥荒感挨过去。
然后就被这肘子生生香醒了。都没看清拿肘子的人是谁, 就赶紧抓过肘子开始狼吞虎咽。
胡铁花也并不在意她是否回应,看着她吃肘子的模样更是愁容满面,他实在想不明白,就这么个人, 怎么就能生出这么大的胆子来?
他以前以为像高亚男那样的清风女剑客便是最不像女人的女人。现在一比较, 高亚男还真是多了不少的可取之处。
当初她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抓了史天王, 那史天王本就是海寇, 抓了也就抓了。可她现在做的这算怎么个事!
先杀豫州八县知县富户, 再杀南王、蔡晋, 甚至还跑去给三省六部有名的几个高位贪官挨家挨户发了“待杀令”,说是让朝廷赶紧找人交接, 等她事情忙完就回来索命……
胡铁花真想拍醒她, 你当你狗一刀是个什么东西啊, 还指使起朝廷来了!
“你做事都不考虑后果吗?”
狗一刀吞下最后一口肘子,嗦着手里认真道, “考虑了,我还在现场都留了字据,告诉他们是我杀的人,这样也不会连累别人。”
胡铁花想到茶馆那些说书人说道留字那段的架势,冷笑一声,“是啊,没想到你个文盲还能有如此好的脑子,杀了南王还留下一句‘杀奸斩佞,血满京都’,挺会给自己造势。”
狗一刀疑惑道,“不是啊,我留的是‘杀狗官者,狗一刀也’。”说着摸出柯文远写的第一张纸,递给胡铁花。
胡铁花拿着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又抬头看看狗一刀,再低头看纸,总算确定,狗一刀应该是被人坑了。
大笑出声,“你这上面分明写的是‘我乃王八,饶我龟命’!哈哈哈,是谁那么缺德逗傻子玩儿呢?”
狗一刀愣了一下,笑着拿回纸对着太阳光看了看,指着“我”字笑道,“我看着也有重复字,还当这是‘狗’字呢。”
胡铁花怎么也没想到狗一刀会跟他一起笑,“你不生气?”
狗一刀把纸叠好揣进怀里,“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写那张纸本就是为了让人知道是我杀的人,虽说纸上留的不是这,但好在我有认识的人说出了我的身份。”
胡铁花眉头更紧,“你认识的人背后捅刀子揭发你,你竟然也不生气?”
狗一刀不解胡铁花怎么有些生气,“提供线索发一两银子,他拿了钱还分我一半,这不是好事吗?”
胡铁花和她向来说不到一起去,干脆转头不理她。
“你是往哪儿去?”
胡铁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要赶路的,又想起为何赶路,心下急切几分,“老臭虫这几日被人追着到处跑,我得去帮帮他。”
狗一刀的手不自觉搭上身后的刀,点了点刀鞘,沉声道,“怎么回事?”
胡铁花看刚刚还笑嘻嘻的狗一刀忽然变了脸,才想起来她与楚留香牵牵缠缠的关系,听着狗一刀语气里的担忧,猜测说不定楚留香还真啃下了这块硬骨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我只是恰巧看见了他留下的求救暗号。”
胡铁花与楚留香都算得上孤家寡人,为了避免哪日被人追杀无人相救,便约定好一个暗号,用白粉写上“狗窝”两个字,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狗窝并不是真的狗窝,而是一个他们一起在一棵大树上搭的木屋,当初胡铁花说万一今后被人像野狗一样追的没地方可去,就可以躲到那里。
他原以为自己会是躲进树屋里等着被救的那个人,却没想到楚留香先像条野狗一样的钻了进去。
“他就在这附近,你要与我同去吗?”
狗一刀与胡铁花到的时候,只见数十名黑甲围在一颗大树下,那棵树又粗又高。
胡铁花指着那大树之巅,嘲笑道,“我们那时候轻功在江湖上已经少有敌手,便奔向那最高处建了个树屋,老臭虫现在一定正像条狗一样蜷缩在里面等着我去救他呢。”
狗一刀闭眼,耳尖微动,随即鼻子轻轻一嗅,睁眼笑道,“他可不会乖乖等你来。”
说完,狗一刀就走出了掩身的草丛,胡铁花阻止不及,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只好把手缩回来,硬着头皮跟着狗一刀一起出去。
数十名黑甲霎时发现了这忽然出现的两人,立刻结阵以待。
狗一刀笑着看向唯独站在原地不动的黑甲,“既然不会人家的阵法,还不赶紧过来?”
胡铁花狐疑的看着狗一刀,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却见那黑甲当真脱了外甲,一埋头撕下脸上的易容,胡铁花这才看清,“老臭虫!”
