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一刻、一刻地在一起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帐, 洒落在裹成一团的人身上。
戚少商已经醒了良久,也看了良久。
夏日的清晨,依然燥热难耐, 裹在被中的人卷发已有些汗湿。
戚少商伸出手,想替他把薄被拉开些, 把额头的汗擦一擦。
顾惜朝瑟缩得更紧了:“大哥,别再来了,我认输了。”
他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一旦被抓住后脖颈,立刻软顺下来, 乖乖露出肚皮。
“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家伙,”戚少商轻笑一声, “昨天的不可一世呢,你的惊天阴谋呢?”
顾惜朝的眼睛半睁半闭:“哪里是什么惊天阴谋?不过是替人出谋划策, 争抢一个破落王朝的宝藏, 俗套至极。”
戚少商冷哼一声:“听昨天的口气, 还以为你要改朝换代了呢!”
顾惜朝清醒了些,从缠成一团的被中挣脱出来, 卷曲的发沾了汗,弯弯绕绕地贴在他玉白的背上, 雪白的腰还残留着昨日被抓握出的红痕。
想起昨日的纵情,戚少商的喉结忍不住又滚动了一下。
触及他放肆炽热的目光,顾惜朝忙披上内衫, 苦笑道:“真不行了,腰都要直不起来了。”
他扶着腰躺下, 半闭着眼睛道:“我刚出生就没了父母,六岁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祖母。周围的人骂我是天煞孤星, 避我如蛇蝎。就连偶尔不小心路过他们的门口,我都会被揪住打一顿。”
第一次听他说起往事,戚少商虽不明究竟,还是安静地躺了下来,握住他的手,静静聆听。
顾惜朝在他手心捏了下,接着道:“有些实在看不过去的老人,会把家里吃不完的剩饭给我一口,破得不能再穿的小孩衣服给我一件。好几次,在街上遇到破衣服的旧主人,那些小恶霸会当众逼着我把衣服脱下来,强迫我赤条条地走过大街。”
戚少商翻身搂住他,顾惜朝在他怀里继续道:“八岁那年,我在街头找到了一只流浪小猫,小心翼翼地藏在栖身的破庙里,有吃的就先分它一口,还脱下仅有的一件软衫给它做窝。”
他唇角现出一丝冷笑,“可是,有一日,为了一块腐烂的猪头肉,它就摇着尾巴离我而去。”
“从小到大,我很少得到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长大后,即便有了锦衣玉食,良宅大屋,我也有种赤条条走在大街上的不安感。”
顾惜朝抓住戚少商的衣襟,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想抓住更多的东西,永远属于我,再不会被抢走的东西!”
话至此处,戚少商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向自己袒露不安,解释昔日行为。
他柔声道:“我就属于你!”
“我不相信!”顾惜朝恶狠狠道,“只要我不能让你满意,你就会离我而去!如果有了更好的人出现,你还是会离我而去!”
戚少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
顾惜朝躺下,看着账顶道:“如果有一天,息红泪和我一起站在你面前。息红泪苦苦哀求,说离了你就去死。但你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我!”
“红泪才不会哀求我,她就不是那样的人……”话未说完,戚少商发现身边人又要开始炸毛,忙道,“她已经和赫连小妖成婚了,不会再来找我了。”
顾惜朝想了想,又道:“如果当日,我的杀无赦计划成功,将你的兄弟、朋友、亲人杀个血流成河。然后,你绝地反击,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但最终还是舍不得杀我,还想和我在一起。”
“那只能说明我已经疯了!”戚少商喃喃道,“就算我还爱你,也绝对和你走不到一起了。”
顾惜朝锤了他一下,接着道:“如果,你有个像花满楼那样的大家庭,父母,七、八个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反对你和我在一起。但你义无反顾,抛弃一切,和我浪迹天涯!”
戚少商苦笑:“可惜,我确实没那么多亲戚。卷哥也许会反对,但多解释几句,还是能通过的。寨子里的兄弟们,恐怕只会乐见其成,让咱俩一世留下做他们的大当家和大寨主!”
顾惜朝坐起来,大声道:“如果,你去和西门吹雪、叶孤城决战,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还爬着回来见我,我就相信你!”
“然后我死在你怀里,你还是没有得到我……”
戚少商话未说完,顾惜朝已经站了起来,拼命踢了他一脚:“气死我了,我不要你了,还是去搞事情实在!”
他跳下床,还没走出几步,已被拦腰抱住。
戚少商在他耳边道:“如果,我用一生向你证明,我只属于你呢?”
顾惜朝冷冷道:“一生太长了,我会先被猜忌和患得患失折磨死!”
“你看着我,”戚少商将他身子翻转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对着鼻尖,“这一刻,你相信我属于你吗?”
两人身高相仿,挨得又极近,戚少商说话时的气息,轻轻吹拂在顾惜朝的唇上。
思及昨夜的极致欢愉,顾惜朝霎时有些腰背酥软,几乎要跌入戚少商怀里,“我,自然是相信的。”
“好!”戚少商微微歪了下头,错过鼻尖,让两人柔软的唇相触,“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咱们一刻、一刻地过下去,倘若有哪一刻你不相信了,就”
他张开唇,牙齿在顾惜朝唇瓣上细细研磨,突然退后一步,笑道:“就狠狠地咬我一口!”
“咬一口怎么行?”顾惜朝追上一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轻轻咬在他喉结上:“我要,咬死你!”
戚少商手随意动,慢慢沿着腰线往下,要把他抱起来扔到床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顾惜朝敲了他一下,板起脸道:“咱们规规矩矩地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戚少商吸了口气,收回心猿意马,正色道:“我属于你,你也得属于我!要相信我,让我参与你的那些小阴谋!”
“大阴谋!”顾惜朝不服气地反驳,“不许小看我的事业!”
“好好好,大阴谋!”戚少商好脾气地妥协,“惜朝,你相信我。我并非什么善男信女,抢夺宝藏之类的事,说起来还是我的老本行呢!”
顾惜朝轻嗤一声:“但不能违背江湖道义,不得小人行径,对吧!”
戚少商伸出大拇指道:“知我者,惜朝也!”
“可是咱们终究还是不一样,”顾惜朝叹了口气,“倘若我作出小人行径呢?”
他似乎有些不敢看戚少商的表情,转身弯腰,假作去拿床上已揉成一团的外袍。
腰臀处突然着了一下,戚少商一把将他推在床上,压住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吐着热气道:“昨夜是第一次,以后,你再犯一次,我就翻倍惩罚你,直到你再也从床上起不来为止!”
顾惜朝翘起脚,一下一下地踢他的腰,轻笑道:“你倒是对自己很自信,要不要试试……”
两人正缠作一团,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霍天青的声音在门外道:“顾兄,起来了么?”
顾惜朝忙推开戚少商,手忙脚乱地要穿衣服,皱巴巴的外袍哪还适宜套回身上?
戚少商拉开衣柜,财大气粗的花家,早已为每位客人,准备了齐齐整整的四套衣衫。
顾惜朝抓过一件披上,口中回应道:“霍兄,稍等片刻!”
一边系带子,一边不忘踢戚少商:“快些!”
结果,戚少商比他先穿戴整齐,顾惜朝的头发太浓太密,一时怎么也打理不成发髻。
戚少商要替他梳头,扯得顾惜朝惊叫一声:“慢些,痛!”
门外,霍天青咳了一声:“顾兄,不用急,我在院子里赏赏花!”
两人收拾整齐,打开门时,霍天青已经在数第三株杜鹃的花瓣。
看见戚少商,他倒是不甚吃惊,笑道:“看来,顾兄已经成功拉得戚大侠入伙了。”
顾惜朝脸上红晕未消,嘴上却淡淡的:“他的本事,你昨日已经见识过了!”
霍天青对着戚少商一番恭维,待他离去后,才对顾惜朝叹道:“昨日,还满心以为,真的要看到有人双挑两大剑神了呢!原来顾兄不过说说而已!”
顾惜朝冷声道:“虽意在牵制花满楼、无情,战书却实打实是真的!”
霍天青怔了下,道:“你就不怕花满楼他们无法解除战约?”
“那也只好来真的了。”顾惜朝坐在院中石椅上,漫不经心地拂去一片落叶。
霍天青在他对面坐下,低声道:“我刚听说,花满楼昨夜给陆小凤写了信,这个牵制之法只怕不会太有效。”
他轻敲青石桌面,缓缓道:“方才,我在院中数花瓣时,突然想到一策,只是其中细节,还需要和顾兄推敲一番!”
第072章 花家的人(下)
昨天夜里, 花满楼睡得并不安宁。
戚少商出去时,他还睁眼躺在床上。衣袂划过风中,气息流动的改变, 本应使花满楼注意到朋友的动静。
可他只是毫无所觉地躺在床上,回想方才拜见父亲的情景。
花老爷一整天都忙着与各路客人周旋, 还不忘在临睡前见一见归家的幼子。
数月不见,父亲嗓音里已多了疲惫与苍老,花满楼有些话就没有说出口。
他本想和父亲说一说无情, 再试探着谈一谈离别,可最终只是问了健康, 谈了日常。
花老夫人年轻时是个纵横江湖的女侠,见过许多奇异的人和事, 且她是个开明的人,一心只想要儿女得到幸福。
她可以接受无情, 笑对离别, 可父亲呢?
父亲出身商贾世家, 受的是传统教育,如今上了年纪, 更多了层固执。
无情已经睡熟,枕边还放着那本《宋史》。
花满楼探身过去, 将书拿了过来,防止他翻身时硌着面颊。
察觉到他的靠进,无情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依偎在花满楼肩头。
几丝长发调皮地萦绕在无情鼻尖,花满楼细细替他拂去, 将自己埋进他的乌发里,在发香中缓缓睡去。
他在无情面前表现得一直很坚定, 他想得也足够清楚,可等真正要离开家人,心中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翌日,是花老爷六十大寿的正日子,大厨房天不亮就开始准备正午的寿宴,早饭是各院小厨房自己准备的。
直到正午寿宴,花满楼才有机会带着无情去见花老爷,他已经决定等过了今日,再细细和父亲说明无情的身份,故而只介绍无情是他的挚友。
花老爷是个儒雅随和的生意人,花家的名头又大,来拜寿的足足坐了一百多桌,宴席摆了五个院子。
最重要的十五桌,摆在正厅,除了花家的子女亲眷外,就是官府要员、巨富商贾以及武林名宿。
酒过三巡,忽然进来一个和尚,布衣芒鞋,光光的脑袋,拿着一封请柬。
他有些害羞地四下瞧瞧,才匆忙走到花老爷所在的席位前,行礼道:“和尚来晚了,花施主勿怪!”
