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翌日。
山上树丛繁多,又正逢夏雨时节,潮湿泥泞,青苔遍布。
故而魏平安一大早起来,便换上耐脏的旧衣裳,又拎起拿来装药草的大布袋,催促着打算上山。
虽说今日十五学堂休假一天,但午后还要赶回县上,只能尽早上山探寻。
为此,昨夜他入梦做完十遍《千字文》的读背任务后,又恶补了一番关于常见药材的资料。
除了之前见过的现代风格的《三百味常用药材选(附图)》,魏平安也开始啃起来资料库中的古籍影印版资源,像是《本草求真》《本草图经》的刻本。
幸亏在他夜以继日的努力下,魏平安对繁体字越来越熟悉。
又加上前世的基础,魏平安直接看古籍虽仍有不懂的字词,但把那些字词连蒙带猜,已然可以看完一本古籍中的大部分内容。
又收获不少知识。
“安哥儿,把绳子套好,前几日下了场雨,钻山林子的路上到处滑溜溜的,一会儿你就顺着绳子,让你爹拉你上来。”魏六三提醒道。
魏平安回过神来。
从魏家小院上后山最近的路有三条。
只是一条要经过邻居二叔爷家,上去石头青苔多,太滑;一条又因为才下过雨不久,树荫茂密,积水难干,泥泞不堪;唯有从魏家沿山土地上去的路,因着后几日树丛低矮、风吹日晒,才算好走些。
但魏家仍然不放心,随行的除了见多识广、熟悉山林的爷爷魏六三,还有力强力壮帮忙背背篓的他爹魏元仲。
“阿爷,我知道了。”
魏平安回答道,然后将拴牢在手腕的绳索紧了紧,虽然有些影响一会儿采药草,但毕竟还是小命要紧。
不过,他对此次上山也是满怀希望。
之前他用草编的小动物换取村里同辈孩童帮忙寻找药草,但其中大部分药草还是在家附近找的,最多也就刚靠近山林的地方,本身可找到的药材就少。
如今能自己上山,他又知道更多,预计此次至少也能多发现几种药材。
不一会儿。
三人的衣裳便被小路两边杂草上的晨露打湿,魏平安也来到他们之前最先种的那片土地。
当初因为朝廷下的劝桑令,太叔公又千叮咛万嘱咐魏家村里的人,魏家便在这边匀出三亩地,拿来种上规定的桑树、苎麻和木棉。
当时四月,现在已至七月。
种下的桑树、木棉都还小,恐怕要隔个三四年才长成,倒是一地之隔的苎麻,如今已是绿绿葱葱一大片,仅根茎部分都比魏平安高了。
本打算直接走过,可看着自家这三亩地,魏六三还是忍不住叹气:“三亩地啊,就这么白费了,这要拿来种大豆,年末又能多囤些粮食。”
虽然魏家村这些年风雨莫测,但到底还算是少有大灾大难,不像他小时候。
魏六三还记得儿时。
那时候的县令官差都不是个人,欺男霸女,征收重税,无恶不作,他们家每年的粮食几乎全被拿出去缴税,当时家里就靠着这些大豆度过几个月,剩下就靠山上的野草树皮过日子。
直到后来,一伙儿官军来到桐乡县上,杀得人头滚滚,就传什么天下易主、大兴初立、建元承天之类的话。
自那以后,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
直到现在,虽然大豆不是他们家主要吃的粮食,但魏六三还是习惯性地带上魏家人种上一些,堆积起来。
也因为儿时的遭遇,魏六三还清晰记得当时官军传颂的年号是“承天”,后来呀过了好久好久,大概大孙子出生时,太叔公从县上回来告诉大家,年号改成“永安”,三孙子出生时,又改成“盛元”。
魏六三思虑着,手上也整理起间种在地里的大豆苗。
这些大豆苗因为被邻近的苎麻抢夺营养,倒是显得有点稀疏,而且豆荚看着大多也是干瘪的,惹得魏六三又是一阵心疼。
如果朝廷不规定种植桑麻棉,那该多好,这三亩地拿来点些豆苗又能吃段时间。
另一边。
如今药材知识又丰富许多的魏平安却只是看着面前的桑麻棉说道:“阿爷,爹,这些以后好像都可以入药,只是不知道药堂收不收。”
他最近看的药书里面记载。
桑树,叶清肺泻胃,祛风明目;桑枝疗遍体风,利关节;桑皮,利小水,泻肺火;桑葚,凉血补血益阴。
苎麻,叶可食用可入药,止血解毒;根清热利尿,凉血安胎。
木棉,花可食用可入药,清热除湿,能治痢疾;根皮祛风湿、理跌打;树皮清热利湿,舒经活血。
清脆的童音瞬间让二人一怔。
魏六三愣愣道:“啊?安哥儿,你是说这、这、还有这些都可以入药?”