黑甲此时才发现要抓的人竟然就混在他们队伍中间,数十名黑甲调转枪头,直指楚留香。
楚留香轻巧一闪,避开攻击。
胡铁花自然了解楚留香的身手,虽然这几十名黑甲的确难缠,但以楚留香的轻功,至少暂时脱开攻击是没有问题的。
但就在片刻之后,胡铁花发现,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他忽然之间就看不懂的事情。
楚留香本已躲开枪身,但不知为何脚下一错,枪头挑破胸膛,鲜血沁出衣裳。
胡铁花顺着楚留香偷纵的目光看去,只见狗一刀的脸阴沉的可怕,生生吓得胡铁花朝后挪了半步。
狗一刀拿下身后的刀,握在手中,看向那群黑甲,“你们是契丹人,还是安肃军?”
为首之人冷哼一声,“少拿你们宋狗与我们相提并论。”
“那就好。”
胡铁花还没理解狗一刀说的“好”究竟是什么好,好在哪里,就见狗一刀冲进阵群,楚留香反倒翩然飞出。
刀鞘破开齐齐攻来的枪头,刀身出鞘,再看已是满地横尸。
胡铁花心底发寒,他现在才知道,狗一刀打他的那两次当真是放了水,否则就这样一刀,他便是使劲浑身解数也难逃一死。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面露歉意,“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楚留香走到近前,没有半点生气,反倒温柔的抹去她脸上的血渍,“你我之间,何须说什么连累?”
狗一刀本想问为什么不需要,但直觉告诉她这时候问这个问题似乎不大合适。
狗一刀凑近看着楚留香胸前被划破的衣裳和里面的伤口,伸手想触,想到自己手上不干净,蜷了蜷又收回。
胡铁花可以没有银子,没有女人,但这辈子绝不能没有酒。而他舍得银子,舍得女人,却唯独舍不得酒。但现在看着自己兄弟的伤口,还是认命的摘下酒壶扔了过去。
狗一刀接过,扶着楚留香靠树坐下后,先用酒细细净了手后,才将酒倒在伤口处。
楚留香闷哼一声,像极了疼的不行却怕人担心只能忍住的坚强模样。
胡铁花转过头去,实在没眼看。
他方才还没想明白,以楚留香的轻功怎么会忽然踏错那一步,现在看他这小家子气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前他受再重的伤都是一声不吭,现在就破这么点皮,在那儿哼哼唧唧!
看着真恼人!
狗一刀蹙眉瞧着这伤口,“你有什么伤药吗?我给你涂上,还有你时常备着的干净绸巾也给我。”
楚留香虚弱的抬手想要摸怀里放着的伤药和绸巾,狗一刀见状立刻道,“我帮你拿吧。”
楚留香赶紧将手放下,挺了挺胸,“就在左侧怀中。多谢一刀了……”
狗一刀的手刚伸进去,楚留香又哼了一声,只是这次和刚刚做作的忍痛不同,声音极轻,狗一刀赶紧摸了东西就伸手出来,“对不住,碰到你伤口了?”
楚留香温柔笑道,“并未。”
狗一刀把衣裳破开的口子撕开一些,正要上药包扎,就听见楚留香道,“一刀,伤口有些长,直接从衣服外包扎,伤口包不好,可以帮我脱下衣衫吗?”
狗一刀听从帮他拉下上衣,只见胸前竟然还有好几道伤痕,看样子分明是近段时间才有的。
狗一刀指尖缓缓触上,冷声道,“怎么回事?”
楚留香的目的并不是让她生气,而是让她心疼,因此极力安抚,伸手抚平眉峰,“一刀不必担心。”
“是那群契丹人?”
狗一刀突至的关怀叫他心间悸动不已。
指尖扔就流连在伤口上,划过之处点起阵阵火热,楚留香看了看背过身,但恨不得耳朵割下来贴在他们旁边的胡铁花,只能暂且按耐下心间悸动,握住她的指尖,在唇边轻吻,“嗯。是我一时失察。”
狗一刀浑身杀气肆溢,但顾忌着楚留香的伤,抽回手也是轻轻动作。
包着伤口一面问道,“姑娘们和方鲁、陆小凤呢?”
“姑娘们与方鲁现在我一位朋友家中,陆小凤跟着花满楼去了花家,他们都安全得很,不必担忧。”
狗一刀点点头,“我现在要去豫州,与乔帮主和李全素汇合,而后我们要一同前去大石窝。”
楚留香思索几分后,还是问出了声,“一刀一路与新任的丐帮帮主乔峰同行?不知这位李全素又是哪位英雄?”