花老爷早已站起身来,礼数周到地回礼:“老实大师来得刚刚好,快请入素斋席!”
坐在他身边的古松居士呵呵笑道:“老实和尚,你是方外之人,如何像我等俗务缠身者姗姗来迟呢!须得自罚三杯!”
老实和尚笑道:“和尚本没有来迟的,只是中途接到传信,才发现少备了贺礼,故而专门又跑了一趟!”
他从左袖中拿出一串松木念珠,恭恭敬敬地递给花老爷道:“和尚亲手雕的念珠一串,恭祝花老爷寿比南山不老松!”
武当木道人点头道:“这寿礼送的很应景!”
老实和尚又从右袖中摸出一对千眼菩提,送到花满楼面前,道:“这是给七公子和七夫人的定亲之礼!仓促之下,不成敬意!”
千眼菩提又叫同心果,送给新人自是合适不过,可今日当真有新人吗?
老实和尚的话一落,有几个门派的掌门也站起身道:“原来今日果真还是七公子的定亲宴,我们只当是谣传,看来要补上贺礼了!”
厅内近百人同时窃窃私语,木道人奇道:“七童今日要定亲吗?”
世人皆知,老实和尚从不说谎。
花满楼也已怔住,他虽想要向家人表明无情的身份,但却并不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可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定无情。
他伸手接过老实和尚的贺礼,笑道:“多谢大师!我确实有了要相伴一生的那个人,这份礼物我也代他收下,但今日却当真只是家父寿诞。请大师入席用斋!”
知情的二童、三童、四童、六童皆不出声。
独有五童花盈轩低声问邻座人:“七童有了意中人?谁啊?峨眉四秀中的哪位吗?”
他的邻座正是无情,无情摇头不语,心中却已泛起千百种滋味。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花满楼的声音轻而清晰:“放心!”
忽有人道:“听说这位准七夫人轻功绝顶,比司空摘星还要轻灵!还是位暗器高手,就算全唐门的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花满楼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传谣的人,很懂得替你制造麻烦。”
无情苦笑,他不怕麻烦,他只怕把麻烦带给身边的人。
他已不敢抬头,与任何一个花家人对视。
有人在他肩背上轻柔地拍了拍,花繁城对他温柔地笑笑,然后走至花老爷身边,附耳低语。
又有人道:“据说,这位新人坐着不动,就能力退六扇门总捕与峨眉双英!”
长乐山庄主人司马紫衣笑问金九龄:“金老总,可有此事!”
金九龄的脸已涨得通红,却未否认:“不错,这人的心智、武功,我确实都佩服得很!”
严人英奇道:“金老总,那夜逼退咱们的不是……”
孙秀青、石秀雪一左一右拉住了他。
司马紫衣笑道:“江湖上竟不知何时出了位这样的绝代佳人?花老爷,得此佳媳,须得多饮几杯啊!”
花家大童花荣宇要站起澄清,却被花老爷按下。
花老爷缓缓起身,举杯笑道:“七童虽有意中人,今日却不是他们的定亲之礼。”
他呵呵轻笑一声,抚须道:“定亲须得三媒六证,耗日繁多,绝不会附在寿宴上敷衍了事。诸位,今日就只是老朽的花甲之宴,请!”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众人自不好追问,更不好强行再偏离主题,只得举杯共饮。
花老爷本不是多话的人,接下来却谈笑风生、滔滔不绝,绝不给在座诸人引领话题的机会。
花家的几位公子看明白父亲的意思,也开始侃侃而谈,举杯劝饮,直至宾主尽欢,客人渐次离席。
日影西斜,正厅内已只剩下紧要亲朋,花老爷借口更衣,让花荣宇、花繁城引众人到花园里去赏花消食。
不一会儿,花府总管花安穿过人流,向花满楼低声道:“七公子,老爷请你和成公子到书房去!”
顾惜朝远远看见,轻笑一声,凑到戚少商耳边道:“如果,你有花满楼这一大家子家人,且能做到今日这番地步,我也相信你!”
戚少商却皱眉道:“谁给这和尚的假消息?”
顾惜朝敛了笑容,举杯饮酒,唇不动,音冰冷:“我怎么知道?”
霍天青咳了一声,起身道:“副总管,贺寿之事已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做,就此去向主人告辞吧!”
花满楼推着无情走出正厅,远离喧嚣人群。
无情叹道:“若与你有情的是一位江湖女侠,今日就会双喜临门了!”
花满楼缓缓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推着无情慢慢走入了父亲的书房。
花老爷正背手面墙而立,听到轮椅声响,并不回头,指着墙上一副山溪图道:“成公子,你可看出这幅图里的风景,有何特异之处吗?”
无情仔细看了,不过是江南常见的山水之景,便笑道:“晚辈虽到江南不多,但这样的风景也有幸见过几处,实在看不出特异之处。”
花老爷点点头,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道:“这本就是江南一处寻常地方。四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出门学做生意,在此地遇到了强盗剪径。家丁伤的伤,跑的跑,我被打落在这溪水里,险些丧了命。”
他停住话头,指着桌上茶具道:“七童,给成公子倒杯茶。”
倾出的茶水热雾缭绕,花满楼先在父亲身侧桌上放了一杯,然后把无情的茶放在小几上,低声道:“有些烫,等下我拿给你!”
无情点点头,回道:“多谢!”
留意到他们的互动,花老爷微微一笑,继续道:“幸亏,有一位女侠从此经过,不仅将我背到附近镇上救治,还连夜上山,剿灭了那窝强盗,帮我拿回财货。”
他回身指着那副山溪图,笑道:“这副图,就是我回来后凭记忆所画。”
“那位女侠,就是七童的母亲!”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沫,“四十三年中,我们有吵闹,也有温情,但更多的还是生活中的细碎磋磨,以及互相扶持,共同抚养儿女的辛苦操劳。”
他喝了口茶,缓缓道:“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若不是有这些孩子维系,我们当真能这么从容相伴四十三年么?从什么时候,她对我来说,不再是当年英姿飒爽让人一见倾心的女侠,而成了孩子们的母亲、花家的主母呢?”
花老爷放下茶杯,看着无情的双眼道:“成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无情当然明白,他和花满楼皆是男子,不会有儿女,不会有家庭,两个人的相伴能维系多久?
倘若有一日,两人的感情消散,又或者,无情被飘摇乱世吞没,花满楼都将孤身困在异世,度过漫长、孤寂的一生。
花满楼不该有这样的结局,他在幸福美满的大家庭中出生,也该在满堂儿孙的环绕下终老。
他已经沉溺在这美梦中太久了,是时候下决断了。
思及此,无情咬牙道:“花老爷,我绝不会是花公子的良配,请您让他放手吧。”
第073章 一生、一生地过下去
花满楼轻叹一声:“崖余, 何必如此?”
无情并不看他,双目灼灼,却又隐含哀求, 只是看着花老爷。
“差点儿忘了,还得陪客人游花园呢!”花老爷站起身, 走至门口,又顿住:“此地幽静,你两个好好谈一谈吧!”
他还贴心地, 反手为两个孩子关上了门。
花满楼端过茶水,送至无情唇边:“茶正温, 喝一口罢!”
无情拿过茶杯,低声道:“七童, 咱们好聚好散,把这一切当作一次美妙的回忆, 好么?”
不等花满楼回答, 他一口气说了下去:“即将覆灭的宋, 不是你的责任;在乱世中徒劳奔波,也不是你的宿命。为了我, 不值得!”
花满楼叹道:“崖余,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如果你是我, 忽然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改变靖康惨变。你会不会抛下一切,毅然而往!”
“我选择同去, 固然是因为那里有你,但最重要的是, 也许可以改变千千万万无辜人的命运呢。”
他握住无情的手:“就算你不要我,我也还是会去的。你能明白么?”
无情自然明白, 即便他不是宋人,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奋力一搏,挽一挽将倾的大厦,护一护被蹂躏的生灵。
他与花满楼,本就是同样的人。
良久,无情喃喃道:“你这个傻子!”
花满楼拥住他:“咱们是一样的傻子,就适合一起度过一生!”
他在无情耳边道:“何必多想呢?就算留在此地,谁又能确定我就能子孙满堂、长命百岁?我是个江湖人,没准儿哪天得罪了厉害的仇家,死于非命呢?”
无情轻锤他一下:“别胡说,快呸去晦气!”
花满楼轻“呸”一声,笑道:“不如,咱们把这里剩下的日子,就当作此生。你与我,共结连理,欢欢喜喜地度过这一生!”
“哪一天回了宋,就当是重新投胎转世,咱们再并肩携手,轰轰烈烈地度过下一生!”
无情搂住他的脖子,低声道:“这一世,我给你做妻子;下一世,你做我的妻子!”
花满楼摇头:“咱俩都不做妻子,咱们是彼此的丈夫!”
无情忽然回过味来:“我可从来没做过你的丈夫呢!在床上,从来都是你在”
后半句被淹没在唇间。
花老爷收回推门的手,自言自语道:“看来,他俩又和好了!”
“只是,一生、一世的,是个什么意思呢?”
夕阳西下,客人们都已离开,只有花家的人共聚一堂。
花满楼独自走至花氏夫妇身边,双膝跪下,郑重地道:“爹爹,娘亲!孩儿今生惟愿与成崖余共度,请二老成全!”
一室寂静。
花宜庭低声向花繁城道:“头一次见到老七撒娇,孩童时的称呼都用出来了呢!”
花盈轩怔了怔,猛一拍手道:“我第一次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对!”
他环顾四周,只有大哥花荣宇露出迷惑之色,其余兄弟姐妹嫂子弟妹,包括今早刚到的小妹花溪苑,都是一副欣慰紧张的神色。
有孕在身的六弟妹,甚至感性地流出了眼泪。
众人都看着坐在上首的两位老人。
花老夫人轻推花老爷:“说话!”
花老爷叹了口气:“你们想好了?”
花满楼拜倒在地:“请二老成全!”
花老爷道:“你可求得他家人同意?”
花满楼低声道:“他是个孤儿,只有师父和三位师弟……”
花老爷顿足道:“师父师弟也是家人,你就这么把人拐了来?”
他站起身,发号施令:“老大,去准备聘礼,明日……”
“伯父且慢!”无情摇着轮椅进来,弯腰为礼,“晚辈的家远得很,且非常人能至。”
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七童若随我去,只怕一世不能回来了!”