魏六三有些难以置信。
但魏平安却靠近几步,仔细观察着离他最近的苎麻叶子模样,它的叶片呈心形,表面脉络粗糙,翻面是白色的,从叶子到根茎上无不附着一身细小的绒毛。
确定之后,魏平安才出声。
“阿爷,这些确实可以入药,陈道长当时在教我时曾提到过,但我也是看着这叶子的模样才想起来。”
可怜的陈道长又被用来顶锅,虽然他根本不存在,仅仅是魏平安融合前世给他看病的心理医生陈大海的形象假撰的。
但魏平安表示,这么好用的大旗还是要多拿出来扯一扯。
可接下来魏平安却是一惊。
“嗯?”
“阿爷,爹,你们怎么下地里去了?”
只见魏六三带着魏元仲急忙下地,拉开一片苎麻,从里面挑出好几株跟苎麻近乎一样高的野草,扔到路上。
“这地里混进了一片臭艾,我们先把地上近处的臭艾扒拉掉,免得影响它们生长。”魏六三扯着野草,一边回道一边忙活。
惹得魏平安一愣,想到今日午后还要赶路回县上,便立马出声喊道:“阿爷,这些虽然都是药材,但是最关键的还是要看药堂收不收。”
“我们一会儿折些枝叶装好,等回县上后先去药堂问下,之后再来考虑要不要好好整理一番。”
“等下我把近处这些臭艾拔掉便上来。”魏六三听着也意识到不能太浪费时间,但他实在无法忍受看到地里长野草不去拔。
便顺手将近处的臭艾扯断,扔到路上去,打算一会儿上去后,把路上的臭艾团成一把,然后找个阴沟扔进去,免得它继续在地里乱长。
于是路边,魏平安看着又是几株野草飞上来,落在他脚旁。
魏平安伸手打算把这些野草聚一堆。
只不过双目一扫,他发现地上的野草颇为熟悉,不仅是因为它常见,还是因为它也像昨夜自己看过的一味药材。
它的根直直挺立,沿茎上去有分枝,全株基本上均有白色的绒毛,叶子呈长圆形或宽卵形,锯齿状,顶端则正开着白花黄蕊的舌状花,白色花瓣细碎错杂。
这是,飞蓬?
魏平安翻弄着扔上来的野草哑然失笑,这些飞蓬草怎么混进苎麻堆里,还长得一样笔直,要不是上面的花暴露了它们,远看还真发现不了。
果真就是“蓬生麻中,不扶则直”了。
不过这也是药材,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倒是可以摘一些。
想着,魏平安将开花的花序以及一株无花的都摘了一段下来,同时也顺手摘了半截苎麻,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中。
目光扫过这种上桑麻棉的一大片土地,心中感慨。
劝桑令,劝桑令啊!
其实魏平安也知道,古代桑麻棉是用来织布的,但这上面着实是不会因地制宜吗,像魏家村,世世代代靠着耕种传家,有几户会自己缫纱织布的?就算有也是别人家的不传之艺,谁会放出来平白影响自家。
反正魏平安没听说魏家村有会这种技艺的,他也是在翻资料库时看到过部分流程,但太过费时费力,远不如采药。
可若是……
若是能把这些全都利用起来那该有多好。
劝桑令,就连魏家村这个小村子都被要求必须种植桑麻棉,整个桐乡县,乃至整个州府,那又不知是多少亩了。
只不过他终究还是太小了,有心无力。
魏平安叹息,随即开口:“阿爷,爹,走了!”