狗一刀想了想,“机缘巧合之下与乔帮主结识,他为人豪爽仗义,十分不错。李全素是位痴情的蠢姑娘。”
楚留香莫名感觉到几分不妙,无论是她对乔峰的评价,还是……
“一刀觉得痴情的人蠢?”
“痴情的人好像都不怎么聪明。”
无论是宫南燕还是司徒静似乎都是如此。
狗一刀忽然又想到方玉飞,补充道,“还变态。”
楚留香余光看见,胡铁花背着的肩膀不断耸动,还有憋笑声传来。
楚留香温柔的看回狗一刀,“一刀帮我穿回衣裳可好,我现下不大方便。”
趁着狗一刀给他穿衣服的时候,继续道,“后续我与一刀同行如何?”
狗一刀没想到楚留香会这么说,有几分惊讶,“你要跟我们去大石窝?”
楚留香抚上狗一刀的脸颊,“我不是说过吗,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一刀的家。一刀离家的时间已经很久了,该想家了吧?”
第60章 扇后吻 花家玉
天生的浪子不会为了任何人, 在任何地方停留。
楚留香是个没有归宿的人,从前勉强能够称之为家的地方, 是海上的那艘船。
船漂无定点,和他的人生一样。
若要说还有哪里像家,这处狗窝倒也能勉强算作一处。
被人追的无处可去时,至少可以暂时作一处避风港。
但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非要去做别人的锚点,属实可笑。
而更加可笑的是, 他属意之人像块木头,根本听不明白他时时刻刻的表白。
狗一刀道, “的确想念木渎小院了。”
尤其在她这些日子连顿正经饭都没有的情况下,想念更甚。毕竟她前二十多年从未有哪个时候过的那样舒心。
楚留香轻叹一声,“我是问一刀有没有想我。”
狗一刀认真思索自己究竟有没有想,骤然间, 那一夜的梦境记忆被唤醒, 甚至连每一个起伏的细节都分毫不差。
思及此,狗一刀诚恳的点头道, “的确想你, 我还梦见你了。”
一块木头这样认真而又随意的一句话, 无疑是最有情.趣的撩拨, 叫他如何放得下心意。
“哦?一刀梦见我什么?”
狗一刀蹙眉摸上楚留香胸前的道道伤痕,“梦见你受伤了。”
楚留香捉住四处点火的手, 眼睛一瞬不移的看着狗一刀问道, “那在梦中, 一刀可有帮我上药?”
狗一刀摇头,面露歉疚道, “没有……你受伤之后,我趁机欺负了你。”
楚留香轻笑一声,“哦?一刀趁我受伤做了什么坏事?”
狗一刀分明有些愧疚,但想到梦中情境如何也压不住勾起的唇角,“我骑在了你身上,你伤口渗血了也没放过你。”
胡铁花没忍住,转过半截身子问道,“你说的是正面骑着,还是背面骑着?”
狗一刀不解道,“有什么区别吗?”
楚留香想要伸手阻止胡铁花没有边际的胡说,但不知究竟是他也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当真因为受伤手慢了一步,胡铁花终究还是说出了声,“当然不同,一个在床上骑,一个在地上骑。”
虽然狗一刀还是没明白床上和地上有什么不同,但她至少分的清床上和地上的区别,骄傲道,“当然是在床上骑的。楚留香一直哼哼,不停求饶!”
答案似乎是楚留香想听的,但听了这回答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想听了……
胡铁花笑的在地上打跌,“大概是老臭虫在你心里不大行吧!”
狗一刀思索良久后,认真道,“那倒不是,楚留香床上的技术属实厉害,先前我棋差一招,甘拜下风。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在梦里趁机欺负他。”
楚留香哭笑不得,“这算是夸赞吗?”
狗一刀一脸真诚,“当然!”