花家人皆怔住,花盈轩道:“即便是天涯海角,也有可再见的时候,难道成兄弟是海外人士?”
“也许比海外还要远,”无情有些不敢看花家二老的眼睛,神情哀伤,“还望”
“还望二老准许花兄上门入赘,每年回来一次!”
话音落,一个发型古怪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团团作揖:“对不住,擅自闯了进来,在下成灵通,算是成公子的表兄!”
无情看着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名字。
灵小通拼命向他挤眼睛,又向花老爷、花老夫人行礼道:“聘礼什么的就不需要了,等他们回到那边,再办一场就是了。”
花老爷迟疑道:“你等代表他的师父、师弟们吗?”
灵小通手一挥:“不需要我代表,我表弟他自己就可以做主,他师父、师弟们都是绝对民主、开明的人,会尊重他的一切意见。”
不待花老爷再提出疑问,花老夫人已经起身笑道:“成表兄请坐,咱们可以谈谈孩子们的婚仪了。”
月上中梢,花满楼的院子,三人围坐。
花满楼敛起笑容,无情面沉如水,对着对面大吃大嚼的人,共同发出灵魂之问:“你到底是谁?”
灵小通咬了口旋饼,又尝了口酥油鲍螺,赞道:“真好吃,你们真没想过探究一下两朝的饮食差异,造福一下宋代人的餐桌吗?”
触及对面两人冷冷的目光,他只得讪讪地放下手中美食,笑道:“我是谁不重要,不过是个卑微的办事员,兢兢业业地照章办事而已。”
灵小通站起身,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长长的一条线:“你们有没有想过,宋代在明代之前,若是宋代大事件被改变,很可能会影响后世发展,也许就没有明代了?也许这一世变成了乱世,这一世的人只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花满楼、无情皆不语,这个问题曾经隐约在他们心头浮现过,却并没有得到深思。
良久,花满楼道:“会这样吗?”
灵小通哈哈笑道:“逗你们的,当然不会了。”
他在地上又画了数条线:“因为你们就不在一条时间线上,不过是无数平行时间线中的两条。”
他在其中两条线中间画了一条细细的支线:“由于我们虚拟故事部的介入,你们两个世界有了一个小小的交汇点,然后在各自时间线上引起了一些变动。”
“对于浩浩荡荡的时间线来说,这变动非常细微。”他在两条线上各画出两个小圆圈,“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中泛起了一丝涟漪,很快就会被历史的浪头吞没。”
灵小通站直身子,进一步解释:“通俗点来说,就是如果你们俩关起门来过点儿小日子,对各自的时间线是几乎没有影响的,也在我们虚拟故事部得到的授权范围之内。”
“可是,如果你们打算插手靖康之变这样的大事件。失败了,只能算是在时间长河里掀起了一个大点儿的浪花,并没有什么妨碍。”
“但一旦成功了,就会形成一条新的时间线,”他在两条线的交汇点上又画出一条新的线,“这条新的线也许会慢慢回归原时间线,相当于在愿时间线上形成一个大波浪。”
“也可能就这样一路发展下去,形成新的时间支线。”
他丢掉树枝,坐下喝了口茶:“我昏天黑夜地忙了这么些日子,就是在写这种时间线论证报告,然后一层层地报上去。”
灵小通放下茶杯,郑重地道:“总结一下,时间长河有无穷无尽条,每一条又是无穷无尽的长,你们奔波一生,所能做到的,很可能就只是在其中一条上掀起点浪花。”
他一字一句道:“再问一遍,你们当真要这样做么?”
他起身,指着花家绵延起伏的院落道:“你们大可以选择,就在此,在家人身边,度过幸福宁静的一生。”
“这个选择,也能最大程度地保障两条时间线的稳定。”灵小通的声音压低了些,“为了感谢你们为时间线稳定作出的牺牲,虚拟故事部愿意出资为你们赠送两次外科手术,治好你们的眼睛和腿。”
他眨了眨眼睛:“也就是说,你们可以健康、幸福、宁静地,在家人环绕下度过余生。”
花满楼淡淡道:“你有没有认真研读过靖康之变的史实,你知道在靖康之变中,有多少人失去眼睛、失去腿、失去清白、失去生命、失去家与国?”
无情冷声道:“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一条线,也许只是一朵浪花,但对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有血有泪的一生。”
花满楼接着道:“我们没有你们那样通天彻地的能力,拼尽一生,也许只能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只要这浪花里有一个真实的生命得到救赎,也就足够了。”
无情道:“明知朋友、亲人、百姓将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躲起来的人,是永远也不可能有幸福宁静的人生的。”
灵小通点头:“明白了!”
他站起身:“戚少商、顾惜朝也不同意!所以,十天后,你们都将回到宋时间线上去。鉴于接下来你们要冒的风险,虚拟故事部为你们争取了两项福利。”
“一是假期,花满楼每年可以有三天回家的机会,具体时间由灵魂转换科、穿越科联合安排,”他叹了口气,“我们会尽量选择生死时刻,提升你的存活率。”
“二是一次外科手术的机会,为了尽量不在宋引起改变,我们已选定为穿越者花满楼治疗眼睛。”
“另外,今日我出现的相关时间段,你们将会出现记忆模糊”
他的周身泛起淡淡白光,无情忽然一挥手,一粒飞蝗石透过灵小通的身体,打进后面的一株柳树里。
花满楼惊道:“你做什么?”
无情冷笑道:“既是世外之人,想来也会有世外之能!”
灵小通的声音在虚空中传来:“我真的是个普通人,拜托你下次别试了!”
万物静籁无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仿佛发生了一切。
第074章 不一样的“教主”
苏梦枕醒来时, 以为还在梦里。
他在襁褓中就身受重创,从此重疾缠身,每一次呼吸, 都仿佛有人在用重掌捶打他的胸膛,咽喉中, 总似有把钝刀在一寸寸磨过。
可如今,呼吸竟是轻松畅快的,清甜的空气毫不凝滞地在肺里流转, 全身暖洋洋地皆是朝气。
这种感觉,就连梦中也不曾有过, 只是手脚似乎不太方便,似有绳索加身。
苏梦枕睁开眼睛, 眼前漆黑一团,一个柔软的身子靠在他身前, 幽幽体香萦绕鼻间。
他手脚被缚, 眼睛被遮, 还有个女子依偎在身边,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苏梦枕气沉丹田, 暖洋洋的蓬勃内力立即运转全身,身上绑缚登时断裂。
他扯下蒙眼的黑布, 只见一个灿若玫瑰的陌生女子与自己缚在一起,依然昏迷未醒。
他将女子轻轻放在地上,已察觉出诸多不对。
这不是自己的手, 也不是自己的衣服,更不是自己的内功路数。
屋子昏暗无光, 家具摆设与金风细雨楼中颇有不同。
苏梦枕走至门前,正要推门而出, 忽听隔壁房中有动静,有三人的脚步声走了进去。
苏梦枕屏息凝气,隐在墙后,听隔壁三人在讨论如何处置旧主,一口一个小贼,又提到复国大业。
不知是哪一朝乱臣贼子在阴谋复辟,却因争夺权柄而在此内斗?
苏梦枕生平最恨背主反叛、不忠不义,他一脚踹开房门。
房内三人一起抬起头来,为首汉子显出一丝慌乱之色,却又很快归于镇静。
三人起身,拱手行礼道:“教主!”
原来他们的主人却是“我”,苏梦枕心下了然,大步走至正中座位,大马金刀地坐下:“继续说吧,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这小贼?”
坐在右首座位的粗犷汉子大咧咧道:“教主,韩林儿勾结鞑子,背叛我教,朱大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苏梦枕心下疑惑,“我”是他们的教主,怎么他们的旧主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叫韩林儿的人?
不知鞑子是什么?“我教”又是什么教?
他沉吟不语,不怒自威,一股从未见过的气势在周身环绕。
座下朱元璋、徐达、常遇春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教主,霎时噤声不语。
尤其是朱元璋,他心中有鬼,此时更是紧张得后背都湿透了。
只听“教主”缓缓道:“韩林儿如何叛教?有何证据?”
朱元璋心下更惊,幸而他也是千军万马中冲杀过的人,强自镇定道:“去年正月,有两位兄弟亲眼见到他在大都与元人接触,常兄弟带人在他房中搜出十五封通敌书信!”
“张无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朱元璋恍惚觉得那双眼眸仿佛两柄尖刀,直挖自己心底。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才强令自己没有避开目光。
只听“张无忌”冷声道:“证据拿来我看!”
徐达、常遇春面面相觑,“教主”这般强势,当真罕见得很。
朱元璋拍拍手,唤来两个心腹,交待几句。
不一会儿,两个兵士捧着一个朱漆盒子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双手奉给朱元璋,对坐在上面的“教主”,却仿佛没看见一般。
苏梦枕神色一冷,看来这教主驭下之术颇为欠缺,他接过盒子,飞快地翻看了十五封书信。
信纸薄而韧,洁白细腻,上面书写的字体却潦草难辨,有几个字眼反复出现:大元、大都、明教,有一封是双方约定在大都见面,商讨如何覆灭明教。
原来这教派叫做明教,对方叫做“大元”,国都在“大都”,却是从未听过。
苏梦枕不动声色地放下信,又道:“把证人带来!”
朱元璋额头已冒出汗珠,不知这“张无忌”今日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他强笑道:“那两位兄弟身有军务,此时不在濠州。”
“张无忌”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韩林儿是何职务?”
朱元璋一时拿不准他问话何意,未敢回答。
常遇春大声道:“韩林儿是老首领韩山童之子,也是我等的少主。”
“张无忌”面色更冷:“我又是什么人?”
常遇春疑惑道:“您是咱们明教的教主,是十万教众的总首领。”
“张无忌”冷声道:“未经当面对质,未经公开审问,未经教主批示,你们竟要如此草率地处决自己的旧主吗?”
朱元璋早就看准张无忌的本性,打算设计激张无忌离开,再暗地处决韩林儿,趁机夺取明教大权。
哪曾想这张无忌今日仿佛变了个人,步步紧逼,毫不松软。
他面上沉默,脑海中却是疯狂转动,苦思应对之策。
徐达点头道:“涉及通敌叛国,此事却需教主决断,属下们莽撞了。”
朱元璋向“张无忌”强笑道:“教主,非是我等不向你汇报。只是这韩林儿于本教教众素有恩德,倘若处置不密,难保不被他反咬一口。”
顶着利剑一般的眼神,说完这番话,他已觉出额头汗水涔涔。
好容易熬到“张无忌”移开目光,朱元璋才轻轻松了口气,就好像瞬间从头顶搬走了一座大山。
“张无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去把韩林儿带过来吧!”