将手中臭艾团成一大把,魏六三带着魏元仲回到路上,然后连带着路上的那些一并扔到阴沟里。
之后三人便离开种着桑麻棉的地里,继续向着深山前进。
……
午后。
回到家时,魏平安只觉得收获满满。
不仅是他的布袋装满了,就连他爹的背篓也是堆得满满的,直冒尖。
在简单处理了一番药草后,魏平安和魏家人在小院内依依不舍良久,又将之前的那两份默写凑出来的《三字经》放到一脸抗拒的魏小四手里,他才跟着他爹重新坐上去县上的驴车。
驴车上除了魏平安和他爹,就是刚简单处理过的药草。
不过他爹在经历离别前阿爷的言传后,驾驴车的技术倒是好上一大截,远不像之前回来时那样令人难以言表。
驴车上。
魏平安拿出上午辨别的药材,想着自己先看一遍,然后再去一趟仁和药堂,看看能不能请人帮忙掌眼,以免自己弄错。
毕竟这是药草,还是要重视,否则若是摘成其他的东西,还就是害人了。
只是一想到要去仁和药堂,魏平安就想起之前在仁和药堂那个做算术题的童子,心中忧虑。
之后千万不要让他再遇到那位童子少东家,他真的再也不想继续做算术题了,为什么要为难他一个文科生。
魏平安叹息,然后继续看着采摘的药草。
“咦,臭艾,野海椒,黄花菜,癞子草……”
魏平安将这些都拿了出来,心中的离别悲绪和担忧顿时消散不少,甚至有些想笑。
好家伙,这是要在异世界给他演一出仙剑三吗?
这些药草看着互不相干,但魏平安却想起了它们其他的名字。
首先是阿爷乱扔的臭艾,又叫飞蓬;结着黑紫色小果被阿爷称之为野海椒的是龙葵;花或橙红或金色的阿爷管它叫黄花菜,又名萱草、紫萱;叶子绿油油皱巴巴像贴在地上的草,阿爷管它叫癞子草,又名雪见草……
很好,顿时耳熟了,甚至还差一味重楼、徐长卿就能凑齐仙三了。
回忆起前世,魏平安笑过之余却又是担忧。
自从他入学之后,前世就好像离他越来越远,尤其是在他日日夜夜不分时间地练习着繁体字的情况下,如今夜晚入梦每次见到简体版的文字资料,魏平安都要一阵恍惚。
但魏平安却不愿将其忘却。
他不愿意以后自己只能在这仍然陌生的世界里,找寻着一点又一点熟悉的影子,用来充当自己的一点慰藉。
魏平安悄悄扯了几朵飞蓬草的花,想着曾经少有几部看完的电视剧中的台词,将白色的舌状花瓣揪下来,随风抛出驴车。
“这不是飞蓬,他不会再回来了……”
好老的梗不是吗?可是魏平安还挺喜欢的。
“平安,在嘀咕什么呢,一直在那里叹气,小时候发愁多以后老得快,别以后变得比你爹我还老了。”
一旁赶驴车的魏元仲听着自家儿子年纪轻轻就开始叹气,好奇地问道。
“爹……”
“怎么了?”
“你赶驴车的技术还是要去找太叔公多练下。”
“!”
第二日,学堂。
魏平安在案桌上艰难翻开书。
不知是不是因为考试兼休假过后的疲惫感,丙班的人大多昏昏沉沉,有气无力气,就连魏平安也因为昨日来回奔波,没有睡好,读书声也不似从前那段洪亮。
昨日回到庆玉坊后,已经过了酉时。
因为夜禁的缘故,桐乡县上所有商铺包括仁和药堂,在酉时左右基本上就关门歇业了,无论魏平安和他爹再怎么心急火燎,也只能另寻时间。
又因为早半天周夫子要公布月考名次,于是魏平安打算今日向周夫子告午后的假。
魏平安正思虑着,突兀听到周夫子的声音。
“这么闲,认为考得很好是不是?”
周复拿着戒尺和上次月考的纸张进入丙班,只是苍白的脸上明显带着些许怒意,巡视四周。
丙班学童只觉得山雨欲来。
顿时拿出书籍,扶正案桌,坐得端端正正,连大气也不敢喘,要不是学堂要求必须面向夫子,估计大家非得把脑袋低成只鹌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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