木头虽是木头,不懂虽是不懂,但表述自己内心时却坦诚直白的叫人害怕。
……
朋友之所以是朋友,便是在任何时候都无比的熟悉彼此。
就比如楚留香现在伸出手,胡铁花便知道他是找自己要扇子。
而他也知道,楚留香之所以找他要扇子,是因为清楚他老胡这个人就算现在被打进树林里也一定会忍不住偷看。
胡铁花将屁股后别着的扇子抛给楚留香,为表清白特地再次背过身坐下,但还是没忍住使劲牵扯着耳朵朝两人凑去。
楚留香接过扇子,单手打开,挡在他与狗一刀身侧,虔诚道,“姑娘可否赐我一吻?”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这样说话总有些不自在,像是戏台子上总会说着甜言蜜语,结果戏刚过半本,就开始中榜休妻的书生、停妻再娶的将军,还有……
还未想完,迟迟等不来答复的楚留香凑近两分,唇珠已经落在了她的鼻尖,像羽尾轻扫、春雨入海。
狗一刀本就受不来这样的诱惑,更何况食骨知髓。看着楚留香越来越近,只觉得他身上的郁金香气味似乎有了昨日醉的药力,熏得狗一刀满脸通红。
点点撩拨惹的人越发火大,狗一刀扣住楚留香脑后,往怀中一送,唇与唇霎时相遇,彼此攥取着久违的气息。
情难自禁,无法自控。
实战总会累积经验,终归没了初次的生涩,多了几分得心应手。刚刚环上脖颈的双手,饶有兴致缓缓向前,把玩着不断上下的喉结,另一只手则继续向下。
火焰随手烧向下方,喉结上下次数变得更多,吞咽声不断变大。奈何楚留香一手举扇,余下的那一只手,怎么也挡不下作乱的一双手,只能凑近怀中人的耳畔,低哑道,“一刀,放过我吧。我认输了。”
胡铁花抄着手看看天,又看看这周围的环境,他比这两人还紧张……
要是被人发现,他胡铁花分明是个正正经经的清白人,却也得陪着他们一起晚节不保!
“够了!狗一刀是个没脑子的蠢蛋,难道楚留香你也不知道要分个时间场合吗!”
扇子“刷啦”合拢,再见两人已是端端正正,仿若无事发生。
三人两马,谁与谁同骑显而易见。
狗一刀翻身上马,将楚留香拉到身前,凑在耳边道,“我已晚了两日,得快些赶路。你身上有伤就别用腰力,尽管朝我身上靠。”
说罢,一抖缰绳,随着马蹄飞扬,在颠簸未起之时便将楚留香紧紧护在怀中。
胡铁花看着前方两人只觉头疼,但细想想,似乎暂时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好促马追上。
狗一刀前脚杀了八县倒卖粮仓的富户,杜充跟着就派人清空了富户家的粮库,美其名曰“借粮”。
再至豫州,饥民少了大半,城门也已重开。
但仍有饥民留在城外,碗中的赈粥极为清寡,少见米粒。
胡铁花看着那粥,愤愤不平,“你杀了八县的知县、富户,为何独独漏了这知州?瞧着稀汤,赈粮定然都被他贪污了。”
狗一刀神色平静,“他虽不是个好人,但勉强算得上个好官。”
胡铁花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你与他有旧?”
“算是吧。”
过了城门,正巧见到一个小乞丐,狗一刀喊道,“小兄弟!”
小乞丐抬头后,狗一刀接着道,“劳烦给你们帮主带个口信,就说我在知州府等着他与李全素一同出发。”
说罢顺手从睡着的楚留香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抛给小乞丐,“多谢了。”
胡铁花见她使钱的架势,“你就是因为这样胡乱撒钱,所以才饿晕在路边?”
狗一刀辩驳,“我只是在路边睡觉而已!”
到了衙前,狗一刀发现楚留香竟还睡着,想来连夜的奔波和胸前的伤口着实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
狗一刀打横将他抱起,安置在官衙旁的客栈之中。
转头望向胡铁花,斟酌半晌,才开了口,“劳烦胡大侠在此照看一下楚留香可以吗?”
胡铁花哼道,“需要我帮忙的时候知道叫胡大侠了?不用你说我也要照顾,这可是我老胡最好的好友!”
狗一刀起身道了谢走出房门,胡铁花坐在床边正打算帮楚留香掖被子,就见楚留香睁开了眼,使劲给他使眼色打口型让他跟着狗一刀。
胡铁花见状有些着急,“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路上中了毒!”
楚留香立刻“嘘”了一声,随即悄声道,“一刀耳朵灵,别让她听见。我没事,你去与她一路。”
胡铁花纳闷,“你怎么不去?”
楚留香也不说话,反倒伸手使劲在他屁股上使劲拍了一下,催促他赶紧出门。
胡铁花摸摸脑袋,虽然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但还是听话的跑出去跟着狗一刀一路同去。
楚留香倒是想一起。
他原本的确因为连日的奔波与忽然间的放松在狗一刀怀中睡着,但在狗一刀从他怀里掏银子时他便已经醒了……
到了衙前,正要装作刚刚醒来,结果狗一刀便将他抱起。
这时候他怎么能醒!