朱元璋的心又沉了下去,他一咬牙,起身道:“是!”
转身就要出去,却被“张无忌”喝止。
“你坐下!”他的一双眼眸在在场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定在常遇春身上,“你去!”
常遇春得令离去,朱元璋心乱如麻,隔壁隐约传出女子的轻呼:“无忌哥哥!”
朱元璋忽然灵光一闪:“教主,赵姑娘毕竟是蒙古郡主出身,此事涉及外敌,将韩林儿带至此多有不便。”
他又作出疑惑样子:“昨日教主和赵姑娘酒醉,我明明吩咐让侍女扶赵姑娘到内院去休息,怎么会在隔壁房间出现呢?”
从未见过脸皮如此厚实之人,苏梦枕心下也不由得叹服。
他迟迟未揭破被绑在隔壁房间之事,不过是因身处陌生境地,不好轻易撕破面皮,哪曾想这始作俑者竟主动提出来了。
之前躺在他身侧的女子,已经走了进来,俏脸上似笑非笑:“无忌哥哥,你们明教的待客之道果然非同一般,原来是将客人绑在地上休息的。”
徐达早就惊得站起身来,向朱元璋道:“朱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朱元璋表现得比他还要激动,大声喝问门外下属:“昨日负责服侍赵姑娘的是谁?简直胆大妄为至极!难道不知道赵姑娘是咱们未来的教主夫人吗?如此怠慢教主夫人,岂不是对教主不忠不义?”
他一口一个“教主夫人”,羞得赵敏脸上泛起红晕,倒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朱元璋又跪下,向“张无忌”哭道:“教主,属下御下无方,让赵姑娘受委屈了,不知教主昨晚安歇可好?”
“张无忌”淡淡道:“人来了,先办正事要紧。”
他忽然转身,一指点倒赵敏,将她扶至一边长椅上躺下,拉下帷幔挡住。
常遇春已押着韩林儿走了进来。
见到“张无忌”,韩林儿又惊又喜,大呼道:“教主,属下冤枉啊!”
“张无忌”神情平静,向朱元璋示意道:“拿纸笔来!”
朱元璋无法,只得让人拿了来。
“张无忌”上前,轻轻一捏,韩林儿手上的粗麻绳整整齐齐地断开。
这手功夫,不止在场诸人大呼神奇,苏梦枕也是暗暗心惊,他不过随意试试,哪曾想这具身躯的内力竟深不可测至此。
韩林儿喜道:“教主果然神功盖世,明察秋毫。”
“写一行字,”“张无忌”神色不动,“我念你写。”
他拿过一封书信,随意挑了一段念道:“大都之行,已明你之意,盼再见细谈。”
韩林儿照着写了,不解道:“谁要和谁细谈?”
朱元璋喝道:“休要故作不知!”
他还要再说,已被“张无忌”一个眼神切断。
“张无忌”拿过来细细看了,反手递给徐达、常遇春。
他接着向韩林儿问道:“去年正月,你在哪里?”
韩林儿奇道:“去年正月,属下跟随教主与周姑娘,一起在大都寻访谢狮王的下落。当时正值鞑子一年一度的大游皇城,咱们还遇到彭大师呢!”
朱元璋忙道:“教主,可当真有此事?”
苏梦枕哪里会知道?他双目炯炯,盯视韩林儿半晌,方缓缓点头。
朱元璋叹道:“如此说来,咱们可能中了敌人的里间之计了!”
徐达也道:“这十五封信乍一看是韩首领笔迹,细节运转处却有些不同,确有伪造可能。”
常遇春怒道:“必然那些无耻元狗,用奸计害咱们兄弟?”
“张无忌”将视线从朱元璋身上移开,缓缓起身道:“此事须得慢慢查访,切不可打草惊蛇。”
他在韩林儿肩头拍了拍,慢慢走了出去。
常遇春在身后急道:“教主,你要去哪儿?赵姑娘还在这儿呢!”
“张无忌”头也不回,一步步走了出去。
第075章 不一样的“楼主”
张无忌醒来时, 险些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胸口仿佛堵着一口行将报废的风箱,每呼吸一口空气都似在上刑,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一条腿已经痛到麻木。
他撑着坐起身,目光触及被外的一只手, 枯瘦细长,绝不是自己的手。
张无忌惊得险些叫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窗口, 视野开阔,各种建筑尽揽眼底, 连绵整齐,不乏巍峨高楼, 这绝不是他昨夜停留的濠州。
敏妹呢!
张无忌抓过一件红袍,随意披在身上, 扑至门口, 房门没锁。
有人正举手欲敲门, 看见他,忙低头恭声道:“公子!”
张无忌一把抓住他道:“这里是哪里?和我一起的姑娘呢?”
那人惊道:“公子, 这里是金风细雨楼,您怎么了?”
又有两人走了过来, 三人眉目长得极像,正是贴身服侍苏梦枕的苏铁标、苏雄标、苏铁梁。
他们是苏氏家族精心挑选出来的苏氏子弟,兄弟三人分别负责为苏梦枕按摩、针灸、煎药。
此时, 这三人的六只眼睛一起惊恐地望着眼前的“苏梦枕”,六只耳朵一起听到那句奇妙的问话。
“我是谁?”
难道名动天下的梦枕红袖第一刀已经失忆, 竟不记得这最简单也最深奥的问题?
苏雄标老老实实地回答:“您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苏梦枕”道:“此地是何处?”
苏铁梁道:“这里当然是大宋的国都东京。”
然后,这六只眼睛又惊恐地看到了“苏梦枕”的表情, 这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苏楼主,竟然也流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苏梦枕”惊恐地问:“现在是宋朝?哪位皇帝?什么年号?”
苏氏兄弟面面相觑,难道楼主已经病到神经错乱了吗?
苏铁标试探着道:“今上是教主道君皇帝,年号宣和。”
静默良久,“苏梦枕”道:“有没有镜子?”
镜子当然有,且就在柜子里,之前因为楼主不想再看到病容而收了起来,苏铁标立刻就找了出来,双手捧过去。
“苏梦枕”一把接过,怔怔地看了良久,才喃喃道:“这是谁?”
苏铁梁大惑不解:“这是您啊!”
然后他的神情变得惊悚,他看见“苏梦枕”在做一个动作,他在翻自己的眼皮。
苏铁梁不由得后退一步,幸而很快听到“苏梦枕”道:“这人是中毒了吗?眼底怎么有个红点?”
他这话说得温和客观,就仿佛他是一个大夫,镜中人是个病人。
苏铁梁大着胆子站住了,他的秘密似乎并没有泄露,还可以再等一等。
“苏梦枕”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笔走龙蛇地写起来,又不时停下来为自己摸脉,仔细察看手指上的指甲,口中的舌头。
他很快写完了,交给苏雄标道:“麻烦你替我抓些药来!”
苏氏兄弟都惊呆了,他竟然写了一张药方,且交给了负责按摩的苏雄标,而不是负责抓药的苏铁梁。
他的语气如此谦和,仿佛这兄弟三人不是他的下属,而是药房的陌生伙计一般。
苏雄标忙道:“是,公子!”
他飞快地下楼去了。
“苏梦枕”看向余下两人,温和笑道:“你们两位也下去吧,我独自坐一会儿。”
看见这前所未有的笑容,苏铁标、苏铁梁也见了鬼般,飞身下楼了。
张无忌回身坐在床上,他不知道金风细雨楼是什么地方,也不知这具躯体是谁,他只知道这人似乎快要死了。
他全身上下,至少有十几种病,且中了毒,一条腿从根部开始溃烂,若不及早救治,很有可能就得截肢。
张无忌不知自己为何到了这副身躯内,更不知身边的人去了哪里。
他昏迷之前最后的记忆,是在朱元璋的接风宴上,朱元璋绝没有巫术,不会把自己凭空变成另一个人,然后传送到另一个时代。
若想搞清楚一切,他首先得恢复健康。
他盘腿坐好,开始运功驱毒,可这身躯的内力却并不合用,它是刚烈的,带着攻击性的,绝不适合用来疗愈。
张无忌叹了口气,开始修炼九阳神功。
一个时辰后,杨无邪上了玉塔,他从苏氏兄弟处得知了楼主的精神反常,立刻一面派人去请树大夫,一面亲自上楼察看。
他敲了敲门,在听到答允后,才轻轻推开。
“苏梦枕”正盘腿坐在床上,额头上皆是细汗,显然正运功到要紧处。
杨无邪不敢打扰,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直到“苏梦枕”收了手势,才躬身行礼道:“公子!”
“苏梦枕”苦笑道:“我不是你口中的公子,我叫做张无忌,不知为何到了你家公子的身躯里。”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想来,我和你家公子都死了,才灵魂出窍,走错了躯壳!”
“公子不会死!”杨无邪断然道,“他是天下英雄之冠,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床上!”
“苏梦枕”叹道:“你可知他有多少种病?又中了多少中毒?这样的身体,坚持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个奇迹了。”
杨无邪依然摇头:“公子,您太累了,休息一番就会好的。”
“我真不是他,我甚至不是你们这个朝代的人!”“苏梦枕”从床上站起来,撑着身体走了几步,“听说他是位楼主,我并不愿意做楼主。你们还是早做打算,另觅贤能吧!”
杨无邪的一颗心已经沉了下去,眼前人若是苏梦枕,即便病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不可能说出“不做楼主”的话。
苏梦枕,会为了金风细雨楼流尽最后一滴血,散掉最后一口气,却绝不可能放弃楼子。
难道楼主当真已经身陨?
自称张无忌的人,已经拖着腿走到了门口。
杨无邪还来不及悲伤,当机立断跪了下去,他求恳道:“张公子,请留步听我一言。”
张无忌立即站住了,甚至转过身来,要扶杨无邪起身。
他显然是个心软的人。
杨无邪痛苦的心灵中,涌起一丝安慰:“张公子,楼子如今内忧外患,绝不能没有楼主。而且,楼主的身体千疮百孔,也需要慢慢调养。请你留下来,待我们稳住局势,必不再干涉你的去向。”
张无忌确实是个心软的人,他已看出这个跪下来的人,正强忍悲痛,却还是咬牙说出这番话。
这具身躯确实需要休养,况且,若此地当真是异世,他也没有地方好去。
张无忌点头道:“好吧,我可以暂时假扮你们楼主,但楼子里的一切公务还请你分担。”
杨无邪跪伏在地上,眼泪已止不住跌在砖石上。
苏公子,当真已经不在了吗?
树大夫推门进来时,“苏梦枕”、杨无邪一坐一站,看起来都很正常。
树大夫举着一张纸,这是苏雄标刚给他的方子,大喜道:“公子,这方子从哪里来的?妙啊妙哉!有了这方子,你的腿就可以保住了。”
这本是个大好消息,另外两人的脸上却并无多少喜意,杨无邪的眼眸中甚至还隐含着哀伤。
“苏梦枕”的笑容温和多礼:“方子是我偶然所得,既然合用,请大夫照方抓药吧!”
树大夫觉得不对,很不对,他走下楼时还在琢磨这些不对,以至于迎面撞上白副楼主。
白愁飞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顾不得计较对方的失礼,先问道:“听说我大哥不太好,可是真的?”
树大夫摇了摇头,背着手走掉了。
很快,苏梦枕病重,已经精神失常的消息,传至京城各大势力头脑的耳中。
第076章 花公子
一夜未眠, 天已大亮。
杨无邪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不能被悲伤击倒,即便苏公子当真不在了, 他也要替他撑下去。
六分半堂虎视眈眈,白副楼主野心勃勃。
他一定要撑到王小石回来。
杨无邪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 一步步爬上玉塔。
然后,他见到了苏梦枕。
只需要一眼,他就看得出来这是真的苏公子。
有些人的灵魂, 就像是一柄绝世利剑,无论身在何处, 总是能灼伤世人的眼眸。
杨无邪压抑心底激动,颤声道:“公子!”
苏梦枕正在穿衣服, 内衣,中衣, 外衣, 一件件地套好, 然后坐下,道:“无邪, 帮我梳头。”
他显然是要出门,杨无邪擦去眼泪, 忙忙地去拿梳子。
注意到他的失而复得,苏梦枕轻笑一声,道:“昨日, 我是不是死过去了?”
杨无邪道:“没有,昨日您自称叫做张无忌, 可惜我翻遍白楼资料,也没找着一个叫做张无忌的人。”
“你当然找不到, 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一世的人,”苏梦枕的口气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他是后世一个叫做明教的组织首脑,武功天下第一,手下有十万教众,即将推翻外族统治,光复汉人河山。”
他又补充了一句:“他做成了我一直想做的事,若能面见,我必要敬他三杯!”
杨无邪手中的梳子早已僵住,他知道公子绝不说假话,可这番话也太过玄幻了。
苏梦枕接着道:“在那里,我听到了大宋的末路。”
他轻声描绘了自己从异世史书上得来的史实,关于一个被后世称为靖康之变的大事件。
杨无邪手中的梳子已经碎成了木渣,他的牙齿也气得咯咯作响。
苏梦枕双眼望着窗外,幽幽道:“不可置信吧?我也不相信,故而一天之内奔走了三个州县,搜罗了不同版本的十三本史书,又问了三十八个互不相关的人。”
“这三十八个人,有读书士子,有官府要员,有有挑粪砍柴的普通百姓,有走街串巷的老货郎家,有武林世家的正宗传人他们异口同声,大宋亡了,半壁江山亡于金,半壁江山亡于蒙古。”
他站起身,随意挽了发髻,拿过一件披风罩在身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此静静!”
“我已经强令自己冷静了一夜了!”
此时天色尚早,苏梦枕一路只遇到了七个人,这七个人看见他,都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的喜意。
刀南神大声道:“楼主,我就知道你的身体好得很呐!”
苏梦枕只是点点头,匆匆上了马车。
他的马车停在了神侯府后门,金风细雨楼与神侯府表面并不亲密,虽然苏梦枕心急如火,也只能私下约见。
诸葛正我不在,仆人引他上了无情的小楼。
等在楼上的,却不是无情,而是一个叫花满楼的人。
金风细雨楼的白楼里,有一本关于花满楼的档案,很薄,只有三页纸,两页半皆与无情有关,剩下的半页写着:
花满楼,出生地不详,家世不详,二十七岁左右,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京城,常与四大名捕之无情同出同入,两人关系暧昧。
其人擅使功夫名为流云飞袖、灵犀一指,曾以双指轻松接下孟空空的相见宝刀、彭尖的五虎断门刀,从神通侯方应看手下救出无情。
这位全京城来历最神秘的人物,如今就坐在无情的小楼里,以主人的姿态招待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苏梦枕开门见山道:“三个月前,无情公子曾写信暗示我支持联辽抗金,可有依据?”
花满楼笑容淡然:“辽不过强弩之末,金却是虎狼之姿,其中形势,苏楼主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看得分明。”
苏梦枕道:“大宋呢,花公子如何评价?”
花满楼尚未答话,门外已有人接道:“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轮椅轻压过木板,花满楼早已起身,笑意温柔地迎了上去:“崖余,你回来了。”
他从金银双童手中推过轮椅,摆在苏梦枕对面,又将桌上放置温热的茶水端给无情。
无情喝了茶,清冷的眉目晕染开来,带上了清浅的笑意。
无情得遇良人,苏梦枕心底也生起了一丝安慰,此前的他,委实太清,太冷了些。
苏梦枕引回正题道:“何以见得?”
无情将茶杯递回花满楼手里,冷声道:“上位者昏庸无能,当官者中饱私囊,普通百姓民不聊生,岂非病入膏肓之症?”
他面上的清浅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金之后,尚有蒙古铁骑。宋若再不思变,亡国之期不远矣!”
苏梦枕眉头一挑,忽道:“无情兄可听过靖康二字?”
无情、花满楼对视一眼,花满楼轻声道:“苏楼主从何处听来?”
苏梦枕冷笑道:“街头巷议,民间史书。”
花、无二人怔住,目中皆是不可置信,良久,无情才道:“苏楼主可听过离魂之症?”
话已至此,苏梦枕不再隐晦,直接道:“岂止听过,亲身经历,奇幻至极。”
无情屏退两个童子,花满楼去关上门,两人低声道:“苏楼主难道也去了明代?”
“明代?”苏梦枕略一疑惑,立时反应过来,“看来,最终当真是明教得了天下,明代的皇帝可是姓张?”
花满楼摇头道:“明代开国皇帝姓朱,朱元璋!”
苏梦枕怅然,他虽未与张无忌接触过,昨日却已听过太多他的传说,光明顶力敌六大门派,六安寺勇救群雄,将一盘散沙的江湖凝聚起来,投入抗元大业。
以一己之力,达成了苏梦枕多年夙愿,这样的人,岂能不让他钦佩?
这个让他心生敬意的明教教主,竟然折于那密谋背主的朱元璋之手吗?
苏梦枕问:“花公子,你听过明教吗?”
“并未,”花满楼细思一番,道,“只听过白莲教、弥勒教。”
苏梦枕又问:“那么,朱元璋又是如何起家的呢?”
朱元璋是一个传奇,从乞丐到九五至尊,作为明朝人,对这位太祖皇帝的发家史皆是津津乐道,耳熟能详。
花满楼将自己知道的史实、巷野传闻娓娓道来,苏梦枕的眉头却是越蹙越紧了。
只听花满楼总结道:“这位明太祖,也算得一位好皇帝,殚精竭虑,除腐败,稳朝纲,驱虎虏,才有了大明百年基业。”
与苏梦枕见过的朱元璋颇有不同,也许就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才做的了帝王吧。
无情默默倒了杯茶水,递到说得口干舌燥的花满楼手中。
他向苏梦枕笑道:“苏楼主,你说的明教,无史可考,要么已经被人为阉割;要么,在七童的世界里,就不曾存在过。”
苏梦枕点点头,道:“确有道理,我遇到的那些人,就没有一个听说过金风细雨楼,史书上也没有诸葛神侯或者傅宗书。”
他不再纠结,直切重点:“如此说来,花公子是明代的人了?”
“是,”花满楼毫不避讳地承认,“有一夜醒来,我竟成了顾惜朝,从此就隔日一换,直至我彻底选定不再回去。”
苏梦枕又详细问了过程、规律,以及花满楼是怎么到了此地。
可惜,对如何转换时空,花、无二人也说不清楚。
苏梦枕道:“无妨,两位已助我良多。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对病入膏肓的赵氏皇朝,两位有何打算?”
无情的嗓音清如剑,利如刀:“刮骨疗毒,割肉治疮!”
花满楼与他相视一笑,接道:“驱除胡虏,护我河山!”
第077章 楼主的刀
张无忌一觉醒来, 惊喜交加。
喜的是,他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惊的是,这身体竟一日奔袭四百里, 跑到了颍川的一家客栈里。
张无忌奔出客栈,四顾茫茫, 哪里还找得到赵敏的身影?
当年蝴蝶谷盟誓,颍川教众由布袋和尚说不得与刘福通等人统领,张无忌便先找到当地分坛, 让说不得发令当地教众打探赵敏下落。
一日过去,并无踪迹。
刘福通忍不住劝道:“咱们干的是抗元大业, 那位赵姑娘毕竟是元廷郡主,教主如此大张旗鼓地遣众寻访, 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猜想,对军心不利。”
张无忌叹道:“她抛国舍家跟随我, 我岂能有负于她?不过, 兴师动众却是不好, 我便独自再去寻访罢!”
见教主愁眉深锁,布袋和尚说不得建议道:“我听说那位汝阳王近日到了益都, 也许郡主娘娘会赶去见她父亲,教主不妨在此休息一夜, 明日再启程往益都找寻。”
张无忌哪里等得及,当即拜别说不得等人,连夜赶往益都。
他将轻功提至极致, 一夜奔走,却在子夜将过时, 头脑昏沉起来,又勉力奔出三十里地, 才不支倒在一片树林里。
苏梦枕醒来时,正与一只毛茸茸的灰毛松鼠打了个照面。
周身暖洋洋的,呼吸间是草木泥土的清香。
花满楼说的不错,他又到了张无忌身体里。
苏梦枕跳起身来,既然有幸到了元朝末路时期,他苏梦枕岂能不上阵杀敌,为崖山海战的罪魁祸首亲手敲响丧钟?