谁知狗一刀将他抱去了客栈。
早知道他怎么会不醒……
想起狗一刀那夜说的话,再想到听说在此处的花无间,楚留香双手垫着后脑勺躺在客栈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进了衙堂,只见二人身着公服,花无间服紫,杜充服朱。
狗一刀脑子里思绪乱飞,想着到底是因为紫色公服品级更高,制式精良才显得花无间好看,还是因为花无间更年轻所以才更好看。
直到快走到近前,狗一刀才想明白,大概是因为花无间本身就好看……
虽然花无间不会武艺,听不见脚步呼吸,但如此强烈的视线很难不被察觉,转头便瞧见狗一刀直勾勾的盯着他,不由轻笑出声,“出去胡闹一番,回来便不认人了?”
这话说的亲昵,胡铁花就算再是个爱情呆瓜,此刻也明白了楚留香为何非要自己跟着。
目射寒星,眉浑浓漆,面上一笑又是位翩翩少年佳公子。更何况……紫色公服,朝中三品。
胡铁花为楚留香捏了好大一把汗。
狗一刀看着美色饱了眼福,对花无间的问题却置若罔闻,反而沉声问道,“我走后,饥民是如何安置的?”
花无间与杜充对视一眼,在看见杜充眼中明晃晃的退缩之意后,花无间只能自己开口解释,“三船粮食被饥民瓜分,得粮多者大半已自行归乡,而后我与杜知州将八县余粮按人均半升尽数发出。”
胡铁花皱眉道,“半升米怎么够……”
的确,半升米只够一人吃十日,现下粮种虽已播下,但距离收获之日还早,十日之后怎么办……
杜充清了清嗓子,“咳咳,有道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饥民十日之后已恢复气力,若是再坐以待赈,只会滋生惰性。如此,官府兴建水利,一方面可以预防水祸,另一方面为劳动饥民发粮。可谓一举多得。门口的赈粥也未停,发放稀汤,一为谨尊圣谕,彰显皇恩;二为避免饥民故意存留赈粮。”
杜充仍是没敢说这是自己的主意。
胡铁花上下打量了杜充一番,阴阳怪气道,“我倒听说过杜大人的威名,当真是名不虚传。”
杜充干笑两声,默默退后几步。
这样做的确出格。官家仁善,历来都是流民收入军队,饥民发赈粮、赈粥直至秋收。
但……
不得不承认,流民组成的军队不堪一击,赈至秋收的饥民颗粒无收。
狗一刀经历过数次饥荒,粮款多,饥民懒;粮款少,饥民亡。
杜充的做法必然招惹诟病,但……
恶,却有用。
狗一刀道,“现在粮食可还充足?”
杜充见狗一刀未对此有异议,便知她果然理解他的苦心,心中不禁有些说不清的感慨,听见狗一刀的问题后即刻答道,“富户们的囤粮颇丰,足够了。”
“你总算回来了!”
娇声埋怨从门外传入,狗一刀立时转身张开双臂接住奔跑而来撞入怀中的李全素,“谁家瞎子像你这么走路?”
李全素想到什么,脸上一暗,但随即又笑道,“那个花家的瞎子不就可以?”
狗一刀将她端正带好,笑着道,“可以做到归可以做到,但人家花满楼可不会这样走。”
乔峰紧接着进入堂间,对着另外三人抱拳见礼,“幸会,在下乔峰。”
几人互通姓名算是认识。
花无间不由有些好奇,“你们是要去哪里?”
乔峰正要作答,却被狗一刀打断,“你是当官的,不能告诉你。”
此事涉及朝廷,两人身为朝廷命官,安肃军与契丹兵马入中原一事想必或多或少都知道些风声,此时将现在所知安肃军的消息都告诉给两人,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这两人而言都实为不妥。
花无间倒并不生气,解下脖子上的一块小玉牌,“这个……”
狗一刀蹙眉道,“你不能给我东西。”
话拒绝的干脆,但花无间意外地知道狗一刀的意思。
狗一刀如今身负多个命官血案,甚至还胆大包天的留下了要杀官员的名单。如今朝堂之上,谁都害怕与她扯上干系。
花无间坚持的将东西放到狗一刀手中,“这并非花巡按的玉牌,而是花家长子花无间的信物,放心拿着吧。有任何事去寻花家商号,会有人帮你的。”
狗一刀拿着玉牌翻看两下,“我能用它支钱吗?”
花无间轻笑道,“用它,任何花家商号,所有现存金银,随意取用。”
狗一刀挠挠脸,伸手将花无间的手摊开,反过手背将玉牌盖回,笑道,“这可不行,我现在最多也就值三千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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