他赶到附近镇上,打听得此地处益都附近,便在镇上买了匹马,直奔义军军营。
到了军营要地,苏梦枕当众亮明教主身份,直奔中军大账而去。
此地义军首领是刘福通部下的王士诚,只在蝴蝶谷时远远见过张无忌一面,此时听得教主亲至,忙迎了出来。
苏梦枕也不多作寒暄,两句话说过,便问起附近军情。
那王士诚却吞吞吐吐起来,半晌才道:“不敢欺瞒教主,益都已被围困多日,我等正商议救援。”
他本想遮掩过去,触及“教主”寒电般的双眸,一个激灵,实情就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围困益都的正是汝阳王李察罕,此事对教主有些不方便,我等也不敢让教主为难!”
苏梦枕冷声道:“涉及抗元大业,明教上下勇往直前就是,有何不便、为难?”
“这,”王士诚小心观察了“教主”的神情,见他冷漠肃然,不似做伪,难道传闻中汝阳王女儿与教主关系匪浅之事,竟是假的?
他尚在犹疑不定,苏梦枕已傲然起身,大声道:“军情如火,岂能因儿女私情推脱不前?传令下去,即刻开账点兵!”
比起当日蝴蝶谷惊鸿一瞥,如今“教主”的身上,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王士诚哪里还敢耽搁?当即召集谋士将领,商议军情。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汉名李察罕,深谙用兵之道,不仅将益都围得铁通一般,又以围城打援之法,教来救援的明教人马有来无回。
王士诚几次派兵支援,皆折损惨重,昨日还被俘了一员大将。
苏梦枕眸光扫过账中众人,见诸人皆有些垂头丧气,其中一员虎将还用白布吊着手臂,一股郁郁之色。
他看定那受伤将领,缓缓道:“你这伤,因何而来?”
听见“教主”垂问,那将领有些激动,愤愤道:“还不是李察罕那老小子!奶奶的,我们连益都地界都没靠近,就中了那老小子的埋伏。可惜吴大哥,当场被射落马下,捉了去。听说,昨日已经在益都城下被枭首示众了!”
说到此处,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梦枕冷声道:“你在此地落泪,可会伤及敌人分毫?”
那将领愕然瞪大泪眼道:“自然不会,只是”
苏梦枕站起身,高声道:“八十五年前,咱们汉人的皇帝,被这些元人从金华追到福州,福州追至泉州,最终退守至崖山海面上,七岁的皇帝不屈跳海,十万军民跳海殉国!”
“八十五年来,咱们一直是元人统治下的劣等人,被任意买卖为驱口,杀一个驱口刑罚等同私宰牛马!出嫁的姑娘要先受他们蹂躏,我们的老人被迫驱逐至野外等死!”
他缓缓走了出去,嗓音低缓而清晰,账外聚集着众多兵士,“教主”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响在他们耳边:
“今天,我们辛苦打下的城池被围,我们荣辱与共的兄弟被当众砍下脑袋!难道,我们只能在此流泪、叹气?”
他走至兵士们中间,嗓音开始激昂:
“我们起兵是为了什么?为了不再被随意宰杀!为了不再含泪摔死头生子!为了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
那吊着手臂的将领冲了出来,虎目中已没有一丝泪光,只有血红的斗志,他一把扯下臂上白布,大叫道:“杀回益都!夺回城池!”
兵士们群情激动,跟着大声叫道:“杀回益都!夺回城池!”
王士诚追出来道:“教主,咱们什么时候出兵?”
苏梦枕站在一块山石上,恍若君临天下的帝王:“当然是现在!”
士气已经调动,自然是一鼓作气,况且昨日新败,汝阳王绝料不到他们今日就会反攻。
他环视四周,一字一句道:“此次出兵,我亲任开路先锋,绝不会让元人再有伏击兄弟们的机会!”
数千人齐声呼应:“我等愿随教主同往!”
王士诚好不容易安抚众人的争先恐后,选了五百身负武艺的兵士,又挑了五名得力的百夫长,骑马跟随“教主”先行,自己亲率大军随后。
他们扎营之地离益都城不远,仅隔一山一水一林而已。
翻过山头,苏梦枕让众人按辔缓行,自己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在林间打了个来回。
许是近日接连打退几股援军,汝阳王并未在林间伏下重兵,只留两队岗哨人马,约莫百余人。
苏梦枕暗暗探清位置,回来召集二百身手敏捷者,一一分派清楚,悄默声地解决了岗哨。
这身躯神功在身,视力也远超常人,苏梦枕藏身在一株高树上,将城外城内情形看个明白,用随身带的炭笔画下图形,方轻轻跃下树来。
他将图纸交给一名百夫长,让其迅速送给王士诚,又吩咐剩余四名百夫长带领先锋兵先隐身在林内,待王士诚大军到,城内信号起,再依计行事。
苏梦枕孤身进了军营,他并不清楚张无忌练的是什么神功,只觉得内力浑厚,内息连绵似不绝;落地无声,身体灵敏若无物。
他自记事起,就是病痛缠身,这样火热、强大的身躯,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他混在元人军队里,摸至益都城下,忽然纵身跃起,攀越而上。
元人眼前一花,城下负责监视的弓箭手忙忙地搭弓射箭,城墙上却哪里还有人影?
莫不是青天白日也有幽灵?
城内义军首领名为田丰,率领城内军马困守孤城多日,心底已隐隐绝望,忽闻教主从天而降,不由得大喜过望。
苏梦枕让他拿出最后的存粮,城内兵士饱餐一顿,又召集城内守军,“教主”亲自登上城门鼓舞士气。
待城外信号起,城内也发出信号。
城内城外同时杀声震天,“教主”一骑轻尘,率众冲出城门,直奔元人中军大帐。王士诚率军左右包抄,截断元军退路。
苏梦枕手中的刀,已砍断了七柄,身上的白衣,也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这个世界,本没有红袖刀;这具身躯,本也不爱穿红衣。
苏梦枕随手又夺过一柄大刀,红袖刀法在浑厚内力加持下,成了灭世修罗,近身者皆化为齑粉。
身后跟随的军士渐渐皆被拖住脚步,他已孤身闯至中军大帐。
密密麻麻的元人护卫围拢上来,又麦草一般被修罗手中的刀收割。
混乱中,有人喊:“弃刀,不要给他拿到刀!”
刀再断,苏梦枕只夺得一杆长枪,枪如刀,仍可收割近身者的生命。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绝望了,他与那修罗之间已只剩下两个人,很快,那刀一般的枪收割的,就会是他的生命。
他忽然觉得这年轻人有些眼熟,敏敏当年以死相逼要嫁的,是不是这个人?
第078章 教主的拳
张无忌下了楼。
他相信杨无邪的话, 但还是想亲眼看一看这宋徽宗时代的汴京城。
他走得很慢,左脚有些蹒跚,每一步都要咳嗽两声, 手中的帕子已被咳出来的血打湿。
苏梦枕的身体太差了,病太多, 毒太深,伤太重,需要一点点用药调理, 九阳神功也进展甚微。
此时天色还早,洒扫庭院的仆役刚刚收工, 准备悄悄回到属于下人的房间去。
张无忌温声笑道:“你好,请问, 可知道街上哪一家的早点最好吃么 ?”
那仆役有些震惊,苏楼主礼贤下士, 却绝不平易近人, 而眼前的“楼主”, 平和得仿佛邻家摆摊卖艺的阿大。
他结结巴巴道:“西街的牛大嫂豆汁还不错,街尾的驴肉火烧也还行”
话未说完, 他先啐了自己一口,苏楼主会是坐在街边喝豆汁、吃火烧的人吗?
苏楼主不是, 张教主可以是。
张无忌愉快地点头道谢,拖着那条伤腿,慢慢走了出去。
仆役在震惊中想道:苏楼主, 会放任自己跛着腿走路吗?
幸亏杨总管听到消息,匆匆赶了出来, 他已经从苏梦枕处知道了交换的规律,所以并不甚慌。
他拦住张无忌, 低声道:“张教主,楼里的早饭不可口吗?”
张无忌笑道:“很可口,很清淡,且又富有营养,我不过是出去转转。”
杨无邪道:“您可以坐轿子出去!”
张无忌摇头:“不用了,不过是随意走走。”
“您还是用吧!”杨无邪坚定地道,“苏公子可能不会喜欢,让自己这样走在街上。”
他在心里道:苏楼主就算整条腿的骨头断了,也会忍痛走得端正。
张无忌恍然,他站直了些:“放心,我会注意仪态的!”
他的语气也很坚定,杨无邪只得放他离去。
出楼之前,张无忌又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白衣白袍,英俊瘦削的年轻人。
张无忌暗道:即便是有“玉面孟尝”称号的宋师哥,怕也不及眼前人的风采。
他立时对眼前的俊美人物产生了好感。
那俊逸的白衣人道:“大哥,今日身子可好?”
张无忌笑道:“我很好,你呢?”
他笑得太真诚,眼眸中还带着平日少有的赞赏、喜爱之色。
白愁飞一时怔住了,自从王小石逃离京师后,他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眼光了。
杨无邪赶了上来,向白愁飞拱手道:“白副楼主!”
他曾和张无忌说过楼中主要人物,张无忌瞬间明白,眼前人就是野心勃勃的白副楼主,苏梦枕的结义兄弟。
面对白愁飞探究的眼神,张无忌笑意不减:“我要出去走走,二弟要一起吗?”
白愁飞当然不去,他如今大权在握,日理万机。况且,苏梦枕独自出门,正是绝佳的试探机会。
他也笑笑,婉拒了“苏梦枕”的邀请,并在回留白轩的路上,一连发出三道消息。
杨无邪忧心忡忡地送走张无忌,却只发出一道消息。
张无忌走到了汴京的早市上,同样作为京师重地,汴京与大都多有不同,最重要的区别,就是人。
来来往往的人,衣饰形制虽有不同,但绝对是汉人的装束;耳边响起的,口音虽有变异,却无异是汉人的乡音。
张无忌走在大街上,心情十分愉快。
虽然苏梦枕的孱弱身躯,让他不能吃路边摊上的食物,但闻到各色小吃的香味,听到烟火人间的嘈杂,已足够张无忌心情愉快。
然后,他受到了攻击。
十个黑衣杀手,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天子脚下,向一个不停咳嗽的病人发起攻击。
张无忌不懂红袖刀法,他甚至没有带那柄旖旎风情的红袖刀。
他所有的,只有一条伤腿,和一对拳头。
这已足够!
围观人群只见那病公子,缓缓推出手掌,如清风拂岗、明月照江一般,将黑衣杀手的杀招一一化解,甚至还顺手扶起了路边摊贩即将翻倒的菜架。
张无忌解决完杀手,继续背着手往前走。
杨无邪若在此,一定会摇头叹息:演技太差,苏公子,永远不会走出这样悠闲散漫的步伐。
幸亏他的那道消息,虽比白愁飞派出的杀手晚了些,总算也已奏效。
苏梦枕昨日已和他交待了可托付之人。
这人已经挡住了张无忌的去路。
“张教主!”
这个世界,除了杨无邪,竟还有人认得他?
眼前人身姿秀挺,容颜如玉,即便是刚见过的白副楼主也要稍逊三分;他笑容温暖,嗓音清和,仿佛阳春三月拂过柳枝的春风,洒满阳光的粼粼春水。
张无忌大起好感,拱手笑道:“公子是?”
那人微笑道:“在下花满楼,对苏楼主与张教主之事略知一二,张教主可愿拨冗到前面三合楼喝杯茶?”
张无忌拍拍肚子,笑道:“茶就免了,早饭倒是可以一吃。”
苏梦枕是个病人,他的早饭由专业人士配置,营养丰富,易于消化,对张无忌来说,却过于寡淡了些。
稠糊糊的一碗粥,肉和菜都剁得细碎无比,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苏梦枕应是已习惯了这样的饮食,张无忌却有些吃不下去。
可是,等他走到早市上,看到油汪汪、鲜辣辣的各色美食,又不由得忧心会坏了苏公子的肠胃。
他只能继续饿着,转着念头要不要回去喝那碗黏糊糊的粥。
想到几十年如一日吃这样的饮食,张无忌心底甚至对叱咤天下的苏楼主有了一丝心疼。
三合楼,听起来是个酒楼的名字,清淡些的饮食总还是能挑出来的。
想到不用喝那碗稠粥,张无忌欣然同花满楼走进三合楼,几乎满楼人的目光瞬间都凝聚在他们身上。
蛰伏不出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在传闻中已经病死、毒死、伤死,或者被野心勃勃的白老二伏杀而死,竟然在一个普通的清晨,简简单单地走进了人声鼎沸的三合楼。
当然,也有些不认识苏梦枕的普通人,他们转过目光,一则是跟风,再则是这两人太特别。
一个病得惊人,一个俊得惊人。
店伙计识得苏梦枕,殷勤备至地将他们引至楼上,挑了一间阳光最足,位置最优的雅间。
“苏梦枕”显然心情不错,向每一个看过来的客人点头微笑,顺手给了店伙计一块碎银子。
待他们关上房门,楼上楼下都沸腾了,至少有二十个人,顾不得咽下口中饭食,飞奔回去报信。
雅间内,花满楼手上不缓不慢,洗茶,泡茶,留神观察张无忌点菜。
张无忌在食单上先挑出两个清淡小菜,嘱咐店伙计少油、少盐,不放调料,又点了一碗白粥,一个白水煮蛋。
然后,他把食单递给花满楼,苦笑道:“这位苏楼主的身体底子太差了,只能如此饮食,花公子另点几道菜吧?”
花满楼接过食单,随意划了几道菜,交给店伙计,待他离去后,才笑道:“张教主体贴入微,若苏楼主有知,必然感动得很。”
张无忌咳了两声,道:“花公子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想来是苏楼主的挚交好友了?”
花满楼但笑不语。
张无忌叹道:“我有一言,还望你转告于他。他早上吃的饭虽营养,到底太过单一,时间长了对口齿、脾胃皆无益处,不若做些药膳,多换些花样,比吃药还强些。”
花满楼道:“原来,张教主竟对医理也有研究?”
张无忌道:“我幼年时,因缘际会,曾学过些医理,若与苏楼主相对而坐,对他的病会多几分把握。可惜,现在处在他的身体内,望闻问切多有不便。”
“医者不自医,给自己把脉确实难以准确。”花满楼见张无忌这样纯良的模样,忽然心底一动。
他换了话题道:“张教主可知道苏楼主的病源么?”
待张无忌摇头后,花满楼细致生动地讲起了苏梦枕襁褓之中的悲惨经历。
张无忌幼年时,因被玄冥二老之一的鹤笔翁打伤,身带寒毒长达十年,听到苏梦枕因伤致病,不由得心生唏嘘,愈发为他心痛。
店伙计送上饭食,张无忌顾及苏梦枕的肠胃,吃得极慢,花满楼也一直耐心相陪。
临出门时,花满楼压低声音道:“楼下有位高手,有劳张教主板起面孔,尽量莫与人讲话。”
张无忌讶异道:“如此距离,花公子竟然能察觉?”
“我幼年眼睛不便,耳朵就比别人略灵一些,”花满楼笑着解释,“况且,苏楼主为人冷傲,不好随意改了性格。”
楼下大堂里,只坐着一个人,白衣,低头,好看得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低首神龙狄飞惊,他就是白愁飞发出的第二道消息。
若想评估苏梦枕残存的实力,这世间怕不会有人比他更合适。
第079章 他和他的世界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让张无忌简直要板不起脸,冷不下语气。
幸而狄飞惊先向花满楼打招呼。
“花公子,”他仍垂着头, 看着自己的衣摆,仿佛羞答答的大姑娘, “请见谅,我颈骨不便,无法抬头。”
他又转向张无忌, 斯斯文文地道:“苏楼主,好久不见, 见到你身子康复,雷总堂主也就放心了。”
张无忌更不忍心了, 正要漾出笑容回话。
花满楼先笑道:“狄大堂主,你们六分半堂北边那笔生意, 处理好了吗?”
狄飞惊脸色微变, 嗓音依然斯文温柔:“接到无情总捕的传信后, 雷总堂主立时就派人去处理了,可惜晚了一步”
他站起身, 声音低了些:“现场很干净,我们的人也没留下活口。便有劳花公子先行转告四大名捕, 稍后我们会派人到六扇门报案。”
花满楼也变了脸色:“六分半堂可有方向?”
狄飞惊依然不紧不慢地道:“如今北方商路皆在连云寨控制之下,此事恐怕得问戚大寨主、顾大当家才知。”
花满楼敛了笑容,道:“我们会再做调查, 若有新线索,也望狄大堂主不吝告知。”
狄飞惊点点头, 抬眸看了眼“苏梦枕”,见他虽面无表情, 眼神却是温暖平和的,不由得心下疑惑,略一思索,问道:
“毁诺诚、小雷门、神威镖局、青天寨如今皆已统合至连云寨麾下,连云寨势力已向南渗入京城,雷总堂主多次与白副楼主磋商,皆未达成合作共御之道,不知苏楼主对此事如何看?”
张无忌:“”
花满楼笑道:“苏楼主今日是出门散心的,公务留待他日再议吧!”
说罢,轻碰张无忌手臂,并肩走出三合楼大门。
回六分半堂的路上,狄飞惊遇到方小侯爷的轿子。
方应看掀开轿帘,俊秀面容上,露出虚心求教的微笑:“狄大堂主,苏楼主病情如何?”
狄飞惊只答复一句:“他身体看起来还不错。”
回到六分半堂,当总堂主雷纯问出同样的问题时,狄飞惊也如此回答,但多加了一句,合起来就是:
“他身体看起来还不错,精神似乎有些问题。”
当然,张无忌对狄飞惊的判断是毫不知情的,他正同花满楼坐在秦三娘子的茶苑内,品赏点茶之妙。
秦三娘子表演过点茶后,她六岁的一对孪生女儿,又表演了充满童趣的斗茶。
花满楼一边观看,一边低声讲解其中妙处,张无忌虽半懂不懂,也觉赏心悦目。
出了茶苑,二人又坐船游汴水,球场观蹴鞠,夜游汴京闹市,直到月上柳梢,花满楼才陪他走向金风细雨楼。
路过秦三娘子的茶苑时,花满楼忽然叹道:“可怜这两位小姑娘,七年后正是豆蔻年华。”
张无忌心中一动,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份?”
花满楼叹道:“宣和二年!”
宣和二年,金攻下辽都上京。宣和三年,辽将失去一半的领土,
宣和四年,金攻克中京,辽天祚帝被迫流亡。
宣和五年,完颜阿骨打死,吴乞买即位。宣和六年,辽亡。
宣和七年,金军分两路南下,直逼汴京,宋徽宗赵佶禅位于太子赵桓,是为宋钦宗,改年号为靖康。
靖康二年,靖康之变。
秦三娘子的女儿们,文武大臣的女儿们,皇帝的女儿们,都将成明码标价、任人蹂躏的货物。
三合楼,汴水秋声,活力涌动的蹴鞠场,烟火人间的早市,都将在金人铁蹄下不复存在。
此地,将在金人统治下度过百年,然后被蒙古收入囊中。
因离魂至宋,张无忌专门研究过靖康之变的历史,虽是惨绝人寰,却不过是纸上的文字,哪有活生生的人来的冲击大呢?
见张无忌脸色惨白,双眸含泪,花满楼心底虽不忍,还是继续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可惜这个世界,既没有屠龙刀,也没有倚天剑!”
花满楼叹着气走了。
回到小楼时,无情正披衣坐在灯下看书,灯光昏黄,美人如玉。
花满楼走过去,默默地将爱人拥入怀中。
无情轻拍他手背,柔声道:“你去了很长时间。”
“是,”花满楼轻叹道,“原是要替苏楼主做说客,说服张教主安分守己。见那张教主纯良仁善,我却忍不住动了拉拢之念。”
他在无情身后坐下,依偎在爱人肩头:“来历无从考证,武功当世一流,又心存大义,倘若拉拢成功,咱们的计划就多了三分胜算。”
“就和你一样,”无情转过身来,轻抚他脸颊,怀着歉意道:“当年,你已很接近目标,实在不该为我暴露身份。”
花满楼摇头:“机会还会再有,你却只有一个。况且,在那件事之前,我因放走吴大人一家,已引起那奸贼的怀疑了。”
无情心底一痛,拉住他的手道:“倘若不是因我卷入这污乱世间,岂会让这双养花护人、呵护生命的手沾染血腥?”
花满楼笑道:“佛家既有低眉之慈,又有金刚之怒,何况我这俗人?只要所杀皆该杀,我不会因此自苦。”
夜已深,两人相依而眠,无情忽道:“你说,张教主会选择转换世界,为不相干的他乡生民出力么?”
花满楼道:“相干与否,在于人,在于心。咱们能做的,不过是展示善意,他若无意,也不必强求。”
玉塔上,张无忌辗转难眠,想到金人的残暴,宋廷的昏庸,他恨不得倚天剑在手,杀入宋帝宫廷,斩徽钦二宗于剑下。
子夜将过,他才心情郁郁地睡去。
一觉醒来,正被一把剑抵着喉头。
“敏妹!”张无忌喜得险些跳起来,“你这两日都到哪里去了?我让人回濠州找你,他们却说你不告而别,不知去了何方。”
赵敏杏眸通红,玉面惨白,银牙紧咬,恨声道:“张无忌,你好狠的心!”
“敏妹,你怎么了?”张无忌觉出不对,要去抓赵敏颤抖的手,却被一把甩开。
“不要碰我!”赵敏怒不可遏,“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手起刀落,眼睛甚至都不眨一下!”赵敏颤声道,“我与你生死相随,难道都不值得你一瞬的迟疑么?”
张无忌愈发惊愕,“谁杀了谁?”
来之前,赵敏设想过他的各种反应,却独没想到这般茫然无辜的模样。
她心头一息希望瞬间绝灭,冷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假托不知?你个没有担当的懦夫、骗子!”
她一剑刺去,见张无忌不避不让,昔日柔情又涌回心头,酸楚难忍之际,剑尖还是偏移一寸。
待昔日情郎鲜血喷出,赵敏才如梦初醒,拔剑转身,飞奔而去。
张无忌疾点伤口穴道,撕下一角衣衫,草草裹伤追出门去,闻声而来的明教教众,已将赵敏团团围住。
面对昨日围攻父亲的普通教众,赵敏再不容情,出手凌厉,转眼地上已躺了三具尸体。
“住手!”张无忌忍痛上前阻止。
教众们面面相觑,不敢再攻,赵敏又趁机刺死两人,跃上墙头,回身叫道:“张无忌,杀父之仇,他日必报!”
说罢,纵身一跳,不见了。
张无忌茫然道:“谁?汝阳王死了?”
教众中的一个小头目大声道:“那元贼屠戮咱们的人成千上万,教主昨日一刀砍了他,是为明教扬威,为咱兄弟们报仇!这妖女若敢再来,必让她有去无回!”
在场数十人齐声附和。
大家收拢地上五具尸首,又不免大骂妖女狠毒。
张无忌有心喝止,院外早闻声涌进来数十人,其中两个,正是死者的兄弟,顾不得教主在侧,扑地抚尸大哭起来。
其余人也面露悲戚,颓然垂首。
死在地上的,也是别人的兄弟、父亲、儿子,他又有何立场阻止别人痛骂妖女?
张无忌轻叹一声,慢慢走回房里去了。
昨日这副躯壳里的,是苏梦枕,一刀砍了汝阳王的,必是他无疑。
可此时,又如何分说?
第080章 教主的气度
昨日征战沙场, 驱逐异族侵略者;今日醒来,还要面对京城斩不开的污泥浑水。
苏梦枕坐在榻上,听白愁飞讲连云寨的急剧扩张, 六分半堂的蠢蠢欲动,以及有桥集团的暗地动作。
他从花满楼、无情处, 已经知道了戚少商、顾惜朝皆去过后世,戚少商是守大义之人,统领北方武林, 只会对他日抵御金人南下有益无害。
六分半堂与日薄西山的辽人暗通款曲,倒卖火药武器, 虽可恶,倒也不足为虑。
唯有有桥集团背后的神通侯方应看、大内监米苍穹, 与金人勾结,其心可诛, 其人可杀!
还有为野心不择手段的白愁飞, 若想开展大业, 内患不得不除,可他苏梦枕, 又如何能先对不起兄弟?
面对白愁飞的愤懑之语,苏梦枕淡淡笑道:“一年时间, 统御北方武林势力,也是戚少商的手段。”
白愁飞冷哼道:“听说戚大寨主现在已经不管事了,连云寨如今当家的是顾惜朝。”
他看了眼不置可否的苏梦枕, 带了点儿笑意道:“连云寨处事愈发狠辣,大多是顾惜朝的手笔。行非常之事, 便需有霹雳手段!大哥若如戚少商信顾惜朝一般信我,今日咱们多半已经一统京城各派了。”
苏梦枕猛咳一阵, 才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京师势力复杂,且搅和进了朝廷官场,你能维持金风细雨楼如今的局面,已是常人所不能了。”
他本意是规劝,白愁飞却只听出了示弱,加之昨日他派出试探的杀手,竟然全部活着回来,愈发让他觉得苏梦枕成了一只病虎。
白愁飞的背挺得更直,头仰得更高,语气也带出了一丝不屑:“大哥病了这一年多,身子躺得软了,心思也软下去了。”
“取其中者,得其下!京师势力层出不穷,若只想维持现状,只怕很快就要在京师混不下去了。”
他侃侃而谈,苏梦枕的咳嗽也愈来愈密,脸色也越来越差。
眸中的寒火闪了又闪,苏梦枕终只是冷了语气,道:“连云寨的事,我会派人约戚寨主一谈,在此之前,你要约束楼子里的人,避免冲突!”
打发走白愁飞,苏梦枕强撑起身体,独立窗口,遥望风雨凄迷的东京城。
又一阵咳嗽使得他躬下腰去,痛苦难当之际,一股微弱的暖流,自丹田处潺潺流动,缓缓裹住了心脉。
每次最痛之时,身体便会自然而然地生出如此反应,想来,这就是那位张教主的功劳了!
苏梦枕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仍盯视远方巍峨的皇城,心思却回到昨日的围城之战。
挥刀砍向汝阳王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刀下去,张教主与汝阳王女儿的情缘就完了。
他并没有迟疑,就像当年杀雷损一般,与对方女儿的婚约,绝不会影响他出刀的速度,即便知道雷纯会从此恨他。
张教主呢?会不会因此恨他?明日会不会一怒之下,撤回这暖洋洋的一脉内息,再也不愿为他诊脉调药?
这位张教主的医术,据杨无邪说,宫廷御医树大夫都是极力夸赞的……
苏梦枕不再想了,做已做了,想无意义。
他的身体既然有所恢复,就该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苏梦枕走下玉塔,一步一步走上白楼,开始处理金风细雨楼的公务。
张无忌在玉塔醒来时,仍处在无边的悲愤、沮丧之中。
他闭着眼睛,四肢百骸皆痛,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让他将身体缩成一团。
这就是苏梦枕的日常,被病痛缠裹着,直到逝去最后一点儿生机。
然而,就算剩下最后一口气,苏楼主也会选择燃烧在金风细雨楼的事业上。
这样的人,他又如何忍心怨恨他?
张无忌叹了口气,爬起来,开始打坐练功。
孱弱多病的躯体,一时接受不了至刚至阳的九阳神功,即使辅助乾坤大挪移心法,依然进展不大。
张无忌颓然坐下,一阵又一阵的急咳,昭示着这身体比前天还要差些,想来苏楼主昨日回来,并没有好好修养。
他右手搭上左腕,摸了会儿脉,想到是这只手的主人砍了敏妹的父亲,又是一阵苦笑。
摸了脉,对镜看了面相,舌苔,张无忌重新调整药方,交给苏氏兄弟去抓药煎药。
他站在廊下,打了一套太师父教的太极拳,待微微出汗,才缓缓走回房内,继续盘腿深思治疗之法。
张无忌蹙眉良久,忽然一拍大腿,坐直大叫道:“九阴真经!”
九阳至刚至烈,九阴却滋阴复脉,倘若他以苏梦枕的身体修炼九阴真经,慢慢滋养经脉,充实内息,必然大有好处。
可惜,九阴真经文义深奥,又无速成之道,怕是得一、二十年才有所成,不知自己能在苏梦枕的身体里呆多久,浅尝辄止,反而有害无益。
思及此处,张无忌从案边摸出信笺,开始给苏梦枕写信。
“苏楼主,”
他提笔写了个开头,赵敏的俏脸在脑海里闪过,又被张无忌强行压制下去:抗元本就是明教的使命,苏楼主不过做了明教教主该做的事情,又岂能怨他?
他继续写了下去:“你我素未谋面,却已知甚深。我略通医术,知你已病缠入骨,现有一神功,可助你除病养身。切记,不可贪快,徐徐练之,十年后,应有所成。”
九阴真经,张无忌只翻阅过一部分,他干脆将藏经地址也写在信里,并写道:“此经博大精深,我资质愚钝,先将所能背诵经文默记于此,待你找到经书后,可另行默记补齐。”
他将自己记得的内容默了一张纸出来,与信笺一起放在苏梦枕的枕下。
剑伤,离心口极近,据说是赵敏报仇之作。
苏梦枕并不放在心上,只要还爬的起身,他就不会停下攻势。
他带领明教义军,趁益都新胜之威,挥师向西,苦战一日,又夺下一座小城池。
朱元璋、王士诚、刘福通等统领的义军部众,此前虽知道明教,但总觉得比较遥远。
如今教主亲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众人才慢慢开始信服。
苏梦枕又传令明教高层,除了杨逍留任光明顶主持教中事务外,其余明教高层,皆需投身前线抗元大业。
次日,苏梦枕在玉塔醒来,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昨日的攻城拔寨才更真实。
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寒、痛、麻、痒一并袭来,在张无忌身体里那种火热、轻盈、强大的感觉已如梦而逝。
苏梦枕掀开厚实的软被,冰冷的、无用的死物。
悲凉无望之下,他一把将被、枕都推在地上,露出床头的两张信笺。
细细读了两遍,苏梦枕低叹一声,倒是他看走了眼,这位张教主,从身到心都是火热强大的。
他虽不悔,到底是以他之刀,亲手斩断张、赵之姻缘。
这位张教主却毫无怨言,还心心念念为他找来滋养身体的绝世武功。
苏梦枕听过九阴真经,在那些江湖豪客津津乐道的冒险故事中,九阴真经是从五绝时代就被争夺觊觎的秘笈宝典。
东邪、西毒这样的绝世人物,也曾为了追逐它付出代价,张无忌轻易就教给了他。
苏梦枕收起这两纸信笺,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又给张无忌写了一封回信。
回信很简短,只有两个字:多谢!
他与他之间,本就只剩下谢意。
苏梦枕将回信也收入怀中,叫来杨无邪,准备出京。
他听了无情的救世之道:扶持新皇,助赵氏整顿朝纲,抵御外敌。
从抗元战场上下来后,他深觉这可能还不够,故而打算到地方,到百姓中转一转,看一看赵氏的天命,是否到了可以终结的时候?
苏梦枕以与戚少商谈判为名,只带了四名手下出京,霎时惊动了京师的各方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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